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靖仇受了敖墨的一击,又被震得在无忧宫屋顶上全力一撞,人几乎都要散架。拓跋玉儿抱着陈靖仇,见他双目紧闭,气息只出不进,只觉胸口像堵了块石头一样,说不出的难受,心想:我管陈大哥叫笨蛋,其实自己才是个大笨蛋!陈大哥没救回来,氐人族只怕也被我害得要大难临头,这可怎么办?
她越想越伤心,泪水已滚滚而下,只是在海水里看不到而已。小雪只觉陈靖仇的身体已开始发凉,却又喘不过气来,大概伤得太重,自己的疗伤咒亦已失效,又是痛苦又是害怕,亦不住流泪。突然,拓跋玉儿抱住陈靖仇的头,将嘴对准了陈靖仇的嘴。小雪道:“玉儿姐姐,你在做什么?”
拓跋玉儿抬起头道:“陈大哥眼下呼吸困难,以前姐姐说过,这等情形之下可以助他呼吸,给他续命。”说完又低头向陈靖仇嘴里吐气。小雪见拓跋玉儿将气息吐进陈靖仇嘴里,陈靖仇的胸口又有点起伏,心想:原来还有这办法!见拓跋玉儿吐了几口气已气喘吁吁,便说:“玉儿姐姐,我来。”拓跋玉儿却道:“不用,我来吧。”
待拓跋玉儿给陈靖仇送了二十几口气息进去,陈靖仇忽然咳嗽起来,嘴里涌出一团淤血。小雪又惊又喜,道:“玉儿姐姐,陈大哥醒了!”
陈靖仇睁开眼,见两个少女围在自己身边,惊道:“小雪!玉儿!敖墨呢?”
拓跋玉儿道:“他死了!”说完,忽地抽泣起来。陈靖仇心道:玉儿又闹什么别扭了?微笑道:“玉儿,别哭了,我已经没事了。你们方才救了我?”
小雪道:“是玉儿姐姐,给你嘴里送气进去。”
陈靖仇愣道:“送气?怎么送?”却见拓跋玉儿脸上泛红,这才恍然大悟,心里也有点甜意,低声道:“玉儿,谢谢你。”
拓跋玉儿脸上却仍然没有喜色,摇了摇头道:“陈大哥,我上了敖墨一个大当。”说着,将一边的崆峒印递了过来。陈靖仇见她将崆峒印摘了下来,不由一惊道:“什么?糟了,不知氐人族会有什么大难。”
拓跋玉儿睁大了眼,眼圈红了红,忽然放声哭道:“陈大哥,我真是个大笨蛋!”
陈靖仇见她哭得伤心,不忍道:“玉儿,别哭了,事已至此,先不要多想了,把崆峒印装回去再说。”
拓跋玉儿答应一声,抹了抹眼睛,起身将崆峒印装回原位,又回来道:“陈大哥,这样行了吗?”
陈靖仇道:“希望没有事。”
他支撑着要站起来,但受伤太重,竟然站不起来。拓跋玉儿和小雪连忙一边一个扶起了他,三人慢慢走出无忧宫。一出宫门,陈靖仇摸出先前阿美给的那个骨笛道:“叫小海过来吧。”
小雪突然道:“咦,那两个氐人姐姐怎么还没走?”
无忧宫门前,先前被虾兵蟹将抓来的两个氐人少女还在那儿,只是都伏倒在地。陈靖仇心头一沉,忖道:难道这便是女王说的,摘下崆峒印要有的大难吗?他道:“快过去看看。”
走到一个氐人少女身前,小雪弯下腰推了推她道:“姐姐,你怎么了?”一推之下,却觉这少女身体僵硬干瘪,竟是死了。她吓了一跳,叫道:“姐姐!姐姐!”只是看上去,这氐人少女脸上尽是皱纹,手上亦皱纹累累,哪还像个少女,完全是个因年老过世的老妇。她心下茫然,正不知出了什么事,却听另一个氐人少女发出了一声呻吟,小雪连忙走到她跟前,扶起她道:“姐姐,你怎么了?”
