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破魂来访

小破家里。

花大半天功夫补完了墙,粉刷,挂一幅画上去遮盖新漆的痕迹,猪哥对整装待发收拾残局的辟尘点点头:“宝刀不老。”后者从鼻孔里哼了哼,不置可否,埋头拖地。

猪哥脱下工作服,坐在一边,静静看小破房间里的摆设,和一切少年人惯有的并无不同,书桌、书架、电脑、单人床,衣柜门虚掩着,里面的衣服或叠或挂,井然不乱,整个房间都干净有序,一望便知是辟尘的私淑弟子。

床头柜上摆一张小小照片,里面是家里的三个固定成员以及一个半固定成员——那就是银狐狄南美,四个大头,龇牙咧嘴。

“你知道吗,正常的家庭,小孩子十八岁都要离开家去上大学的。”猪哥说,“有的时候,小孩子比较神童,十六岁已经去了。”他坚韧修长的手指在膝盖上做弹琴状,应和着自己慢慢说话的节奏。

辟尘头都不回,丢过来几个字:“不正常的家庭呢?”

被噎了一个白眼,猪哥赌气说:“喏,不正常的家庭就是我们这样了,千年王八万年龟,再加上小破的成绩,我估计他要三百岁那一年才能读上大学。”

辟尘耸耸肩,简洁地说:“不要侮辱王八。”收拾好清洁工具,下楼去了。下到一半忽然又转回来,对猪哥摇摇头:“无论你们人类可以活多久,都喜欢自寻烦恼。”

猪哥激动地吼起来:“难道我想活那么久吗?啊,难道是我要求的吗?”

骂骂咧咧地跟着下楼去了:“死江左,混蛋江左,自己好HIGH地跑去死,烂帐给我背,没义气!”

他们两个一前一后,伴随猪哥招牌式的喋喋不休来到客厅。大门开着。夜色已经完全降临了,草地上的道路指示灯悄然亮起,微蒙的光亮中,两个不速之客悄然伫立,正向内凝视。

猪哥和辟尘对望一眼,并肩出去,各自心里一沉。

过去数年,他们在全世界各大城市迁徙。第一是为各个居住地人民的安居乐业着想,免得看多了超能力现象会胡思乱想;第二是为了躲避暗黑三界不断的来访。

江左司徒东京一役(参见《猎物者》)之后,达旦小破的觉醒被抑止,三大邪族皆沉寂,破魂放弃亚洲地区,远走北非及东欧。暗黑三界失去统治者,陷入长年累月的动荡之中。

数年前开始,来自那个世界的使者开始不间断地登门,什么品种都有,倘若是找麻烦的还好办,最多没事打一架,问题是他们都很客气,最少表面上都很客气。

要求看起来也不过分——不过是,让达旦回去吧,让他觉醒,来统治我们吧。

猪哥常常愤愤不平:“受虐狂,受虐狂!民主,自由,进步,你们知道是什么吗?”

丢一本伏尔泰的启蒙著作给人家去看,结果还真有拿走研究的。下次再来,就告诉猪哥这套理论行不通。本来大家打仗,还是一帮对一帮,输赢都好,打完一场可以休息几天,现在实行了民主,变成一个对一个了,世界之大,总有生力军没上过阵,排山倒海地来,好多强者最后不是被活活累死,就是被活活烦死,悲惨得很。

所以他们还是强烈要求专制,来统治我们吧,来压制我们吧,绝不反抗,谁叫我反抗我就跟谁急……

但是今天来的访客很特别。

破魂本族的成员,其中一个还是熟人。猪哥揉揉眼睛确认自己没看错之后,哇地叫出来:“服莱长老,您还健在啊?”

灰色眼睛,小到看不见,满脸褶子,虽然老,还是那么拉风的破魂长老服莱,多年不见,样子好像慈祥了很多。听到猪哥招呼,他嘴角轻轻一咧,简直是要笑起来似的,吓了辟尘他们一跳。

只有声音仍然保持了原来的质地,听了叫人恨不得去撞墙,或者把全世界的玻璃一下子都打碎。

“达旦大人在吗?”

