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雪中送炭(四)

然而,她言语间的冷箭好似戳在了一片棉花上,不痛不痒。

只见丝毫没受到惊吓的江陵无辜地眨巴眨巴眼睛,认真思考片刻,道:“我都不是啊。”

最后一个字刚从他的口中蹦出来,下一瞬,那把剑便抵在了他的喉间。

“还想糊弄我是吧?”

他先瞧了瞧女子的凌厉眉眼,再垂眸凝着乌黑的剑尖儿,默默往身后退了一步。

“我没有糊弄你。”

可他退一寸,剑尖便往前跟一寸,直至他整个后背抵在石墙上,不得不挤出一个天真中又带着两分谄媚的笑容:

“真没有!阿姐,你先别急,给我一个狡辩......啊不,解释的机会!”

谢扶玉没接话,只冷冷地瞧着他。

虽然与她相处不久,但他已基本摸透了眼前人的心性。她若是真有伤人的意图,毫无还手之力的自己,此刻怕是早已挂了彩。

与她在一处,着实比外面安全上太多。

他保持着那个笑容,小心翼翼捏起剑尖儿,望一旁挪了挪,待与剑保持着安全距离,一本正经道:“刚刚发生的事情你也看到了,阿姐是修士,且仔细想想曾经读过的书册,六界中有何物种,能有此等作用?”

谢扶玉沉思片刻:“好像确实没有。”

“对嘛,我都说了,我没有糊弄阿姐!”

他登时笑逐颜开,目光黏糊糊地落在她的面容上,纤长的睫毛忽闪忽闪。

谢扶玉觉得先前幻视出来的尾巴,下一秒又要摇起来了。

她把剑收回去,转身走向那只摇摇欲坠的柜子,片刻,取来一股粗麻绳。

江陵本放心地呆在原地,一见这场景,刚拔腿欲跑,便被她拽着衣领上的绒毛给拎了回来,又三下五除二,绑成了被人抓着时猪肘子般的模样。

他所幸任由她摆弄,并没像白日面对那些修士一般拼命挣扎。

他算是明白了。

眼前人看似没心没肺,实则警惕得很。

他在算计她的时候,她何尝不是在将计就计?

若是用这种方式能打消她的疑虑,那便随她吧。

她同那些想取他性命之人,终究是不同的。

谢扶玉把他绑好,丢在地上,自己坐于石榻,居高临下道:

“我问什么,你就答什么。若是答得令我不满意,我就在你身上划一刀。你再胡说八道,我就把你丢进池子里喂鱼。听明白了吗?”

“阿姐,鱼不冬眠吗?”

……

谢扶玉没好气地瞥他一眼,正欲开口,他当即话锋一转:

“不必阿姐问,我一五一十告诉你!”

“我确实不属于六界,却偏偏活在六界之中......连我娘,也说我是怪胎。”

他四肢动弹不得,只能趴在地上,诚恳地瞧着她。

“阿姐自诩天才,天才呢,也是异类的一种。你应该可以想象,我从前过得是怎样的日子吧?亲人的忽视,朋友的排挤,陌生人的嘲笑......都压得一个弱小的孩子……呜呜……抬不起头!”

江陵为了渲染自己的悲惨氛围,硬生生挤出两滴泪来。

“所以,我就从家里顺了点法宝,跑了。我立誓要闯荡江湖,混出一番名堂!让从前嘲笑过我的人,都对我刮目相看!”

这是什么狗血话本?

谢扶玉默默腹诽。

“但你也知道,我没有法力,活得比你这个散修还要艰难些,于是,我就开始给人家打工。”

江陵七分假三分真地编造着自己的身世,其间还不忘时常冲她眨眨眼睛,试图蒙混过关加萌混过关。

“喏,我身上的衣裳,就是在仙家织造坊打工换来的。这原本是做给一个宗门的小公子的,谁料那小公子修为进益颇快,衣裳还没做好,尺码便小了。但人家出手阔绰,当即赏了那时跑腿送货的我。他们宗门太大,我回去的时候,不小心迷了路,跌了一跤,流了点血,不偏不倚破了他们的一个阵法,这才知道,我的血还有这等用途。”

“等等,你说的这宗门叫什么?”谢扶玉半信半疑。

“金玉山庄。”他诚恳道。

关于这阵法,他可没乱编。

金玉山庄内有一处上古禁地,外设玉华阵法,其间财宝无数,但千年来无人可破此阵。

十多年前,他年少轻狂不信邪,偷溜进去破阵,没曾想,还真成功了。

那时,金玉山庄的家主并未责怪他这个不请自来的不速之客,反倒对他千恩万谢,好吃好喝招待一番,恭恭敬敬送走了。

从前,他还感慨家主大度,谁料后来得知,历代家主早就想破此阵,只是全庄上下都是笨蛋,没一个行的,久而久之,便放成了禁地。

他误打误撞,帮他们解决了千年未解之谜,几顿饭而已,还谈不上美味,这是他应得的!

听他说完,谢扶玉沉思片刻。

她还是七剑阁弟子时,确实听说过这回事。

玉华阵法一破,令金玉山庄的财力顿时翻了几番,广募修士,日渐声势浩大。

如今,已经稳坐荆州第一道门。

想到这儿,她略带嫌弃地瞥了眼江陵:

“这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你难道不会长大吗?”

