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时期的秋叶城似乎和平日里并没有什么不同。这大概是因为秋叶城已经经历过太多的战火,见证过太多的攻打、占领、撤退乃至于摧毁和重建,对战争这种事早已习以为常了。澜州历来都是人族和羽族对抗最激烈的地方,秋叶城更是不知易主过多少次了。眼下这座城暂时属于人类,不过在看似平静的气氛下还是能看出隐藏的危机。比如说,过去还能进城和人类进行商贸交易的羽人都消失了,因为时局紧张,羽皇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出兵攻打人类,两族又不得不互相给对方贴上“仇敌”的标签。
秋叶城里有一家老字号的客栈,叫做同归客栈,虽然店面不大,但是一向收拾得干净整洁,服务也好,很得南来北往的旅客与行商的青睐,向来十分热闹。但现在战争即将爆发,客流量大大减少,同归客栈也显得冷清了许多。
不过同归客栈的老板兰田很沉得住气,生意的下滑并没有让他表现出焦急。相反,他有了更多的空闲时间和南来北往的客人闲聊交谈,了解战争的最新动向。兰田是—个瘦小的老头,额头上有着很深的皱纹,手里总是握着烟袋和烟杆,不过吞云吐雾的时候却很少。
“年纪大了,嗓子不好了,不敢多抽,”他解释说,“所以只能捏在手上过一过干瘾了。”
据兰田说,他其实是一个很喜欢旅行的人,但接掌了同归客栈之后,再也找不到什么时间可以脱身,于是一辈子都被拴在了秋叶城里。九州如此广大,他几乎哪儿也没去过,现在年纪大了,有机会却跑不动了,实在是人生最大的遗憾。因此,他一有空就喜欢和客人们闲谈,打听九州各地的风物人情,在想象里完成他的旅程。
这一天秋叶城下起了雨,渐渐沥沥的秋雨慢慢带来阵阵的寒意。这样的雨天倒是拖住了不少本来打算远行的人们的脚步,于是同归客栈稍微显得热闹了一些。兰田照旧提着烟斗坐在大堂里,和客人们交谈着。如今时局紧张,话题总离不开战争。
“我听说,宛州的驻军有三分之二都已经被调到了中州,据说已经在海峡那边集结好了。要打,这一仗铁定要打,跑不了的!”一个来自八松城的小商人说。
“真要打起来,受苦的还不都是咱们老百姓。”另一名从中州泉明港而来的客商说,“不瞒各位说,我就是看出了皇帝要北伐,泉明港肯定不安全,这才举家搬迁到澜州来的。蛮族人可不是好惹的,他们的男人都是在马背上长大的,论舞刀弄枪,华族的军队根本不是对手,不过就是仗着兵器和铠甲更精良罢了。可是光有兵器顶什么用?那是在蛮族的地盘上作战,在人家的家门口!”
“历史上北伐的皇帝也不是没有,有谁最后征服了瀚州,征服了蛮族吗?半个也没有!”一位从九原城来的旅客说,“就算是伟大的风炎皇帝,最后不也是不得不退回到东陆吗?风炎皇帝都不行,谁还能行哪!”
“既然这样,为什么皇帝还执意要打这一仗呢?”一直在一边静静旁听的兰田忽然间。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似乎都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当然也有可能是出于胆怯,毕竟谈谈历史也就罢了,要直接抨击皇帝还是有风险的。过了好一会儿,一个从夏阳城来的客人缓缓地开了口:“其实,未必是皇帝想要打这一仗的。也许在背后,还有一些特殊的力量在推动。”
大家都看着他,另一名客人间:“老张,你为什么这么说呢?”
老张的脸色犹犹豫豫,显然想说而又不敢说。兰田果断地站了起来,挥了挥手:“各位,祸从口出,有些话可能带来风险,咱们还是别说下去了——隔墙有耳。”
人们虽然还是有些好奇,但想想兰田说得有道理,身处乱世,保住自己才是最重要的,于是纷纷转换了话题,聊起九州各地的风物来。
午饭过后,大家还是无事可做,有的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小赌两把打发时间,有的索性回到客房小睡。夏阳城的老张对赌博没什么兴趣,也早早地回到了房里。但还没来得及躺下,门就被敲响了,打开门,客栈老板兰田正站在门口。
“我有话想要问你。”兰田说,手上除了烟袋之外,还拿着一个托盘,上面有一壶酒和一碟小菜。老张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
两人在桌旁坐下,对酌了几杯,老张说:“我没有猜错的话,你是想要问今天被你打断了的那个话题吧?”
