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跋玉儿本已万念俱灰,听得这声音,却是精神一振,心道:是姐夫!姐夫来救我了!也就在此时,眼前忽地一片模糊,这大殿之上竟然弥漫起一片紫色烟雾。烟雾来得快,也极是浓厚,连尺许外都见不到了。迷雾中,只听得“当当”数声响,有个人一把拉住她道:“跟我来!”
拓跋玉儿不知拉着自己的这人是谁,只觉得有点熟悉,心道:那是谁?赫连勃吗?不由自主地跟着那人跑去,耳边只听得宫女太监的尖叫,还有那个皇帝失魂落魄的叫声:“救驾!救驾!”到处都是一片混乱,混乱中倒也没人来注意她。
跑出了大殿,眼前便是一亮。拓跋玉儿脑袋里仍是乱极了,却见前面有个少女急急向他们招手道:“陈大哥,玉儿姐姐,来这边!”
陈大哥?拓跋玉儿猛然想起在部中姐夫要自己向他道谢,自己死活不肯的那个陈靖仇了。她扭头一看,拉着自己的正是这个陈公子,不由又羞又恼,一把挣脱了陈靖仇,叫道:“放开我!”
陈靖仇本拉着她向船头跑去,谁知拓跋玉儿一把挣脱了,急道:“玉儿姑娘,张大哥将那宇文太师引开了,我们快趁机跳水逃生,不然就走不了了!”一想到那个如山岳般的宇文太师,陈靖仇就有点不寒而栗。好在宇文太师被张烈引走,不然自己哪能逃得出大殿?
拓跋玉儿一听要跳水逃生,更是着急,叫道:“不行,我不跳!”这时身后突然响起了士兵的叫声:“刺客在这里,放箭!”
被发现了!陈靖仇已是心急如焚,也不管拓跋玉儿肯不肯跳,猛地闪身到她背后用力一推,叫道:“小雪,帮着玉儿姑娘!”拔剑挡住飞来的箭矢。这船上的守卫全是精挑细选的精兵,射术甚强,射出的箭既准又狠。拓跋玉儿被陈靖仇一推,已站立不住,一头向船下栽去,小雪也连忙跳下水去。她一下水,见拓跋玉儿正在水里挣扎,咕嘟嘟地直喝江水,心道:哎呀,原来玉儿姑娘不会水!伸手要去救她,哪知刚一碰到拓跋玉儿,拓跋玉儿一把抓住她,反把小雪也抓得沉了下去。小雪心头一急,却又觉得身子一轻,有个人揽住了她的腰,将她托上水面,把拓跋玉儿扯了过去。小雪浮出水,见正是陈靖仇,正在欢喜,却见陈靖仇肩上插了一支箭,惊道:“陈大哥……”
陈靖仇揽住了拓跋玉儿。好在此时她喝了一肚子水,已晕了过去,不然陈靖仇也抓不住她。陈靖仇扭头道:“小雪,快走,他们要放箭了!”
小雪“嗯”了一声,两人奋力在河中游去。好在这艘龙舟是头号大船,船头出水更高,足有四五丈,又是夜间,船头射来的箭相距既远,又没了准头,一支都没射中他们。但乱箭齐放,只怕也是难办,两人正在担心,却听船上传来了几声闷雷样的鼓响,一个大嗓门叫道:“刺客在后舱!速速前去!”接着却是一个爽朗的声音笑道:“宇文太师,领教了!”正是张烈的声音。接着有人叫道:“刺客凿通了船!救驾!快来救驾!”
箭一下稀了。陈靖仇听得是张烈声东击西,又将敌人引开,心道:谢天谢天,张大哥又救了我一次。
他肩头中了一箭,本来一鼓作气还不觉得疼痛,此时心下一宽,这阵痛楚就再也忍受不了了,手臂划一下便有种牵心扯肺般的剧痛。河面甚阔,还有层层波浪打来,小雪见他划得越来越没力,心下大乱,忙游过来扶住拓跋玉儿道:“陈大哥,你怎么样?”
陈靖仇强笑道:“我没事。”
虽说没事,但这阵痛楚越来越剧烈,他划得也越来越慢。小雪一个人可带不动两个人,见陈靖仇眼睛都要闭起来,在河面上欲浮欲沉,急得哭道:“陈大哥!陈大哥!”正在着急,却听江面上传来一个豪迈的声音:“小兄弟,小雪姑娘,你们在哪里?”