那氐人少女同样也已衰老不堪。听得小雪叫她,她睁开眼,低声道:“姑娘,是不是把崆峒印摘下来了?”
小雪吃了一惊,问道:“摘下来就会这样?”
“崆峒印是维持我族青春不老的神器,一旦摘下,我们就会回复到本来年纪,全都老朽不堪了……”
这少女呻吟了几句,头一沉,竟也已死去。她的话虽轻,拓跋玉儿也已听到。拓跋玉儿心中已是一片冰凉,忖道:原来摘下崆峒印,氐人族会有大难便是如此。我怎么这么傻!
陈靖仇见拓跋玉儿眼圈又在泛红,知她心里自责,便安慰她道:“玉儿,先回去再说,想想有什么别的办法。”
他不说还好,一说,拓跋玉儿更是伤心,泪水不住淌下,就算是在海底仍然看得到。这时小雪已唤来小海,和拓跋玉儿扶着陈靖仇登上小海之背,三人又向氐人国驶去。
等小海回到先前出发的那个深潭,拓跋玉儿心中一直惴惴不安,生怕这里的氐人也像无忧宫前那两个氐人少女一样衰老而死。但远远望去,却见潭边立着一个女子,看身形,正是阿美,她心中一宽,忖道:看来装回去就行了。待小海到了潭边,一见阿美,拓跋玉儿的心便一下沉了下去。
阿美送他们出发时,还是个少女模样,此时却完全是个七十多岁的老妇人了。阿美看见他们,倒是十分高兴,招手道:“陈公子!小雪姑娘!玉儿姑娘!恭喜你们得胜归来!”
她的声音也已变得沙哑。拓跋玉儿听得她的声音,更是伤心,一上岸便哭道:“阿美姐姐,我……我对不起你!我把崆峒印摘下来了!”
阿美拍了拍她的手臂道:“玉儿姑娘,别哭,你们毕竟消灭了敖墨。”说着,她低声道,“你们还是快走吧,陛下很是生气。”
阿美竟然来通知他们让他们逃走,拓跋玉儿更觉对不起她,抹了抹眼泪道:“我去向陛下赔罪,此事都是我引起的,有什么事让我来承担,还请阿美姐姐救救陈大哥。”
阿美这才发现陈靖仇神情委顿,脸色苍白,惊道:“陈公子受伤了吗?快跟我来,我们族里的医生医道很高明的。”
她颤颤巍巍地向前走去,陈靖仇和小雪、拓跋玉儿跟在她身后。到了氐人国,只见街上走来走去的大多是些衰老不堪的老人了,每个人脸上既是欣慰,又是苦笑,想必觉得虽然除掉了敖墨这个大灾星,但氐人国只怕也持续不了多久。见此情景,拓跋玉儿更是伤心欲绝,心道:都怪我!都怪我!
到了宫门前,阿美扭头微笑道:“三位请稍候,我去通报陛下。”
她转身进了宫殿,一会儿,却听得有个沙哑的声音高声道:“还要叫他们来!他们害我们成了这样,不够惨吗?”正是女王的声音,只是她的声音也已变得老了。阿美还要争辩什么,女王却仍是大声痛斥,似是不肯原谅。陈靖仇听得心如刀绞,心想拓跋玉儿只怕更要自责,便道:“玉儿,小雪,来,我们进去。”
一进大殿,便见女王还坐在当中的座椅上,只是脸亦变得极为衰老,加上正在气头上,原本一张雍容端庄的脸现在有几分恐怖。阿美见他们进来,忙扶着陈靖仇坐下,陈靖仇却支撑着站起来道:“陛下,此事都是我的过错,还请陛下责罚。”
女王本来极是恼怒,但听陈靖仇这般说,怒容却也消减了几分,叹道:“这都是天意。陈公子,多谢你为我族除去了敖墨,你受伤了吧?快请医生医治,过两天我送你们离开。”
虽然女王的神色和缓了一些,但仍是一副冷冰冰的口气。拓跋玉儿再忍不住了,上前道:“陛下,这事不怪陈大哥,都怪我太笨,上了敖墨的当,要责罚,还请责罚我。”
女王冷冷地看了她一眼,忽然沉声道:“怎么罚?再罚你也没用了。”
这话虽不是责怪,却比责怪还要重。拓跋玉儿心道:是啊,是我害得氐人族要有灭族之祸,女王再怎么罚我亦没什么用。她见陈靖仇的脸色越来越苍白,站立着都不住摇摇晃晃,忙扶住陈靖仇坐下道:“陛下,难道没有挽救的办法了?”