猪哥挠挠头:“达旦大人……在学校呢。”

服莱的表情有微妙变化,暗示他其实知道这个答案。他继续问:“二位知道我们来的目的吗?”

人家苦笑起来:“我倒是想说我不知道……不过,给人在耳边说过两百次之后,我也不好意思老扮失忆啊。”

服莱点头,然后又摇头:“不。你不知道。”

他转身,准确地朝向丝米国际学校的所在。那个方向的天边,夜空中有一个很淡的灰色圆环,边缘泛出幽光,普通人一定以为是云色或天光。八只眼睛看着那个光圈,陷入不祥的沉默中。

说不定是对这种心情复杂的凝视表示呼应,灰色光圈的中心,蓦然间闪烁出一颗蓝色星星。仔细看,却不是星星,而是类似于风眼那样的旋涡,逐渐扩大,边缘处点缀着丝丝点点的黑色线条。以艺术鉴赏的角度来看,其构图创意奇特,色彩浓烈,笔法复杂,简直就是印象派画家做的一幅画——说不定是莫奈本人,如果他上了天堂的话。

猪哥和辟尘对此奇景,完全抱着门外汉瞧热闹的心情,照这两位待人接物看世界的马虎法,难怪可以把智慧天生的达旦养成一个糊涂蛋。好在身边有俩懂行的,越懂行的反应就越大。

眼看服莱长老,大约一辈子没这么激动过。当年在东京单挑吸血鬼,也就有得打就打,没得打就死,要命随便,要表情没有。这下子哗啦一声趴在地上,双手举起,面带狂喜之色,眉飞色舞,那两只眼睛终于完全露出来了。

猪哥低头看看他,对辟尘悄悄说:“就眼睛的大小这一项目,你好歹没垫底啊。”辟尘切了一声:“少见多怪,改天我带你回半犀领地去看。”  

长老人家在那里拜得舍生忘死,这两家伙就光顾着聊天。当然猪哥一向又很有自知之明,听他悄悄地说:“我觉得我们这样落力表示若无其事,其实是在掩饰心中的恐惧。”辟尘一张脸皱成苦瓜那么难看,威胁道:“再说我吹你去印度洋。”

拜了一阵,尚不定是不是在天上的莫奈,看到有人崇拜他,心里很高兴,越发卖力创作起来。灰色光圈与蓝色旋涡交织在一起,交融浓烈黑色,重彩泼墨,难以分解。只是灰色和蓝色都渐炽烈,纠缠一处,黑色却像遇到了抹布,正逐步淡化泯灭。

服莱更加动容,转头问猪哥:“达旦身边,几时养了一只夜舞天?”

这回真的把他们吓了一跳,立刻叫出来:“你怎么知道有一只夜舞天在?”

服莱指点天上的幻色奇景:“看,蓝色是达旦本尊无上智慧与力量的象征,灰色是他正在对付的东西,而那道黑色,本来是破魂族类,身为非人食物链最高端,无数年杀戮所积聚而来,投射于达旦本尊身上的戾气。黑与蓝必须保持一定比例,否则达旦的能量状态失去平衡,是惊天动地的大事。”

两位听众一起点点头,然后互相看看,猪哥说:“你问还是我问?”

辟尘答:“老规矩。”

老规矩就是猪哥问:“这跟夜舞天有什么关系?”

服莱凝视天边,那深思的模样没法再有型了:“夜舞天,是每一位达旦转生后必养的宠物。因为这种非人以黑暗为能量,能够及时净化达旦过于邪恶的一面,不至于带领全族陷入疯狂。”他又有点担心,“达旦大人还处于蒙昧状态,夜舞天会不会吸收过度,延缓苏醒的进程?”

