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巫祭仪式如同屠施所言,十分冗长,而且尽管屠施作为祭司之一必须站到台前,黄小路仍然没有找到什么机会和林霁月商议。
因为这两个外来者的身份太特殊了,巫民们的目光在他们身上转来转去,让他们不敢妄加行动,但他们并没有停止观察。巫民们的确大多显得有些心不在焉,至少相对于这个仪式的庄重性而言是这样的。他们除了监视着黄林二人之外,目光更多地聚集在大祭司一个人的身上。之前屠施和安语都曾大致介绍过这位大祭司,此人名叫韦望笛,已经年近六旬,当初成为大祭司的时候就四十多岁了。虽然巫王背叛的铁证如山,不得不下台,但巫民们心中仍然爱戴巫王,而对韦望笛不甚信任。
事实上,当时因为巫王突然下台,留下了太多的烂摊子无人收拾,而韦望笛的父亲是巫王之前的上一任大祭司,他先是协助父亲,后来又协助巫王处理过很多事务,经验很丰富,这才匆匆忙忙继位上任的。至于他的巫术究竟有多强,绝大多数人都没有见识过,他继位之后所通过的那两次考验,据说也都勉强得很。现在黄小路看着他那副衰迈憔悴的样子,初步判断此人也许不怎么能打。也就是说,可能不需要林霁月和自己耍弄什么手段,他也会败下阵来。
但这个想法并不能让他轻松。他的脑海里仍然不断地闪过那个念头:如果大祭司败了,辰月就可能得逞;辰月如果得逞,天驱就可能失败。而我……我是一个天驱。哪怕这只是一个虚构的游戏,我也仍然是一个天驱。
他的脑子就像是被分割成了两块,一块属于急于救治同学的大学生黄小路,另一块属于为了鹰旗而战的天驱黄小路。前者是真实的,后者是虚拟的,照理说孰轻孰重一目了然,但是他心里的那份内疚和不甘却怎么也压不下去,而且还越来越强烈。
无论怎么样,留给他考虑的时间已经越来越少了。巫祭仪式无论多么冗长,总有完成的时候,人群自觉地分开,祭司们所挑选并验明正身的三名挑战者走到了前方,和大祭司一道向巫神的石像行大礼。
屠施向林霁月和黄小路微微点头。林霁月会意,一把拉过黄小路,两人跟随着四位巫民,一起走向了神殿深处的一道铁门。
直到此时,两人才能悄悄交流几句。他们故意放慢步子,磨磨蹭蹭地跟着走进铁门,黄小路边走边低声说:“我们该怎么办?”
林霁月和他一起来到铁门内,耳听得背后的铁门慢慢放下,打量着身前这间宽大的石室,语声坚定地回答:“不能那么做!”
她的意思很明显,就是不能按照安语的交代暗中帮助挑战者,黄小路没有吱声,心里一片茫然:真的要这样放过这个唯一的机会吗?
“请两位站到那个高台上去,”大祭司韦望笛说,“以免遭到误伤。”
两人左右一看,果然有一排旋转的台阶通往洞窟上方的一处高台,两人慢慢地走上去,黄小路终于忍不住说:“可是我的朋友该怎么办?不那么做,安语是不会放人的!”
“你一个朋友的生死,能比得上挫败辰月的阴谋更重要吗?”林霁月冷冷地说,“不但不能帮助挑战者,还应该想办法帮助大祭司取胜,巩固他的地位。”
黄小路再次说不出话来。那句话憋在嘴里很久了,却始终没有办法说出来。如果他真的告诉了林霁月“你是假的,而我才是真的”,会产生什么样的结果?他不敢想,也不愿意去想,但是失去了这一前提,他就没有任何可能性去证明龙焚天比整个天驱都重要。他想要帮助李彬,但他也不想失去林霁月,这是一个艰难的悖论,无论怎样选择都会令他痛苦。
“别胡思乱想了,快开始了!”林霁月推了他一把。他连忙把视线转向场中。四个人已经分开站定,韦望笛站在中央,三名挑战者分别占据了三个方向,形成三角之势,把韦望笛围在中央。黄小路屏住呼吸,等待着三人开始向韦望笛发起攻击。事到如今,虽然心里还在矛盾纠结,他也忍不住有几分好奇,想要看看这巫术的比拼到底是什么样的。在执行第三次任务的时候,他也曾见识过秘术师的比拼,满眼都是冰火雷电与风刃,叮叮当当好不热闹,那么巫术又会有什么新意呢?
