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呢?”
“然后,沈子居把岳如意接回了家,不久后婚礼如期举行。我喝了他们的喜酒之后便离开了西安。等我再次去到这座古城时,已是两百年之后了。沈府之人早已作古,没有后人,沈府跟东篱小筑也都不复存在。”
“你怎么那么久才回去?姓沈的不是你好友吗?”
“刚好我那阵子忙啊,天界那帮老鬼天天跟在我屁股后头催我酿酒。再说了……”九厥纠正我,“我与沈子居不是好友,只是萍水相逢的酒友罢了。像他这样平淡出现又平淡消失在我生命里的人,太多了。所以永欢一提起他,我还想了半天才想起这号人呢。”
我从后视镜里看着刚刚从回忆里跳出来的九厥,再问了一次:“你能想起沈子居,但真的确定没有永欢的存在吗?”
“真的想不起来。”九厥挠头,“或者我再多想想?”
“酒喝多了就是容易未老先衰。”开车的敖炽插嘴道,“你当心老年痴呆!”
“我已经很老了。”九厥故意道,“不过由衷祝你越来越年轻,年轻成一个小baby!”
“不许提这段往事!”
“提了又怎样?你打我啊打我啊!”
“你以为我不敢吗?”
反正不管这两个活宝怎么闹,我们的车是一往直前地朝城西的桃叶湾而去。
疑点重重的“花月佳期”,就在这块我几乎不怎么去的地区。不去不是因为那里偏僻,而是嫌那里太乱太吵。桃叶湾算是最靠近市中心的商业繁华区,最大的服装批发市场与各种乱七八糟的店铺都挤在那块巴掌大的“黄金地段”里,旧得快看不出本来面目的桃叶大厦里,装满了买不起新房的居民与租不起好写字楼的公司。葵颜说,这间婚介所,就在桃叶大厦23楼的最左边,隔壁是个卖二手手机的公司。
灰尘与油渍遍布的大堂里,我几乎无法从旁边的灰镜墙里看清我们五个人的轮廓。太久无人清洁了,尽管桃叶大厦里最不缺的就是人。
我将睡眠中的永欢交给赵公子跟纸片儿看管,甲乙懒洋洋地不想来,被我恶狠狠地拽进了车里。咱们谁都可以不来,他甲乙必须来。为什么?嘿嘿,以防万一。
来来往往的人匆匆从我们身旁走过,有的抱着厚重的纸箱,有的拖着塞满廉价服装的编织袋,有的推着装着盒饭的小车……一身肮脏的鸡窝头妇女跟在盒饭车后头喊:“我买两盒怎么就不能便宜两块钱?”
桃叶大厦里的人,从早到晚都要为糊口而奔忙。所以,我觉得花月佳期选在这里开业时在令人费解。既然生意都做到能挤垮同行的境界,怎么舍不得找个环境清幽高尚的地方?好歹也是挂月老名字替人牵线做媒,生生搞得像逛菜市场似的。
狭窄破烂的电梯里,按钮上的数字都被摸得模糊了,九厥看了半天才选中23楼。正要关门时,一只不太干净的手突然伸进来挡住电梯门,随着一股浓浓的烧肉味,刚刚那个买盒饭的妇女匆匆跳进来,跟我们到同一楼。
短短十几秒中,妇人根本都不瞄我们一眼,自顾自蹲在电梯角落里,麻利地把一个盒饭里的烧肉全部拨到另一个盒饭里。
直到电梯门打开,我礼貌地让她先出门时,才听到她模糊地说了一句,衣裳真好看啊。
是在说我吗?!