猪哥的理解力明显没跟上,琢磨了半天,向辟尘求证:“前几天我们看DISCOVER频道,母亲专题节目,里面有介绍职业妇女用于辅助哺乳的工具,是不是和服莱这意思差不多。”辟尘记忆力比他好:“你说吸奶器?太多了就抽出来免得涨?齐齐点头:“就这原理。”

搞半天,小破请同学做客的本事很大,一不小心就给自己请了个实用工具回来。

然后再向服莱解释:“是有只夜舞天,但不是小破养的,恰巧遇上的。养一个小孩已经很贵了,我们养不起第二个的。”

长老对“恰巧”两字,毫不买帐:“世界上没有恰巧这回事。”

要当长老也不是那么容易,随时要学会鬼上身的本事,对着广袤宇宙充满哲理地喃喃:“这都是命运,都是命运啊。”

但凡说到命运,猪哥就晓得自己大难临头,远有江左,近有服莱,都喜欢用这两个字,把他的生活搞成一锅海鲜粥。他深深叹口气,无精打采地说:“老头,有话你赶紧说,趁我还有心情站在这里。”

到底,你亲自寻晦气找上门,是为了什么?

服莱身子立得笔直,以他的身份居然表现出一点紧张,是非常令人诧异的事情。

族中神物,一早发出感应,预示本尊的潜在意识在逐步浮出水面,最后突破,只是时间问题。

这句话虽然震撼,可一点不新鲜,真正震撼的是接下来的话。

这个濒临觉醒的本尊,并不是现在的达旦!

不是小破!

服莱撂下石破天惊的一句话,仿佛影射小破有个双胞胎,接下来全神贯注看天,好像那里有百老汇级别的歌剧在隆重上演一样,打死也不再开口。猪哥拿他左看右看,为城市安全计,还是不打人的好……

没奈何,延入家门,一壶“大吉岭”红茶冲得极酽,配上精心烘制的小饼干,让服莱的胃口小小度个假。香味一冲,人家破魂的纪律性就体现出来了,旁边那个随从人员,硬是站着一动不动,无论猪哥怎么招呼它,竟然都扛住诱惑,屹立不倒。服莱吃饱喝足心情很好,才解释一下:“别理他,这是用‘犹大呼灵法’制作的泥人,帮我做些杂事,它不是真正的生命体,不吃东西的。”

猪哥哦了一声,随手拉起那位仁兄压到眼睛上的黑色连身帽子看看,果然是个傻大黑粗的,额头上还印了EMETH的字样。那是真理的意思,代表生命的能量;如果去掉e,就是死亡,恢复到原材料的模样。

说到生死,猪哥没有办法不担心,刚才的话题继续下去:“你刚才说本尊苏醒,不是小破,那是什么?是不是刚才看到的灰色圈圈?那个不算强啊,说来听听嘛,说来听听嘛。”

辟尘这时候擦着手走出厨房,神色阴郁。猪哥对此没有注意,还在对服莱软磨硬泡,要不是客观事实不允许,几乎要出动色诱了。

服莱不为所动,脸上微带期待之色,频频向屋外顾盼,仿佛在等待什么发生。猪哥黔驴技穷之时,就想起有为之士,乃长吁短叹道:“小米这个家伙去哪里了?”

话未落,忽然身前一阵风,那位额上刻字的泥人战士,以极笨拙的姿态,配合极凶狠的势头,狠狠扑向三米开外的楼梯口。

所有人与非人齐齐去望,猪哥反应最快,生怕说小米,小米就到,遭了无妄之灾,眼睛未到,力量已出,在楼梯那里薄薄砌了一层防护罩。然而丝裂一般的声音响起,泥人战士十分彪悍,毫不受阻,已直冲过去,大掌一伸,活生生掐住了蹲在楼梯上的一个身体。

聚拢去看,那是一只水桶那么大的黄蜂,被紧紧抓住后,身体剧烈扭动,头部口角则漏出绿色黏液。猪哥见多识广,一看就叫出来历:“雨林狩人蜂!怎么会在这一带出现?”

