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达旦觉醒

百乐宫酒店。

新闻发布会开完已经一段时间,川目送会议厅中人群渐渐散去,心情相当愉快。在他身后,六个人类异能者安静地一字排开,似他的牵线木偶,等待他下一步的指令。拥有强大潜能和易于控制的软弱精神,正是异灵川所需要的完美成员的特征。

他很满意,倘若那个朱小破也在这里,那么他的满意度就可以达到巅峰。

回房间的路上,川琢磨着这个问题——朱小破到底去了什么地方呢?

就在这个时候,他看到了小破。

站在酒店走廊的尽头,也正是川所入住房间的门口。

凝视着他。

川停下脚步,本能地握紧了手杖。他试图绽开笑容,打一个随便的招呼,但是对方似乎并不准备给他这个机会。

“为什么你要让飞机爆炸?”

他要问的问题,并没有在新闻发布会上得到合适的答案,尽管之前川答应他,会给出一个满意的解释。

川皱起来了眉头。

真奇怪,在这个孩子身上施加的精神暗示似乎不起作用,他没有按照川所叮嘱的行事,更没有忘记独立思考问题。当川试图加强能量对他进行控制的时候,他反而变得更锐利,更凶狠,暴虐气味,呼之欲出。

这是生平第一次,有人悍然对抗异灵的精神控制力,毫无败北的趋向。

那么由此已经判断,他不是人。

川联想到那一阵从自己身上贯通而下的蓝色光芒,那破坏力不算登峰造极,还不够伤害川异灵的本质,却象征了一个非常不祥的事实。

眼前这个气质凌厉的孩子,来自真正的非人族类,而且是最危险的那一个。

唯一说不通的是,他究竟出于什么目的,参加到这件事情中来,并且为了人类的生死,耿耿于怀?

在他思考的时候,小破向他逼近了一步。

川注意到空间有因为能量强大而收缩的迹象,旋涡开始形成,发出嘶嘶声,这一步带来的压迫感让他彻底打起了精神。

他除下自己的帽子,略一点头,开始解释:“我需要确认那些人有足够的资格参加这个选拔赛。”

诚然这个说法十足虚伪,但不妨碍他采用真诚的遗憾口气。世间多少大人物,将这表达法用得滚瓜烂熟:“也有其他的办法,但是实在太慢,太没有效率。”

倘若让他说下去,川几乎准备发表一篇告空难死难人员书,感谢诸位以自己宝贵的生命,为他实现了最快最好最有效率地选拔出合格参赛人员的大公无私精神。

但是小破又走近了一步,他十六岁的少年脸孔,带着可怕的铁青色。

一字字质问:“你以为你是谁?”

川一怔。

不是因为这句话本身。

而是因为说出这句话的方式。

自暗黑三界失去统治者之后,五神族惯例不问世事,狐族的势力重点主要放在人间,锐意经营的异灵川因此独大。川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听到有谁以居高临下的方式,对他发出轻蔑的置疑。

即使是紫狐白弃,或金狐秦礼,大家亦各自持客礼,相敬如宾。呃,或者银狐狄南美是个例外,但考虑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意外,不如略过不提。

小破没有太多的耐心,更难以被语言打动,不需要听到川更多的解释,他又向前走了一步。

双手举起,成一个大V字。

空间极度收缩,封闭的走廊中发出如同海啸预警那样尖锐的噪音,显示有极强烈的力量在其中回旋冲撞,很快就要爆发。川惕然地估算,竟然无法得到具体的数值。

没有办法判断,这一击之威,会带来什么样的破坏。

不,川不是一个大无畏的角色。他最精通的,乃是控制思维与欲望,攻心为上。

当心沦陷的时候,肉体再强大,也不过是无用的死物,不值得计较。

如果出现例外,川绝不会选择硬碰硬对上。

他退后,退后,退到走廊的一头,嘴唇翕动,开始念出奇怪的咒语。

那咒语自他口中吐出,竟然有形,像鲜红细细的丝线,带着蛇一样的活力,在走廊中游窜,逐一散入一扇扇紧紧闭上的客房门。

之后,离小破最近的那扇门打开。

出来的是生存者选拔六个候选人之一。

约瑟夫,白人与黑人的混血,体格壮健,模样英俊,但绝不聪明,轻量级拳击手,退役后以在健身俱乐部担任健身教练为生。

他探出脸来张望,迎到川的目光,像得到指令一样,走出来,身上只穿了一条短裤。

面对小破。

打量的眼光,像一个屠夫在打量一头长得很肥满的猪。

毫无怜悯,同情,或是尊重。

他双手在空中揉动,顽童揉雪球,或者捏泥巴团时候那样的手势,煞有介事,翻来覆去,颠来倒去。那双相当巨大的手掌中,简直真的有一团东西存在一样,而且在渐渐成型。

觉得已经捏得足够了,他停下来,手腕一动,将手中那团虚无之球抛了抛,接住,忽然掷出。

小破眉毛一挑,突觉凌厉风声近在咫尺,逼面而来,竟然真的是一团极坚硬的东西也似,他微吃一惊,整个人应声向后,笔直倒下。

眼看一击得手,约瑟夫发出愚蠢的呵呵笑声,走前一步确认胜利成果。

但是小破徐徐地,脚在原地不动,身体仰了上来,看看他:“是了,你的能力是凝聚空气密度,变成金刚石那么坚硬的无形实体。”

