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洞中一时静默,沈璃别过头岔开话题:“说来,苻生他们为何会知道我们到了此地?以你的身法,定是没有人跟得上才是。”
行止摇头:“若我猜得没错,他们并非来找我们的……”
沈璃一惊,来这大雪之山,他们莫不是冲着那些奇珍异宝而来?不过也不对啊,若是想要那些宝贝,怎么会打到这个偏僻的石洞来。唯一能解释的便是,他们的目标是金娘子。沈璃眉头一皱:“我们落下来时,你留金娘子一人在上面挡住苻生,她不会有事吧?”
“倒是不用担心她,别的不说,若论逃命的本事,她自是一等一的好。”
“哎呦,奴家这才想下来救人呢,便听见神君这么说人家,真是好生让人伤心啊。”娇媚的声音自头顶传来,沈璃抬头一望,上面的石头仍旧密封,但她的声音却像是只隔了一层纸一样,清晰无比,“奴家不依,神君得与奴家道歉才是,不然,奴家就不救你们出去了哼。”
行止琢磨了一会儿:“如此,我便不道歉了。你自回去吧。”
沈璃听得一瞪眼,金娘子在上面笑开:“哟,敢情神君这是还想和妹妹呆在一起呢,这我可更不依了。”言罢头顶倏地破开一个大洞,黑糊糊的通道直接通向上方,“快出来。”这三字说得又快又急。
行止会意,身形一闪,将沈璃的腰揽住一旋身便飞上了通道。上面正是金娘子的那个石室,她站在石床边,行止与沈璃一跃出,她双手结印,一道金光封在洞|口之上,贴着石壁滑了下去,只听有无数尖细的尖叫嘶喊在下面吵闹着,撞击着那道金光,意欲逃窜而出。待金光一阵大盛,所有的声音消弭无际。
金娘子抹了一把额上的汗,叹道:“总算是把这些家伙给封住了。”她转身来看行止与沈璃,眼角暧昧的一挑,“你们在下面,没有被它欺负吧?”
沈璃清咳一声,拨开行止还揽着她腰间的手,正色道:“神君一身神气清正,这些邪念自是无法造次。”
金娘子听罢,眉眼一耷:“没有啊……”听语气像是失望极了。
她到底……在期待他们在下面怎么被她的那些邪念折腾……沈璃默默的抹了一把冷汗。
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金娘子眼睛倏地一亮:“昨日怎么治……”她话刚开了个头,行止眉头一皱,沉声一喝:“小心!”
金娘子一转头,只听身后一声凄厉的嘶叫,刺得她耳朵生疼,不经意摔倒在地,于此同时,一团黑气猛的自通道之中冲出来,穿过金娘子身边,箭一般往外穿射而去。留下了一串女子尖细而猖狂的笑。
“这下可糟糕了……”金娘子捂着耳朵瘫软在石床上,沈璃忙过去扶着她,听金娘子细声呢喃,“这不可能啊,它哪来的力量冲破封印……”
行止静默,复而开口:“许是吸食了我们心里的那些情绪与欲|望。”
金娘子抬头望他:“神君,敢问你的欲|望是有多强大啊!这可害苦了奴家啊!”
“既是我的过错,我帮你将其追回便是。”
行止这话音一落,金娘子忙道:“可别!奴家自己去就好,你们摸不出它的脾性,回头再中了它的招那不是亏大发了。”
沈璃皱眉:“方才那到底是何物?我见它那尖利的声音好似对你伤害极大。”
“奴家好歹也往里面扔了万罢年的脏东西,时间久了,它自己也能凝出一个形状来,倒有些类似于一个奴家的影子。因是从奴家身上分出去的东西,所以它对奴家的弱点自然是极其明了。”
“如此说来,你岂不是更不能与她对阵。”沈璃道,“这祸是我闯出来的,当由我去收拾。”
金娘子转过头,一双柔弱无骨的手轻轻摸在沈璃脸上,眼波似水:“好妹妹,你怎生这般有担当,真是太让奴家心动了。”言罢,她一撅嘴便往沈璃脸上凑,可还未贴上,行止一把将沈璃拽开,让金娘子扑了个空。行止皮笑肉不笑的一勾唇:“好好说话。”
金娘子撇了撇嘴:“它了解我,我自是更了解它,不过是我扔下的东西,还真当奴家收拾不了它么!”她理了理衣衫,自石床上下来,“不过那东西能蛊惑人心,将人其心中|欲|念与邪念勾引出来,然后不停吸食,以壮大自身。在下面的时候,你们定是中招了吧。”她目光在两人身上暧昧的一打量,沈璃被她看得脸颊一红,扭过头,不自然的咳了一声,金娘子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
“就这点来说,它倒是极为麻烦的一物,为防它害人,奴家得尽快将它捉回来。”她摆了摆手,“奴家这便告辞啦,二位保重啊。”言罢,她身形一闪,走得极为果断。
沈璃一声“等等”尚未唤出口,便见室内又是一道金光,金娘子再次出现在两人面前:“啊,方才忘了说,最后一次治疗的时间快到了,想来上一次治疗神君已经代劳了,那么这次便再劳烦一次吧。治完之后,妹妹的身体或许会昏睡一阵子,待醒来之后五感定能恢复无虞,至于法力则要依靠每日打坐吐息,慢慢找回。”她冲沈璃眨了眨眼,“最后一次哦,可别浪费。”
一阵风声,沈璃望着金娘子消失的地方抽了抽嘴角,这家伙的邪念和欲|望哪像是被剥离出去的样子啊!这分明是在赤|果果的暗示啊!而且说完这么一句暧昧的话就跑,你不觉得自己很没有责任感吗!
沈璃转头看行止,本欲谈谈正经事,但见行止捏着下巴,一脸正色的打量着她,点头道:“说来,确实要开始最后一次治疗了……又是石头上么……”
“你就不能正经点!”沈璃耳根红着,沉声呵斥,但却喝得行止一笑:“王爷,敢问,行止哪句话不正经了?”
沈璃一默。正尴尬之时,洞内又是金光闪过。沈璃犹如惊弓之鸟:“还想作甚!”
金娘子一脸受伤:“哎不过是转了个眼……妹妹……妹妹怎生如此对奴家?”她一双眼波光潋滟,看得沈璃扶额:“不……一时没控制住,对不住……”
“奴家是想来说,我去捉这邪念或许会花些功夫,先前来找麻烦的那个叫什么苻生的人啊,你们回头还得去找他算账是吧,若找到了他,记得先将奴家的内丹拿回来啊。”金娘子说得委屈,“那日你们掉下去,奴家心里着急,一时不查,被他的人找到内丹,然后抢了去,虽说这内丹奴家要不要都没关系,但凭什么白白给了他……”
“苻生拿了你的内丹?”沈璃正色,打断她的嘀咕,沉声呢喃,“他为何要你的内丹?”
“奴家也不知。”金娘子摆了摆手,“这次当真不说了,再晚可就让那东西跑远了。”
金娘子又风风火火的走了,沈璃在石室下听了行止于她说过的事后,知道苻生此人做事必定是极具目的性的,他此时拿走金娘子的内丹又与之前哪些事情有联系,又牵扯到他哪些企图……
见沈璃眉头越皱越深,行止伸出食指在她眉心揉了揉,道:“这些现在想不出来便罢了,回头自会知晓,当务之急,当是将你的身体治好。”
沈璃身体微微一僵,但治疗却是不能不做的,她点了点头,然后背过身,慢慢退了衣裳,饶是方才行止已经在下面将她看了个完全,但换了个地方,重新毫无隔阂的相对,还是让她有些羞耻感,褪去衣裳后,她没敢转身,只轻轻遮掩着胸部,侧头用余光看着后面:“可以开始了……”
行止此时却尚未褪去衣裳,只看着她的后背,目光微凉。
指尖在她背后的皮肤上划过,让沈璃不由自主的微微战栗,她蹙眉,奇怪回头:“怎么?”
行止摇了摇头,收回指尖,似无奈一笑,道:“心疼了。”
这三个字听得沈璃微怔,她嘴角动了动,最后却只将头转过去,没有说话。
带着微微寒意的手臂从后面将她拥入一个凉凉的怀抱,像昨日那般肌肤相贴,如此清晰的感受着对方心跳:“沈璃。”他在她背后轻声道,“我欲护你一生安乐无虞,你可愿意?”
沈璃沉默了许久,只一声叹息:“先治伤吧。”她道,“只是这次,千万别再……我有点原谅不了自己。”
行止在她耳边轻笑:“你当我是什么急色之徒么?你心有不愿,我自是不会强迫。而且……昨日你那般逞强,现在身体应该还不舒服吧。”他这话说得沈璃脸颊一红,想到昨日那些细节,沈璃只觉脸都要烧起来了,行止的唇齿落在她颈边,咬下去之前,他道,“身体的欢愉是其次,我想要的,是让你满足。”
明知不应该的,可在行止的唇触碰皮肤的那一瞬,沈璃心里仍旧是起了异样的感觉,她知道,自己心里有多喜欢他,身体就有多渴望他。
治疗完毕,当帮助沈璃疏通经络的法力回到行止口中时,沈璃只觉浑身霎时被抽干了力气,眼皮重得几乎抬不起来。睡过去之前,沈璃挣扎道:“我该……回魔界……”
行止抱住她瘫软下来的身体,静静立了一会儿,然后才将她放到石床上,为她穿好了衣服,他摸了摸沈璃的脑袋:“我知道你会生气,但如今我无论如何也不会放你回魔界了。”
沈璃再醒来的时候,只觉身边皆是和风祥云,她揉了揉眼,视觉在。耳边有风声划过,听觉在。感觉到自己被人抱着,触觉在。鼻尖身边人身上淡淡的香味,嗅觉在。她一舔自己的掌心,出过一点薄汗,微有些咸味,味觉也在!
“行止。”她微有些亢奋喊了一声,身边的人轻声应了,她畅快一笑:“五感总算是全部恢复了!”
行止被她的情绪感染,也微微眯起了眼,又听沈璃道:“余下时间只待静心打坐,不日便可恢复法力,适时我必当替魔界与自己,讨回苻生那笔账!”她话音一落,行止唇边的弧度微敛,他道:“我替你讨回可好?”
沈璃一愣,肃容摇头:“他设计害了魔界,又折磨于我,这笔仇我要亲手来报。”
行止争辩道:“他意在墟天渊,乃是我留下的祸端,自是当由我去料理。”
沈璃奇怪:“这并不冲突啊,我们对付的是同一个敌人,我要自己报仇并非是不让别人帮忙,你若想去,咱们联手便是。”
行止默了一瞬:“我是说,只有我去。”
沈璃这才觉得不对,眉头一皱,问道:“这是哪儿?”
“快到南天门了。”
沈璃皱眉:“你带我来天界作甚!我不是说回魔界么?”说着她挣扎着要离开行止的怀抱,却倏尔觉得浑身一僵,霎时动弹不得。她大怒,“你到底要干什么!”
“天外天有自成的结界,外人皆不得入,里面是最安全的地方,你在那里等着,待我料理完所有事情,自会放你出来。”
沈璃声色微厉:“你要软禁我?”
行止看了她一眼:“如果你非要这么说,那我便是软禁你。”
“荒谬!”沈璃呵斥,“你当真疯了不成!”
行止不再说话,待入了南天门,守门侍卫见了他,正欲跪下行礼,但见他怀中抱着的人,一时竟看得呆住,两名侍卫忙上前拦道:“神君!神君!这是……碧苍王?”
沈璃正在气头上,喝道:“自是本王,还不让你们神君清醒清醒将本王放下!”可话音未落,她只觉喉头一紧,行止竟是连嘴也不让她张了啊!
真是好极了!
一名侍卫像看呆了一般呢喃自语:“竟还真给找到了……”
另外一名狠瞪了他一眼,他会意,立马转身往天君住处跑去。另一名侍卫则拖住行止道:“神君,神君,这可是要回天外天?”
行止不理他,迈步便走,侍卫忙唤道:“神君留步啊!前些日子因你在下界……呃……在东海处行事……稍激,天外天有所松动,神君此时回去怕是不好……”
天外天松动?
天外天松动必定是因为这唯一的神遭到了天道制裁……沈璃怔愕的盯着行止,这家伙到底在东海那里做了些什么!原来他之前身上带伤,竟是天道力量的反噬么……
行止前行的脚步一顿:“可有伤人?”
“只是零星落了点石瓦下来,在天界并未伤人,只是天外天石瓦甚重,将九重天砸出了一些小漏洞,落到下界,幸而只砸入深山之中,并未伤及下界黎民。”
便是几块瓦石就如此让人心惊胆颤……
沈璃暗自咬牙,面对这样的现实,如果她还耽于自我感情,那未免也太自私了一些。
“嗯,事后我自会找帝君商量,你自去守着天门吧。”行止淡淡落下这话转身欲走,那侍卫还要开口阻拦,便听见天边传来一声高喝。
“神君留步!神君留步啊!”天帝竟未乘御撵,独自承云来了南天门,他下了云,看见行止正抱着沈璃,重重的叹了一声气:“神君啊!你这是!你这是……何必!”
行止静默,在天帝身后,天界数百名文武官将踏云而来,一时在南天门前挤满了,大家皆是看看沈璃又看看行止,再互相望几眼,每人面上皆在叹息,心里也不知绕了多少个弯子,将沈璃里里外外骂了个遍。
他们的神情沈璃怎会看不懂,易地而处,她只怕也得在心里唾弃这两人一道吧,儿女私情焉能与大道苍生比重?而在这种环境之下,行止却是一笑,悄悄对沈璃道:“沈璃,你是不是从没想过,自己也有当‘祸国妖姬’这种角色的一天?”
沈璃一怔,只想叹息,这种情况还开得出玩笑,行止神君……你倒也是个人才。
众人见行止如此,皆是面容一肃,场面安静下来。其中以天帝为首,他双手置于身前,抱拳躬身一拜:“望神君怜三界疾苦,苍生不易。”
天帝身后百官俯首跪下,伏地叩首,其声如浪,涌入行止耳朵。
“望神君怜三界疾苦,苍生不易!”
在这种声讨之中,沈璃动不了,说不出话,而行止也静默无言。
沈璃看着跪下的仙人与躬身的天帝,这些仙人素日里谁不是一个塞一个的骄傲,如今他们肯如此恳求行止,想来,他们也是拿出不办法了吧。沈璃不知行止看到这一幕是怎样的心情,她在心里苦苦笑开。
行止,你看,若是在一起,没人愿意祝福我们的。
就算这样……你还要去冒险吗?
南天门上,气氛凝重,仙人们齐刷刷的跪了一片,行止也未开口让他们起来,只抱着沈璃,笑道:“三界疾苦我知,苍生不易我也知,只是行止如今却还未曾危害苍生吧?众仙家以未曾发生的事论行止的罪,实在不该。”
有心急的仙人抬起头来,微怒道:“神君前些日子在下界以止水术冰封东海十天十夜,违逆天道,以致神体受损,天外天已有所松动,瓦石覆下,穿九重天而过,落入下界,虽未伤人,却已至万顷山林被毁,连绵大火在人界山中烧了整整半月!累数百山神土地连日施法灭火,敢问神君,此事可否论罪!”
