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州。天启城。九州大陆的万年帝都。
最近几个月以来,这座宏伟的城市一直都被战争的阴霾所笼罩着。皇帝御驾亲征,亲率大军越过天拓峡,想要效仿历史上的风炎皇帝,去征讨北陆的蛮子们。而他所想要做到的甚至比风炎皇帝还要更进一步,不只是想要击败蛮子,还要彻底地征服他们,把北陆也纳入皇朝的版图。
一直以来,人们都关心着北陆的战局,但又始终无法得到最精确的战报。谁都知道,官方口径的惯例是报喜不报忧,斩杀了一个蛮子也会渲染成一百个,占据了一寸土地也会夸张成一丈。所以人们只能耐心地等待,等待确定无疑的最终战果传回来。
而在天启的皇宫里,有两个人比其他人都更心急,也比其他人都能更精确地掌握战报。他们是皇帝的两位国师,在皇帝御驾亲征之后,他们留在天启城运筹帷幄,继续调度,因为他们的目光并不仅仅停留在皇帝和北陆大君这两股势力上,还有更多的事情需要他们去操心。
他们就是辰月教的两位教长:厉忘归和巫王。
这一天的正午时分,几份斥候的传书递到了两人的手上。阅览了这几份传书后,两人的眉头都慢慢地锁了起来,脸色变得比死人还难看。
“润马部和朔北部背叛了他们的诺言,”厉忘归说,“他们只是一直按兵不动,并没有向大君的部队发起攻击。正相反,在北都城的攻城战进行到最紧要关头的时候,这两个部落出兵向东陆军队发起了攻击。皇帝的军队遭到了重创,皇帝本人也受伤了,不得不连退数十里。”
“而夸父族的军队,也并没有按照承诺进入瀚州,”巫王扔下手里的传书,“现在草原上连夸父的鬼影子都见不到。他们根本就还呆在殇州的那些山洞里,烤着兽肉看我们的笑话。”
“洛族和羽族也都没有按原定计划出兵,东陆的几位国主同样犹豫不决,”厉忘归叹息一声,“看起来,我们筹划得如此精细的这场战争,并不如我们设想的一样完美,甚至会完全烟消云散。”
巫王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闭上眼睛,陷入了沉思。最后他摆摆手:“事已至此,只能再行谋划了。我先回去了,今天中午,我要见一个很重要的人。”
巫王回到自己的驿馆。作为国师,他拥有一个单独的院落居住,外面有重兵把守,以防止外人打扰。他走进自己的房间,在书桌的后方摸到一个小小的旋钮,转动了它。一阵机关声响起,他身后的一面墙裂开,露出了一个隐秘的房间。巫王走进了房间,关上门。
房间很小,里面只摆放了一张床,床上躺着一个人。这是一个年轻英俊的男人。双目紧闭,只有轻微的呼吸,看来像是陷入了昏迷。
巫王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这个年轻人,他长久地一动也不动,仿佛时间都在这间小小的暗室中凝滞。过了很久,他才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转身走出门去。就在这时,他手下的一名辰月教徒敲响了门。
“欧阳澄求见,还带了一个陌生人,说是希望您见一见。”这名教徒在门外汇报说。
“把他们都带到天台,”巫王说,“我很快会去那里。”
片刻之后,巫王来到了天台。所谓天台。其实是天启城城墙上的一处眺望台,从那里可以俯瞰整个城池,将帝都壮丽的景象尽收眼底。欧阳澄已经带着那个陌生人在那里等候着。见到教长出现,欧阳澄走上前,毕恭毕敬地跪拜行礼。
礼必后,他向巫王介绍了他带来的人:“这是九州最好的棋手颜行复先生,我希望大人能接纳他加入我们。”
“你做得很好,下去吧。我和颜先生谈谈。”巫王并没有多问。欧阳澄有些惊讶,但还是绝对服从命令,拍了拍颜行复的肩膀,立即离开了。
当欧阳澄的背影消失后,巫王来到颜行复身边。两人仿佛很有默契一般,站立着对视了许久,最后还是巫王先开口:“小路啊,我实在没有想到,你居然也会这样使诈,而且一直骗过了我。一年的时间,你整整骗了我一年,可怜我还在努力地装疯卖傻。”
“你也不差,李彬,”颜行复回答说,“我也应该早点想到,你除了自建角色龙焚天之外,还有一个隐藏起来的角色,直接扮演了巫王。龙焚天是李彬,巫王同样也是,你一直在这两个角色之间切换。”
“不只你懂得往进度里安插数据,我也会的。”巫王说,“在技术方面,我比你想象的要厉害得多。”
“好在现在我们终于会面了,”黄小路说,“虽然外形都有些改变,总算是我们在九州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面对面。”
两人再次陷入了沉默,就好像只是在欣赏着脚下天启城的盛景,最后依然是巫王——也就是李彬先开口:“你有很多问题,我也有很多问题,我们俩到底谁先说?”
