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一开,陈靖仇本来还有点担心卢家渡的官府会发加急文书要下游的官员派兵拦截,但到了第二天仍是平安无事,根本不见追兵的影子。这船不小,本来起码得十来个人方能驾驭,但张烈把舵,指挥着陈靖仇打打下手,这船驶得又平又稳,陈靖仇对这位大哥越发佩服,心想:俗话说南船北马,大哥是北人,没想到驾船也这般了得。他却不知张烈虽然长了副粗豪汉子的相貌,其实心性玲珑剔透,可称得上当世第一个多才多艺之士,加上见识广博,只怕还真没几件事他不会的。这船是韩公公押送秀女所用,船上锅碗瓢盆一应俱全,而那韩公公是个很讲口腹之人,船上的食物备了不少,无一不是上品,倒便宜了张烈他们三人。小雪在船上的厨房里忙忙碌碌,做得几手小菜,张烈一尝,大为赞赏。他嫌舱中吃太闷,便将桌子搬上了船头,任由船只顺流而下,和陈靖仇、小雪两人围坐在船头指点聊天,好不快活。陈靖仇见他如此大模大样,不由有点担心,问道:“大哥,我们这样在船头,不要紧吗?”
张烈道:“你是怕有官府中人得信来搜捕吧?不必担心,你看看两岸便知。”
这时候正值春耕,原本应该能看到农人在辛勤耕作,只是放眼望去,两岸尽是荒田,人影都看不到几个。陈靖仇道:“这儿一直如此荒凉吗?”
张烈叹道:“哪是如此。当初虽是连年战乱,这儿仍有不少人。十多年前隋兵南下,百姓逃散,前两年本来又有些恢复,但这几年那狗皇帝屡屡用兵,能抓的丁壮都抓得七七八八,哪还有人来耕田?家中妇孺活不下去,自然只有逃荒了。加上这狗皇帝要开河,嫌那些穷苦人家有碍观瞻,又赶走了一批。赶的赶逃的逃,才如此荒凉。”说到这儿,张烈长叹一声,道,“苍生苦难,不知伊于胡底。”
陈靖仇先前在船上见张烈杀人不眨眼,只道他也是个视人性命为草芥的人物,但听他此时说来,却有着悲天悯人的胸怀。他低头沉思,却听张烈道:“我自少年时游历天下,便起过誓言,有朝一日要廓清宇内,让天下苍生不分胡汉,全都能安居乐业。但此愿直到现在,仍是茫茫无着,唉!”
陈靖仇听他诉说志向,竟是如此远大,不由热血上涌。但转念一想,忖道:大哥有逐鹿天下的雄心,师父也一心想恢复大陈。若有朝一日都能成功,岂不是……岂不是……一想到有朝一日竟要与张烈兵戎相见,他心里就有种说不出的迷茫与害怕。
张烈不知他在转着这个念头,笑道:“小兄弟,你平生之愿如何?说来给大哥听听。”
陈靖仇道:“大哥,我的志向其实很小。若能有三亩田,一壁书,门对青山,户枕绿水,半耕半读,便是平生之愿。”他嘴上说着,心里却想:师父若听得我这么说,非气死不可。可这当真是他心头所想,他想的就真是在一个风景秀丽之处结庐而居,每天读书耕田,再就是……和一个心仪的姑娘在一起,只是这个姑娘面目如何,却又是模糊不清,他依稀觉得有点像小雪,又有点像拓跋玉儿。他不知道为什么会觉得那个幻想中的姑娘会和只见过没两次,还一直骂自己为隋狗的拓跋玉儿相似,但就是觉得如此。
张烈点头道:“其实这等日子也没什么不好。小雪姑娘,你有什么志向?可是与陈公子一般?哈哈。”
小雪听张烈这般说,脸又是一红,但眼里却有些茫然地道:“张大哥,我也不知道。”
张烈望了望滚滚而去的长河,长叹一声道:“其实哪个人不是这般想?就是那狗皇帝不肯。小兄弟,若你有了良田美舍,过着平平静静的日子,突然有人上门要捉你去从军,将你家人杀死,你该如何?”
