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杜云屏第三次遇到这只鬼面蝎。
前两次她出来打水,都在这里废了一条腿,拖着扁担和两个空水桶狼狈地爬了回去。
这回再也没法用做梦来解释眼前发生的事了。
她陷入了轮回——
一日轮回。
清晨,山雾蒙蒙,整个林子像被轻纱笼罩,朦胧诡谲。
杜云屏穿过林子,扁担稳稳架在她肩上,木桶挂在两头,随着脚步一摇一晃。
到了一片空地,她停下来,环顾四周。
远处山上,高大的岩石后头冒出三颗脑袋,触到她的目光,往回缩了缩。
那是外乡人,他们似乎不受轮回影响。
这三天里,他们每次都出现在不同的地方。昨天这个时候,林子里应该只有她一人。
除此之外,一切如常。
杜云屏没管他们,瞥一眼地上插着的小树枝,抬步跨过去,往旁边的树丛钻。
过了一会儿,腥味随风而至。
它来了。
暗红色鳌钳从灌木丛探出,随后是水缸大小的身体,以及比人手臂还粗壮的蝎尾。
杜云屏缓缓蹲下,掩藏在树丛里,呼吸变得很轻。
这只鬼面蝎足有半人高,鳌钳撕开血肉时疼得她想问候对方的祖宗。
这回可不能再跟它硬碰硬。
她只是个十六岁的普通人族,没有灵根无法修炼,更没学过什么术法,也就是因为常年进山挑水,体质比别人好一点,要对付这东西委实有些难。
树丛外头,鬼面蝎已经走了半圈,即将穿过林子,估计是准备到河边喝水。
这个位置正好。
“喂,丑东西。”
杜云屏倏地冒头,扁担往旁边的树干敲了两下。
鬼面蝎顿住,很快确定声源。
下一瞬,八条腿飞快,冲到杜云屏跟前,举起鳌钳。
轰!
底下铺满树叶的地面突然陷进去一个大坑。
庞大身躯重重跌进去,尘土飞扬。
陷阱是杜云屏一大早挖的,有个外乡人帮了忙。
这些外乡人什么事不干,就喜欢跟在村民后头讨活儿。
杜云屏以前没见过这么热心的,拗不过,只好给对方分了一支铲子,但时间不多,两人也只能挖这么个坑。
坑不深,鬼面蝎这个体型轻易就能爬出来。
杜云屏抓起扁担冲上前,三两下又将它戳下去。
“嚯……”
远处山上传来一声惊呼,那几个外乡人还在。
他们这会儿完全伸长了脖子,一脸惊诧地望着这边。
杜云屏只瞥了一眼,将注意力重新落到鬼面蝎身上。
原本有些发亮的暗红色躯壳现在灰扑扑一层全是泥土,因为蝎子外壳坚硬,那几下并未伤到它。
长长的蝎尾弯曲而有力,憋足了劲,似乎在酝酿什么。
嗞——
滚烫的毒液从它尾刺迸出,像掺了绿汁儿的岩浆,直往杜云屏面门扑来。
杜云屏拉过一个木桶罩在面前,有了前两回的经验,这一动作时机把握得相当精准。
木桶挡下毒液,瞬间被腐蚀灼烧出一个乌黑的洞,有几滴毒液溅在她手臂上,腾地冒起白烟。
她无暇顾及手臂上的伤,抓起扁担又直往鬼面蝎身上招呼,发了狠往死里打。
一下一下,越打越重,一方面是以攻为守,另一方面是泄愤。
鬼面蝎发出嘶吼。
它酝酿毒液需要时间,攒了一天,全贡献给了木桶,三板斧使完也没别的招了。
八条腿迅速摆动,拼了命想从坑底爬上来。
杜云屏自然没给它这个机会,使了浑身力气用扁担重重一挑,将整只鬼面蝎翻了个面,腹部朝天。
随后,她将一支锥子形状的法器直直扎进它腹部软壳,暗红色身躯挣扎了几下,背部人脸发出尖啸,随后彻底没了声息。
村子周围是有屏障的,专门拦截这些怪物。
估计是年岁久了,哪里有了漏洞,才让这只鬼面蝎钻了空子。
杜云屏看着地上的尸体发了会儿呆。
这种蝎子外壳上的花纹是一张巨大的人脸,据说那都是往生者的脸,鬼面蝎这种邪物并非正常繁衍,有人死,则有鬼面蝎生。
此刻,它背上的人脸闭着眼,像一个垂死的老人。
想到这,杜云屏挪开了视线。
蝎子壳能做护甲,毒囊里也都是好材料,可惜了,带回去也无法保存。
一过子时,所有东西都会恢复原状。
不过无所谓,她来埋伏这只鬼面蝎纯粹是为了给自己报仇。
还没等杜云屏考虑好如何处理尸体,手心突然一阵发痒,似乎有什么东西要从里边钻出。
她摊开左手一看,一团黑色黏液在手心汇聚成形,一点点往外延伸、试探。
在触到鬼面蝎的那一刻,黑色黏液迅速将蝎尸包裹。
杜云屏头皮发麻。
她的手心寄居着一摊黑色黏液,活的。
这摊黏液正在吞噬鬼面蝎的尸体。
半人高的巨蝎一点点萎缩,背部人脸扭曲着,嘴巴大张,像在呼救。
没多久,蝎尸完全消融,与黑色黏液混为一体。
随着黏液进食完毕,重新汇聚成一颗黑色小球隐进手心,杜云屏发现她手臂的灼伤在渐渐消退。
与此同时,体内似乎多了一股力量,微弱,但很清晰,此刻正循着经络缓缓流动,冰凉且沉郁。
她摸摸自己的手心,上面的肌肤没半点破损,全然不见黏液钻进钻出的痕迹,只有几个薄茧,是她长年累月干活磨出来的。
“有趣,你居然不受影响。”
手心一跳,一道声音在她脑中响起,带着一丝餍足的慵懒。
“……你是什么东西?”