冰封东海十天十夜!
沈璃愕然,他当时真失去理智了不成!
行止默了半晌:“此事是我的过错,理当论罪。”
那仙人又道:“想来神君也并非时时能控制住自己情绪,这一次便罢,好歹是让人劝住了。下一次会不会又出何意外?神君今日寻回碧苍王,且将她带走,岂非悬一祸患于三界之顶,敢问神君,让苍生如何能安!”
行止目光微凉,天帝见状,忙道:“神君休怪,勿元仙君素日便是这火爆脾性,说话太冲,望神君息怒,只是神君……勿元君说得并无道理,还望神君三思。”天帝一开口,跪着的百官便也跟着道:“望神君三思。”
沈璃便与他们一同望着行止,行止望着众人,声色薄凉:“此间事,乃是我的过错,与碧苍王沈璃无半分干系。还望众仙家不要胡乱指摘。再者,行止有错,但却只错在妄动神力,违逆天道,却并非错在心属一人。”
此话一出,众仙人立时有些嘈杂,听行止这话,他这是打算一意孤行啊!
果然,行止像是没听到他们的议论一般,目光盯着天帝,语气果决,道,“此次天外天松动,稍后我自有补救之法。人界山林烧毁,我也愿承担责任。唯独沈璃,我一步也不会退。”他垂下眼眸,看着怀里愣愣看他的沈璃,一瞬间,有些不由自主的软了目光,“且不论你们,便是她,也不能说不。”
简直霸道得蛮不讲理。
“若有不服者。”行止抬头,勾唇一笑,“借碧苍王的话,尽管来战。”
嘈杂尽消,一片寂静。
行止便在众人怔愕的目光中,将沈璃带回天外天,无人敢拦。
天外天上,星辰漫天,神明居住的地方沉淀着万年不破的肃然与安宁。
行止把沈璃放在他自己的床上,给她盖好被子之后,行止望着沈璃,难得苦笑抱怨:“动不动就拿三界苍生来逼我,这三界苍生,有何人受桎梏如我。”
沈璃目光直勾勾的盯着他,行止会意,指尖稍稍一动,沈璃喉头一松,她开口道:“你立于最高处,受苍生爱戴,得天之大力,这三界,又有何人受供奉如你。”沈璃道,“哪有便宜都让你占了的事。”
行止一笑:“我不过是抱怨一两句罢了,这也能讨得你教训。”
沈璃看了他一会儿,正色道:“在魔界,我未曾干过粗活重活,吃的东西,穿的衣裳,皆是人家供上来的,我没有别的本事,独独武力强大,能让人家继续供着我的理由,好似只有靠出卖武力,护得魔界平安,让干了粗活重活,心甘情愿供着我的人,安生的活下去。”沈璃一顿,“行止神君,或许每个人都有生而该做的事。这是责任,也是使命。”
行止看着她,唇边的弧度没有还是那个样子,但眼中的光彩却微微黯淡下来:“你道我不知晓这个道理么。”
沈璃闭了闭眼,清理了眼底所有情绪:“我喜欢你,比任何人都渴望与你在一起,像在那个小院里,坐在葡萄藤下,晒晒太阳,吹吹小风。我那么喜欢你,恨不能把自己的血肉全都融进你的身体里去,恨不能每时每刻都与你呼吸交|缠。行止,你不知道,沈璃有时候,因为喜欢你,都快变成连自己也不认识的模样了。”她每一个字说得都那么认真,但每一个字都被她刻意剥离了情绪:“我知道我此一生,再不可能如此深爱一人,但是,我也更明白,感情并不是我活着的全部理由。”
“我还有非做不可的事,而你也有非承担不可的责任。所以,行止……”
“不是全部理由,那至少是你活下去的其中一个理由。”行止打断沈璃的话,他笑着,摸了摸沈璃的头,“对我来说这便够了。”
他起身欲离开,并不想再听沈璃说下去,只强势道:“我的责任我自会承担,而你非做不可的事,我也会替你完成。所以你不用再琢磨使命责任这些东西,你想要的,我都会帮你……”
“你若什么都帮我做了,那还要我来干嘛。”沈璃微微有些动怒,行止的声音也凉了下来:“你法力未恢复,什么事也做不了,先乖乖躺在这里,好好养好身体再谈其他。”
“我法力恢复了你便将我的银枪还我,然后放我回魔界?”
行止一默:“不放。”
“岂有此理!”沈璃向来吃软不吃硬,见行止如此专横,登时大怒,“我做什么为何要你来同意,我……”
“我会心疼。”行止几乎是脱口而出,“我会心疼你。”沈璃一怔,炸开的毛立时像焉了一般被顺了下来,行止接着道,“所以,那些危险的事都交由我来,你只需好好呆着我便自能安好。”
沈璃神色一软,微带叹息:“行止……沈璃并非供人把玩的雀鸟,不能囚在牢笼里。”
行止离开的脚步一顿,回头望了沈璃一眼:“你如此一说……”他手一挥,数十根冰柱自地中冒出,直|插屋顶,将他睡榻之处生生变成了一个囚笼,把沈璃囚在其中。看着沈璃愕然的目光,行止一笑,“左右你也是生气,这样却能让我安心一些。”他指尖一动,让沈璃行动恢复自如,“饭食我待会儿会送来。”
当……当真是个混账东西!
行止是打算一意孤行到底。沈璃被囚了三天,行止每日都送来饭食,但其余时间他都很忙,连话也不能陪沈璃多说两句转身便要走,沈璃知道,他要巡着整个天外天走一遍,看看还有没有哪里松动了,没有行止在旁,沈璃倒也能安心打坐调息体内气息。天外天灵气充裕,给了沈璃意外的帮助,不过三天下来,沈璃身体里的法力便恢复了六七成。而且这六七成的法力更比以前精纯不少,这只是让沈璃欣喜不已,但一直被关在囚笼之中,让她空有一身武力却无处施展。
想到她走之时魔界的状况,沈璃有些叹息,也不知他们现在怎么样了,魔君的伤有没有好,都城坏掉的防备壁垒有否修好,嘘嘘和肉丫在王府里生活得如何,先前知道她的‘死讯’他们必定极是伤心,如今她被行止找到的消息应当传回了魔界,他们应该心下稍安,但是见不到面,始终还是心有牵挂吧……
沈璃又是一叹,却听一个略带急促的脚步声向这方走来。
不是行止,行止从来都是不徐不疾的,沈璃眉头一皱,登时戒备起来。
女子婉约的身形闯入沈璃眼眸,幽兰走的气喘吁吁,终于看见沈璃,她脸上一喜,但见沈璃身前立着的数十根冰柱,脸色又是一白。沈璃皱眉看她:“你来作甚?”
幽兰两步上前,对沈璃道:“帝君欲对你动手,我来带你走。”
沈璃奇怪,皱眉不动,幽兰见状,上前两步道:“昨日我不经意路过帝君寝殿,但闻他与几名武将相商,今日设计引行止神君去下界,而后让人上天外天喂你吃腹心丹。”
“那是什么东西?”
“此药能令服食者魂飞魄散但身体却完好无损,且它在服食者死后会占有这具身体,并按照主人的指示来行动,帝君想将你杀掉,然后把你的身体变成傀儡。”幽兰急道,“算算时间他们应当快来了,但……这,这冰柱该如何是好!”
沈璃一默:“有两个疑问,其一,天外天不是有结界么,你们如何上得来?其二,我为何要信你?”
“天界帝王一脉有上古时期神明所许的通往天外天的资格。那几位将军皆是我叔父,与我一样有帝王血,所以能上得了天外天。至于信我……”幽兰一顿,倏尔垂了眉目,“王爷,若你看过神君那副样子,便不会再有如果你不在,他就会好起来的想法了。我只是……不想让情况变得更糟。”
沈璃一默:“劝住他的人,是你?”
幽兰目光微哀:“是神君,心死了。”她轻轻叹息着闭上眼,仿似不忍,“可饶是如此,他还是一日不停的在东海之上徘徊,这世上最接近天的人,就像被上天抛弃了一样。只会无望的寻找和等待,不过幸好……”她抬眸看了沈璃一眼,眼底还藏了几分别样情绪,“幸好王爷安康。”
沈璃垂眸,回忆起那日海边相遇,行止的心情,怕是她这一生都难以体会吧……
沈璃深呼吸,道:“你退后。”
幽兰依言退后,只见沈璃探手握在其中一根冰柱之上,她掌心霎时蹿出一条烈焰,绕着冰柱而上,但烈焰之后,冰柱只是稍稍落了几滴水珠下来,并未融化。沈璃皱眉,幽兰道:“这必定是神君以止水术凝出来的,寻常火焰根本奈何不了它。”
沈璃一哼:“谁道我这是寻常火焰。”言罢,她握住冰柱,掌心通红,沉声一喝,被她握住的那根冰柱霎时冒出白烟,不消片刻冰柱一软,沈璃一脚将它踹断,从缝隙里挤了出来。
看着掌心冒出的寒气,沈璃甩了甩手:“这止水术确实有些本事。”便是行止随手一挥而就的东西就如此难化,若他较了真,那岂不是得一直被关得死死的。
“走吧。”沈璃道,“天界的将军寻来都还是小事,若行止回来那便是当真跑不了了。”
与幽兰一同走入天外天的大殿之中,沈璃鼻尖倏地一动,她蓦地侧头一看,登时脚步一顿。
在前方急急带路的幽兰听见沈璃脚步声渐远,她回头一看,见沈璃失神的往大殿中间而去,而在那大殿之前立着一杆红缨银枪。幽兰见过,那是碧苍王的枪,只是……这银枪不是断了么,当初虽听行止神君强行自魔君手里要了过来,但怎么也没想到,他竟然将这枪修好了,还放在天外天的大殿之中。
银枪与沈璃仿似有所心联,沈璃每靠近一步,银枪周身便散出激动的嗡鸣,犹如在恭迎自己的主人。
沈璃在银枪跟前立了一会儿,细细打量看了它许久,倏尔一笑,探手便将枪身握住,如同数万次与它共赴厮杀时一般,银枪在手中一转,杀气搅动天外天肃静的空气,枪尾“锵”的一声,插|入坚|硬的石板之中,卷起的气流激荡而出,撩起殿外幽兰的发丝与衣袍。
幽兰愣愣的看着大殿中的女子,见她唇角含笑,手中银枪嗡鸣,泛着寒光的利刃似乎在吟诵欢歌,沈璃那一身将王之气刺目得让人不敢逼视,但也正因如此,才过分美丽。
这才是沈璃。
握着枪,挺直背脊,仿似天塌了也能靠一己之力顶起来的碧苍王。
“好伙计,我还以为再无法与你并肩而战。”沈璃轻抚枪上红缨,然而感慨不过在她脸上出现了一瞬,她敛表情,轻声呢喃道,“日后还是得劳烦你啦。”言罢,银枪在她手中化为一道光芒,转而消失不见,她迈步走向幽兰,步伐愈发坚定:“赶快离开。我不想与你们天界的人在这种时候动手。”
幽兰一愣,连忙带路,走了一段距离,倏地感觉到空气中有几许气息躁动,看样子是天界的人找来了。幽兰回头望沈璃,有几分怔然,是她的错觉吗,为何她觉得,如今的沈璃好似比先前更敏锐了不少。
沈璃与幽兰屏息躲过那几名将军,自出口踏入天界。
自上次遭袭之后,天界的戒备确实严格了不少,但这些警卫还不足以察觉到幽兰与沈璃的行踪,他们直奔南天门而去,路经一处,沈璃往下一望,不经问道:“在那之后,天界可是又曾遇袭?”
幽兰顺着她的目光往下一看,霎时明了:“王爷不记得了吗,那是拂容君的住所啊。”
沈璃微怔:“拂容君?他的住所如今为何变成了这幅德行?”只见院子不知被什么东西炸过,地上有一个大坑,院里的红花绿草颜色尽褪,像是被什么东西洗过一般一片苍白。
幽兰一声恨铁不成钢的叹但言语中又有几分感慨:“我那不成器的弟弟自小便没做出什么值得家人骄傲的事情,这一次,在知道魔界的墨方将军……唔,现在已不能叫将军了吧。知道那个人死后,我这弟弟有几分发了狂似的,身中灵力爆发,把自己的院子炸了。他灵力极纯,竟是将花草也尽数净化。此后他晕了许久,后来又知道了墨方叛变的消息,整个人沉默了不少,也不让人打理院子,所以才有了你看到的这幅模样。”
没想到这拂容君却还是真心仰慕墨方的,沈璃有几分惊叹,而且……他的法力竟当真如此纯净,原来此前他夸耀自己这方面的能力倒还真不是吹牛。
沈璃也没有多想其他,只看了一眼,便继续向前。
行至南天门,幽兰先与沈璃藏在暗处,幽兰道:“神君现在应当人界忙碌,你若要去找他,往东走。”
沈璃摇头:“我要回魔界。”
幽兰一怔,随即明了沈璃的意思,她眸光微暗:“我虽不清楚你有什么坚持,但若可以,幽兰希望你们可以一起去面对。”沈璃静默,幽兰对她行了个礼,“我先去将守门侍卫引开,待寻得机会,王爷请自行离开。”
言罢她迈步出去,不知对那两名守门侍卫说了什么,引着他们往一个方向走去,不过眨眼的时间,沈璃身形如风,转瞬便跃下南天门,消失在层层云海之中。
幽兰知她离开,并未回头,目光放得又高又远:“刚才那方的动静好像是我看错了。”她道,“像一场梦。”
穿过两界缝隙,再踏入魔界之中,沈璃只呼吸了一口魔界的空气便立时皱起了眉头。
自行止重塑封印之后,墟天渊不再溢出瘴气,魔界气息日益干净,而今日一嗅,这空气竟比之前恶浊更甚。想来也是,行止先前遭天道反噬,由他神力所系的天外天落下砖瓦,因他而成的墟天渊自然也不能幸免,想是封印必有所松动吧。
魔君此时必定极为头痛吧……
沈璃转而想起先前行止与她提到的苻生的目的,那家伙在打墟天渊的主意,他若是想破开封印放出妖兽此时岂不是大好时机!
如此一想,沈璃登时觉得片刻也耽搁不得了,驾云径直向魔宫而去,然而未入魔宫,沈璃又顿住了身型。
脑海里不由自主的浮现行止先前的话语,魔君给她的碧海苍珠,魔君又教她与碧海苍珠相抵对的能力,魔君还有事瞒着她……饶是沈璃心性再如何坚定,在这一系列事情面前难免产生了几分怀疑。
但在她游移不定之时,忽闻一声惊呼:“王爷!”