女王道:“这是七百年前那剑仙布下的结界,敖墨靠这结界庇护,才能苟延残喘,所以他们龙族亦不敢动崆峒印。我千叮咛万嘱咐,可你们还是当成了耳旁风,现在结界已被你破坏,还有什么办法可以挽救?”
拓跋玉儿的脸更是煞白,心道:陈大哥一心盼着能到仙山去找仙人救他师父,才肯甘冒奇险去对付敖墨,可是这最后的希望却被我破坏了。她想到此处,走上前一步道:“陛下,这件事都是我的过错,请陛下不要怪罪陈大哥,此事由我一人承担。”
女王低声道:“你能承担什么?”但她的气头已经过去了,便也不再说重话,只是道,“阿美,扶陈公子去请甘夫子医治吧。”说着又加了一句,“趁着我们现在还不曾老死。”
拓跋玉儿听女王所说已不再怪罪陈靖仇,但对自己仍是极其不满。她心如刀绞,朗声道:“多谢陛下。”说着,伸手从腰间拔出了腰刀。一见她拔出腰刀,众人呆了呆,不知她要做什么,却听拓跋玉儿道,“陛下,为表歉意,我愿自毁容貌!”说着,将腰刀在自己脸上连划几刀。这刀极其锋利,何况拓跋玉儿划下去毫不迟疑,几刀全都深可见骨,鲜血立时涌出。
拓跋玉儿这一举动将大殿上所有人都惊呆了,陈靖仇急道:“玉儿!”他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又猛地站了起来。但他受伤已重,本来就近油尽灯枯,这一站起,还没迈得一步便扑倒在地。小雪本要去扶拓跋玉儿,见陈靖仇也倒地,忙扶住陈靖仇叫道:“陈大哥!”见陈靖仇脸如死灰,喘息都快停了,却仍是低声道:“小雪,快去救玉儿!”
阿美亦没想到拓跋玉儿竟会如此,急忙到拓跋玉儿身边夺下她手中腰刀。拓跋玉儿在自己脸上划的这几刀极深,有一刀更是将眼睛都已划破,一张本来吹弹得破的脸蛋上多了几道深深的刀痕,有种说不出的恐怖。她急道:“陛下!”
女王也极是震惊,这时才回过神来,叫道:“甘夫子!快让甘夫子过来!”
甘夫子是氐人国的神医,但现在氐人全都衰老不堪,甘夫子更是老迈不堪,要过来也要好一阵。小雪一边给拓跋玉儿止血,一边挂念陈靖仇,手忙脚乱地不知怎生是好,眼里已又有泪水涌出。她的疗伤咒远比陈靖仇要强,可是拓跋玉儿这几刀割得太重了,不比陈靖仇所受的伤轻,陈靖仇的伤她治不好,拓跋玉儿的伤她亦是束手无策,只能给她止住了血,但拓跋玉儿已是痛得晕了过去。混乱中,有两个还不是很老的氐人扶着甘夫子过来,女王将陈靖仇和玉儿送到偏殿两间空房间里让他们住下,甘夫子进去给两人急救。过了好久,阿美才扶着甘夫子拄着拐杖出来。
见到拓跋玉儿自毁容貌,女王震惊之余,亦不觉后悔自己的话说得太重,将玉儿逼得走投无路。见甘夫子出来,忙道:“甘夫子,他二人伤势如何?”