这种狩人蜂行将灭绝,主要活动在热带雨林,所分泌出的那绿色黏液看起来并不起眼,其实却是极剧烈的麻醉药。而在这只狩人蜂的尾部,还连接着一根丝线,细不可见,晃荡着悬在天花板上,透过了墙壁。

猪哥和辟尘对望一眼,后者说:“一会你补墙。”

辟尘手指转了几下,周围的空气立即向楼梯口聚拢来,形成强烈的旋风,扶摇直上,沿着那根丝线,转眼间将屋顶轰然顶开,水泥钢筋四落,尘土满天。猪哥噌的一声从那屋顶的破口冲了出去,过了一会,露出张脸来:“发现一只死面蜘蛛,被吹死了。”

破了一个屋顶,只抓到两只昆虫,对在座各位高手的面子损伤不可谓小。但是为什么蜜蜂和蜘蛛会联袂出击,实在是生物学上无法解释的现象。

生物学上不能解释,就会有非人出来解释,现在担当旁白重任的,就是小米同学。

作为一只老鼠天师,最重要的行动守则就是来无影去无踪,现形露相,就等而下之,相当于相扑选手从横纲直接降到小结。

但这会儿的小米,不要说是露相,就差没裸奔了。就在大家围着昆虫尸体指指点点的时候,忽然一道天外飞仙,流星似的从高处一砸而下,哐当落在屋顶上。猪哥吓了一跳,心说果然是大灾之年,天象紊乱,怎么一声预告没有就落流星雨呢?等那流星哼哼唧唧爬起来才发现,这不是小米吗?

小米也愣了一下,天气好哇,大家都上屋顶来乘凉呢,但它立刻就回过神来,噌噌噌爬上猪哥肩膀,气急败坏地吼出来:“糟了糟了,要觉醒的不是小破,是邪羽罗,邪羽罗!”

邪羽罗,三大邪族出现在世上之前,力量最强的非人种族,强过神灵。

他们的力量是全然的恶。破魂和食鬼虽然高居非人食物链的顶端,但并不滥杀,统治者的灵魂中,始终存留着水晶一样的纯善和爱。而邪羽罗所到之处,世界就变成一片彻底的昏暗空白。无数年前,因为造恶太过,终于惹怒了不大问世事的五神族,协同出手,将邪羽罗全族彻底封印,而且封印之地,就在暗黑三界联合会的会址所在。自那以后那里就成了禁地,任何力量稍弱的生物靠近,都会被封印中残留的邪恶法力粉身碎骨,永沉地狱。

上述背景资料,各位高手都有基本累积,无须小米解释,所以只需要三个字,大家就被震住了。

精确地说,其实也只有猪哥被震住而已。

服莱长老不拘小节,在乱七八糟的屋顶上也可以席地而坐,叹口气说道:“本来不想告诉你们的,但既然老鼠天师说破了……”

他对辟尘点点头:“半犀长老,你身为五神族一员,应该知道封印邪羽罗的规矩。”

辟尘的脸阴到要滴出水来,他又不会撒谎,勉强点点头:“我知道。”

三大邪族与邪羽罗在力量上一脉相承,因此每一次本族达旦转生,就会亲临封印地,以自己灵魂为信物与诸神契约,加强封印的力量。

自江左失踪,小破迟迟未觉醒。没有达旦灵魂加强封印,邪羽罗的苏醒,几乎是必然。

猪哥叫起来:“你怎么不告诉我?”

辟尘苦笑一声,无言以对。良久辩一声:“我不知道有这样快。”

小米这时候插上来:“我打探过了,邪羽罗的力量在逐步苏醒,但程度还不深。本城昆虫的变异,就由此而来。他以昆虫为开始,在逐步控制更高级的生物,世界各地已经有人类变异的状况逐渐发生,很快会波及到非人,组成为他扫清苏醒道路的联合部队。”

所以?

所以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要激发小破的觉醒,以达到再度封印的目的,是不是?

除此之外,又有什么人和什么办法,可以更有效地将达旦深藏的力量引发?

