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晒干的桃花、木樨、白檀、白丁香那些花儿、药材一起捣碎,然后锤蛤粉、玉屑,调水银霜加蜜熬一锅便是了。
因萼楼只在太阳落山以后才开门迎客,所以我们需酉时二刻到二门下应卯,从一个小角门走十余步去到偏院大厨房便是。
来接应我们的还是露哥,到了厨房里,先见到两个跟我年纪相仿的女孩在地上择菜,进门便闻到一股油烟气,只见灶上一口大锅烧着滚油,有个头上罩着一尺高篾丝狄髻的中年妇人正在炸狮子头,听见我们进来就侧了侧目,露哥介绍道:“这位是掌厨的罗娘。”
赵不二便朝她略弯身打一哈哈,那罗娘也就笑笑没作声。露哥又引我们看另一边,有个同样罩个一尺篾丝狄髻,稍微比罗娘年轻一点的女人,带着一个小厮在捏点心:“这是专门做点心果子的乌糍姐,”露哥笑道,“就因为她做的乌糍特别好吃,咱都这么叫她。”
然后她又喊来两个十五六岁、眉清目秀的小厮,“这是阿旺和阿晋,专门给赵掌柜做传送和打下手的。夫人说了,掌柜的刚来,这里的锅盆碗瓢用着未必顺手,有什么需要便尽管列出单子让人去买。”说着她又一一指点了各样瓜菜、柴米物什摆放的地方,我跟在她身后正详细听着,冷不防她转身拉起我的手,“听说那晚的翡翠烧卖是你做的?夫人说有种特别好的滋味,让我问你还会什么?”
“我……”我愣了愣,“一般的饭菜点心都会做些,只是不知合不合夫人的口。”
露哥刚要说什么,忽然耳后一个声音打断她道:“会做点心的?那就先过来帮我和面看看!”
我循声望去,是那个乌糍姐,她抬起满是白面的手朝我招招,我便走过去,她道:“听过‘绿荷包’么?”
我摇摇头。
“那你会做菜汁馄饨皮么?”
“会的。”我连忙点头。
“喏,把那些小青菜跟面粉拿去,和好做馄饨皮来我使用。”乌糍姐把一盆洗好择过的青菜和面盆塞到我手里并不忘叮嘱:“麻利些!紧等着使用!”
“是!”我不敢怠慢,朝露哥弯一弯腰正要自顾去忙活了,又想起一件事,“请问……我能用哪个灶?”
乌糍姐环顾了一下,周围几口灶都有人占着用了,“这样吧,你跟我来。”说着她带我走出厨房门外,一指院子外间靠墙一口大灶,突然就大声喊道:“阿浊!阿浊?”院子里暗暗的,好像没有人:“阿浊!……那丫头跑哪躲懒儿去了?”乌糍姐又提高了嗓门,终于一个人影不知从哪个旮旯里跑出来,“来了!来了!姐你叫我?”
我定睛一看,竟是个头发蓬乱,身上穿着也是脏兮兮粗夏布衣裤,跟我一样大的女孩,正困惑萼楼里也有穿着成这样的人?乌糍姐就对我道:“让她帮你担水烧火吧。”说完就进去了。
我没敢多问,那阿浊已经凑近来:“要我做什么?”
“烧、烧一锅水。”我还不习惯支使别人。
“好!”那阿浊一溜烟就跑了,我则去把灶膛里点着柴火,待她把灶上大锅倒好水,底下的火苗也渐渐旺盛,我在旁边等水开好放菜,她在一旁却很好奇似的打量我,我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忍不住道:“你盯着我看什么?”
“你是新来的吧?”她又习惯动作地凑近来,“你叫什么?”
“我、我叫严月儿。”我闻见她头发上飘出阵阵的油汗酸气。
“噢,我叫阿浊。”她咧嘴一笑,“这厨房里我最清闲,你以后有什么事就叫我。”
“真的?”她说话的样子一派率真,我顿时少了戒备,对她有了好感,“那谢谢了。”
“你要做什么?”她看着我把青菜投入已经沸腾的水里,我反问:“臼杵在哪?还有挤水的布?”
做菜汁馄饨皮其实不难,只是这次要做的分量大,我首先烧滚水把青菜投进去烫半熟,捞起后放石头臼杵里捣烂,阿浊又给我打来凉水,我就用那菜汁兑凉水和面,尤其记得面里要放些素油,那样出来的面皮才能不粘腻却香滑。
和好的面要静置小半刻钟才能使用,乌糍姐又让我去看那一排五个小灶上熬的砂锅里的甜汤,首先将一锅冰糖紫米红豆细沙离火,并放入蜜渍樱桃;第二口锅里的糯米红糖藕粥还差点时候,要搅拌几下继续熬;第三口锅里桂圆枸杞桂花羹,一掀开盖便香气扑鼻,已经做得;第四、第五口锅里的荷叶绿豆饮和鹌鹑蛋银耳莲子梨汁则需要盛出来放在井水里冷浸,好待吃时清心祛火。
说是要做馄饨皮,但乌糍姐让我把面片切得正方,然后两片合在一起,沿着边把三个片都拧着花儿压严,只留一个口子撑开就扔进油锅炸,迅速翻动几下酥硬了便取出排列在竹篮上备用。她一边做事一边还不忘提醒其他人:“你去把架子上那几个宝红色的盖盅拿来……你去拿十几个鸡蛋来打碗蛋浆……”
我偷眼看赵不二,他也在那“哗哗”地炒最拿手的五香螺蛳,我这一走神,乌糍姐就故意在我耳边大声说:“剩下的面皮你去做了翡翠烧卖来!”
“啊……是!”我吓得一激灵,赶紧继续手头的事。
这时外面急匆匆走来一个丫鬟,进门就道:“花坞的国舅老爷起身了,要喝碗浓浓的白鱼汤,你们快做好了送来!”
这一个说完刚走,又一个跑来:“尚书公子要来‘风露人间’摆茶局,快上小菜果碟。另外尚书公子要吃炸酥了的黄雀下酒!”
罗娘和乌糍姐一边答应着一边更是手脚不停,不一会儿几个人都被派去送饭食了。
我刚包好几十个翡翠烧卖放进笼子里蒸,就见一个身材高挑、面色异常白皙的姑娘走到门边,“我们风校书的荔枝冻、菊花参须冻和玫瑰水羊羹都做好了没?怎么还不送来?”
说到点心自然是乌糍姐的事,她一拍手:“今天特别忙竟一时忘了,早做好就在冰盒里镇着。”一眼看到我,“月,你装好了就给‘风露人间’送去。”
风露人间是一幢依山而筑的二层小楼,循着长石铺的台阶走上去,便先进入一间四面空旷的敞厅,我甫一走到厅前,就有个丫鬟抬手挡在我面前,不做声就从我手里拿过食盒,我愣了愣,鼻子闻到一股特别好闻的熏香气,并见里面一扇刻画着竹林幼笋婴戏图的大屏风半掩着,后面人声走动,一个男子的声音有些急切道:“你看我给你带来这一摞好画,这是周臣的……还有这个,安绍芳的兰竹,可是难得!”
默了默一个女子悦耳而慵懒的声音才道:“嗯,云香,把那画都拿去给我烹一壶荷露茶来。”
“是。”端冻点心进去的丫鬟复捧了几卷画轴出来,见我还站在那里便竖起眉头小声不无责怪道:“你还在这里做什么?”
我赶紧说:“没、没什么,我这就回去了。”刚要转身她却又叫住我:“铜炉里的火都熄了,你来帮我点着那些橄榄炭吧。”
从前我并没有用橄榄炭烹过茶,按照云香的指点,我在炉底重新铺了一些薄木炭,然后点火慢慢扇着,再用钳子将一颗一颗已被烧成炭色的橄榄核放进去,待放到三四十颗时,又接着扇火。云香把茶铫子拿来,却并不急着烧水,而是把那些画轴摊开,将里面的画小心揭下并折叠起来,我正困惑她的动作,她竟把折好的画纸都投入炉中,并不忘叮嘱我:“动作再轻点。”然后把茶铫子架上烧水,我不禁惊道:“画都烧了?”
云香瞥了我一眼,嫌我大惊小怪的样子,“我们风校书的雅趣之一便是以字画烹茶、煮酒,你是新来的吧?没听过么?”
“我是新来的……没有听过……”我瞠口结舌地摇头,她便不理我,自顾蹲下看火烧画,我想告辞回去,她没有看我但忽然开口道:“你叫什么?”
“严月儿。”
“嗯,你长得比厨房里那些人都好看些,以后我们风露人间的东西就由你来送吧……我们校书先生眼里、身边都要干净,那种脏人丑人走近个几丈远都得难受半天。”云香说着这些话的时候蹙紧眉头,也是一脸嫌恶的神情,“风露人间的差事做好了,我让先生赏你个金果子都不在话下,知道么?行了,你去吧。”
我心里巴不得她这一句,连忙告辞回厨房去了。
依着记忆中找回去的路,在亭阁园林间却渐走渐迷;这曲栏里摆满了盆景,好像方才并没有走过,返回去几座假山芭蕉后面,又有一个月亮门,竟不知通往哪里。
这一段路越走竟越荒僻似的,我待找个人问问也没有,绕来绕去冷不防看见一群面目狰狞的小鬼斜刺里哗然跑出来,吓得头皮一麻、全身一震——
待再仔细看清,原来是一群戴着各色面具的小孩子,嘴里还欢唱着:“大鬼、小鬼、打千千;冰灯、水灯、放纸鸢;牛头、马面、追陀螺;躲进萼楼听风雨……”唱着唱着他们又围成一圈,手下打着几个千千在地上疯转,其余的仍拍手起哄唱歌。
他们唱的那些话听起来前言不对后语,更让我疑惑的是,在萼楼这样地方怎么还有这许多的孩子,但还是赶回厨房做活要紧,我拉住一个问道:“请问一下……小弟弟?”
