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
乔瓦尼从窗里看出去,秋天将到未到。
他独自占据一个异常广大的空间。数百平方米的办公室里,简单的黑色办公桌孤独地矗立着,整面玻璃墙外,草木之绿已然浓烈到最高点,很快要飞速自季节的风景中撤退,溃不成军。
他活动了一下肩膀关节,回头继续凝视眼前的一份文件,但一个字也看不进去。这时直线电话响起,秘书提醒他五分钟后将有一位访客到达。
乔瓦尼已经很久没有会见任何人了。
无论是什么人。
他在名利场上搏杀了三十多年,终于得到少许自由的权力——可以选择自己想见的人,去见,也可以选择自己不想见的人,不去见。
但这位访客他没有拒绝,因为对方要求的方式太过奇特。
那是上个月的某个午夜。
乔瓦尼从一个奇怪的梦中惊醒。梦中他重复白天的正常生活,但四周似乎一直存在一道视线,好奇地注视着他,跟随他去每一个所在。
他醒过来,布置得像雪洞一样清静的卧室内和煦无声。自妻子十七年前过世之后,乔瓦尼一直独寝,不是因为忠诚,而是因为谨慎。有时候你在世界上的地位重要到某个地步,就会觉得周围一切都是危险。
他恢复清醒的第一秒钟,已经发觉梦境成真,而且更加直截了当。
在床边的圈手椅上,坐了一个人。
唯一的安慰是,那并不是一个怪物。
精确地说,这几乎是他一生之中,见过的最好看的人。
乔瓦尼的投资涉足影视,广告,电视节目制作。世界上最重要的三大传媒巨头中,他的名字长期占据一个位置。
偶尔一个上午,他见到的美人数量之多,已经是普通人一辈子眼界的总和。
但眼前的人令他印象深刻。只需要一眼,便永远忘不了。
无法确定他的性别,他整个身体都笼罩在一件轻逸的黑色长袍里,像流水一样软软贴在圈手椅中,露出的脸孔形状异常精致,并非小巧,或被雕琢过那样的精致,而是分寸感。每一处线条就在上帝青眼所注视的所在,延展或曲折。他望着乔瓦尼,那双眼睛,闪动着被神灵诅咒过的光。后者不知不觉完全撑起了身子,被那光芒吸引,动也不能动。
忽然之间,打破静夜的幽远,他唤乔瓦尼的名。
昵名。随着他父母与发妻的去世,一早在日常的生活里湮灭的昵名。
缓缓地,他说:“乔尼,我下个月的十三号,将会去见你。不要走开。”
和他的模样大异,他的声音毫无特色。一听到就已经被忘记,让人怀疑是自己脑中的幻觉。当一阵轻烟淡淡掠过,他消失在眼界之中后,就更像是幻觉。
乔瓦尼保留疑惑一个月之久,直到今天,十三号。
他一早已经来到办公室,在椅子上枯坐。
看不进去任何东西,做不了任何事。
甚至,早上喝下去的一杯水穿越千肠万洞,胜利抵达膀胱,令他尿意达到最高潮之际,乔瓦尼都没有办法顺从下半身的意志直奔十五米外的洗手间。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如此盼望、如此焦虑、魂不守舍,在等待一个诡异的访客。
接了电话之后的五分钟如此漫长,好在再漫长也会过去。上帝在这一点上,做到了完全的公平,真令人赞美。
一百米之外的门终于打开,秘书小姐玛吉高挑的身形出现。
玛吉得到他确认的点头之后悄然离去,乔瓦尼注视本来在她身后的人。
这次没有长袍,是做工精细的上好套装。最难穿的黑色,极细条纹,复古白色衬衣,意外地配了闪金色领带。
能够印证他记忆的,是那张脸。无论在男在女,都惊华绝艳的脸。
眼睛闪耀神秘宝石微芒,向他闲闲看过来。
微笑,说:“乔尼,你好。”
一步跨进来。不见行影,已经到乔瓦尼身后,无声无息地,在属于主人的椅子上坐下。
乔瓦尼回头,看到他架起了腿,掸掸自己裤脚莫须有的灰。眼角撩起,最细微动作蕴集的风情,可以将一头大象杀死。乔瓦尼定定地看他,许久许久,整个人似迷失,终于挣扎出一句:“你是谁?”
仍然坐着,那人轻轻欠身:“川。”
那个字自他口中吐出来,仿佛浩瀚海洋上一点风帆,或沙漠里独长了两百年的一树胡杨,岑寂。
当一个人有了名字,他的神秘就在瞬间有所缓解。乔瓦尼不愧是老江湖,终于缓过一口气来,顺势坐到桌子上,居高临下看着这个叫川的奇异人士。
第二个问题是:“你是男是女?”
