泛着浅淡光晕的透明蝴蝶在她手心栖息了片刻,若有所感,振翅向窗边飞去。
林雁下意识起身追过去,便看见窗口处坐着一个白衣人。
他双腿悬空,静静地端坐在思明塔外伸的窗台边缘,午后日头高悬,但因着是冬天,还不算太晒。林雁探头出窗看他的时候,瞧见他在辉光映照下,半眯半合着眼睛,像一只温顺的白兔。
“师尊?”林雁出声轻唤,方才飞走的蝴蝶又落到了她的肩头。
江重雪睁开眼,看向她,不发一言。
他来这里……是做什么?看管她?不能吧,这种事情是要避嫌的吧?
林雁想了想,决定迂回一点问问他:“这几天很少见到师尊,今日是不忙了吗?”
江重雪启唇:“猎魔场事毕,论剑暂止,吾有时间,来瞧瞧你。”
清冷之人打出来的直球最是让人猝不及防,林雁低头咳嗽一声,开口道:“徒儿在这挺好的。”
江重雪闻言转头看了一眼室内,一双冰雪眼目淡淡掠过,停在她的脸上:“吾听说,你受了委屈。受委屈的人,会难过。”
“嗯……还好。”林雁抿唇,心道眼下不是百口莫辩的情况,说委屈倒还算不上。
说完,不知道从哪涌出来更多的半透明蝴蝶,一股脑停在她的衣上发间,更有一只顽皮的飞上了她的眼头。
林雁眨眨眼,将那蝴蝶暂时驱赶离开她的脸,身体动也不敢动,转头问道:“师尊,你……做什么?”
“让它们陪你。”
林雁抬眼瞧他,江重雪也垂睫看她,两相对视,还是林雁先红着脸移开了眼睛。
“师尊,你以前带过孩子吗?这种事情,好像得心应手。”
“没有,”江重雪收回目光,轻声道,“但从前,母亲曾这样做过。”
林雁“哦”了一声,又觉得不对,问道:“是对师尊这样做过?”
“嗯。”
“师尊先前受过委屈?”
江重雪素白面色如旧,眼里冷澈的茫然也一成不变,漫长的静默后,他终于组织好了语言。
“那时候,手中器物有异,伤到了同门,吾被关在此处,等候询查。”
他偏过头,慢慢说着。
“母亲来此寻吾,与这些灵蝶,陪吾整夜。
“后来,母亲说那时候的吾受了委屈,会难过,所以她才会用灵蝶来哄。”
林雁一怔,顿时想起来他说的应当是顾吟歌口中的灵运娃娃事件。
“那师尊有委屈难过吗?”
“吾不知。”江重雪声音无起伏地说道。
林雁趴在窗边托着腮,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感觉小仙男好像除了语言组织能力有点问题,感知情绪这一方面也不太正常,看他身边的同门兄弟姐妹对他也不错,听小仙男的母亲教育也没有问题,怎就养成了现在这副样子?
难道是先天哪根神经没长好?
林雁想到这,脑子里立马浮现出以前看的各种新闻。
不懂社交……语言有障碍……做事又一根筋不知变通、十分刻板……再加上天资卓绝的设定……
小仙男他不会是个自闭症儿童吧!!!
怎么办?怎么和自闭症交流?不知道啊!老师没教啊!
林雁抿抿唇,小心支开眼皮偷眼瞧他,又万般纠结地垂下眼,鼓着腮,思索该说点什么。
方才那只很粘人的蝴蝶又落到了她的鼻尖。
林雁与它大眼瞪小眼,微微仰头,随口闲谈道:“师尊,这……灵蝶是师尊母亲养的吗?”
“养?”江重雪侧目,略一思忖,说道,“它们并非活物,是由灵力聚集而成。”
说罢,他抬起手,伸出一根指头,继续道:“施术时,灵力在此处凝蝶而出。”
林雁很久之前就感慨过江重雪的手指很好看,玉雕似的,却并非全白,指尖盈淡粉,宛若白雪点红胭。
……如果伸的不是中指的话,一切都很美好。
林雁木然伸手将他的国际友好手势攥成拳,想了想,实在是忍不住,说道:“师尊,灵蝶只能从这根指头出来吗?”
“不会,只是吾习惯。”
“那其他仙尊都用哪根指头呀?”
“他们不用此术。”江重雪淡淡答道。
林雁松开手,欲言又止,刚止欲言,而后再止。
江重雪是神经钝了些,但他不是傻子,见林雁突然这般纠结,一下便想到了原因。
“你想看其他手指凝蝶?”
林雁:……
是,但最主要是不想看中指……这很毁小仙男在她心目中的形象的好吗!