“开始吧。”韦望笛说。然后他伸出手,在地上不知扳动了什么机关,石板铺成的地面上,某块石板塌陷下去,然后一个人影慢慢地走了上来。
那是一个巫奴!黄小路迅速从来者的装束和呆滞的神情、僵硬的动作判断出来。而他也在一瞬间明白了,所谓的“巫术考验”的真相。突然之间,他觉得自己的背上像有很多虫子在蠕蠕爬动,一阵阵的恶心。
全部的巫术比拼,并不会放在被挑战的大祭司身上,而是在这个巫奴身上!这个可怜的巫奴,将要受尽种种巫术的摧残,最终以他的生或死来裁定谁的巫术更强。难怪自己之前向屠施提出疑问“万一大祭司受重伤怎么办”时,他并没有正面回答,原来竟然是这样。
在此之前,他在巫寨呆的这段时间,并没有见识到太多的巫术,巫民们固然不喜欢他和林霁月,但碍于两人的身份,也没有人真正对他们动手,他已经渐渐有点忽略了巫民和所谓外人之间的差异。直到这一刻,他才深深地感到,这些巫民魔鬼般的本质。尽管这个巫奴也许是罪有应得,但一想到把人当成试验品,他还是难忍强烈的厌恶之情。
都他妈不是好人,一起死了最好!他在心里恨恨地想。
挑战者有三人,之前在仪式中也宣读了他们的名字。一个黄皮寡瘦的中年女子叫苗青,一个秃顶的老人叫苗凤天,这是一对父女;第三个人叫罗赛,是个大约三十四五岁的独目男子。这三人都随身带着一口箱子,与之相对,韦望笛则是空手。
对挑战者的甄选十分严格,除了巫术过人、品行端正之外,据说还要巫神显灵进行挑选什么的。黄小路猜测那大概就和呼和浩特的火焰杯差不多。不过这与他没什么关系,从现在开始,他只需要紧盯着场中的四个人和那个巫奴就行了。
苗青首先发招。她从随身的箱子里取出了一支香,手指轻抹,将其点燃。一缕青烟从香头上升起,既没有垂直上升,也没有四下飘散,就仿佛有生命一样,径直向着巫奴的方向飘去。青烟入鼻,巫奴的脸上一阵恍惚的神情,突然挥起拳头,向着自己的胸口猛击下去。这一拳发力甚猛,当即一口鲜血喷了出来,而且黄小路在高处也能听到喀喇一声,至少得有两三根肋骨被打断了。但巫奴丝毫不知道疼痛,再度高高挥拳,第二拳继续向心口打去。
然而这一次,他的拳头刚刚挥到了一半就停住了,悬在半空中。那是韦望笛的一根手指轻轻搭在了他的肩头,只是这一根手指,就止住了苗青的巫术,让这个巫奴停止了对自己的攻击。并且,黄小路注意到巫奴的胸口起了一阵轻微的变化,似乎是韦望苗在用巫术替他接骨。
这只是一个试探性的小回合,韦望笛当然没有理由失败。但从这一个回合,黄小路已经可以看出,韦望笛的巫术水准远在他的想象之上。这也就意味着,很有可能如果自己和林霁月不出手的话,韦望笛就会取胜。
可自己到底该不该出手呢?他下意识地摸了摸怀里。
这时候第二回合已经开始了。苗凤天从箱子里摆出一个茶壶,往嘴里倒了一口,却并没有咽下,而是往地上一喷。水喷在地上,并没有分散开,反而慢慢聚集在一起,向着巫奴流去。这水流本来很清澈,流淌的过程中颜色却不断加深,等到接近巫奴时,已经变成了深深的血色。
血一样的红色液体沾到了巫奴的脚踝,迅速透过鞋袜钻了进去,进入了巫奴的身体。巫奴的身体一震,随即神情显得很是惬意,他的眉心出现了一点红印,就像是女子化妆点上去的梅花印一样,但那红印却在迅速扩大,很快他的整张脸都变成了赤红色,并且脖子也开始跟着发红了。
韦望笛一直没有动,直到红印从脖子开始往胸口扩散时,他才伸出自己的右手食指,用长长的指甲在巫奴的后颈处划了一个口子。这个伤口并不大,但巫奴身上的血色却立即开始消退,脖子和脸都恢复了正常的肤色。一小滴深黑色的液体从这道伤口涌出来,滴落在地上,发出“哧”的一声,竟然把地上的石板烧灼出一个洞。
第二回合,韦望笛又取胜了。但这一次,他花费在思考上的时间已经比上一次要长了。独目男子罗赛不声不响地拿出一张发黄的纸片,然后用剪子在上面动作麻利地剪出了一个人形。他左手拿着这张纸片,右手在纸人的脖颈处轻轻一擦,远处的巫奴忽然脑袋一歪,头开始不由自主地向右偏转,并且幅度越来越大,已经可以听到颈骨处咔咔的轻响。
