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残酷修行

蓝色天幕下,安和那只小狐狸,被一只纤纤素手提着领子悬在空中,目送那纤弱美好的背影消失。

他虽然不大适应,但总算保持镇定,不过再镇定都是个小巫,那位大巫同志用尾巴把脸一遮,爪子贴在耳朵边边上,这会儿已经睡上了。

那女子喃喃嘀咕:“我要是把你这么一放,你会不会自己飞起来呢?”

考虑了一下以后算了:“万一摔坏了脑子,你妈我倒不怕,惹毛你大阿姨就麻烦了……”

转身,安觉得身前耳旁狂风大作,紧紧压迫,连眼睛都睁不开。凭感觉他知道自己正在以极快的速度前进,空气割得耳朵生疼,渐渐失去感觉,是不是还安稳地存在于脑袋两侧,非摸一下不得而知。幸好这空中旅程很快结束,脚下传来接触大地的实感,叫人大为欣慰。

他迫不及待睁开眼睛,内心深处极为希望立刻看到阿落,但眼前只是一栋很简单的公寓楼。他们的着陆点在楼的背面,绕出去走了两步,四周环境表明这个区的居住条件可真不怎么样,要不,老鼠怎么就在街上走来走去呢?

安压抑内心情绪的波动,一声不响地跟着那女子走。后者熟门熟路,拐到公寓楼前,进大门,上楼,忽然转过来嫣然一笑,说:“忘记告诉你了,我叫狄南美。”

安点点头:“我叫安。”

狄南美懒洋洋地爬楼,一边说:“我知道。我还知道你以前叫恺撒,全世界排名第一的杀手,对委托人和目标的要求都极高,所干掉的人物,都是一行中的翘楚。最后一役,为接近防护极严的第比斯医院董事会主席,埋头攻读七年专业医学,从住院医生做起,直到成为超级外科医生,不但成功完成任务,而且顺便攻克了心脏搭桥方面的一个关键难题。”

她背对他,伸出一个大拇指:“了不起,有原则,有本事。”

安的眼珠子几乎爆出来。如果前面这会走的是一个普通人,下一秒,要么就发现他消失得无影无踪,要不就自己消失得无影无踪。好在紧张一下之后他就想起,既然一个人会飞,又可以让衣服到处跑来跑去,那么无论她表现得多么明见万里,我们都只好随便她。

爬到第七楼,一直窝在南美手心里睡觉的小狐狸阿展,忽然一下精神了,噌的一声闪上南美的肩膀,直直地站着,尾巴一摇一摇的,表现得相当兴奋。与此同时,七楼走廊上的一扇门吱呀一下打开,一个笑眯眯的男孩子把头伸出来,说:“阿展回来了啊。”

安的心脏立刻收紧。

——那是小破。

为什么小破会在这里?

如果小破在这里,是不是表示,阿落也会在这里?

无论面对什么异象或磨难,匪夷所思,诡谲怪诞,安始终能保持冷静。

做杀手的最高境界,是超然万物,生死你我,都理所当然。

然而,忽然此刻,整个人,似乎都僵硬了。不能言语,望向那扇门,里面有没有所希望的。

你有没有体会过那种感觉:在沙漠里等待拯救,极虚弱时耳边一声驼铃。

若有若无,似真似幻。下一分钟来临的可能是天国,也可能地狱。

近乡情怯,他的脚步反而慢下来。

小破一出来,第一件事,是从南美手里接过阿展,动作熟练,神情自然,简直是个资深的BABYSITTER。阿展从头到尾懒洋洋的,活像天下人都欠该小狐狸两百两银子一样,一看到小破,精神为之一振,趴在他肩膀上一扭一扭,皮都痒起来了。

南美摇摇头:“好色之心,狐皆有之,连达旦都要泡,算你狠。”此时小破才看到安,大为意外,眼角一扬,望向南美,后者耸肩,作无辜状。小破咧嘴笑,十分欣喜地对安说:“大叔,你自己跑出来了啊。”

