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了陈靖仇和小雪两个人,公山先生的茅屋难得如此热闹,他的精神也似好了不少。公山夫人下厨炒了不少菜,还破例让公山先生喝了几盅,把桌子端到炕边,让陈靖仇和小雪一块儿坐下,一桌人围着,倒也有说有笑。陈靖仇嘴上说些闲话,心里却仍是忧心忡忡。公山先生这样的身体,想救师父只怕已不可能,他有满肚子话要问,但又不知从何说起。
公山先生喝了两杯酒,脸色好了一些。见陈靖仇有点强颜欢笑,便微笑道:“靖仇,想不到你的功底打得如此扎实。方才我让阿寒来提醒你时,还怕你不能领会呢。”
陈靖仇道:“先前也不曾领会,后来想到师伯母让我用这柄木剑定然大有深意,又对我说‘生生死死’,我这才想到利用那遁甲阵。”
公山先生点了点头:“然也,孺子可教。这七反遁甲阵分休、生、伤、杜、景、死、惊、开八门。八门轮转,生门生,死门死,变幻无奇。墨砚农虽然不是易与之辈,却不知八门妙用,才会上了这个大当。不过靖仇,也亏得我知道此人不是恶徒,才敢放心大胆让你一试。不然,你有几次露出破绽,他若是下了杀手,你只怕会回不来。”
陈靖仇回想方才情景,也不觉有点心惊。开始时自己尚心存慌乱,剑术不甚严密,那时墨砚农如果痛下杀手,自己不死即伤。但那时墨砚农似乎有点犹豫,大概觉得与自己无冤无仇,这样毫不留情有点下不去手吧。他道:“对了,师伯,我鬼谷门中,那个疗伤咒是不是尚不完备?”
公山先生抿了口酒,微微一笑道:“靖仇,鬼谷门中,共有几系秘术?”
鬼谷秘术,按五行分为五系,陈靖仇是自幼就一清二楚。他道:“便是金、木、水、火、土这五系。”
“正是。天下万事万物,无不可分阴阳五行。就像这桌子,桌面为阳,桌肚为阴,属木……”公山先生还没说完,阿梦在一边插了一句:“我属小兔兔。”
公山夫人笑了起来:“阿梦,爷爷说的可不是属相。”
公山先生也笑了笑,道:“其实与属相一般,每个人都有五行属性。靖仇,我记得你是甲寅日生的,所以你与我一般,亦是木性。”
八字要到后来李虚中才正式提出,此时一般人尚无算命之风,对生辰八字也向来不在意。陈靖仇点头道:“甲属木,寅亦属木,原来我的五行属木。只是,师伯,这与鬼谷秘术有什么关系吗?”
“人分五行,鬼谷秘术亦分五行,若术与人合,则易于修成。假如属性不合,往往事倍功半。你是木性,疗伤咒却属土系,与你本性不合,所以你用疗伤咒效应不甚大。”
陈靖仇恍然大悟道:“那师父应该是金性吧?”
公山先生道:“是啊。你师父虽然入门比我晚,但修习刻苦,加上本性属金,所以金系雷术比我功底还要深得多。”公山先生说到这儿,又道,“你师父想必是见你修雷术无成,骂过你吧?”
陈靖仇此时对公山师伯已是佩服得无以复加。正如师伯所言,当初师父因为自己极擅雷术,可陈靖仇这个徒弟却总是修不好金系雷术,狠骂过陈靖仇几次。但骂归骂,陈靖仇修习也不算不刻苦,偏生对雷术一道总是不得其门而入,师父后来也只得摇头,说不出什么门道。现在陈靖仇终于知道了其中缘由,不由兴奋之极,道:“那师伯,还有件事。先前我曾碰到一个妖物,以水之剑攻击时没什么效用,但墨先生的功力远过妖物,我以水之剑却能与他相持,这又是什么缘由?”
公山师伯道:“这也正是相生相克之理。墨砚农所用,主要是风火之术,你的水之剑正好可以克制他的火术。而那个妖物,我想不是木妖,便是水妖吧?”