陈靖仇道:“那自然要和他拼了。”
张烈道:“正是。小兄弟,你的性子就是太良善了。除恶务尽,于人于己才有好处。刘先主有云,莫以善小而不为,莫以恶小而为之。姑息养奸,即是作恶。”
陈靖仇知道张烈说的仍是在船上自己要他不要杀人的事。他不再说话,心想:能不杀人,自是不杀人为是。只是大哥所说好像也有点道理,那时师父也是这般说的。但他心底仍然觉得杀人总是不好之事,纵然师父和大哥都这么说,但他仍是无法完全认同。
舟行水上,时间最易流逝。两日后,两岸已见不再那么荒凉了。张烈道:“小兄弟,前面就是大梁了。那狗皇帝要去江都看琼花,现在只怕尚在大梁,我们得弃舟登陆了。”
这艘船还挂着韩公公的号旗,要是靠近大梁城,被隋兵看到,又要惹出事来。陈靖仇见张烈心细如发,更是敬佩,心想:亏得大哥与我同来,若是我自己,只怕要杀开一条血路,说不定玉儿姑娘没找到,自己的命反要先丢在这儿。
他们想定了,拣了个离大梁城不远的僻静浅滩下船,三人从陆路走向大梁城。大梁本是战国时魏国都城,此时亦是个大城。陈靖仇和小雪还从未来过这等地方,看什么都甚是新鲜。
进了大梁城,张烈找了家客栈,让陈靖仇和小雪先住下,他出去打探消息。黄昏时,张烈才回来,说当今皇帝果然就在大梁,那张公公的船也肯定就在码头的船队里。陈靖仇一听,有点犯愁道:“这狗皇帝船队里的船那么多,怎知哪艘是那张公公的船?”
张烈笑道:“不必乱找,神农鼎就在那狗皇帝的船上。”
陈靖仇诧道:“皇帝要神农鼎做什么?他要炼丹药吗?”他想起书上说秦始皇帝、汉武帝这些前朝大帝都热衷于烧炼丹药,只怕当今皇帝也有这个嗜好。
张烈道:“他倒不炼丹药,也不知他哪里听来的,说神农鼎能镇压水怪,而他去江都嫌船不够平稳,要拿神农鼎当镇舱之物,因此只消上了龙舟,准能在底舱找到神农鼎。”
陈靖仇道:“那,张大哥,我们还不走吗?”
张烈道:“白天人多眼杂,不好下手,等天黑了再去。”
天很快黑下来了。陈靖仇已是急不可耐,几次说要出发,张烈却总说不是时候。待天完全黑下来时,张烈笑道:“行了,便是此时。现在船上守卫多半已经喝得迷迷糊糊,正好下手。”
陈靖仇道:“咦,大哥,你怎知他们现在会喝得差不多?”
张烈笑道:“今天那狗皇帝大开宴席,犒赏群臣,守卫也会有些酒肉。现在从码头上传来丝竹之声,酒宴已经开始,现在正是他们守卫最薄弱的时候。”
陈靖仇听了听,隐隐约约是听到北边码头那边传来了一些幽眇的乐声,极是低微。他心道:大哥真是了得,我就算听到了,只怕也想不到。
三人到了码头,见码头上有不少兵丁守卫,果然一个个全喝得醉醺醺的,连持戟卫士都不住地垂头欲睡。但龙舟却不知有多少艘,在江面竟绵延数里之遥。陈靖仇一看就呆住了,道:“张大哥,从哪儿找起?”
张烈看了一圈周围,指着一艘小些的船道:“先从那儿,上去再说。”
那边有艘船,离岸只有丈许,而且那船较小,甲板和岸边相差不多,不似别的大船那样甲板高出岸边足有丈二,以陈靖仇的本领,的确可以一跃而上。陈靖仇看了看小雪,低声道:“小雪,你能跳过去吗?”
小雪的鬼谷秘术已然有所小成,但武功一道却不能速成,只怕跳不过去。小雪看了看,还没说话,张烈在一边道:“小雪姑娘,不嫌冒昧的话,我来助你一臂之力。”他不由分说,伸掌抵在小雪背后,猛然发力,小雪立时腾云驾雾般直飞过去,正在担心摔下来会不会有响声,哪知她还不曾落到甲板上,身边一阵微风掠过,张烈已后发先至,落到了她身前,伸手揽住她的手臂,轻轻一托,小雪借力落下,竟是一点声响也没有。她脸微微一红,小声道:“多谢张大哥。”
陈靖仇也已跃了上来,小声道:“张大哥,接下来如何?”
