南淮的冬天永远不会让人感觉太难受。这里不会有越州湿地上的阴云压顶;这里不会有瀚州草原上的朔风如刀、万物皆枯;这里不会有殇州冰原上的暴雪盈天、冰封大地。南淮的冬天是温和的,是不断探出头来给人以温暖的阳光,是让城市始终保有耀眼绿色的常绿植物,是小桥之下从来不会封冻潺潺流水。即便是偶尔飘雪,那雪花也充满了柔情和静谧,用星星点点的白为南淮妆点出更丰富的色彩。
上述文字来自于著名旅行家、文学家邢万里的名作《九州纪行。南淮散记》陈智小时候读到这段话的时候,就会忍不住在头脑里勾勒出一幅吹面不寒、生机未褪的美好场景,但等到入行并被调到南淮做捕快后,他才深切地感受到:文学家真他娘的会吹牛和粉饰啊,任何破烂东西到了他们笔下加点作料调和一下,都立马会镀上一层虚张声势的金粉。
南淮城纵然真的有那样温柔的冬天,那也只属于锦衣貂裘的有钱人,属于选在白昼阳光最好的时候靠在墙根上晒太阳的闲人,而不属于陈智这样终日奔忙的可怜虫。只有陈智这样的人才会知道:顶着早晨的狂风从城东穿行到城西是什么滋味;跑出一身大汗后在所谓“舒适的气温”下任由汗水慢慢在背脊上阴干是什么滋味;点着小火盆在漏风的捕房里通宵工作直到手脚冻得麻木几乎不属于自己的身体又是什么滋味。
没有办法不忙,因为工作好像已经进入了最紧张的阶段。在综合了目前为止所能得到的全部线索后,再征询了游侠云湛的意见,席峻锋得到了一个初步的、暂时没有破绽的推理。
七个月之前,为了让女儿石雨萱得到真正的历练以磨砺她的性格,隆亲王石隆安排了五个各怀绝艺的人陪同她去了一趟雷州的云望废城。在那里,六人无意中招惹了绝对不该招惹的敌人——三十年前消失无踪的净魔宗余部,很有可能是直接冲撞了他们的秘密藏身之所。净魔宗正好经过三十年的积淀后准备再次出现,便借着这个机会追踪到了南淮。他们并没有急于杀人,而是在精心策划准备后,先查清了全部六个人的行踪,然后逐一出手捉拿,施以魔女复生的残酷祭礼,既是为了惩罚罪人,也是为了向世人宣扬他们的再次崛起。
当然这只是能向捕快们公开的推论,由于隐瞒了石雨萱失踪的事实,云湛和席峻锋还有着更进一步的推断,那就是净魔宗绑架了石雨萱,并利用她向石隆施压,想要达到某种不可告人的罪恶目的。这个目的现在还没能找出来,其中隐藏的真相,或许比净魔宗本身更可怕。
对陈智等人而言,需要做的就是搜罗证据以证实这种猜想。根据洪英当天所说,同石雨萱一起去雷州云望废城的,除了张剑星、桑白露、翼藏海、伍肆玖这四位已经变成形态各异的死尸的人之外,还有第五个暂时没死的,他也成为了席峻锋所设想的破案最关键的证人。由于云湛的存在,是席峻锋能够直接得知他的姓名,不用再被动地等待收尸了。
这第五个人的名字一说出来,有点见识的捕快们都吓了一大跳。说到这位,真是比前四个人加在一起还更有趣,此人名叫锁匠梅洛,听名字就知道是个身材矮小的河洛。河络族的全名极长,为了方便称呼,通常都是采取外号加简称的方式,海格既然绰号锁匠,可想而知此人长于各种精巧的机关之术。不过这位锁匠并不太老实,对于呆在河洛族的地下城用创造去侍奉真神毫无兴趣,反倒是迷恋上了人类的多彩多姿的生活方式——这一点和他的同伴张剑星正好相反。
这位锁匠在数年前游历到了宛州,深度痴迷于南淮的繁盛,于是在南淮暂住下来。和女神偷桑白露不同,他并不过分贪婪钱财,但生性使然,有一个坏毛病,喜欢去开启所有落入他眼中的好锁或是机关暗道。由于开了锁之后也并不拿东西,所以很长时间内都没人注意到他,只是后来他挑战自身的冒险玩得大了一点,一不小心打开了王陵外围的石门,并立即被王陵守卫们抓获。
很容易想象到,又是隆亲王救了此人的性命。石隆爱才,惊艳于锁匠梅洛的技能,把此事压了下来没有汇报给国主。梅洛感恩,于是成为了石隆的门客。