一张画着黄红大花的面具转向我,上下看了看:“你是谁?”
“我……我是厨房做事的,请问一下回厨房的路怎么走?”
“不知道!”那孩子大声嚷完便不理我,继续去看他同伴打千千。
真是没礼貌的孩子!我有些气结,但也无法,只好绕过他们继续找路,刚走几步就被人拉住衣服,我回头看去,却是两张画着青黑色花样和老虎王字脸的戴面具小孩:“怎么?”
老虎王字面具的指着一个方向:“你往那边走。”
“噢!谢谢你!”我心下感激得什么似的,旁边青黑色花样脸的却紧接着摆摆手:“不对,不对,那边去是花姑姑家。”
“啊?”我指着另一个方向问他,“那我走这边对吗?”
老虎王字脸的又道:“这边才是去花姑姑家!你该走那边。”他仍坚持自己的说法。
青黑色花样脸又摆摆手,“不对,不对,这边是去梅姑姑家。”
我顿时被他们“花姑姑、梅姑姑”的弄糊涂了,“我究竟往哪才能回厨房啊?”
老虎王字脸的拉住青黑色花样脸,“姐姐们这会儿都在那边田里采花草、捣颜料做玉面丸,那边当然是去花姑姑家的方向!”
“好吧。”青黑色花样脸也无所谓对错了,“我们也去看她们做玉面丸。”他的话立刻得到周围好几个小孩的附和,于是就一窝蜂地跑走了。
我不懂什么是做玉面丸,但既然他们说有人在那边,不妨跟去瞧瞧,说不定就离厨房不远了。
随着他们跑去的方向,转过几丛萧疏的树影,倒真听见远远有些人声传来,我踩着碎石小路循声继续走,却意外发现进了一爿院墙里的犄角死胡同,哪里还有路?莫非走岔了?方才那几个小孩明明往这里来的?……不过人声就在院墙那一面,墙上有个宝瓶形的窗框,我走过去踮起脚尖往外望,几座一人高的攀枝琉璃灯把倚石傍溪的一片空地照得清楚,灯下展开一张长桌,桌上有许多盛满了花草或什么东西的簸箕,有三五个人正用乳钵在研舂着什么,又有人走来走去运送着东西,而方才那几个戴面具的小孩此刻恰围在桌边,有一个说:“那是画眉的青黛么?也给老青把面具的眉头画上吧!”另一个摆摆手说:“面具上画了没用,得在脸皮上画……”
我正看得不明所以,忽然肩头被人一拍,几乎没吓得大叫起来,转头一看却是笑吟吟的露哥,她执着灯笼就站在我身后,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
“小严姑娘,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
“我……我先才去给风露人间送点心,回来就找不着路了。”我不好意思道,“萼楼这里花园子真大!”
露哥便转身引我往来路走着一边道:“我恰好要去厨房拿点东西,咱们一道走吧。”
我还好奇那些人在做什么,跟在露哥身后还不禁问道:“方才我看见好些个戴面具的小孩子……还有那些人在做什么玉面丸?”
露哥笑道:“不过是做些上宿妆时搽的香粉面药,捣几样花汁颜色罢了。”
“哦……”我并不通晓涂脂抹粉的活计,“露哥姐姐,什么是宿妆?”
露哥回头看了看我,她的脸映在红灯笼明昧不定的光影里,也不知是笑还是什么表情,然后又转回去继续看路,“小严姑娘这个年纪的面皮儿那么水灵,哪里用懂这个?”
回到厨房,露哥却并没有拿什么东西,只是来回巡视了一遍,乌糍姐把一碗热腾腾的金瓜海参羹端到她面前请她吃时,她却一手掩口鼻一手连连推开。乌糍姐正疑惑起来她就赶紧道:“这些好东西还是呈给各院的大人们吃吧,我这两日脸上起些看不见却很痒的疹子,所以只能吃凉粥呢。”
罗娘这边又叫我去帮忙洗乌鱼蛋,因此露哥什么时候走的我也不知道。
直到后半夜鸡鸣时分,天虽还没亮,但各院楼来分派的事情都已经渐渐平定,厨房里也慢慢闲下来。
乌糍姐让人熬了一大锅白米粥,切了几大碗什锦香瓜茄小咸菜,摆了煮茶鸡蛋、五香烂蚕豆、烧盐芋、腌橄榄、煮菱角等几色果碟;罗娘则叫人把饭锅底一层锅巴铲出来,兑一壶温白茶,再把做上面大菜剩下的鸡鸭鱼肉或焖烧或油炸几样,作为下饭菜,厨房里都忙了一晚上的人,从上到下这才围坐下来歇息吃饭。
我捧着碗吃到一半时,忽然想起先前给我打下手的阿浊,这些吃饭的人里面没有她,再不来的话大家可就把食物都瓜分光了。我便拿起两个茶鸡蛋和盐芋,端着碗走出院子里张望一下,也不见她人影,又绕到后面磨房,周围一时都黑黢黢、静悄悄的;我有点害怕,正想赶紧回去,才听得一个角落头里传来有人嘀嘀咕咕的声音,我侧耳听了听,寻摸着靠过去几步:“阿浊……阿浊?是你在那边么?”
嘀嘀咕咕的声音停了一下,过了一会儿才提高一些回:“是我,谁?谁叫我?”
我松了一口气:“是我,今天新来的,我叫严月儿。”
“嚓”的一声,一个火星燃着了,阿浊将豆大一点的小油灯举起来定定地看了看,我顺着灯点走过去,依稀看清她蹲在尽头的墙根下,不知道在干什么,“我是想叫你去吃饭的,你一个人躲在这里做什么?”
“吃饭?”她很意外,“他们从来不让我进厨房吃饭的。”
“但你也一起帮忙干活啊,为什么不让你进去吃饭?”我也蹲下来,把带来的盐芋和茶蛋递给她。
“我是乌糍姐在路边捡回来的,只要给我口饭吃不饿死就行了。”她憨憨地笑,我这时才注意到她身边地上有个缺了一大块的碗,碗里有点饭菜,碗口还架着筷子,我好奇道:“你怎么不吃啊?”
她似乎被我发现了什么秘密似的不好意思:“我想请小弟弟们先吃。”看我惊讶的表情,她赶紧解释:“这堵墙根下面有声音,我来这儿不久就发现了,他们在说饿……”
我被她说得顿时毛骨悚然起来,“墙根下面哪来的小弟弟?”
“都是姐姐们的孩子啊。”阿浊笑道,忽然她做个噤声的手势,然后把耳朵贴到墙上听了一会儿:“你听,他们来了……”
“谁、谁们来了?”我虽然害怕,但又好奇,只得学着她的样子也把耳朵贴上去:“……哎?”还真的模糊听到一些人声,还有很多杂乱的脚步声,突然脚下两块砖头“格拉”几下动了动,阿浊立刻整个人趴在地上冲那个墙根缝隙里轻声喊道:“老虎?……老青?”
默了默,那块砖头被完全推开了,里面伸出一个小手,有个男孩子含糊的声音回道:“来了……”
阿浊赶紧把茶蛋递到那手里,手便缩了回来,阿浊又冲那个砖缝里说道:“我这里还有个芋头,来拿么?”
过了一会儿那小手又伸了过来,阿浊把芋头也给了他。
我惊讶地看着阿浊,也俯下身过去看那砖缝,但脸都印在泥地上了也只是黑乎乎的,什么都看不清:“这堵墙后面是哪里?他们是姐姐们的孩子?哪些姐姐们?”
阿浊摇摇头,“我只知道这墙根下面能联系到他们,但那边是哪里我可不知道,他们说自己是这个萼楼里的姐姐们的孩子。”
这时砖缝里又传来男孩子含糊的声音:“谢谢姐姐……”后面的就听不清了,阿浊趴下去听了一会儿,不时点点头,然后回道:“好、好,我会转告的。”待到话都说完了,她像是完成重要心事一样松一大口气,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剌剌地拿起那个缺口碗狼吞虎咽吃起来,我好奇道:“你们刚才都说什么了?”
“嘿嘿……老虎说今天来了个新姐姐,是好人,还叫我转告要谢谢你。”
“哦?”我心里还是困惑不解,“这个萼楼里的姐姐们的孩子是什么意思?”
“不知道呢。”阿浊无所谓地笑笑,“你都吃饱了吗?你出来这么久他们不找你?”
“对啊,我都忘了!”我别了她跑回厨房去,还好大家吃完饭都在那四散闲坐着,赵不二正巴结在罗娘旁边赔笑说话,罗娘却话不多,总黑着脸不苟言笑。赵不二正没趣,看见我就冲我伸着懒腰道:“哎哎,交五鼓了,咱回去吧,忙了一夜我都困乏得紧了。”
于是我随赵不二一起辞了众人,从小厨房的偏门出去回头羹店不提。
“大暑”民谚有一候腐草为萤、二候土润溽暑、三候大雨时行的说法,明日就是“大暑”了,今夜院子里果然就飞来好些萤火虫。
罗娘今晚宰了几只鹅鸭鸡兔,分别做几种熬肉和熏肉,赵不二则负责切肚丝、烧鳝丝,还有腰肾杂碎汤,是给各院的大人们滋补的,但因是暑气最盛的时节,所以最主要的还是做槐花凉水面和甘菊冷淘面。
钱塘这附近一带槐树不多,所以那几筐槐花据说是国舅老爷让人从北地摘好后火速快马送来的,蕊黄粉白的极好看。
乌糍姐带着几个人揉面切细面条,煮熟后就放入冰块凉水里浸漂,然后鲜槐花加盐裹面蒸熟,再拌入鸡油炸的香蕈,椒盐水酒腌渍的生青虾肉、油醋汁、香油炒的莴笋脆丝、葱芯碎等,以备吃时配那凉水面条的;还有甘菊冷淘面则是把钱塘本地有名的白菊花瓣汁和面,配以蟹粉海参段或藕梢糟鱼块,摆放精致漂亮地呈去各院。
风露人间的饭食现在都依例由我送去,我一个人拿不了太多,便求阿晋跟我一道去,两样面食,还有赵不二做的鸭血瓤糯团、乌糍姐做的蛤蜊油饼等小菜点心就装了两大提盒子,我和阿晋都小心费力地慢慢走,还好这几日已经把萼楼里大概的路径摸熟了,顺着流溪回廊走下去,看到长石铺的台阶上去就是。
阿晋来萼楼做事的日子只三个多月,其实并不比我长许多,为人嘴巴有些轻佻但做事麻利,心眼又很好,厨房里谁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他都会主动过来没有二话的;这会儿走着路,他嘴皮也不闲着:“你知道住在花坞那个国舅吧?嘁!什么国舅啊?你知道?大明朝已经完了!他哪个姑姑亲姨是皇贵妃也没用!再说他哪有什么亲戚是当皇妃的?”
