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如青把泥炭土和沙土混好,又撒了丁点儿硫黄粉,将那半死不活的栀子花移栽过来,埋好土,浇了一勺淘米水。
最后,将花盆般到阳光下。
栀子花怕淹,近来雨多,这株恰长在低洼处,被泡了两天,她尽力挽救,也不知还救不救得活。
“魏娘子,还是你厉害,前几日的较量是你赢了呢!李管事有赏,你还不快去呀。”
魏如青刚栽完花儿,就听同僚跑过来送好消息,她扶了扶斗笠,笑眯眯道:“你们见我初来乍到,都让着我的吧。我哪就跟‘厉害’二字沾边儿了。”
同僚笑道:“你可别在这儿谦虚了,走,李管事等着你去挨夸呢。”
魏如青应了声,这就跟着去了。
穿过弯弯绕绕的林荫道,过了一座石砌小桥,又走了一段石子路,她才终于走出花园。
这里是闵国公府,大而气派,这种地方,任她蔡三娘怎么找也找不上门。
前些天,魏如青在茶肆观察蔡三娘时,顺耳听到了闵国公府的一件热闹事儿——
说是,这国公夫人当年怀孕的时候,正值随夫外调,因路途颠簸导致了早产,不得不在一农户家中生产。
巧的是那农户家的娘子也正生产,两个女婴同时段出生,都瘦瘦小小的。稳婆抱孩子去洗澡,竟给洗混了,因怕事儿便瞒了下来。
闵国公府精心养护着女儿长大,可后来这孩子却越长越不像父母。闵国公心中生疑,便令人去寻找当年的农户,发现那家的女儿和自家夫人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闵国公府也是干脆,当即给了那家人一笔钱,将正经大姑娘接了回家。原本的大姑娘虽不是亲生,可到底养出了感情,便只将排行降了,改称二姑娘。
如今那大姑娘正学规矩呢。再有一个多月,就是老夫人七十大寿,闵国公府要在那天,把真正的大姑娘介绍出去。
这件事是要大办的,因此府里很早就开始做准备,翻修院落,布置花草……
这人手不够,自然就要招人。
魏如青最擅长种花了,可不就是瞌睡遇上了枕头。她没通过牙婆,而是背上行囊直接来了闵国公府,经过一番考验,顺利留下。
她做了这闵国公府的花奴,吃住都在这里,日子过得紧凑,说辛苦也不辛苦,和花草打交道,总比和人打交道舒服。她没了烦心事,短短半个月,连气色都养好了。
她想着,等在这里积累够了,就去山里开一块地,自己弄个花圃,一半做生意,一半是生活。
可就目前来看,光是在这里站稳脚跟便已不易,以后的事,就更说不准了。
魏如青心里清楚,近来花园需要人手,国公府才会增加花奴,等把这阵子忙过去,便该请退人员了。
届时,她这个最后进来的,因又不是贱籍,不好拿捏,怕是要第一个被裁出去。
她想留下,便得尽快在一众花奴里脱颖而出。从前,她不争不抢,可现在,不争便别想端碗吃饭。
故而打进了花园,她便抢着干活,那一身种花的本事可丝毫没藏着。
前些日,府里进了很大一批花草苗,李管事便开玩笑,说不如比比看,看谁种得最快最好。
几日过去,数魏如青栽的存活最多,也长得最喜人。
今儿,李管事好好地把她夸了一顿,叫其他人多跟她学学,还把几盆名贵的“烈火骄阳”交给她来负责。
魏如青种花的工夫确实厉害着。
虽她如今也不过二十有三,却实打实栽了十五年花,打六七岁上就开始摆弄花草了。
小的时候,爹娘对她不怎的上心,小姑姑也不能时时都陪着她,她便老往隔壁跑。
隔壁住着一个老妪,姓余,听说曾在宫里打理御花园。
那老妪独居,魏如青喊她余婆婆,看婆婆种花,她也就帮着弄,不知不觉掌握了许多技巧。
再后来,余婆婆过世,留下一本自己写的花草经。她研读吃透,在种花一事上,自然比旁人经验老道。
如今想来,拥有这一番机缘,上天到底还是怜她的。
日子一天天过去,她在国公府渐渐过顺了,今日该她轮休,魏如青给那几盆“烈火骄阳”浇罢了水,便挎着篮子出了府去。
这是她第二次轮休,也是时候去看看小姑姑了。
因怕被蔡三娘守株待兔,第一次轮休的时候,她便忍住没去。今次出门,怕不巧被撞见,她还特地戴上了帷帽。
其实,说起来,变卖周诺的家产所得的那三百两,并不该她一人独吞。她有心分账,可蔡三娘和周母都是重利薄情的人,必定想要她都吐出来,给她三瓜两枣便觉得是十分对得起她了。
先拖着,等时机成熟,她自会去找蔡三娘说个清楚。
她并不怕对方报官。房契在谁手上,房子就算谁的,况且是周母自个儿离家投奔前儿媳,哪怕将她告上公堂,这也是笔糊涂账。
近几个月来,宁王的案子占了官府许多精力,像这种糊涂官司,官府一定会延后处置。
魏如青审时度势,利害关系想得很清楚,落子无悔。
眼下,她先去纸马铺买了香烛,方才往出城方向去。
今儿天气不错,阳光没有那么毒辣,她心情颇好,走在路上闻到烤饼香味,肚子馋了,便买了两个。
一个边走边吃,一个给小姑姑带去,惬意非常。
酥香的饼刚吃了没两口,忽听得空空的马蹄声传来。她扭头瞧去,随即眼神微变,忙将半撩的帷帽戴好。
是齐靖。
他骑马过街,打城门口方向而来,脸色阴沉得可怕,不知谁又得罪了他。
魏如青看他两眼,匆匆收回眼神。
枣红骏马打她旁边经过,慢悠悠地往齐府方向去了。
又一次看到齐靖,心里头已经没有什么别样的感觉。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魏如青继续吃着她的烤饼,出城去了。
原来,加了肉馅儿的饼是这个味儿,好香呢。
……
齐靖回府,径直去了书房。
他性情冷,平日里下人们便小心伺候着,今日更是大气都不敢出。无他,大人今儿这脸色,阴沉得跟墨汁子似的。
没一会儿,屋里又传来摔东西的声音,这已经是近段时日的第三回了。
齐大人那脾气虽算不得好,可甚少这般暴怒,院儿里伺候的人一个个都在茫然中汗流浃背。
“你这发的是什么脾气,在外头不顺,倒回来发疯!”