“阿姐不是不知,修士所诞之子,与凡胎不同,其容貌不会随年岁增长,只有修至灵力半盛时,才能维持成年模样。若是个废柴,就只能一直保持孩童大小,我毫无灵力,现在还这样,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我确实不大了解。”她凝着他,淡淡道,“毕竟我是凡胎修道而来,得道时是何种模样,便保持何模样。”

江陵有些吃惊。

他万万没想到,她竟是凡胎出身。

如此说来,她得道时年岁也不过二十左右。

可恶!

若非他现在只是孩童模样,他多少得喊她几声小妹妹,把面子扳回来!

“那你又为何会被天魂宗的人追杀呢?小弟弟?”谢扶玉坐累了,撑着脑袋半倚在石榻上问道。

这声“小弟弟”,恰恰把他方才的小心思反将一军,令他脸颊蓦地飞上一抹羞恼。

她是不是会读心啊?!

这个女人可怕的很!

想归想,他还是老老实实继续瞎编:“天魂宗修行进益,倚仗吞噬妖灵。他们许是不知从哪儿听说我的血有此等妙用,想把我抓回去,以后直捣妖洞时都带着,多好的一把钥匙啊!”

确实,多好的一把钥匙。

她也不大想放他走了呢。

谢扶玉心中盘算着,面上流露出些愤慨:

“太过分了,你只是个孩子,他们怎么可以只想把你当工具!”

起码应该学学她,把他当成工具人。

江陵默默盯着她:“......阿姐,你很少与人做戏吧?”

“你怎么知道?”

“演得很假。”

谢扶玉吃瘪,顿了一顿,接着问道:“那你偷偷跑来动我的剑干嘛?”

“好奇。”

他斩钉截铁,抬抬下巴,指向那把已经熄了剑光的黑铁,道,

“今天那些人不是说你没带那什么......七星剑还是九星剑嘛?可你的招式,不似一把寻常铁剑可施,所以,它肯定有端倪。我怕血脉一事会吓到你,就想趁你睡觉,前来一试。”

她轻轻笑了一声,似是嘲弄,又似是冷笑。

“那你可看出什么端倪了吗?”

“嗯。”他点了点头,“剑柄上的凹槽,正是它失掉的七颗剑魄吧?”

“不错。”说着,她垂下眼帘,他再看不见她眼底的神色,只听她接着道:“失了剑魄的灵剑,本该与普通废铁无二,你肯定好奇,为何我还可以御酒?”

“是。”

“剑魄虽失,剑魂却在,勉强还剩三成灵力。”

她浅浅笑着,似在怀念什么。

剑魂......?

只有活物才分魂与魄,而法宝是死物,应当只有魄才是。

他从未听过此种说法。

但看她的神情,便知如今不宜多问,否则,怕是会适得其反。

"阿姐……是想找回剑魄吧?我可以帮你。"

他咽下心头的疑惑,主动提出合作请求。

她寻回她的剑魄,他拿回他的法力,何乐而不为?

她从榻上猛然坐起,行至他身前,耐心蹲下。

“你能怎么帮我?”

他在心中斟酌着说辞。

他身上的秘密太多了,他并不想把自己能够感应到七星剑的事情告诉她。

七星剑的灵魄,应当四散在天涯海角。

难怪他一醒来,识海中四面八方都是它的气息,令他难以辨别方位。

如今既知剑身何在,一颗一颗地寻回七颗剑魄,不过是时间问题。

谢扶玉凝他良久,见他始终沉默,原先的期盼逐渐散去,遂觉得有些无趣。

她站起身往回走,身后,仍趴在地上的江陵终于开了口。

“阿姐……我可以成为阿姐的钥匙。”

谢扶玉一怔。

这句话旁人冷不丁地一听,或许会有些感动,可那不是她。

她没转身,只微微侧过脸来,问道:

“为什么?你那么拼命,想从他们手中逃脱,不就是为了不被人所控吗?为何又心甘情愿地帮我?”

江陵的视线从她的裙摆飘去她的发梢,然后轻轻笑了。

这笑容不同于他一贯表现出的人畜无害,竟有些显山露水的张扬意气。

“毕竟阿姐是唯一一个救了我,还对我无所图的人啊!”

谢扶玉下意识觉得,他好像本就该是这个模样。

不过,这话可让她有点心虚。

她也不是什么都不图。

在他主动说要当“钥匙”之前,她早就动了这个心念。

她转身往他趴着的地方走去,解开缚着他的麻绳:“好了,你该回哪儿回哪儿,明日随我去一趟人间界。”

“去人间做什么?”

她把发丝在指尖绕了两圈:

“呀,突然想起来守则还可以再添上一条。师徒守则第四:我想干什么,你不可以多问。”

“哦......”

他一边应着,一边被她推出洞外。

江陵抬眼望了望天上的星子,看她又在自己的洞口结了新印。

她好像对他说了什么,却被结印系数挡去,他只得从她的口型依稀分辨。

是“不许再进来”。

他立在月下,唇角不禁弯起些弧度。

还好还好,总算能留下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小剧场】

江陵:不是,阿姐,你听我狡辩……啊不,解释……

若干年后。

谢扶玉:当初你瞎编是吧?这么会编,来给我编故事,不写够五百本不许睡觉。

江陵: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