陈靖仇道:“是啊,那是个河妖,只怕是条鱼怪。”
公山师伯又抿了口酒道:“那就是了,水之剑不能克制属水的妖物,因此效用便不大了。五行相生相克,正是这个道理。”
陈靖仇追随师父学艺时,师父对他一味严厉,陈靖仇当初有什么不解,实在有点不敢向师父请教。但公山先生性情随和,说来又是深入浅出,陈靖仇越说越觉兴奋,仿佛师父给自己打开了一个园子的门,而公山师伯却是将自己引入了这园林深处,当真如在山阴道上,目不暇接。而公山先生亦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他二人说得连吃饭都忘了。这时公山夫人端了盆鱼汤过来,见这一老一少说得兴起,在一边笑骂道:“老头子,有什么话吃完了饭再说也不迟。”
公山先生也笑了笑,道:“是,是,靖仇,先吃饭吧,你师伯母做的鱼汤可是鲜得紧。”说着,却将几根筷子竖在汤碗之前。公山夫人笑道:“一把年纪了还要玩吗?”公山师伯却说:“靖仇,不要碰倒筷子,你夹一块鱼肉试试。”
这是师伯在试自己?陈靖仇心头一动,道:“是。”筷子便向汤碗伸去。那几根筷子只是竖在桌面上,看样子一碰就倒,但当中却稀稀疏疏,空隙很大。但陈靖仇的筷子刚要伸过去,却又停住了。
公山先生竖下的筷子共有四双,但陈靖仇的筷子刚伸过去,那八根筷子却仿佛在一瞬间一变二,二变四,密密麻麻地围住了汤碗,想不碰到筷子伸进汤碗里,竟是完全不可能。陈靖仇用手中的筷子探了探,仍是缩了回来。
小雪见陈靖仇面色凝重,手中的筷子欲进不进。在她看来,要在碗里夹块鱼肉实是简单之极,却不知为什么公山先生放下的那几根筷子在陈靖仇眼里却如铜墙铁壁。她小声向公山夫人道:“伯母,这是怎么回事?”
公山夫人小声道:“你公山伯伯在试靖仇呢。”她见陈靖仇试了两次,仍是废然而返,便叹道:“阿铁,你这个太乙奇门连你师弟都未能学成,就不要难为靖仇了。”
陈靖仇失声道:“这就是太乙奇门?”他记得师父也曾对自己说起过本门的这个太乙奇门,说这是鬼谷门中的至秘,有鬼神莫测之机,但修习极难。师父投入鬼谷门时,已是中年了,虽然修习刻苦,但鬼谷门博大精深,他未能将太乙奇门运用自如,眼下能用此术的唯有公山先生一人。没想到公山先生在桌上竖起的这八根筷子居然便是太乙奇门,怪不得自己的筷子伸不进去了。
公山先生见陈靖仇睁大了双眼,额头都已见汗,但一双筷子还是伸不过去,叹道:“现在让你破这个太乙奇门大概是早了点。”他正想将竖着的筷子收回来,陈靖仇忽然道:“师伯,我能不能再用一双筷子?”