我好笑道:“你听谁说的?”
阿晋坏笑一下,“花坞的蕙姐姐说的呗,那国舅是个嘴里吃着、手里攥着、眼里还得看着的老色鬼!花校书不在眼前一刻钟他就往蕙姐姐、芸姐姐她们房里钻。我常去蕙姐姐那送东西,她没事的时候也爱关起门来单独留我喝两盅……”
“呸!呸!”我听不下去了就啐他,“你瞎编的吧!他再糊涂也不会说自己不是真国舅啊?”
“他有次喝醉了时说的,他有个表妹是新入宫不久的选侍,按说有机会亲近龙颜吧,可没几天这皇帝老儿就遭难啦!他们家因为有官路门道做生意,所以钱多得是,逃到南边来仍旧能过他的好日子……”这时两个人迎面走过,阿晋立刻压低了声音,我没当他说的是真事,听过也就罢了。
“景萧索,危楼独立面晴空。动悲秋……”袅袅的歌声如水一般传来,我的脚步不由地慢了:“可惜当年……落花流水忽西东……”
“是雪鹓屿的梅夫先生在唱柳三变的词《雪梅香》。”阿晋也听得一脸神往。
我有点惊讶:“你懂那唱词?”
“咳!这有什么,我虽然没读过书,但校书们唱的曲儿我从小就听过不少。”他不无得意地说着,这时我俩已走到回廊尽头,路旁一棵大半藏在夜影里的桂树荫里忽然闪出一人,“你们来得真慢。”
我和阿晋都吓了一跳,把灯笼举起定定照一下,看那细挑儿高个身段、穿一袭绿地缠枝金茶花披甲、手中执一把纨扇半遮着脸的女子,原来就是风露人间的云香!
她似乎正因促狭吓到我们而高兴得“嗤嗤”笑,阿晋向来与各院的姐姐关系洽好,便靠过去:“云姐姐,你竟躲在树后面吓人!”
那云香不笑了,却仍用扇子挡着脸把身子往树荫里退了退:“今晚有贵客来阁中与我们风校书消夏,茶过三巡只等吃面,小月,你还不快走着两步,再晚点挨骂了。”
“哦,好!”我赶紧答应着走,不曾想云香却叫住阿晋:“你先站住,把食盒交给小月先拿上去,我那边几人还在赶做玉面丸,急着缺味引子,你来帮忙做一副好了。”
阿晋看看我,其实我晓得他能有这样差事心里早乐开了,只是碍于帮我提食盒,我虽为难但不好逆云香的意思,空出一手:“给我吧,就这几步台阶而已。”
阿晋把食盒给我,又把灯笼把柄别在食盒的把手里,不忘叮嘱两句:“好生走路,到了上面就喊人接过去。”
我一一应了,他随云香走另一条路,我继续拾级而上;敞轩外早有人迎候着接过东西,我站在那里歇下脚的当儿,一阵风挟着大捧茉莉花清冽的香味便扑面而来,我不禁用力吸了吸鼻子,旁边年纪和我相仿的小玉香小声道:“香吧?今天来的客人白日里特地包下近郊所有花农田里的茉莉,叫织娘把鲜茉莉花串成四大张帘子,这会儿将风露轩四面都悬挂起来,不论东南西北风轻轻一吹,都香得什么似的。”
看我惊叹不已,她啧啧嘴:“这算什么?我们风校书的雅趣高贵且刁钻是出名了,越这样那些人越愿意来围着她花银子,还打趣说古有褒姒笑听裂帛,今有风娘喜画煮酒。”说罢,她赶忙着自己手头的事去了,我想起来了风露人间这么多回,还没有正面见过风校书长什么模样呢,现如今外面世道混乱糟糟不成个道理,萼楼里倒这么一派歌舞荣华升平的景象。一边这么胡思乱想着,我一边往回走,阿晋帮忙捶药,肯定得要一些时间,我还是自己先回去了。
“咣……梆梆”远处悠忽传来打更人的敲梆声,进入丁夜四更了。
我正拿着海碗淘洗燕窝,这是待会要加入冰糖在瓷罐子里,隔水用极小的火炖下的,得一直炖到明晚。“阿旺,你去瞧瞧阿晋回来没有?真不知道死哪去了?他明明晓得明晚的消夏节宴要做很多准备,还跑出去躲懒?”这是赵不二第三次叫阿旺出去看了,他在做夏冻鸡、酿藕,他负责的十几道凉菜,大多都得在五更前做好然后下放到井沿里冷浸着,时间紧迫,他急得两眼都要冒火星了。
这也怪萼楼的规矩,因为是入夜才开的营生,所以最迟到五更天时这里各院便熄灯打烊了,从里到外大小一道道门庭都上锁紧闭起来,我们在厨房做事的人这时也必须从偏院小门出去各回各处。
“你叫阿旺到门外看有什么用呢?小月说他是被风露人间的云香叫去的,你不如叫阿旺去那找他一趟。”乌糍姐说完又“噗嗤”一笑,“去了这么久,那小子回来时估计腿儿也软了,还得你给他做碗补汤吧?”
一众人拿这话打趣,阿旺却不肯去叫阿晋,赵不二自己一个人更不愿去,一边骂阿晋一边赶着做完手头的事,五更敲正时与我一道回头羹店不提。
黄昏日落时,顺着桃柳荫里的湖畔走,远近明暗的水面蒲间有好些萤火虫在飞转,想来便是我满脚踩烂的草茎所化生?
赵不二步子很快,他仍愤愤地记着昨晚的事,“待会看见阿晋那小子必定要敲他的头壳!今晚罚他洗完所有锅碗才准吃饭,还有搬西瓜……各院的西瓜都由他搬去!”
突然一阵“噼里啪啦”,豆大的雨点毫无征兆地照我们一头泼洒了下来,赵不二一手挡头撒丫子就跑,我跟在后面跑了几步,前面就是河沟石桥了,过桥就能看见萼楼前面的蕉树和瓜田,我刚踏上石桥的一阶石砖脚底就一滑,险些扑倒在上面,还好一手撑住,头朝下之际望见了桥底,原本那不宽的河沟都长满了杂长的草苇而已,我低头的一瞬间却瞥见草苇根底下似乎有一些眼光转动:“吓!”
我赶紧站直了身,再仔细看时,桥底下黑黢黢的,天色已经因为暴雨而完全阴暗下来,什么都看不清。是错觉么?桥下那光景似乎哪里感觉很熟悉……我已经被雨浇得落汤鸡一样,心里又害怕,连滚带爬地跑回厨房,甫冲进门,却发现厨房里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转到我身上,我心里“咯噔”一下子,顾不得头发还滴着水,站在那不敢动:“怎、怎么了?”
阿晋就这么不见了!
自我昨晚与阿晋去风露人间送东西分开后,厨房里的人就再也没见他回来过。阿旺正打算去风露人间找云香问问,想来她们也不会把阿晋留在阁中一整天。
我连忙道:“我跟你一起去?”
乌糍姐皱眉阻止道:“阿晋的事还不是第一要紧的,本来今夜要各院齐聚院中大荷花池边饮消暑宴,这会儿突然下雨,一时也不能停的模样,你不如去鸳鸯馆请示碧茏夫人的意思。阿旺自己去风露人间就是了。”
廊庑间数盏照明的擎枝琉璃灯被夹着雨水的穿堂风吹得火光摇曳,即刻就会熄灭似的奄奄一息;莲花池中平素亮红的绢纱船灯也被雨水打灭,池中砌作莲花形态的戏台上,乐伎生旦们也不知躲到哪里避雨去了,原本喧嚣迷离醉画般的萼楼,因为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一时间黯淡得没了活气。
我一个人打着灯笼寻摸到碧茏夫人所住的鸳鸯馆,走进院子里,也不见平时在门首接应的小丫头,且房门紧闭,屋里灯火通明,有女子的身影在灯前走来走去,像是仍在梳妆打扮。
我知道萼楼的大小规矩,到各院没有通传丫头帮忙递话,我是不好直接过去敲门的,便站在廊檐下等着,这鸳鸯馆的庭院不大,只有七八步的长宽,雨水打在屋檐垂下的木莲藤蔓,翠色的叶子发出轻微悦耳的叮咚声。
我为了避雨,把身子往里面靠些,却无意中听到里面碧茏夫人的声音:“这回做玉面丸竟那么费事,耽误这几日,差点就……”声音小了下去,听不清说的什么,然后接着是露哥的声音:“今晚下的这场雨,把各处的灯都吹灭了……各院校书还有丫头们只好待在各自屋里……”穿堂风“咻咻”地时而掠过我的耳朵,声音又听不清了——
“嘿!什么人在那偷听!”突然脑后一个尖利的声音大叫一声,我吓得全身一颤猛回头,是鸳鸯馆的通传丫头阿鱼,她蓬着半边头,一只手捂着额角和散发,一只手凶狠狠地戳着我继续大叫:“夫人,夫人!有人在外面偷听!”
