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罗绣行缠,足跌如春妍;他人不言好,我独知可怜。”
高丽使馆的花院中,武林筝的声韵缭绕,有位女子抑扬顿挫的一曲《双行缠》罢,座上数位官员便皆鼓起掌。
“不愧是松莲玉奴!高丽女莺啼善舞,名不虚传。”说话的是位汉官,他上下打量着席前微躬身行礼的高丽女子,“南大人很会打扮你,这绿帛衣、绛红裙、翘头履,如画中走出一般……只是,似乎还缺个点睛之笔……”
旁边的高丽人奇道:“何为点睛?”
“厮儿,去将我的礼匣取来,当中那颗夜明珠,就赠予你松莲玉奴了!让南大人为你镶成珠勒子,红绡帕缚头缀上,岂不点睛?”这汉官大方一挥手,松莲玉奴连忙跪下答谢。
宴席间继续觥筹交错,那松莲玉奴让人在场地中央铺就几段数丈长的宽白纱帛,然后脱下绣履,将一双雪白娇小的赤足踩在纱帛上翩翩起舞,一旁递送酒觚的小山几乎看傻了眼睛。
这夜风色清晖月秀,正是秋八月气爽时节,歌舞一度落幕后,松莲玉奴便退下出到外间稍事歇息。
管事的因说看见松莲玉奴的婢子去替她准备下一场歌舞的衣道服具了,便让小山将桂花露熬的蜜水和蟹酿橙、胡饼及林檎果端去她休息的厢房。
偏院灯火不如花院通明,厢房的门大敞,松莲玉奴侧在一张榻上,似乎因为贪凉,那裙子也毫不避讳地撩起到膝盖上,看见小山进来不但没有收敛,反而招手让他拿着东西到自己面前来,就着他手上的托盘看看,却撅嘴皱眉:“这些有什么可吃?端走吧。”
小山心中惶恐,只得躬身退出,但走到门边,又忍不住回头再望一眼榻上的松莲玉奴,脚底竟像生了胶似挪不动了。那松莲玉奴明知道也不呵斥,反问道:“你还看我做什么?”
“我、我……你倒是想吃什么?告诉我去寻来?”小山急切地张口就说了这话,脸也胀得大红。
松莲玉奴“噗嗤”一笑:“我跟随南大人坐着大船漂洋过海来到你们宋国虽然也有大半年,但你们这的饮食我确还吃不惯,只是……若有那心肝子切得细细的,与米饭蒸得一起吃,倒还算无上美味。”
“心肝?”小山愣了一愣,“是羊心肝还是牛心肝?或是……”
松莲玉奴已经笑得如绽开的花朵一般,招手道:“小小儿,你过来。”
小山斯斯艾艾地蹭过来,松莲玉奴眉目流传:“我要吃人心肝你也会替我弄来么?”
“人、人?”小山吓了一跳,瞪大眼睛,“你要吃人的心肝?”
“哈哈哈……”松莲玉奴笑得花枝乱颤,伸过手来摸摸小山的脸颊,“多少人都说挖出他的心肝给我,我且不想要呢,倒是你这小小儿……”
“玉奴!玉奴!南大人唤我来问你换好衣裳没?下一曲莲盘舞别让贵客们等太久。”管事的亲自跑到门外来问。
松莲玉奴朗声应一句:“就来。”完后又看小山,顺手从盘里拿起那盏蜜水慢慢仰脖饮下半盏,然后又把盏送到小山口边:“你也喝?”
“不、不、不敢……”小山整个人窘得想钻下地底,但松莲玉奴一手托起他下巴,一手将蜜水半强制地灌给他,完毕才笑着说:“你出去吧,倒是想想怎地帮我弄来人心肝吃?”
松莲玉奴跳的下一支舞,是在院中摆上一方硕大莲花银盘,盘内浅浅地注入些清水,松氏只穿着白色纱帛,额头缀满水晶,手臂脚踝配着银钏,低垂两侧飘带便姗姗而来。
夜风将纱帛吹起,她赤足踩入盘内,足尖挑动水痕,慢慢地委婉旋转地踏进去,水渐渐湿了衣带和裙摆,她的舞姿渐渐柔功尽展,如白练蛇姬般于莲盘上交缠,直到纱帛湿透,松莲玉奴那白玉般玲珑无瑕的躯体也几乎在银盘水上显露无遗。
小山的耳朵中已经听不到武林筝 “叮叮咚咚”的挑拨声,也听不见鼓乐击打、琵琶协奏,那席间饮酒观乐的男人们或赞赏或惊艳的神情也模糊了,只有松莲玉奴颈项、指缝间挂的流珠水线,发丝濡湿打成圈圈弯弯的缕儿贴在肤上,那沁水的冰肌玉肤在烛光映照下,闪烁出不真切的玉宝珠光……
秋夜原本清冷肃杀,然而月湖畔的高丽使馆内,歌舞笙乐直闹到五更多,天色擦蒙蒙眼看就要亮了。
小山整宿没睡竟也不困,他惦记着松莲玉奴要吃人心肝的事,思来想去他估摸着只有到月娘这里,兴许才能找到饭蒸的人心肝,月娘做稍梅总是切得十分精细,油、盐、茴香恰到好处地腌渍一下,泡些陈杂的粘米,最后蒸出来的稍梅香糯好吃……
他在远处看着南大人命松莲玉奴随那位汉官大人去了后院厢房,看看天仍不及亮,他便洗净一摞食盒,从使馆边下的小门出去,径直跑到“月稍梅”。
“月稍梅”的白幡在如轻魂般一如往常地飘在湖畔棚屋上。
“月娘!”小山掀帘子进去,月娘果然在!
