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嬷嬷被欢若吓得颓然瘫坐在地上,神态里却有一分不易察觉的松弛。
也正是这点松弛,让欢若有些不忍。
其实欢若一向是好脾气的,尤其是对宅子里的人来说,或许欢若是他们见过的性子最好的小女官。
她好说话,性子温和,几乎不会跟谁拌嘴斗气——当然跟四贞不算,那多少是有些演的成分,主要是为了逗太后开心。
欢若也信这张嬷嬷跟她往日无冤近日无仇的,并不是主观地想要杀她。
于是,屏退了其他人,只留下苏麻喇姑和张嬷嬷在这。
“张嬷嬷,现下无旁人,你尽可以交代了。”
她警惕地瞪了欢若一眼:“我没有什么好交代的。”
欢若笑了笑:“是吗?我同你无冤无仇,没有利益冲突,若不是玄烨病这一场,我们都没见过彼此。我实在想不到,你有什么理由要对我下死手。”
“瞧你不顺罢了。”
这么衷心?
欢若玩味地看了她一圈:“坦白从宽啊张嬷嬷。”
张嬷嬷垂着眼,冷淡道:“我没什么好说的。再说我做了什么,欢若姑娘不是都知道了?”
“这跟你要交代的事不冲突。”欢若蹲下身凑近了张嬷嬷,“官府抓了人也要仔细审问,以防有什么隐情,或者有误会,或者被胁迫,或者为了报恩,人嘛,一念之错,又未酿成大祸,都是能商量的。”
她都暗示到这份上了,张嬷嬷若是聪明的,就该顺着她的话往下接一接。
可她什么都没说,刚才还瑟缩着求苏麻喇姑,这会儿反而一句字也不愿意说了。
苏麻喇姑叹了口气,道:“欢若,算了,良言难劝该死鬼。”
欢若仰头看了看:“倒也不是劝她,只是她不交代,背后的人怎么揪出来呢?”
这回轮到苏麻喇姑愣住了,她顿了一下才缓缓开口:“欢若想把背后的人揪出来?之后呢?”
之后?欢若张了张嘴,却不知从何说起。她也不知道揪出来之后怎么办。
佟妃虽然只是个庶妃,可天底下能管住她的有几个?皇帝?太后?可这算是皇室丑闻吧,告诉他们又怎么样?总不能打她一顿。
况且她是玄烨的母亲,一个绝望的母亲。
欢若扁了扁嘴,摆烂道:“揪出来我晚上给她套了麻袋打一顿。”
听见她这样赌气一样的话,苏麻喇姑松了口气:“这你不必担心,太后娘娘一定会给你一个交代。”
“那太后娘娘会怎么处置张嬷嬷?”
“怎么?”
欢若抿了抿嘴小声说道:“我就是觉得,罪不至死吧。”
苏麻喇姑瞥了她一眼:“这事,你觉得没用。就算太后娘娘开恩,难道那位还能放过她?”
一直低着头,一声不吭的张嬷嬷听到这,身子开始控制不住地发抖。
欢若皱起了眉头,这不是会害怕么?那方才装得从容淡定一心求死的样子做给谁看呢。
她戳了戳张嬷嬷的肩膀:“张嬷嬷,最后的机会了。你在这倔着,难道背后的人就真的能信你什么都没交代?你要想清楚,你现在的命究竟是捏在谁手上。”
过了一会儿,张嬷嬷终于抬起了头,平时看起来慈祥敦厚的脸上写满了惊惧:“姑娘,这一切都是我自己做的,无人指使,是我错了,我甘愿受罚,姑娘不必多说了。”
“是吗?你觉得你死了,佟主儿能放了你女儿?”