这许多龙舟,若是一艘艘地找起来,就算守卫不发现,他们找到明天都找不完。张烈眯起眼,指着前面一艘大号龙舟道:“那艘最大,船上灯火通明,定是那狗皇帝的座船,过去吧。”
龙舟停在江上,都有舷板联系,以利通行。他们能走便走,若舷板处有守卫,张烈便故伎重施,一手挟着陈靖仇,一手挟着小雪,一跃而过。他身材甚是高大,但纵高伏低极是灵活,落到甲板上更是如三两棉花般声息皆无,陈靖仇见他一口内息竟是如此精纯,简直无穷无尽,佩服之情更增,心道:有朝一日我若能练到大哥一般,什么宇文太师,什么杨拓,都不用怕了。
上了居中的那艘大号龙舟,舱中丝竹之声更为响亮。在岸上遥遥望去,只觉这龙舟很大,还不知到底有多大。上了这龙舟,才知道这艘船竟是大得难以想象,陈靖仇叹道:“这船竟然如此之大!”
张烈也似有点吃惊,低声道:“这狗皇帝,这等巨舰若是用于军中,又有谁能抵挡,他却用来巡幸江南。”
这船足足有六七层,船舱更是密密麻麻,不知有几百间。船上人等虽多,但张烈耳目极是灵便,武功亦是极高,连番闪躲,进了舱内仍然未被人发现。这儿便是通向底舱的舷梯了,张烈侧耳听了听,小声道:“好运气,下面没人。”
陈靖仇道:“张大哥,玉儿姑娘会不会也在这艘船上?”
张烈露齿一笑道:“这丫头虽然爱惹麻烦,却也不是个易与的,只怕她也正在找神农鼎。只消找到神农鼎,多半便能找到她了。”
陈靖仇心想也是,三人便下了底舱。这等头等大船,底舱亦是大得难以想象,一堆堆尽是柴米油盐之类,既做压舱用,也是日常用品,堆积如山。陈靖仇一见便傻了眼,低声道:“大哥,这……这怎么找法?”
小雪在一边突然道:“陈大哥,张大哥先前说,那狗皇帝拿了神鼎做镇舱之物,应该不会和这些柴米油盐放在一块儿,会辟出单独一块地方的。”
张烈赞许地点了点头道:“小雪姑娘说得极是。小兄弟,你是鬼谷门下,应该知道八卦方位吧?”
陈靖仇道:“啊,神农鼎应是五金之器,八卦中乾兑两方都属金,那么是在乾方或在兑方了?”
张烈道:“狗皇帝自命天子,乾属天,龙飞九五,他才不会放在兑方。”说着指了指乾位道,“所以定在那边。”
到了乾位,果然那里有一间小室,但门上挂着一面大铜锁。陈靖仇正待拔剑,张烈却伸手抓住铜锁,轻轻一扭,“咔嚓”一声轻响,这铜锁立被扭断。他推开了门,陈靖仇一个箭步进去,忘情地叫道:“就是这个吗?”
这间小室里,布置得异样豪华,四壁都有挂毯,当中有个台子,台上放着一尊大铜鼎,四足两耳,古色斑斓。张烈闪身进来,见了这尊铜鼎,沉吟道:“神农鼎向来是拓跋部亲族守护,我也未曾亲睹,但看样子只怕是了。”
小雪还不曾见过这种铜鼎,见鼎身布满了花纹,轻声道:“陈大哥,这鼎上有不少花纹啊。”
陈靖仇道:“这个叫饕餮纹,古鼎皆是如此。”一说到饕餮,陈靖仇便想起因为饕餮封在了伏魔山的师父,脸上又是一阵阴云。小雪走到鼎前,小声道:“只是这鼎这么大,怎么拿走?”