魔界的士兵警戒性总是比天界士兵要高上许多,岂有任人立在头上这么久而不察的道理。沈璃往下一看,是军中的义晟将军,因着他的一声呼唤,所有人皆抬起头来,看见沈璃,众人一时嘈杂开来,最后,却不知是谁带的头,单膝跪下,颌首叩拜,行的是魔界军中最高礼仪,众士兵皆随着他放下兵器俯首于地,颌首一拜,大声道:“恭迎王爷凯旋!”
“恭迎碧苍王凯旋!”
沈璃并未胜利,在先前与苻生那一场战斗中,她可以说是惨败,折了大将,搭上自己,若无叛变了的墨方相救,若不曾遇见徘徊在东海的行止,她怕是早就死了。但她却理解将士们口中的“凯旋”,这个“凯旋”不是给她的,而是给在将士们送给魔界大军的。不知对多少士兵来说,这个从不打败仗的王,是他们心中的信仰,沈璃的存在之余他们,便像是一面永不倒下的旗帜。沈璃若死,伤的不仅是魔界的实力,更是军队的士气。
而今她归来,对魔界来说便是大喜,她平安,便是胜利。
沈璃落在地面上,一拍义晟的肩,让他起来。
大家许了她太多期望,而这些期望,便是她如今无论如何也要守着在魔界疆土的理由。
“都起来!”她扬声一喝,“速归各位,各司其职,不得有误!”
众人领命,沉声答“诺”声入云霄,沈璃不由唇角一勾,又回头扶起仍旧跪着的义晟,打量了他两眼:“军中可好?”义晟被沈璃扶了起来,素日来没什么表情的脸此时却有些难耐的激动:“回王爷,一切安好,只是,大家都在等着你回来。”
沈璃点头,笑道:“我回来了。”
义晟却又“扑通”一声跪了下去。沈璃微怔:“怎么?”义晟默了许久,才道,“此前,传来王爷战亡之消息,是属下将其报上天界,彼时行止神君恰好在旁,我当着他的面,赌咒发誓说王爷战死,否则,甘受雷劈……”他似身子一软,坐在地上,仰头望着沈璃,哭笑不得道,“王爷,你这可是害苦了属下啊!”
沈璃闻言,倏尔大笑:“若行止当真要降雷劈你,我替你受了!”
义晟忙道:“王爷才回,需要静养,这雷,我来挨,我来挨便是!若能得几记天雷便换回了我魔界碧苍王,义晟甘愿多受日日皆受雷劈!”
沈璃敛了脸上的笑,只沉沉的拍了拍他肩膀:“去忙自己的事吧,我有要事与魔君相商,先走了。”
不管魔君是什么打算,不管他这些年到底是怀着怎样的心思对待她,沈璃心想,能治理出让大家都心甘情愿为魔界付出的军队,这样的人,怎会对魔界不利,又怎会坑害自己亲手养大的孩子。
敲响魔君寝殿的大门,沈璃在外面静静等了一会儿,忽闻里面咳嗽了两声,才道:“何事?”
这个声音她从小听到大,但今日,这声音里却多出了许多掩饰不住的疲惫和沙哑,这一瞬,什么阴谋猜忌都被沈璃抛在了一边,她推门进去,熟悉的绕过屏风,走到里榻,看见卧在床上的魔君,沈璃神色一痛:“怎么伤还没好?”
看见沈璃,魔君立时从床上坐起身来,因太过激动,又狠狠咳了两声。
沈璃在他床边坐下,轻轻拍了拍他的背,魔君探手将她手腕拽住,捏得那般紧,像害怕她跑了一样:“阿璃,我知道你没那么容易死。”他边咳边道,“师父一直相信你还活着。”
沈璃在这一瞬便红了眼眶:“师父……徒儿不孝……”
魔君摇头:“回来……咳!回来就好。”
又是一阵猛烈的咳嗽,仿似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沈璃轻轻拍了拍他的背,轻声询问:“上次受的伤怎么还没好?”
魔君摇头:“不过是近几日累了……”他话未说完,握住沈璃手腕的手倏地一僵,而后将沈璃的衣袖推上去,把住沈璃的脉,没一会儿,他一声叹息,语气中情绪难辨,“那颗珠子……终是被你全然吸纳了。”
沈璃拍抚她后背的手微微一顿,声色微沉:“师父,沈璃有事要问。”她琢磨了一番语言,“此次遇险,阿璃有幸得行止神君相助,而后另有一番奇遇,助我疗伤的那位高人说,这颗碧海苍珠更像是妖的内丹,而师父你教我修习的法术灵力皆与这碧海苍珠相克,师父……”
“你既已知晓这么多,事情也进行到如今这一步,我便不该再瞒你。”魔君闷咳两声,“你将我扶到书桌旁,我们换个地方聊。”
又是那个书桌下的传送法阵,像上次魔君将碧海苍珠给她时一样,法阵将两人送到寂静如死的神秘祭殿之中,殿中高台上供奉着的珠子已经不见,魔君推开了沈璃,不让她继续搀扶,她缓步上前,取下了面具,变幻身型,恢复成了女儿身。
高台之前,她静静立了一会儿:“已经是许久之前的事情,久到连我也记不大得细节了,可是,你母亲与我一同在此参拜先师的模样,我却一直记到现在。”
“我……母亲?”
“你母亲比我稍晚三月入门,拜师之后与我同住一屋,每日皆与我同来参拜师父,她性子随和,得师父喜爱,便也时常侍奉师父左右,师父爱炼药,偶尔也会传习她一些炼药制物之术,她天赋聪慧,不肖三年,师父门下便是她承了师父最多本领。这本是一件好事,但……”魔君垂下眼睑,“先师心中尚有他念,炼制之术越高越无法安于现状,最后,他制出一种怪物,而那样的怪物,你已与它们交过手了。”
沈璃声色沉重:“是墟天渊中的妖兽?”
“没错,你母亲与我的师父,正是魔界前任君王,六冥。”
魔君踏上高台,手指轻抹那供奉珠子的祭台上的尘埃,“第一只妖兽成功做出来的时候,身为师父门下弟子,人人皆是高兴激动的,大家都知道,这于魔界军队而言,可是一个大杀器。然而当妖兽陆陆续续毫无节制的被师父制造出来后,场面开始有些失控,在偶尔管辖不当之时,妖兽会将同门弟子拆吃入腹,也有妖兽逃窜出去,伤害魔界百姓。
“朝中抗议之声渐重,然而师父仍旧一意孤行,不停的制造着妖兽。好像真的要如他打算的那般,组建一支妖兽的军队,然后驾驭着这样的‘军队’攻上天界,将那些高高在上的仙人拉下来,俯首魔界,以魔族为尊。”
沈璃摇头:“当士兵成了军队的主宰,将军便再无作用,而将军是头脑,士兵是兵刃,没有头脑的军队,不过是一堆杀戮的机器。妖兽只怕更不在那人的控制当中……彼时魔界,定是一片生灵涂炭。”
魔君点头:“适时,不管是朝中还是门派里,皆是反对的声音,然而你母亲却极力支持六冥……”沈璃一呆,魔君叹道,“他们也看到了妖兽的危害,六冥自身法力不足以控制这么多的妖兽,是以他倾其力炼制出比其他妖兽皆强出数倍的妖兽之王,妖兽王诞生之初只是一个小孩,与寻常人家孩子无异,六冥为其取名凤来,着你母亲照顾,令其吸纳天地灵气而长,比之其他贸然出现于世的妖兽,他更像是自然而生的怪物,也因此力量更为精纯强大。
“凤来长得极快,不过三月时间便如寻常青年无异,而谁也不曾料,一只妖兽,竟对照顾他的人产生了爱慕之情。”
沈璃愕然,似有些不敢相信魔君话里背后的意思,魔君眉目一沉:“更没人想到,你母亲也同样爱上了他。”
沈璃怔然垂头,看着自己的掌心,微颤着嗓音呢喃:“我是……妖兽的孩子?我是……”她想到从墟天渊里跑出的蝎尾狐的模样,登时眉头一皱,“那种妖兽的孩子……”
魔君默了一瞬:“而后不久,朝中大臣私自通报天界,道出妖兽之祸,天界皆惊,派兵前来,然而适时六冥已造出数千头妖兽,天界士兵亦是惨败而归,最终天帝请动行止神君下界。他以一人之力独战千头妖兽,斩六冥,擒凤来,最后与天界士兵合力将千头妖兽逼至边境,辟开墟天渊,将妖兽尽数封印其中。”
“行止封印妖兽之后,元气大伤,立时便回了天外天,天界军队也迅速撤离,彼时妖兽虽尽数被封,六冥已亡,而魔界却仍旧乱成一团,一派声称要拥护六冥妾室腹中幼子为王,一派决心摒弃六冥一党作风,欲立新主。两派争斗不断,有了长达数月的战争,我知晓六冥一党的作风,若不将他们赶尽杀绝,他日他们必定卷土重来,而其中仍有支持以妖兽之力推翻天界者,我与战场之上立下战功,本是无心,却得几位长老推荐,登上魔君之位。而最后一次见你母亲……
“是在边境之处的战场上,我们将六冥一党彻底击溃之时,他们正谋划如何破开墟天渊,逃进封印之中。而你母亲正在其列。而她此时已近临盆。我私自将她带离战场,寻一草木之处助她生产,彼时我方才知晓,你母亲知晓凤来被封之后,带着你,只身一人前往边境,而到了之后却不得入墟天渊,但知六冥一党人的图谋之后,方才与他们一同,她想去封印之中见你父亲。”
沈璃咬紧唇,握着拳,隐忍着不发一言。
“生下你后,你母亲出血不止,而你体内妖兽之气太重,她知她活不成了,为保你今后不至于被天界魔界之人追杀,她便拼着最后的力气将你体内妖兽之气抽出,蕴化为碧海苍珠。交于我手。最后力竭而亡。她最后的心愿,便是望你一生皆能遨游碧海苍穹,不受身份桎梏,不像你父亲,遭受囚禁之苦。现下想来……这碧苍王的名号,也算是你母亲赐给你的。”
曾经有一个人为了她而付出生命,但是她却什么也不知道,而当知道的时候,时间已经迟了那么多。
沈璃只觉浑身无力极了,她哑声问道:“她现在……尸骨何在?”
“她说要陪着你父亲,但却不让我立碑,怕有人找到,捕风捉影连累了你。我将她葬在墟天渊旁,而今怕是早已寻不到了。”
“墟天渊旁什么都没有。”沈璃在那里战斗过,她声色微黯,“什么……都没有。”
魔君在高台的台阶上坐下,拍了拍身旁的位置,示意沈璃过去。沈璃垂着脑袋走过去坐下,魔君摸了摸她的头:“你自幼与我修习法术灵力,我教你的皆是与你体内妖兽之力相克的法术,我与你母亲一样害怕,若是有一天外人知晓了你的身份,可会憎恶与你?然则你一天天长大,活得那么精彩,我又在想,你是有权利知道自己身世的。先前那次蝎尾狐逃出墟天渊,我心里不想你去,却又想让你去,而后知道你到过瘴气泄露的墟天渊,但却没有被瘴气沾染,我心想,你自制力极好,也是时候将碧海苍珠还给你了。而还给你之后,我却又一直在害怕,你若变成我所不识得的沈璃,我又该如何是好……”
“师父……”沈璃道,“生我是恩,养我也是恩,沈璃怎么可能朝夕之间便不认你这养育之恩了。不管我出身如何,但沈璃就是沈璃,与身份无关。”
魔君摸了摸她的脑袋,静静坐了一会儿方道:“苻生等人约莫是六冥一派的残党,休养千年,他们总算是卷土重来了。墨方之事我已听说,我若不曾猜错,他应当是六冥妾室腹中的那个孩子。我知你重情,但他既已叛变,战场相遇便不能再手下留情。”
沈璃想到那日墨方将她从那个小屋中救出,然而这迟疑不过只在她脑海里划过一瞬,她点头应道:“阿璃知道。”
“另外……行止神君与你……”魔君一顿,察觉到沈璃身形微僵,她一声叹息,“千年来,我一直感激神君当年救魔界于水火之中。当初他提议让拂容君娶你,此前我本也不知道他到底意欲何为,直到此次拂容君力量爆发,将自己院中草木尽数净化一事传到魔界之时,我方才知晓,拂容君竟有此能力,若你嫁与他,必定日日受其仙力净化,身中魔气尽消。想来行止神君适时虽不知你的身份,但也对你的力量有所察觉吧。”
“他是神君,身上责任太重,若有朝一日他知晓你的身份,恐怕会为苍生而杀你。”
魔君语气一重,沈璃只静静垂眼看着地面:“我想……他恐怕早就知道了。”
魔君一愣,沈璃道:“此前,我爱上的那个凡人行云便是他投胎下界……彼时孟婆汤洗掉了他满身修为,却没洗掉他身为神明的记忆。而在那一世,我随你回魔界之前,为救他命,渡了五百年修为给他。”沈璃一笑,“再是如何将妖兽之力抽干净,身体里始终还是会保留一些气息吧。他那时应该就知道了。”
在魔界是重塑封印时将她带着一起,那时他或许是动了杀她的心思的吧,最后却没能下得了手吗……
沈璃恍悟,原来在那时,行止便有点开始不像行止了,不再只是一个心中只有苍生的寡淡神君。所以那段时间……对她若即若离,忽近忽远……
行止,他也曾那般动摇过啊。
大地倏地一颤,魔君面容一肃,带上面具身形一变,再次化为黑衣冷漠的君王:“震动能传来此处,外面必定有变。”将沈璃一牵,魔君凝了法阵,转眼间回到了他寝殿之中。
还未推门出去,沈璃便觉一股极其浓郁的瘴气弥漫在空气当中,她眉头一皱,便见魔君已率先开门出去。
饶是沈璃见过再多的厮杀场面,此时的魔宫仍是让她惊了一惊,方才还巍峨的宫殿此时已尽数坍塌,亭台屋宇化为灰烬,宫城之中遍地横尸,鲜血如洗。而在不远的地方,一条青色大龙忽而仰天长啸,其声仿似穿透九霄,振聋发聩。魔君似不敢置信一般低声呢喃:“墟天渊……妖兽。”她一咬牙,“竟然逃出来了。”
沈璃心中亦是一惊,这……竟是墟天渊的妖兽!竟从边界奔逃到了都城!而且,若有妖兽逃出,定不止它一头……沈璃手中银枪一现,拦在魔君身前,然而恍然之间,她却看见那龙头之上还高高立着一人,看清他的模样,沈璃拳头握紧,声若地狱修罗:“苻生。”
这一片狼藉又是他所造,这一些族人的性命……竟又丧于他手!新仇旧恨涌上心头,沈璃双目倏尔转为赤红,指甲蓦地长长,没听到魔君的阻止,她未发出半分响动,身形如电,转瞬便杀至苻生背后。一杆银枪举起,直刺苻生后颈。
一枪刺中,只见苻生颈脉破裂,鲜血喷溅,而沈璃却没罢手,但见“苻生”的身影渐渐随风消散,她径直回身,横扫一枪,枪尖划过身后人耳边鬓发,青丝散下,苻生急急推开两步,立于弓起的龙脊之上,笑得阴沉:“王爷功力精进不少。”
沈璃势力未收,银枪挽回,在手中如花绽放般一转,但闻她沉声一喝,枪尾蓦地扎入身下妖龙的头颅之上,横蛮的力量宛如一记重锤,撞于妖龙头顶,将它脑袋狠狠砸在地上,“轰隆”巨响,尘土飞扬,妖龙龙尾乱扫一阵,最后无力垂于地上,巨大的妖兽径直被这一击撞得昏厥过去。
尘埃在沈璃身旁落定,她持银枪立于龙首,鲜红目光如冷剑一般落在苻生身上,与彼时狂乱的红瞳不同,此时她眼中沉淀了狂气,极致理智,而那一身杀气却刺得人胆寒。
枪尾自龙头颅骨中拔出,沈璃以枪尖直至苻生,“上来送死!”字字铿锵,汹涌而出的法力激得苻生微微有些战栗,然而越是战栗他脸上的笑便越是疯狂。
“哈哈哈哈!好!好!碧苍王而今变得如此厉害,当真是我辈之大幸!”他身体似已完全自上次的灼烧中恢复,脸上没有半点被烧过的痕迹。他阴冷的勾了勾唇角,“我今日来,本是为引你回魔界,而你已身在魔界,这当真是再好不过……”
沈璃听得这话,眉头一皱,不知此人又有何阴谋瞥了眼脚下的妖兽,沈璃沉声问:“你将墟天渊的结界如何了?”