她站在大灶旁边,灶上一锅正蒸腾翻滚地冒出白气,事先五香粉盐水泡发的糯米,和入肥瘦适宜的肉糜已经拌好,擀作巴掌大、张张荷叶形边的粉皮摊在掌心,那厢迅速抓一把糯米肉馅放在其中,左手再一握,转眼间即捏好一只金钱布兜样的稍梅放到藤制蒸笼内,明知道有人进来了,她也毫不在意:“小山,今日怎又这早来?”
“月娘……”小山欲言又止,走进来几步,因为从小是孤儿,被人捡回就在高丽使馆里做小杂役工,吃睡不定时,所以他虽长满十二岁,也仍不比大灶高出多少:“月娘,我今日不想买肉的,有没有人心肝做的稍梅……”
“人心肝?”月娘手中并未迟疑,转眼一笼都做好,攒齐一摞便上火闷盖,还是淡淡口气,“人心肝做的未必好吃,心瓣儿一熟就老硬了,倒不如拿七八个串作一串儿,风干等到‘冬至日’再片成风干脯子下酒。”
“可是……”小山为难地低头,“可是她说想吃……”
“她?”月娘眉头轻挑。
“是……松莲玉奴,跟随高丽使者从高丽国来的。”小山如实答。
“哦,这样。”月娘不置可否地继续忙手里的活。
小山站在那不知所措,他不知道月娘究竟有没有自己想要的东西,但他又觉得若是月娘的话,什么样的食物都肯定能办到的。
直站到帘外天光大亮,人声来客渐多,月娘开始忙碌招呼买卖,小山则讷讷地站在旁边,眼看一笼一笼稍梅被卖掉,他心里计算着还有多少卖完,等那些来买的人都走光,他才好再鼓起勇气询问月娘……
终于时至中午,月娘把笼屉里最后两个稍梅包起递给小山:“你怎还在?看两个黑眼眶子,整宿没睡?吃吧?”
“谢谢月娘……”小山接过稍梅,似乎能感觉到月娘并不想帮自己找人心肝,虽然心有不甘却不敢强要,只得双手包着两个稍梅,默默地往回走。
“月稍梅”的各色稍梅,在月湖一带是特别有名气的,不论内馅荤还是素,“水、旱八鲜”的粉糯香甜,应时应节的城外雷菌、城北树瓜,添加些味道浓厚的秘制红、白肉,所以明州城里上至达官,下至走卒,没有不爱吃“月稍梅”的。
小山怀里揣起两个稍梅,想着往回赶,松莲玉奴通常要睡到午后方起,他擅自跑出来许久,丢下众多杂役没有做,回去恐怕也免不了管事一顿数落惩罚,但大不了就是少吃两碗饭罢了,下午等松莲玉奴起来前,厨房会做好饭菜,自己就拿这稍梅去给她做点心……
可当他跑回到高丽使馆正门前,却见门前停着两顶四人的垂帘肩舆,门内南大人正送昨夜见过的那位官人和梳妆整齐的松莲玉奴走出。
小山的心登时冷得像冰坨一般“咯噔”掉下谷底,站在那里呆呆地看着南大人对松莲玉奴说些离别叮嘱的话,松莲玉奴的婢子则在旁边拿着她的包袱,还有小厮用扁担抬出一只衣箱,那全是松莲玉奴的贴身什物!
那汉官挥袖坐进第一顶轿子,松莲玉奴坐进第二顶,在帘子放下之际,她好像在一瞬间看到街角站立的小山了,当时嘴角微微一上扬,那帘便无情地隔断了两人的视线。小山倒吸一口冷气,看着轿子走远也不知醒悟,直到有人过来在他后脑勺狠狠拍一巴掌:“山子儿偷懒跑哪儿去?”
小山茫然抬头看是管事,接着头又被重重地打了一下,但只是觉得更懵,后来接连好些天都是如此失神……
那是他此生见松莲玉奴的最后一面!
“翩翩黄鸟,雌雄相依。念我之独,谁其与归?”
才过中秋望重阳,菊花剪凋梧桐老。
后庭里每日皆有新来艺伎随着琴声练习唱着据说是高丽古歌《黄鸟歌》,小山听不懂词意,只是每次听到总觉歌声悲怆让人十分难过。
而且在那之后,不记得哪一天,月湖畔的“月稍梅”也销声匿迹了。就如来时那样,月娘走得同样突兀,如松莲玉奴在小山脑海中的印象,偶尔忆起也如那月湖一带的秋去莲花萎,残藕根没淤泥里。
月湖的时光,就在使馆后院里,树荫下晾晒女子们的红团绞缬衣下流过,小山每日间洒扫、修伺花草,恍眼过去数年……
直到、直到忽然一天,南大人牵着一个小女孩的手走下后院的台阶。
虽然年仅八九岁模样,但那神情眉目,却完全印自松莲玉奴一般。小山惊愕之余,听到南大人向大家说,这孩子是松莲玉奴所生的女儿,那位汉官大人遭逢事故举家皆殁,剩下这高丽妾的女儿因为无可在意,他便托关系领了回来,又因父族覆没因此仍旧改随母亲松氏,南大人便为她取名松白花铃。
从此在这高丽使馆后院里,伴随着清商曲辞,与她母亲当年一样,唱起那“新罗绣行缠”便是。
小山心中不知是该大喜还是大悲,对松白花铃也就十分留意照料,恰逢这些流年世事的曲折动荡,官场逐渐冷清下来,松白花铃也得安安稳稳地在这高丽使馆生活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