多么本能原始的问题。川垂着眼微笑。
他没有回答,手指轻轻抚上自己扣得极规矩的衬衣领子。乔瓦尼入神地看那双手,不长不短,不大不小,优雅灵动,似有音符流落其上,此外最明显的特征是极端苍白,毫无血色。
那双手解开了衬衣上的第一颗扣子。
而后是第二颗,领带被拉开。乔瓦尼听到自己的心跳,在巨大的寂静之中疯狂轰鸣。
然后,川猛然拉开了衬衣,整排扣子应声落地。
乔瓦尼发出无法抑制的一声惊叫,整个人从桌子边倾倒过来,靠在边缘上,脸色大变。
在那件白色衬衣之下,是一片虚无。从衣服前襟直接看到了后背,因此乔瓦尼问出的问题得到了最无意义的答案:“非男,非女。”
既然如此,无论你是同性恋还是异性恋,我们有一腿的可能性都告瓦解,反正我连腿都没有,你要怎么着也是白搭。(这样,诸位同人女是否可以考虑一下放过我新出场的漂亮角色,让他和乔瓦尼老头谈谈正事吧。)
重新掩上衣襟,从虚合的缝隙中,那片衬衣的白分外扎眼。川带着难以察觉的蔑视眯上眼睛,对人类的大惊小怪,报以有节制的嘲弄。
“乔尼,我们来谈一笔生意吧。”
提到生意,终于使乔瓦尼些微镇定下来,他不愧是一个真正的生意人。所谓真正的生意人,对钱没有兴趣,对世俗的荣耀没有兴趣,他们所有兴趣的,就是生意本身。如同沉迷游戏的疯狂玩家,过程是一切的灵魂。
“什么生意?”
川的手抚过面前的空气,一阵粼粼的水光蓦然间出现,其中仿佛有倒影,而且越来越明显,是一张一张的照片,生动地浮现在两人面前。
一共十三张。十一个男性,两个女性。年龄面貌神情各异。
乔尼专注地看:“人?”
川显然很欣赏他注意力集中的特点,微笑应道:“人。但,也不纯然是人,或者说,他们都是人类世界中的异类。”
异类?什么意思?
简言之,与平常人类,有很大的不同。
这解释多此一举,但意思在词句之外。川有序地慢慢解释。
是人的形态,样貌、思想、习惯、嗜好,统统与其他人类,并无二致。但那不过是假象,是连他们自己都不曾察觉的假象。
在血与灵魂的深处,真正的主宰者在过去的多少年逐步入驻,灵魂早已投降,只有肉体还在沉睡,他们需要一个特别定做的闹钟,在适当的时候提醒他们,你们的时间已经来临。
乔尼抑制内心的难以置信,直视川幽暗的眼睛:“醒过来的他们,是不是和你一样?”
川没有承认,但也不否认:“也许。”
那么,你要我做什么?
川扬起眉毛,激赏:“我喜欢你,这样直截了当。”
他的手挥过,光影都消失,他慢慢说:“我要你旗下所有媒体集中力量,宣传和制作一个节目。”
演员已经就位,流程一应俱全,创意无须操心,借重的是你的传媒资源,提供强大制作班底与支持体系,吸引全世界的眼球。作为传媒界一脚动四方的大老,乔瓦尼过去十五年所推出的数个节目,的确个个都在世界注意力的风口浪尖。
在播出的节目中,川说,他将加入非常特别的元素,寻常人根本无从注意,惟有那些不应苟活于这个世上的人才会被深深吸引,之后便如同被神灵召唤的信徒,自动走上川为他们设置的真正人生轨道。
当然,川带着一丝充满憧憬的微笑,说:“一定有其他我不知道的人,同样可以接收到其中的特别信息。”
他美丽的眼睛转向窗外,看纽约的秋天,像一幅浓烈的油画,美不胜收。
仿佛他所设计的光明前景,饱满得汁水滴答。他满意地点点头,脑子里浮现出异灵川在人间高速发展新业务的完美蓝图。
他的野心似与乔尼有所感应,后者的心跳得异常之快,出于一种野兽嗜血的敏感,他迫不及待地一连串发问:“节目采取什么形式?你有什么目的?我能够得到什么?”