这所屋子,外表看来无比之龌龊,里面却别有洞天。格局开扬,家具精洁,细节处尤见功夫,是在财力无碍的前提下,第一流品位和眼光才能达到的效果。玄关处放一张花梨木长几,温润沉敛如玉。

随南美和小破进了房间,安木然注视小破的身影,在四周随意地走来走去,他思绪杂陈,混乱到不能镇定。

——发生了什么事?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在撞车之后, 在醒来之前。彼此分散的期间,有什么降临,顷刻令世界改变。

安一无所知。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这一定和小破有关。就是因为在丝米国际学校遇到了小破,这一切才会接连发生。

有一分钟,安陷入对自己深深的责备中。如果他选择了另一个城市,如果送阿落去普通的公立学校,如果那天晚上不让阿落去做客,甚至,只要在第一件怪事发生以后迅速带阿落搬迁去其他地方,远远逃开那些不寻常的怪异。今天,另一个星期六的今天,也许他还可以心平气和地坐在厨房里,听着莫扎特,应和阿落从厨房里发出的切菜声。

但也只是这一分钟。安摇摇头,抛开所有徒劳无益的念头。后悔永远都不会有用,如果有问题,就要解决问题。

心里有杀气。

一个熟悉的声音,蓦然自窗外传来,冷冷说:“站住。”

安心里一震,身形快如闪电,冲到窗边,抬头。天色已经发亮,是初晨那样微白的颜色,那样的宁静中,阿落盘腿坐在空中,注视着窗内。

的确是阿落。只不过,仿佛并不是他熟悉的那个阿落。

不是那个瘦弱但是明朗,丢到沼泽里他也会自带阳光或手电筒的阿落。

眼前是个体格极为强壮的男孩子,匀称,俊美,神情淡漠。他穿一件黑色的长衣,视线从高处落下,先到狄南美身上,再到阿展身上。此时安的心脏几乎要从口中直接蹿出来,终于他的视线到了安的身上。停留。久久停留。

渐渐有微妙的迷惑之色,似遇到什么难以言说的困局,不可解。

小破对他喊:“哎,是你爹啊,好厉害,自己跑回来了呢。”

看阿落实在没有什么反应,他很抱歉地对安点点头:“大叔,我爹把他的心取出来了,他有点怪怪的,可能暂时不记得你。”他对自己人,真是体贴的像只犀牛,“别担心啊,过一段时间可能就好了。”

安充耳不闻他说什么,注意力一直追随着阿落,看那孩子逡巡的眼神,最后到了小破的身上。

这眼神安不陌生。

那是守护者的眼神。是世界之大,唯一关心就在方寸的眼神。

唯一特别之处,是专注中,也交织着同样强烈的畏惧,或者说是警醒,配合这警醒,原本醇和得无邪的阿落,散发的是生翅猛虎那样危险的气息。

这时候他听到小破温和地说:“阿落,下来吧,你该做饭给我们吃了。”

阿落的身体,在空中极轻盈地一上一下,似坐着一个无形的秋千。要说半夜三更,做什么饭,任何好脾气的保姆都会表示抗议以及罢工,但阿落没有,他对小破歪一歪头,温顺地微笑,甚至眼角都没有转过来看其他人,轻快地说:“好,你要吃什么?”

一下子落地,蹦跳着进了厨房,小破赶紧拉安进去,说:“他做饭的时候脾气可好了,你看他会不会记得你。”

安没奈何,死马当做活马医,真的跟了进去。阿落正在做安从前最痛恨的三色沙拉,做到一半,忽然转过头去问小破:“哎,我好像记得有个人最不喜欢吃这种沙拉。”

要是可以的话,安恨不得在一边举起一个牌子,那就是我,我,我啊……

但是阿落没有再努力回忆下去,因为小破没心没肺地说:“我也不喜欢吃,别给我。”他心安理得地就一晃脑袋忽略了。

安郁闷地站在一边,感觉失去讲话的愿望和能力。

南美这时候走了进来,望空一抓,阿展被一把扭过去,顺手丢在地上。那只小狐狸绝对是随遇而安的典范人物,丢哪呆哪,就算踩到它尾巴,也休想它多挪两步路,最多就是不满地哼哼两声,尾巴当被盖,一裹把自己裹成球。南美好笑地看看它,回头问:“训练时间到了,准备好没有?”