他毫发无伤,约瑟夫十分惊讶,双手再次团动,小破叹口气,冷冷说:“我很想再给你一次机会,但我实在不喜欢等。”

话音刚落,他的身影在空中幻出无数个交叠的影子,直向约瑟夫欺去。后者大吃一惊,猛地嘶吼出声,全身发力,面前的空气快速凝聚,变成隐约屏障形状的平面体。倘若有人有兴趣来鉴定,就会发现这完全是一等一的钻石体,四C之中,尤其在透明度上出类拔萃,独步珠宝之林,就可惜没有办法戴。

但是小破丝毫没有停,就这样撞了过来。

撞上钢铁、钻石、玄武岩,世上至刚至强之物,唯一的结果,无非是粉碎。

任何东西,在我面前都须粉碎。谁告诉你,会有什么瓦全?

金刚石屏障被撞破。约瑟夫被撞上,流布四周的蓝色光芒灼伤了他的眼,这次轮到他笔直倒下,所有骨骼,瞬间化为齑粉,瘫软在地,面如死灰,被毁灭的肉体无意识地颤抖。没有死去,但比死去更为悲惨。

这真是残忍。

小破俯身凝视自己的杰作,他的脸上出现奇异的表情。

些微迷茫,些微悔恨,些微挣扎。

但更多的是畅快淋漓,万丈飞瀑泻落,摩天大厦将倾时那一种决然凛然。沛然不可御。

他直起身来,川好奇地看着他,须臾说:“破魂?”

他简直想笑:“为什么你为人类的生死这样计较?”

已经笑出来了:“又亲手杀死人类?”

小破无动于衷,他活动自己的手,嘴角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讽刺,淡然说:“你想用言语控制我吗?”他摇摇头,“恐怕那是徒劳的呢。”

慢慢走向川,他随意的脚步带来死亡的寒意,一下比一下更深浓,隆冬在瞬间降临,笼罩还没有来得及开花的草原。他平静地说:“你不能控制我,就像鸽子不能控制天空。”

忽然之间,他对自己的信心回来了。

川开始惊慌,他的咒语念得更快、更急,飞速盘旋,准备召唤更多的仆人出来战斗。

但红色咒语线在房间门口碰了壁,那里有能量的埋伏,与咒语冲撞,使其不得不折返、衰落、掉下,消失得无影无踪。

小破好笑地看着川,重复了一遍:“就像鸽子不能控制天空。”

他逼近川。

就在这时候,小破身后一扇门打开,有个声音,惺忪地说:“你们在做什么?”

这几个字的效果,就像一台强力吸尘机放到两年没清扫过的地板上。

小破酝酿着,成长着,正在猛烈撞击狭窄空间的能量,在这刹那间如蒙大赦,找到了一个绝佳出口,顿都没顿一下,刷拉一声全跑了。

小破愕然顿足,发了一个大愣,看清楚出门来的人是阿落。之前他暴怒出门,喝令阿落不要跟随,阿落于是真的一直呆在房间里,直到现在,给他一个大意外。

只要一个眨眼,他的愤怒、激烈和憎恨所带来的强烈冲击力,统统百川汇海,归于阿落,只要他在场。

如果说小破从前对此没有太多认识的话,这瞬间他突然明白,就算他是一台超级无敌法拉利,也永远抗不过一个不分青红皂白就制动的刹车。

他气得连看都没看川一眼,掉头就走。

阿落莫名其妙地站在那里,他睡意还浓,转头看到川,摇摇头,面无表情进房间去了。

走廊上一触即发的紧张局面,猛然烟消云散。川笑嘻嘻地站在那里,就算刚刚在吉凶未卜间打了一个转,他都没功夫生气,完全无法抑制自己的激动之情——瞬息之间,他发现了一个秘密。

一个可以将整个非人世界翻过来两次,跟煎鸡蛋一样容易的大秘密。

小破气冲冲蹿出酒店的时候,达旦的那个部分,又被阿落灭得差不多了,因此他有两个念头,都相当正常。第一,今天没有揍到那个小白脸,真是让人不爽至极;第二,一天到晚还没怎么吃饭,现在是不是该去找点吃的。

然后他就闻到一阵熟悉的气味。

好像是栗子烧鸡,又好像是生烤排骨,调料抹得正匀净,七分熟时候的香。

这样勾魂夺魄的香,只存在于记忆中。

小破读过书,他知道什么是饥饿综合症,在饿到一定程度的时候,你的五官所感,统统是生平最嗜的美食。这就像是大脑扮演了一把曹操,为了激励诸位内脏不至于立刻罢工,硬是编造一个青梅近在咫尺的美好假象。

但是不对,这香味太具体了,具体到几乎可以把他砸得直接晕过去。

这是真的。

独此一家,别无分号的辟尘出品栗子烧鸡,正在街对面,对他发出亲切的召唤。蹲在那里正表演“手锅”特技的,不是别人,正是他家中二老。

小破一个筋斗就翻了过去,乐得见牙不见眼:“爹,辟尘。”

再端详一下,好不奇怪地叫了一声:“大叔,你也在?”