这鼎看样子足有千斤,陈靖仇是绝对举不起来的。他看了看张烈,张烈已弯下腰,抓住了鼎的两只足,奋力一抬,这鼎晃了晃,被举了起来。陈靖仇见张烈竟有举鼎之力,更吃一惊,但心中忧虑更甚。张烈纵能举起大鼎,但绝对带不下船去。张烈显然也是这般想,他试了试分量后,又放回原位,摇了摇头道:“不成,太笨重了,我也扛不了多久。”
张烈都带不走这大鼎,陈靖仇更是茫然。难道找到了神农鼎,却又束手无策吗?他正在踌躇,张烈道:“小兄弟,你不是只须用此鼎炼药吗?先炼成了药再说。”
陈靖仇道:“只是这鼎……”
张烈笑道:“这个另想良策,眼下炼药要紧。你是要生火点燃吧?”
陈靖仇点了点头,张烈已从壁上撕下挂毯,道:“我来给你生火。只是要快,烟气一起,多半就要被人发现了。”
陈靖仇见张烈为了自己,放弃了将鼎带走的打算,更是感动。公山夫人给他的方子他早已抓好了药,便从身边摸了出来,正要倒入鼎中,小雪这时见一只鼎耳有点歪,伸手去摸了摸。谁知她刚一碰,那只鼎耳“砰”的一声掉了下来。小雪吓得脸色煞白,低声道:“陈大哥,张大哥,我只是碰了碰……”
这鼎耳一掉,张烈亦是脸色一变。他从地上捡起鼎耳,小雪还在嗫嚅地道:“都是我不好,我把鼎搞坏了,呜呜……”眼泪已然淌了下来。
张烈叹了口气道:“小雪姑娘,别哭了,不关你的事。”
陈靖仇见鼎耳掉了下来,亦是一惊,又听张烈这般说,诧道:“大哥,还能修好吗?”
张烈道:“修好也没用,这鼎是假的。”他拿着那段断下的鼎耳递给陈靖仇,“你看这断口,很新,只是烧焊上去的。神农鼎乃是上古奇器,浑然一体,刀剑不能伤,小雪姑娘碰一碰哪会碰坏。”
一听这神农鼎是假的,陈靖仇呆住了。一路追查,费尽千辛万苦,没想到找到的是个假鼎。他道:“那真鼎呢?”
张烈沉吟道:“只怕,那狗皇帝也怕人来抢夺,弄了个赝鼎来掩人耳目……嘘,有人来了!”
陈靖仇侧耳听去,果然听得有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传来。听声音,只是一个人。他们闪在门后一动不动,片刻,听声音已到门前,不等那人发现铜锁已坏,张烈已闪身出去,探手一抓,将门外那人抓住脖颈拖了进来。那人突然被张烈抓住了脖子,拼命挣扎,但哪里抵得过张烈的举鼎神力?双足乱蹬,眼睛已经泛白。张烈也怕把这人抓死了,低声道:“不许声张,否则就宰了你!”那人虽然气都喘不过来,耳朵倒还没毛病,拼命点头。
陈靖仇见这人穿了一领太监的服饰,张烈放开了他,他还不住地在喉咙口揉搓。等他回过气来,张烈道:“小太监,你来得正好,我问你,这鼎是怎么回事?”
这太监本已面色有点恢复了,听张烈这般一问,脸又变得煞白,支支吾吾地道:“这……这是神鼎啊。”
张烈骂道:“想讨死吗?道我不识真伪。真鼎在哪里?”
这太监这回已是面如土色,嘴唇动了动,张烈已不耐烦,伸手便向他脖子抓去,这太监急道:“大爷,我说,我说,张公公带着鼎南下献给圣上途中,路上遇盗,被人夺走了!”
张烈和陈靖仇都是一怔,陈靖仇反问道:“被人夺走?”
“是啊。”
“是什么人干的?”
这太监苦着脸道:“是经过豆子坑时,我们停船歇息,谁知有一伙强盗杀上船来。这伙强盗倒也不杀人,但搬了神鼎便走,张公公生怕皇上怪罪,不敢实说,便让我们沿途搜罗了不少铜器,照原样铸了个赝鼎。”
张烈方知原来还出过这等意外,这才明白为什么韩公公船上尚有那么多铜器了,定然是铸鼎后尚有富余。这鼎体积甚大,铸造非是易事,张公公情急之下,便用了分块铸造,再烧焊到一处,因此自己举了举,鼎耳才会掉下来。他笑道:“你们犯下欺君之罪,皇上倒也不说吗?”