凌晨三点半,训练什么?做贼吗?

但小破对此显然已经习惯,即刻起身,不过今天多了一点疑问:“哎,安大叔已经在这里了哦,我还要去救吗?”

南美一愣,觉得这问题问的很到点子上,刚要仔细琢磨一个通透,小破随即又给自己找到了理由:“还是比个赛好了,比赛玩玩都好。”

他急急忙忙脱去外套,露出里面贴身的黑色装束。安看了一眼,认出那是具备防水及有效保持体温的特殊材质服装,在世界少数最顶尖的特工机构中推广使用,可以保证穿着者在温差接近四十度的强烈对比环境下活动自如,不被气候影响。

你穿这个去做啥?

答案是:野外生存训练。

训练地:美国俄勒冈胡德山,猪背岭。

那地方安去过。二十年前,他接到一桩任务,是狙击当时徒手攀岩速度世界记录保持者范里奇。安花费了大约三个月的时间接受专业训练,通过范里奇主持的水平测试,得到和他同场攀岩的机会,并且在第一次试攀的时候超过了里奇。后者的好胜心影响了对地形的精确判断,在爬到第五处转坡的时候,保护桩意外脱落,跌落,因头部大力撞击岩壁而身亡。

安并没有在里奇的器具上做任何手脚,杀死后者的,与其说是安,不如说是他自己。

当初安攀岩的首次受训场所,就是猪背岭。

那是一处弧形冰山,在攀岩界以拥有适合初学者徒手练习的标准路线而知名。作为一处相当危险的活火山,它被低估得很厉害。事实上,它覆盖着冰川,冰原,岩石坚硬,表面结有霜冻,毫无预兆的飓风不时袭来,时速达到一百四十公里,还有许多火山喷气孔,一旦失足跌入,就会在硫化氢气体中迅速一命呜呼。

坐着比任何交通工具都更高速方便的南美的手,安随着小破、阿落站到了猪背岭上。天边开始出现第一线黎明曙光,山的剪影起伏,显得阴沉不定。在安说完上面那段听起来相当之专业的介绍后,其他三个人陷入了沉思。老半天南美才期期艾艾地说:“我,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我就是打这一过,觉得这挺容易死人的。”

她马上决定对安再认识:“你对野地生存擅长不?”

安点头:“还好。”

南美很满意:“那行,今天就你带着他们吧。”

猪背岭。

整整一天艰苦的攀登已经临近结束,下午四时,太阳早早在西边宣告白日帷幕的降落。站在山顶,向下张望深不可测的悬崖,安选好固定点,给小破和阿落系上安全绳,一面警告他们下降速度不可过快。前几天山上应该下了不少雨,夜间结成冰层,白天溶化后与泥沼杂在一起,非常难以立足。

他们每个人手里都拿了一支冰镐,保证自己有比腿更强有力的支撑点,必要的时候可以砸进冰层,止住从岩石上下滑的趋势。

安不厌其烦地叮嘱。清早南美把他们送到这里之后说的话犹在耳边:“小破和阿落身上的超能力大部分被白弃封锁,不能飞翔,也不能随便从两千米的地方摔下去,他们需要学习真正的生存技巧,直到不需要超能力,也可以成为严酷环境中的强者为止。”