安当然不好意思跟他说自己是跟着两个孩子跑路出来的,还顺便在南美他们家门外打了一个劫抢点盘缠,幸好现在不是高峰期,路费也不是很贵。

嗯嗯啊啊两声混过见面礼,接下来就问:“阿落呢?”

不提阿落还好,一提小破就发昏,往酒店里一指打发了安,捻着排骨吃就跟猪哥投诉:“爹,你那个去心手术做得太麻烦了,现在阿落跟在我身边,我连架都没法打。”

不能打架,是人生很大的损失,尤其对于男孩子来说,在没有大规模战争爆发以前,简直无以建设自己的男性气质。

猪哥当然要表示关心:“怎么呢?”

小破头一摆:“不知道,我跟人家打到一半,力气用得正爽,他一出来,我一口气就松了。”

最后下一个结论:“不能愤怒的人生太没意思了。”

猪哥和辟尘对望一眼,神色间忧虑之色一闪而逝。

安进了酒店找阿落,小破这时吃够了排骨,对猪哥说:“对了,爹,你找找光行出来。”

他话音一落,一条影子倏忽出现,在他身前身后打了几个转,潇洒地扭了两下身子,乃是阿哥哥舞的经典步伐,再打个响指,兴高采烈地说:“大人终于召唤我了。”

猪哥和辟尘这叫一个猝不及防,对望一眼,异口同声惨叫:“糟糕!!!”

破魂达旦,对光行年度逃生总冠军享有即时招用权,只要脑子一转到光行,光行立刻就要出现,客户想去哪就带去哪,永久免费,服务一流。

在过去数年中,为了防止小破了解到自己的这一特权,大肆回到过去改考试分数,辟尘特意在他的所有衣服内衬入法术结界重尘层,阻止他的意念传递。但百密一疏,怎么想到他现在穿的衣服来自狄南美家,不知道何年何月从时装发布会上偷来的。

小破一看到光行出现,大喜,随手捞了两把想把那条影子捞住,赶紧说:“哎,哎,带我回过去。”

光行做了一个原地旋转十八圈,加一个漂亮的撤步亮相动作,答:“没问题,回哪段过去的什么地方?”

猪哥在旁边哇哇大叫,意图阻止,可惜晚了一步,只听小破已经兴冲冲地说:“回到今天下午三点,不,两点吧。去阿姆斯特丹机场。”

那道影子加速旋转,卷起数道烟尘,将小破包裹其中。猪哥一个鱼跃上来,被光行一记神龙摆尾搡出老远,眼睁睁看着两个都消失了。

辟尘以手加额,摇摇头:“完了,一切都完了。”

辟尘为什么说完了,当然有他的道理。

那边,小破屁股一轻,经历一个大型的空间转换波,轻而易举,在另一个时空着陆,正是阿姆斯特丹史基浦机场的出发厅三号入口。巧了,一落地,小破就迎面撞见了史帝夫——生存者游戏中来自荷兰地区的入选者。他正气喘吁吁往机场里跑,手里捏着自己的护照,瘦削的脸上满是汗珠以及一种异常的亢奋之色。

小破一手伸过去,满心想着可以把他拦下来。对自己的力量他毫无怀疑,虽说和白弃过招的时候不得不服,偶尔也输给老爹一两次,但其他人面前,记录本上还真没有败绩——刚刚还不是把约瑟夫揍成了分子状态嘛。

但他没有拦住。史帝夫的身体在瞬息间分解成无数细碎的部分,像一个有一万片的拼图人像一样无声地散开,自小破的身侧、头顶、两腿中飘散过去,之后又极速地聚拢,形成一个完整的身体,继续前行。

更可怕的是,小破的手臂那么软弱,甚至比常人还不如,更不用说发出强烈的能量,拦阻对方的去势。

史帝夫甚至都没有多看他一眼,当作闪过一个平常的碰撞,马不停蹄,向登机处奔去。

小破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手,在空中挥舞了两下,他不肯相信适才发生的事,情急之下,一拳打到机场墙壁上。

墙壁丝毫无损。

如五雷轰顶。

小破的眼睛睁到最大,血丝迅速在瞳仁中聚拢,他注视自己的拳头,不能接受自己突然变成弱者的事实。一拳一拳打在墙壁上、门上、地板上,受损的是他自己,皮肤、肌肉、骨骼,各自发出惨痛的尖叫。

机场保安注意到这个不断击打机场内设施的奇怪少年,迅速聚拢来准备阻止他。小破茫然地扫视一周,发现机场大屏幕上显示,飞往拉斯维加斯的航班结束登机,已经起飞。

在被保安逮住以前,他扑到了外面,仰头看那银色的大鸟掠过头顶,向高处拉升,飞远,再过十分钟,一旦飞离市区,它就会爆炸。

过去无法改变。是不是真的,过去无法改变?

他看着那湛蓝的天空,第一次知道什么是无能为力。

什么是绝望,无奈,心有余而力不足。

久久凝望,鲜红的血突破了他的眼眶,缓缓流下脸颊。

那神情如此可怕,就连再次应召而来的光行,都吓得停下了舞步,语无伦次地探询:“大……大人,您怎么了?”