这片大陆有各种千奇百怪的生灵,尤其是这几百年间正统仙道没落,诡道崛起,这些生灵没了限制,更是恣意繁衍。
让她碰上那么一两只,也很正常——虽然她很想用法器将这东西剜掉。
声音沉默一会儿,犹豫着开口:“我可能叫太古?也可能叫混沌……不对,我应该是一颗眼珠子?”
杜云屏:……
得,不太清醒的样子。
声音不满:“我只是太虚弱,很多事都记不起来。”
“你能听到我在想什么?”杜云屏眉头微皱。
眼珠子:“融合之后,精神互通,你的念头太强烈,吵得我头疼……哦,我应该没有头。”
精神互通?
杜云屏试着抑制想法,重新在心里说了一句话,对方果然不再回应。
融合……
能被人族融合的通常是灵族,它们依托某件没有生命的物事,凝聚天地灵气,慢慢生出灵性,拥有强大力量,但一般无法自由行动,需要附在人族或妖族身上。
只是……眼珠子化成的灵族?
她闭上眼,循着体内经络探寻对方。很快,在虚空中,她看到一颗黑色珠子正微微跳动,表面泛着流光,像宝石,又像某种动物的心脏。
片刻后,珠子上突然出现淡黄色瞳孔,转了两下,朝她的方向望过来。
杜云屏猛地睁开眼,嘴唇发白。刚刚那一瞥让她有些心悸。
“你刚刚说,我不受影响?”
“呵,千百年间,很多人为了追求成仙之道将我融合,他们会听到呓语,看到幻象,分不清虚拟和现实,有的人直接疯了,还有人死了。”
声音轻笑,有点居高临下的意味,“不过这三日你适应得很好,不愧是我选中的人。你没有灵根,无法修炼吧?无需担心,有了我,你也能成为强……等等,你在做什么?”
“找个合适的角度把你剜出来,尽量不伤到手筋。”
融合这只眼球的人非死即疯,说明这个灵族不是什么好东西。
相比之下,没有灵根无法修炼只是小事。
杜云屏拿着法器比划,尖锐的锥头悬在手心。她能感觉到里边的黑色小球轻轻一颤,想往别处游走,奈何半分都无法挪动。
这让她安心不少,这东西暂时只能待在这一处。
“等等,等等。”
眼珠子似是在思考,过了一会儿,它的声音变得高深莫测:“你难道不想知道,自己为什么一直在重复这一天?”
杜云屏:“为什么?”
“我沉睡几百年,其实也不太清楚……”
法器狠狠抵上手心。
在锥头刺破皮肤之前,眼珠子又补了一句,“但将我剜出,你还能记得自己正在经历轮回吗?”
一个画面突然浮上杜云屏脑海……
三日前,她在自家院子打理灵草,意外发现田圃中有个东西在日头下反射着光芒。
捡起来一看,是颗黑色的石头。
她本来想将石头扔进自己专门用来收藏杂物的小竹筐,然而中途被一个外乡人打搅了一下,之后就再也没见过它的踪影。
现在想来,黑色石头其实是眼珠子,她应该就是那时将眼珠子融合了,而她所有关于轮回的记忆也从这开始。
杜云屏抿了抿唇,刚想说话,更多记忆涌了上来。
她在院中浇灌灵草。
水缸空了,她得去挑水。
路上她遇见鬼面蝎,险之又险,多亏了随身携带的法器,跟鬼面蝎打了个平手,才勉强捡回性命,但每次都会废掉一条腿。
……
这些画面重复了成百上千次。
原来她在很早之前就已经陷入轮回。
不止是她,杏花村其他人也永远都在重复着同样的事,偶尔有人遇到意外死了,便再没出现。
唯一自由的,是七天前突然冒出来的那批外乡人。
也是这些人到来之后,村民们的生活才有了些许变化。
到底是什么东西将他们困在同一天?目的何在?
这些外乡人又是什么来头,诡道修士?
画面冗杂,又互相交织,杜云屏觉得脑袋快要炸开,忙深呼吸,将这些记忆压下去。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缓过来。
她不能一直被困在同一天,那跟死没什么区别。
“我可以留下你,但你要帮我找到破局的关键,不然我把你丢去喂鸡。”
眼珠子轻哼一声,虽然不满,但也表示默认了。
就在这时,林子深处传来一阵稀疏的脚步声。
三个穿着粗麻布衣的青年男子慢悠悠走来,有商有量。
“一会儿任务谁接?”
“我挑水,你除草,反正奖励都差不多,不会给什么好东西。”
“那我还是回去帮张婶子扫鸡屎吧,说真的我都成熟练工了。”
人是从山那边过来的,应该就是她刚刚看到的那三颗脑袋。
这会儿他们正旁若无人讲话,好像杜云屏跟林子里的树和草没什么两样。
杜云屏原本准备要离开,看到这三人后愣了愣,在心里问道:“你方才说融合之后有的人会看到幻象?”
“嗯。”眼珠子声音懒懒。
她继续问:“也包括在别人头顶上看见奇怪的字?”
三个外乡人,头上都多了几个半透明的白色字体,从左到右,依次是:「何首乌」、「黑山吗喽」、「龙十三」。
随着他们的动作,那几个字也跟着移动,稳稳浮在他们头顶上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