川嘴角的笑意越来越浓:“很快你就会知道的。”
他轻轻站起,姿态优雅地微微鞠了一个躬:“很高兴与你合作。”
他将自己的衣服掩好,被撕开的所有纽扣从地上轻盈飞起,缀回原位。眼前是一个风度翩翩的佳公子,人们如何得知华服下的真相,原来是一无所有。
在乔瓦尼反应过来以前,川已经走到办公室的门口,他最后来得及喊出一句:“节目叫什么名字?”
那答案被抛在身影的背后,承载的声音那么不真实,简直像是乔瓦尼小睡中的喃喃。
——生存者。
与川的奇异会见结束第三天,乔瓦尼回到办公室,无端端在自己办公桌上看到了一份文件。
他所有的问题都有了解答,以极商业化的方式。
这是一份完美的节目策划案,考虑到了所有的因素与资源。提出这样方案的策划者,应该立刻提拔,加以培养,不日必担大任。
他甚至错觉这是下属的另类争取方式。世间无鬼,鬼后有人。
但是他也很清楚地知道,事实并非如此。
这计划最不商业的地方就是——他没有选择的余地。
即使给你最完美的道路,没有选择的人生也是有缺陷的。
不过,比半夜三更给人家一爪子掐死来得稍有价值。
你知道,一个人觉得自己的生命越有价值,他就越怕死,而所遇到的刺激越多,他的生活就越乏味,需要更花样翻新。恐惧与诱惑,本来就是最容易驱策人类的两样东西。
乔瓦尼的考虑没有超过一分钟,他按下电话,通知玛吉召集所有高层主管开会。
全球的报刊、杂志、电视台、电台,忽然在一夜之间,被三个字占据。
生存者。
简单的三个字,动用了顶级的广告创意专家,表现手法极为多元,传达出的信息极简而富于冲击力。
刻意回避细节的粗线条,浓墨重彩的宣传手法,令所有被吸引者都发出连串疑问。
是选秀,还是真人历险?是系列剧,还是综艺?是严肃的,还是娱乐的?
没有人回答。
只有广告一味铺天盖地,密集轰炸。信息以乔瓦尼旗下传媒集团为中心,向外发散,最后全世界的媒体都或自愿或被迫卷入这场华丽预告之中。
最后会发生什么,在这个正常的世界上,没有人知道。
乔瓦尼也不知道,虽然他必须装出一切尽在掌握的姿态,应对董事会和几乎所有工作人员的质疑。
他必须假装这是一个能赚钱的好主意,有大魄力,大影响,划时代力量的制作手笔。
调集毕生的影响力和信任积累,去推动那荒谬宣传阵仗的进行。
偶尔他当然也怀疑自己是不是疯了。
但是川没有给他机会想得太多。
媒体密集报道的第十天,川再度来访。
这一次他穿的是便装,牛仔裤,靴子,洒脱的白色T恤,搭一件蓝色背心。
八九点钟,太阳初升。乔瓦尼这才觉察到川没有头发,青光闪闪的大好头颅,圆得端正。
他急不可待地向川伸出手:“接下来呢?”
对方永远好整以暇,坐下来,看自己的手指:“接下来……”
乔瓦尼很警惕:“你不要告诉我,接下来什么都没有。”
他走过去敲桌面:“我会被人们撕成碎片的。”
川微笑,像蒙娜丽沙一样微笑,高深莫测。他忽然举起双手,拍了拍。
“啪啪。”
应声出现的,是秘书小姐玛吉。
玛吉·比利,毕业于剑桥艺术系,第一份工作是有线电视新闻记者,之后转做秘书工作,一路升迁,至今为乔瓦尼服务超过十年,深得信任。
做秘书,很重要的一个工作原则,就是绝不在不该出现的时候出现。
对于乔瓦尼来说,现在就是不该她出现的时候。
但显然他们两个,都对此控制不到。
玛吉以她一贯的得体步态,走到川的面前,直立不动。乔瓦尼吞下到口边的训斥,定睛观察,隐约觉得不对。
川再度拍手,玛吉缓缓转身。
在这一个转身之间,属于玛吉的身体与面貌,发生了奇特变化。
乔瓦尼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眼前人一双秋水分明的淡绿色瞳仁,隐含抑郁,栗色头发浓密光滑如绸缎,典雅地盘起,已经不年轻,处处可见衰败的痕迹,但那贵妇人雍雅的风韵,仍然呼之欲出。此时淡淡地看着乔瓦尼,仿佛有无穷言语,压抑在红唇深处。
这分明不是玛吉。
是媚妮。
媚妮·乔瓦尼。
业已逝世十七年的,乔瓦尼结发妻子。
他站直身体,手伸出了一半。不敢再动,甚至不敢再呼吸。