小破沉静地看着他,说:“我没有力量了。”

每个字都冰冷。

光行松了口气,试图解释:“大人,您有力量,不过您目前的力量是外在的,会受到时间和空间的双重过滤和限制,不能在急速过度后的空间转换场合使用。”

它考虑了一下,给了一个小心翼翼的建议:“要不,您先变回本尊?”

小破好像压根就没有听到它在说什么,因为他兀自摇摇头,自言自语:“那它就是无用的。”

愿望和现实之间的差距,从来难以道理计。有多少时候,我们都看着自己,苦笑着说:“看,挣扎是无用的。”

不如躺下,装死。

或者上天会有仁慈,一切都会悄然过去,犹如从未发生。

光行带小破回到了原来的时间,他的客户服务技巧真的越来越过关,还很体贴地选好了着陆地,就是猪哥和辟尘随后住下来的的地方。

这个地方,和百乐宫酒店十分之接近,事实上就在该酒店的天台上。大家的露宿经验都十分老到,眨眼就支起帐篷,点起篝火,煞有介事地,上面还绑了一只鸡焙烤,乃是从酒店厨房偷来的——这只鸡真是死不瞑目,以为自己可以死成一只五星鸡,最后还是一只野地鸡。

小破回来后,表情还算正常,他没有跟二老提起任何有关这趟空间之旅的事,只是眉开眼笑扑上去,重温童年时一家子到处游荡的美好经验,刻意忽略猪哥关心的眼神,然后他躺在帐篷里,闭上眼。拉斯维加斯上空的星光暗淡,眩目夺神的是永不熄灭的霓虹,蓝色光芒在他的皮肤下流动,越来越强烈,像不断逝去,从不回头的光阴。

再三确认小破真的在睡觉以后,猪哥跨出了帐篷,哭丧着脸找到在清扫酒店天台的辟尘:“我说,又不准备长住,你需要把这的地板都打蜡抛光吗?”

辟尘耸耸肩:“不干点活我心里乱。”

他停下拖把:“小破怎么样?”

猪哥摇摇头:“不好,他回到过去,没有阻止悲剧发生,我觉得他不大对。”

他躺下来,对着天空发呆:“我不知道最后会怎么样。”叹口气,“我也不知道自己可以做什么。”

纵横江湖多少年,第一次觉得心力交瘁,在做与不做之间,竟然完全没有对错的标准可参照。

是,他可以现在就出发,杀入暗黑三界议事厅,和辟尘一起,把醒到一半的邪羽罗先煎再炒,再煎再炒,一举将促使达旦觉醒的最大诱因完全扼杀,但这对于小破的一生,是不是太不公平?

他也可以撒手不问世事,跑到某个角落里去装聋作哑,好像一个退休了的奶妈,自繁重的哺乳任务中解放出来之后,余生都不想再自己生孩子。

但这对他自己的人生,是不是也不够真诚?

两难的幽谷,正是最真实的人生,站在陇与蜀之间,进退不得,束手无策。

即算你有天大能力,总有那么一两个关口过不去。守关的人,正是自己。

带着左右为难的愁闷,他昏昏睡去。辟尘兀自勤劳地工作,回避一切需要思考的问题,然后开始每日必行的吐纳修炼,提醒自己在保姆的外表下,始终存在一个风之长老的双重个性,必要时有所发挥。

天台上静静的。笼罩着隐性诀的帐篷里,小破呼吸绵长,他孩子气地将脸贴在自己手掌上,身体蜷曲,嘴角倔强地抿着,觉得脖子有一点痒,伸手挠了两下,翻身又翻身,一切迹象,都在说明他在投入地睡着,努力睡得很好。

夜色渐渐深。

深到连拉斯维加斯都有一点疲倦。

小破忽然坐起身,动作轻如烟尘。

他极静地走出帐篷,天台上还是很明亮,猪哥和辟尘在稍远的地方,各自仰天躺在地上,中间隔了一个空的帐篷,里面虚挂着睡袋枕头,无人享受——在没有办法同富贵的时候,这二位向来采取共贫贱的没出息办法。

小破远远地看着他们,没有走过去。

他凝在那里,连呼吸都不可闻。

只要稍微有动静,那两个,就会立刻醒过来,向他投来无比大量的关切以及食物,不把他烦到一佛出世,二佛升天,绝不会有所收敛。

过去多少年。过去多少事。小破从来不知道这世界上有所谓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

直到此刻。

他看着他们,在心里轻轻叫:“爹,辟尘。”

然后他走,或者该说是漂浮到辟尘所打好的行李箱前,蹲下,手指划圈,拉锁应声而裂,无声无息。

那里面有什么在等待他,仿佛一早洞察这一刻的存在。

小米。老鼠天师中最杰出的一员,在情报探测这一专业中独步天下的小米。

就站在许多棉麻丝绸的衣服堆上,神色严肃。

或者是灯光太亮了,小米睡不着吧,需要小破拍马来救,为他提供一席安卧之地。

在家的时候,常常会发生这样的事,老鼠天师小米不怕噪音,不怕震动,最怕光,只要有一点点光线,就会烦躁不安,常常半夜在家里蹿来蹿去。如果猪哥彼时头脑尚清醒,就会爬起来给它做一个临时眼罩,哄他安静。但是这位年轻时作为一个猎人,需要在睡眠时也保持十八万分警惕的仁兄,自从被江左司徒摆了一道,发现自己无论怎么被人暗算都不会死之后,绝望地采取了死猪不怕烫政策,再也没有这么贴心了。由此,小米只好把骚扰目标转向小破,经常存身于他的两层睡衣之间苟且过一晚上,聊胜于在月光下被晒出一头疖子。

今天晚上,这不夜赌城的万丈霓虹比月光更具杀伤力,但老鼠天师,并非为失眠而困扰,长夜开眼。他等待一个宿命的时刻,无论曾经怎样逃避过。

小破把它托起来,放在手心里。

老鼠把爪子抱在胸前,样子是有备而来,又是没奈何。

小破坐下来,轻描淡写问它:“我前世是什么?”