“师尊你……”不用管徒儿啦。
“你喜欢哪根手指?”
“诶?”林雁的目光随着他抬起的手移动,纠结了一下,恭敬不如从命,兴致勃勃指向他的无名指,说道,“徒儿想看这根!”
“好。”
江重雪应下,一瞬间,围绕在两人身边的灵蝶散成星点白光,又聚成一道银流回到江重雪手中。
林雁屏住气息,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江重雪的无名指看,江重雪也好脾气地再度凝出了蝴蝶。
……只是这回还有一多半的蝴蝶自中指飞出。
江重雪垂眼落手,开口道:“抱歉,有些记不住。”
说罢,他便召出一小罐银色液体,以及一根极细的叶筋笔,三下五除二在左手无名指甲上画了一道斜线,而后道:“这样,就能记住了。”
林雁忍不住开口问道:“师尊要一直带着这个痕迹吗?”
“嗯,小时记不住,母亲便是如此。待习惯,便抹去。”
一道斜线委实不太好看,让人感觉像是被什么蹭脏一般,林雁可不允许她的小仙男师尊在旁人眼里是好几天不洗手的人。
她活动活动手指,说道:“师尊,我给您画个小东西好吗?”
当初勤工俭学,她可是学校后面商业街里美甲店老板的得意弟子,被服务过的客人都说好!
“好。”
江重雪静静地将手搁在窗沿上,悬在空中的银墨和笔也都乖乖落在林雁的手边,没问她要画什么,也没关心她画技怎么样,好似不在意,又好似十二分的信任于她。
林雁咬着舌头,晃着笔粗略在纸上画了几个花样,而后抬头问他:“师尊,你是喜欢小花、小蝴蝶、还是小白兔?”
“随你。”
不提要求的甲方简直是天使!
林雁亮着眸子问道:“画小蝴蝶好吗?正好和灵蝶相照应!”
江重雪定定看着她,目光似凛冬飞雪,扑簌簌落到地面,成了冰凉且绵软的雪沙。
“好。”
林雁迫不及待双手端过他的指尖,开始描画起来。
方才她试着把这种银墨蹭手上,干得飞快,用力搓才能搓掉,类似现代用过的记号笔一般。于是此次给小仙男的“美甲”设计,她是小心又小心,屏住呼吸勾画出蝴蝶的轮廓,直到最后一笔蝴蝶尾翼完成,她才敢喘气。
整只蝴蝶只用极简线条勾勒,并没有填充色彩,故而使得蝴蝶的颜色就是江重雪本身淡粉的指甲色。
林雁举着他的手吹了吹,对着日头看看,银墨流光溢彩,又与浅淡颜色相得益彰,说是她美甲职业生涯最满意的作品也不为过。
当然,还得是江重雪手指好看。
“好看。”林雁欣赏完,探出身子把他一直放松任由她施为的手放回他的膝盖边。
只是这一探身才意识到江重雪一直悬坐在高空中,虽然知道他不怕这个,但还是提醒道:“师尊小心一点,不要掉下去了哦。”
“你今天很开心。”
“嗯?”林雁歪歪头,不太理解自己被冤枉了、还关禁闭,有什么好开心的。
江重雪垂首打量自己指甲上的图画,良久才道:“你今日话很多,同从前不一样。”
这一句话点醒没有什么感触的林雁。
的确,从前和江重雪交际,大多时候都是硬着头皮开口,说出的话不是敷衍就是忽悠,而这一切来源于她对他的生疏,归根究底就是林雁心底不想和他混熟。
没有谁想去主动进入这样一个高岭之花的生命里,她自始至终也都觉得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之所以凑在一起也不过是因为他心血来潮的收徒。这样的日子迷迷糊糊过下去也挺好,说点什么展露心迹的话题纯属空谈。
可今天,她确实在不知不觉中消融了立在心口的一块冰。
或许是因他主动召出蝴蝶来陪她,或许是他主动提起小时候的事,又或许是因为他顺着她的心意来,好像十分看重她的样子。
爱与友好都是相互的。
不过,平时江重雪那样子,看起来钝感拉满,他是怎么做到待人温柔细腻、将察言观色与天生呆愣这两种矛盾结合到自己身上的?
如果清冷气质是先天,感知情绪愚钝也是先天,那待人温柔良善,就是后天身边人教得好咯?
假如说,他没有办法自己感知旁人的情绪,但有人教他什么情况下别人会有喜怒哀乐的情绪、需要他去做点什么……
方才江重雪最开始与她的对话浮现在了眼前。
林雁支颐偷偷看着垂睫打量指尖蝴蝶的江重雪。
看起来,江重雪的母亲,是一个很温柔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