兰田点点头:“那种事情,不适合在人多的地方说,容易引起麻烦。不过我还是挺有兴趣的,想要听你讲一讲。”
“我也是碰巧知道的。”老张脸上的肌肉轻轻抽动了一下,似乎是回忆起了一些极不愉快的往事,“你知道,我来自夏阳城,但最早的时候,我并没有像现在这样,风里来雨里去地做一个辛苦的行商。五年前,我还是一个衣食无忧的大户人家的管家。我的主人,是夏阳城赫赫有名的盐商张敬之。”
“这个名字我听说过,”兰田说,“他在夏阳城好像很有名,不但钱赚得多,还一心做慈善,修桥铺路,很得民心。”
“的确是,做善事是张家历来的传统。”老张说,“不止如此,少爷……就是张敬之,还是一个很喜欢结交朋友的豪爽之人。他父亲死得早,接管家业的时候才二十来岁,生性喜欢与人结交,认识了不少三教九流的朋友。五年前的一天,他突然带了一个人回来,说是他的莫逆之交,要在家里小住一段日子。那是一个白衣翩翩的男人,年龄已到中年,脸看上去却很年轻,而且气度非凡,一看就不是寻常人。那个人自称名叫厉忘归,是一个纵情山水的旅行家,常年在九州各地游历,据说和张敬之一见如故,所以就被请到了夏阳城做客。”
“厉忘归……”兰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和我的客栈名字倒是挺相配的。”
“这个厉忘归和少爷好像交情很不错。”老张说,“那段时间里,少爷把生意全部交给手下人处理,家里的事情则扔给我,自己每天都和厉忘归泛舟出海,谈天说地。不过他每次结交新朋友的时候,几乎都那样,所以我也不以为意,只是安心替他管家。但是过了一段时间之后,我发现了一些不大对劲的地方。”
“什么不对劲?”兰田问。老张讲了老半天,还在说着一些五年前发生在张敬之身上的琐事,听起来和兰田所问的“战争背后的特殊力量”没有太大关系,但兰田却显得很有耐心,似乎已经听出了其中的联系。
“首先,厉忘归待的时间未免太长了一些,”老张说,“他在家里住了一个多月,比少爷的其他任何朋友呆的时间都要长。此外,少爷那段时间神情很奇怪,好像一方面的确和厉忘归相谈甚欢,另一方面,却又在没人的时候时常显露出苦恼的神色,像是在被什么心事所折磨。”
“既然是‘没人的时候’,你是怎么看到的呢?”兰田敏锐地注意到这个细节。
老张有些不好意思地搔搔头皮:“这个么……哈哈,我也不瞒你了,老哥。那时候我实在有些害怕,害怕少爷和厉忘归的关系……那个……不太正常……”
兰田恍悟,也跟着笑了起来:“这也难怪,大概你也很少见到两个男人那么亲密吧。”
老张老脸一红:“我有些担心,所以偷偷地窥视过几次,倒是没发现什么异常。不过也因此看到了少爷一个人独处时的情景,好像确实有什么大事,有什么重大的决定让他十分为难。所以我又有了新的担心,决定冒险偷听一次他们的谈话。”
“看来你是听到了些什么不一般的东西吧?”兰田问。
老张一仰脖喝下一杯酒,又接连倒了两杯,手微微有点发抖:“不一般的东西?那简直是噩梦。那个厉忘归,他竟然一直在劝诱少爷加入一个很奇怪的组织。他对少爷说,那个组织是……是什么‘神的仆人’,所做的一切事情都是‘奉神的旨意’,又说九州大地上的一切根本就无足轻重,神在弹指间就能让所有的东西都灰飞烟灭,人们与其在庸庸碌碌的生活中浪费光阴,还不如听从神的吩咐行事。”
“听起来还有点意思。”兰田若有所思。
“事不关己,你当然觉得有意思。”老张苦笑一声,“我当时可是脸都吓白了,万万没有料到这个看上去如此有气度的厉忘归竟然是这样可怕的角色。更可怕的是,少爷显然被他说动了,一直都在认真考虑着他说的话。厉忘归劝他把全部家产奉献给那个组织,从此为神效力,和他一样一起做‘神的仆人’。”
“仅仅是为了家产吗?”兰田说,“我感觉,这个厉忘归如果真是那么厉害的一个人,不至于为了一个富商的钱财就在他身上耽搁那么久的时间。”
老张狐疑地看了对方一眼:“你好像知道不少的事情。”
“不,我只是喜欢动脑筋而已。”兰田回答,“要知道,我在秋叶城里憋了那么多年,天天围着这间客栈转悠,再不多动动脑子,会发霉的。”
老张叹了口气,接着说:“你说得对,绝不仅仅是家产,最为重要的是一张夏阳张氏和海盗的契约。那是老爷,也就是少爷的父亲过世前和海盗签订的,当时有一个著名的海盗头子被官家抓住了,本来要判死刑,老爷以前不知道因为什么事和那个海盗打过交道,很欣赏他的慷慨豪侠,于是花了不少钱,又动用了自己在天启城的关系,救了他一命。那名海盗头子为了感恩,就和老爷签订了那张契约,三十年之内,只要张家有什么需要,夏阳海域的海盗无不遵从。”
“原来是看上了夏阳海盗的力量……”兰田也干了一杯酒,“眼光独到啊。”
“厉忘归还告诉少爷,神的手指已经在拨动这个世界,整个九州都难免陷于毁灭一切的战火之中,所以他的家产原本也很难得到保全。”老张说,“他还说,即便是天启城中的皇帝,也要遵从神的旨意行事。”
“我明白了,怪不得今天上午你要说出那番话呢……”兰田放下酒杯,“你是在怀疑,这场战争的背后,也是厉忘归和他的组织在推动。”
“我的确是这么怀疑的,”老张说,“因为后来,少爷真的完全按照厉忘归所说的做了,让夏阳张氏五代人的基业毁于一旦,而我……也只好另想办法讨生活了。”
两人喝光了这壶酒,兰田告辞出去。他站在同归客栈的门口,看着万千银线般不断掉落的雨丝,喃喃自言自语道:“厉忘归……神的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