“也许还是我先说吧,”隐藏在颜行复躯壳中的黄小路说,“如果让你先说,也许我会忍不住动手打你,那就没有心情再说下去了。”
“就凭你的实力,想要打倒我也不容易,不过,还是你先说吧。我真的很好奇,你是怎么变成了一个棋手,还击败了全九州最优秀的棋手们?那个一直在被追赶的黄小路又是谁?”
“自从上一次被天驱宗主万斯年陷害之后,我就始终在想,到底是谁这么热衷于对付我这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黄小路回答道,“我仔细地想过了。对于九州世界来说,我实在是没有什么重要性可言的,除非这个世界里同时还有另外—个外来者。只有同样来自真实世界的人,才可能对我产生特殊的兴趣。而另一方面,我觉得我和林霁月在一起还算挺机警的,也不太明白为什么我们俩的行动总是被敌人摸得那么清楚。那时候我突然想到了,我总把我在九州世界里的一切行踪都告诉一个人——那就是你。所以我终于开始怀疑你了,但我还需要证实。”
“你证实的方式,就是故意告诉我错误的信息?”李彬间。
“不能错得太离谱,否则你也会马上起疑,”黄小路回答说,“我只是故意混淆了一两次地名。然后发现,一旦告诉你错误的地名,天驱的追捕就松了许多,于是那时我就明白了。万斯年其实是听命于你的,你才是幕后的操纵者。”
“所以你那时候就决定要找一个替身了。”李彬说,“你用那个替身假扮成你的模样,自己改扮成了这个颜行复……巫寨!是巫寨的人帮你易容的!”
“没错,就像你当年改扮成厉忘归的样子,以至于现在你们看起来都像孪生兄弟一样。”黄小路耸耸肩,“那是用巫术进行的永久改变,不是在脸上抹一些乱七八糟可以被擦掉的简单易容。只有那样,那个假扮成我的巫民才不会在长期的逃亡中失去伪装,露出破绽。”
“看起来,巫寨里的人对你很好啊。”李彬哼了一声。
黄小路摇摇头:“那只不过是他们对我的感谢方式,毕竟我替他们解决了一个陈年问题……由你造成的问题。不过,游戏时间里的十五年,那可是相当长了,我不明白你怎么有时间消耗在这上面的。”
“我当然有办法稍微快进一点点,”李彬回答,“我说过了,我的技术并不差,何况我还有一个厉害的父亲。”
黄小路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厌恶的神情:“真没想到,他竟然也是你的帮凶。”
“这你倒误会他了,我父亲并不知情,所有问题都是我拐弯抹角经过掩饰之后问到的,不过这个问题我们可以稍后再讨论,我会给你最详细的交代,以此奖励你能来到这里,”李彬说,“还是先讲清你的招数吧。找一个替身吸引我的目光,这一点你做到了,但你为什么要假扮成—个棋手?当然,我记得你提过,你学过围棋。”
“不是假扮,而是我的确戏是一个棋手——我曾经是业余五段。”黄小路说。
“业余五段就可以称霸九州了吗?”李彬皱起眉头。
“显然你的心思都扑在了游戏上,对围棋缺乏最基本的了解。”黄小路说,“你肯定不知道围棋这种游戏究竟有多复杂,早在计算机可以击败国际象棋大师的年代,人们就发现,电脑这玩意儿对围棋几乎无能为力。即便是现在,虚拟现实技术都已经成熟了,最好的围棋程序仍然最多能和业余级别的棋手抗衡一下,而游戏机的计算能力更加不可能和巨型计算机相比。对于我而言,围棋就是这个世界里的一个bug,唯一可以被我利用的bug。”
“这个世界就算做得再真实,也一定会有破绽留下来……”李彬喃喃地说,“你果然是真正的游戏高手。”