公山先生一怔,心想:你想双手齐出吗?唉,你还不知这太乙奇门的奥秘,手一伸便发动,就算十双筷子都伸不过去。这太乙奇门号称鬼谷门的不传之秘,公山先生当年十五岁学艺,也是到了三十岁上才学成。正因为在太乙奇门上花费的时间太多,陈辅入门时觉得自己年纪已然不轻,因此没有学。太乙奇门虽然如此难习,但妙用无穷,茅屋外以榆树布成的七反遁甲阵也正是从太乙奇门化出的,以墨砚农如此功力亦闯不进来,陈靖仇不要说双手各拿一双筷子,就算两只脚都能举起来拿筷子也破不了。他便道:“你想试就试试吧。”
陈靖仇从筷筒里又取出一双筷子,却并不是拿在左手上,而是用右手的筷子夹着。他的手指很是灵活,筷子夹筷子原本甚是不易,但他用筷子夹住的那双筷子居然也能一开一合。阿梦看得有趣,也想试试,只是她的手指哪能与陈靖仇相比,刚要举起来,“啪”的一声,夹着的筷子便掉了下来。公山夫人忙拿过来擦净了,说道:“阿梦,别淘气。”
陈靖仇夹着筷子伸了过去,忖道:胜败在此一举。若这样都不成,那这个太乙奇门我就是破不了的。他拿筷子夹着筷子,所及已较先前长了一倍,前面那支筷头快要伸到碗边时,果然还无异样。陈靖仇暗自松了口气,心想:果然。他知道若再伸过去,这太乙奇门定然又要发动,便手腕一抖,夹着的那双筷子一下落到了桌面,却不倒下,在桌面一弹,竟向汤碗飞去。这双筷子虽然没有人夹着,却一起一落,在汤碗里夹起了一块鱼肉,又直直飞了出来。刚飞出汤碗,陈靖仇手中那双筷子忽地一探,将这双筷子连同筷头的鱼肉一块儿夹了过来,笑道:“师伯,幸不辱命。”
公山先生见陈靖仇这回竟然轻轻巧巧就把鱼肉夹了过来,微笑道:“我还没想到驭剑术有这等用法,不错。你是怎么想到的?”
陈靖仇道:“方才我见手一伸过去,这太乙奇门便已发动,想起师伯方才所说的五行生克,本门秘术的阵势正是以五行生克发动,若我手不触到筷子,这太乙奇门应该就不会发动,所以姑且一试,没想到侥幸成功。”
公山先生呆了呆,叹道:“果然英雄出在少年。你师父当初总是说你聪明之极,那时我说你年纪太小,尚不可知,如今看来,你师父识人之明还在我之上。”
陈靖仇被公山先生夸得有点不好意思,正待谦逊几句,公山先生忽地放下杯子,大咳起来。公山夫人忙扶住他,叫道:“阿铁,你又怎么了?”
公山先生话都说不出来,只是咳个不停,脸色亦变得煞白。陈靖仇见情形不对,忙帮着公山夫人将他平放在炕上。见公山先生的伤势如此严重,他心里不觉更增忧虑,心想:师伯的身体这么糟,只怕……只怕他无力去救师父了。他一直觉得找到了师伯,师父定然有救,希望越大,失望也就越大,脸上也多了几分沮丧。
草草吃罢了饭,小雪已抢着去收拾碗筷了。陈靖仇见师伯的伤病越来越沉重,便带着阿梦到外屋等着。过了一会儿,公山夫人走了出来,陈靖仇见她面上带有忧色,便问道:“师伯母,师伯的伤是怎么引起的?这般重吗?”
公山夫人叹道:“若只是一般的内外伤,以你师伯数十年的功力,还不会如此沉重。他啊,一把年纪了,只是看不透胜负关罢了。”
陈靖仇犹豫了一下,道:“师伯是为谁所伤?”
公山夫人道:“听他说,乃是宇文太师。那时有支人马要起事,因为为首的是你师伯的故交,你师伯便去助他们一臂之力。谁知那宇文太师领兵前来,听说你师伯也在军中,便说为免多造杀孽,要你师伯与他一战。”
陈靖仇叹道:“师伯定然是上了那狗官的当,被他暗算了吧。”
公山夫人长叹一声道:“若真是暗算,你师伯也不至于如此。他说,宇文太师虽然麾下有不少好手,却如言与他单打独斗,结果你师伯一战落败。”
陈靖仇一怔:“师伯的鬼谷秘术不是当世第一吗?他怎会不敌那宇文太师?”
公山夫人道:“靖仇,你还年轻,不知道一山更有一山高的道理。你师伯便是自觉秘术高强,却中了宇文太师一剑,剑气郁结在胸,总也化不开。”
这宇文太师到底是何许人也?陈靖仇心头只是一沉。师父说过,当初他也曾起兵,但上万士卒却不敌一个叫杨拓的一剑之威,那时他还觉得定是当时师父尚未习成鬼谷秘术。若是今日的师父再遇到杨拓,鹿死谁手也难以预料。但没想到比师父更高一筹的公山师伯却也败在那宇文太师手下,敌人中竟有此等好手,难怪连师伯都心灰若死了。他想了想又道:“那,师伯的伤没服药吗?”