那正是张烈的声音。没想到张烈动作如此之快,已摆脱隋兵前来接应,小雪心下一喜,叫道:“陈大哥,是张大哥在找我们!”陈靖仇也听到了张烈的声音,精神一振,放声叫道:“张大哥,我们在这儿!”
暮色中,一艘小船破浪而来,船头立着一条腰挂葫芦的大汉,正是张烈。张烈也已发现了水中的三人,催动小船过来,伸手将他们拉起。见陈靖仇背后有支箭,张三郎道:“小兄弟,你中箭了?”伸手要来给陈靖仇拔箭。陈靖仇已是上气不接下气,道:“张大哥,先救玉儿姑娘!”张烈皱了皱眉道:“这丫头喝了几口水,不碍事。”出手如电,一下将箭拔了,伸手要从怀里摸金创药,却见小雪伸手捂住陈靖仇背后的伤口,喃喃念诵,不过片刻,伤口便已愈合,不由啧啧称奇,道:“小雪姑娘,你这疗伤咒还当真神奇。”
陈靖仇身上的箭被拔出,虽觉伤口虽然还有点疼痛,却已不再碍事,支起身道:“大哥,玉儿姑娘怎么样了?”
张烈扶起拓跋玉儿,伸手在她背上一抚,拓跋玉儿“哇”的一声,从嘴里吐出一大摊水来,睁开了双眼。一见张烈,她嘴一扁,哭道:“姐夫……”正待哭诉两句,却见张烈虎着个脸,又不敢去撒娇了。
张烈沉声道:“玉儿,若不是我让陈公子以鬼谷秘术造出浓雾,姐夫也救不下你来!陈公子已救了你两回,你这麻烦丫头却险些害死他,还不向他道谢?”
拓跋玉儿被张烈骂了两句,眼泪直打转,向陈靖仇道:“陈……陈公子……”话未说完,又“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道:“姐姐都不骂我,姐姐从来不骂我,告诉姐姐去!”
张烈天不怕地不怕,对月夫人却是由爱故生怖,真有几分害怕。听这小丫头还要胡搅蛮缠,“哼”了一声。陈靖仇见他面色不悦,生怕他再去骂拓跋玉儿,忙道:“张大哥,你与那宇文太师相抗,战局如何?”
他是为了扯开话头,张烈却若有所思,叹道:“张三郎纵横一世,没想到在大梁却栽了个大跟头。”
陈靖仇、小雪和拓跋玉儿同时“啊”了一声,拓跋玉儿叫道:“姐夫,你受伤了没有?”
张烈道:“伤到没有。我奈何不了他,宇文太师也奈何不了我。没想到,狗皇帝身边竟会有如此高手,实非苍生之福。”
拓跋玉儿听说姐夫没受伤,松了口气道:“那你也没输,为什么说栽跟头?”
张烈叹道:“宇文太师用的兵器是一口黄金大剑。今天他是来陪狗皇帝饮宴,自然不能带剑。空手姐夫不会输于他,但他若用了那口大剑,姐夫只怕也得落荒而逃了。”
宇文太师用的也是黄金大剑?不知和那杨拓是什么关系。陈靖仇想着,张烈又道:“此番为了你这小丫头,我将族中之事都放下了。现在跟我回去,再也不许给我惹麻烦了!”
拓跋玉儿怯生生地点了点头。张烈又向陈靖仇道:“小兄弟,接下来你去哪里?可要再随我回拓跋部吗?”
陈靖仇道:“那太监不是说神农鼎在豆子坑被强人夺走了吗?我想去豆子坑把鼎夺回来。”
张烈道:“这样也好。只是你要小心,大哥不能再陪你去了。”
这时拓跋玉儿突然道:“姐夫,神农鼎是我拓跋部的传世之宝,你怎么能交给一个隋人?”
陈靖仇忙道:“玉儿姑娘,我夺到神农鼎,用完后就来交还贵部,定不食言。”
拓跋玉儿道:“不成,我不相信你,我非去不可!”
张烈的胡子都气得翘了起来,正待喝骂,拓跋玉儿却扑到他身边,抓住张烈的手臂道:“姐夫,我要去嘛!你就让我去吧!”