确定了此人的身份后,云湛再次找到洪英,拐弯抹角地打探梅洛的下落,当然用的接口是“这个河洛擅长机关之术,可以让他去斗兽场在探查一下郡主失踪的地方”,并叮嘱洪英“别告诉王爷,以免他更烦心”。洪英自然愿意帮忙,但在府里悄悄查过人事记录后,很抱歉地告诉云湛,没有人知道梅洛的行踪。
“半年多来,帐房里曾支出过四笔钱,分别给张剑星、桑白露、翼藏海、伍肆玖,作为陪同郡主出行的酬劳,但其中没有梅洛的那一份,”洪英说,“最后一个见到梅洛的人,说梅洛一个人收拾好行李悄悄离开了,不知道去了哪里。”
要寻找锁匠梅洛,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作为一个河洛,他完全可以回到越州,躲进河洛的地下城去,那就谁也抓不住他了;作为一个机关高手,即便还呆在南淮附近,他也可以巧妙布置,或者干脆躲进某些富商的避暑别墅一类的地方去。按察司给席峻锋秘密加派了人手,被陈智等人带着奔波了两天,一无所获。
“我觉得他不会回越州,甚至根本就不会离开宛州,”云湛说,“我对这个河洛的性格略有耳闻,因为许多年前我的师父云灭曾经抓住过他,半强迫半劝诱他为自己打开过一扇门。他是个比较一根筋的家伙,向来不怎么怕死——当然也极少动除了开锁之外的其他脑筋,不然也不会那么不要命地跑到王陵里去开机关玩。当年我师父威胁要杀他时,他根本不为所动;但后来师父改了语气,用那扇门很难开去诱惑他,还激他说他不可能打得开,结果最后几乎变成了锁匠梅洛拖着云灭去开锁。”
席峻锋笑了起来:“根本就是个锁痴。”
“所以宛州才是他施展才华的地方,”云湛说,“那么多的达官贵人,那么多的富商,那么多的财富,得有多少苦心孤诣绞尽脑汁做出来的机关暗锁啊。对他而言,简直就好比……好比一个好色之徒进了凝翠楼,怎么舍得走呢?”
“可是凝翠楼里那么多房间,怎么才能把他找出来?”席峻锋皱着眉,“动作慢了的话,只怕整座凝翠楼都会被大火烧掉,那就什么都没有了。”
“想想办法呗,”云湛说,“比如你家闹耗子,可找来找去也找不着耗子洞。那你该怎么办?把整个家都拆了把耗子搜出来,还是放一碟花生米在桌子上,再在花生米旁边放一个夹子……”
席峻锋眼前一亮:“很不错的主意。对于锁匠梅洛来说,这碟花生米,就是一个足够吸引他动手的机关了。”
“所以这个机关就交给你来布置策划了,”云湛从椅子上站起来,“我比较建议你和安学武合作一下,那个劣货最喜欢吵吵嚷嚷以显示他对南淮城很重要,让他来造势,不大容易引人怀疑。”
“是个好主意,我回去找他的,大不了被他羞辱几句,”席峻锋回答,“那么你呢?你有什么打算?”
“我想去一趟雷州。”云湛回答。
“雷州?云望废城?”席峻锋有些意外,“何必自己去一趟?”
“因为我闲着也是闲着,”云湛回答,“现在石隆已经托病不愿意见人了,可知他心里相当有鬼,我们又没办法问出来,因为还是那句话,没有证据。而搜寻南淮的净魔宗余孽和寻找梅洛这两件事,有你那么多手下,我没有必要插手。”
“如果我把锁匠梅洛找到,从他嘴里就能问出一切,你不是白跑了吗?”
“首先,说不定你什么时候能抓住他,更说不定他会愿意告诉你些什么——河洛都是一根筋,我们总得做两手准备,不能听凭时间白白浪费。第二,我自己去,行动方便,也没有累赘,也许能比他们六个发掘出更多的东西。”
席峻峰也站起身,往茶壶里添了些开水,然后倒在杯子里,满意地嗅着茶叶的香味:“恐怕不只是这几条理由。你一定是发觉了一点什么问题,非得自己去亲眼看看不可。”
云湛叹了口气:“你是我在南淮城里见到过的为数不多的聪明人。实话告诉你,现在整个事件的脉络太清晰了,我反而开始有了点疑惑。”
“什么疑惑?”