听了多少关于前世的话,明明暗暗,于头脑上他不算绝顶聪明,或是因为从未上过心,但光行打开了一切蛛丝马迹储藏的秘密盒,他开始寻找答案。

小米不答。

它的犹豫落在询问者眼里,异常清晰,却毫不能动摇得到答案的决心。

最终叹了口气:“小破,你的本尊是破魂之首领,非人界中最至高无上的生物,达旦。”

小破皱皱眉头:“这个名字不怎么好听。是达旦又怎么样?”

小米再叹口气:“你想不想救回那些飞机失事中死去的人?”

当然想。

那你唯一的办法,是变回你的本尊,进入暗黑三界,有空的话顺手封印掉邪羽罗,之后才能带着足够的力量回到过去,做你想做的事。

如此纷乱的专有名词大批量出笼,不足以构成有效的大众技术文档,一旦群发,必然引起投诉。何况小破对文字向来不精通,听完之后发了两分钟愣,说:“为什么?”

当年该小孩参加会考,历史的辅导老师是光行,导致惨痛的不及格,但是地理就考得相当不错,因为小米对地球的熟悉程度,放眼天下,无论人界虫界,皆无对手。

客串一下技术指导,也不会差太远。

暗黑三界,理论上起着一个虫洞的作用,在其中活动的生物,在拥有足够强大能量的情况下,可以任意选择时空段,自由穿梭于人界与非人界之间。但这样的生物,非常非常少。事实上,除了三大邪族的首领以外,还没有发现任何现有的非人种族能做到这个程度。

通过这个途径,才能在保持本身力量的情况下回到过去,阻止那场大规模空难的发生。

同时还要在议事厅封印邪羽罗,免得人间的变异者越来越多,不断成为被利用的目标,引起更多纷争和变数。

就是在运动会上参加百米跑,除了你,没人可以打破学校记录。因此无论你愿意与否,都只能站在起跑线上,等待一场愿不愿意都要开始的游戏。

这一切的前提条件就是,你要变回达旦,你不可以再是小破。

你不可以再回到那间熟悉的卧室里,和朋友打平常孩子都喜欢的愚蠢战斗游戏;不可以和家人厮守,半夜跑到厨房把为早饭准备的所有小奶酥面包吃光光;不再有篮球赛,校运会,春游和考试;没有女孩子会因为你而额头发亮但是你以为人家眼里有砂。

那曾以为会绵延一万年的日子戛然而止,回忆登场,旧年成灰。

那两个没有任何心理准备,全世界最爱你的人,此刻沉沉入睡,对命运懵然不知。

小破沉默着。

眼睛望向天台的另一边。

他从不知道什么是哭泣。

但眼角湿润是因为来自何处不知名的露水?

然而他终于问:“应该怎么做?”

老鼠天师看着朱小破,终于垂下眼睛。

这个孩子,也是它看着成长起来的。

他温厚,慈悲,从无愚蠢的忧虑,也绝不无谓计较。

跟一棵生活在沙漠里的树一样,干净,旷远,大气。

但现在,小米想,我是不是在把他从人间的生活里连根拔起?

这是不是唯一的选择,真的真的唯一和最后的选择?

他知道猪哥想过。不知道多少次。 

结果那个情切关心的,选择了逃避,徒劳地等待着,看最后到底有什么事会发生。

无论多么强悍和纯洁的人类,都无法正视没有标准答案的选择题。

如果是这样,总要有一个谁来完成这个试卷,交上去,等待命运的判决。

他深呼吸,然后轻声地说。

——杀掉阿落。

问到阿落的房间号码,悄悄离开那三个欢天喜地互诉离情的人与犀牛,安在百乐宫酒店找到阿落。

什么门锁都抵挡不住安,他轻轻走进去,孩子正在睡,神情平静但是疲倦,不知道遇到了什么。

为他掖一掖被子,将空调开到一个合适的温度。

床头灯温和地洒落光芒,照着阿路。

安凝视他,按多年的惯例,他打开电视,看着无声的画面,度过守侯的光阴。

如果有人问他这一生最快乐是什么时候,大概也就是这样一个个的夜晚。

靠猜测看别人故事,靠耐心写自己故事的那些夜晚。

电视里在播一个很老的电影,每二十分钟,有大约三十秒的广告。

差不多都是同一个广告。

生存者第二关,即日上演,敬请期待。

安大致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事,但似乎和他没有太大关系,毕竟阿落并不参加,他只是跟随小破而来。