张烈性如烈火,却最怕拓跋玉儿用这等水磨功夫。被她一磨,骂都骂不出口了。陈靖仇生怕他为难,忙道:“大哥,其实你也干脆一块儿去吧,我们四人同去,定能将神农鼎夺回。”
张烈叹道:“原本陪你一趟也不算什么,只是我离开族中已久,万一出了什么事,可对不起举族父老。”他想了想,从怀里摸出了一个小囊,道,“玉儿,这儿是当初姐夫行走江湖时得来的一个救命宝贝,我也没什么用,你带在身边,万一有什么奇险,可以临时拿来一用。不过,不到生死关头,不得动用,因为用过一次就没用了。”
拓跋玉儿接了过来,“嗯”了一声。她见姐夫终于答应了,当真说不出的得意。张烈又道:“跟陈公子和小雪姑娘一块儿,可不许再使小性子,要乖乖听话。”
拓跋玉儿被张烈一顿训,又睁大了眼可怜巴巴地不敢说话。张烈也不再多说,催动小船,道:“小兄弟,我得回去了,再帮你阻挡一程。你们即刻弃船北上,只消连走两天,应该不会有人追上你。”
与张烈在一起,陈靖仇有种说不出的可靠之感,就算天大的事都不怕。一见要和他分手,当真如同失了主心骨一般,他有点哽咽地道:“大哥……”
张烈大笑道:“男儿有泪不轻弹,天下之大,何处不相逢。下次见面,我们再一块儿喝酒。”他紧了紧腰带,也不说什么,大踏步便走。小雪追上两步,叫道:“张大哥,你也保重!”曙色中见张烈回过身,扬了扬手,又消失在远处了。
张烈一走,陈靖仇心中有无限感慨。他呆呆地望着,忽然听得身边有个声音低低道:“陈公子,谢谢你。”这声音怯生生的,他只道是小雪,诧道:“小雪,你要谢我什么?”扭头一看,却见是拓跋玉儿说的。拓跋玉儿脸涨得通红,正看着自己,一见陈靖仇转过身来,她的脸更红了,一下把脸扭了过去。
原来是玉儿说的!陈靖仇想起方才张烈要她向自己道谢,她死活不肯,还大哭大闹的样子,谁知张烈一走她就说了。其实她并不是不肯说,只是不肯在姐夫面前下不来台吧。他年纪不大,犹有童心,促狭心起,便躬身一礼道:“原来是玉儿姑娘在跟我说话。晚生陈靖仇,这厢有礼,不知玉儿姑娘方才跟晚生说什么?”
拓跋玉儿的脸更是通红,心想:你是真没听到还是假没听到?但说也说过一遍了,不在乎说第二遍,便吼道:“我说谢谢你,你这个死人头!”
这般怒吼着道谢倒也新鲜,小雪在一边吓了一跳,睁大了眼看着陈靖仇和拓跋玉儿,生怕张烈刚走他们就吵嘴。陈靖仇见她脸快要红破了,心想:原来玉儿姑娘也会脸红。他也不再过分,正色道:“我也谢过玉儿姑娘。”
拓跋玉儿诧道:“你谢我什么?”
陈靖仇笑道:“若非玉儿姑娘先行探路,我还查不到神农鼎的下落。而且玉儿姑娘大度,答应借神农鼎与我一用,我在这儿先表谢意。”说着,深深一弯腰,行了个大礼。拓跋玉儿反被他弄得手足无措,也敛衽还了一礼。小雪在一边见了好笑,掩口“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过来道:“陈大哥,玉儿姑娘,我们走吧,别浪费了张大哥一番好意。”
拓跋玉儿对小雪倒甚是亲热,道:“你是小雪姑娘吧?你几岁了?”
“今年十五。”
拓跋玉儿叫道:“哎呀,我今年十七,你就是我妹妹了,我叫你小雪吧,你也叫我玉儿好了。”
小雪抿嘴一笑道:“是,玉儿姐姐。”
她二人在那边亲热,陈靖仇抓了抓头皮,心道:糟了,我今年十六,比她还小一岁,难道我也叫她玉儿姐姐?不,不叫!
就在这当口,龙舟上仍是沸反盈天,闹得不可开交。
今晚皇帝大宴群臣,谁知竟然来了刺客。每个人都惴惴不安,心想:这回糟了,只怕难逃失职之罪。在龙舟上细细搜来,却连人影都搜不到。当皇帝听得刺客全都跑了,不由大发雷霆,向一边的宇文太师道:“宇文卿,你怎么会让这些刺客全都逃走了?”