所以,如果他们现在没有办法好好下山,如果他们在每一天的训练中没有办法好好适应,死亡会比一切神灵的拯救都来得更快。

在漫长的征战中,紫狐斗神一早已经抛弃了他全部不必要的姑息情绪,以及怜悯心。优胜劣汰,胜者生存,这在拼死与命运搏斗的世界里,是最高最强硬的法则。

也只有他,能够禁止南美发挥她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热心肠,顺从地退到遵从者的地方,听任小破和阿落进入真正的世界——不能轻逸,超脱,自由自在飞翔,蔑视牛顿和爱因斯坦;要落地,谨慎,跟任何人类一样心知肚明自己的软弱,同时不断去挑战这软弱,直到彻底把它驯服。

这正是安所经历过的。鲜明得如在眼前。被平凡生活所掩盖的锋利生命触觉,一旦来到合适的空气,立刻像雨后春笋或者开盖罐头里的细菌一样,飞快地宣告了自己的存在。

小破观察着地形,他让阿落走在前面,并且小心地保持和后者的距离,如果阿落下坠,那么他可以立刻收紧安全绳,给前者缓冲的时间稳住去势。在过去三个月的修行中,他已经渐渐习惯自己作为一个普通人的身份,并因此而变得沉着。

安走在最后。他的眼睛闪出奇异光彩,注视最前面的阿落。那孩子长高了很多,身形结实有力,学起东西来,带着一种如饥似渴的投入神情。

之前攀登到山的一半,差不多中午时分,他们在一块突出的岩石上休息,拿出牛肉三明治补充体力。阿落照顾小破,小破照顾安,安照顾阿落,三个人形成攻守平衡,忙得不亦乐乎。看着安递过来的三明治,阿落微微一怔:“你怎么知道我不喜欢吃西红柿?”

那个三明治里的西红柿片,丝毫无存,连被汁水沾染过的菜叶,也已经被安细心地拿掉。

阿落五岁那年,吃小西红柿噎住,被憋得死去活来之后,他再也没有尝过任何番茄以及番茄的制品。

安苦笑。

没有办法解释的东西有很多,习惯,记忆,感情……

他只能轻柔地把三明治放在阿落的手里,转过头去,看天空优雅的云迹。

犹豫了一下,阿落把三明治送进口,一面含糊地问小破:“你有什么东西不吃的吗?”

小破此时已经完成进餐大任,吃饭吃出一副给人亡命追杀的表情。换成三个月以前,他怎么也不会相信自己这样随遇而安,居然肯吃掉一个冷得像冰,硬得像铁,里面的肉半生不熟,番茄烂烂烂的三明治。

瞟了阿落一眼,小破很沧桑地说:“我不吃的东西多了,量你也记不过来。”

他站起来,双臂伸开,向天长号一声:“辟尘啊,把那些我以前不吃的东西都打个包寄给我吧。”

然后转身开始打继续往上攀登的固定桩,动作娴熟,极为专业,学一上午学到这个程度,无论从什么立场来看,都要承认他是一个天才。

这两个孩子,所擅长的领域截然不同。

阿落对细节的搜集、分析以及面对变化表现出来的敏锐反应出类拔萃,完全不是训练的结果,训练只是教会他怎么使用这种天赋。而小破,他的头脑和行动永远在同步,高速而有效的同步,既不会因为思虑过多而延误前进,也不会因为缺乏考量而行为鲁莽,他所做的决定,可能不是最完美的,也决不会是最差劲的,就在这两者之间,小破单刀直入找到一个平衡点。

经过一天的相处之后,阿落对安的态度有了微妙的变化,有时候他注视安的动作,流露出欲言又止的困惑神情,但两者一旦对视,他却又立刻转头。这种场面落在小破眼里,随后阿落就会得到头上一个小小的巴掌,听到小破嘀咕:“老爸都不认识了,笨。”

安全绳完全结好,安在最后,他们连成一串,小心地在极湿滑的岩石上移动。太阳已经完全暗淡,光线越来越不好,大约下行了数百米左右,他们来到一个石缝,最前面的阿落忽然站住,“咦”了一声。