公山夫人苦笑道:“寻常药物吃了也有不少,但总是不见效验。唉,除非……”说到这儿,公山夫人摇了摇头道,“算了,多说无益。靖仇,你也早点休息吧。”
陈靖仇急道:“师伯母,你告诉我,要怎样才能治好师伯的伤?”
公山夫人见陈靖仇坚持,犹豫了片刻,才道:“是神农鼎。”
陈靖仇呆了呆:“神农鼎?”
神农鼎这个名字,他并不是第一次听到。师父说过,上古有是钟、剑、斧、壶、塔、琴、鼎、印、镜、石这十神器,其中的“鼎”正是神农鼎。他叫道:“神农鼎也现于世上了?”
公山夫人道:“是。当初为了医治你师伯,我曾四处察探,好不容易查到点线索,你师伯伤势加重,不能分身,只好回来照顾他。”
陈靖仇道:“师伯母放心,您就照顾师伯吧,神农鼎由我去找来,定要治好师伯。这神农鼎在哪里?”
公山夫人看了看他道:“靖仇,你真要去?”见陈靖仇点了点头,才道,“那时我听到一个消息,说神农鼎在漠北拓跋部代代相传。只是当时没来得及前去确认,这消息是真是假便不得而知了。”
陈靖仇点了点头道:“漠北拓跋部,我记住了。师伯母放心,我一定将此鼎带来。”
公山夫人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卷轴道:“神农鼎只怕形制不小,何况这是拓跋部的传世之物,他们多半不肯给你。你也不必将鼎拿来,这是药方,只须向他们借一下,将药炼出来即可。”
把药方递给陈靖仇,公山夫人又是长叹一声道:“靖仇,我看你对宇文太师很不服气。假如真的碰上他,千万要记住,不要与他交手,找机会逃走才是。”
这话墨砚农也说过,公山夫人又说了一遍。陈靖仇答应了一声,心中忖道:师伯母也对那宇文太师这么怕,我倒要看看此人的本领到底如何。
他心中虽然很不服气,但毕竟不是个莽撞之人,念及师伯如此功力,中了宇文太师一剑后亦半生半死,现在的自己定然也不是那宇文太师的对手。等公山夫人进去照顾公山先生,他在灯下翻开师门秘书,细细攻读,心中只想着:我若将本门秘术练到了极处,不信就斗不过那宇文太师和杨拓!方才公山师伯说了本门五行生克之理,又将太乙奇门传给了自己,心里纵然发狠,也觉得鬼谷秘术深不可测,想要达到师父和师伯的境界,真不知要何年何月。
他一读书,便全神贯注,心无旁骛。也不知看了多久,忽听得小雪在身边道:“陈大哥,你累了,喝杯水歇一歇吧。”他抬头一看,却见小雪端了个杯子递过来,杯中热气腾腾。看看周围,已收拾得干干净净,想必方才自己看书时小雪一直没闲着。他接过杯子来道:“小雪,谢谢你。对了,我要出一次远门了,在我回来之前,你就住这儿吧。”
小雪摇了摇头道:“陈大哥,我要和你一块儿去。”
陈靖仇怔了怔,低声道:“小雪,这一趟很危险,你还是不要去了。”
小雪却执拗地说:“不,我要去。”她看了看陈靖仇,又道,“你觉得路上要照顾我太吃力吗?我还能给你疗伤呢。”
一说起疗伤,陈靖仇又想起在月河村泥洞里的情形来了。那疗伤咒自己用来效果不佳,而小雪初学乍练,却颇有奇效。他连忙翻了翻书,道:“小雪,你是哪一天生人?”