这太监道:“皇上倒不曾发现,还夸张公公办事得力。只是宇文太师见了后皱了皱眉,我们怕他会说,但他不曾多嘴。”
张烈听他说完,又笑了笑道:“好吧。既然你都说了,那就多谢了。”他又伸手一把抓住这太监的脖子,正待用力拧下去,陈靖仇在一边急道:“大哥……”张烈心知定是先前陈靖仇要自己答应不随便杀人,扭头道:“小兄弟,你要我放了他吗?”
陈靖仇见张烈又要杀人,心下大急,他道:“大哥,此人只是个太监……”
张烈叹道:“小兄弟,你样样都好,就是这妇人之仁不好。好吧,愚兄听你一次。”他手腕一紧,那太监一翻白眼,软倒在地。陈靖仇吃了一惊,张烈却哼道:“他没死,只是晕过去了。只盼你这点妇人之仁不要害了我们。”
陈靖仇见张烈没杀人,舒了口气道:“多谢大哥。那我们快找到玉儿姑娘,一块走吧。”
张烈“嗯”了一声,等几人都出了这间小室,他捡起那面坏了的铜锁搭在锁扣上,道:“走吧。”
这艘船是皇帝的座船,虽然此时船上歌舞升平,守卫仍然不敢怠慢,来来往往不住地巡逻。张烈避开了耳目,四处看了一遍,宫女看到不少,却没见拓跋玉儿的影踪。张烈见搜寻无果,叹道:“算了,今天白跑一趟……”
他正待说要走,前面突然传来了一队士兵的跑步之声。张烈一拉住陈靖仇和小雪,三人闪到了暗处,却见一队士兵跑了过来,一个队官在队前道:“孙公公有报,船上来了刺客,弄坏了神鼎,定要将这些刺客尽快捉拿,不要让他们惊了圣驾!”
待这队士兵跑过,张烈看了看陈靖仇,陈靖仇颓然道:“大哥,都怪我不好。”
那孙公公定然是被张烈打昏的那个太监,只是没想到他这般快就醒了过来。张烈道:“算了。小兄弟,你居心良善,但事有轻重缓急,一味妇人之仁,往往害人害己。”
陈靖仇没敢再回话,心道:大哥说得确实没错,只是……只是我当真不想杀人。可不想杀人的后果就是现在外面已密布士兵,将这艘龙舟守得水泄不通,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遁走,已绝无可能。而那些士兵守住外层,再细细往里搜进来,他们迟早会被发现的。
小雪在一边见陈靖仇在自责,心中不忍,插话道:“张大哥,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办?”
“先躲到一个他们不会搜的地方。”
陈靖仇诧道:“什么地方他们不会搜?”
张烈微微一笑道:“这些兵不是说别让我们惊了圣驾吗?我们就去那狗皇帝的舱里。借他们一个胆,他们也不敢去搜那儿。”
陈靖仇暗叫好计,这正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道理,张烈不仅武功法术两臻佳妙,而且深通兵法,胆大心细,实是当世数一数二的英豪。他道:“大哥说得正是。只是,我们要改装吗?”
他怕自己又要改扮成宫女。张烈却是一笑道:“这回不必了。狗皇帝很会享受,这船造得又高又大,却正好便宜我们。”
陈靖仇还是不明白张烈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张烈见他不明白,指了指头顶道:“小兄弟,你看看头上,是不是另有一番天地?”
这艘头号龙舟足有六七层,另几层全都较矮,而这中舱应是皇帝自己起居之所,造得极高极大,与岸上的深宅大院相比亦不遑多让,已是个大殿。在他们头上,尽是纵横交错的梁栋,因为灯球火把全都挂在梁下,从下面望去,梁上一片漆黑,躲个把人是毫无问题。陈靖仇心头一喜,暗道:跟着大哥出来,等如有了张免死牌一般。他将身一纵,双手一搭,已轻轻巧巧翻身上了大梁。张烈见他动若脱兔,轻巧又如狸猫,心底亦喝了声彩,谁知陈靖仇又翻身跃下,小声道:“小雪,来,我带你上去。”
张烈道:“小兄弟,你管好自己吧,小雪姑娘跟我上去便是。”他伸出手去,道,“小雪姑娘,搭在我臂上。”
小雪对张烈的信任,还在陈靖仇之上,抿嘴一笑,搭在张烈臂上道:“多谢大哥。”张烈也不见作势,人却直直升了起来,不快不慢,倒似身上有根绳索吊上去的一般。待人已高过了大梁,他轻轻一推小雪,让她站在梁上,自己脚尖在房梁上一踏,等如闲庭信步,半点声音都没有便上了大梁。
陈靖仇这时也爬了上来,小声道:“大哥,接下来去哪里?”