这一声没有落下,一股巨大的拉力就从绳子上急速传来,波及到小破,而后是安,两个人立刻收紧绳子,却完全无济于事。阿落的身体如一只失足的鸟那样向石缝里跌下去,连带着将后面的人也拽离地面,跌跌撞撞,连滚带爬,直向深渊。

场面虽然惊险慌乱,却没有一个人出声,安咬紧牙关与绳子上的冲力抗衡,心里固然如被火燎,动作却没有一丝的犹豫。匆忙间他仍然有余地去关注那两个孩子,意外的,他看到小破翻滚中的脸,在那里发现了兴奋,就像每一个毛孔里都在燃烧,燃烧出最强的狂热,最强的刺激,来自最危险关头的挑战与颤栗,是在一万米的孤独钢丝之上,没有任何安全保障下才能体会的生死一线。安几乎可以听到小破在大呼过瘾:娘啊,我也有身不由己的时候,原来要死不死,是这么爽的一件事啊。

阿落滚下悬崖,小破随即滚下,之后是半个安。

之所以只有半个,是因为另半个尚在顽强抗争,右手死死抠住了悬壁,手指几乎插入了石头,血迹立刻从皮肤下渗透出来。染红石头。

小破和阿落都悬在他身下,凡人的力量与大自然相比,不足道,挣扎不如认命。小破神色肃然,他深知此刻任何无谓的挣扎都会增加安的负担,因此纹风不动,只提醒一声:“叔叔,你的左手可以拿到口袋里的刀。”

左手可以拿到口袋里的刀,在你支持不下去的时候,可以斩断连接我们的绳子。

这样舍己为人的想法直截了当,仿佛向来根植于他血液中。

难道这才是所谓的本性。

此时阿落忽然仰起头,说:“你的手,也可以拿到口袋里的刀子。”

他的脸容在山谷的阴影里显得安祥文静,对自己的处境毫不在意,在这一点上,倒和小破如出一辙。安闻言心里一痛,仿佛见到数个月前的阿落,被人揍到流血劈面,也不过微微一笑。

小破摇摇头:“如果我让你一个人掉下去,我永远没脸见我爹。”

是,这就是他所受的教育——如果有一个人是你的朋友,在危难时,你绝不可丢下他,但是很开心的时候丢掉一下,那是没有问题的。

他不会耗费任何时间去哀叹处境,或者陷入绝望,他永远在行动。缓慢转头,观察了一下四周的环境,或是也在评估自己所存留的能力。

他问:“叔叔,你有没有力气顶住一瞬间很大的拉力?”

安的胸膛贴住岩壁,手指完全失去知觉,摩擦下滑的趋势虽然短时间十分微弱,但难以遏止。但他立刻给了肯定的答复——我可以。

就算不可以,都要可以。环境不给你选择的时候,他也不准备给自己什么选择。

小破对安的反应很满意,他点点头,低头看了一下阿落,后者吊在空中,颇为安详,眼神望着不知名所在,对自己的下场,毫不关心,感受到小破的观望,微微歪了一下头,说:“你怎么样?”

小破双腿并拢,以膝盖夹住了连接他和阿落之间的绳子,他一字一顿地告诉阿落:“我现在要用力甩你出去,到达最高点的时候,你要拼命去抓住对面的石壁,务必要抓住,因为我会同时砍断绳子。”

阿落没有抬头,简洁地说:“好。”

三个人都在深呼吸。深深深深呼吸。

忽然小破就说:“好,开始了。”

他猛然一拉绳子,安顿时大幅度下滑,但没有松开手,整个人仍然凭借单手的力量附着在石壁之上,而小破借着这瞬间支撑,双腿竭尽全力甩出,同瞬间手起刀落。阿落腾身而起,双臂直直地向岩壁伸过去,但岩壁过于陡峭光滑,毫厘之间,根本接触不及,力尽之后,整个人轰然下落,如流星坠入尘世,他的身形划出一道绝望弧线,到达最高点,然后准备遭遇最低点。此时尚飞跃在空中的小破再次一刀砍出,砍断的是自己和安之间的连接。