“这一次净魔宗的所作所为,会不会稍微太过大张旗鼓了一点?”云湛双手撑在桌子上,眼神里有一点迷惘,“他们当年能够成就那么大的声势,绝对不是一帮傻瓜。在全九州都把他们当成大敌、在他们消失三十年后仍然对他们充满警惕的情况下,这样毫不隐藏掩饰地在南淮城开展魔女复生的祭祀,是不是嚣张过分了?要么是他们在这三十年真的又悄悄积攒了足够的实力,要么……要么……”
他没有再说下去,只是用充满希望的眼神看着席峻峰:“能给我批点路费不?”
席峻峰差点被一口茶水呛住。他把茶咽了下去,歪头想了一会儿,很有点无可奈何:“算了,不给你也不行,你回头还不定给我找多少麻烦。认识你真是我的不幸。”
“谢了!”云湛笑得很灿烂,“所有认识我的人都那么说!”
云湛之所以想要去云望废城,很重要的原因在于专为席峻峰鉴别证物的老捕快霍坚从桑白露的遗物中意外地找到了一个很重要的名字。说意外也不算太意外,通常证物在使用完毕后都会被堆进官家仓库等待发霉,本着废物利用的心态,霍坚喜欢在那些供鉴别的物品里截留下一点还可以用的小玩意儿。他很知趣地从来不拿太值钱的东西,席峻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由得他。
这次霍坚在桑白露的遗物里看上了一件几乎还是全新的棉布小褂子,虽然家中糟糠之妻的体型是绝对穿之不上的,但要改成头巾之类的玩意儿,那花纹质地都还蛮不错。于是霍坚把它带回了家,老伴还没来得及动手拆之,意外地在衣服的里子上发现了一张粘着的残破纸片,这张纸片上写着如下几个字:“废城凶险……一般居民不敢……须找卫柯莟……”
就是这么几个字了。席峻峰一分析,这大概是桑白露在屋里焚烧信件,意外地漏了一片,被风吹入衣橱之类的地方,桑白露没有察觉,把它和衣服叠到了一起。
虽然只是寥寥数字,却也包含了关键信息,桑白露也许是在出发前没有底细,向人求问该如何去废城,回信人就给他推荐了一位叫做卫柯莟的人,说只有这个人才能给她做向导。这倒也很正常。桑白露虽然生于雷州,也未必熟知所有地方,何况是云望废城那种索命之地。有一个当地向导,总是稳妥很多。
云湛想来想去,觉得这正是个不错的机会,自己到了雷州,大概也应该寻找此人,由他带路。这样才会有一个大致的方向,否则云望废城那么大,要在里面大海捞针一圈,等找出点什么东西来,只怕都足够十七八个魔女完成复生了。
于是云湛牢牢记住了这个名字,从席峻峰手里讹来了路费,又从石秋瞳手里讹到了一纸手谕,可以沿途使用衍国马站的官马,否则虽然南淮城距离云望海峡不远,来回仍然得花上不少时日。石秋瞳对于这样的要求总是尽力满足,因为想来云湛还没那么大胆子,敢把官马拉去卖了换钱。
“你那位亲爱的弟弟,最近怎么样了?”云湛问。
“还能怎么样?就那样呗!”石秋瞳的话语里透出内心深处的疲惫不堪,“我已经好长时间连他的面都见不到了。”
“连面都见不到?”云湛皱着眉头,“还是每天躲在屋子里捣鼓他的东西?”
“是啊,而且他院子里邪恶的供物又出现了,还是藏在那些隐秘的角落,”石秋瞳轻叹着,“那些肮脏玩意儿显然不可能自己从泥土里长出来,所以我安排人严密监视,结果发现,竟然是两名御前侍卫偷偷干的。我调查了一下他们的背景,发现都是近些月份新近推荐提拔的,而推荐他们的人,都和石隆有关,比如曾经在石隆手下做事,或是曾经犯事被石隆保过。我没碰他们,但已经派人监视了,他们干不出什么事的。”
云湛吐了吐舌头:“要狗急跳墙啦!现在已经死了四个人,等到第五个人再死掉,就应该轮到我们可爱的小郡主了。石隆一定会抓住一切机会完成净魔宗的要求,虽然我们还不知道他们究竟要求的是什么。”
“难道是想要吸引太子入教?”石秋瞳眉头紧皱,想起了太子拒绝理发师碰他头发的事。
“这就是我一直没想通的一点,”云湛说,“太子的不争气已经不是什么公开的秘密了,他们以太子为目标,意义何在呢?”