甘夫子叹道:“陈公子是受了内伤,虽然伤势极重,但细心调理,一两个月便可复原。可是,玉儿姑娘她……”说到这儿,甘夫子叹道,“请陛下恕老朽无能。”
甘夫子是氐人中的神医,他都这般说,女王亦是一怔,说道:“甘夫子,请您不要顾虑,有什么最好的伤药都用上去。”
甘夫子叹道:“陛下,再有什么圣药也没用了,那位姑娘把自己伤得太重,而且刀锋划到了眼睛,只怕还要失明。”
一听拓跋玉儿竟要失明,女王“啊”了一声,心头一阵茫然。甘夫子看了看她,又叹道:“陛下,恕老朽无礼,你的脾气从小就又硬又烈,心直口快,定然是让玉儿姑娘觉得不如此不能让你消气。”
甘夫子在氐人中年纪最大,一生不知救治了多少氐人,女王对他亦不敢无礼,也只有他才能面斥女王之非。女王被他说了两句,更觉后悔。甘夫子见女王如此,便不再多说,先行告辞,说让陈靖仇和拓跋玉儿休息,过一阵他再过来。
阿美送走了甘夫子,回到大殿来,见女王仍是呆呆地坐在宝座上。陈靖仇他们不顾自己安危,消灭了敖墨,给氐人族除掉了这心头大患,她对这三个陆上少年人极有好感,当拓跋玉儿被逼着自毁容貌,她对女王实有不满之心,但看到女王这样,阿美心头亦有点不忍,小声道:“陛下,您也去休息吧。”
女王抬起头,“啊”了一声道:“阿美,小雪姑娘呢?”
“小雪姑娘还在看护陈公子和玉儿姑娘。”
女王低下头,不再说什么。半晌,她突然道:“阿美,我是不是太过分了?”
阿美脱口道:“是!”这话一出口,她就有点害怕。女王的性情十分刚烈,当初以送陈靖仇他们去仙岛为条件,要挟他们去对付敖墨时,阿美心中就有点不满,但在女王积威之下,她又不像甘夫子那样德高望重,可以在女王面前直言无忌,所以不敢多说。但这话实是如骨鲠在喉,不吐不快,女王一问,她就脱口说了出来。一说出口,她又怕女王责怪,忙垂头道:“陛下,请恕阿美无礼。”
若是平时,女王一定会大发雷霆,但现在的女王只是叹了口气道:“不,阿美,你说得没错。以后若我再要发脾气,请你以今日之事来提醒我一下。”
阿美睁大了眼,不明白女王怎么突然转了性子,但女王已经起身进了寝宫。女王走时,阿美仍隐隐听到她的叹息。
陈靖仇的伤势极重,但甘夫子的医道果然高明,用的也是氐人族中灵药。虽然余伤未逾,两天后他已脸色见好,甘夫子这才说他的伤势已然无碍。
陈靖仇醒过来时,小雪正在一边搓洗汗巾给他擦汗,一见陈靖仇醒了,小雪大为欣慰,凑到陈靖仇身边道:“陈大哥,你醒了!”
陈靖仇这两天昏迷不醒,什么事都不知道,现在第一眼看到小雪,神志尚未完全恢复,见小雪人憔悴了许多,便道:“怎么回事?小雪,你一下就累成这样?”
小雪淡淡一笑道:“陈大哥,你都晕了两天了。”
记忆一下回到了陈靖仇身上,陈靖仇道:“小雪,你两天没睡吗?”
小雪笑了笑道:“打过一会儿盹。”
陈靖仇心想:这还是两天没睡。想到小雪为了照顾自己如此辛苦,他极为感慨,叹道:“小雪,真辛苦你了。”这时他想起了拓跋玉儿的事,又道,“玉儿呢?她怎么样了?”
小雪迟疑地道:“玉儿姐姐在隔壁。她……”
陈靖仇见她吞吞吐吐,又是一吓,追问道:“玉儿到底怎么样了?”