韦望笛平举双手,在虚空处轻轻做了几个揉捏的动作,巫奴的脖子停止了向右歪曲,重新偏向正中。罗赛额头冒汗,在纸人头部的两指动作越来越大,而韦望笛的动作依旧轻松写意,巫奴的脖子已经渐渐回复原位,罗赛有些焦急,手上用力过猛,哧啦一声,纸人被撕成了两半,而巫奴的脖子也立即回位,不再受他控制。
接下来的几回合仍然是这样层出不穷的各种怪异招式,巫奴的身体也经受着各种不同的考验,但最终韦望笛都能化解,并且利用巫术为巫奴治伤。林霁月凑到黄小路耳边说:“看来我们不需要动手了。照我看,这三个人不是老家伙的对手。只要我们不掺和,他就足够取胜了。把你的药交给我。”
黄小路点了点头,心里却乱作一团,眼看着林霁月从衣袖里摸出安语早就交给她的小纸包。他没有办法,只好也把自己的纸包取出来。这两个纸包里各自放着灰色和绿色的粉末,看上去平平无奇,更是没有半点异味。但黄小路知道,一旦把这两种粉末混合起来,效果就截然不同了。
“直接把药粉交给你们,味道太重,肯定会被发现,”安语当时说,“所以我给你们一人一份无味的原料,混起来之后才能管用。两种粉末混合之后,会变成一种深紫色的液体,闻起来奇臭无比。记住,这种臭味对你们无害,但液体沾到身上就会有很大损害,所以一定要把粉末在这根竹管里混合,这竹管是唯一能盛装这种液体的容器。”
现在,原料都在,却并没有混合起来,竹管依旧空空如也。林霁月把竹管捏在手里,看着场中:“按照安语的说法,只要等到他们比拼到最激烈的时候,把混合好的药液洒在靠韦望笛很近的地方,就行了。不过我们不会这样做的。韦望笛不能输。”
“你说得对,韦望笛……他不能输。”黄小路叹了口气,心里依旧在挣扎。可是药粉和竹管都握在林霁月手里,他也没什么办法。
这时候场中已经变成了三对一的局面。由于一对一的单挑都被轻松化解,三位挑战者决定合力出击,四个人的神情都异常严肃,半点不敢分神。而林霁月也全神贯注地看着,唯恐大祭司有失。
苗凤天正在吟唱着一首旋律相当奇怪的小调,他的声音嘶哑,唱起小调来自然十分难听,就像是拉锯子,但巫奴听着这拉锯一样的声音,皮肤上开始生出古怪的斑纹,并且颜色越来越深,最后变成树皮状的东西,慢慢覆盖向他的全身。
苗青则咬破了自己右手的食指,用鲜血在左掌心涂画着些什么,随着他的涂抹,巫奴的全身开始散发出阵阵白气,竟然好像是从体内开始结冰!
然而最为可怖的还是罗赛的手段。他的掌心摊着一枚黑乎乎的种子,正在一点点崩裂、出芽,长出了一根翠绿的小嫩芽。这根嫩芽看起来惹人怜爱,但转头一看,却能看到极为恐怖的一幕:巫奴的脸上,出现了一个醒目的凸起,而且越来越大,并且在不断地转换方向,忽而在脸颊,忽而在额头,忽而又移到了头顶。很显然,他的头颅里长出了某些奇怪的东西,正在寻找着破壳而出的最佳方向。
韦望笛阴沉着脸,全力应付着。与他的三位对手不同,他没有任何器物可以借助,一切都只能靠自身的实力和经验。在他的全力施为下,巫奴皮肤上的树皮状组织开始消退,浑身散发出来的白气也越来越淡,说明体内的温度在增加。但是那颗“种子”依然在巫奴头上不安分地转来转去,始终没能被压下去。
韦望笛哼了一声,突然握手成爪,向着巫奴的脸上一把抓去!这一抓胜过铁打的抓手,巫奴被生生扯下来一大块肉,脸上登时血肉模糊。而韦望笛并没有停手,两指插进了那个血糊糊的伤口,收回来时,手指上缠着一根血淋淋的细小芽状物,用力地把它往外拉扯。这显然是不得已为之的方法,虽然会让巫奴的面部遭受重创,但如果任由这幼芽穿破皮肉长出来,后果一定更加严重。
但这根幼芽似乎扎根很紧,罗赛更是努力催动巫术,加速它的生长,苗凤天父女也铆足了劲,以便分散韦望笛的注意力。场中四人都已经使出全力,无暇他顾。
而林霁月也已经完全入戏,她死死盯住那个不幸的巫奴,眼珠子几乎都不转一下。黄小路想要劝说她混合药粉,却又死活开不了口。但已经没有时间留给他去犹豫不决了,脑海里交替闪过许多的画面,就像是录像重放:
——和李彬第一次见面是在大学入学第一天,天女散花的辅导员在口若悬河,他无聊地玩着掌上游戏机,李彬探过头来,以专业人士的口吻称赞:“水平很高啊!”