这就是服莱您老人家,不远万里来这里打秋风的真正目的吧?

果然是活了无数年的老狐狸,一箭双雕,一举两得。

服莱并没有否认,只是把自己的任务稍微细化了一下:“达旦觉醒是迟早的事,我来的主要目的,是防止你从中阻挠。”

当了一辈子好人,难得演绎一次反派角色,针对对象居然是自己儿子!看起来猪哥别无选择,除非……辟尘向猪哥转过来,提供给他更多的灵感:“你想不想去外太空住?我们带上小破搬家。”

又说了一句好不耳熟的话:“反正整个世界上倒霉蛋那么多,不管他们算了。”

说说都是很容易的,坐言起行,都是很辛苦的。世上事,无非如此。何况猪哥天生就是个心软过泥巴的倒霉蛋。

良久猪哥才有气无力地问一句:“为什么那个狗屁邪羽罗,一来就来这里,我们搬家才几天啊!”

小米义不容辞地成为号码百事通:“达旦本尊最原始的力量就来自邪羽罗的传承,追寻熟悉的气味,是种族的本能。”

猪哥瞪着它,猛然反应过来了,立刻吼起来:“老鼠,你会说话?”

小米摸摸鼻子,有点不好意思,嗫嚅道:“我也不大爱说……”

磨磨蹭蹭溜下猪哥肩膀,刷地就蹿下屋顶去了,一边还托词:“我看看我老婆去……”

猪哥追过去吼:“我以后也不跟你讲话了,我跟你讲我是猫!”

好像当猫就不用讲话似的。不过当猫好像是不用讲话吧……

两个孩子——三个孩子,加上梦梦,回到小破家的时候,已经十分晚了。多么漫长的一天,简直是奇幻世界里的二十四小时反恐。

客厅里灯火通明,主客一围。鱼丸与肥牛浮沉辣海;白汤那头,竹荪清味徐徐;香菜,葱花,蒜蓉,腐乳,置于中盘,愿者自取;油碟淋漓,浓香充溢满室。

几位道理上应该忧心忡忡,抱头呆坐,担心自家孩子人身安全以及自己老来无靠的长辈,悍然在吃火锅。

猪哥还不忘吹嘘:“这料,我们自己调的,地道吧。跟你说,花椒都是全世界最好的,麻中带香,回甘味永,正点啊正点!”

被门口当当的敲门声打断,齐齐回头一看,他嗷的一声就扑了出去:“死小子,你去哪里了?”

小破把阿落往沙发上一丢,顺便把梦梦牵进来。她飞了半天,落地的时候不大会走路了。猪哥眼前一亮:“好漂亮的小姑娘,你同学吗?”

小破擦了下脸,一边答:“俘虏。爹,你看一下阿落,他不大好。”一边过去检查了火锅的余料,这时候他在桌子下面撞到了一个什么人——

服莱。这位长老完全是服从江湖规矩的楷模,一看到自家主人进来——虽然目前还是个糊涂主人——立刻下桌,深深鞠躬。问题是他个子太小,这么一来,人不容易被目击,就被小破活活碰上。

说到这家子,别的不多,怪模怪样的客人以箩筐计。有时候上上下下房子都住满,半夜还常常有两头恐龙状的东西在走廊上单挑,争抢比较靠近公用洗手间的那间房,猪哥精神抖擞地坐在一旁,拿个小红旗当裁判。

因此小破对什么样的生人都见惯不惊,挥手招呼:“大爷,你好。”完了就直接夹个肉丸吃吃,转回去看猪哥检查阿落:“他怎么样?”

服莱长老被这样深深地忽略,当即撅起嘴,很不满地看着辟尘,意思是阁下教得好,忘本都教会了。后者假装在添菜,面无表情,就在长老要为自己的名分奋起抗争的时候,小破忽然看看他,问:“你是我家亲戚吗?”