今天我没有穿那件标志性的旗袍,刻意换了一件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白色羊绒长大衣,如果这样都被称赞,我应该很高兴。
我目送妇人走向23楼的C号。
这层楼只有ABC三个房间,呈品字形布局。C号的大门还是最老式的推拉防盗门,只关了一半,里头的木门大开着。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歪着脖子坐在紧靠防盗门的小椅子上,鼻梁上架着只有盲人才会戴的墨镜,嘴角还流了一缕口水。妇人的脚步离他还很远,他就像直到了她的到来,很欢喜地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
“今天吃红烧肉哦!”妇人晃了晃手里的塑料袋,笑嘻嘻地对男人说,“老板是好人,多给一倍的肉也不加钱。”
经过她门前时,我刻意放慢了脚步,看到她搀扶着这个男人往里屋走。当她察觉到有人在背后观望时,她回头看了我一眼,这回来拉上了防盗门,谢绝参观。
如葵颜所说,B号是个挂着某某通讯牌子的小公司,租用这种破烂民居能比写字楼便宜太多,公司大门紧闭,门上贴满了水电气费催缴单。
当最里头的A号,也是门庭最大的一间呈现在我们面前时,第一个吸引到我的,就是贴在大门口的一副对联——
上联:天长地久滴水穿石
下联:海枯石烂飞蛾扑火
狠批:花月假期
字是平庸的,不似名家之手,倒像那些个练了几天字便等不及要出来卖弄的练习品。
由古至今,搞婚介的地方我多少见过,不论哪里的标语,都不会像眼前这副,分明只是寻常的词语组合,不高明也不出彩,可就是无端端让我觉得“重”,轻松的心情都被什么压住了似的。
一个婚介所,不论哪个细节,都该喜气盈盈的不是吗?
区区一副对联,已让我隐隐不适。
短暂的商议结果是,我跟敖炽还有甲乙先进去瞅瞅,葵颜跟九厥在外等消息。原因一,葵颜是老面孔,进去也是被人再赶出来。原因二,如果永欢是这里的客户,再考虑到她跟九厥手上相连的暗影,九厥暂时不要露面。万一里头发生什么意外,外头也有个照应。
“记住,我们现在是同事,三个单身大龄青年,相约一起来找对象!”摁响门铃之前,我再次提醒身边的两个男人。
“我不想进去。”甲乙打哈欠,“我劝你们也别进去了。”
“你怕了?”敖炽瞥了他一眼,又用力吸了吸鼻子,“没有妖气,没有尸气,只有人的味道。你几时这么怂了?”
“你没得选择。”我甚至都没问个为什么,手指已经摁响了那个特意做成心形的红色门铃。
三次“叮咚”声后,朱红色的铁门朝里打开,门后,戴着黑边眼镜、穿着红色套裙的小姑娘笑咪咪地看着我们:“三位是来做情感咨询的吗?”
我反问:“找对象包括在情感咨询里吗?”
红套裙笑得更甜了:“当然,这是我们的主要业务,请进。”
房间比我们想象中宽大,由民居改成办公室一点也不显局促,大厅里的墙壁包括天花板都刷成了温馨的淡粉红,九张白色的心形办公桌整齐排开,每张桌子后都坐着一个红套裙,都戴着黑边眼镜,乍一看跟一个模子倒出来的一样。业务还挺繁忙,每张桌子前都有客人,一旁的等候区里还坐着一个穿黑大衣的女人,三十来岁的样子,紧紧抱着自己的手提包,对谁都充满了警觉地样子。
红套裙把我们领到休息区坐下,然后每人发了一张表格,说:“请按需要,仔细填写,写完之后交给我就行。我叫十号。”
“你叫十号?”敖炽很想笑,看看她身后那些,“那你那些同事是不是叫一二三四五号啊?”