——和林霁月第一次面对面时,这个姑娘把自己捆在一头六角牦牛身上,在殇州高原的风雪里一边跋涉一边不住地挖苦自己,但那一次,是自己生平和一个年轻姑娘说话最多的一次。
——他和李彬一起合作玩一款双人射击游戏,破了网上纪录,引来无数网民的惊叹与夸赞。李彬很开心:“我们俩简直是最佳拍档!”
——他和林霁月一同完成第一个任务后,谢子华表示不可思议:“真没想到你竟然真的能用言语说动那些夸父,比起我用的方法,实在是高明太多了。你的思维方式与众不同,也许能给天驱带来好运气。”
——李彬精神失常后,他陪着李彬散步,忽然想到:这是我唯一的一个朋友,我就这么失去他了吗?
——在游戏里,每次和林霁月单独相处,他都会很迷惘:也许只有在游戏里,我才能这样和一个女孩子无拘无束地说话,可我能在虚拟的世界里呆一辈子吗?
他越来越觉得选择是那么的艰难。虽然理智告诉他,虚拟的一切都是不能与活人相提并论的,但他知道,一旦他选择了李彬,必然的结果就会是失去嫉恶如仇的林霁月,甚至失去天驱的身份。也就是说,他将失去自己心灵的寄托。
黄小路咬紧牙关,眼看着林霁月仍旧专注于场中的动向,完全没有注意到他,忽然间脑子一阵迷糊。等到清醒过来时,他张大了嘴,完全陷入了不知所措的境地。
他发现自己手里握着剑柄,而林霁月已经倒在了地上。她侧躺着,已经陷入了昏迷,但脸上还带着万分惊愕的神情。花了好大工夫,黄小路才回忆起刚才那一瞬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从背后扬起剑柄,照着林霁月的后脑勺给了一下。
他觉得这一刹那他简直比林霁月还要惊愕。他动手打了林霖月,虽然这一刻他简直有点像是呓症一般的不太清醒,但他的确动手了。这说明到了最后,他的潜意识终于还是战胜了情感,他就是再喜欢林霁月,再看重自己身为天驱所获得的光荣与快乐,却仍然还是以现实生活为重的。他的潜意识驱动着他要解救李彬,这一点压倒了其他的一切。
没时间多想了。他手忙脚乱地捡起药包和竹管,小心翼翼地把两包粉末都倒了进去。粉末混合之后变成了古怪的深紫色,散发出浓重的腥臭刺鼻的气息,并且逐渐转化成液态,变成了一管深紫色的液体。这一切都如安语所说。
他看看场中,韦望笛已经隐隐占到了上风。巫奴身上的白气已经少得可怜,树皮状的皮肤也消退得差不多了,只剩脸上那株幼苗还没有枯萎,但长势也明显被抑制了。韦望笛虽然表面上看起来像个普普通通的糟老头子,但实际上却有着相当惊人的巫术水准,看来胜利是迟早的事情了。
黄小路对着仍旧昏迷的林霁月咕哝了一声“对不起”,然后从高台上一跃而下,一点一点小心地靠近韦望笛。他估算着距离,五丈、四丈、三丈……正当他觉得应该差不多了,准备洒出竹管里的液体时,另一桩绝对的意外发生了。
——韦望笛忽然放弃了自己正在用巫术保护着的巫奴,站了起来,以诡异的身法出现在了黄小路的身前!与此同时,三名挑战者的巫术失去了抵御,都立即发挥出了最大的效果。巫奴浑身上下的皮肤都变成粗糙的树皮状,树皮的外表开始凝结出严霜,而那株嫩芽更是迅猛地生长,刹那间分出了若干的分支,一根根血色的茎叶冲破皮肤,从巫奴的头顶、面颊、后脑等多个部位喷薄而出,每一棵芽的尖端都带着令人触目惊心的血肉,甚至于脑浆。
巫奴死了。按理说,这意味着韦望笛的失败。但韦望笛好像一点也不在乎,他轻轻一挥手,黄小路陡然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一样,不自觉地软倒在地上,而手中的竹管已经被韦望笛劈手夺走。
“你们的动作太慢了,究竟是在犹豫些什么啊?”韦望笛很不满地摇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