至于小破会遇到什么,他实在无从知道,也难以关心。

他人即地狱,有时候他人也是冰箱。

在你这里生鲜热辣活跳的人生,在他人眼里只是一团冻肉,吃是人情,不吃是道理。

只要有可能,都不要对别人倾吐自己的隐私,因为实在没有必要。

安无所用心地看着电视,那出电影虽然老,却是好来坞黄金时代上演的重头戏,男女主角均极之漂亮,情节固然是麻雀变凤凰的老套,但所谓桥不怕旧,受用就好,一样经典留名。

这时候他看到屏幕上出现几个奇怪的字。

下月十三号,撒哈拉之眼。

似金似墨,在广告的快速画面切换间稳稳地占据视角中心。

实在是不搭边的字幕,样式怪异,色彩浓重,抢了最大部分的注意力,与任何常规广告制作都不合。

安揉揉眼睛,想起身去调一下电视。

听到有人在门口说:“你能看见那讯息吗?”

他冷静地转过头去,记得自己进门的时候顺手反锁过了,但此刻房门洞开。一个光着头,其他部分都被一袭蓝色真丝睡衣包得严丝合缝的男子,正悠闲地看着他。

安见过他,在电视上。

生存者游戏的主办者,名字叫川。

“有何贵干?”他冷淡地问,移步走到阿落的床边,坐下,刚好把儿子挡住。

这充满警惕的动作落入川的眼里,他吃吃发笑,慢慢走过来,盘腿在沙发上坐下,皱皱眉,表示那沙发实在不够舒服。

他侧头望着电视,重复那句话:“你能看见那讯息?”

“下个月十三号,撒哈拉之眼”吗?

看不见才奇怪,那一排字很夺目。

川微笑摇头:“不不不,那是很特别的,必须要有特殊能力的人才能看见。”

他打量安,渐渐眼里有激赏之色:“真是极强悍的人类,没有见过第二个。”

做生意有他这样的风格,也是件很好的事,不用浪费时间,就像现在,对着安。

“你有没有兴趣变成非人?”

看到安对非人两个字表现出来的陌生,他适当地换用了惯用法:“用你们人类的话来说,妖怪。”

无端端有个人跑出来,问你要不要当妖怪,最正常的反应就是大叫:“妖怪啊……”

安不算特别,最多是没有喊出来而已,他打量川的那个表情,明显是在说:“神经。”

川从不轻易放弃,他试图说服安:“当妖怪很多好处的,长寿,活动区域更广阔,拥有超能力。”

长寿?生命于我一无所谓;活动区域?最好永远让我坐在家里不用出门;超能力?做杀手的第一天,那滋味已经伴随我,多少年,我都与众不同。

当然还有一个杀手锏,最后才放出来:“这孩子也是妖怪,你不变成妖怪,怎么能够永远陪伴他。”

安脸色大变。

为所爱者盲目,是我们的宿命。

一个没有心脏,还能自由生活的孩子,当然是妖怪,显然到耀眼的事实,却要在十几年后被别人说出来。

犹不肯信,但终哑然。

很体贴地,凝望安身后睡得正熟的阿落,川聊起家常:“这孩子很爱睡?”

与他眼光一撞,安心神蓦然不安,不由自主回答:“从前不,不过现在……”他多少黯然:“我也不是很清楚。”

川点点头:“你当然不清楚。”一面伸出手去,一面普及非科学知识:“它适才一次性地吸取了大规模的暗黑能量,必须停止全身的活动,将血液和精神都集中到心脏部位,全力进行消解,否则会有生命危险。”

他伸手的方式和其他人大不一样,乃是袖子不动,肉体独行——如果他有所谓肉体的话。那透明的手臂自衣物中蜿蜒而出,直接穿透安的身体,还在里面科学性地停留了一下,好像在研究其结构,然后再穿过去,落在阿落的额头,轻轻抚摸了一下,喃喃:“夜舞天,最纯正的赤血品种。自体消化能量,有时限无上限,真巧啊。”

收回手臂,顺便向安通告一个喜讯:“你有我见过的最完美的人类肌体,十五年之内只要不出意外,保证每天可吃可拉,不需要和任何医生发生瓜葛。”

他看着安的眼光,活生生是一个大收藏家莅临苏富比顶级拍卖会,看到自己追寻毕生的藏品终于出现。倘若安是一个巴比,此刻已经被他捧在手心把玩。

“你真的不想变成妖怪?”

安这次一点都没有犹豫,立刻就摇头。这与诱惑无关,与理由有关。一个好端端的人,有什么理由去变成妖怪呢?

川很尊重他的选择,你知道强扭的瓜不甜,无论这瓜是婚姻还是雇佣,或者要不要变成不是人。他表示遗憾,仍然理解,十分有大家风范:“既然如此,你就带这孩子走吧,走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

走?走去哪?这里有什么危险吗?