阅历无穷尘路,因而变得世故黯淡,对任何事其实都失去激情的老人,忽然有泪光。
就算是半夜惊魂,面观异事,他的表现都算镇定,不如这一刻失态。
川悄然退在稍远处,面无表情地观察眼前场景。
媚妮,出身名门,十八岁时放弃无数高贵者的追求,毅然下嫁无名小卒乔瓦尼的媚妮,十七年前某个夜晚在自己卧室自杀。那一天正好是她和乔瓦尼结婚二十周年纪念日,楼下盛大的派对正进行得如火如荼,她风流成性的丈夫穿梭在受邀而来的超级模特与明星之间,正被美酒美人陶醉得忘乎所以。
从她的尸体被发现的那一刻起,乔瓦尼的下半生轨迹像受到一道霹雳的猛烈打击,瞬间改向。
不,他并没有变成一个正人君子,从此背负着深深负罪感守身如玉。
掌中腰细,枕畔暗香。笙歌夜夜。如旧。
只有他自己知道,在灯红酒绿中他突然失去了一种能力。狂喜,热爱,悲伤,沉溺。世人通常嫌其太多,以至于影响正确判断的,那种激发出强烈情绪的能力。
不能感受和投入,算不算损失?既然不能感受和投入,怎么知道那是不是损失?
乔瓦尼定在那里。
终于发出轻轻呼唤:“媚妮,媚妮。”
媚妮静静矗立,不言不笑,不应答。
一如她在生时候,对他的冷漠和放纵,都默然无声。在暗处淡淡凝视,毫无表情。
仿佛他们从没有过相濡以沫的时日。爱情在最暗的时分,仍然明亮到可以照耀一整个人生。
这样的决绝,未始就不是暴戾。
是一刀两断的否定,抹杀全部复原的可能。
宁愿死亡,也不挽回。
拍手声再度响起。媚妮轻盈地转动身体,从另一边出现的,已经是玛吉的形态。
乔瓦尼发出绝望的低号,几近垂死。
他喃喃嘀咕了一句什么,然后整个人瘫软下来,好像被抽掉了筋骨,打断了脊梁。濒临绝境。
玛吉步出办公室。她会在自己的办公桌前坐下来,定神一秒之后继续开始做自己的工作,处理庞杂事务。她的人生中有十分钟的空白,上帝没有记录。
而室内,川露出了满意的微笑。毫无同情心能令任何一副嘴脸看起来像恶魔。
但是他为什么要像呢?他本人就是恶魔。
在倒地的乔瓦尼身边倒下来,他冰冷的手指轻轻抚摸过后者不再年轻的面颊。
空旷到极点的大办公室里隐约刮起风来,很冷。
川轻轻地说:“你刚才是不是想说,请她原谅你。”
你是不是想说,亲爱的,我爱你。
我一直是这样的爱你。
从来没有改变,从来没有衰减,从来没有动摇。
我爱你,请你也爱我。不要躲避,隐退,不要消失在我的生活里,也不要死去。
请在这里。携我的手,亲吻我。说你永远在这里。无论是什么,都不能让我们分开。
这就是隐藏在你心里的那个封印对吗?当媚妮死去,封印生效。
一切感情,就此沉入无穷深的黑暗谷底。你为自己,创造了一个地狱。
乔瓦尼猛然睁开了眼睛,他很想愤怒,但其实是非常软弱地对川说:“为什么?”
为什么你要这样做?
川耸了耸肩膀,站起来,手指轻轻一挑,乔瓦尼也身不由己地站起来,跌坐到椅子上。
川转身,优雅而冷酷地转身,他说:“我只是让你看一下,当一个人最深的秘密被揭发出来的时候,会有怎么样的冲击效果出现。”
他的微笑极邪恶,因此魅力无穷,简直使空气都要沸腾或沉沦:“你不过是渺小的人类,亲爱的乔尼。但是那些将要在生存者游戏中出现的人,当他们秘密的一面被引诱、生发,你会看到非常特别的奇景。”
重复了一句:“非常特别。”
然后他神秘消失,一份文件莫名出现在办公桌上。生存者选拔赛的内容。
游戏即将上演。
阿姆斯特丹。上午十一点,阳光普照。
菲利浦公司的销售部门咖啡间里三三两两站着人,不咸不淡地聊天。
角落里一架小液晶电视,正放着上午重播的肥皂剧,每二十分钟插播广告。
史帝夫就站在一边,懒洋洋打着哈欠。
他很高,永远驼着背,金色头发蓝色眼睛,很少有表情,像一个木偶人,永远对任何事都提不起精神。就算知道人事部门裁员表上自己的名字一早在列,也觉得没有太大所谓,最多回家去领救济金。
荷兰政府一向慷慨,将保证懒虫们的生命安全视为重要的公众责任。
他又打了个呵欠。忽然有人轻声嘀咕:“为什么最近都在放这个生存者的广告?”