皇帝的声音虽然平静,但宇文太师听得出话中的怒气。他躬身一礼道:“陛下,今晚来的这几个刺客,实非常人,尤其那个大汉,不在臣之下,臣的趁手兵器不在身边,未能将其擒获,请陛下降罪。”
这时皇帝身边的萧后见皇帝震怒,眼前这个年轻太师仍是面无表情,只是听着,生怕皇帝更增怒意,便道:“陛下,宇文太师也是竭尽全力了,您别再怪他了好吗?”
萧后的声音软媚可人,皇帝被她一说,一肚子气已消了一半,心道:御妻也是个好性子。罢了,对宇文卿也不能太苛刻了。正想着,大殿门口匆匆跑进来一个华服少女,还在门口便叫道:“表舅!表舅!”宇文太师见她进来,忙站到一边行礼,这少女却不理他,顾自跑到了皇帝跟前。皇帝见到这少女却马上笑逐颜开,道:“小宁珂,你怎么过来了?”
少女娇声道:“表舅,听说刚才有刺客要来杀您,人家急坏了嘛。”
皇帝抚了抚她雪白的小手道:“别怕别怕,表舅已让人去缉拿刺客,不会再有事了。”
少女道:“可是,万一那刺客再来呢?人家听说那刺客好厉害的,真担心表舅有什么意外。”
她说着,眼圈也红了起来,当真如梨花带雨,楚楚动人。皇帝看她这副样子,骨头都要酥了,清了清喉咙,看着侍立在阶下的宇文太师正色道:“宇文卿。”
宇文太师听得皇帝传唤,上前一步行礼道:“臣在。”
“宇文卿,念你平日功劳,今日又有救驾之功,姑且不怪。即刻下去,缉拿刺客,不得有误。”
宇文太师又行了一礼道:“臣遵旨。”
皇帝吩咐过了,又拍了拍少女的肩头道:“好了,小宁珂,表舅已派全天下最厉害的人去缉拿刺客,再也不会有事了。”
少女听他这般说,展颜一笑。她脸上还挂着两颗泪珠,又笑起来,更是明艳动人,皇帝看得都是心神一荡。少女却又嘟起嘴道:“可是,人家也想去嘛。”
皇帝吓了一跳,道:“你去做什么?很危险的,朕不准。”
少女一把抱住了他的腿,晃了晃道:“好表舅,宁珂也想看看宇文太师去抓刺客,你让我去吧,去吧。”
她一边说,眼里又有泪水淌下来。一边的萧后笑道:“陛下,你看你,把小宁珂都欺负得哭了。”
皇帝被少女抱住了腿不住地晃,又见她眼里不住地流泪,心下一软,道:“好好好,朕答应了,朕答应你去!”他又正色道,“宇文卿,可听到小郡主的话了?”
宇文太师的脸上仍是无喜无怒,躬身道:“臣遵旨。”
少女听得皇帝答应,顿时又笑了起来。她一哭一笑,变得极快,当中竟然毫无停顿,敛衽一礼道:“多谢表舅。”皇帝看着她俏丽的背影,也似痴了一般。萧后在一边不由轻咳嗽了一声,皇帝才省得自己的失态,干笑道:“御妻,今天出了这许多事,朕也无心饮宴了,回舱歇息吧。”
萧后道:“好吧。”
两边的宫女太监连忙过来服侍他们回舱歇息。萧后看着前面皇帝的背影,心想:小宁珂是你的亲戚,又比你晚一辈,不然以你的性子,非把她收入后宫不可。
那少女名叫独孤宁珂,是皇帝的生母独孤太后娘家的嫡孙女,封为无双郡主。无双之名,既是从她这独孤姓而来,也暗含着她貌美无双之意。萧后心知皇帝好色如命,这一趟南巡,也不知给后宫增添了多少佳丽,心中所想定是此意。只是小郡主毕竟是他母家之人,两人血缘甚近,辈分又不同,实在不好也把她纳入后宫。
等皇帝、皇后一走,小郡主向宇文太师道:“宇文太师,表舅的话你都记着吧?”