“是的。”十号保持着非常专业的微笑,“我们都以工作编号为称呼。请仔细填表。填完后交给我,我就在那边的前台。”
我顾不上纠结红套裙的名字,低头仔细看手里的表格,蛮简单的,第一部分是基本资料,只需填上姓名性别职业身份证号,第二部分的抬头是“需要寻找配偶的请填下列内容”,只有一栏——“请简要描述您对理想配偶的要求。”,第三部分的抬头是“有其他情感咨询需要者请打勾选填”,共有三栏——“1单恋”、“2分手”、“3丧偶”。
真是太有特色的一张表格……
我跟敖炽对视一眼,低头默默填写第二部分。
我写:脾气要好,不能动不动就打人骂人,情商智商都不能低于正常水准,最要紧的是舍得给老婆花钱。
他写:身材好……
甲乙写:随便。不适男人就行。
我立刻觉得跟他们坐在一起拉低了我的层次……
十号小姐微笑着看完我们交上去的表格,眼都不眨地说:“三位请稍等,待我们经理做出初次审核之后,再来通知你们。”
“你当这是面试吗?还需要初审!”敖炽不乐意了。
“对不起先生,这是我们花月假期的必要流程。”十号站起来朝他微微欠身,“如果您有任何不满,可以随时投诉我。现在请回休息区等待十分钟。”
很有性格的工作人员呢。
退回休息区坐下后,敖炽低声对我说:“这里有些不妥。”
“看起来挺正常。”我环顾四周,工作人员跟客人个个相谈甚欢,还有几个客人边说边抹眼泪,号码小姐们还体贴地送上纸巾与安慰的话语。
“就是看起来太正常了。”敖炽扫视一番,“你不觉得,这里的人气态‘多’了吗?”
人气太多?!一语中的!
我之前老觉得不对的就是这一点,人界以人为主,处处“人气”是肯定的。但是,人气会随着人群的疏密而有轻重之变化,桃叶大厦里的人气太重了,就像这里生活着几千万人一样,可实际上,整座大厦加起来最多九十户人家,满打满算也超不过一千人,再加上一楼跟负一楼的商城客流量,也不过几千人顶天了。
真是奇怪!
这时,旁边的黑衣女不知想到了什么伤心事,突然低声抽噎起来。
“没事吧?”我适时地递过去一张纸巾。
黑衣女摇摇头,也没接纸巾,用手背擦了擦眼泪,眼神刻意不与我对接,问:“你来征婚?”
“对啊。长夜漫漫太孤单,有个枕边人多好。”我一本正经道,“难道你不是?”
黑衣女骤然笑了,从哭到笑竟毫无转折。她慢慢转过头,看着身后那片雾蒙蒙的窗口喃喃:“我没力气了……想念,怨恨,相爱……”
这又是一个征婚征到绝望的女子吗?!
不等我再说话,十号从东北角那间单独的办公室里袅袅娜娜地走了出来。
“林先生,您的资料没有问题,这是您的号牌。请稍事休息,等会儿我来通知您去见经理。”十号将一个写着“2号”的心形塑料牌交给了甲乙,然后对我和敖炽微笑,“沙小姐,还有龙先生,很抱歉地通知两位,你们的资料未通过审核。花月佳期对不能为你们服务感到遗憾。我这就送二位出去。”
逐客令倒是下得爽快阿,不过,不出我所料。
“希望以后有机会为你们服务,再会。”十号的笑容很快隐没在迅速关上的大门之后。
敖炽看着门上的对联,说:“现在我知道你为什么一定要那小子来了。”
“你由知道?”我笑笑,转身朝楼道另一端走。
“那个经理,不是寻常货色。”敖炽回头再看一眼,“我想,咱们被撵出来的原因跟葵颜是一样的。”
没走两步,一直蹲守在楼梯间里的九厥跟葵颜钻出来,问:“这就出来了?”葵颜看看我们身后:“面瘫小子呢?”
“还是年轻人有前途阿!”我笑,“咱们这些老家伙果然不入人家的眼,一个审核不过关就给撵出来了。”
“咦?”葵颜一惊,“但为什么那个小子……”
话没说完,他自己明白过来了,一拍大腿道:“果然有问题!我们的假身份证即便万无一失,他们还是知道我们根本就是有伴儿的人,不需要征婚!所以不理会咱们!”