他跟着过去看,凝视许久,转过头来问同事:“你不觉得这个广告有点怪吗?”
没有应和,所有人都只是耸耸肩,放下喝空的咖啡杯,舒展着筋骨回办公室去了。
人生周而复始,随意又是一天,没有什么特别值得关注,或者纪念。
但是对史帝夫来说,那生存者广告中有点什么东西,与众不同。
他仔细凝视屏幕。
影像光怪陆离闪烁变幻,令人目不暇接,却也像浮在沸腾水面的泡沫,无非虚张声势。潜伏于水底的,是越来越清晰,出现在史帝夫眼中的几个字:拉斯维加斯,本月十三号,星期五。
台湾高雄,深夜。
枯坐客厅的家庭主妇庄雅婷捏着电话听筒,心神不定地听着里面信号不通的杂音。她应该还很年轻,神色却整个在衰败,嘴角和眉毛一起耷拉着,活生生地证明苦命相这一事物的存在。
时针指向凌晨三点,失控的喧闹声划破寂静,昭示酒醉的男人终于回来。庄雅婷急急忙忙开了门,脸色被酒精烧得通红的丈夫一头栽进来,傻笑两声,蜷缩在地板上,沉沉睡着了,睡了两分钟,一个翻身,张嘴吐得满地横流,屋子里臭气熏天,中人欲呕。
雅婷俯身试图拖动丈夫,但实在太过瘦弱,自己反而一屁股跌坐到地上,她抚着跌痛的腿脚眼泪长流。这样日复一日上演的相同戏码,已经将她逼到了一个绝望的极限。
客厅里开着一盏微亮的灯,寂寞的空气中只有醉鬼的鼾声,以及电视里永恒的欢快音乐,演示一幕幕现实中从未存在的完美生活。
雅婷泪眼蒙眬去关电视。正在播出广告,一个新的什么节目很快要推出,她随意瞟了一眼,伸出的手忽然定住。
为什么在铺天盖地的节目预告画面中,她会清晰地看到一行字从屏幕深处浮现?每一个字都像一个钩子,钩住了她的全部心神——拉斯维加斯,本月十三号,星期五。
川所住的地方,除了贵一点以外,极之平常。
维纳斯高级酒店公寓的顶层套房。
和所有人一样,回到自己的隐私空间之后,他喜欢把衣服脱掉,洗干净脸,然后在最舒服的那张椅子上坐下来。如果他有手机,此刻就会关上。
这个时候倘有人误闯,就会发现偌大的房间里寂静无声,空无一人。
闯入者可能会选择休息一下,坐下来,然后就会听到有人在一边无可奈何地说:“喂,你踩到我的脚了,挪一下可以吗?”
这种小小状况,我们把它叫做闹鬼。
其实很多时候,不过是因为房子里住了一个比较特殊的朋友。
比如说川。
终于可以打起精神来继续活动以后,川裹了一件睡衣。没有实际的身体,并不影响他喜欢穿衣服,喜欢穿各种各样的衣服,他甚至还养成了一个新的嗜好是收藏睡衣,真丝棉绸呢料织锦绣花蕾丝透明吊带两件套。他很好奇人类对于无用但有趣的东西,那探索兴致可以达到哪一个地步。
因此,我们现在看到一件粉红色塔夫绸的睡衣,样子很懒散的,在客厅和书房之间晃过来晃过去……
这件睡衣在干正经事。
他翻看一个很大的文件夹,里面是一份一份单独装订好的资料,关于一些人的。
然后睡衣袖子移到书桌上的电话旁,开始拨号。
“您好,我可以和史帝夫说话吗?”
“他不在,是吗?可否告知他的行踪,我有重要事情找他。”
“拉斯维加斯?住百乐宫酒店对吗?谢谢你。”
“庄先生,您好。我可以和您的夫人说几句话吗?”
“她不在?可否告知我她什么时候回来?”
“这个臭婆娘拿了家里的钱飞去了拉斯维加斯?那实在好极了……不不,对不起,祝您周末愉快。”
“达达里也在家吗?不在?能告诉我他去了哪里吗?”