“我,我没有偷听!”我急得连忙分辩:“我只是进来屋檐底下避雨,刚才,刚才又找不见你,我真的没偷听!”
房门这时打开了,露哥匆忙出来,看见我狼狈的模样,似乎微微舒了一口气,便朝屋里回道:“夫人,是厨房新来的小月姑娘。”
阿鱼咬牙切齿道:“我就进屋画几笔眉毛,她趁我不在瞅空不声不响这么溜进来,肯定不知怀着什么心呢!”
露哥却走去一手拍在她肩上:“谁叫你进去画眉毛的?这个时辰来请示夫人事情的人自然会多。”
阿鱼不服气:“今日大暑嘛!热气把脸皮都蒸糊了……”露哥更用力拍她一下:“脸脏了洗!妆糊了就画!还顶嘴!”
阿鱼捂着脸进去了,露哥这才转过来,脸上挂着惯常的笑向我道:“小月姑娘,来找夫人有什么事?”
“就、就是问问下这么大雨……今晚荷花池的消夏宴该办不了了,厨房的罗娘他们叫我来问夫人怎么好?”我总觉得露哥的反应有点古怪,但又说不上哪里不对,但方才确实是我不对,我不做声就待在房门外,别人没把我当贼就算好的,“露哥姐姐,我真没偷听你和夫人说话,我真的什么都没听到。”
“呵,下这么大雨还难为你跑这一趟,衣服都湿成这样子,待会儿让客人看见就不好了。”她好像没听到我的话似的,只自顾拉着我说:“来,换件衣服别着凉了。”
我不好违逆她,只得跟着她来到侧边厢房,那里像是茶水间,但也有衣裳架子、五斗柜,柜台上有妆奁镜子和梳子、篦子一类物件,她让我在一个脸盆里把脸洗一下,湿发用布抹一抹干,然后对着镜子让我涂香粉和胭脂,我只得说我没怎么涂过,不太会,且也没有修眉,再说待会儿回厨房一做事,油烟气就把妆脏掉了。她却非得拉我在镜子前左看右看,“女孩儿的皮肉就是生得好……”
我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姐姐……看着就比我大一些,如何就夸我好……”
她抿嘴一笑,又摸到我身上衣服还是湿的,转身去柜子里取出一件豆绿缎子交领、小桂花纹样的短衣,一条浅玉色的百褶裙:“这是我新做的衣服,偏窄小了些,看你肩膀腰身应该穿上正好。”
我一惊赶紧推辞道:“厨房里做活的人不能穿这么好的衣服,姐姐你留给别人穿吧!”
露哥却还是硬逼着我换上衣服:“你看萼楼里哪个女孩儿穿粗布的?你的模样比她们都好,又常在各院走动,自然不能穿太差。”她为我系上衣襟的涤带,“再打上薄薄一点胭脂就很好看了。”她说着话,那边房里传来碧茏夫人的声音:“露哥,你带小月进来吧。”
露哥这才不再摆弄我了,进到碧茏夫人的房里,夫人倚在榻上,正用涂满鲜红蔻丹的手指捻起一颗李子送到唇边咬着,我在灯烛下似乎有些眼花,好像看见夫人的嘴角还有丝丝血迹,心里困惑李子肉也有那么猩红?
“外头下大雨,消夏宴自然是不办了。”她懒懒地开口道,“正好你来了就带个话回去给厨房的人,那个叫阿晋的伙计今天家里来人有急事,说是他哥嫂给他在哪里说了一门亲事,要他即刻回去相见,相得好了恐怕就立刻准备择日成亲了,所以萼楼的差事也就辞了不做了,若人手不够也先暂且等等,明后日再叫人出去找个顶替的回来。”
“阿晋就走了?”我一时难以相信,“他昨晚在风露人间被云香姐姐唤去帮忙做玉面丸后就没回来过,他怎么今日说走就走了?”
露哥在一旁道:“咱这里人多事杂,排场又大,多少人来人去都是常有的事。各院的校书说不准哪天就被赎身出去的也未可知,到时候照样说走就走。”
忽然碧茏夫人伸手让我走近一些,我还茫然不知道,露哥推我过去。夫人笑道:“你给她穿这衣服很好看,待会儿去那边屋子里找那块杏红的料子再给她做一件这样的,我记得还有柳绿或者葱黄的缎子和纱?就给她做条裙子,你前日做衣裳剩下的樱草色绸子就给她再做条膝裤……”
我吓得赶忙摆手,“夫人我穿不来那些好衣服的……”
露哥一拍我的肩,“夫人给你就拿着,几件衣服也不值多少银子。”
碧茏夫人朝她使了个眼色,“去把那边桌子上那盒胭脂给她。”
露哥抿嘴笑,“是。”
“胭脂?”我瞠目结舌,真是越着急推辞她们就越要以此拿我作弄开心似的,一时间再不晓得该说什么。
“哪个女孩儿家不爱美的?”露哥硬把一盒胭脂塞到我手里,“你闻闻看?这胭脂可香了。”
“香?”我只得把胭脂盒摊开在掌心里,掀开盖子,果然一股说不出浓腻的甜香登时散出来,看着里面一摊殷红,我吸了吸鼻子,却嗅到另一丝腥气,忍不住打了个喷嚏,连忙合上盖子不好意思道:“谢…谢夫人,可我并不懂用它……”我抬头望向碧茏夫人之际,分明见她看我的脸上闪过一点诧异神色,心里也不由升起疑惑,身旁一直喋喋不休的露哥这时也没作声,我转头去看她,她也有些错愕似的看着我,“露姐姐,怎么?”
露哥这才又恢复惯常的笑容,“真没见过你这样古怪的女孩子!不论是哪家的大家闺秀还是那小家子的碧玉,哪个不爱弄这些胭脂香粉搽的?怎么就你不使用?”
我想了想,过去在江都家里时,跟家对面那欢香馆的老板娘桃三娘最熟稔,几乎每日都和她在一起,但也未见她搽抹过这些胭脂水粉,只是她的面容颜色比那些搽了的人还要白净清澈、红润好看,我跟在她身边也就一直没兴起过这个心思。后来到了严家做丫鬟,只伺候小琥一人,整日大多只在他那院里待,旁人极少接触,所以也没与人交接过这些,只得道:“我娘从不叫我搽胭脂。”
碧茏夫人便有点意兴阑珊,摆摆手,“总之给你的东西你就收着吧,你把我刚才的话带回厨房,再叫罗娘炖一道燕窝肥鸡、煮腌莼风鸡肉、卤野鸡爪子,送到风露人间去,过一会儿我去那儿与风娘他们喝酒。”
我终于如获大赦般出了鸳鸯馆,揣着胭脂又穿着露哥给的衣服灰溜溜地跑回厨房去,赵不二他们一边忙活一边还在那等我,见我回来的模样都有点艳羡,对阿晋离开的事谈论了几句但都没太上心,我却自从闻了那胭脂味以后心里喉咙里七上八下说不出哪里不自在,直到乌糍姐让我到外面院子里舂黏米做芝麻团子,我见到在那里烧水的阿浊——
她还是蓬着乱发,脸蛋脏得稀里糊涂,只有一双眼睛在夜色中的灶火边映得犀亮,看见我走来便笑道:“小月,你今晚要做什么好吃的?”
我给她看我手里的装米的簸箕,忽然她用力吸了吸鼻子,顿时皱起眉头,提着烧火棍就连跳带蹿地过来,“小月你刚才去宰鸡还是杀鱼了?”
“宰鸡?没有啊?”我低头看看自己身上,她不信,靠近我身上又闻了一下,“你身上没沾血,怎么一股子血腥味?”
“血腥味?没有啊?”我更加奇怪了,抬起胳膊闻闻袖子,“我怎么没闻到?”
“而且腥得重,都是死了的味道。”阿浊用手指揉揉鼻尖。
我被她这么一说,心里油然有些发毛,喉咙里本来就不舒服有什么噎着似的,这下感觉更堵得慌,连忙用力咳了几下嗓子,阿浊看我这样,赶紧去水缸里舀一瓢水来:“怎么了?喝点水试试?”
我接过来喝进一大口,不曾想凉水入喉就觉一阵刺辣,马上俯下身去呕了起来,还好晚饭只吃了点粥和咸菜,所以没呕出什么,倒吓得阿浊拼命给我捶背,“小月你别吓唬我啊,小月你怎么啦?”
我好半天才缓过来,摆摆手,“没、没事。”
阿浊也俯下身来,却定定地看着我,我一边用水瓢里剩下的水洗脸一边不好意思说:“怎么?我脸上还有什么?”
“小月,”她还是那样看着我,有些郑重其事地压低声音问,“你刚才去哪儿了?”
“我刚才?”我愣了愣,“刚才去鸳鸯馆了,因为今晚消夏宴的事去请示一下夫人。”
“她们给你吃东西了?”阿浊好像知道什么似的,恰好她的目光落在我身上,“你穿的这新衣服也是她们给你的?”
“是啊……”我更觉诧异,“没给我吃什么,不过给了我这个。”我从怀里拿出那盒胭脂给她看。
“哦……胭脂?”她好像冥思苦想了一下,“这是吃的么?”
“这是画在脸上的。”我有点好笑,“那些姐姐们化妆在脸上,抹这个红红的会很好看。”
“画脸上的?”阿浊登时吃了一惊,一摆手打在我拿的胭脂盒上,我没拿稳就将胭脂盒摔在地面,发出‘砰’地碎裂响声,我虽然不化妆但还是觉得摔碎了可惜,赶紧去捡,“哎!这是瓷的,掉泥地上都糟蹋了……”阿浊却一把拉住我,“别捡了小月!”我还没反应过来,她就拉着我挪开两步,“以后千万别吃夫人给的东西,也不要接受她给的礼物!”
我看她的样子很反常,心里也警觉起来,“为什么?”