小雪还没回答,公山夫人已过来接过话头说:“小雪姑娘啊,她是属土的。靖仇,你带她上路吧,小雪姑娘倒是天生适合练习本门秘术,我刚才教了她几手,她一学就会,说不定将来她的成就远在你之上呢,你可别想欺负她。”
小雪抿嘴一笑道:“陈大哥才不会欺负我呢,伯母真会说笑话。”
公山夫人教了小雪秘术?陈靖仇倒是一怔。初见小雪时,她是个怯生生的女孩子,但在这副柔弱的外表后面,他越来越觉得小雪有一个刚强的内心。方才他已隐隐有些绝望,觉得就算自己苦练一生,恐怕也斗不过那宇文太师,但此时却不知从哪儿来了信心,心想:人都会变的,我岂能灰心丧气?有志者,事竟成,终有一日,我要让那宇文太师和杨拓在我剑下授首!
这一晚歇息过后,第二天一早陈靖仇和小雪就起身了。临行前,他又去拜别了公山师伯,但公山师伯还未醒来,公山夫人送他们出了榆树林。临行前,公山夫人又叮嘱了陈靖仇几句,要他不要与宇文太师正面相抗,陈靖仇也顺口答应下来。
出了雷夏泽,他们雇了艘船沿河北上。在船上几日,陈靖仇一有空便攻读那本《鬼谷秘录》,原本最爱读的《庾子山集》这回连翻都没翻。直到此时,他才似乎明白了师父为什么对诗赋一道如此痛恨。一心不能二用,以前他看来看去,触目所及,想到的都是眼前可用哪句诗来形容,现在想的却是这一路秘术该如何活用。虽然功底日深,心底却也有点悲伤,隐隐觉得这般将身心都关注于一个目标上,到底是不是值得。
他一抽空就修习鬼谷秘术,小雪也不曾闲着。鬼谷秘术入门最难,小雪原本不识字,对这一类秘术更是闻所未闻,但陈靖仇教她识了字后,她修习起来竟是出乎意料地快。到了晚间航船靠岸停歇,他和小雪去吃罢了晚饭,找了块遍生芦苇的空地修习一番。小雪纵然初学乍练,出手竟是意外的老辣圆熟。公山夫人说她天生适合练习本门秘术,看来是一个字都没说错。
两人修习了一阵,陈靖仇见小雪额角已然带汗,便说:“小雪,歇一歇吧,不要太急躁了。”
小雪“嗯”了一声,突然有些哀伤地说:“陈大哥,我如果早点认得你就好了。”
陈靖仇心里忽然觉得有些异样,忖道:小雪说这个做什么?难道……难道……他越想越担心,急问道:“早认得我又怎么了?”
“如果早认得你,能学会秘术,我就不用怕那个河妖,小朔也不会遭到不幸了。”
陈靖仇暗自舒了口气,心想:原来她要说的是这个。他见小雪脸上哀伤之色更甚,越发显得楚楚可怜,便柔声道:“过去的事,别去想了。小雪,我们早点找到神农鼎,治好公山师伯的病,这样师父也有救了。以后师父正式收你为徒,我们就成了一家人,以后……”
他还待再说个以后如何如何,小雪突然抬头望了望,小声道:“那边似乎有人来了。”
陈靖仇和小雪在修炼秘术,自然不想让闲杂人等见到,他们找的这块空地远离大路,有不少芦苇遮掩。他抬头透过芦苇丛看了看,忽地压低声音道:“是隋兵!小雪,不要说话。”
那是一小队隋兵。不过这些隋兵并没有发现陈靖仇和小雪,一直走到河边。那艘航船正停靠在岸边,一个领头的隋兵叫了两声,船家出来答话,远远地似乎在说着什么。陈靖仇侧耳细听,皱眉道:“隋兵好像在找什么人。”
小雪吃了一惊,轻声道:“找我们?”
陈靖仇摇了摇头:“不会。”他心想墨砚农看来并不是出尔反尔之人,不至于落败后恼羞成怒,调动隋兵来向自己寻仇。
等这群隋兵一走,陈靖仇和小雪才回到船上。那船家还在嘟嘟囔囔地说着什么,见陈靖仇和小雪回来,忙迎上前道:“哟,陈公子,你们遛弯回来了?没碰到那伙兵吧?”