“我与甲乙相识一载,凭我的观察与直觉,这小子应该是单身。”我拍拍葵颜的肩,“从你说被撵出来我就奇怪了,他们也许不知道你的身份,但好像能洞悉你的真实状况,有伴儿没伴儿一清二楚。这可是联网都查不到的。来之前我就想印证这一点,如果我跟敖炽也被赶出来,而甲乙被留下,那这个地方就真的有‘高人’哟。”
“那小子能应付吧?”九厥略有担心,“这个地方哪里都找不出问题,但我就是觉得哪里都有问题。”
“他比你顶用。”我耸耸肩,对这个我至今都不知道底细的所谓的道士,我市非常相信他的实力的,一路上他虽然像个可以随时被忽略的影子,但总能在关键时刻做出一点有用的事。我断然不会把一个不能独当一面的人留在那个不知黑白的房间里做卧底。
但,心里总归是有一点点担心的,相伴一年,多少也有了点感情。
现在我们要做的,除了等,还有另一件事。
“反正甲乙还没出来,我想我们趁这个时间去弄清楚一件事。”我认真地看着在场的家伙们,“桃叶大厦里的人气跟人数不成比例,我怀疑是为了掩盖一些异常的别的‘味道’,有人动了手脚。分头去逛逛吧,半小时后还在这里碰头。”
“你们也察觉到了?”九厥皱皱眉,“我去楼下瞅瞅。”
“我去楼顶。”葵颜跳进电梯。
“我去天上整体观测一下。”敖炽闪得最快,直接化作一到光从楼道的窗口蹿了出去。
剩下我干什么呢?做个居民调查访问?
正这么想着,外头传来一阵沉重的哗啦声。
我从楼梯间钻出来一瞧,C号的妇人费力地拉开防盗门,将一大袋垃圾随意放到了门口。
看到我的出现,她愣了愣,又左右看看,居然开口道:“你还在啊?”
“在啊。”我走过去,笑道,“我朋友还在里头登记找对象呢。我在这儿等他。”
妇人靠着门,叹气:“你们这样的,花儿一样的人也需要上这儿找对象吗?难怪那个花月佳期的生意那么好。可见如今这世道,找个可心的人越来越不容易了。”
“我爱的不爱我,爱我的我不爱,人生不就充满了这样的阴差阳错吗?”我走到她面前,随意地问,“您是这儿的老住户了?怎么称呼呢?”
“嗯,打我结婚时就住这儿了。我姓方,可这儿的人都管我叫桃姐,我在街那头有个小水果摊儿,卖得最多的就是桃子。”桃姐看看腕上的廉价手表,大概还有些时间跟我闲聊,又说,“我看妹子你年岁不大啊,找对象这事不要急,万一找个不对路的,就害了自己半辈子呢。”
我脑子里马上浮现出那个歪着脖子流口水的男人——她是在感慨自己的际遇吗?
“嗯,不急。”我点头,试探着问,“刚刚在门口等您的……”
“我丈夫。”桃姐咧嘴一笑,“只要我出去摆摊,他就非要在门口等我。从他康复后到现在,十几年了,都改不了这个习惯。”
这个笑容,没自嘲,没怨气,居然还很甜蜜。
桃姐又大量我一番,说:“电梯里时我就觉得你这衣裳好看,我年轻时也爱穿个白裙子,可惜现在脸也皱了,腰也粗了,再好的衣裳也浪费了。”她从裤兜里掏出一根抽了一半的香烟,叼在嘴里点燃,很舒心地吸了一口,笑着问我,“你说大婶我要是减减肥,穿你这样的衣裳会不会风韵犹存呢?”