“呵,行止神君自己的过错,致使墟天渊封印松动,这也能怪到我头上?”苻生微微眯眼,转而一笑,“哦,是了,行止神君为何犯错,着实该怪到我头上。不过,王爷这话倒是冤枉在下。”他意味不明的一笑,“在下现在可是这世上最不希望墟天渊封印坏掉的人,若是它毁了,连累魔界倒是小事,若将其中妖兽一同埋葬,我可要头疼了。”
墟天渊封印强大,当初行止开辟封印之时借由五行之力,将其与魔界相连,依附自然之力方可成此大结界。千百年来,墟天渊早已与魔界融为一体,若墟天渊消失,其中妖兽固然能被尽数毁灭,而魔界也将一同与他们陪葬。
沈璃知晓此事,苻生说不毁封印这对魔界来说本是好事,但从他嘴里说出来,便只让人觉得有更可怕的阴谋。
身形再动,沈璃纵枪劈向苻生头顶:“你到底在谋划什么!”沈璃厉声问。
苻生倏尔一笑,挥剑挡开沈璃:“我此次便是来邀王爷共商大事。”他举剑主动攻上前来,兵器相接的声音与他的嗓音一同响起,“王爷可是计划当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啊!”
“本王岂会如你所愿!”话音一落,沈璃银枪之上附着赤炎,径直向苻生刺去,苻生横剑来挡,然而剑身尚未与银枪相触,便见那剑如融掉一般,瘫软下去,沈璃一枪直取苻生咽喉,情急之中,苻生身子向后一仰,就地一滚,略显狼狈的躲过这一击,他摸着自己被烫得发红的咽喉,眉宇间竟有些疯狂的情绪在流动。
“是了……就该是这样。”他失神一般呢喃自语,“该是这样。”他近乎疯狂地看着沈璃,仰天大笑,“碧苍王!今日我必将你带走!圆我千年夙愿!”
他手中忽现一根短笛,笛声清脆一响,天空乌云骤来,而在那乌云之上,竟是数以千记的魔人!
沈璃眉目一沉,想起上次从天界回来时,看见魔界的景象,那些停在营帐中的将军尸首,还有千家百户挂起的苍白帷帐,她握紧银枪,立誓一般:“此次,决计不会再让你们肆意妄为。”
然而当沈璃做好一切准备之时,跟前风一过,黑色身影挡在她身前,魔君静静道:“你退下。”
沈璃一愣,微带诧异:“师父?”
魔君侧头,淡淡看了她一眼:“离开这里,去天界。”
沈璃愕然:“师父……为何?”
魔君尚未答话,苻生忽然大笑起来:“沈木月啊沈木月,过了这么久,你的感觉还是这么灵敏,不愧是主上的得意弟子。”魔君沉默,苻生笑道,“沈璃,你不是想救魔界吗?我有一法能使魔界与墟天渊脱离干系,若你愿助我,魔界便再不用受墟天渊桎梏。”
沈璃眉头一皱,魔君径直打断苻生的话,提醒沈璃:“休要受他言论蛊惑。”
“是不是蛊惑,该由王爷自己来决定。”苻道,“墟天渊是行止借由五行之力将其与魔界相连,只要断其五行力量,便可斩断它与魔界的联系,而五行之中,我已寻到四样替代之物——金木水土,独独缺火,只要将五行封印之物进行替换,墟天渊封印便从此与魔界再无干系。”苻生阴冷一笑,“王爷可愿助我一臂之力?”
沈璃皱眉:“你欲让我替代火之封印?”
苻生脸上的笑有些疯狂,魔君声色一冷:“休再听他胡言乱语,墟天渊封印借由魔界天地为依凭仍旧会衰退,而这世间有几样东西能与天道力量相比,即便是他当真找到了代替的四物,那也只能将墟天渊撑住一段时间,他不过是想在墟天渊毁掉之前放出其中妖兽罢了。”
苻生咧嘴一笑:“山神为木,地仙为土,北海三皇子为水,金蛇大妖内丹为金,王爷,你应当都知道我在说什么。”
沈璃愣住。
“我助你断开墟天渊与魔界的联系,你助我放出妖兽,彼时墟天渊坍塌,危害不了你魔界。”
怔愣不过在沈璃脸上停留了一瞬,她眉目一沉:“那又如何,数千头妖兽同样会害得魔界生灵涂炭。既然同样是毁灭,我自是不能让你痛快了去。”
苻生笑容微敛:“既然如此,可别怪我动狠。”
他手中短笛又是一响,空中厮杀声大作,魔人倾覆而下,魔君将沈璃挡住:“他们的目标是你,躲去天界,休得让人抓住!”
沈璃一咬牙:“这种时候我如何能自己走!”
“他们若得了你,换了封印,彼时墟天渊洞开,妖兽尽数逃出,祸乱更难控制。”魔君声色一厉,“这是王命!还不快走!”
魔君推了她一把,只身上前,手中蓦地显出银光长剑,他摘了面具,身形一换,沉声一喝手中长剑向天一挥,巨大法阵在天际展开,暂时阻挡了魔人前进。
就是这柄长剑,从她小时候起,便一直在教习她武术,从最简单的隔挡到各种复杂的招式,从她连木枝也握不稳一直到她能提枪独自上战场,师父之余她而言,不仅仅是教习武功,更是陪伴了她前面几乎所有的人生,她那么用功的学习法术武功,为的便是能让师父与族人可以在自己的庇护之下能安乐生活。
但是现在……现在师父却还要为了她去拼命厮杀,魔界也是因她而多受劫难。此刻更是要她抛下她无论如何也想保护好的东西,独自逃走,这不是……本末倒置了吗!
她如何能走!
苻生疯狂的笑着:“沈木月!你倒是越发不自量力!我看你拖着这残破身躯,如何能挡我数千魔人!”
沈木月一笑,神色轻蔑至极:“区区残品,也敢叫嚣造次?”这样的神情倒是与沈璃有三分相似,或者说,沈璃的性格便是受了她极大影响,一直将她作为目标,崇拜着,渴望着成为她这样的人。
沈木月这话仿似刺痛了苻生心中最隐晦的部分,他脸上神色一变,恨得面目扭曲:“死到临头,嘴还硬。”
他手中短笛又是一响,空中魔人冲开她方才打开的屏障,落下地面,数十名魔人一拥而来,仿似要将沈木月埋在其中,她目光一冷,手中寒剑一凛,剑气升腾,数十名魔人皆被刺破咽喉,然而他们却并没有死,在地上蠕动两下,复又爬了起来,这一圈魔人未解决,外围又围上了数十人,苻生笑得猖狂。
沈木月手腕转动,目光左右一转,似在寻找下手契机,然而此时胸腔却猛的一痛,她蓦地呕出一口黑血,是先前的伤又发作了。疼痛一阵阵袭来,让她微微弓起了背。
魔人抓住机会,一拥而上,直将她埋在其中,仿似要将她分吃入腹。
适时,一股烈焰却从魔人围绕的中心烧灼起来,但凡被此火灼烧的魔人,立时皮焦肉烂,且火势依次传开,只要挨着一点,便立即在周身蔓延。围绕着的魔人一时哀嚎不断,尽数散开。
沈璃持银枪立于沈木月身前,沈木月捂着胸口,咬牙:“为何不走!”
沈璃只冷冷盯着苻生:“魔君为何只想到沈璃被他们带走,而不想想沈璃如何将他们送走?”
苻生看见她周身烈焰,直笑得更为诡谲。沈璃眉眼一沉,“你的阴谋,且去耍给阎王看吧!”
厮杀拉开帷幕,数千魔人将沈璃与魔君围在中间,苻生浮与空中,冷冷望着下方,看着沈璃一杆银枪舞出血的画卷。
她的枪极热,扎进魔人的身体后,魔人便灼烧起来,被火焰稍微灰烬的魔人越来越多,然而苻生却并不着急,他在等,等尚未全部恢复法力的沈璃筋疲力尽。
显然这烈焰之术极是消耗体力,不过一刻钟时间,沈璃脸色便有些微微发白,而魔人像是永远杀不完一样,一批批涌上前来。沈木月见状,一抹唇角的血,结印与地,蛮横的法力将魔人尽数拦在圆环法阵之外。她沉声一咳,黑血喷洒于地,她头也未抬,道:“杀苻生!”知道劝不走沈璃,她索性改了战术,指挥沈璃道,“这些人没有自我意识,杀了他,魔人只会如一盘散沙。”
沈璃仰头一望,苻生立于高处,目光森冷。沈璃回头看了魔君一眼,一咬牙:“师父且撑一撑。”有法阵拦着,沈璃暂且放了心,纵身一跃,离开沈木月身边。
苻生但觉眼前一花,银枪便杀至跟前,他举剑来挡,苻生力量并不弱,但如今的沈璃反应已比先前敏锐了不知多少,短兵相接,不过三四招,沈璃一枪便扎进了他的胸膛,然而苻生脸上却不显痛色,他眼中尽显疯狂,仿似是在期待什么。
沈璃但觉不妙,正欲抽枪回身,忽觉身后光线一暗。
魔君一声:“当心!”尚未传入耳膜,沈璃回头看见一张血盆大口已经张开,竟是昏厥于地的那只妖龙苏醒了过来,它张着嘴,眼见着便要将她吞食进去。苻生猖狂的笑与那大嘴之中血腥味充斥沈璃的五感。她瞳孔紧缩,正是电光火石之间,风声忽来,仿似一切都已静止了一般,熟悉的怀抱将她揽进怀中,那一抹几乎嗅不到的淡香竟神奇的消弭了所有恶臭。
男子的手臂置于腰间,将她紧紧勒住,白衣飞舞的神明掌心的寒气凝出,冻住了那张血盆大口,龙头被冻为一个冰球,行止面色一寒,一个“破”字淡淡出口,冰封的龙头霎时碎裂出无数裂纹,但闻一声巨响,那龙首径直被炸得粉碎,神力余威不减,贯穿整个龙身,将这妖龙完全撕为碎渣,纷纷洒洒的血与肉洒了漫天,待一切落定,愣神中的众人恍然惊醒。
苻生不甘的一咬牙,不顾沈璃的银枪正穿透他的胸腔,猛然往后跃出,鲜血溢出,却不是鲜红的颜色,而是一片青黑,他立于远处,手中凝聚法力覆于胸口,等着伤势慢慢愈合。他抬眼一看那方的行止竟看也未看他一眼,只盯着自己怀里的人,沉了眉目。
沈璃见苻生跑远,下意识的便想去追,而腰间的手更是用力一揽,将她死死扣住,让她不得再动分毫。沈璃抬头一看,但见行止一脸冰冷的看着她,沈璃不由得背脊一僵,心中莫名的竟起了几分愧疚,她眼珠左右看了看,神色有几分像做坏事的小孩一样无措。行止见了她这神色,心里饶是烧了天大的火,此时也只化为一声叹息,苦笑:“止水术的栏杆也能融了,你倒是长了本事。”
沈璃清咳一声:“神君谬赞。”在这样大庭广众之下与行止抱在一起沈璃心里极为不自在,她身子轻轻扭了扭,想从行止的禁锢当中出去,却不想行止竟将她抱得更紧,另一只手挑起她的下颌,迫使她仰头看他。
“沈璃,我用尽办法救回你的命,不是让你继续拿去送死的。”
沈璃一愣,微微有些不自然的别过眼神:“我会保护好自己……我也没你想得那么金贵……”
行止脸上的笑意收敛,他径直打断沈璃的话:“你远比自己想象中的要金贵。”看沈璃一脸怔愣的模样,行止默了一瞬,唯有无奈一笑,拍了拍她的脑袋,“该躲到背后让人保护的时候,你好歹还是配合一下,给我个机会不行么?”
沈璃被他拍得连连点头,不经意间瞥见下方魔君的法阵正在缩小,她登时心头一紧,脱口而出:“现在不行。”她手中一枪一竖,行止放开她,但却扔将她拦在身后:“就从现在开始。”
他目光悠悠然的落在苻生身上,笑道:“我不喜纠缠不休之人,也不喜牵扯不断的事,不管阁下有何居心,今日都来做个了断吧。”他一笑,言语说得轻松极了:“自尽,还是让我动手?”
苻生的伤恢复得极快,此时胸口已不见半点痕迹,他桀桀一笑:“三界内谁不知神君之威,我如何敢于神君动手。”他望着行止,“只是事到如今要我自尽……我如何能甘……”话音未落,他手中短笛又是一响,下方的魔人仰头一望,立时转了目标。
魔人飞扑而来,将魔君那方空了出去,魔君似已无法支撑,法阵破裂,她身形往前一扑,径直晕倒在地。沈璃大惊,行止道:“护住她,将其带上天外天,料理完此间事宜,我再回去找你。”
沈璃一咬牙,心中虽还放不下魔界中人,但此时也只能如此了。
她身形一闪,离开行止身边,方才靠近魔君,苻生忽而诡异的咧嘴一笑:“神君在意沈璃,你道是我未曾料到你会寻来么……”他话音一落,行止心头忽而闪过一丝不祥,往下一看,恍然间看见一道黑影悄无声息的出现在沈璃身后。适时沈璃正要将魔君扶起,那黑影倏地伸手将她口鼻捂住,不知他掌心有什么东西,沈璃竟连一下也未曾挣扎,双眼一闭便倒进身后人的怀中。
苻生大笑:“带她走!”