欢若终于还是没人住把话摊开了。
下午确定了张嬷嬷就是目标人物后,苏麻喇姑就叫人把她的底细一五一十地查了个清楚。
——本来也是,若她背景真的很复杂,想进皇宫也不容易。
内情很简单,张嬷嬷一开始是来宫里做奶娘的,家里还有一个女儿,一出生身子就弱,看病的花销非常大。
有一回她躲在御花园的假山下面哭时被佟妃发现了,问清了事情的原由之后,当时正怀着玄烨的佟妃就随手给了她些钱,解了她的燃眉之急。
原本是件好事,她也一直想找机会还了佟妃的恩情。
一开始她被选上来照顾玄烨的时候还挺高兴,觉得自己终于也算是报答了佟妃的善意。
谁知就在她进这院的第二天,在去厨房的路上被一个平日负责采买的小太监叫住,塞给了她一张纸条。
她打开一看,两眼一黑,差点晕过去。
纸上只有简单的一句话,你男人和女儿在佟府住得很好,你只要听话,他们就能全须全尾地回去。
一开始只是叫她递消息出去,三阿哥怎么样了,有没有好的迹象。
但那天半夜,三阿哥突然晕厥,她跟吴嬷嬷冲进去,正好看见欢若抱着三阿哥坐在床上,一副亲密无间的姿态,她没把这件事想得太复杂,自从她来了宅子里,就见识了三阿哥有多喜欢欢若。
只是她在把三阿哥的情况报给佟妃时,为了让佟妃满意,她是把当时发生了什么,她看到了什么事无巨细地全部写了下来。
这才令佟妃发疯一样的想要欢若的命。
对于张嬷嬷而言,一边是好容易救回一条命的女儿,一边是一个刚认识的陌生姑娘,怎么选好像都是错。
欢若抿了抿嘴,她不是包子,也不是想做什么以德报怨的好人,她只是不愿意叫一个被迫做了从犯的人承担最重的后果,可背后真的想杀人的人却安心稳坐钓鱼台。
张嬷嬷瞥了欢若一眼:“姑娘既然什么都知道了,那我更没什么好说的了。太后娘娘要如何处置,我都心甘情愿。”
欢若还想说些什么,却被门口传来的一道可爱的男声打断:“既然如此,那就先去慎刑司领罚,十板子,然后逐出宫去,永世不得进京。”
三个人寻声看去,是披着件外套的玄烨,身后跟着表情尴尬手足无措的林将之。
欢若一看玄烨这一身,脸都绿了,她赶紧走过来,把身上的马甲脱下,往玄烨身上一捂:“三阿哥怎么穿成这样就出来了,才刚好些,这是想再病一场吗?林太医怎么不拦着点!”
林将之一脸无辜地眨了眨眼,怪谁啊怪谁啊,是谁瞒着三阿哥演这么一出的?
刚才他们一出门,三阿哥就醒了,虽然是躺在床上,但那小脸也已经拉得都快掉到地上了,皇家威严,他今天也算是在一个五岁的小娃娃身上见识到了,他还敢拦?
玄烨倒是没说话,虽然脸还是臭的,却还是老老实实站在那由着欢若给他裹成一个绣花带毛领的水蓝色小粽子。
等欢若扣好了扣子,才开口:“我饿了。”
欢若愣了一下,抬头看了一眼苏麻喇姑,得到了一个肯定的眼神之后,她才站起来,回道:“行,那我去厨房看看有什么能做的。三阿哥有什么想吃的吗?”
“我都行,”说完可能是觉得听起来太冲,玄烨又仰起小脸,放缓了语气,“你做的就行。”
欢若笑了笑,连刚才心里有点烦闷的气也散了,她再次蹲下身,借着给玄烨整理毛领,在他耳边小声说:“三阿哥帮我留下张嬷嬷,欢若用十顿饭给你换不重样的。”
玄烨傲娇地抬着小下巴,欢若继续道:“我是说回宫之后,嗯?”
“真的?”
“真的!”
“一言为定。”
“好!”