现在,三个人彻底分开了。安身下一轻,出于求生的本能,在头脑反应之前,他的身体已经做出反应,贴上岩壁,最大限度地保护自己的安全,之后他一回头,只来得及看到阿落的身影,掠过他的旁边。

小破的身体也整个撞上了岩壁,但是是被动的。一弹之后,他立刻和身扑出去,恰好抓住了阿落的双脚,缓得一缓的时刻,安急速下降,赫然也出现在他们一侧,硬生生捞住小破,三个人同时再度跌落,但万幸没有陷入彻底的失控,而是渐渐放缓速度,恢复了最开始的猴子捞月状态。阿落仍旧吊在最下面,他抬头,第一眼看到安抓住岩壁的手指,以及手指之上,被硬生生抠出来一条血淋淋的石道。

那些血像是记忆的一个提示符,放在书本的某一页,提醒曾经过眼的到底是什么。

或者是某一次夜深奔赴医院急诊的脚步,或者是孩童时骑在肩膀上的温度,或者是生老病死,各自都要经过的那些孺慕。

阿落直愣愣看着安,两人眼睛对视,安露出慈爱笑容,说:“阿落,你没事吧?”

他摇摇头,低下眼睛去,这时候一声清脆的呼喊在悬崖上响起:“臭小子们,跑去哪里了?”这是来接人回家的狄南美到了。

安大喜,松了一口气,说:“阿落别担心,有人来救我们了。”

正要出声呼应,忽然遇到一双闪烁隐约蓝色的严厉眼睛。就在他手臂之下,小破倒悬的头竖起来,森然说:“我一定要自己出去。”安一凛,一阵恐惧的颤栗通电一样流过四肢,强烈到可以引发一阵呕吐。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门。

有时候我们无所谓,只是没有遇到那令我们有所谓的东西。

就像这一刻,身为人类的安永远都不会清楚意识到,达旦强悍的灵魂在人类温情躯壳中猛被惊动,昂起了警觉的头颅。

而激发那恐怖力量的,是屈辱。

破魂领袖高居人与非人界食物链最顶端处,生命中最不能适应,亦无法承受的冲击,是对于失败的屈辱。

征服与灭绝的黑色旗帜在天空大地自由翱翔,数千年之久,没有被阻挡过,更没有被打败过。超越,从来不是巧合。

不祥预感击中安以前,小破的手毫无预兆地,忽然放松。他在瞬息间变成了另一个人,绝对放弃所谓的责任以及对他人的承诺,遵循最简洁的解决办法,冷酷地吐出对阿落的叮嘱:“离开我,飞翔,或者坠落。”

于是那孩子轻盈的身躯很快穿破空气,带来风被撕裂的声音。在脱离小破的那瞬间,他张开了双臂,仿佛要忠实地执行小破飞翔的命令,但他没有翅膀,只是笔直笔直下坠,而那神情圣洁安静,似殉道般虔诚。

安撕心裂肺地吼了出来:“阿落!”手臂中一震,小破已经挣脱开他,追随阿落而去。

眼前仿佛出现了幻觉,一道巨大的天使翅膀般的银白色雾气自悬崖底冉冉升起。阿落的身躯接触到雾气,就此停住,一动不动,脸朝下伏在那翅膀上。小破却没有一丝缓势,直接冲破雾气,发出沉闷的巨大声音,继续掉落。

安惊愕地睁大眼睛,还没有来得及细细看,后衣领一紧,迅速上升,很快出了悬崖,双脚踏到地面。

眼前是狄南美,手指中流出银色光线,织成一片片雾气,和谷底托住阿落的一模一样。那些雾气聚拢来,飘荡着持续进入悬崖底,很快一起上升,阿落就在中央。

安上前把阿落抱下,看到他的神情极为安祥,毫无受惊的迹象,看到安,嘴角微微一动,是一丝极弱的笑意。

南美没有管他们两个,兀自向悬崖中张望,那本来虽深,但无论如何可以一眼望穿的峡谷,居然满天满地是迷蒙,不知为何,最深处有怪异的磷光闪烁,似蓝非蓝。南美皱眉,喃喃自语:“不对,不对。”

安检查阿落周身,有数处擦伤,但都不算特别严重,问:“没事吧?”