黑影拖着沈璃消失踪迹,苻生仰天大笑:“千年夙愿!千年夙愿终将成啦!哈哈哈!”那癫狂的模样,竟像是高兴疯了。可他笑声却在正高|昂之时戛然而止,一道锋利的冰刃穿心而过,行止竟是不知什么时候立于他身前,面无表情,声如寒冰,“将沈璃带去了哪里?”
苻生口中涌出黑色的血液,落在那剔透的冰柱之上,他望着行止咧嘴笑着:“依神君本事,如何会猜不到呢。”他哑声说,“我要她去替代火的封印,要她成为墟天渊坍塌时的陪葬品!看着自己爱的女人死在自己做出的封印里面,神君感觉如何啊哈哈!”
行止目光冰冷,数根细如银针的冰刺在苻生身上所有的命脉之中扎下,苻生浑身下意识的痉挛,可嘴角还是勾着疯狂的笑。行止转身欲走,以他的速度定是能赶在那黑影之前到达墟天渊,但他身形却蓦地被束缚住,是苻生周身的魔气溢出,缠绕上他的脚踝:“我不会让你去的。在沈璃成功变成封印之前,你都到不了她身边。”魔人围上前来,试图用车轮战将行止拖住。
行止眼中杀气一凛,神明之怒令天地悲鸣,风声呼啸,吹散他仿似从地狱而来声音:“找死。”
止水术荡过,肃清天地。
而此时沈璃已全然不知魔宫那方发生了什么事,瘴毒在她身体里蔓延,这种毒她知道,是上次在人界扬州城时苻生便对她用过此毒,彼时被行止治好,而现在……这毒又是被苻生提炼得更厉害些了么!
沈璃咬牙,余光瞥了一眼抱着自己疾行的人。
他双目无神,脸上尽是红色的条纹,犬齿长得极长,几乎像是兽类的獠牙,但饶是这人变成这个样子,沈璃也依旧认得他——
“墨方……”她从喉头里挤出这两个字。墨方身形慢了一瞬,但也只有这一瞬,他面无表情的带着沈璃向墟天渊而去,一如其他魔人一般,毫无自我主张,只是听命行事。
想起上次墨方将她带出地牢的模样,沈璃只觉心下一悲,艰难道:“为何甘心变得如此……”
那双赤红的眼仿似动了动,看了沈璃一眼,但他身体仍旧继续向前行着,这驾云的速度快得让沈璃都有些不敢相信。变成魔人之后,他的力量也会跟着提升么……
“王……”墨方唇角微动,仿似极艰难的在控制自己的嘴说出他想说的话,“放血……逃。”
沈璃一愣,心中一时不知涌起何种滋味,这个人背叛了魔界,背叛了她,但即便是到现在他还是帮着她的,沈璃的世界其实很简单,朋友,敌人和无关紧要的家伙,然而现在,她却不知道该将墨方摆在哪个位置,或许人心本就是复杂之物,哪能用简单的标准区分得清清楚楚。
沈璃咬住下唇,一使力,唇畔溢出血液,果不其然,身体里的力气稍微恢复了一点。
然而墨方行径的速度太快,沈璃已经隐隐能看到阻隔墟天渊与魔界土地的那片山脉。她当下更是用力,咬破嘴唇,鲜血流出,她力量灌入四肢,她猛的一跃而起,推开墨方,一旋身,落在地上。
而此时,她的身侧已是墟天渊的大门。
瘴气弥漫,更甚于之前蝎尾狐跑出的那一次。
墨方立在瘴气彼端,一双赤红的眼极为醒目。但见沈璃逃脱,他身体像是有自我意识一般扑上前来,也未拔剑,赤手空拳与沈璃过起招来,他牙关咬紧,好似在极力控制什么:“走……”他嘴里短短的挤出两个字,“快走!”
言罢,他手中长剑一现,反手握住剑柄,径直扎在他自己腹腔之中。
沈璃看得呆住,墨方一口乌黑的血液呕在地上,他屈膝跪下,眼中的腥红稍稍褪去,他艰难道:“王上快走。我控制不了太久……”
“为何……”
墨方紧紧闭上眼:“宿命所致不得不背叛,然……情之所至……墨方终是不敢不能亦不想害你。”
沈璃唇角一动,墨方双目倏地一睁,厉声喝道:“走!”然而他话音未落,只听几声诡谲的笑:“吾儿不孝。”瘴气带着那声音从墟天渊之中飘荡出来。
听到这个声音,沈璃心下一惊,这……这竟是上次她在墟天渊中的声音!那时他疯狂的喊着“吾必弑神”,而今……
沈璃尚在回想,墟天渊中倏地射|出一条粘腻如蜥蜴舌头的东西,眼瞅着便要将沈璃擒住,墨方身形一动,挡于沈璃身前,劈剑一斩,那舌头径直被劈成两半。
墨方腹中黑血不停的溢出,他稍稍侧头看了沈璃一眼,一如在魔界的很多时候,他在她背后悄悄看她一样,只有在沈璃不知道的时候,他方才敢将自己的情绪流露与面,而此刻,能这样堂堂正正的看她一次……真是……再好不过。
触及墨方的眼神,沈璃愣然,复而心中一时感慨万千,但哪等她将情绪梳理清楚,那条被沈璃劈开的舌头中间倏尔又射|出一条尖细的舌头,舌尖如剑,只听“叮”的一声,利刃般的舌头径直打碎墨方用于隔挡的长剑,剑刃崩裂之时,那舌尖亦是穿透墨方的心房,将他如破布一般甩了出去。
热血溅了他身后的沈璃一脸。沈璃睁大眼,景象仿似在她眼中放慢,她望着那个被甩出去的人影,脑海里走马灯似的划过许多零零散散的画面,或是一同征战沙场,或是一同凯旋而归,或是一同在莺歌燕舞之后举杯欢笑。甚至她想到了之前,她逃婚离开魔界,墨方重创于她,令他化为原形,放任她逃去人界,让魔界的人寻找不得。
现在想来,彼时苻生希望她嫁去天界,方便他们在墟天渊行事,而墨方放她走,已是违逆的苻生的意思吧。
这个人……害了魔界,但对于沈璃,他却从不肯下手坑害。
这样一个人……
墟天渊中一声厉啸,尖细的舌头甩上前来,欲将沈璃缠住。沈璃周身杀气骤起,眼珠一红,尖细的舌头尚未甩到沈璃跟前,她一掷银枪,枪尖将那舌头紧紧钉死在地上,大门之中有妖兽的惊声尖叫,沈璃无心顾及它,径直奔到墨方身边,看着他一身黑血染湿了整片土地。沈蹲下身子,目光微暗,她伸出手却不知该不该触碰他。
“如今,也总算不必左右为难。”他哑声说着,双目静静注视着沈璃,神色淡得仿似没有悲喜,“王上,你可愿谅解我……”
沈璃唇角一颤:“不谅解,给我起来,待此间事了,你还得为你的背叛赎罪。”
墨方弯了弯唇角:“怕是不能了。”
沈璃径直打断他的话:“给本王起来!不是连劫火也烧不死你吗!区区小伤,休想骗取本王同情!”话说如此说,沈璃却不甘极了的握紧拳头,她见过太多死亡,这种弥留之相,她太熟悉了。
“我自幼心脏有所缺陷,本是活不长的命,然而有整整三百年时间,苻生日日取血喂养于我,以至于我与他一样,有死而复生的能力,但是……这世上没有不会消竭的力量,苻生的力量快要耗尽,而我……也不能继续活下去了。”
沈璃咬牙,喉头锁紧,静默无言。
“墨方此生,背负仇恨而生,因他人谋划而活,就连求死也不能。唯有此刻,方才遂了自己心愿……”他眼中赤红消失,黑眸那般清澈,就像水潭深处的波光,用尽全力映射着自己拥有的所有光芒:“王上……我最喜欢……你束起来的头发,随风而舞,就像不倒的战旗……”
他说:“别输了……”
然后光芒湮灭,一切归于死寂。
沈璃握紧的拳头用力得几乎颤抖。被沈璃钉死的尖细舌尖像恢复力气一般,又开始不停蠕|动,沈璃静静的站起身,掌心一松,红缨银枪在那方消失踪迹又被她紧紧握住。那舌尖上的伤口快速愈合,蛇一般曲行着向沈璃而来。
“为何……”她额前的刘海挡住了眼睛,“他不是你们少主吗!”银枪一挥,径直将扫来的舌头打了回去,沈璃周身杀气四溢,“连自己人也不放过,当真丧心病狂!”
“呵呵呵呵。”怪笑之声自墟天渊中传出,“吾儿不孝,竟为私情数次耽误大事,他的命,理当有我来料理。”
听罢这话,沈璃眉头深深皱了起来:“六冥……”
“许久未曾听到自己的名字,到让人觉得生疏起来。”里面的声音桀桀怪笑着,“快,小姑娘,还不进墟天渊里来,再不快些,那神君便是一嗷追来了。”
他话音刚落,白衣身形倏尔出现在沈璃三步远的地方,行止一露面,话也未说,伸手便去拽沈璃,然后又一道黑气却比他更快,径直缠绕上沈璃的腰身,将她往墟天渊那方拖去。
沈璃周身烈焰一燃,但闻那黑气中传出一声凄厉惨叫,声色好似苻生,沈璃周身火焰烧得更旺,直将那黑气灼烧殆尽,但冷不防背后那条尖细的舌头又蹿了出来,它也怕极了这火,但迫于命令,拼着皮焦肉烂的危险径直将沈璃缠住,拖着她便往墟天渊的缝隙中而去。
行止神色一怒,手中透蓝的冰剑倏尔转现,然而此地有墟天渊封印,行止不敢随意挥动神剑,他身形一动,欲追上前去,墟天渊中忽然瘴气大涨,一瞬间竟从其中奔逃出来十数头妖兽!它们将行止团团围住,不过这一瞬的耽搁沈璃便已经被拖进了墟天渊之中。
沈璃只觉周围一黑,缠绕住她的那条舌头立即抽身回去,她身上的火焰照亮周边环境,数不清的妖兽漂浮在黑暗之中,围绕着她,将她冷冰冰的看着。沈璃回首,欲逃出墟天渊,可背后已是一片黑暗,门在哪里已经无处可寻。
忽然之间,一团冥火飘至沈璃身前,它的形状慢慢转变,最后化为一只眼睛。沈璃望着他冷冷开口:“六冥?”
它桀桀一笑:“小姑娘,咱们又见面了。”
沈璃皱眉:“你为何还活着?”六冥必定是死了的,因为被神明所斩,哪有再活过来的道理。但这只眼……
那只眼微微一眯,似在微笑,“小姑娘勿用再猜,我如今确已身死,这不过是我一缕残魂罢了。”话音方落,墟天渊外传来一声巨响,沈璃知道这必定是行止弄出来的动静。四周的妖兽一动,又有许多只眼睛消失踪迹,看样子是跑出去阻挡行止了。
“小姑娘,咱们可拖不住外面那位多久,大计将成,快随我来罢。”
“呵。”沈璃一声冷笑,周身烈焰炸开,火灼的气息将六冥逼得不得不往后一退,沈璃道,“本王为何要听你差遣。今日便是同归于……”这四个字方要出口,沈璃恍然忆起行止此前的话语,她眉目微沉,复而又坚定了目光,“不管你们有什么阴谋企图,行止定不会让你们得逞。”
她相信一人,愿用自己的所有去相信他。
“小姑娘,你道神明当真是无所不能的么?”六冥冷笑,“为何千万年来神明不断消失,为何这么久以来天道未再诞生任何一个神?”他怪笑着,让沈璃心头蓦地一空,“堪与天道抗衡的力量太过强大蛮横,上古之初天地浑浊或许还需要他们为世间万物开辟干净清明之地,但现在,这世上已经不需要神明之力了。他们只能被供奉,也只能被禁锢,所以神明在不断消亡,因为他们已经没有了存在的意义。”
六冥冷笑:“你知道吗,他们已是上天的弃子。行止神君,不过是上古神明苟延残喘的证明罢了。”
沈璃心头大凉,脑海中浮现出行止淡淡笑着的模样,倏尔觉得一阵心疼。
“千年前他开辟墟天渊,且还要借由五行之力依凭魔界天地而成,而千年岁月,他的神力早不知消褪了多少,你道他还有余力再开辟一个墟天渊么?”眼见沈璃周遭的火焰因心绪波动而时强时弱,六冥继续道,“天界那帮废物皆是依靠行止神君的力量方能横行三界,若只是那群窝囊废,又有何本领立于我魔族之顶。杀了他们罢……”
沈璃闭上眼静了静心神:“天界窝囊是真,魔族委屈是真,但是,我不赞同你的做法,制作妖兽,伤人之前先损自身,魔族黎民何错之有?为何要为当权者的不甘心而白白死去。”沈璃睁开眼,目光灼灼的盯着他,“我不会助你。”
六冥一默:“你也不肯助你父亲吗?”还未等沈璃反应过来,他又道,“而且,助不助,现在可由不得你。”他轻声一唤,“苻生。”一团黑气蓦地围绕在六冥旁边:“属下在。”他竟是连形体也没办法凝聚起来了,只能以这样的模样出现……
“你尚能撑多久?”
黑气静默,最后还是恭敬答道:“尚能坚持一炷香的时间。”
“足矣。”六冥声色薄凉,“去吧。”
黑气仿似俯首扣地:“遵命。”
沈璃眉头一皱,但见黑气扑来,如一块黑布,将她周身火焰包裹住,沈璃一惊,不遗余力的将法力放出,墟天渊之中亦是为之一颤,然而那黑气却并未消散,他像是要把所有的生命都用在此刻,用力将火焰压住,直至缠绕在沈璃周身,让火焰只得在黑气之中灼烧。
沈璃挣扎,然而黑气却不动半分,沈璃咬牙:“他杀了墨方,如今又将你如此使唤!他根本未曾把你们当做人!”
一只妖兽的爪子蓦地将被黑气包围住的沈璃捉住,没有火焰的灼烧,妖兽轻而易举的将她带走。
沈璃大怒:“当真愚忠!”