“没错,那些所谓的了不起的九州棋手,所能表现出来的水准,充其量也就是业余低段棋手,可我毕竟也很久没有下过棋了,为了求百分之百的稳妥,我选择了快棋,你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你每下一步之前,都可以退出游戏,在真实世界里慢慢地琢磨,与此同时,游戏时间根本就不会流逝,”李彬微微一笑,笑容颇有些苦涩,“这就相当于你拥有无穷的思考时间,而电脑的计算时间却极其有限,所以以你业余五段的水准,已经可以保证必胜了。”
“我选择围棋的另一个原因,就是百里华音的存在,”黄小路说,“以前我在南淮城为天驱执行任务的时候,就注意到了他,因为我们在他家附近发现了监视他的辰月教徒。而百里华音本人只是一个棋痴,并无其他的本事,所以我明白,辰月教大概尾很看重百里华音的那个赌约。因此我选择了百里华音作为突破口,只要我表现出围棋方面的过人‘天赋’,表现出我有击败百里华音的实力,我坚信一定会有辰月教徒来想办法拉拢我的。而我,就能依靠着这一层关系,直接见到你。这是我能和你面对面的唯一方法了。事实上,我相信我给欧阳澄的那些回信一定深深地打动了他,让他觉得我是一个天生的辰月教徒。”
“欧阳澄看来是给我帮了倒忙啊,”李彬退后两步,在一张石桌子旁坐下,“他的确是在四处寻找一个足以击败百里华音的棋手,不过我们并不是为了百里氏庞大的家产,而是……”
“类似于夏阳张氏和海盗的契约那样的东西,对么?”黄小路冷冷地问,也慢慢来到他身边坐下来。桌上已经放好了一壶茶和三个茶杯,黄小路自顾自地倒了一杯茶,一饮而尽。
“渴死了……”他满足地叹了一口气,“感觉过分真实的游戏就是这点不好啊。”
李彬没有答理他的话:“看起来,你所知道的比我想象中还要多得多。我不记得你说过你也去过夏阳城。”
“夏阳城么,我去过,在另一个世界里。”黄小路诡秘地一笑。
李彬一愣:“另—个世界?”
“是的,另一个世界,”黄小路放下茶杯,“正是凭借着另一个世界里的努力,我才打败了你。”
“打败了我?打败了我什么?”李彬又是—愣。
“你的战争企图,把整个九州大陆化为神的战场的企图。”黄小路说,“我说了,今天中午来找你,因为在这个时候,你应该已经拿到了你的失败通知书了。”
李彬霍然站起,但接着又慢慢地坐下来,一直以来绷在脸上的那种优雅高贵一瞬间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眼里深沉的凶光。他也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慢慢地喝下去,放下茶杯时,似乎情绪已经得到了控制,说话的声音毫无波澜:“我的失败……是你造成的?澜马部和朔北部的背叛,夸父的失约,还有羽皇、洛族和那些国主们……都是你干的?”
“我只是给天驱发信,把你的所有计划都提前告诉了他们而已,”黄小路脸上带着胜利者的微笑,“既然知道了你要干什么,天驱们自然会想方设法去化解,他们和辰月一样执著,一样坚定,一样无所畏惧。只不过他们并不知道,给他们送信的人是他们要缉捕的叛徒。”
“但你是怎么知道我所有的计划的?”李彬沉声说,“难道你在我的身边还埋伏了奸细?”
“不,我已经告诉你了,”黄小路摇摇头,“和我知道夏阳张氏的契约一样,都是在另一个世界里获知的。”
李彬不说话了。他站起身来,来到城墙的边缘,静静地站立了足足有十分钟,转过头来的时候,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十分古怪:“你找到了他们?”
“我只找到了一个,但幸运的是,他的游戏机没有被他悲伤的父母扔掉或者砸碎,因为他们还在期盼着有朝一日能用儿子最喜欢的电子游戏使他恢复神智,”黄小路的语气十分愤怒,“李彬,你这个混蛋!那些发了疯的游戏者,都是你一手造成的!”