下面有板壁相隔,上了大梁,却另有一番天地,多出一块四通八达的空地。张烈看了看,指着那边一片灯火通明之处道:“那儿是狗皇帝饮宴之处,去那里吧,小心别弄出声音,也别把灰尘弄下去。”
陈靖仇答应一声,跟着张烈走去。他还怕小雪走不稳,小雪武功虽然尚不算高,走起来却轻轻巧巧,而张烈身材高大,在梁上走动时却如狸猫般无声无息,三人中倒是陈靖仇最要小心。走了一程,已经进了中舱。这中舱却没有板壁相隔,是一块极大的地方,下面已尽是宫女、太监。陈靖仇见身下有这么多人,耳边亦全是丝竹之声,走得更为小心,正走着,小雪突然停下步子,小声道:“陈大哥。”
陈靖仇不知小雪又出了什么事,忙上前道:“小雪,怎么了?”
“我好像看到玉儿姑娘了。”
陈靖仇吃了一惊,道:“哪里?”
小雪指了指身下。在左手边,有一队手捧食盆的宫女,想必正等着上菜。小雪凑到陈靖仇耳边低声道:“第五个,好像便是。”
陈靖仇定睛看去,见这队宫女一式打扮,第五个是个明眸皓齿的少女,更显得秀丽出众。他见过拓跋玉儿不过两三次,每次她都穿着鲜卑装束,与现在大相径庭,一时不敢肯定,心想:我让大哥来看看。他快步上前,小声道:“大哥!”
张烈走在最前,听得陈靖仇的声音,也停下步子,扭过头,却没有说话,想必是他就算低语也和一般人大声说话差不多,索性不开口了。陈靖仇指了指那队宫女,小声道:“第五个,是不是玉儿姑娘?”
但此时那队宫女已开始走动了,队形一变,分成了两队,又是一般打扮,陈靖仇眼睛都已花了,认不出哪个很像拓跋玉儿。张烈也不开口,伸手示意静观其变。只见那队宫女缓步上前,一个个将手中酒菜放在宾客案上,皇帝则笑逐颜开,正与边上一个女子说些什么。那女子一身宫装,雍容华贵,长得也极是秀美,想必是皇帝的正宫萧氏。正说着,皇帝突然抬起头,大声道:“这位女孩儿,过来。”
陈靖仇听他发话,声音清朗,完全不似想象中那种颟顸之状,而谈吐又谦恭有礼,不由一怔,心道:他是皇帝吗?
当今皇帝,好大喜功,屡向四边发兵,又征天下民夫开凿永济渠,为的只是去江南一游。在传说中,这皇帝实是个不折不扣的昏君,但看上去眼前这人却颇有英锐之气,实在不似昏君。他正在狐疑,却听边上的女子道:“陛下,您对一个宫女也有兴趣吗?”
皇帝笑道:“御妻,我见此女容貌出众,如美玉在椟,不掩其光。小姑娘,别害怕,抬起头来让朕看看。”
那个宫女抬起了头,小雪忽地抓住陈靖仇,低声道:“是玉儿姐姐!”
陈靖仇也已发现了,那个在皇帝跟前的宫女正是拓跋玉儿。她现在换了一身宫女装束,越发显得秀丽脱俗,只是脸上毫无表情。皇帝看了看,啧啧道:“果然艳若桃李,可惜冷若冰霜。小姑娘,你姓什么?”