“她的伤是好了,刚才我才去看她,她已睡下。只是……”
“只是什么?”
小雪叹了口气道:“玉儿姐姐她……她容貌已毁,眼睛也……”
她正说着,隔壁突然传来了拓跋玉儿的声音:“陈大哥,你醒了吗?”又传来了一阵响动,却听阿美道:“玉儿姑娘,你先别起来啊。”想必是拓跋玉儿听得陈靖仇的声音,挣扎着要起身,阿美连忙阻止她。
听得拓跋玉儿醒着,陈靖仇再也坐不住了。他要从床上下来,小雪忙扶住他道:“陈大哥,你能走吗?”
陈靖仇道:“没事!”只是脚一踩到地上,抽动胸口余伤,又是一阵痛楚袭来。他坐着喘息了一阵,大声道,“玉儿,你别动,我马上过来!”
小雪见他自己都还难以行走,想的便是安慰拓跋玉儿,心里有点酸酸涩涩的滋味。陈靖仇喘息一阵,站起来道:“小雪,我们去看看玉儿。”
小雪答应一声,扶着他走到隔壁。虽然只是一墙之隔,但陈靖仇走过去时仍是累得气喘吁吁。一推开门,见拓跋玉儿正坐在床上,他道:“玉儿,你别动。”
拓跋玉儿听得陈靖仇的声音,喜道:“陈大哥,你的伤好了吗?”
陈靖仇道:“差不多了。玉儿,你怎么样?”
拓跋玉儿脸上包满了白布,只剩下两个鼻孔露在外面。见她这副模样,陈靖仇只觉心里一阵痛楚,忙走过去。阿美拉过一张椅子让他坐下,陈靖仇坐到床边,拉住拓跋玉儿的手道:“玉儿,你为什么要做这种傻事?”
拓跋玉儿道:“陈大哥,都是我太笨,你别再怪我好吗?”
陈靖仇更觉心痛。拓跋玉儿以前一直和自己闹别扭,有时他也觉得拓跋玉儿实在有点烦人,但现在想到的却尽是她的好处。听她叫自己“陈大哥”,他更有点无地自容,拉着拓跋玉儿的手道:“玉儿,有件事我一直瞒着你……”
拓跋玉儿吃了一惊道:“什么?你什么事瞒着我?”
拓跋玉儿的声音都有些颤抖。陈靖仇道:“其实,我今年十六岁。”
当陈靖仇说有件事一直瞒着拓跋玉儿,拓跋玉儿心中惴惴,小雪亦有点不安,不知陈靖仇隐瞒了一个什么大秘密。谁知听他说出这么句没要紧的话来,两人都是一怔,拓跋玉儿还没回过味来,道:“还有呢?”
陈靖仇道:“没有了啊。玉儿,其实我该叫你姐姐的,反骗你叫了我这么久的大哥,当真不能心安。”
他还要唠唠叨叨地再说下去,一边的阿美忍不住已掩住口“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拓跋玉儿也笑骂道:“我以为是什么呢,还以为你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大坏事,那我以后不叫你大哥,你叫我姐姐好了。”说着,也是“扑哧”一声轻笑出来。她所受的伤尽是外伤,伤势虽重,却一直神志不失。这两天小雪照顾她,和她也说说话解闷,听拓跋玉儿说来一直伤心欲绝,现在实是第一次见她笑,小雪在一边心下一宽,忖道:陈大哥真有本事,一见面就让玉儿姐姐笑了出来。只是她隐隐觉得,自己在一边似有点多余,便想退出去,让陈靖仇和拓跋玉儿说说话,刚要走到门边,却听门外有人道:“陈公子,你也在玉儿姑娘房里吧?”