“我也说不清楚,总之你别吃就是了!”阿浊双手紧紧抓住我的两边手臂,眼睛还看了看周围,略小声急切地道:“来这里做事的人,总是说不定哪天被她们叫去,就回不来……小月,我不想你也回不来……”
“回不来……”我脑子里立刻闪过阿晋的面容身影,“这么说,阿晋就是因为跟她们去了才回不来的?”
阿浊点点头,这时厨房那边传来乌糍姐的喊声:“小月,阿浊,你们俩别顾着在那儿说话,快舂米啊,我这等着用呢!”
“好、好!”我回过神来,结结巴巴地回应了她,但心里却“咚咚”地打起鼓来,阿浊看我惊魂不定的样子,连忙又拉我的手去放在簸箕上,“不过乌糍姐和罗娘在这好久了,还好好的啊……可能是我瞎猜的吧。”
“可是……”我想到方才在鸳鸯馆时的情形,弯腰再去捡起地上那碎裂的胭脂盒,借着光看里面,那胭脂块也已散开,我捻一撮在手里搓了搓,那种花香中隐隐透露出的刺鼻腥味更大,我困惑地看看阿浊,她也一头雾水地看着我,那边厢乌糍姐端着面盆在里面开始骂骂咧咧了,阿浊便拉我去石臼舂米,我慌慌张张的当儿,连摸过胭脂的手也没洗,加上黑天里靠一盏小豆油灯看不清,就把米都舂好了。乌糍姐用糯米粉包桂花糖做馅儿,蒸熟后滚炒香芝麻末儿做了几十个芝麻团子,各送去了风露人间和花坞春晓。
我起初并没有想到这里面会出什么事件,不曾想三更时分,就有人传来话说风露和花坞两院的好几位客人吃喝完茶果点心就各自有些身体异常起来,风露人间的客人还好些,先是脸色红胀进而发紫,然后全身抽搐,两眼发直,只想作呕但又呕不出什么,模样看来像是急惊风,跟班下人已火速奔去寻医了;而花坞的国舅和其他几位客人那时正在切西瓜猜里面有多少瓜籽以做赌局玩,当时国舅正低头对着两半切开的西瓜在数籽,突然大叫一声就一脸撞进西瓜瓤里,众人把他拉开之际就发现他昏厥了,再灌水掐人中也没反应,后来一摸鼻息竟然全无了!
“后来呢?”乌糍姐急得扯着传话的丫头直问。
“后来?后来连那几个也不知道是着急过头还是怎么的,也有的开始弯下来大吐黄水的,还有的跑到茅厕去泻肚子,反正都十分不舒服起来了。”丫头耸肩,“夫人不是正好也在风露人间么,听说花坞也出事了就赶过来张罗,这会儿还没抽得空查缘由呢,若是因为厨房这里做事不干净导致老爷们得病,她可不轻饶!”说完她就走了,剩下厨房一屋子人面面相觑。
罗娘双臂抱在胸前朝乌糍姐努嘴,“先几个时辰里,酒饭茶果都吃过,如何查呢?”
我和赵不二在一旁都还不知所以然,阿旺冲我俩龇牙,“真要查出来是厨房做事不干净,那轻则罚扣月钱,重的……那些老爷都跟官府有关系,莫不要送咱都到官府法办?”
“兔崽子就别瞎搅和了!”罗娘呵斥完阿旺,大家都默在那里,好半晌才散开继续干活去了。
后半夜还好没什么动静,除了各院来传唤些汤水外,一直到鸡鸣前还算平静,我和赵不二忙完一整夜的差事,好歹能回家了。
小琥一直对我在萼楼做事而十分担忧,听完我跟他描述的昨晚的情形,他沉默了一会儿,“那盒摔碎的胭脂你打扫了么?”
我有点惊讶他怎么先问起这个:“打扫了啊,院子里一般都叫阿浊打扫,做完工吃饭的时候我看她在外面打扫来着。怎么?”
“你先前不是就说过,奇怪为何萼楼那什么夫人要请赵不二和你去做工么?”小琥眉头拧紧,“阿浊说的话大概就是答案之所在……萼楼恐怕很危险,只是我想不通她们究竟是怎么做的,把人叫去弄走,能做什么呢?那胭脂有什么玄机?”
“若有事,今晚回去便知道了。”我说这些时已经困倦得眼皮子打不开了,小琥看我的样子不禁莞尔,“你先睡吧,我今日出去时也向当地人打听一下,萼楼既然那么有名气,问问便知了。”小琥说完便出门去了。
我半敞着门昏昏睡熟,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依稀听见大门外有人走进来,像是陌生男人的脚步,略翻个身,心里还想到头羹店都关张了,大上午的有谁会来?
就听得一个男声说:“下毒的人找到了,看她手上指甲缝里还粘着红的,就是毒药的铁证!”
——我顿时惊醒,不由分说坐起来,把双手指甲缝仔细一看,微微的红色,果然有些残留在里面,是胭脂?我脑子里“嗡”的一下响,原来那胭脂真的有毒!
连滚带爬下床跑到院子里看,烈日炎炎下,什么人也没有啊?我怔在那里,刚才明明有人进来说捉拿下毒的人么?哪儿去了?
我正站那发呆,赵不二的堂客从街上提一桶水回来了,看见我便奇道:“这才巳时二刻你怎么就醒了?”
我赶紧问道:“方才有人进来么?”
“我刚出去,从家门到那边水井再回来这一会儿工夫,猫狗都不见,哪来人了?”女人看我的样子“噗嗤”一笑,“看你这样子八成是睡迷了,做梦呢吧!”看她不在意地走了,我仰头看一看天,日阳刺目,且异常灼人,我只好躲回屋里,抹一把头脸的汗重新躺下,一抬手又看见指甲缝里的红,惊得又坐起来,莫非他们真是吃了我经手的点心才发作病倒的?……可如何是好?若被查出来是不是真的要被送去官府法办?这当儿小琥也不在,我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真急死人了!
顶着暴晒我走到街上的水井边,打一桶水仔细将手洗了几遍,把那点红都抠得干干净净,才再回到睡觉的屋里,进门就见我养的乌龟在地上慢慢地挪动,我心里不禁又想起过去,心里生起一阵悲凉,俯身抓起它:“小武,你怎么不变成小武了?”说到这,我的眼泪就掉下来了,“小武,你快出来啊?你以前不是总趁我不注意的时候就变成人么?……你快变啊?”乌龟只是温吞地睁着绿豆儿眼看看我,就把头慢慢缩进壳里了。我蹲在那里看着它发了好一会儿愣,想想又害怕,但害怕也没有用,满脑子乱得像糨糊一样,蹲得腿酸就索性坐在地上,头挨着门槛,不知过了多久居然也睡着了,这一觉就睡到日影西斜——
“月儿、月!怎么睡在这里?快醒醒!”
是小琥的声音,我睡得头昏昏的,模糊睁眼,“诶?什么时辰了?”
“我把活儿都做完回来了,你说什么时辰?”小琥好气又有点好笑的样子,“你也不嫌地上凉?快洗脸去!”
我揉揉眼赶紧爬起来,走到院子里水缸边舀水洗脸的当儿,就听见赵不二的大嗓门从外面街上传来:“……你们不知道,那萼楼真是名不虚传啊!什么皇亲、国戚、巨富的大人物都有!”
“赵掌柜,那你在厨房都做什么饭菜?不会还做你那几碗头羹吧?”有人寒碜他。
“嘁!我炒的菜那些老爷都爱吃得什么似的,平时山珍海味吃惯了,偶尔换我这种有滋味火候的小菜调剂一下,才觉得好呢!”赵不二洋洋得意,我一边洗脸一边听着,冷不防小琥走过来低声道:“我今天也跟人打听过,那萼楼就是本地数一数二的妓馆,只是地处得荒僻些,一般人少去,且只接待巨富贵胄,普通人根本消费不起,所以知道里面底细的人也没有。”
“昨后半夜也没什么了,也许只是虚惊一场?”我想了想,“其实也不确定那胭脂是否真有毒,但按理说如果胭脂有毒,那碧茏夫人她们自己不先被毒死了?我是太紧张所以自己吓唬自己吧?”
小琥思忖着,困惑地摇摇头,他也拿不准该如何,再看外头夸夸其谈的赵不二,他恐怕早就将昨晚的事件忘得一干二净了,这时他的堂客走出来喊我去做饭,吃完了好打发我俩去萼楼做工的,我只得不想那么多,按捺下不安去忙了。
据说碧茏夫人拿出家传秘制的丸药给国舅他们吃,他们的急病就全都好了!
厨房里大家都在议论纷纷。
“没事就好。”乌糍姐拍着胸脯:“听说夫人让人寻查究竟,也查不出结果,有人说会不会外面的人混进来给大人们下毒的?现在世道那么乱……因此今晚开始各院会准备银簪子试菜,大家做事都小心些就好。”
厨房里大家一如平日地做事,同样给我分派些工作,似乎碧茏夫人没有怀疑是我……又或许那个胭脂是有些古怪,但还不至于手指甲里那么一点就把几个大男人毒倒吧?只是我心里仍在意阿浊说的,那些去了就再没回来的人,都到哪去了?