万幸,老爷子闻讯过来,开口就是一顿训。
“啧啧啧……找个镜子看看,眼睛都气红了。”
这世上敢训首尊大人的,除了皇帝,也就只有齐老爷子了。
齐靖手上的那一方砚台,到底是没砸下去。
“父亲怎么来了?”他敛了怒气,懒懒坐下,平日里挺拔的肩背此刻松垮着,余有几分颓然。
“哼,我再不来,偌大个家业都要被你砸完了!”
齐老爷子嘴里骂着,负手走进屋内,没好气问,“又是为了那个女人吧!我晓得你最近正派人寻她。”
齐靖没吭声,脸上的冷意如腊月寒冬。
他发火,自然有原因——
听闻魏如青时常去她小姑姑坟前祭拜,今儿他便亲自去看了眼。到了地方,却见那坟上荒草丛生,已许久未有人来过。
若她还活着,岂会不去她小姑姑坟前诉苦。她那小姑姑只大她八岁,亲姐姐似的,与她感情甚深。
一直以来,他是知道的。
她……或许,当真寻求解脱去了。
绿水河下游打捞起来的一具女尸,略有几分像她,只是面容已经泡毁,并不能完全确定。
他明知她是个脆弱的女人,压了太多的委屈在身上。
他只是想……
齐老爷子见不得儿子这颓丧样子,吹胡子瞪眼地训斥起来:“不就是个女人,再找就是!”
说着,招呼下人将茶水端进来,转又笑道,“来,我刚得的好茶,咱爷俩一道品品。”
齐靖揉着眉心,语气疲惫:“没心情,下次吧。”
齐老爷子面露不满:“啧,你心情不好?你心情不好就要赶你老子走,就要断我齐家香火?”
不屑地呵笑了声,脸上是洞穿一切的表情,“当年你和她是冲动之下和离的,现在回想起来,就不该和离……该纳几房小妾,生了子女给她养着就是。魏氏那性子,是个好拿捏的,也省得麻烦。”
齐靖后槽牙略略发紧,没吭声。
齐老爷子从来没所谓儿子爱不爱听,只顾自己往下道:“她到底是你唯一心动过的,我不信你没这么打算过——把她接回来,说通她纳妾室——可错过了就是错过了,终究是天意嘛……当年你在殿试上为陛下献策,被当场留用星罗司,隔几天就被外派出京,等你再回来,她已经嫁了别人。”
齐靖哑了声音:“别说了。”
齐老爷子慢饮了口茶,全然没把他的不悦放在眼里:“你恨她无情,可又放不下她。靖儿,我对你最不满之处便在这里——男人顶天立地,岂可囿于儿女私情!”
齐靖:我知道。父亲说完了吗,说完可以走了,我还有事要做。”
可齐老爷子稳坐不动,非就杠上了,一定要往下说个痛快:“如今你也安稳下来了,一时半会儿不会再往外头跑。我已请了媒人替你相看。”
无奈地叹息,“唉……你娘没抱上孙子就去了,我呢,年纪也大了,不想留下什么遗憾!”
齐靖眉头忽紧,冷道:“不必相看,我没那心情。”
他一再不听劝,齐老爷子终于忍无可忍,一巴掌拍响了桌子:“这是父命!”
屋中安静了片刻,齐靖起身,一步一步走过来。
一声碎响突然爆发——茶盏被扫落老远,齐老爷子刚得的好茶溅了一地。
齐靖欺身盯着自己的父亲,咬牙切齿,一字一顿:“我说了,没心情!”
齐老爷子抵着椅背半晌没做出反应,他瞠目结舌,吓得说不出话。
这么多年,齐靖这个小儿子是最令他满意的,聪敏好学,吃苦耐劳,什么事儿都一点就通。
如今官居高位,不论在外头多威风,回了家还是他的好儿子。
可、可就为了一个女人,他竟然……
齐靖掐着椅子的手青筋冒起,他的眼睛透着一抹红,声音哑得可怕:“她死了……”
齐老爷子瞪着眼睛,接不上话。
“你、我,都是推手!”
齐老爷子怒从心起:“你!你!你……”竟对儿子心生惧意,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齐靖拨开老爷子指过来的手,冷笑着:“父亲,您屡试不中,半生以来一穷二白,靠着我这个儿子,如今也是锦衣玉食,自在舒坦。您是怎么逼我的,我不想旧事重提,但我告诉您,父亲——从今日起,你若让我不舒坦,我就会叫你不舒坦。”
齐老爷子气得语无伦次:“逆子!你就为了一个女人……她……”
齐靖松开手,站直身:“来人,老爷子身体不适,还不赶快送回去休息。”
稍有一顿,冷冷吩咐,“书房重地,以后不要随便放人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