难得在这样的环境里,还保有一丝幽默感,我不得不重新审视这个一身土色防寒服、头发枯黄凌乱得像个鸡窝的妇人。
她一直斜靠在门框前,身材虽已无曲线可言,但夹在指间的香烟与沉静的眼神,包括每吐出一口烟雾后嘴角习惯性的微翘,都藏着一股被沧海桑田人世艰辛磨成了黑白色的……风情。
“恕我冒昧,您丈夫是因为生病才这样的?”我的目光越过她的侧脸,落到屋内。
“被砖头砸中后脑,医生说要成植物人,结果没说准。”桃姐吐出一个烟圈,“年轻时,我在酒吧里陪酒赚钱。我们是中学同学,他一直喜欢我,我也喜欢他。可我家条件差,他夫妇坚决反对我们在一起。高中毕业后我们断了联系,后来在另一个城市的酒吧里遇到,那时他已经开了一间小公司,说不上有钱,也不穷了,但没结婚也没女朋友。”桃姐笑笑,“这傻子一见到我就怒了,拉着我就朝外头走,我客人来拦,他就跟人打了一架,那次是左手骨折,进医院躺了一个月。”
“然后你们结婚了?”我也笑,如果这就是故事的结尾该多好,平淡美满。
“我们的婚姻让他父母彻底与他断绝了关系。”桃姐看着自己的家,“这房子是他当年自己赚钱买的,也就成了我们至今的居所。他说,就靠咱们自己,也能生活下去。等时间长了,我们有了可爱的孩子,父母会谅解的。那会儿我也找了份正当的工作,在商场里做售货员,每天下班,我就在商场门口卖气球的小摊前等他来接我,像他现在等我一样。”她随意地将烟灰弹到地上,继续道,“两年后的一天,几个以前在酒吧里认识的混混路过商场,看见了等他的我,自然少不了言语轻佻毛手毛脚。我请他们自重,却换来几个耳光。然后他来了,打起来了,他是个特别斯文的人,可真打起架来又特别狠,那几个家伙有点不是对手。其中一个趁乱捡来砖头,偷袭得手。你现在看到的,是他康复后的样子。医生说得后遗症,一样没落下。那会儿我也才二十五岁,模样身段不比拟现在差,有人要我放手,反正我们又没孩子,再找个靠山不难。”
“你动摇过?”我脑子里浮现出一个悲戚的二十五岁女人的模样。
“怎么可能没动摇过,都是普通人,头上没光圈,当不了圣母。”她吐出最后一个烟圈,看着我笑,“可一想到头破血流的他在昏过去前跟我说的一句话,我就迈不动腿儿啦。”
“他说什么?”
“‘我在,别人甭想欺负你。’”她掐灭了烟头,“十多年了,就这样过来了。”
我沉默片刻,又问:“觉得是一种责任?”
她又笑了,用过来人的目光望着我:“仅仅靠责任,是不可能撑到现在的。你这样的小年轻,无法想象我们的生活曾糟糕到怎样的境地。”她顿了顿,说,“我爱他,所以不放手。就是这么简单。你都不知道他闹着要吃红烧肉的模样有多可爱。还有哪,虽然他瞎了,脑子也不好用了,但只要我一靠近,他就知道是我。有趣吧?!”
我长长呼出一口气,笑:“你就这样随便把自己的隐私说给一个陌生人?”
“你都说你是陌生人了,难道你会因为知道了这些而对我这个中年妇女不利吗?”桃姐耸耸肩,“所有知道我们的事的人,不论亲戚还是朋友,顶多就是离开我们的生活罢了。我倒是不怪他们的。就是时间一长吧,没个说话的人也怪闷的,好不容易跟你聊上,也别嫌大婶烦,就当是做了回垃圾桶,也是善事一件吧。顺便,以后有空也来照顾照顾我的生意吧,我的摊子就在前头丁字路口的第三棵树对面。看你这气度与装扮,一定是买水果都不砍价的那种败家子儿,便宜别人不如便宜大婶我。”
“好,我记下了,丁字路口第三棵树。”我哈哈一笑。
如果她是妖怪,我一定会邀请她到不停里来跟我喝杯茶。我喜欢她骨子里的坦荡与幽默。
“对了,您既然一直住在这儿,那肯定经常碰到花月佳期里的工作人员啦?”我问。
桃姐想了想,摇头:“还真没有。他们家的大门从来都是关得紧紧的,除了你们这些关顾的客人,我从来没见过他们的人出来过。只在之前他们刚搬来时,见过几个搬家公司的小弟在里头忙碌。也许时间不对吧。”
话音未落,屋子里传来一阵喊声,桃姐应了一声,又扭头对我说:“他要我陪他听懂画片儿了,你保重。祝你早日觅得如意郎君,要擦亮眼睛哈!”