阿落沉静地看着他,摇摇头。那一边,南美轻呼一声。两个人齐齐回头去望,正好看到小破从谷底像个冲天炮一样一跃而出,周身莫名包裹着流水一般质地的蓝色光芒,但稍纵即逝,随后他轻巧地落在悬崖边缘,抬头向身前一望,说:“怎么?”

不是小破惯常说话的口气,不随和,更不快活。

每个字都好像藏在米饭中的砂子,暗暗地将人硌住,周身都不舒服。

幸好也只有两个字。在四个人的沉默之中,小破顾盼,眼神闪烁不定,似天人交战,过了良久,梦魇的人苏醒过来一般,忽然腼腆一笑,说:“怎么了?”

南美立刻松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醒是要你醒,也别醒太早了,老娘可真不适应。”

踊跃地上前给了人家一巴掌,在头顶:“臭小子,接你回去吃饭,你玩什么咸蛋超人。”

小破哎哟一声:“什么咸蛋超人啊?”把脚抬起来给人看,“泥蛋超人还差不多。”

果然自膝盖以下,全部密密实实被泥包住了,跟瓷器模具一样。那泥巴颜色相当古怪,青中泛紫,质地细腻,表面闪着点点的鳞光。盯着看久了,简直觉得有生命,恍惚间就会流动起来。

安伸手摸了一下,手指上毫无沾染。那些泥巴好不特别,完全没有普通货色软黏稠密的感觉,倒是冷冰冰、硬邦邦,质地和玻璃接近得多。

问小破,这是在哪里沾到的。

人比划了一下跳台跳板的姿势,意思是刚才一落到底之后,就捅了半脚泥,然后奋力冒出来,还花了一小鼻子力气和泥巴的吸力搏斗。唱作俱佳,将来实在混不下去,也可以考虑进进草台班子演小品。

他自幼跟猪哥到处混,见识也不算少,当下问南美:“阿姨,这玩意黏人好厉害,不像是普通的泥巴,你看有什么蹊跷没。”

南美大点其头:“蹊跷蹊跷,不过最好回去给白弃看看。”

小破露出很好笑的神气,说:“自从你谈恋爱以后,笨了很多。”

屁股上即时着了一腿,化身为二踢脚烟火,嗖就被踢出去好几十米,在那边跌得嗷嗷直叫,南美得意洋洋:“嘿嘿,能欺负赶紧欺负,迟点就来不及了。”

照原样南美一手提一个,阿落主动伸出手,抓住了安,一行人上了天,班师回家吃饭。到半空中,小破忽然说:“南美阿姨,放开我。”

南美不理他,说:“干吗?想死回去死,下地找人体器官好辛苦的。”

而小破的声音在随即的重复中渗出严厉:“放开我。”

是在谷底出现过的声音,是叮嘱阿落飞翔或死亡的声音,是破魂不容反抗,更不愿啰唆的声音。

南美一凛。

一个月前,猪哥来过电话,询问小破的情况,对于将来会如何,大家都没有什么把握,达旦的命运无法掌握,也无法预测——即使是狄南美。

反而是猪哥提醒她:“老狐狸,小破从小被我们教导温良恭俭让,正常情况下,完全是一等一的良民。不过,如果有一天他对你说话不再执晚辈礼,除非白弃在一边罩住你,否则他说什么你就赶紧做什么,神演医学事务所有多贵,你心里可是有数的……”