李彬耸耸肩,神色如常:“那也是游戏的一部分而已,输家总是要付出代价的。不过我也明白了,你能找到我故意留给你的那根记忆棒,自然也能找到其他那些发了疯的倒霉蛋们留下的。你切入那些失败者的进度,从头到尾观察了这场战争的全部进程,弄清了我的手法。”
“是的,我找了你父亲之外的另一位程序高手切入了那段进度,扮演一个客栈老板,搜集了一切与战争进程有关的资料。”黄小路回答,“我分析了你推动这场战争所用的一切手段,然后回到这段进度中,提前向天驱发出了全部的预警。尽管如此,我还是很佩服你,能够同时在九州各地点燃那样大规模的战火,也许你是九州历史上最伟大的辰月教徒吧。而站在游戏的角度上,你更是—个胜利者。”
黄小路顿了顿,继续说:“现在,关于我的一切,我都告诉你了,轮到你说了。”
“从哪里开始说呢?”李彬眯缝着眼睛,仿佛正午的阳光太过耀眼,“关于这个《九州》游戏开发的历史,你调查清楚了吗?”
“了解得差不多了,”黄小路回答,“我知道,你的父亲李炜衡过去就是那个开发团队的核心成员,所以你和这游戏之间的渊源很深。不过我不明白那些精神失常的实验者究竟是怎么回事,都是你干的吗?”
“我其实是那个游戏的第一批测试者,”李彬说,“在虚拟现实游戏正式在市场上亮相之前的好几年,我就已经在HDT公司的游戏实验室里享受过样机和这款游戏了,那不过是我父亲的一点小小特权。他开发的任何游戏,我都是尝鲜者。你可以想象,这个游戏立刻让我疯狂地着了迷。是的,从一开始,我就享受到了最好的虚拟现实游戏,足以让其他任何游戏都变得索然无味。”
“我在最短的时间内就摸清楚了这个游戏的基础设定,并且开始尝试着扮演各种各样的角色,征服各种高难度的任务,但那种过程不久之后让我觉得不够过瘾。我已经把它完全当成了一个真实的世界去体验,而它也的确在绝大多数地方都和一个真实世界毫无差别,除了一点……”
“这个世界没有伤害,没有死亡,对吗?”黄小路冷冷地打断了他,“那样一点也不符合你的性格,对吗?据我所知,你的父亲之所以从来不禁止你玩游戏,甚至于主动诱导你玩游戏,就是试图通过游戏来减少你和身边同龄人的交往。按理来说,父母都是希望自己的子女多多和同龄人一起玩耍的,你的父亲却是一个例外,只因为你……”
他这句话并没能说完,因为李彬已经忽然挥了挥手,黄小路身前的空气仿佛忽然间拥有了实体,狠狠地把他撞了出去。黄小路摔在地上,挣扎着爬了起来,发现自己的鼻子已经被李彬的这一记秘术撞破了,正流出鲜血。
“因为我从小就有非常严重的暴力倾向,甚至于在九岁那年为了一只橡皮擦差点把自己的同桌打成脑震荡,”李彬阴阴地一笑,“我喜欢把痛苦施加到别人的身上,喜欢看别人流血,喜欢把脚踩在别人的脸上。我父亲几乎每天都得处理其他孩子家长的抱怨甚至于索赔,所以当他发现电子游戏能够把我拴在屋里不出去惹是生非的时候,简直是如获至宝。他甚至为我聘请了家教,让我在家里就能上学,不用到学校里去和别的孩子打交道。”
“所以你喜欢九州世界,唯独不喜欢这个世界不能造成实质性的伤害,”黄小路忍痛擦着脸上的血迹,“于是你就偷偷在源程序里加了一些东西,对吗?”
“我不过是违反了虚拟现实游戏的最基础准则,把虚拟世界对人脑的反馈加强了一千倍而已,”李彬笑得很欢畅,“我修改的是最底层的数据,还做了许多掩护,所以他们是查不出来的。因而在这个世界里受到重伤或者被杀死就会变得非常致命了。就是要这样,我才能找到一个真实世界的感觉,有风险才能有刺激。”
“但是别人的死活,你就完全不顾了?”黄小路咬紧了牙关,“那些人被弄到精神失常,对你到底有什么好处?”
“看到失败者遭受惩罚,我会很快乐。”李彬再度催动秘术,一道雷电凭空而生,劈向黄小路的头顶。这一次黄小路早有准备,侧身在地上一滚,躲开了这一击,雷电打在地上,将天台的地面劈裂了一大块。
“看来你并没有变疯,”黄小路取下腰带,腰带化为一柄软剑,这是他从女天驱巫云汐手里夺来的,“你一直都是个疯子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