“他剃光了村子里所有羊的毛,换了钱去了拉斯维加斯?真遗憾,您赶快去照顾那些没衣服穿的羊吧。”
……
类似的对话要重复许多次,真令人厌倦。
在拨第十三个号码的时候,川有一点后悔,应该带一两个人在身边的,那些杂七杂八的事,交给他们做就好了。
但是最近是旺季,所有工作人员都搏杀在前线,奔波往返,疲于奔命。客户始终都是第一位的,老板自己打打杂,也是利润最大化的重要步骤。
人手不够,人手强烈的不够。生意无限广阔,真金白银,整个人间与非人间的财富,唾手可得,可恨的是,他偏偏没有那只手。
本来可以高速扩张的业务,被执行力资源不足这块短板活生生地限制住。瓶颈啊,困惑啊!
非人界最普遍奉行的,始终是独善其身的主张,即使拥有强大力量的战士,往往也只把战斗作为一种兴趣——以往的选拔赛,就涌现不少这样的家伙,明明优胜了,拿了奖金就回家去当农民,一点出息没有。
被逼无奈的川,唯有把眼光转向人界——人界有全宇宙最集中的贪婪心、虚荣心、功利心以及狂热心,驱使他们不择手段,获取利益。其中有一些,能力超卓、出类拔萃,虽然天赋中没有特别的才能,经过修炼之后,单纯的战斗力和头脑,仍然可以和非人战士一较高下。他花费了许多年的时间,慢慢在人间寻找,一个又一个,资料渐渐汇集,不少候选者进入眼帘。而更令他喜出望外的是,他捕捉到了一个极佳的机会,邪羽罗封印持续弱化,竟然影响了生物基因的变异,出现更多拥有非凡特质的人类,人与非人两界能量的平衡,正在被有预谋地打破。
不,川不担心邪羽罗的重来。破魂已经沉寂衰落许多年,这世界最重要的不再是战争,而是生意。
当生意规模足够大的时候,川相信一切都可以被收买。最强悍、最不愿意谈判的种族,也莫不如此。
因此,他一心要做的,就是在人与非人两界集中选择合格的行动成员去选拔出更多的组织成员,成为异灵川急速扩张的新生力量,最大化扩展异灵川的影响力。
生存者广告中蕴涵的时间地点讯息,使用的是特殊灵力和发射波长,只有身体结构本来特殊,又被邪羽罗苏醒波深深影响到的人才能看见。
他们,就是川的希望所在。
想到这个问题解决后的无限前景,川又打起一点精神,拨完手里的号码。
对面的铃声悠长地响。
他无聊地张望四周,机械地等待对方喂一声。
有人接电话,但是一时间没有人出声。
这短短的沉默流动在电话线之间,川忽然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他不存在的肌体上,突然毛骨悚然。
“您好。”
他发现滴水不漏的自己,竟突然忘记了称呼对方的名字。这莫名而来的惊悚紧张好不奇怪。
“您好,我可以和朱小破说几句话吗?”
对方仍然没有出声。
资料中显示:小破,十六岁,格斗力极强,智商中等,性格温和,非人血统不明,被人类收养,无暴力犯罪前科。
是最后进入候选名单的两人之一,组织中负责情报和资料收集的高级成员从暗黑三界资料共享系统中的自荐一栏发现。
他再度尝试。
打破头——如果他有头可以破的话,川也想不到自己会听到一个如此熟悉的声音,缓缓说:“川,别来无恙。”
人生无处不存在SURPRISE。
有时候是惊吓,有时候是惊喜。
同情你遇到前者,恭喜你遇到后者。
“白弃?怎么是你。”
对方淡淡回应:“还可以听得出我的声音,是吗?”
笑话。在非人界的江湖上混,连白弃的声音都听不出,不是找死!
理论上,大家都应该贯彻一个原则,最短距离十公里以外,但凡收到白弃要路过的风声,就要落荒而逃,无论当时在打劫还是打盹。
这和狐之斗神的战斗力其实还没有太大相关。若干年前,谁都知道白弃了不起,同样,谁都知道白弃脾气好。不要说你没惹他,就算真的惹了,大多数时候他也只是很和气地把头转过来,最多瞪你一眼,若无其事地走掉。
可惜,风水轮流转,好景不长远。某一天,人们发现白弃出出入入间,身边多了一个搭档,她的名字,叫狄南美。
她打架程度如何,根本没有人注意,因为她在恶搞这一项目上的想像力和天赋,已经飞跃性地达到了前无古人,来者估计也不会多的境界(详情请见《狐说》)。任何人被她眼光瞄上,就会脊背一寒,预感自己来日大难,口燥舌干……
由此,非人界新的时代拉开了序幕。这个时代的个人化痕迹如此鲜明,以至于后来有人提起那风云变换的若干年,不约而同都会提到,那是一个银狐横行,无事生非的时代。
因此,当川发现听筒对面是白弃的时候,他第一个想起的,并不是多少年前这位紫狐大人单挑异灵川整个杀手组,所向无敌的光荣事迹,而是——狄南美在吗?