到处都是有故事的人,我再次确定了这一点,所以我很高兴我恰好在这里,恰好听了一段中年妇女与瞎子丈夫的陈年旧事。
防盗门重新关上,把我跟这个萍水相逢的妇人又送回了各自的世界。
看看时间,半小时过去,电梯门“叮”的一声响起,九厥匆匆走出来,手里攥着两个不足一尺的草人,每个草人都鼓鼓囊囊的,好像里头塞满了棉花似的。紧跟着,葵颜从楼梯间“噔噔噔”窜出来,差点跟不打招呼就现身的敖炽撞个满怀。
“这里果然不妥!”敖炽面色严肃,“我在空中一瞧,才发现整座大厦都被一层淡淡的红雾‘锁’住了。”
“这里流动的人气都是‘死’的。”葵颜皱眉道,“有人刻意动了手脚。”
“是借魂聚气术。”九厥将草人朝地上一扔,撕开它们的肚子,一堆大米“哗啦”一声露出来,他拾起一粒,举到我面前,“你看这些米粒上,每一颗都用咒法刻下了一个姓名与生辰八字。这些名字与八字的所有人都必须是活人,将他们的讯息刻进米粒之后再聚集到一起,除非这些人死去,否则就能源源不绝地获得他们的‘生气’。古时候,若有大宅久无人居,主人都回会找道士以这种法术来‘填充’宅子,以驱散不好的阴寒之气,避免家人生病遭灾。被借了‘魂’的人倒也不会有生命危险,只是会长期困倦,抵抗力虚弱。所以这种损人利己的法术很早就被禁止,没想到现在还有人懂得这种术法。我在负二楼绕了三圈才在一个极阳与一个极阴的位置找到这俩草人,有障眼法,寻常人看不到。这种下三滥手段最讨厌了。”
“只要有需要,就不会禁得了。”我看着脚下这堆米粒,“难怪没有任何妖气,原来早被掩盖过去了。”
满脸厌恶的敖炽伸出手指朝地上一点,一道火焰凭空而出,瞬间将草人与米粒烧成一摊黑灰,无数道白气从灰烬里散出来,穿过四面墙壁,无迹可寻。
同一时刻,我们所有人都被一股扑面而来的妖气熏昏了头,压抑太久的它,汪洋大海一样扑来i,像无数只绝望的手同时捏住了我的心脏,令我不得呼吸,不止如此,心头还莫名涌出极度的悲伤,难受得想号啕大哭。
葵颜屏住呼吸,摇头道“长这么大都没享受过这么浓烈的妖气,得是多大一只妖怪阿!”
“不一定大,有本事是一定的。”九厥努力调匀呼吸,左右看看,“甲乙呢?还没出来?”
我一惊,对啊,这都过去好半天了,花月佳期连门都没开过。我赶紧摸出手机给他打电话,“嘟”了两声之后便是“您拨打的用户不在服务区。”
好吧,卧底任务看来要强制结束了。
一行人快步走到花月佳期门口,正要破门而入,门却打开了。
一面之缘的黑衣女缓步而出,边走边对身后的十号说了声“谢谢”,见到我们在门口,她也目不斜视,微微昂首挺胸地与我们擦身而过,一脸如释重负的轻松,与那个无助哭泣的女人判若两人。
不过,如果我没看错,她的左眼下方好像比来时多了一块创可贴?!
不止她,十号对我们也视若无睹,转眼就要关上大门。
敖炽“咚”的一声挡住铁门,怒目而视:“这就是你们对客户的态度?刚刚不还笑得满面春风吗?眨眼就翻脸不认人了?”