服莱都要哭出来了:“大人……”

小破以为他叫辟尘,当即住嘴走开,还对辟尘说:“这位老大爷我看着觉得好眼熟啊。”

辟尘幸灾乐祸到内脏都要喷出来了,得意洋洋地把脏盘子收进厨房去,心想这才叫黄天不负有心人啊!

那边,猪哥已经殷勤地安置了梦梦坐下吃小点心——对俘虏的待遇异常之好,值得美国驻伊拉克军队学习和借鉴——正在看视阿落,一面垂询症状:“他怎么了?”

小破站在一边:“他说他心很痛,好像有什么要胀出来一样。”

这当儿情形好像越发严重,阿落已经直接昏迷过去了。眼睛紧紧闭着,脸色惨白,胸口好像充气一样,慢慢在鼓出来,一下又缩回去,接着又鼓出来,循环往复,膨胀得越来越大。

猪哥解开他的衬衣,只见心脏部位周围一片青黑,又像中毒,又像淤血。

其他人也围过来,服莱看了一下,显出迟疑:“夜舞天吗?怎么会有心脏?”

他的手指在阿落心口指点:“这是夜舞天吸取达旦黑暗力量的储存地,按道理应该是空的。每达到一定储存量,就要与达旦分隔,花一段时间炼化吸收,如果所存太多没有排遣,就会发生内爆。”

听到内爆两个字,猪哥吓了一跳。所谓人命关天,其他的先别想了,辟尘立刻上来,拿出一个小箱子,把所有人赶出一米之外,然后动手设置真空无菌空间,一气呵成,完全是一只训练有素的护士长犀牛。猪哥戴上呼吸器,打开小箱子。

这只小箱子看起来平平无奇,内部却大有文章。其中各色性能卓越的医疗用具,不但可以救人,也可以救不是人;适应各类肌体机构,硬到钢化,软到水化,一视同仁,所向披靡。

他现在手里拿的那把小刀,看上去和一把普通的手术刀并无二样,锋利而薄,极顺手,但是一用就见别致。只见猪哥极顺利地切开阿落的皮肤和肌肉层,周围没有一滴血流出,如切开黄油般干净。就是因为这把刀的利刃,在割裂血管的同时就在修复,血流还来不及涌出,已回到了原来的轨道。

交叉十字开口,阿落的心脏清晰可见。黑色。猪哥啧啧赞叹:“安大叔的手艺不错啊,没血管没连接,他居然自己造了一套出来。”

心脏持续在膨胀,黑色表面呈现内部裂纹,压力显然已经到了最高点,再不采取措施,就一定要爆了。

应该就手下刀切除的时刻,不知道为什么,猪哥稍微犹豫了一下,抬眼看真空罩的外面。他的儿子正静静坐在沙发上,吃一碗火锅粉,不时往这边望望,神色笃定,对自己爹的本领有无限信任。而那一望的眼里,情致如水,纯净得无可指摘。

这样一个孩子,你叫我怎么相信他会变成全世界最恐怖的魔头?

带着这不甘的呐喊、无声的叹息,猪哥割断了阿落心脏与四周器官及血管的联系,取出残物,清洁消毒,缝合。木已成舟,尘埃落定。这一瞬间他的心情毫不像一个偶尔撞上狗屎运救人成功的蒙古大夫,而是发起了真正悲天悯人的惆怅。

阿落犹在昏睡中,猪哥收拾了工具走出真空罩,示意小破去拿一张毯子给阿落盖上,目光注视着那两个小孩子的身影,问服莱:“长老,夜舞天本身习性如何?”

服莱已经从身份不被小破承认的郁闷里稍稍缓解,当即答:“夜舞天种族的特点,就是没有特点。”

猪哥睁大眼睛愣愣地,良久冒出一句:“啥?”