安对于危险,总是那么警惕,尤其注意到川又在跃跃欲试,想再次上演凌空非礼大法的时候。他的表情很严肃,严肃得让川想了想,决定缩回手来——杀气可以震慑非人,不愧是人间排名第一的杀手,凯撒之威,名不虚传。

川走到窗边,撩起厚厚帘子,夜色高离人间,微茫的星月似上天的冷眼,泠泠然细细看。

他沉默倾听,美丽之极的眼睛慢慢开闭。巫师要说出极恶命运时,用的便是如此表情。忽然轻声说:“我们有访客到呢。”

果然房间门应声打开,有个人旋风一般冲进来,在地毯上跳着脚大叫:“赶快跑赶快跑,再不跑来不及了……”

他声音那么大,阿落居然都没有被惊醒过来,其他两个却被吓了一跳,齐齐去看,那人原来是猪哥。

他样子狼狈之极,光着脚,衣服没穿周正,披在身上跟几片麻布袋似的,表情气急败坏,冲过去一把从床上揪起阿落,往安手里一丢,动作快如闪电,后者反应也不慢,随即接着。此时阿落忽然眼睛一翻,随手挥出一掌,力量极大,直端端打在安的心口,那神思昏乱而出手无情的状况,与当初在N城丝米国际学校乱斗场中如出一辙,都是在能量消化过程中的本能自卫反应。后者几曾预料到有这一下,毫无设防,即时喉咙一甜,涌出鲜血,他将阿落抱得更紧,吞下那口血,问:“朱先生,怎么了?”

猪哥一辈子的表情都没这么难看过,那感觉已经不是踩到狗屎的问题,而是全身心掉进了一个无比大的粪坑,而且这个粪坑还是自家挖出来的。

他一摊手:“我儿子翻脸了。”

令郎跟你翻脸,算是家事,最不得已就是断绝父子关系了,要不要闹到无关人等也必须回避啊?因此大家都不动弹,只有川嘴角带一点看热闹的笑容,闲闲靠在墙角。猪哥喘匀了气,看安气定神闲抱着儿子不动,气得哇哇叫:“叫你走啊,小破会对阿落不利的。”

安脸色一变,正要询问究竟,不防另一阵喧哗又卷将进来,这次是犀牛,满头都是汗水,手里还握着一把小铲子,对猪哥瞪眼:“挡不住,挡不住……我不能对小破用真空法,还是你上。”

飞起一脚,把猪哥踢得滚了出去,大家都竖起耳朵听动静,但是什么声音都没有。直到五分钟之后,猪哥由原样滚了回来,一个鱼跃站好,对犀牛哭丧着脸:“我看着他心里已经寒了,不行啊不行啊。”

这两位兔起鹘落几个回合,大家都摸不着头脑,这时候轰隆一声大响,有门的那一整面墙都倒了下去。

小破的身影,出现在灰尘中,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轰隆轰隆崩塌的声响不断传来,酒店中很快被受惊人类恐惧的尖叫所充满。被破坏的显然并不止一扇门,而是整个建筑的主体结构,像被沉重的外来物准确地撞击到要害,酒店主楼开始解体,倒下,破碎。小破很有技巧地使用了寸劲一样的攻击手法,建筑物的倒塌自左到右,有条不紊,显得秩序井然,但无可挽回。

猪哥啊的大叫一声,一跺脚:“救人要紧。”撒腿就冲了出去,和儿子擦肩而过的瞬间,两人都不约而同转头。对望那一眼,看到自己在时间荒野上立下的石碑,终于来临,悬念告破,猪哥眼中蓦然充满泪水,但还是迅速地闪出门,开始扮演超级无敌消防队员的角色,将那些命悬一线的凡人们救出生天。而忠心耿耿的犀牛,也随着蹿了出去,以大罩顶飓风抵挡噼里啪啦乱砸下来的钢筋水泥,免得那些倒霉蛋一不小心就一命呜呼。

父子一场,小破不可谓不了解猪哥,他永远不能对弱者撒手不管,在选择之间总是遵循自己的第一本能。

他踏进了房间。安脸色铁青,抱着儿子退到了窗边,和川站在一起,他转头看了看窗下的高度,冷静地估算跳出去的角度和着力点。他的威胁不但来自突然间极为严酷的小破,也来自阿落,他感受到有人来犯,能量的消解暂时停止,转而以攻击敌人作为宣泄口。只见他四肢不断抽搐,疯狂重复着无明确意识和任何方向的不断击打,虽然被安的双手按住,破坏力还是相当惊人,在后者的身体上造成一处又一处的创伤。安对此浑然不以为意,毫无要放开儿子的意思,警惕地挺直背脊,快速做着应对的打算。

小破的来意,猪哥说是阿落,但是他一进来,第一个目标是川。

他问:“你不走?”

川抿住嘴。

小破问他走不走,是没有和他为难的意思,但是,他要不要和小破作对呢?