“有时候真想把他一脚踢死算了,”石秋瞳哼了一声,“总是给人无穷无尽地找烦。”
“那也是你的亲兄弟啊,虽然不是同母,”云湛难得正经一次地劝慰着,“在这个世界上,有人和你流着同样的血,总不会是什么坏事。像我这样从小就没有兄弟姐妹、打架都没个帮手的人,你以为心里就从来不感到孤独么?”
“你也可以学你那个倒霉的朋友,去凝翠楼找乐子么。”石秋瞳揶揄着。
云湛扑哧一笑:“你不说我还忘了提,姬承最近足足瘦了七八斤,肚子小下去一圈。现在净魔宗在四处被严查,他老婆好像还不甘心,经常在外面晃荡,也彻底不顾家了。他终于感同身受了一下他老婆过去的处境。可见讨老婆真是一件麻烦事。”
石秋瞳默然,过了好久才说:“云望废城那边很多危险,你要小心。”
云湛笑了笑,转身向宫门外走去。
就在云湛悄悄离开南淮的第二天,因伤休养了一个月的知名捕头安学武也高调复出了。我们的安捕头伤势仍未痊愈,走路的样子也不像以前迈得那么大,但说起话来仍然是豪情万丈。充满了维护地方治安与国家律法尊严的必胜信心。
根据安捕头所说,最近一些天里,已经连续发生了三起盗贼侵入南淮官库试图偷盗库银的案件,但都以失败告终,反倒是三名飞贼偷鸡不成蚀把米,全部落入了法网。
“因为官库已经全面更换了门锁,用的是最先进的河洛的技术,”安武学如是说,“就算是河洛族自己的能工巧匠来到这里,也未必能弄得开。”
稍微有点常识的人都能听得出这番话是多么的荒谬。南淮城的官库是何等重要的地方,向来都是重兵把守,三五年也难得碰到不要命的敢于去偷盗,至于短短一两个月内发生三起,除非全九州的大盗小贼都得了神经病。
所以这些话明显是说给没有常识的人听的。而根据云湛留下来的锦囊妙计,官库为此所做的布置也着实匪夷所思,让安武学差点把已经合拢的伤口又迸裂开——笑的。但最后他还是选择信任云湛,如此这般地做了安排。
两天之后的深夜里,官府里出现了众人期待已久的窃贼。守卫们有意识地放过了他,任他突入到最后一扇库门前。那扇门上安装着一把一看就气势不凡的大锁,一共五个锁孔。这位身材矮小的窃贼动作娴熟地从随身背着的口袋里掏出各种工具的零碎配件,然后组合了令人难以置信的种种精密工具,开始尝试着开锁。
他的动作轻柔、从容不迫而又快速灵巧,几乎没有发出什么声音,然而在先后变换了三种工具之后,门锁并没有被打开。窃贼迟疑了一下,手里轻巧地一阵拆解组合,又拼出了几种其他的工具。
然而还是没有用,不管他怎样地绞尽脑汁,门锁依然纹丝不动。窃贼发出了粗重的呼吸声,手下也并不再压低声音,噼里啪啦的响声在暗夜里听得很清楚。但他似乎忘记了身处险境,忘记了外面还有无数如狼似虎的守卫,一边嘴里用人们听不懂的语言咒骂着,一边徒劳地更换着工具,就连暗处的人们在安武学的带领下悄然逼近了都没有发觉。
安武学走到他身前,充满同情地弯下腰拍拍他的肩膀:“这把锁不好开的吧?”
身高只及安武学腰部的河洛用奇怪的腔调回答:“我一辈子没遇到过这么难开的锁。”
“那就别开了,”安武学除去他手里的工具,拿出镣铐,将他拷起来,“先跟我走吧。”
河洛颇为顺从地跟着他走了,边走边发问:“能把那块锁送给我让我好好研究一下吗?”
“你可真有钻研精神,”安武学摇摇头,“这个并不难办到,只要你看清楚之后别受刺激就好了。”
“受什么刺激?”河洛不明白。
“那把锁是实心的,只是在外面有一些掩饰用的小机关,让你的开锁工具能够探进去,”安武学笑吟吟地说,“你能够碰到很多机簧,但它们都没用,除非把锁整个砸掉,不然没有人能够捅得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