陈靖仇道:“没碰上。”
这船家似乎还是一肚子气地道:“没碰到就好。这伙兵大爷,居然要抓孩童!小孩子有什么罪?他们都不肯放过,真是造孽。”
陈靖仇一怔,反问道:“孩童?”
“是啊。”船家往地上吐了口痰,恨恨地说,“幸好船上没有。若是有,做爹妈的哪里会肯把儿子让他们带走?结果肯定又要添两具死尸。”
隋兵居然在捉小孩,这是什么意思?陈靖仇看了看小雪,小雪的嘴唇却已变得煞白,也许她又想到了月河村那个要吃童女的河妖。这时船家道:“天也不早了,陈公子,你和令妹上船休息吧,明天趁早赶路,省得再惹上那伙狗强盗。”
好在那伙隋兵后来再没过来骚扰。第二天一早,船就开动了,约摸快到中午时,船抵达黑山镇。黑山镇也是这趟水路的尽头,再往北便要坐车了。陈靖仇和小雪下了船,进到镇里。黑山镇是个不小的镇子,比雷夏泽大多了,街上颇为热闹,月河村那种小村子更不能比。小雪还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看什么都新鲜,睁大了眼四处张望。陈靖仇见她老是看个没够,笑道:“小雪,反正也累了,今天就歇一晚吧,明天我们再雇车北上。”
小雪被陈靖仇看破了心思,脸上微微一红,点了点头道:“好。”
他们找了家客栈,先叫了些东西来吃。刚吃了几口,门外忽然发出了一个女子的哭天抢地之声:“小宝!把我的小宝还给我!”接着是一个小孩子的哭叫:“妈!妈!”两人的声音此起彼伏。陈靖仇一怔,正好那店小二端菜过来,他叫住了店小二道:“小二哥,外面怎么了?”
店小二叹了口气道:“公子有所不知,这些天镇上老有兵丁往来,专门抓十岁以下的男童,有孩子的人家这几日全都连大门都不开。小宝也是淘气,在家里觉得气闷,溜上街来玩,偏生让兵丁看到了。唉,真是造孽。”
陈靖仇忽地想到了昨夜在岸边遇到的那些隋兵,没想到这些隋兵居然在黑山镇也敢这样。他道:“怎么能这么干?难道没王法了?”
“王法?”店小二“哼”了一声道,“这些兵大爷就是王法。听说他们是跟着京里一个郡主出来的,专门在四处抓小孩。”
“抓小孩做什么?”
店小二听陈靖仇这般问,看了看四周,凑到他跟前压低了声道:“听说,那郡主说,小孩的血能养颜,她抓了小孩去,是杀掉放出血来洗澡用的!”
小雪闻言“啊”了一声,脸上一下变得煞白。陈靖仇也呆了呆,笑道:“小二哥你也真会说笑话,岂有此理,这不是妖怪吗?”
店小二还待再说,柜台后的老板“哼”了一声道:“阿土,雇你来是让你说话的不是?客官都等急了。”
店小二闻言不敢再说,连忙装着酒菜前去。陈靖仇心道:原来这些客栈老板都一个模子刻的。扭头见小雪嘴唇都在不住地哆嗦,便笑道:“别信他的,哪有这种事。”
小雪脸又是一红,低声道:“我真怕。”
她又想起了小朔吧。陈靖仇想着,嘴上道:“要是用小孩的血来养颜,岂不成了妖怪,哪有这种事。”
“可是,他们要抓小孩做什么?”
陈靖仇想了想道:“先不要冒失,静观其变。等一会儿,我们跟着他们,找机会把那些小孩子放了。”
现在是在黑山镇上,隋兵到处都是。不管怎么说,在这儿和这些隋兵起冲突,会误了自己的大事。这时,外面响起了一个粗喉咙的声音:“你们两个在拖拉什么,怎么还不走?若是被杨拓将军看到,又要多事了。”
一听“杨拓”二字,陈靖仇浑身一震。小雪小声道:“陈大哥,怎么了?”