这是女王的声音。阿美忙站起来,开了门,敛衽行了一礼道:“陛下。”
女王没有带侍从,只是孤身一人站在门外。她脸上虽然仍是老迈依旧,但神色已十分和缓,见陈靖仇和拓跋玉儿也要行礼,忙抢上前来道:“陈公子,玉儿姑娘,请不要多礼,我今天是专程前来道歉的。”
阿美在一边吃了一惊,心道:今天是怎么了?陛下也似转了性子,这种话她可是从来不会说的。
陈靖仇见女王一脸诚恳,忙道:“陛下请不必介怀,我们未能将事情做好,实是觉得万分对不起您了。”
女王叹道:“陈公子请不要这么说。你们是我氐人一族的大恩人,我却恩将仇报,害得玉儿姑娘如此,这两天心中追悔莫及,还请三位原谅。”
拓跋玉儿对女王实是有些恨意,但听女王这样说,她纵看不到,却也听得出女王是真心来道歉的。她道:“陛下,诸事都是我的错……”
女王道:“玉儿姑娘,请你不要再说了。那天我在气头上,说了不该说的话。其实以敖墨那种恶毒的性子,就算你不上他的当,他也一定会想别的阴谋来把崆峒印摘下的。只是我早料到了这一点,还大言不惭地说不论发生什么事都不会怪罪你们,事到临头却只会将责任全推到你们头上,现在想来实是心不能安。玉儿姑娘,请你千万不要在意,别让我后悔一生。”她顿了顿,又道,“这两日,我已让巨海向仙岛进发,现在已穿过弱水,陈公子和小雪姑娘可以乘小海登陆了。”
巨海身躯庞大,体内又有氐人族居住,因此平时都静躺在海底。若是在海中游动,实是要耗费极大体力,上一次若非被敖墨惊扰,它也不会动的。陈靖仇没想到女王竟已命巨海直游到仙岛旁,不由大为感动道:“陛下,真是感谢您。”
女王道:“陈公子,你们是我氐人族的大恩人,我们也只能做这点事来报答三位的大恩。”她顿了顿道,“仙岛周围有数百里弱水环绕,除了巨海,寻常的船只根本无法靠近,连鱼类都游不过去。不过现在已过弱水,小海便可带你们去岛上了,不知陈公子要不要休息几日再启程?”
陈靖仇实是连片刻都不想耽搁,心想师父还在伏魔山上受苦,能够早一日见到仙人,师父便可早一日获救。他道:“多谢陛下关照,我已经能行了。”说着看了看一边的拓跋玉儿,又有点犹豫地道,“只是玉儿姐姐她……”
拓跋玉儿方才要他改口叫姐姐,陈靖仇倒是从善如流,马上就改了口。女王道:“陈公子不必担心,玉儿姑娘可以在这里静养,等陈公子办完事后再回来便可。”
拓跋玉儿虽然看不到,但女王的话每一字都听得清楚,听得女王要自己留在这里,她道:“多谢陛下好意,但我害得大家变成这样,实在无颜留在这里,还请陛下让我和阿仇一起去。”
陈靖仇心头一动,正想说这怎么行,女王却已道:“这样也好。等你们启程之时,我来亲自送各位一程。”
陈靖仇听女王先已答应,还有点不解,心想难道女王也觉得玉儿留在这儿有点尴尬吗?却见女王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包道:“这是一颗夜明珠,是我氐人族之宝。陈公子,请你收下。”
陈靖仇忙道:“陛下,这我可不能收。”
女王笑了笑道:“陈公子,这可不是送给你的。甘夫子说岛上仙人神通广大,有起死回生之能,还请公子将宝物送给仙人,求他治好玉儿姑娘。”
陈靖仇听得原来如此,心道:怪不得在巨海体内有亮光,原来都是这些夜明珠之功。能够医好拓跋玉儿亦是他一大心愿,这才收下,说道:“多谢陛下。”
拓跋玉儿和陈靖仇的伤都很重,女王本来想再留他们静养几日,但陈靖仇他们都急着要出发,便也不再坚持。她亲自唤来了小海,带着陈靖仇他们出发。离去之时,阿美拉着小雪和拓跋玉儿的手掉了不少眼泪,要她们千万要小心。
女王要亲自送陈靖仇三人出发,氐人族中都来送行。离开了巨海体内,女王道:“陈公子,玉儿姑娘,小雪姑娘,你们坐好了吧?前面有一段路不太好走,你们小心了。”
陈靖仇答应一声,挽住小雪和拓跋玉儿的手。女王抚了下小海的背,低声道:“小海,辛苦你了。”
这儿的海水极是明亮,但暗流涌动,变幻莫测。女王驾着小海向前驶去,陈靖仇他们坐在小海背上,亦觉得有点颠簸。陈靖仇见女王驾着小海十分辛苦,便道:“陛下,要不要我来替您一会儿?”