从他目击阿落瞬间将小破能量抽离的瞬间,已经肯定了这个孩子就是暗黑三界真正的主宰者。过去多少年,彼界的种族疯狂寻找那突然销声匿迹的领袖,病急乱投医,也会偶尔来做一票异灵川的生意,虽然最后都不了了之,但是基本的信息他是了解的。

本想控制夜舞天,再挟天子以令诸侯,将达旦这有史以来最强的猎物收服,从而达到控制三大邪族的目的,主意还没有在心窝放暖,变故已在眼前。破魂的王,正在彻底苏醒。没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挡。

川是一个生意人。作为生意人,估算成本和收益是最基本的功课。

现在做风险评估,结论是:投资安的一方,将血本无归。

一念至此,他立刻微微弯腰,风度不衰:“达旦大人,这是你们的事,与我无关。”

小破即刻打破他的幻想:“不,与你有关。”

这少年的脸上笼罩蓝色冰霜,开始若隐若现,渐渐质地鲜明,犹如一个面具。

他冷冷地对川点点头:“留在这里,我稍后会来找你。”

——是命令。

从这一刻开始,你遵循规则,我制定法律。

世界是我的游乐场。

之后小破不再理会川,径直走向安。

安将阿落一个大轮转,甩到背后,就手将身边窗帘撕下长长一条,将阿落绑好,躬身,摆出了战斗的姿势,也有沛然杀气流转。

诚然结果是永恒的落败,但不尽生死的挣扎,怎么能叫我服从生死。

但是小破并不准备与他战斗,甚至有点抱歉地望着他,轻轻说:“叔叔,对不起。”

就在这时候,阿落睁开了眼,一直狂热挣扎的手脚垂下来,终于安静。他软软趴在安的背上,若有所思地四处看了看。

看到小破,嘴角露出淡淡笑容,自己解开窗帘带子,爬了下来。安一惊,立刻回身护住他,但阿落脚步轻灵,一侧便跨了出去,到小破面前。刚说了一个“你”字,小破的手掌,已经切入他的胸膛。

整个手掌,热刀切开黄油一样柔软轻易地,没入阿落的胸膛。

顺着血管和经络,极浓黑,似有灵性的气线快速导出,自阿落的身体内贯入小破,一路向上,直到汇集在面部那层蓝色冰霜面具之下,将那寒冷的蓝变得分外的深。

阿落愕然地注视那只手,但他没有反抗。手垂下,连手指都松开,全身心地投入放弃里。

在小破面前,他不懂得反抗,只因这是他生命存在的理由。

大多数时候,人们不反抗,是以为那个要剥夺我们一切的人,爱过我们。但是爱在这世界上,常常是最残忍的那个凶手。

阿落软软地,开始倾侧,被小破插在他胸膛中的手支撑着,双脚微微吊起。

整个人惨烈地变白,连骨髓中的一点精力都在快速逃逸,五官收缩,变得干而皱,身形渐渐如一个缩小的蒙皮道具。只有眼睛是睁开的,始终凝视小破,始终带着温情而依赖的光芒,直到死亡仁慈地到来,结束了一切的折磨。

破魂以摄取万物的生命精华作为能量的来源,这是本任达旦生平第一次的体验。受害者是他最好的朋友,他曾经说过要保护的人。

整个场景是这样的悲惨。安张开嘴,不能呼喊;张开眼睛,不能看。他是凡人,不能干涉神鬼之事,被小破身体周围形成的结界挡住,只能整个人贴在那无形的壁垒上,心脏不堪承受那悲哀,仿佛在成千上万次地爆裂。他死死支撑没有顺从人类的本能晕过去,儿子被杀的所有细节都在他的眼里,刻进了他的骨头里,就算到了世界末日,任谁也擦不掉,抹不去。

他的世界,从此没有光明。

阿落终于死去。

小破也不在了。

达旦觉醒。留下些微的记忆,不足以暖身。

蓝色光芒包裹的身影,掠出了窗户。曾风华万千的酒店整个都已经倒了,剩下这一个房间吊在空中,孤独得像预言。

那模糊的身影高高悬在空中。忽然整个拉斯维加斯的灯光在这一刻暗然,天上所有星星极明亮、极大、妖异而突兀,焰火般明灭,狮子星座西南角有一个从未在天文学资料上出现过的银色十字架闪耀,象征暗黑三界打开贵宾通道,等待至尊无上的统治者回归。

那身影停留在高天。蓝色光芒里的眼睛,越过无数的人,无穷的光华和烈焰,无数往事与回忆,落在被毁灭的酒店前。那里有上千倒霉蛋本来好端端住着酒店,莫名其妙受了一惊,又逃了一命。来到酒店外的时候,完全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是互相闹哄哄地问彼此,刚才怎么了?地震吗?怎么又有好大的风把他们刮着身不由己的,又有个跑得比什么都快的人,不停怪叫着什么:“居然给我们下了结界,靠,哪里那么多准备功夫!喂,老乡你跑快点行不行?”

但这些都不值得那双蓝色眼睛关注,他所看的,是在这一切闹闹嚷嚷里,沸反盈天里,远远的废墟阴影里,另一个人,久久昂起头,望着虚无恍惚的蓝色。

一颗眼泪正缓慢越过眼帘,流下脸颊,落在尘土里,溅起微茫的灰。

孤悬空中的那房间里,安跪在阿落苍白的身体边。恍惚间回到了没多久前,那孩子带着纯真的微笑,在来拉斯维加斯之前,对他说:“你放心,我会回来的。”

那时候所寄托过全身心的希望,这时候,到底去了哪里?

他神魂颠倒地抬起头,看到川从不为他人动容的脸,正悠然地说:“现在你不反对变成妖怪了吧?”

这夜真长。

该发生的都已经发生,该远去的都已经远去。

人生转折,停止,毁灭,更新。

往往都在一刻。

天堂也是这一刻,尘世也是这一刻。

只可顺应,不可回头。

(《生存者Ⅰ夜舞天终,敬请期待《生存者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