“他方才说的是杨拓吗?”
客栈里人不少,乱哄哄的听得也不是很清楚。小雪道:“好像是。这杨拓……好像听你说起过?”
陈靖仇道:“他就是师父的大仇人!”
师父说过,若是遇到杨拓,能逃多远就逃多远,但陈靖仇一听到这名字,心里升起的却不是害怕,而是愤怒。听那军官的意思,杨拓竟然就在附近。这时有个士兵答话道:“高尉官,这女人死缠着不放。”
那高尉官喝道:“误了郡主的大事,你们可担当得起!你们手上拿的是什么?难道还怕一个女人?”
一听这话,小雪惊道:“陈大哥,他们要杀人了!”
陈靖仇再也坐不住了。他忽地站了起来,正要出去,却听得“当”的一声,高尉官只觉腕上一阵剧痛,手中刀落在了地上。
那是一颗不知从哪里飞来的石弹,正击中他的手腕。高尉官又惊又怒,喝道:“是什么人?”从街角响起了一个清亮的声音:“狗官,你纳命来吧!”听声音,竟是个少女。
居然有人敢当面对付这些隋兵,街上原本在看热闹的人也都吓得纷纷逃散。高尉官定睛看去,只见街角处走出个年轻女子,手上拿着一把小弹弓。高尉官皱起了眉头,沉声道:“小姑娘,你是什么人?”
他心想这小姑娘自己定不敢如此大胆,身后只怕还有人撑腰。哪知这女子喝道:“将孩子放了!不然,我杀了你们!”
高尉官怒极,反笑道:“小姑娘,你胆子可当真不小,可知我们是什么人吗?”
这女子道:“我管你是什么人?快放人,不然我这一弹就不客气了。”
高尉官道:“好啊,我倒想看看你如何不客气法。来人,将她斩了!”
他麾下的两个隋兵听命,拔刀上前。哪知刚踏出一步,那少女弹弓一扬,“啪啪”两声,两颗石弹飞了过来,正打在这两个士兵的额角。这两弹当真厉害,那两个隋兵虽然不是高手,却也是精壮汉子,但一下就被打得头破血流,齐齐滚倒在地。少女骂道:“不知死活,还敢动手吗?”
高尉官见这少女石弹连发,出手之快,真有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先前自己手腕中了一弹还可以说是大意,这两个士兵全神贯注,竟然还是躲不开,而且两人同时中弹,看样子这少女的石弹竟能一发双至。小雪在边上小声道:“陈大哥,这位姐姐的本领可真不小!”
她见这少女出头打抱不平,对这少女已颇生好感。陈靖仇也点了点头道:“是很不错。”他没练过弹弓,暗器倒练过,但想来自己的暗器功夫尚不及这少女的弹弓这般又准又狠。
少女击倒了两个士兵,又搭上一颗石弹喝道:“狗官,还不放人?不然我打瞎你的眼睛!”
高尉官仰天笑道:“不给你点厉害尝尝,你还真以为自己很了不起了。有这个本事,打瞎我的眼睛试试!”
少女见高尉官双眼圆睁,心道:好,这是你自找的!手指一松,喝道:“左眼!”弦声一响,一颗石弹已如闪电般射至。眼见就要击中高尉官面门,高尉官的手一扬,“啪”的一声,竟将石弹接在了手里。
少女先前一下击中高尉官手腕,又将那两士兵轻易打翻,不免有点轻敌,觉得此人色厉内荏,欺软怕硬,不堪一击。谁知这一弹竟被他轻轻易易接下了,不由一怔。高尉官手一握,向地下一撒,狞笑道:“不错。还有什么本事?”从他掌中撒下的竟是一片石屑,原来这颗石弹已被他一下捏得粉碎。
虽然这高尉官本领惊人,但少女只是抿了抿嘴,喝道:“好,再请你尝尝!”