而化为黑气的苻生只是静默无言。
六冥的笑声极为猖狂而愉悦:“这便是我做出他们来的目的,永不背叛,比狗更为忠诚。”沈璃恨得咬牙,六冥倏尔声色一转,“小姑娘,感觉到了吗?”随着他话音一落,沈璃忽而觉得远方仿似有热浪扑来,这种热度……沈璃愣神,呆呆的看向那方。
一个被铁链牵扯住的光球在黑暗之中显得尤为耀目,那光球之中是一只巨大的凤凰,艳丽的翅膀,美丽的身形,每一根羽毛上都沾染着炽热的火焰,那样姿态即便是在沉睡中也让人感到了他的强大。
而他身上隐隐传来的气息只让沈璃觉得莫名熟悉,一种血脉相连的颤动穿透空间的距离,让沈璃几乎挪不开眼。
六冥笑着:“这是我最骄傲的作品,也就是你的父亲——凤来。”
她的父亲……
这个称谓对沈璃来说太过陌生,对这个人的认知只来自于魔君只言片语的描述,甚至在魔君坦白告诉她一切之前,她根本就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只妖兽。
但血缘便是如此奇妙,仅仅只站在这方,看着与原型的自己那般相像的存在,沈璃就能充分肯定,他们之间,是有联系的。
那只眼睛晃荡着飘向光球之处,他不知低低的吟唱了一些什么东西,忽而光球猛的颤动:“好孩子,好孩子。”六冥激动得几乎破音:“你该醒醒啦,该是出去的时候了。”
沈璃身形一动,然而包裹住她周身的黑气却更为用力的将她拖住,甚至裹上她的口鼻,让她出声不得。
沉睡中的凤凰倏尔睁开双眼,一簇光芒在凤凰眼中一闪,亮光在墟天渊中荡出去老远,困住光球的铁链为之一颤,整个墟天渊微微晃动起来。六冥尖利的笑着,那只眼睛里尽是疯狂的神色:“起来吧,其余四个封印我已命人替换完毕,代将你换出去后,你就不用再做墟天渊的封印了,你很快就要自由了。”
用她来代替她爹么……沈璃苦笑,这样让她拒绝,也拒绝得不心安啊……
凤凰羽毛之上的烈焰倏尔灼热,他在光球之中展不开翅膀,受到桎梏他却并不愤怒,只是身上的烈焰灼烧得近乎发白,刺眼得让沈璃也无法直视下去。然而不过一转眼的时间,炙热的光芒稍减,沈璃回过眼看见那火凤凰身体变形,他的翅膀慢慢变成手臂,分出五指,脸上长出皮肤,化出人的五官,它身上的羽毛则变为一件橙红相间的衣裳,合身得像是贴身缝的一般。
他仰着头,喉结在线条流畅的颈项间轻轻滑动了一下,一声极细的喟叹自唇畔见吐出。那气息仿似是带着积攒了千年的炽热,喷在光球的内壁上,令光球忽然发出“喀拉”一声。
“琉羽……”他睁开眼,先唤了一遍这个名字,而后眼里的神色方才慢慢变得清楚,“琉羽。”
六冥缓缓飘到他眼前的地方:“好孩子,你看看我。”凤来的目光这才慢慢凝聚起来,落在六冥身上,六冥激动难耐,“你且等等,我这便将你放出来。”
“琉羽在哪儿?”
“琉羽……已经去世很久了。”
凤来身型一僵,静静垂下头:“死了?”
“是啊。”六冥声色诡谲,“被世间抛弃,因神明而死,害死她的人,就在这墟天渊外……”
“她不会死。”凤来双拳紧握,“还未等我归去,她如何会死。”他周身火焰忽明忽暗,激得光罩亦是颤动不已。沈璃欲开口解释制止,但缠绕住她的黑气却像是用尽生命的力量,令她不得动弹。
光球裂开,六冥那只眼睁得极大,兴奋得声音都在剧烈颤抖:“出来吧孩子,杀了外面那个神明,为琉羽报仇,出来吧!”
光球破裂,凤来如同离玄的箭一般,蓦地直直向一个方向冲去,挡在他身前的六冥尚在大笑,然而笑声却戛然而止,因为凤来一身烈焰径直将他仅剩的那抹残魂烧灼得一干二净!
凤来离开的方向留下一道极亮的光,沈璃只听远处传来一声巨响,外界的光微微泄露到了黑暗的墟天渊之中,墟天渊中气息大改,坍塌的颤动传来,妖兽暴动,疯狂的向凤来离开的方向外奔去。
沈璃心惊,想赶去阻止,然而苻生却固执的拖着她,将她往铁链的方向拉去,沈璃大怒:“六冥已死!何苦再为他一个命令而做这种事!”
临近铁链,苻生不再缠住沈璃,但她周身的烈焰气息立时吸引了那几条铁链,它们如同有自我意识一般将沈璃的手脚绑住。仿似有什么东西将接到她的血脉之中,沈璃只觉浑身倏尔无力,像是被铁链抽走了力量一般。
墟天渊的颤动停止,一切都暂时安静了下来,苻生在沈璃周围飘荡,声色中皆是带着仿似已死的枯寂:“恭喜主上,大愿终成。”
但他们除了达到目的,别的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真是一群陷入固执的疯子。”沈璃冷声说着,只换来苻生无尽的沉默。
墟天渊外,两道人影正战在一起,极寒的冰与极热的火相互碰撞,每一次力道相触皆是天地间一次颤动。
忽然之间,红色的身影倏地被遏制住攻势,白衣神明手中神剑一挥,凤来被从空中打落下来,径直在地上撞出一个大坑,然而未等尘埃落定,行止追击下来,漫漫黄沙之间,两道身影打斗的力道将大地撕裂出巨大的裂缝。
而在两人背后,墟天渊虽已止住坍塌之势,但大门洞开,里面的妖兽狰狞着面孔要扑出来,但却像是被什么无形的力量阻挡住了一般,无法逃脱。那时行止临时结的结界,他已一人之力阻挡了千头妖兽,又独力与凤来作战,本已是极限,但正在行止与凤来争斗之时,一只妖兽忽而已利爪猛的向结界抓去。
结界蓦地破出一条细小的口子!行止神色未变,他只手在空中一挥,结界上的裂缝弥补,然而便是这一耽搁,凤来手中艳极的长剑倏地劈砍而来,行止抽剑来挡,却哪里来得及,那带着毒焰的利剑径直砍入行止肩头,鲜血溢出,这已是受了极重的伤,但他却连眉头也没皱一下,化守为攻,逼得凤来不得不向后退去。
毒焰在肩头燃烧,行止左手凝上止水术,捂住伤口,熄灭焰火,止住血液,然而等他做完这些事,再抬头时,凤来已不见了身影,不知跑去了哪里。
行止皱眉,现在没有时间去追拿他。他一回头,墟天渊中的妖兽挣扎着要出来,行止知道,在他们的身后,在墟天渊的黑暗里面,沈璃还在那方。
他收了神剑,迈步向墟天渊走去,但便是如此轻轻一动,肩头上的伤口又裂开,鲜血湿了他一大半的衣裳,行止索性捂住伤口一直以止水术将血液凝住。
立于墟天渊前,里面妖兽狰狞着面孔,怨恨几乎要吞噬行止,他仰头看着他们,目光冷冽:“不想死就闪开。”他不再看他们,目光落在前方,一步踏进结界里,拥挤堵在门口的妖兽一时有些慌乱的往旁边避开,闪开一条道路,让行止缓步踏入墟天渊深处的黑暗里,其间有一只瘦小的妖兽见行止右肩有伤,悄悄躲在他的背后,在他走过之时倏地扑上前去,但没有谁看清了行止如何出手,只等回过神来时,那只妖兽已经变成一团团碎肉,漂浮在墟天渊之中然后化为灰烬。
再无谁胆敢上前。
妖兽都挤去了墟天渊大门处,越往深处走越是寂静。而当他看见有微微火光显现的地方时,那里只有铁链吊着一个孤零零的人影。
“沈璃。”他轻声一唤。
闭上眼睛休息的人睁开了眼,他站得太远,沈璃身上的火光照不到他,沈璃一笑:“你来晚了,算计我们的,害我们的家伙,竟然没有一个是我们亲手除掉的。”
便在行止来之前片刻,那团只剩黑气的苻生也已化为灰烬消失在墟天渊无尽的黑暗之中。
行止缓步走上前来,沈璃这才看见他肩头的伤,她一惊,随即垂了眉目:“是……他伤的你吗?”
行止探手摸了摸她的脸颊,但手上的血迹却不经意抹在了她脸上,看她被自己抹花了的脸,行止一笑:“是啊,被岳父大人狠狠揍了一顿。然后岳父就跑了。”
沈璃却没有笑得出来,她默了一会儿,叹道:“方才不过只背囚禁在这里这么一会儿时间,我便觉得孤寂难耐,四周什么都没有,一如那五感全失一样,连自己是死是活都分不清楚。这滋味当真不好受。然而想到他被关在此处千余年……”
行止放下手,轻声问道:“你可怨我?”
是他开辟墟天渊,是他将凤来作为火的封印困在此处囚禁了千余年,而如今也是因为如此,沈璃才会遭此大难,被作为替代品……
“怨?或许是有一点吧。”
行止喉头一紧,眼眸微垂。沈璃手脚被困,但见行止这样,她倏地一笑,拿脑袋在他下巴处蹭了蹭:“我不过是出于私情感慨一下罢了。”
“你道沈璃是如此看不清形势的蠢货吗?”沈璃道,“你做的,从你的角度来说无可厚非,换一个立场,若是沈璃当日站在你一样的位置,我只会做与你一样的事。你担起了你该担的责任,做了你该做的事,像英雄一样救了那么多人,你是这个世间最了不起的神明啊。”
行止心绪微动,他探手摸了摸沈璃的脑袋,将她摁在自己未受伤的肩上:“此漫长一生,能遇见一个沈璃,实乃大幸。”
沈璃沉默,她知他肯定还有话说,面对今日这局,必定要有解决之法才行。果然,没一会儿,行止拍了拍她的背,道:“沈璃,我……”
“我会和你在一起。”沈璃道,“不管什么事,都和你在一起。”
行止一愣,随即点头轻笑:“好。”
“沈璃,你可还记得先前我与你说过,墟天渊坍塌则会将其中妖兽一同掩埋。”行止将沈璃轻轻抱在怀里,声色轻缓的说道,“只是墟天渊是我借由五行之力方能撑起来的,除了火之封印是借用了你父亲的力量,其余四项皆是依凭魔界天地力量而成。”
他平淡的话语却不经意的勾出沈璃心中些许算得上甜美的回忆,墟天渊外的山上月和湖中水,那时他们一个人心怀猜忌另一个则更是带着杀意,然而不管当时两人心里都藏着些什么,沈璃现在回想起来,却只记得那时破开瘴气的月光比任何地方的都要美丽。
“当初我重塑封印时,你也同我一起,想来你也清楚。”彼时,墟天渊若毁,则魔界亦不能保全。”
沈璃点头:“嗯,山上树是木之封印,水中泉是水之封印,军营练兵台下的碑是土之封印,而墟天渊上的铁链是敬之封印。外面三者恰好呈三角状将墟天渊围住,而金居墟天渊上,火居墟天渊中,这本该是万无一失的阵法。但……”
“嗯,但对方将这五行,都找到了替代之物。”行止扣住沈璃的双肩,脸上一直带着的笑容难得收敛了下去,他正色道,“沈璃,接下来的话,你要听好,因为要你来决断。”
沈璃面容一肃,听行止开口道:“你与另外四物替代了原有的封印,这五行之力远远比不上原有依凭天地而生的五行力量来得强大,是以这个封印只能撑住墟天渊,而并不能关住其中妖兽,所以现在墟天渊大门洞开,我虽以结界强行封住出口,让他们不得逃出,但这不是长久之法。唯有一法,方能解决妖兽之患。”
沈璃望着行止:“你是说,将墟天渊与妖兽一同埋葬?”
行止点头:“而今值得庆幸的是,四个让墟天渊与魔界连起来的封印皆已替换,若墟天渊坍塌也不会影响魔界,唯一会受连累的……”他指尖伸出,摸了摸沈璃的脸颊,“只有你。”
沈璃默了许久,倏尔一笑:“这样的选择题,你知道我会怎么选。”
行止心尖一紧,抽回手指:“是啊,我知道。”
“那何必犹豫。”沈璃道,“毁了墟天渊吧。”
行止静静的看了沈璃许久,最后却是无奈的一声苦笑:“好歹也是自己的命,这种时候,你也犹豫一下再答应啊……”但若犹豫,她便不像沈璃了,这个女人在做决断的时候,总是太过干脆。
沈璃动了动嘴角,最终只是吐出“抱歉”两字,但见行止看她,沈璃才道:“你千辛万苦救回来的这条命,又要给玩没了。这次……你别再去封东海了,我本还奇怪,在东海时,为何龙王那般急切的给你送礼……你看看把他们吓得……”
“呵。”行止不禁摇头失笑,他拍了拍沈璃的脑袋,微微敛了笑意之后,像是承诺一般道,“这次不会了,谁也不会被吓到。”他说,“我会陪着你,到最后都陪着你。”
沈璃不敢置信的望着他。
行止只自顾自道:“做法摧毁墟天渊需消耗极大神力,而如今我的神力也在日渐消退,要一边支撑着外面的结界,一边施法毁掉墟天渊怕是困难。好在墟天渊外那四个封印极好移动,我且将它们带去天外天,使之与天外天相连,正好也可借天外天之力囚住妖兽,而最后,我毁掉墟天渊,连带着将天外天一同销毁,从此九重天上再无忧患。一举两得。”
彼时,行止神君身亡,天外天与墟天渊一同消失,于天界无损,于魔界无害。
他已经……计划得这么清楚了啊……
“你其实……可以在墟天渊外办完这些事的,你何必……”
行止浅浅一笑,受伤让他脸色有些苍白,但眼中的却是从未有过的为温暖:“因为,没有沈璃的世界,我已经无法想象。与你同归,怕是我能想到的,最仁慈的结局吧。”
沈璃心口一痛,想伸手抱住眼前这个人,他或许,一直都活得比任何人都悲观,所以他的愿望,也卑微得让她不得不心疼。
“我只怕,到最后,连同归也不能……”不等行止将话说完,沈璃猛的往上一蹭,咬住他的嘴唇,在他唇畔上细细摩擦,轻轻的说着,“不会的,我会缠着你,像你变成人的那一世一样,一直都呆在你身边。”
行止一声叹息,一手揽住沈璃的腰,一手摁住她的后脑勺,让这个吻便得更加深入,只在喘息的片刻之中叹道:“那个时候……你明明就时时刻刻想着跑啊。”
离开彼此的唇瓣,行止抵着沈璃的额头,轻声道:“这里会有点黑,别怕,待我将那四个封印处置妥当,便来陪你。”
“嗯。”
行止离开墟天渊时,天界已派天兵天将抵达墟天渊外,但见那个向来高高在上的神明被鲜血湿了半身,众人皆是一惊,有将军上前询问行止情况,行止只摆了摆手道:“片刻后我会离开此处一阵,神力或许会减弱,墟天渊外这个临时的结界怕是要劳烦各位支撑一阵。”
将军一愣,“自是义不容辞,但不知我们能当否大任……”
“能。”
行止尚未开口,旁边忽而插|来一个声音,拂容君一袭素衣,缓步上前,在他身后跟着幽兰与当初在天界冲撞行止的勿元仙君。三人对行止恭敬的拜了拜:“我等必不负神君所托,死守墟天渊结界。”
行止上下打量了拂容君一眼,笑道:“拂容君他日,或有所成。”言罢,他转身欲走,脚步却又一顿,问道,“凤来……那凤凰妖兽现在何处?”