女王回过头来笑了笑道:“陈公子,仙岛周围的暗流极多,你没走惯,就算小海只怕也不易觅路,还是我来吧。”
女王驾着小海接着向前驶去,也不知行了多久,忽然陈靖仇只觉身子一轻,小海也猛地向上升起了十几丈高。女王道:“陈公子,我们已摆脱弱水影响,接下来便好走了。”
陈靖仇见周围的海水中礁石嶙峋,根根直立,便似无数利剑直插海底,却连一根海藻、一条游鱼都没有,诧道:“这里怎么没有游鱼?”
“这里虽非弱水,却也是弱水边缘,寻常小鱼是根本游不到这儿来的。”
陈靖仇听女王的声音疲惫不堪,惊道:“陛下,那方才是弱水吗?”
女王道:“也不全是弱水。若纯是弱水,鸟羽都要直沉海底,小海根本游不过来了。”
陈靖仇听得原来这一片海水竟然如此凶险,不由暗暗咋舌。要不是女王亲自驭使小海,他只怕根本过不来,也不知要被暗流卷到了何处。这时小海已游上了一个浅滩,女王道:“陈公子,到了,愿你们顺利找到仙人。”
陈靖仇见这片浅滩上奇花异草不断,心想:海外仙山,果然和人间大为不同。他道:“陛下,这岛上仙人是不是就是七百年前那位云游剑仙?”
女王道:“我们也只听说这岛上的仙人是位白发白须的老仙人,医道通神,但从未听说过他会用剑,只怕并非同一位。”
陈靖仇暗自叹息了一声。他心底其实还有一个愿望,就是能找到曾经用崆峒印布下结界的那位剑仙,求他再次施法,让氐人们都能恢复青春,好弥补一下拓跋玉儿的过失,但看来天下事总不能件件都称心如意。这时小雪已扶着拓跋玉儿上了岸,女王道:“陈公子,我们氐人体质已不能在岸上待得太久,只能请你原谅,我得回去了。你们要回来时,只消到这滩上吹动那骨笛便可,小海走过一次就已识路,能带你们回来。”
陈靖仇心下感激,深施一礼道:“多谢陛下。”
女王微笑道:“陈公子你宅心仁厚,侠肝义肝,定能不虚此行。”她又看了看在岸上的小雪和拓跋玉儿,叹道,“只是我真觉得对不起玉儿姑娘,请陈公子再向她表示一下我的歉意。”
陈靖仇又谢过了女王,目送女王的身影消失在海中,心中亦有些感慨。当初女王要挟他时,他心中实亦有点不快,觉得这女王有点乘人之危。但现在想来,当初氐人族面临着灭顶之灾,对女王来说,她一定要想办法让本族之人生存下去,这样一想也能理解了。何况这一次女王亲自送他们上了仙岛,他心头对女王的一点芥蒂更已消失无踪,只是默默地想着:陛下,请你放心,我一定会想办法让崆峒印重新发挥效用的。
他正想着,身后突然响起了小雪的惊叫声:“玉儿姐姐,你……你别哭啊!”陈靖仇吃了一惊,扭头一看,却见拓跋玉儿正跪坐在沙滩上,双手捧着脸痛哭失声,小雪在一边手足无措。他心下大急,忙跑过去道:“小雪,玉儿姐姐她怎么了?”
拓跋玉儿什么也没说,只是不住地哭泣。小雪小声道:“昨晚上玉儿姐姐的伤口又痛起来了,所以我帮她解开绷带换药,可是她……她趁我回头时偷偷在镜子里照了照,结果就哭了一整个晚上!”