宇文太师的脸上仍是毫无表情,只是道:“是,请郡主吩咐。”
“你出发时叫我一声。”小郡主打了个哈欠,忽然叫道,“小小,嫣红,我们回舱准备一下,跟太师出去玩。”她又打量了一下宇文太师,正色道,“宇文太师,是不是我吩咐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宇文太师心中一沉,忖道:你这小丫头,真不知好歹。他心中实是不愿与这郡主一块儿出发,但这是皇帝之命,他仍是一躬身道:“回郡主,正是。”
小郡主忽地“嘻嘻”一笑道:“太师,你怎么不会笑?那你先笑一个?”
宇文太师没想到小郡主提出了这么个要求。他也不说什么,嘴角微微一抽,勉强露出点笑意。小郡主拍手道:“是了是了,就是这样子,以后别老是拉长个脸,省得我一见你就害怕。”
宇文太师仍是无喜无嗔地道:“若没别的事了,那我便先回去,请郡主也准备一下东西,明日便出发。”心中却忖想:陛下真是给了我一件好差事,跟这刁蛮丫头一块儿,只怕有罪受了。
此时的陈靖仇他们自然还不知道宇文太师和小郡主要来追杀他们。陈靖仇记得张烈说过,立刻北行,两天后便可摆脱追兵。他带着小雪和拓跋玉儿两人拼命赶路,拓跋玉儿仍然不太和他说话,和小雪却已经十分亲热,直如亲姐妹一般,似乎全然忘了小雪也是她当初最痛恨的“隋狗”。
豆子坑在山东境内,一路上陈靖仇他们住宿打店,这一日已至豆子坑。豆子坑是个小小的集镇,也就几十户人家,口上有家客栈。陈靖仇他们走到门口,只见一个店小二正手搭汗巾,嘴里唱着个小调忙上忙下,见陈靖仇他们进来,这小二忙迎上来将本来就十分干净的桌凳又擦了擦,道:“公子好,小姐好,小姐好,这边坐。”
陈靖仇见他打招呼都不落下一个,心道:山东一带本是战国齐鲁之地,听说是处民风淳朴,果然不假。他坐了下来,道:“小二哥,有什么好吃的?”
店小二将汗巾往肩上一搭,道:“有,有,烙饼卷大葱,卤鸡子,烧鸭子,样样都有,公子要什么?”
先前陈靖仇在船上听得张公公在豆子坑遭强人打劫,只道豆子坑也是残破不堪,民生凋敝,可眼前这景象却显得甚是祥和。他叫了饭菜,店小二正待下去,却被他叫住了道:“小二哥,这儿道上好不好走?”
店小二没口子道:“好走,好走,一溜全是黄土大道,连个坷垃都没有。”
拓跋玉儿听这店小二说的言不及义,在一边道:“小二哥,我听说这条路上不是很太平啊。”
店小二脸一沉,道:“这位姑娘,你别听他们胡说,这条道上太平得很,你看看,要不太平,哪有这许多客人?”说着指了指店里。其实店里的客人也不算太多,不过豆子坑这种小集镇,这么家小客栈这时候也有十多个客人,的确不算少了。
怎么和那太监嘴里说出来的完全两样?陈靖仇有点莫名其妙。这时候门口响起了一个男人的声音:“小二哥,快快快,给我打上两角酒,好牛羊肉切上十斤。”这声音甚响,但听来那人也不是有意大声,只怕嗓门天生如此。店小二忙又迎上去道:“哟,程爷,今天怎么有空来小店喝酒了?”
那姓程的客人长得又高又大,一张黑脸,满脸胡子,陈靖仇见他这模样,差点要叫出“张大哥”来了。不过仔细看去,这人和张烈长得还是甚不一样,张烈长相粗豪,但双眼锐利无比,这姓程的眼里却是一派天真,明明已是三十多岁的人了,还是和一个男孩差不多。他摸了摸肚子,笑道:“今天我秦二哥过来,不能怠慢了他。小二哥,把最好的酒端一坛上来。”
他边上站了一个男人,年纪与他差不多,一张脸焦黄焦黄的似有病容,但精神凝聚,行动干脆有力,想必这只是脸色而已,并不是真的有病。这姓秦之人笑道:“知节,酒别喝太多了。”
“嗨!秦二哥你说哪里话,难得来,若不请你个醉饱,我以后还怎么见朋友。”
他们说着,拣了张桌子坐下来。他们刚进来时,客栈里的客人见到突然出现两个彪形大汉,都是吃了一惊,但见他们坐下后客客气气,也都放下了心来,又各自吃喝上了。不过有两个背着行李的行商大概还是有点担心,剩下点酒菜也不吃了,算了账,背起行李便急急出门。
这两个行商刚走到门外,外面忽然响起了一个声音:“喂,你们是什么人?”陈靖仇抬头望去,却见从集镇外走来了五六个兵丁,正向客栈走来,与那两个行商打了个照面,在喝问那两个行商。一个行商道:“兵爷,我们是做小生意的……”
“魔王砦明明有山贼,你们还从这儿过,分明形迹可疑,打开包裹看看!”