“好似向魔界都城那方去了,他速度太快,没人追得上他,唯有等他停了下来再做追击。”
“若此后……”行止话说了个开头,顿了许久,最后只轻轻一笑,“只有看你们本事如何了。”言罢,他不再耽搁,迈步离开。
魔宫内外一片狼藉,地似血染,魔界守军清理着战场,每人脸上皆是同样的凝重。沈木月在几位将军的陪同下,走在都城的大街上,检查着这里是否还有幸存的魔人。路过碧苍王府时,沈木月脚步一顿,但见伺候沈璃的丫鬟正站在门口,焦急的等待。
背后有将军唤道:“魔君……”
“走吧。”她摆手,“她若来问我,我怕无颜面对。”
背后将军们一默,有人安慰道:“神君必定会把王爷安然带回的。”
话音未落,但见空中倏尔射|来一道厉芒。沈木月眉头轻蹙,随即神色一空,呢喃一般道:“带不回来了……带不回来了。”
空中那道厉芒像是察觉到什么气息一般,蓦地一转,径直砸落在沈木月身前,将军们登时戒备起来。沈木月却伸手一拦,轻声道:“都退下。”尘埃落定之后,赤袍男子静静立着,目光落在她身上:“沈木月?”
“凤来。”她垂下眼眸,“未曾想此生,却还有见到你的一天。”
凤来径直问道:“琉羽在哪儿?”
沈木月抬头看他:“死了。”她说得极为平静,“千年岁月,只怕连尸骨也找不到了。”
凤来眸光一散,他咬了咬牙,挣扎一般道:“我不信……”沙哑的声音里竟有几分软弱,“她说她吃了仙丹,不老不死,会一直活着……”
“饶是神明亦有归天之日,何况琉羽。”沈木月看了看身后的人,几位将军会意,皆往后退了退,“千年前你被封入墟天渊后,琉羽独身前往墟天渊,欲入封印陪你,但最后却死在墟天渊前,是我亲手埋的她。”
凤来握紧拳头,沈木月看了他一眼,又道:“她为你留了个女儿。”
凤来一怔,双目愣然的望着沈木月:“你说什么?”
“她为你留了个女儿,把她的生命用另一种方式延续了下来。”沈木月静静的看他,“只是,你现在在这里,想来阿璃已经代替你,成为了墟天渊的封印。”
凤来惊愕得愣住,他皱眉仔细回想,初醒那刻,他只看到了眼前的六冥,别的……别的……还有一簇被黑气包裹住的光亮,难道那里面……
“你若不信,此处碧苍王府便是阿璃住所,你大可进去看看,里面该尚残留着她的气息,你应该能感觉得出来,她到底是什么人。”
凤来着牌匾,而后迈步踏入王府之中,门口的肉丫看见他,正在犹豫要不要拦住,却听一个声音道:“让他进去。”
肉丫一怔,不知道这开口的黑衣女人是谁,只挠了挠头道:“可是……我家王爷不在啊。她不知又跑到哪里去拼命了……”凤来没有理肉丫,径直迈步进门,肉丫连忙唤道:“哎哎,你别乱闯。我家王爷回来会生气的!”
凤来像全然没听到她的声音一样,在屋子里走了一圈,倏尔顿住了脚步:“当真如此……当真……”
沈木月跟了进来,静静道:“我将琉羽埋在墟天渊前,阿璃如今也在墟天渊之中,她们母女好歹也算在一起。”
凤来垂下眼眸:“琉羽,喜欢孩子吗……”
“比喜欢她自己的生命更喜欢。”
凤来轻闭眼眸,再未发一言,最后只化为一道光,向来时那般飞速离开了都城。
沈木月静静望着天空:“我用这样的方式换回阿璃的命,你可会怪我?你若怪我……也无妨……”
轻风一过,像是谁在无奈叹息。
天外天上,万古不变的孤寂无声流淌,踏着青玉板铺就的阶梯,行止肩上的血液滴滴点点的拖了一路。忽然间,不知是眼花还是腿软,行止蓦地摔倒在长阶之上,以止水术冻住的伤口猛的裂开,一丝火焰灼烧着蹿了出来,行止眉头一皱,再次凝起法术将火焰强行压制下去。
伤口无法愈合……原来,他的神力已经退化到这种地步了吗……
看来,就算没有此一遭,他身为神明的生命,也快要走到尽头了。
神……当真已被上天遗弃了啊!
行止仰头望着悬于天外天上的星河,蓦地笑出声来:“若论冷漠不仁,世间何物比得过你,造而用之,废而弃之……什么神明之力堪与天道媲美,简直胡言乱语,现下想来,无论是谁,不过都是你手中摆弄之物罢了。”他一声长叹,气息在空无的天外天中仿似荡出去了老远,“上天不仁啊!”
然而感慨罢了,行止望了一眼仿似没有尽头的长阶,一手捂住肩上伤口,将烈焰按住,继续一步一步像上走去。
不知走了多久,长阶终是有了尽头,在那处有一处宽阔的平台,行止登上神坛,迈着凝肃的脚步,行至神坛中央,金色的光辉立时包裹住了他的周身,印得他一双黑眸熠熠生辉。
他蹲下身子,单膝跪于地面,神力灌入青玉石板之中,在圆形神坛之上,有另外的光辉在地面上显现,像是按照天上的星辰排列的顺序映照下来的一般,布置无序但却出离的和谐。而随着行止的法力灌入越多,在那些金光之中,隐隐能看见一些人影,他们与行止一样,身着宽大的袍子,然而动作姿态却各不相同。
这本是神明商议重大事情时才会来的地方,每个神明皆有自己的位置,这些影像,便是他们千万年来停留在此处的残像。在久远的从前,众神尚在,一个决议,总要通过多数人同意方能实行,然而现在,却只有行止一人在此……
他将墟天渊外的四个封印放置于地。
将封印与天外天相连接并不困难。不过片刻,行止便在天外天万年不动的空气之中感到了一丝微风,带着墟天渊中的瘴气,极为细小,却又让人太轻易的捕捉到。
他能想象得到此时墟天渊外,仙人们会有怎样高兴的表情,临时结界破裂,然而墟天渊的大门却阖上,妖兽不会再逃出去……
行止有些脱力的在地上跪了一会儿,最后只压下所有疼痛,凝了目光,不曾看一眼过去朋友的姿态,只凝视着阶梯,向来时那样,一步一步走下去,谁都可以软弱,谁都可以追忆往昔,但行止不行,他还有事要做,还有人要救。
肩上的血浸透了衣裳,顺着手臂滑到指尖,滴落于地,太过专注走自己路途的行止没有回头,所以他便也没看到沾染了他血液的神坛之上,那些金色的光芒经久不衰。
待离开那青玉阶梯,行止立时驾云而起,现在天外天已经与墟天渊连了起来,他寻着瘴气浓郁的方向而去,不过片刻便入了墟天渊中,黑暗之中极难辨别方向,他寻了许久方才看见一点如星光芒。他急速上前,然而却在抵达沈璃身边的时候缓了身形。
他看见她双眸轻闭,静静睡着,神色宁静,好似做了什么美梦。
行止一时不忍唤醒她,他见过沈璃睡觉的样子,眉头紧蹙,呼吸极浅,像时时刻刻都防备着,但凡身边有人敢图谋不轨,她就能立即跳起来将对方捏死。
这样安静的睡颜,实在少见。
他便静静立在她身旁,销毁墟天渊要的不过是一个法咒,然而待法咒念罢,墟天渊每坍塌一部分便会从他这里抽走一部分神力,若是从前,抽走那些神力不过是让他有几分疲惫,但现在不行了,墟天渊的消失会耗尽他所有的力量……
沈璃睫毛倏尔一动,她缓缓睁开眼,看见行止浅笑着立在自己身前,沈璃便也忍不住弯唇笑了起来:“做了个美梦,醒来便看见你,实在再好不过。”
那以后日日我都许你美梦,也日日都让你在我身旁醒来……
行止嘴角动了动,这句承诺终是没法说出口。他只是笑了笑,轻声问道:“梦见了什么,这么开心?”
“我刚才啊……”她说着,嘴角便已经扬起了按捺不住的微笑,“我看见你躺在葡萄藤下的摇椅上晒太阳,手里拿着没看完的书,睡得可安稳了。阳光那么温暖,透过葡萄架,星星点点的洒在你脸上,漂亮得都让我挪不开视线。”
行止探手摸上她浅笑的脸颊,他也跟着微笑,但喉头却有些哽塞得说不出话来。
知道他心底的情绪,沈璃又忙问道:“你那时,怎么就把我捡回来了呢?”
行止仿似想起了什么事,摇头一笑道:“实在没见过丑得如此标新立异的凤凰,所以想捡回来仔细观察观察。”他声色一顿,“不过,还好因那一时好奇捡回来了。”
沈璃有些不满的嘀咕:“我长毛之后还是挺漂亮的……”
“就这样是最漂亮的。”行止将她抱进怀里,静静的依偎了一会儿,“沈璃,你害怕吗?”
“稍微有一点。不过被你抱着就不会了。”
“我很害怕啊。”沈璃或许有来生,但他死后,或是灰飞烟灭,或是化为天地间的一缕生机……他将沈璃抱得更紧,“你要跟别人跑了,我得多想不通啊……”
沈璃一愣,复而笑道,“行止神君何时对自己如此没有自信了,这三界之中,还有谁能同你相比?”
行止没有答话,沈璃只听耳边有轻细的法咒吟诵而出,那些咒文好似化为一道道金色的浮光,掠过黑暗的墟天渊,消失在四周,沈璃愣然,恍然之间,铁链从缚住她的铁链上传来几许震动,沈璃问:“墟天渊要塌了吗?”
“墟天渊空间太大,若是立即坍塌恐会发生什么意外之事,这法咒会让它从外至内,慢慢塌陷。”
沈璃无奈一笑:“看着自己怎么慢慢死去吗……行止,当真太狠得下心。”
行止心尖最酸软的部分好似被这话狠狠打了一下,只轻轻一呼吸,便把疼痛挤压到了四肢百骸。肩头上的伤口裂开,他闷不吭声的压了下去,连眉头也未皱一下,只摸着沈璃的脑袋道:“抱歉……让你也一起害怕……”
沈璃看了他许久,最后用头轻轻撞了撞他的胸膛,一边无奈的说道:“谁让你道歉了,我是在心疼你啊!”
背负了那么多,连死亡也不能选择更痛快的方式,行止这一生都被天道那看不见的力量所束缚……行止听罢这话,目光定定的落在她身上,最后只是笑了笑:“被人心疼的感觉,还不错。”
天上的神明太高了,别说凡人,连仙人也只能抬头仰望,他们会仰慕,会崇拜,会敬畏,却独独不会用看弱者的心态去看他们,谁会因神明的无奈而悲伤,谁会因他们的无助而心疼,所有人都忘了,神明无情,并非是少了能动情的心,而只是被束缚太紧。
她动了动手,却被铁链制住了动作,沈璃眉眼垂了下来,但忽见之间,铁链又是一颤,沈璃听见“咔咔”的声音自远处传来,锁住她双手的链条倏尔碎掉,变成一块块废铁不知落到深渊的那个地方去了。
沈璃愣愣的看行止,或许是错觉,她觉得行止脸上的血色竟在一分分慢慢褪去。行止转过头,避开沈璃的目光,不知往何处看了看:“墟天渊的大门或许已经塌了吧。这铁链是从大门处连通进来的,既是做控制火之封印之用,亦是抽取火之封印的力量,互相平衡。”他一顿,“沈璃……大门塌了,意味着我们谁也出不去了。”
“嗯。”沈璃点头,她伸出手,环住行止的腰,“一开始也没打算出去。这样就很好。”她在他胸膛找了个安稳的位置,将脸贴在上面,舒服的喟叹一声,“早想这么做了,你不知我忍得多辛苦。”
行止微怔,忽而一笑,同样环抱住了沈璃。
墟天渊中坍塌的巨响越来越近,但行止和沈璃却像是什么也听不到了似的,静静的依偎着,像是躲进了最安全的避风港,再不管外界那些狂风暴雨。
“碰!”一声与之前坍塌声不同的巨响传来。
行止眉头一蹙,扭头一看,一束极为灼热的火光劈开了墟天渊中混沌的黑暗。沈璃自行止怀中探出头去,恍见漆黑被光亮灼烧出一个破洞,她看见了外面神色惊愕的仙人们,也看见了一步一步踏尘而来的凤来。
沈璃唇角微动,他身上的光太过耀眼,让沈璃都看不清他的长相,但那样的气息,只感受过一次,她便知道。
他每一步都迈得不徐不疾,但晃眼之间便行至沈璃身边,他掌心一转,行止肩上的毒焰转瞬便被他收于掌心,他看了行止一眼,随即目光落在沈璃身上,将她五官细细看了一遍,凤来唇角动了动,最后却转过头,望着漆黑的墟天渊深处,继续迈步向前:“带着你母亲的份,活下去。”
话音一落,沈璃忽觉一股大力卷上周身,赤红的火焰将她与行止裹住,拖拽着把他们拉向墟天渊外的光明。
沈璃回过神来,这才知道他要做什么,她心头极乱,透过火焰围起来的壁垒只遥遥的看见那个耀眼的身影越来越远,不行……她还没看清楚,还没感受清楚,不行……
她欲逃出这火焰的包裹,但周身却使不出一点力气,墟天渊里的黑暗越来越远,这力量一直将他们稳稳的放到地上方才消失无际,沈璃伸手去揽,却只来得及触碰到最后的温暖。
明明是那么灼眼的火焰,但却一点也不伤人……
她目光追随着火焰消失的方向看去,墟天渊大门已然不在,只在空中留下一个黑色的洞穴,像是把天撕出了一个伤口,而凤来送他们出来的那道光亮早已消失不见。
沈璃指尖微颤,正是茫然之际,忽觉肩上一热,沈璃愕然回首,但见行止倚着她的肩头,口中血如泉涌。
行止口中的鲜血不停的涌出,他捂住嘴,想推开沈璃,但手却是那么无力,未将沈璃推动,他自己先倒向一旁,趴在地上,又呕出一大口血来。那袭一尘不染的白衣,他素来干净修长的手指,还有那张总是挂着淡淡微笑的脸庞此时都被鲜血染得一片狼藉。
“行止……”沈璃怔然的唤他,心头是从未有过的惧怕和仓惶,她几乎是跪着挪到行止身边,将他抱在自己的腿上,她的指尖与嘴唇颤抖得比行止还要厉害,“为何……”她伸手抹去行止嘴边的血,但立即又有血液涌出,将她的衣袖也染湿了,“不是已经出来了吗?”她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他代替我被埋在了墟天渊里……他……”沈璃哽咽,“你怎么还会这样?”