她出手快极,伸手要从弹囊里去取石弹,哪知高尉官身形一闪,不等她的手伸到弹囊,人已一下抢上前来。他看上去五大三粗,孔武有力,但身法竟是快得异乎寻常,少女的手还插在弹囊里没伸出来,高尉官已到她身前,一掌削向她的脖颈,喝道:“小姑娘,死吧!”
高尉官的手掌掌缘已带厉风,就如一柄利刀,少女已闪避不开,头忽地一低,右手已伸出了弹囊。她摸出的却不是石弹,而是一柄五寸长的短剑,剑身一竖,后发先至,正立在脖颈之前,高尉官这一掌若是再削下去,便要削在剑刃上,只怕半个手掌先要削去了。高尉官却也没料到少女还有这一手,右掌猛地一收,左掌却从右掌下穿出,击向少女肩头。少女身子一侧,人转了个圈,又闪过了高尉官的左掌,反而踏上前半步,手中短剑趁势刺出,“噗”一声,插在了高尉官的肩头。周围的人见这些隋兵强凶霸道,本来就很是不满,待见少女出头,全都暗暗为她喝彩。待高尉官出手,他们又为这少女担心,见到少女闪过高尉官两掌,反倒一剑刺中高尉官,不约而同地齐声叫道:“好啊!”陈靖仇在客栈门口也点了点头,心道:这位姑娘的本领果然不错。
哪知高尉官中了一剑,却浑然不觉,右掌已变为爪,猛地向少女手臂抓来。“嚓”一声,少女的剑还插在高尉官肩上,一时间收不回去,高尉官这一抓却丝毫没有减慢,顿时将她衣袖抓破,手臂也被抓出了三四道血痕。她只觉手臂一阵剧痛,已握不住短剑了,不由一皱眉,高尉官的左掌又如利斧般当头砍下。
这一掌闪不开了。少女眼里第一次闪出一丝惧意,正待闭目等死,耳边却听得高尉官一声闷喝,人已向旁跳出数尺,叫道:“又是谁?”
出手救了少女的,正是陈靖仇。陈靖仇见少女遇险,再也顾不得先前打定的“不要冒失”的主意,一跃而出。他的身法不逊于那少女,而高尉官又是背对着他,急切之下又来不及用驭剑术,他一跃而出,挺剑直刺高尉官背心。本来觉得高尉官背后又没长眼睛,又是出其不意,这一剑定能将他刺个对穿,谁知高尉官还当真像是背后长了眼睛,陈靖仇冲出得虽快,但他仍是闪过了这必中的一剑。只是陈靖仇突然出手把他吓了一大跳,心道:糟糕,这鬼地方怎么突然来了这么多扎手人物?
陈靖仇一剑无功,心中暗叫可惜,听高尉官呼喝,他应声道:“路见不平,你管我是谁。姑娘,你没事吧?”
少女手臂被高尉官抓得皮破血流,正撕下衣袖来裹伤,听得陈靖仇问话,却“哼”了一声道:“不要你管!”
陈靖仇讨了个没趣,心道:这姑娘虽然颇有侠心,却远不如小雪有礼貌。他也不和这少女计较,喝道:“狗官,你知趣的,就快滚吧,省得丧命。”
高尉官笑道:“原来又来一个送死的。”他伸手从肩头拔下短剑扔到了地上,慢慢道,“既然你也不想活了,那本官就成全你!”
他从肩头拔剑,竟似毫无痛楚,陈靖仇却觉胸前装符鬼的那竹筒忽地一动弹,心头一凛,喝道:“你是妖物!”
高尉官听他这么一说,眼里也闪过了一丝寒气,沉声道:“原来你这小子还有点门道。”说着,双手左右一分,头又是一晃。却听得“咯咯”连声,周身骨节一阵乱响,从他双手掌中伸出了两根黑黝黝的尖刺,身上的军服亦寸寸碎裂,身体随之胀大了一圈,肌肉虬结,一张脸也变得黑黑的,转眼已不成个人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