赵不二要我帮忙做白切肉,先把黄瓜条铺在盆底,再把姜芥水煮过的带皮红白六层花肉切成灯影儿里能透亮的薄片,码放整齐后淋卤虾油、酱油、糖、盐、醋调的汁;后来风露人间的人传话说风娘想吃粗菜豆腐,这倒可忙坏了我——
嫩紫茄子要切小丁,加青毛豆仁抓盐过油炸熟,冬瓜、笋和藕、香蕈再另切丁,以火腿汤煮软然后勾芡备用,再有一把脆嫩小青菜和丝瓜一起切成菜泥后以花椒香油炒,方整一块巴掌大的鲜豆腐放盘子里隔水蒸一下取出,周围便按照以上制好的菜蔬不同颜色在豆腐周围紫、金、红、黑地铺陈起来,最后一勺香油菜泥轻轻浇在豆腐中间,这才成功,只是细致功夫磨人。
我把这粗菜豆腐和一些风露人间惯常要用的点心装盒送去,一路提灯笼走时不由得一路看,总觉得心里还惴惴的,可心里越怕越见鬼,走到长廊半路时,借着廊上风灯就远远见露哥和另一个人说着话从那边走来,我一迟疑就想避开,可身边没有去别处的通路,只得硬着头皮过去,待走得近些,平白一阵小风刮起,我手里灯笼的火苗也一晃,再抬头好像眼花,露哥身边的人身影倏忽就不见了!我顿时一愣,露哥已走到面前,还是一副笑面迎人的模样道:“诶,小月姑娘,我正要去厨房找你的。”
“找、找我?”我心里“咚咚”敲起鼓,“姐、姐姐,方才跟你说话的人怎么不见了?”
“刚才有人跟我说话?”露哥看看左右茫然不知的神情反问,“刚才没有人在啊?”
“刚、刚才明明有个人跟姐姐一起走着,怎么一下子就不见了?”我伸脖子望她身后,长廊上空空如也,莫不是……我又看见什么不该看见的东西?
“沙子迷眼了?”露哥凑近了端详我,“怎么今天没穿我送你的衣服?你这单衣太素净了,昨天夫人给你的胭脂带在身上么?还不拿出来抹点!”
“没、没带在身上。”我讷讷地答,脑子里又似糨糊一般没头绪了,怕她再纠缠要我换衣服,便忙道:“我刚做的菜豆腐和点心要给风露人间送去,凉了就不好吃了,姐姐我得先去了。”说完低头就走,不曾想她转身跟着我后面也往回路走:“那正好我也有话跟风娘说,咱一道去。”
到了风露人间,今日罕见的竟没有客人。听见露哥到了,风娘穿一件玉色垂纱披风从屏风里走出来,我是第一次这么近着看清风娘的正面,虽然夜色灯烛里仍不太真切,但她一头高高狄髻,瓜子脸庞,纤长手臂上绕几圈雪白晶莹珠串,高挑的身形步子一动腰际系的玉佩络结相碰就发出悦耳“郎当”声,真宛如画上下来的清净仙女。
“夫人有什么话要说么?”风娘说话时微微昂起下巴,耳垂上有些夸张的细圈大翠环便一晃一晃的,她的声音也像掠过的风声那么轻淡。
“也没什么要紧事,就是问你上回做的玉面丸都用完了没有?”露哥说着却看了看我,不知她是什么意思,也引得风娘看看我,她的大丫鬟云香赶紧接过我手里的食盒,把菜和点心端出来,“嗯,今儿的粗菜豆腐是小月姑娘做的吧,火候颜色看着很好。”
“先放着吧,我这会儿还不想吃。”风娘淡淡道,神情慵懒地回身走到屏风旁边一架吊兰下的太师椅上坐,“上回玉面丸做了不多,各院姐妹上下一分,一埕子已经见底了。”
“那可得再做些了……”云香给露哥递了一把纨扇,露哥便拿在手里看,“这缎子真水滑,小月你摸摸看?”她说着就把扇子伸到我面前,我直觉触鼻一阵浓香,差点就打个喷嚏,忙道:“不了,不了,我刚做菜来着,手有油。”
“最近听说厨房新来了两个人,就是你啊?”风娘接话道,“近来点心都是你做的?”
“是,乌糍姐有事忙不过来,有些点心就让我做。”这时轩外阵阵轻风贴着地扫进来,把风娘的衣衫的宽摆吹得飘飘然,把我看得有些呆了,露哥却又用扇拍我肩头,“风娘,你还别说,这位小月姑娘的烹制手艺可的确好,碧茏夫人也常夸她。”
“是了,你不如来帮我做些新的玉面丸?她们总笨手笨脚的,浪费不少东西。”风娘说完,竟没等我答复愿意不愿意,就转去吩咐云香:“带她去吧。”
我脑子里猛地思及那日阿晋被云香叫去做玉面丸的情景,登时急了:“我、我不去!”
“嗯?”风娘和露哥她们都一齐望向我,被我喊得一愣。
“厨、厨房里还有好多事等我去忙,实在不敢帮您这个忙……”我情急只好随便编个谎。
“做玉面丸比你厨房那乌烟瘴气的好玩儿!”露哥抿嘴笑着哄我,“就是用晒干的桃花、木樨、白檀、白丁香那些花儿、药材一起捣碎,然后锤蛤粉、玉屑,调水银霜加蜜熬一锅便是了。不比你厨房里的杂碎事干净有趣?”
“我真的不懂这些……”我急得快要哭出来了,心里“咚咚”打鼓,怎么办?怎么办?
“你看这丫头真是奇了,给她个躲懒的差事,她却百般不愿意。”露哥讶异地朝风娘她们摊手,风娘看着我,嘴角挂着一抹似有若无淡淡的笑,然后又望望云香,那云香好似就明白她的意思,便对我说道:“不懂做就罢了,不过咱这前次打破了捣药的钵子,就借你们厨房的钵子来使用一下总可以吧?”
我窘在那儿:“我……我回去问问乌糍姐,这些都她管着。”露哥和风娘看我的模样,面面相觑下都似乎觉得好笑,见我不敢动,风娘给云香个眼色,她点点头,也是一副抿嘴窃笑的神情,这才过来引我出了敞轩外,“你就先回去吧,回头我去厨房拿钵子再叫你。”
“是。”我心里悬着七上八下的终于得以回到厨房去。
我守在正炖着莲子鸭子的小灶旁边,一边扇火一边心不在焉地走神,阿旺走过我身后时提醒一句道:“火大了,汤都沸出来了!”
“噢?哎!”我回过神赶紧拿布把盖子掀起来,还好没洒出多少,赵不二炒着一锅菜一边朝我道:“刚才叫你泡的金针呢?木耳呢?”
我这才想起这些竟都忘了,忙一迭声跑去做,阿旺就拿我开玩笑:“方才去风露人间回来就走了神,莫不是哪位大人要赏你花儿戴?”
阿旺的话是打趣我被风露人间的哪位客人看中了,我没好气地回头朝他“呸”一句,旁边乌糍姐也笑道:“小月生得够标致,你真怕她没花儿戴?”
我不禁气结,又不知怎么反驳,这时门外有人喊我:“小月姑娘,我来拿乳钵了。”
“啊……”我心里“咯噔”一下,定了定神才答应道:“噢!云香姐姐,就来。”一边故意着急忙慌地去架子上拿下乳钵跑过来再递给她:“姐姐拿好,我这还忙,就不送了。”
“诶!还忙什么?不是说好了你来帮我研几样花粉儿的?”云香反手一把就攥住我的手臂,然后朝屋里其他人喊道:“小月姑娘我借走一下了。”
我满心希望乌糍姐她们谁能站出来制止,只说还有很多事要分派我做,可她们都只是淡淡望一下这边,就又低头各自忙自己的去了。云香热切地拉着我走:“不远,就在那边园子里,现采的几样花瓣研成泥。”
我忽然想起前些日子曾经在园子里迷路时,确曾远远碰见过她们在捣花泥做玉面丸,心里微放下一些,脚下不情愿跟着她挪:“噢……还要锤蛤粉、玉屑?我听说还有青黛什么的颜色料?”
“除了青黛还有胭脂虫分别调呢,你怎么知道?”云香笑着拉我越走越快,“咱萼楼里上上下下都要用它画面妆!”
“上上下下都用……”我起初并没觉得这话有什么异样,随云香走着,三转二弯的路并不熟悉,就忽然转入了一爿没来过的花园;园子里点着一人高的攀枝琉璃灯,把两张长桌照得清晰明朗,几个有认得有不认得的姑娘已经在那择花瓣,筛药材,这个地方应该就是上回我隔着墙在宝瓶形窗框里看到的吧,现在的情景与上回也并没有什么不同。
云香一到就开始检查众人手里的活:“二十斤桃花和十斤的木樨都箩得够细么?碧茏夫人吩咐说还可以加点琥珀进去的,你们都加好了?”
我在一旁看着,似乎该研磨或者箩筛的物什都齐备,且这几个人已经把各色细料都快做好了,还有我什么事呢?
“小月姑娘,”站在长桌边,此刻脸是背对我的云香忽然道,“接下来的就该你了。”
“该……我了?”我就在一愣的当儿,“咻”地一阵风把四周风灯的光影吹得一晃,骤然错觉般火光有些渐入萤绿起来,长桌边几人都望向我,齐齐都在笑——
“大鬼、小鬼、打千千,冰灯、水灯、放纸鸢,牛头、马面、追陀螺……”一群戴面具的小鬼不知道从哪儿突然奔跑出来,一边用鞭子追着地上的千千一边“哗”地一下都涌到我们当中,我被当中两个走路不看路的当腰撞一踉跄,后退两步差点坐在地上:“诶?又是这些戴面具的小孩?”
“老虎的王字掉下一块色,姐姐有笔给描一下么?”似乎有个小孩跑到云香面前去跟她说话,但云香只是气急败坏地呵斥道:“谁叫你们跑来这里的?谁叫你们跑来这里的?”
那些孩子根本不在意她的话,照旧围着长桌周围打千千追逐着玩,我看着眼前乱糟糟的情景有些茫然,但是耳朵里听着那些不成韵调的歌谣:“大鬼、小鬼、打千千……”我脑子里又想起做玉面丸就没回来的阿晋,方才云香她们的神情顿时让我背脊寒毛都倒竖起来,不对,云香说的该我了,可明明该做的都做好了,却非要拿我来做什么?阿浊早说过那胭脂有不对的气味,还有被叫走的人都再没有回来,莫非……不行,我得回厨房去,鼓足了劲儿我朝向云香的方向:“云、云香姐,我刚想起还有点事,先走……”话还没说完我掉头就跑!