得了他的话,欢若便站起身,道:“那我先去了,林太医,你跟我一起过来吧,我可能需要你帮忙。”
林将之疑惑地看了欢若一眼,我一个医生能帮上什么忙?
啧,欢若扯着他袖子,给了他一个眼神,叫你走就走啦。
林将之立刻从善如流,行吧,走就走呗。
在去厨房的路上,欢若一直低着头在想什么,林将之老实地跟在她身后一步的地方。
虽然她不知道苏麻喇姑会怎么跟玄烨说这件事,但玄烨既然答应了她要保下张嬷嬷,那他一定不会让张嬷嬷出事的——就算他能力有限,只要他开口,太后娘娘也不会为难。
她想留下张嬷嬷是为了将计就计,吓唬吓唬背后的人,总不能有人想杀我,我连小小反击一下的机会都没有吧。
只是她这会儿突然想起佟妃是选玄烨的母亲,历史上玄烨对佟家人那么好,或许他不会愿意自己对他母亲做出什么不敬的举动来。
哎,怎么会这样,这个贼抓得可真是憋屈……
她正想着,突然身后有人扯住她的衣服,叫了一声“小心”!
她一怔,回过神来一抬头就看见一根断掉的树枝横在她眼前十公分的地方,要不是林将之反应快拽了她一把,她这会儿就要抱着眼睛哭了。
“多谢林太医。”欢若规规矩矩地道了谢,才发现她走过了到厨房的路口,都快走到二门的穿堂了,她赶紧让林将之回去,“我自己去就行了,麻烦林太医回屋帮玄烨准备一个汤婆子把被窝先暖上,顺便把手炉的炭也换一下吧。麻烦您了,我这边要去给他准备吃的,但我想等会儿他回去肯定是会冷的。”
林将之这边却盯着欢若的手问道:“欢若姑娘不冷吗?”
欢若一下被问住,这才感觉没了马甲,小风一吹还是有点冷的。
就在她晃神的瞬间,林将之已经把自己的衣服脱下来递给了她,因为他最近也一直住在这,所以平时并不太穿官服,此时他把手里的藏青的马褂递给欢若,里面只穿了一件月白的长袍。
欢若赶紧摆手:“使不得,我这边到了厨房,生了火就不冷了,林太医快穿上,你要是病了,我们可没人能医你。”
林将之笑着把褂子塞到欢若手里:“姑娘若不嫌弃还是穿上吧,我毕竟是个大男人,身体还抗冻些,况且我回了屋便不再出门了,可姑娘等会儿还要从厨房往回走呢。穿上吧,干净的,今日刚穿一回。”
他都这么说了,再推辞就好像是真的嫌弃了他一样。
欢若客气地收下了褂子,往身上一披,然后快步往厨房的方向去了。
想着现在天晚了不适合吃不好消化的,她就蒸了一碗嫩嫩的鸡蛋羹,顺手又拿了两个橘子揣在怀里,一踏出厨房的门,心里立刻开始感谢林将之。
从温暖的厨房出来,要是没有这个褂子,她可能真的要冻死在回屋的路上了。
等她端着鸡蛋羹会搭配屋里后,玄烨已经脱了鞋袜重新近了被窝。
看了看他放在床头的手炉和被窝里鼓起来的汤婆子,欢若悄悄竖起拇指给林将之点了个赞。
这个林太医不戳,能处,拜托的活他真干。
林将之也对着她伸了个拇指,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他已经不是那个跟女孩说句话就要脸红的林太医了!他现在是钮祜禄·林太医!
欢若冲他咧嘴一笑,转过身,正对上玄烨眉毛拧成八股的脸,欢若瞬间收敛了笑。
哎?怎么回事,她以为刚才他那句“饿了”是“和好”的意思,这个表情,是还没消气?
玄烨皱着眉头把她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最后目光停在了她身上这件明显是男款的马褂。
“你身上这件衣服,是谁的?”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好,我诈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