那边隐约传来一道懒洋洋的询问声:“谁啊?”
川赶紧叫:“麻烦你不要告诉她是我打来的电话!”
白弃对他很同情:“放心吧。你有什么事?”
普通人眼中那件粉红色的睡衣袖子举起来,在头颅的那个位置,抹了一把冷汗。
然后用极纳闷的语气说:“我找一个叫朱小破的孩子,看他是不是去了拉斯维加斯生存者游戏,不知怎么串线到您那里去了。”
白弃“哦”了一声:“你没串线啊,朱小破的资料是由我提供的,他和我一起。”
川嘴巴张开,哈喇子滴滴答答没顾上擦,愣了半天,粉红色的袖子又举了起来,在空气中鼻子的位置挠挠,表示很迷惑。不过他在江湖上混了那么多年,知道凡是和狐族扯上关系的事,都没有常理可循,因此愣完以后,鼓起勇气,问了一个很关键的问题:“你知道我打电话来做什么吧?”
白弃显然非常明了他的担忧:“是的。你放心,我只是帮助他提供资料,其他是他自己的事,我们不会干涉太多。”
紫狐一言九鼎,说完就挂电话,干脆利落。但电话一放下,川还是跌坐在沙发上,琢磨了一下什么叫不会干涉太多,到底多到哪里去。接着又跃起,冲去酒柜倒了一杯威士忌,麦色液体在空气中顺着无形的通道缓缓流下,从容进入传说中的胃。
狐族。
全面渗入人类主流社会,势力越来越庞大的狐族,与异灵川各自在不同领域发展家族生意,除了偶有业务冲突,基本上是井水不犯河水。
但一旦异灵川觊觎占据人间版图,对方会有什么反应,川此前尚无余地考虑,谁知道被一个电话逼到眼前。他隐隐觉得,朱小破的出现,恐怕并非是因为他设置在生存者电视广告中的暗黑信息,背后的蹊跷,深不可测。
他陷入沉思,陷入回忆,回忆里有一些他不愿意触及的部分,被狄南美的名字撕破了伤疤。
白弃那一头,狄南美冰雪聪明,一下猜出是谁打的电话,要不是白弃放得快,她就要冲过来大吼一声:“乌龟川,最近过得怎么样?”
为什么南美要叫人家乌龟川,这是有典故的。这个典故发生在川和南美都还小的时候。
怎么样的人,都有小时候。怎么样的非人,也都有小时候。
区别只在时间和状态的不同。比如拔鲁达兽,采用自体分裂的方法繁衍后代,个个一生出来,就可以为所欲为,完全不要面对抚养期的各种风险;而老鼠天师,养小孩子之辛苦,常常会达到父母为之送命的程度。但是老天怎么说也是公平的,所以拔鲁达兽妈妈两百年才生一次,一次一只起,两只止;老鼠天师家那口子,就一年忙到头,比母鸡还勤快。
而川呢,就拥有非常特别的一个小时候。
它属于非人世界中极为罕见的一个种族,异灵。
它们的形态是全然的透明,不需要依靠特定成分的空气和水生活,对一切环境都有天然的适应力。除此以外,它们的能力在非人界并不突出。但是,异灵最特立独行的一点是,它们是唯一一个不承认自己由神创造的种族。出于某种奇特的信仰,它们的祖先坚持自己来自另外的世界,迟早是要回去的。通俗来说,它们就是非人世界的外星人,时刻希望回到自己的故乡,但是又找不到合适的办法。不过到了近代,异灵族成立异灵川大做黑社会生意,赚得像猪头一样,渐渐也就不提思乡之苦了。可见无论人或非人,和资本这种邪恶肮脏的东西一照面,立刻就要数典忘祖起来。
数典忘祖,当然要遭到一点报应。其报应就是,异灵为了养大一个小孩子,要付出比什么种族都更惨重的代价。
首先,异灵的后代,自冥想中诞生。所谓的母亲,耗尽全部的精神力,在长时间的静止中创造灵魂的胚胎,使其在自己的思想中吸取能量而壮大。这个过程看起来风平浪静,其实每分钟母体都面临一个无可挽回的风险——那就是创造结果的不可预测。
在大功告成的那一刻,会从母体的精神中破壳而出的,是魔鬼还是天使,是神经质还是杀人狂,甚至会不会在第一时间反噬母体,根本没有人事先知道。唯一的办法是在母体周围布下强大的能量结界和守护者,一旦新生儿质量太差,难容于世,即刻格杀之。