十号的脸上找不出任何表情:“抱歉,几位非我花月佳期的客户。请离开。”
“那麻烦你把我朋友叫出来,我等他老半天了。”我站出来。
“您是说那位林先生?”十号笃定地回答,“他十五分钟前已经离开了。”
“不可能!”我压住怒意,“从我出来到现在,除了那个黑衣女,没有任何人出来过。”
“那一定是您走开错过了。”十号的脸比我还冷。
“是吗?”我冷笑
不需要任何暗示,敖炽很贴心地一脚踹开了铁门。
所有坐在办公桌前跟号码小姐说得口沫横飞的客人都惊恐地住了嘴,纷纷回头看向我们。
转过来的脸,有的属于土拨鼠,有的属于癞蛤蟆,还有一颗仙人球和一颗芭蕉——所谓客人,竟有一半是妖。借魂藏气之术被破,牛鬼蛇神统统失去迷惑视觉的伪装。另一半倒是货真价实的人类,只是现在都变得比鬼还狼狈,纷纷尖叫着,连滚带爬冲出门去。
十号被这股力量冲撞得连退几步,脸上依旧没有表情,只说:“各位现在离开,还可相安无事。”
“你现在叫你们老大出来,我也可保你平平安安。”我看着房门紧闭的经理室,如无意外,甲乙应该在那里。
“砰”!
被敖炽踢坏的铁门瞬间恢复原状,严严实实地关了起来。
是个长相相似的号码小姐如临大敌地排到我们面前,语调一致表情一致尖声尖气地说:“滚出去!滚出去!”
“凭你们?”敖炽目光一凛,随手从旁边的办公桌上抓起一叠便签纸,手指轻轻一捻,再用力朝前一撒,薄薄的纸变成了数道菱形白光,飞旋着朝这群向我们逼近的号码小姐劈去。
“唰唰唰”,空气里传出一连串轻微的声响之后,刺耳的女声戛然而止,被便签纸切成两截的号码们软软倒在地上,什么反击都没做成,便化成了一截一截红色的细线,并恶心地扭动了几下之后才彻底不动了。
红线化的妖怪?!
也太虚弱了,敖炽下手那么轻,就崩溃成这样。
再看周围,来不及离开的妖怪客人们吓得浑身发抖,有的躲到窗帘跟柜子后头,有的干脆从窗户跳了下去。
我揪住那颗正打算跳楼的芭蕉怪,厉声问:“你们究竟来这里做什么?”
比我还高半个头的芭蕉怪“扑通”一声跪下了,语无伦次道:“小的来求助的!小的看上了果园主人的女儿,想娶她为妻,可她有未婚夫!只有这里有私人提供的姻缘线,可以帮小的达成心愿!”
“私人提供的姻缘线?”九厥上前揪住他,“姻缘线历来由天界月老掌控,这破地方何来姻缘线!”
“是他们说的!”芭蕉怪拼命指着紧闭大门的“经理室”,“是他们口口声声说,只要我愿意,就能把我跟心上人用姻缘线绑到一起,这样她就无法跟未婚夫成婚,而且不管她多讨厌我都无法甩掉我,无论她躲到哪里,我都能顺着这条线的力量出现在她身边!而且,这一切都是免费的!!我有朋友来过这里求助,说是真的,说这里就是人界的月老殿!”
“胡言乱语!”葵颜怒道,“月老是何等尊贵的神,岂容你如此玷污名声?!”
“小的不敢欺瞒诸位大人啊!”芭蕉怪眼泪鼻涕齐飞,“小的从没干过坏事啊,只是太喜欢阿秀小姐了!诸位放小的一条生路吧,我回去再也不敢痴心妄想了!”
如此,大家都明白永欢跟九厥是怎么回事了,所谓相爱,不过妖术一场。
我正要再发问,一条红线凭空出现,闪电般缠住了芭蕉怪的脖子,不过轻轻一勒,芭蕉怪便身首异处,化成一滩绿水。
这很手下的,一点不拖泥带水。
“我有心放各位离开,何苦不领情呢?”
清泉一样干净的声音,从经理室内传出,白色的房门缓缓打开。
熟悉的热度,突然在我最贴身的口袋里扩散——出来时,我带上了天绯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