“老青,那边有只耗子跑了!”戴面具小孩中有一个忽然尖声大喊,接着一群孩子都附和他:“哇!去追!”
我心里又是一惊,不知他们会不会说的是我,脚底更不敢沾地,循着印象中的来路往回逃也似的跑,耳朵就听着后面那群小孩跟着也跑,还一边喊:“耗子!追耗子!”
我拐入一条长廊时差点被台阶绊倒,恰好一个硬邦邦的东西飞过来砸在我肩上,我回头一看是个千千,那些小孩“哗”一下就围上来了,老虎面具的冲我道:“看见耗子哪去了吗?”
我都傻了,下意识在周围地上看看然后摇摇头,那小孩忽然又指着一个方向:“到那去了!”说完他们一帮人又“哗”地朝那边跑,我慌不择路的竟也跟着他们跑,转过个弯,长廊那边有个房间半开着门,小孩子好几个在门前跑过去了,屋里有灯但静悄悄的,我心里却想的是云香她们会追来,索性就放轻脚步入了门里准备躲一躲,不曾想屋里有人,我大气不敢出,怕被人发现,可这单间的屋子毕竟不大,中间只有几扇拉折的竹屏风隔着,我定睛看看,后面似乎摆着一张桌子并站着一个人影,小孩子们还在屋外喧哗,屋里那人倒低头忙于什么根本无暇理会。我想这里靠近风露人间,屋里的人不会也是云香她们一伙的吧,偷看一眼要是眼熟不如立刻开溜,于是蹑手蹑脚走近屏风的缝隙间朝里面看去——
如萤灯中,竟然立着一个齿夹盛长、浑身脓翠并凸着一对红丝眼泡的狰狞鬼怪!
“啊……”我惶恐震诧得差点头脑都空白了,还好屋外孩子们的喧哗盖过我的惊呼,而那狞鬼此刻捻一支纤细毛笔,正聚精会神地描画着桌上一张人形……光线太暗,但人形上面似乎眼眉口鼻清晰,狞鬼又转而蘸了蘸笔尖,仔细反复端详一番,时而再添几笔,忽然外间传来“桄榔”一声脆裂声响,传来一个孩子的声音:“老青的千千上房顶咯!”另一个声音反驳:“是耗子上房顶了!”……
那狞鬼一顿,便急走两步到窗边,也不开窗便开口发出人声呵斥道:“死小鬼头!都到别处玩去!”
那人声居然如此耳熟,我脑子里有些僵硬,好半晌才迸出个名字——就是风露人间的小玉香!
这愣神之际,那狞鬼已经回到桌前,将桌上人形好似衣服一般双手抻起,然后张开干窟窿模样的嘴在上面轻轻吹气,才小心在意地披在身上,手脚也如穿长袖与小衣那样套进人形里,片刻之间果真就是风露人间里那个与我年纪相仿,活蹦乱跳的小玉香站在那里!
这时“哐哐当当”,好像是屋顶的瓦片掉下来一块,小玉香穿好了皮却还没穿衣服,听见了还是气得双眉倒竖,一头散发也来不及梳就一手拢起露出前额,然后冲到窗户“砰”地推开朝外面喊骂:“滚回你们的坑去罢!谁让你们院子里乱跑的?回头拿链子锁你几个琵琶骨再吊到炭上烤来嚼了,剩下几个才肯安生吧?”
那些小孩也没反驳,一个喊:“老虎,看你的千千跟耗子跑了!”
我已经被吓得四肢发软,只晓得贴地往屋外蹑手蹑脚挪出去,又怕被小玉香在窗户里看见,只得顺着墙根往长廊爬,那些戴面具的小孩都看见我了,但还好他们没说什么,仍继续拿几个千千在地上死命抽打,听那“咕噜咕噜”疯转。
我想起了前日在鸳鸯馆被蓬着头发、气急败坏的阿鱼指责偷听,她说天气暑热面皮都糊了所以回屋画几笔眉毛的那种话,现在琢磨着莫非也是这般脱出一张人皮来画?所以忽然发现我才有那么激烈的反应?……莫非这萼楼里的女子都是披着人皮的狞鬼?阿晋他们都被狞鬼抓去做可以帮它们化身美人模样的“胭脂”或玉面丸了?对了!阿浊应该是知道什么的,她上回就说那碧茏夫人给的胭脂有死人的味道……目下唯今之计赶快回厨房去,从那边偏门逃吧……又或者强装没事的样子等放工的时候逃?但云香她们还会去厨房找我的吧?她们肯定也是那种穿人皮的鬼怪!逃吧?逃!
我揣着“咚咚”狂跳的心一径飞奔回厨房,甫一进门就差点撞在阿旺身上,他正提着食盒要出门送东西的模样,往回一避:“嗨!别撞洒了东西!怎走路的你?”
“我、我……”我气喘吁吁又欲言又止,这时看看厨房里其他人,大家都一如往常般忙碌,根本没有异样。我呆了一呆,赵不二就喊我:“小月啊,方才你一走,夫人房里的露哥就带着账房来发月银了,五百个钱我代你领了,还有份例里的夏布做的一身新衣裳,我都帮你收着放那边橱子里啦。”
“又是新衣裳?”我心里凉飕飕的,她们到底想干什么?
“月,阿浊在那边磨米浆,你去把磨好的浆挤干水拿来,我要使用。”乌糍姐吩咐道,我正想去找她,连忙去了。
阿浊还是不修边幅蓬着乱发的模样,看见我来了就咧嘴大喇喇地笑,“小月?”她话没说完,我就一把抓住她的手压低声结结巴巴道:“阿浊、阿浊,你知道么?那些人都是、都是鬼怪!风露人间的小玉香,还有她们……做什么玉面丸就是为了画脸么?脱下人皮就变成鬼怪了……你告诉我吧,你肯定知道的,这里究竟哪些是人?哪些是鬼怪?……也不对不对!阿浊,我们逃走吧!这里恐怕就不是活人该来的地方!”
“鬼怪?”阿浊眨巴眨巴眼睛看着我,她的神情似乎并不惊讶,但思忖了一下的神情,又摇摇头,“我没有地方可去,逃走……外面难道就没有鬼怪么?”
“可是……我刚才亲眼看见小玉香把身上的皮脱下来了啊!”阿浊镇定的模样让我不敢相信:“那天是你说的,她们把人叫去就回不来了,刚才她们也叫我去做玉面丸,那情形不对的……我、我就逃回来了!”我急得又说不清楚,攥紧了拳头不由得直跺脚,“你要我怎么说才信呢?现在怎么办才好!怎么办才好?”
“小月,”阿浊伸手抓住我的拳头道,“你听我说,你别急,眼下你是逃不掉的。”我更加错愕地看着她,她忽然微微叹口气,“我来到这里以后发现的……只要进来萼楼的人,就再也走不掉的,只要你发现了什么,有了想离开这里的念头,就走不掉了……罗娘,你看罗娘就是,但也有愿意留下的,就像乌糍姐那样,她也没地方可去了,索性就在这里做事吧,她说外面兵荒马乱的,不如在这里可以安生过几天太平日子。”
“不对呀!她们、她们要拿人去做玉面丸的?”我拼命摇头。
“但她们会挑人的,能够帮她们做事,又做得好的人,她们不会有加害的意思……只有些不断新招来跑腿的小厮,或者像你这样的……其实我也不太清楚她们是怎么一回事,只是来到这里日子久了,看着应该是这样吧?”她虽然不太确定,但又很想安慰我的意思,我却不肯领情,“她们是鬼怪!鬼怪会吃人的!”说到这我鼻子一酸,眼泪都要掉下来,“早知道是这样我就该听哥哥的话,不来这里做事了……”我想起小琥,白日间他还那么担心我,可我却还觉得他是想太多了,以至于现在陷入这样的危险,“为什么走不了?出了那个偏门就能到外面了。”
“你尽可以试试。”阿浊有点无奈地道。
我将信将疑,在江都城时确也曾见过那些鬼神们使用的障眼法,但欢香馆的桃三娘说过,那些障眼法大多只能一时的……平时这个偏门没有人把守,而厨房的人都在屋里忙碌,根本没人会发现我这时就跑出去的,我熟练地找到偏门,那门一般都虚掩着,这会儿也不例外,轻轻一推就发出“吱呀”的声音。我屏住呼吸把门推开一道仅容我一身的宽缝,就侧着身子悄然无声地溜了出去。
偏门以外,夜霭深沉,通往河沟石桥的蜿蜒杂草路径在黑暗中依稀辨得清,这样的炎炎夏夜,居然连虫鸣都没有。我快走了几步,却觉得脚下有些软塌塌的不太舒服,站定抬起脚试试,才发现裤腿都湿了,我一时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又往前走几步,却发现越往前水越深,已经淹到我脚踝的高度。我深吸一口气自言自语:“是鬼怪的障眼法,是假的……”并继续小心翼翼往前走,很快水就“哗哗”地没到膝盖,还有路上生长的杂草这时也在水中飘展起来,不时像是活物一般绞缠住人,这感觉顿时让我想起了数月前曾经落入隐藏有众多饿鬼的深潭的经历,心生余悸不敢再往前走了,但略站一站,又想到如果回去更会被鬼怪抓住,倒不比脚下的水草怕人?
再深吸几口气,度量着距离,再多八九丈远就到石桥了,就算是真水也可能是桥底涌出来的,应该没不过我的头顶吧?只要憋一口气上了桥也行……一边心里计算着一边又走了五六步,冰凉的水已经到我腰上了,而且听着水下还有“咕咚咕咚”的暗流在涌动,看来还在不断上涨!