陈靖仇心头恍然,忖道:玉儿姐姐原来一直在女王面前装作刚强的样子,其实她……她伤心至极。他知道女孩子最珍惜自己的容貌,拓跋玉儿更是生得俏丽出众,在拓跋部和姐姐月夫人被并称为两朵鲜花,现在容貌尽毁,对她的打击实是难以想象。她一直装着没事人的样子,可现在女王一走,她就没办法装下去了。他心中恻然,走到拓跋玉儿身边道:“玉儿姐姐,别哭了。其实,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
“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这两句话,是《老子》中的一句。六朝时,《老子》一书最为文人尊崇,陈靖仇平时就好读书,《老子》又是道家圣经,他实能倒背如流,要他写本书出来都成。只是这些话空口说说还行,真要安慰拓跋玉儿,他就又有点语塞。拓跋玉儿也听不懂他说的福兮祸兮是什么,只是掩面哭泣。在氐人中间,她一直强忍泪水,到了这儿,再也没有顾忌,索性痛痛快快大哭一场,平生泪水,似乎都在此时流尽。
陈靖仇和小雪两人见安慰不了拓跋玉儿,两人一边一个拉着拓跋玉儿,也陪着她默默流泪。拓跋玉儿哭了一阵才止住,小雪见她的绷带都打湿了,小声道:“玉儿姐姐,我给你换换药吧。”
陈靖仇见她要换药,正待起身让开,拓跋玉儿拉住他道:“阿仇,你别走!”他只好仍然坐在拓跋玉儿身边。看着小雪解开了绷带,露出脸来,见她脸上刀痕极深,伤口翻起,极是恐怖,不觉哆嗦了一下。拓跋玉儿也感觉到了,幽幽地道:“靖仇,我……我是不是很可怕?”
陈靖仇心头一痛,大声道:“不是的!玉儿姐姐,在我心里,玉儿姐姐一直是最善良、最美丽的,我最喜欢的就是玉儿姐姐。小雪,你说是不是?”
一听陈靖仇说什么“最喜欢的就是玉儿姐姐”,小雪便觉得心头一痛,但也低声道:“是。”
拓跋玉儿惨然一笑道:“你别安慰我了。都怪我不好,没用,一直是你们的累赘……”
陈靖仇道:“不对!玉儿姐姐,你是为了我们大家才挺身站出来的!我知道玉儿姐姐你有世上最美、也最勇敢的一颗心!别担心了,不管你变得怎样,我和小雪都会永远在你身边。”
“可是……可是……”
小雪一边换药,一边道:“玉儿姐姐,你真的别难过了,我也好喜欢玉儿姐姐,永远都不会跟你分开。”
拓跋玉儿眼里又有泪水涌出。她强忍住泪水道:“阿仇,小雪,我连累了大家,我真的……真的觉得对不起你们……”
陈靖仇道:“我们三个人永远都在一起,所以……”他顿了顿,坚定地说,“所以,我们之间永远都不要说对不起,好吗?”
永远都在一起。永远都不要说对不起。听陈靖仇连说了两个“永远”,小雪不知怎么觉得脸颊有点发烧,拓跋玉儿也终于不再哭了,低声道:“谢谢你,阿仇。”
见拓跋玉儿不再哭了,陈靖仇心下一宽,说道:“玉儿姐姐,你不是说世间事,做了未必能成,但不做就一定不会成功吗?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一个人,永远都不要放弃希望。这岛上的仙人不是神通广大,有起死回生之能吗?玉儿,你放心吧,我一定求他治好你!”
他抬头看了看天色,微笑道:“走吧。只要我们在一起,就什么都不用怕。”
天色已渐渐暗了下来。夕阳在山,本是美景,更何况在这海上的仙山,更是美丽得惊心动魄。他看向小雪和拓跋玉儿,朗声道:“走吧,没有路的话,那就走出一条路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