那宫女道:“回陛下,奴婢元氏。”
她一开口,陈靖仇再无疑问,下面这宫女正是拓跋玉儿。他没想到在这种情形下见到了拓跋玉儿,不知该怎么办才好,看了看边上的张烈,张烈却仍是镇定如山,声色不动。
皇帝听得她回话,抚了抚掌道:“行如柳丝拂风,声如乳莺初啼,真是难得一见的尤物。御妻,朕这次江南算是来对了,不然这等美人都要老死深宫,永无出头之日。”萧后则抿嘴一笑道:“恭喜陛下,又得一个美人。”他二人说来,好像拓跋玉儿是件什么玩物一般。皇帝说得兴起,招手道:“来来来,小姑娘,到朕身边,让朕好好看看。”
真是个酒色之徒!陈靖仇先前还有点狐疑,此时却再无多虑了。皇帝纵然生了一副好皮囊,心性也足够聪明,却是个十足的酒色之徒。其才足以济其恶。他想起当初师父所说的话。所谓恶人,并不是蠢材,要有才能才会作恶多端。他见拓跋玉儿缓步向皇帝走去,心下大急,不由看向张烈,心道:大哥会怎么办?但看过去,张烈的身形仍是屹立如山,声色不动。他不知张烈在想些什么,小雪突然凑到他耳边道:“看张大哥的手。”陈靖仇看去,借着下面的灯光,只见张烈搭在房梁上的右手五指已陷入了木中,竟是已在暗暗发力。他大吃一惊,心道:大哥要动手了?
下面,拓跋玉儿一步步向皇帝走去,皇帝则是涎着脸,一副乐不可支的模样。眼看就要到皇帝跟前了,拓跋玉儿突然将手中的盘子一扔,手腕一翻,掌中现出一柄雪亮的短剑,厉声喝道:“昏君,受死!”
拓跋玉儿竟要刺杀皇帝!
陈靖仇惊得呆了。下面,皇帝的脸也已在刹那间变得如死灰一般,一边的萧后更是尖声叫了起来。拓跋玉儿离皇帝不过两三步的距离,就算下面的武士要救援,也是谁都赶不及,眼看拓跋玉儿的短剑要刺中皇帝,突然一团紫云凭空出现在皇帝身前,拓跋玉儿也似撞上了一堵厚墙般,浑身一震,人翻身向后摔倒。
那是个身穿紫袍的青年,面如冠玉,剑眉朗目。这个人一出现,陈靖仇在大梁上亦觉有股无形的压力,虽然那人根本没发现陈靖仇他们。陈靖仇暗暗吃惊,心道:这人是谁?怎么还会有这等人物?先前若是此人发现了自己,他和小雪自是逃不脱,便是张烈,恐怕也难以脱身。
拓跋玉儿被震得倒在地上。她抬起头,望向那青年,高声道:“你是谁?”
紫袍青年沉声道:“大隋太师,宇文。”
宇文太师!他就是宇文太师!梁上的陈靖仇浑身都颤抖起来。公山师伯便伤在了他手上,公山夫人说若碰到他,要立刻逃走。那时陈靖仇心底还很不服气,只想见识见识。现在亲眼见到,虽然宇文太师并不是对自己动手,但那种无形的压力却让在梁上的他都感受到了,不要说是正对着他的拓跋玉儿。
此时皇帝已定下了神,抚了抚扑倒在怀里的萧后,惊魂未定地道:“宇文爱卿,将这刺客拿下……别伤了她。”
直到此时,皇帝还在想着下流念头!陈靖仇心头怒起。他真想从梁上一跃而下,但宇文太师出现得如此声势迫人,他心底已升起了自己都无法掩饰的惧意。跳下去,唯有送死。
张大哥,难道你就看着玉儿姑娘等死吗?他看向张烈。但张烈仍是一动不动。宇文太师却已踏上一步,沉声道:“小姑娘,你就缚吧,不要挣扎了。”
拓跋玉儿挣扎着起来,嘴角已淌下了血丝。她父母都死在隋兵手上,平生最恨的就是这个隋家天子。如果能杀了他,她根本没在意自己的生命。只是方才明明已有千载难逢的机会,却被这宇文太师信手一击,击出了数尺开外,这机会也已永远失去了。她挣扎着站起来,恨恨道:“呸!你杀我吧!”
也许是错觉吧,陈靖仇一瞬间觉得宇文太师脸上露出了痛苦之色。难道他不愿杀拓跋玉儿?还不由他多想,宇文太师已举起了一只皓若白玉的手。
也就在这时,他的头顶有一个人影如大鹰扑下,一个春雷般的声音响起:“宇文小子,吃我一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