“是障眼法,假的……”我还在安慰自己,可带着草泥腥气的水花已经扑腾到我的脸上,四面八方几股小风掀起一点浪就朝我身上乱撞,一个不小心脚底就在打滑,我又站住定定神,回头再望向出来时的小偏门,还是那样虚掩着,缝里面透出荧荧淡淡的光,接着门扇好像还被风带得轻微开阖几下,仿佛招手叫我回去,我的背脊都凉透了,转回来暗暗骂自己:“千万别回头!什么都别看!都是鬼怪的障眼法……”水底不知从哪涌来一阵滑蛇般急促的寒流,我全身都忍不住打起颤,胸口都被水没过了,我开始大口喘气,整个人都控制不住地要浮起来,走一步都倍加艰难,就在这时脑后传来阿浊的呼喊声:“小月!……小月?”
我眼盯着黑魆魆的前方什么都看不见,水声再加上她的呼喊,我以为都是幻觉,直到她喊了五六次我才忍不住又回头看时,见她露出半个身子在门里,背着光也看不清表情,只觉得她很着急地喊我:“小月?你在哪儿?听说附近的山坡垮了……山洪暴发了……小月……萼楼是高处,淹没不了,你别再往那边去了!”
是山洪?我脑子里一片空白。不是鬼怪造出来的?……可是,也许那个阿浊也是假的呢?我记得曾经掉入过饿鬼制造的幻境里,他们还化作我爹的模样要带我走……这萼楼里的鬼怪恐怕也有这种本事吧?我咬咬牙仍然不理会,继续往石桥方向走,可越来越激烈的水浪打在头上、脸上,我手边连个扶的东西都没有,很快那水就会漫到我的脖子了!我心急之下不管许多,双臂拼命向后划动几下,人往前又挪出几步,就在水已经快盖住鼻子的当儿,脚下终于碰到个熟悉的硬东西,是台阶!
手脚并用地爬上几级台阶,我身上全都湿透了。还好桥面是干的,可按照那水涨的速度,再不停止的话淹过桥面也仍是迟早的事。我茫然无助地一边抹脸上的水一边四下张望,这么黑洞洞的夜色自然什么也看不到,只有奔腾流散的水声——
“滴里里里滴——嗒滴滴里……”是丝竹的乐声,近来在萼楼里听得多了,渐渐不知从哪处飘来,悠远而动听,我正疑惑,脑后“哗”地几下巨大的破浪声,我回过头看时,一艘灯火通明的楼船以略微倾斜的姿态竟从距我大约数丈开外的地方分水而中!
“啊……鬼、鬼……”我已经惊异得说不出话来,随即就见船头站立两位珠衣银裙的美貌女子,各手里还举着一盏风灯,一边朝这边喊:“是‘月船仙’夷光、修明先生回来了!还不快出来迎候!”
我听得是‘月船仙’名号,才终于晓得为何来了萼楼一段时日,都从没分派过去那送饭菜的活,原来只听说‘月船仙’在湖中,但萼楼里的大小莲花湖、池上也并未看见有住人的轩阁,眼前看来这‘月船仙’还真的是一艘行船,不对,应是一艘鬼船吧?
我所在的小石桥仿佛一道分隔的门槛,那船就稳稳当当停在我的面前,船上的人低头拿灯照着看我,“你是碧茏夫人派来迎候的么?”
我傻子一样摇摇头。
“怎么这样怠慢?”其中一女子登时怒目圆瞪,“两位校书到鬼界各处君府周还这些日子,先已定好今日归期,夫人不来人导引,月船如何入楼?还不快去通报?”
“通、通报?”我更加傻了地看着那人,旁边另一个则已看出我不对劲,“诶?怎地是个活人?”她的话一出,船里顿时传来些几个女子喧杂的声音,“有活人?有活人?”几个身影说时已经奔出船头,同样是几个看着漂亮模样的少女,但她们争前恐后来望我时却露出一口不是人模样的长牙:“好久没吃到人肉啦!”“这能吃吗?”“给我几根手指头也成!”
“啊!”我起身就想逃跑,可抬腿才知全身抖得像筛糠,根本再无一丝力气,便又“扑通”一下跌倒险些掉到桥下水中,却听那发现我是人的女子大声呵斥几个吃人鬼:“看你们像什么样子?滚回去待着!”可那几个吃人鬼都馋得口水直流,纷纷伸长了脖子,其中一个更是手脚并用地爬上船桅作势就要扑下来——
就在我已经吓得快要魂飞天外的当儿,突觉身后一片绿光大绽,我惶恐回头,只见露哥手拈一根长长飘动的白绫立在青光之中,朝白船这厢微微躬身然后笑着扬声道:“接引来迟还望二位校书及诸位姐妹恕罪!”说话时就将白绫抛掷半空,那白绫飞起就自动散成一幕灰白闪烁的雾色,巨大的白船趁着雾色就朝我的方向驶来,眼看就要迎面撞到小石桥和我的身上了!我只觉扑面而来一股寒入骨髓的阴风,眼睁睁地看着大船竟从我身上一瞬间穿透而去,再反应过来时,它已稳稳当当地停泊在我出来时的那个小偏门前。
小桥四下里传来“细细簌簌—咕隆咕隆”的声音,好像桥下有什么在迅速吸水,我借着大白船泛着的淡淡荧光看到船下的水线果然在飞快地下降,不消转两个念头想明白怎么回事的当儿,原本高于我整个人的水就全部流入我身下的桥底不见了,而船上桅杆也忽然轻飘飘地变作三尺白绫落下,再看大船也没了踪影,只有一行约七八个穿着珠光琳琅衣饰的女子立在那里,站在末后的几个就是方才在船上嚷着要吃我的长牙鬼怪,这时仍在不住回头朝我的方向看,那目光敢情随时就会扑过来一般!我心知逃不掉了,从我这里能看见露哥挂着一张笑脸跟那些人说话,说了几句那为首的几个也都朝我这边望,然后露哥还是笑着朝我招招手,我头皮一麻,从地上爬起身,却木木地站着不晓得挪步。
忽然耳朵有一个声音飘入:“放心过去吧,不会吃你。”
“啊!”我吓得大叫,转头一看就是方才船上跟我说话的那个珠衣少女,她不知何时已如鬼魅一般飘落我身后,我拔腿就想跑,却被她一手揽在肩上,“来,跟我过去。”
“我不去……”我想反抗,但禁不住她的力道奇大,几乎就脚跟拖地那样被她拖到露哥面前。
露哥对我惊怕的样子完全不在意,斯斯然地抬手给我引见旁边的二位银装高髻的美人:“小月,快来见过,这是‘月船仙’的夷光、修明二位校书。”
“啊?什么?”我被露哥的话弄糊涂了。
“方才夫人吩咐我来找你的,让我好生宽慰你,劝你暂时就留在萼楼做事吧。你可知,夫人可少有的那么褒奖一个人啊!她既夸你做事是难得的好手艺,又是少有的干净人品,目下虽留你在萼楼做长些差事,但自然不薄待你,等忙过这一阵自然多给些银钱就放你回去的。”露哥笑吟吟地解释道。
“不……我不要留在这里!”我急得眼泪夺眶而出,“我还有个哥哥在外面等着我的!”
“你必须留在这里。”露哥的语调一冷,打断了我的话,“夫人已经说了不会薄待你,就是不会动你分毫的意思。眼下萼楼最是缺人手做事,所以留你下来就只是做事罢了,到了时候,自然不会食言便放你出去的,可如果你现在不愿留——”说到这露哥嘴角微微一撇,跟其他人相视一笑,“为免你把这里的秘密泄露出去,你,还有和你一起来的那个男人,就只能立刻带去给姐妹们做玉面丸了。”
“玉面丸……你们这些吃人的鬼怪……”一直紧拽住我的珠衣女子这时放开手,我却顺势瘫软跌坐在地,头脑里还有点没转过弯来,只有一个念头在转,可以不被做成玉面丸了?条件就是不说出真相并继续在这做工?我想到以往天亮就可以走的惯例,心里刚萌生出天亮就可以逃离这里的想法,露哥似乎马上就看穿了:“以后你就住在厨房偏院的房间,这些事我会跟赵不二说明,就从今夜开始……至于家常使用的衣裳什物我们这里都会给你准备,就像罗娘和乌糍姐一样,你们几人还可以作伴。”
“可是……”我想到小琥,“可我哥哥怎么办?他一个人在外面,他看不到我回去肯定会急死!”
这时那两位叫夷光和修明的校书已经显出困乏的神色,露哥连忙躬身请她们进了门里,待她们所有人都走尽了,她才回头睥睨着我道:“那你便让赵不二带他来这看你就是了,只要他别生什么旁的心,被哪位姐妹哄去做了玉面丸,你也别来找我哭。”
远处不知从哪传来的鸡鸣,恍惚已经是第三还是第五遍了;东方的天空很快就要泛起白来?我将一摞洗好的盆勺逐一用干布擦净水汽,旁边挨着井沿站的乌糍姐便端起油灯:“小月,来,我带你到你睡的屋子去……这边走,别踩湿了鞋。”
我心里空荡荡的,不由得叹口气,未来的日子就得先这么过着了罢。赵不二对我留在萼楼住宿的事竟然毫无歧义,他貌似觉得这样安排很好,兴许他想的是白日家里还可以省去一个人的口粮?只是小琥必定想到什么,若赵不二说服不了他,就让他来萼楼厨房见一面还是可行;露哥说不会留我在此太久,希望这话是真……我心中度量着这些,随乌糍姐入到一间狭小的偏屋子里,但好歹是结实的砖瓦房,屋内不大却也整洁,有一张架好了帐子的床,床边有张椅子,床尾靠墙还有一个衣箱,乌糍姐把灯放在衣箱上:“你就早点歇息吧,白日里只能在厨房这个院子活动,千万切记别往里面去……”
昼间的萼楼,洋洋烈日头底下,能照清所有障人耳目的幻象;那里皆是些颓阶残断和荒草蹊径罢了,一爿连山而下,大多数歪斜无名的坟茔分布池水林间,偶有三两个赤身裸体地搂着骷髅酣睡在坟洞里的男人,我知道他们还在做着红粉温柔的美梦,或许就此再也不会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