作为一只从善如流,更不自寻烦恼的狐狸,南美一念至此,当下手里一松。

小破身形稍稍下坠,随即临空飞起,风声不祥,呼啸地响,白弃所施加的至强法力锁,这一刻作用荡然无存。

南美在高处停住,低头看他,随即也看到铺天盖地的黑色雾气,从无形的天空裂缝中涌出,在小破身前身后包围,虽然也在瞬即散去,已经足够令她印象深刻。那孩子在以难以形容的速度上升,停留,俯瞰,眼神静静,毫无表情。南美不得不抬头,瞻仰在那里驻足的小破,那是多么陌生的神态,是拥有万物的统治者,忽然对着他的领地睁开了眼睛。

多少年,银狐不曾感觉如此惊恐,五味交织,一时间怔忡难明。

这是她自小看顾、极之疼爱的小破,还是君临暗黑三界,主宰非人的达旦?

该拥抱他,坚持给出去的爱,还是放弃他,从此陌路,井水与河水那样远远避开?

她没有办法抉择。如果猪哥和辟尘在这里,又会怎样抉择?

大概也只是看着他这一刻的飞翔姿态。

深知寂寞所在,而无力自拔。

离家还有数百米,南美已经感知到家里有熟悉的气息透出。

白弃回来了。

小破和阿落的特训开始之后,白弃每隔一段时间便自狐山或世界各地赶回来一次,检查法力锁的禁锢程度,探测两个孩子修行的进度。他并不明说,但对小破的表现并非十分满意。曾经说,倘若是人类,小破自然是不世出的奇才,能够在整个历史上留下超一流战士的痕迹,但考虑到他过于强大的血统和显赫的前世,到现在为止,都只算一块没有打开的玉璞,里面所包裹的,可能是绝代奇珍,也可能是顽石贯穿,甚至上次回来还考虑要将阿落送去其他地方,免得打扰小破的修炼——如果进度还是不尽如人意的话。

今天是一个很特殊的日子,选拔赛开始报名。他特意赶回来,准备最后确认小破的程度,是不是足以继续之后的行程,或者,需要他的一点强行开发。

但大家一进门,他便从沙发上霍然而起,眼神定在小破身上。事实昭然若揭。

后者如旧和他招呼,神色从容。但白弃显然看的不是表面,就算他看不到内在,基本上他也没什么好挣扎,因为正邪活风向标阿展也在家。往常小破回来,半夜就半夜,清早就清早,它必定要舍生忘死地扑上去揩一阵油,只有今天表现迥异,望了小破一眼,居然好不失望地叹了一口气,窝进了南美的怀里。这意思摆明是割席断交,阳关道独木桥,缘分尽了呢。

白弃也不啰唆,直截了当告诉南美:“给猪哥打电话,小破够格去参加异灵川选拔赛了,这两天就去报名。”

这时候,走在最后的安进入了他的视线。

人人都没有想到白弃会意外地说:“咦,是你。”

安迷惑地看白弃。这个男人有一对极不寻常的紫色瞳仁,神情淡然,气韵深不可测,不知道什么来头。他很谨慎地应对:“我们见过吗?”

你们见过吗?

所有人都有此一问,所有的脑袋都转了过来,把这两个应该天上地下不搭边的人瞄住。南美本来在给猪哥打电话汇报的,拨号到一半不拨了,跑出来瞪着安:“你见过我家小白?”

白弃慢慢地说:“三个月前,狐王要过境N城前往伦敦,我为御驾清道。在附近发现有出身暗黑三界,为异灵川服务的妖瞳侍卫,挟人类而行,应该是准备从狮子座西南角的十字捷径进入暗黑三界。我命族中战士驱散妖瞳侍卫,将那人类放在旷野中,准备护送狐王到达后回头来救,但回来就发现他已经不见。”

安眉毛一扬,恍然:“我的确是在旷野中醒来。但是,妖瞳侍卫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抓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