冰凉的手掌被紧紧握住,行止的眼眸静静的看着沈璃,那双波澜不惊的黑眸里仿似藏着让人平静下来的力量,他咽下喉头翻涌的腥气,气息虚弱,但神色间却没有半分软弱:“神明……没有存在的理由了。”
天外天会随着墟天渊的消失而消失,再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威胁三界存亡,天地间不再需要能与天道抗衡的力量。神这种由天而生的职位,也是时候功成身退了。
“神明没有存在的理由那又如何!”沈璃紧紧握着他的手,声音仿似从喉咙里挤出来一样干涩,“行止还有存在的理由!不是神明,只是你,只是行止,你还有那么多活下去的理由……”
“若还可以……”行止笑了笑,“我活着的理由就只剩下沈璃了。”
天空中的墟天渊猛烈地颤抖起来,黑暗的范围慢慢缩小,饶是行止如何将牙关咬紧,鲜血还是自他嘴角溢出,他感觉到沈璃的手在不停的颤抖,慌乱得没有半点平时威风的模。
“沈璃此物,太不会照顾自己……太不会心疼自己……”行止咳嗽了两声,“若是可以,我想替你照顾你,代你心疼你……”
沈璃心口剧痛,仿似血脉都被揉碎了一般:“你倒是说到做到啊!”
行止一笑,摇了摇头,倏尔猛烈的咳嗽起来,太多的鲜血让沈璃几乎抓不稳他的手,许是她的表情太过哀伤,行止笑了笑道,“字字啼血……我今日倒是玩了个彻底,也算是做了一次子规,当了一次你的同类。”
沈璃咬紧牙关:“这种时候,只有你才开得出玩笑……”
一句话勾起太多往昔回忆,连行止也静默下来,默了许久之后,他咧了咧嘴,三分叹息,三分无奈,还夹杂着几分乞求的意味:“那,沈璃,你便笑一笑吧。”
眼泪啪的落在行止脸上,温热的泪滴划过他满是鲜血的脸颊,洗出一道苍白的痕迹。沈璃抿唇,微笑。
行止扭过头,闭上眼,一叹:“实在……惨不忍睹……”
刚说完这话,行止忽而脸色一白,浑身肌肉蓦地绷紧。与此同时,墟天渊剧烈一颤,有碎裂的声音从天空中传来,沈璃愣愣的转过头,但见那空中的黑色空间如同瓷器一般,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打碎,碎片化为烟灰,里面封印的妖兽也好,野心也罢,都随着清风一吹,消失无际,阳光穿透瘴气,照在这片被墟天渊的黑暗掩盖了千年的土地上,扫荡了所有黑暗。
而在灼眼的阳光之中,沈璃好似看见一簇微弱的火焰在空中跃动,它像叶子一样,慢慢飘落下来,没入大地。
“沈璃。”她听见行止轻声问她,“这是你梦里的那束阳光吗?”
沈璃望着他,不见他唇角再涌出血液,但不知为何,她心里却更加慌乱起来,“不是。”她说,“不是,你得陪我一起去找那样的阳光,那样的场景。”
“真可惜……不过……我相信,以后你一定会找到的……”他仿似累极了似的慢慢闭上了眼,“那样的阳光。”
行止握住沈璃掌心的手渐渐没了力气,沈璃垂下头,握着他的手让他手背贴着自己的脸颊:“混账东西……”她声音嘶哑,极低的说道,“你明知道,我要找的,是那个晒着那样阳光的行止……混账东西。”
你让她,上哪儿再去找一个行止啊!
然而,却没有谁再给她回应。
天空中不知从哪儿飘落下来絮絮绕绕的金色光辉,像是隆冬的大雪,铺天盖地洒了漫天。
静立在旁的仙人们皆抬头仰望,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是神光!是行止神君归天的神光!”仙人们倏尔齐齐跪下,俯首叩拜,“恭送神君。”
“恭送行止神君。”
这天地间最后一位神明,消失了。
天道终是承认他是以神的身份离开的吗,天道终是让他化成了天地间的一道生机,与万物同在,享天地同寿吗……那她,岂不是连轮回,也无法遇见行止了。
沈璃仰头,望着漫天金光,在那般璀璨的闪亮之中,她的双目却渐渐暗淡了所有光芒。
再也没有这样一个人了……
她抱着怀里逐渐冰凉的身体,轻轻贴着他的脸颊,像是与他一同寂灭了呼吸。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走上前来,轻声唤道:“碧苍王。”沈璃没有回应,那人顿了一顿,又道,“碧苍王沈璃,神君已然归天,神识不在,他身体也是不能随意滞留下界的,历代神君归天之后,皆要以三味真火将其渡化无形。碧苍王,且将行止神君交予我吧。”
沈璃这才抬头看了来人一眼,竟是天帝亲自来魔界要人了。她垂下头,还是用那个姿势贴着行止:“不行。”
天帝脸色微变,但见沈璃这样,也未生气,只道:“神君尊体,唯有以三味真火火化,方能保世间最大周全。”
“呵。”沈璃冷笑,“他在时,你们事事要他保三界周全,护天下苍生,他死了,你们竟是连尸骨也不放过,还想让他的尸体也为三界安宁做一份贡献?”她抱住行止的手一紧,眸中倏地红光一闪,在天帝跟前烧出一道壁垒,灼热的烈焰径直烧掉了天帝鬓边几缕发丝,逼得天帝不得不后退两步。
“你们有本事,便从本王手中将人抢过去罢。”
天帝眸光一沉,又听沈璃道:“若今日你们真将他抢去烧了,他日,我碧苍王沈璃,必定火攻九重天,势必烧得你天界,片甲不留!”她声音不大,但言语中的果断决绝却听得在场之人无不胆寒。
隔着火焰壁垒,众仙人皆看见了沈璃那双染血双眸冷冷盯着他们。正僵持之际,幽兰忽而上前行至天帝身边一拜:“帝君,行止神君被三界苍生桎梏了一生,至少现在该还他自由了。”她俯身跪下,“幽兰恳求帝君网开一面。”
“皇爷爷。”拂容君亦在幽兰身边掀衣袍跪下,“神君虽已归天,但方才大家有目共睹,神君定是愿意和碧苍王一起的。皇爷爷极尊重神君,为何不在这时候再给他一分尊重和宽容。拂容君,求皇爷爷开恩。”
天帝见两小辈如此,眉头微蹙,忽而身后零零散散又传来下跪求情的声音,他一愣,转过头,却见在场的仙人无不俯首跪下,恳求于他。天帝扫视一圈,复而一叹,转过头来望着火焰壁垒后的沈璃,最后目光一转,落在行止已安然闭目的脸上:“罢了!”他长叹,“罢了罢了!”言罢,拂袖而去。
拂容君与幽兰这才起身,两人看了一眼壁垒之后的沈璃,一言未发,驾云而去。仙人们也跟着他们渐渐离开。
直至所有人都走完,沈璃才撤了火焰,抱着行止,静静坐着:“你自由了。”她声色沙哑,“你看,没人会再用神的身份禁锢你了。”
但行止已经不会再有任何反应,沈璃抱着他,将头埋在他冷冰冰的颈窝里,嗅着他身上淡淡的香味,幻想着他下一刻还会起来。
漫天金光消失了踪迹,黄沙被风卷着一阵一阵的飘过,沈璃不知在这里坐了多久,直到有人从远处来唤道:“王爷!”
是魔界的人寻来了。沈璃抬头一看,走在第一位的竟是魔君,她没有带面具也没有幻化出男儿身型,急切的走了过来,她望着沈璃,默了许久,最后蹲下来,看着她的眼睛,安抚一般说道:“傻孩子,该回家了。”
“师父……”她抬头看她,眼眸中全然没了往日光彩,“我把不应该弄丢的两个人,弄丢了。”
她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听得沈木月心尖一软:“阿璃……”她不知该说什么,顿了半晌,只道,“先回家吧。”
一年后。
墟天渊消失了,魔界的瘴气日益减少,那些受瘴气感染而魔化的妖化的怪物也越来越少,没了对外战斗的事,朝堂上的利益纷争便越发厉害起来,沈璃不喜这些明争暗斗,索性整日挂着病不去上朝,也不去议事殿,左右也没什么战事需要她去操心,她便日日在魔界都城里闲逛,偶尔捉几个偷懒出来喝酒的将军,收拾几个仗势欺人的新兵,人送新名称为撞大霉。
肉丫听了很为沈璃抱不平:“他家才撞大霉!别让肉丫知道是哪个倒霉家伙传出的这话,待知道了定让嘘嘘去啄秃他的头!”
沈璃坐在椅子上悠闲的喝了口茶:“没什么不好。”她说,“我本来就是很倒霉的一个人。”
肉丫闻言一愣,垂了眉眼。
她尚记得王爷一身是血的带着行止神君的尸身回来的时候,那时的沈璃简直像魂都没了一样。将行止神君送去雪祭殿后,她拖着一身伤,在那冰天雪地里独自待了三个月,最后是魔君看不下去了才将她强行拖出。
这一出来便是一场大病,断断续续又缠了她三四个月,待病好之后,沈璃便像是想通了一般,又恢复了重前的模样,但是肉丫知道,这个沈璃,心里已经烂得乱七八糟了。
“明天我不会回府。”沈璃喝完了茶,轻声开口说道,“只准备你自己要吃的东西便行了。”
肉丫一愣,恍然记起,明日不正是神君归天一年的时间么。
肉丫微有些担忧的点了点头。沈璃瞥了她一眼,然后揉乱了她的头发:“别担心,都过去了。我知道的。”
这条命是行止和她父亲一起捡回来的,就算她不为自己活着,也该为他们好好活下去,要照顾自己,心疼自己,如果行止没办法来帮她,那就只好让她自己来打理自己了。
肉丫点头,看着沈璃走远,只余一声叹息。
雪祭殿的大门再次被打开。冰雪之气从内部涌出,沈璃轻轻闭上眼,这样的凉意能让她想起行止,她迈步踏进雪祭殿中,她将行止的尸身放在这天地自成的封印之中,既是保住了他身体不坏,又不至于让心怀不轨之人将他身体盗走。
“行止。”她破开层层霜气,仰头望向中间的那个冰柱,但瞳孔却蓦地一缩。
冰柱之中……没有人!
沈璃愕然,她疾步迈上前去,绕着中间的冰柱看了一圈也未看见行止的身影,她心里蓦地一慌,但又隐隐燃起了一股新的希望,她握紧拳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但正在这时雪祭殿外忽而传来肉丫的呼唤:“王爷!王爷!”
沈璃出了雪祭殿,但见肉丫气喘吁吁的奔到她面前:“有!有……有妖兽!在主街上!”
“是个雪妖!”
沈璃推开肉丫,疾步离去,因为颤抖而导致脚步有些踉跄,她只望着前方,搜索自己熟悉的气息,一路奔至都城主街,像疯了一样向前寻找着,忽然,她听见前面有嘈杂的声音,有民众的惊呼,有官兵的呵斥,她推开那些人群,看见一个白色的背影在街中站着,他背对着她,那一头雪白的发随着他的步伐轻轻摇曳。
所有的人像是被他吓到了一样,主动给他让出一条道路来,缓慢的步伐,走向的是碧苍王府的方向,他走得那么慢,那么慢,却偏偏让人觉得,就算前方有刀山火海,有枪林箭雨他也会毫不犹豫的坦然踏上。
为寻他想要的那个终点,而至死不渝。
沈璃只觉喉头锁得死紧,眼眶热得发烫。她跟着他的脚步向前走着,然后越来越快,越来越急切,最后扑上前去,一把将他的后背抱住。
“行止,行止……”她唤着他的名,“是你!我知道是你!”
一定得是他。
沈璃心想,否则她不知自己会多绝望。
冰凉似冰的身体停下脚步。但沈璃将他抱得太死,让他根本没法转身。
一只僵冷的手掌轻轻放在沈璃贴在他胸膛的手上,动作微带迟钝的将她握住。向上拉着,放到他的嘴边,落下凉而轻的一吻。
“沈璃。我回来陪你晒太阳了。”
行止神君回来了,只是神力极为微弱,弱得如同寻常仙人一般,而身体却是连寻常仙人也不如。沈璃忧心魔界尚有残留的瘴气会对他有所妨碍,径直带着他去了人界,买了间小屋,一如当初他还是行云的时候。
天界的人来找了他几次,行止避而不见,将避世的态度摆足了,天界的人倒也识趣,便不再来寻他了。
沈璃便与行止在小屋里安顿下来。生活好像又回到了最初的样子,病弱的书生和霸气的女王爷,他们在后院种了葡萄,两人一起动手,边聊边种:“你就不好奇我是怎么回来的?”行止问沈璃。
沈璃一顿:“好奇,但不敢问。”她坦白道,“要是一问,发现这是一场梦,我该怎么办。”
行止一愣,心道沈璃这次定是被吓到了,他笑了笑,也不再说什么,不着急吧,他还有那么长的时间来告诉沈璃,这就是现实。
只是……他望了望天,破碎的天外天,老友们残留的那些金光影像……他垂下头,将土松了松,关于上古神的那些记忆对于以后的人来说都只会像是一场梦吧。他能想到,在天界西苑之中,那些借由众神残留神力漂浮的灵位此时应该已经灰飞烟灭了吧。因为……他们将最后的最后,都变成了他活下去的力量。
他的朋友,过去,都已经再追不回来了。
“沈璃。”他忽而唤道,“我不再如曾经那般强大,你可是会嫌弃我?”
沈璃瞥了他一眼,自然而然的问道:“为何要嫌弃?最开始,我爱上的就只是个病弱的凡人而已。”
他们转了一圈,原来只是回到原点啊。
行止愣了愣,随即一笑,再不多言。
这世界最后一个神不见了,但却多了一个闲散的仙人。
年复一年,人界的时间过得太慢,沈璃和行止小院中的葡萄藤已经开始接触大串大串的葡萄了。
是日,阳光透过葡萄藤照在摇椅上的行止脸上,他闭目浅眠,忽闻一个声音道:“尝尝,葡萄。”行止睁开眼,看见立在身旁的沈璃,她逆光站着,剪影太过美丽。行止伸手接过葡萄,忽然想起什么一般道:“沈璃,你之前还欠我两个愿望呢。”
沈璃一怔,琢磨了许久,好似才想起这件事:“你还有什么愿望?”
“第一个愿望,以后每年夏天,你都帮我摘葡萄吧。”
沈璃在他身旁的摇椅上躺下,点头答应:“好啊。”
“第二个愿望……”
沈璃侧头看他:“今天你要把愿都许完么?”行止也恰好在这时转过头来,两人的气息挨得极近,行止笑道:“因为,第二个愿望,要花很久的时间去完成。”他蹭起身子,在沈璃唇上静静落下一个吻。
“帮我生一串葡萄一样多的孩子吧。”
沈璃一惊,推了他就跑:“丧心病狂!”
院中,只留下行止止不住的轻笑。
适时,阳光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