那两个行商躲躲闪闪,不肯把包裹打开,领头的队官不耐烦了,抓住了一个用力一扯,将他肩头的包裹扯了下来。包裹落下,散了一地,除了一堆换洗衣服,却有十来个元宝,每个总有十两上下。一见这许多元宝,这几个兵丁的眼顿时一亮,那队官喝道:“还说不是山贼!跟我们走一趟!”两个行商苦苦哀求道:“兵爷,我们是听说魔王砦的大王从不骚扰地方,才打这儿走的,真不是山贼啊。”那些士兵见了银两哪里还管,便要来拉扯,只怕抢了银两,连这两个行商的命也要。陈靖仇看得怒火中烧,低声骂道:“真不是东西!”正待站起来,小雪却轻轻一拉他的袖子道:“陈大哥……”
她还未说完,拓跋玉儿已从凳子上站起,一跃而出,跳到门口叫道:“你们太不讲理了!”陈靖仇见拓跋玉儿已经出头,生怕她吃亏,忙站起来跟了出去,小雪见势也只好跟着他出门。
他三人一出去,那黑脸汉子忽地一拍桌子,喝道:“气死我了!”他突如其来这一下子,把客栈里的客人全吓了一跳,那黄脸汉子道:“知节,方才我跟你说什么来着?忍一忍吧。”
“二哥,你看这几个小娃娃都知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我若不管,将来怎么见朋友?不管了!”
他忽地站起来,大踏步走到门口,喝道:“喂,死当兵的,快把人家放了!”
那几个当兵的被拓跋玉儿一喝,虽然吓了一跳,但见出来的只是三个少年男女,倒没放在心上,等这黑大汉出来,他们全都吓了一大跳。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那队官喝道:“原来还有同党!好,这个黑汉子你们对付,那几个全归我了!”他见这黑汉长得又高又大,已有了怯心,嘴上却仍不肯示弱,生怕手下的兵丁先来抢软柿子捏,脚下一错步,拔刀便向拓跋玉儿冲来,倒也不甚慢。拓跋玉儿喝了一声,正待拔刀,黑大汉却已抢上一步,挡在她的身前,一把抓住了那队官,喝道:“什么归你归我,你们全归我!”一用力,便将这人举了起来。
陈靖仇见这黑汉手法虽远不及张烈,但力量却也不比张烈小多少,那队官亦是一条大汉,不比这黑大汉矮多少,但在黑大汉手上却如同婴孩般毫无还手之力,被黑大汉举起来后,吓得连声怪叫,一边的黄脸汉子忙道:“知节!”
黑汉子扭头一笑道:“二哥放心,我自有分寸。”说着顺手一抛,那队官被骨碌碌地抛出丈许,半天爬不起来,刀子也扔到了一边,嘴上却仍不肯松口,骂道:“狗强盗,好,你等着!”
他还在发狠,黄脸汉子忽地抢上前去。那队官只道这黄脸汉子也要动手,见他来得如此之快,脸上一变,谁知黄脸汉子却扶起了他,向他低声说了两句什么,那队官脸上顿时一副沮丧之色,道:“是,是。”爬起来捡起刀,向手下道,“没事了,走吧。”说着带着人灰溜溜地走了。那两个行商不住道谢,黄脸汉子道:“两位还是快些走吧,省得又多事。”
打发走了那两个行商,黑汉子打量着陈靖仇几人,又上上下下看了看拓跋玉儿,笑道:“小伙子,小姑娘,不错不错,居然比我老程还要先出手!”
陈靖仇见这黑大汉甚是爽直,不觉颇有好感,上前躬身一礼道:“在下陈靖仇,这是小雪姑娘和玉儿姑娘。敢问大哥尊姓大名?”