川的出生,几乎拯救了异灵整个种族,因其时所有合格的母体都已经精疲力竭,而之前出产的产品,却每况愈下,惨不忍睹。
他是唯一和最后的希望。而现实是,他既没有很好的实现这个希望,也没有彻底让大家失望。换句话说,川的长辈们遭遇到了绝大多数人类被注定的命运——生出一个平凡的后代。
这个平凡的后代背负着天才都背负不起的种族重任,在人与非人两界苦苦修炼,隐姓埋名。在还没有功德圆满的某一天,他遇到了狄南美。
严格地说,他并没有遇到狄南美,是狄南美一脚踩到了他,在一大堆蘑菇中间。彼时他们都在亚马逊流域四处闲逛,川在致力于把自己身上的杂色全部退掉,达到彻底通透的完美效果,而南美致力于破坏原始丛林生物链平衡,希望顶端掠食者可以改为吃素。当他们相遇之后,南美就把自己的短期目标修改为恶整川。其中最有创意的一个项目,就是用青陆出产的永不褪色的凤仙花颜料,把几乎接近全透明的川,描成一只大乌龟的形状,之后带去人与非人两界各大繁华场所,包括狐族年度派对、股东酒会之类的地方,招摇过市。若不是后来她越玩越高兴,让异灵族觉得这样实在有损公司声誉,终于出头将川认领回族,天知道最后川的心理状态会扭曲到什么地步……
结下了这样的梁子,后来满世界追杀选命银狐的时候,异灵川立刻洋溢着无比热忱投入其中(详见《狐说》),堪称公报私仇的一个典范。
有了这个梁子,南美也知道,现在说破小破与自己关系密切,再送去参加他们的选拔,简直就是九死一生。
小破问:“什么是九死一生?”
南美解释:“意思就是你死定了,但是稍微表达得委婉一点。”
此时他们刚刚吃完晚饭,不少人。白弃,南美,安,阿落,小破,还有那只吃完立刻开始转瞌睡,单脚靠在饭桌旁边已经沉入梦乡的狐之睡神,阿展小朋友。
他们的集训早已结束,等的就是异灵川的正式选拔通知。在猪背岭事件中,意外的失足惊醒了小破身体中沉睡的精神力,将白弃施加的能量锁自行解除。当达旦的角色意识逐渐开始与少年小破分庭抗礼,一切也就走上了不同的道路。
安坐在离阿落稍远的地方。只要有可能,他都在凝视那孩子的一举一动。他已经知道自己在车祸后的经历——为邪羽罗的近身侍卫妖瞳所掠,准备送去暗黑三界作为人类标本,结果撞上为狐王清道的白弃,安被仓皇的妖瞳丢在荒野。他也知道了阿落失去心脏前后的变化。对于回到从前父慈子孝的生活,安已经不抱希望,但小破对本身能量的控制加强后,偶尔间,阿落似恢复流露一丝半点的温情。每当那时,安就沉浸入深深的回忆,狂喜激动交集。
而就算是这样微小的满足,转瞬也要消失。
小破明日就启程前往拉斯维加斯,生存者游戏已经开场。
阿落随行。
随行,原本就是他的命运。
在相互经验和记忆的印证中,安已经先于所有人发现了这一点。小破住过的城市,就是阿落住过的城市,小破迁徙的路线,基本上就是阿落迁徙的路线。小破在前,阿落在后。安在无意之中,充当着夜舞天追随达旦的执行者。
你晓得不晓得,接受不接受,都没有什么关系。
事实早已如此。
安叹了一口气。轻微的一口气。
这时候,南美和白弃在帮小破打点行李,小破在帮阿展把尿——在不发脾气的时候,他仍然是那么NICE的一个小孩。而阿落,静静看着窗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但也只有他,听到了这声叹气,回过头来,忽然对安微微笑。
他说:“不要担心。我会回来的。”
他没有说我们。他说,我会回来的。回来哪里,什么样的阿落会回来,都不重要的。重要的是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