黑大汉摇了摇头道:“不是不是。”陈靖仇一怔,不知他说的“不是”是什么意思,却听他又道,“老程姓程,小名叫咬金,大名叫知节。在家行大,不过有秦二哥在,你叫我三哥好了。”
陈靖仇心中暗笑,忖道:大哥不过是个通称,这程大哥倒还真要争个行大行二的。不过程咬金既然这般说了,他也从善如流,又躬身一礼道:“原来是程三哥。”
这时黄脸汉子走了过来,程咬金道:“秦二哥,你来看看,这位是陈靖仇陈公子,这位是小雪姑娘,那位是玉儿姑娘。”他倒是反客为主,将陈靖仇三人介绍了一遍,又向陈靖仇道,“我秦二哥名叫叔宝,乃是山东有名的大英雄,听说过‘神拳太保小孟尝’之号吗?”
小雪和拓跋玉儿根本没听说过什么神拳太保小孟尝秦叔宝的名号,陈靖仇却“啊”了一声,道:“秦二哥不知与当初南陈秦太师后裔秦琼如何称呼?”
师父曾向陈靖仇说过当年隋兵南下,陈朝的诸多死节之臣,其中太师秦彝,秦彝之子秦旭,都是在与隋兵对抗时战死的。师父说秦氏一门皆是忠烈,家传拳术和锏法都十分厉害,秦旭尚有一子秦琼在世,不知在何处,将来若能举旗,最好能够将其招来。听得程咬金说秦叔宝有神拳之号,他便心头一动。秦叔宝却一抱拳道:“原来公子也知晓贱名,在下便是秦琼,表字叔宝。”
陈靖仇听得他便是秦叔宝,又是“啊”了一声,道:“原来便是秦二哥。不知秦二哥现在何处?”
秦叔宝看了看程咬金,笑道:“秦某与程兄现在都在张须陀张大人手下当差。”
这话更让陈靖仇吃了一惊。张须陀乃是隋朝名将,当年陈辅说到隋室名将时,便曾说起过此人,说这人用兵如神,将来必是大敌,没想到秦叔宝和程咬金竟然都是军人,那岂不是和先前那队欺负行商的隋兵乃是同袍了?怪不得他向那队官说了几句,队官便灰溜溜地走了,没再追究。拓跋玉儿听得这两人竟是隋兵,脸顿时一沉,陈靖仇也不由有些迟疑。秦叔宝却是个乖觉的人,见他们神色,心道:现在当兵的强凶霸道,难怪这几位小朋友不喜。他倒也不放在心上,拱了拱手道:“小兄弟,我与程兄尚有要事,若将来有缘,再来痛饮。”
这也只是江湖上的场面话而已,秦叔宝倒是个江湖通。陈靖仇一听得他们是军人,便已索然无味,心道:秦太师的孙子居然当了隋兵,当真世事难料。
作别了秦、程二人,陈靖仇和小雪、拓跋玉儿吃过了饭,继续上路。他们打听了一下,说豆子坑的强人就在山上的魔王砦里,领头的叫混世魔王,不过说是强人,却从来不骚扰地方。陈靖仇想起先前那两个行商的话,心想这只怕是真的。不过这混世魔王抢了神农鼎,无论如何都要夺回来,难免要有一战,贸然上山,只怕讨不到好,便和小雪、拓跋玉儿找了个地方商议,该如何行动方是。正说着,小雪忽然道:“陈大哥,那秦二哥和程三哥他们来豆子坑做什么?”
拓跋玉儿道:“他们哪会做什么好事?”
虽然陈靖仇也不喜隋兵,但秦叔宝和程咬金当真不似坏人,他也不想说他们的坏话,沉吟道:“只怕……”他突然一凛道,“难道,他们也是为神农鼎而来?”
这些隋兵在此聚集,最大的可能便是向魔王砦用兵。假如神农鼎被隋兵夺走,再抢回来就越发麻烦。陈靖仇这般一说,拓跋玉儿点头道:“很有可能。”她看了看边上的山道,小声道,“陈大哥,我们快些上山吧?”
陈靖仇道:“好!”心里却有点异样的欢喜,心道:玉儿姑娘叫我大哥了!这次和拓跋玉儿一块儿出来,拓跋玉儿虽跟小雪很亲热,对自己却总是爱理不理的,真要说,总是冷冷一句“陈公子”打发了。这回虽然顺着小雪叫他一声,他也大为得意。但想到自己其实比拓跋玉儿还要小一岁,万一玉儿知道了,自己这个大哥就做不成了,又有点心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