服莱的耐心比以前好多了。想必是在族中无主的时候,他老人家勇敢地担负起处理大量鸡毛蒜皮琐碎事务的重担,脾气已经被折磨得很平和了吧。

因此他慢慢解释:“夜舞天个性如何,全看他所追随的主人个性如何。倘若某一任达旦极邪恶,夜舞天过多吸取主人的黑暗成分而难以净化,那么本身也会是相当暴躁危险的宠物;反之如果达旦的个性比较温和,那么夜舞天就会有比较多柔顺的时候。事实上这一族类数量非常非常少,所以一向由破魂监护繁衍,免于灭亡。这许多年来我族中内务纷乱,自顾不暇,夜舞天已经在暗黑三界中销声匿迹很久了,居然意外在达旦周围出现……”

作为一个被生活折磨得相当先知先觉的朋友,猪哥此时一个飞跃,奋不顾身冲上去,一把捂住了长老的嘴。从掌心传来的感觉告诉他,长老不出所料,正在充满激情地感叹着命运如飞刀,一刀一刀不离后脑勺。

这当儿辟尘检视猪哥从阿落胸膛中取出来的心脏完毕,郑重通知:“这小孩的心脏,是因为内部能量堆积而破裂的。刚才打那一架,导致小破的能量在持续觉醒,速度很快。”

小破听到自己的名字,走过来靠着猪哥:“什么啊?”胳膊搭在猪哥的肩膀上,多么父慈子孝兄弟连!

所有人都沉默地看着他,每个人的眼神中都流露出不同的情感。小破很不习惯突然成为被注目的焦点,皱皱眉,简洁地说:“说话。”

辟尘很陶醉地说:“哎,生气都生得那么有气质。”然后跑进厨房去了。

小破不明所以,但他的个性是绝不纠缠,耸耸肩膀,视线落在缩在沙发一角的梦梦身上,告诉猪哥:“他们抓了阿落的爹,说要找就要去暗黑三界。哎,街上好多大虫子啊,有没有进家里来的?”

猪哥抬头看了看自己开了一个洞,还没来得及补上的天花板,说:“已经来过了,不过给辟尘一风吹死了。”

随即问梦梦:“你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

在个人身上发生的变异,两个礼拜前已经开始。

丝米国际学校里那些身体和智力上出类拔萃的学生,不同程度感觉到自己身体上出现了奇怪的现象。莫名之间,具备了极快的速度,或者手指的锐利程度超过刀锋,有时候跳跃时滞空时间奇异地长,仿佛可以飞翔。一开始秘密只属于自己,慢慢便发现同伴。当彼此确认这不是梦幻,并且开始慢慢接受这变化时,一个幻影便出现在他们周围,告诉他们,世界将要变化,他们被选中成为带来变化的使者。对于十六岁的孩子来说,变化并不是坏消息,即使破坏,都不是坏消息——反正这世界如此沉闷,甚至不值得眷顾。

两个星期前,正是小破一家搬入本城的时间。到丝米国际学校面试及办理入学手续,之后猪哥带他去芝加哥观看全球地下搏击精英赛,推后了上课的时间。邪羽罗的初步觉醒,估计也就从那时候正式开始,本能促使他追随达旦的气息而来,将控制的力量第一时间笼罩住丝米国际学校。

这些都不是小破所关心的问题,他所关心的是:“爹,暗黑三届议事厅在哪里?”

猪哥倒吸了一口凉气,强笑:“你问这个做什么?”

服莱长老的耳朵噌一下就竖了起来,站过来掠阵,就差没贴着猪哥了,看样子他说错一句话,就要冒着被长老无差别攻击的危险。

猪哥的表情不知道有多难看,看看长老,看看小破,看看犀牛,最后一拍大腿:“他妈的!”

给出答案:“挺远的。”

长老气得要命,刚要插话,小破又说:“是不是我每进一个学校,那个地方的怪东西,都要来找我麻烦?”

没错了。

此时阿落发出了无意识的声音,将要醒来,小破起身过去看护,嘀咕:“那我还得和阿落去那里找他爹啊,真麻烦。”

以猪哥的冰雪聪明,居然祭起装傻大法,完全不顾孩子的口气言若有憾,其实喜焉,兴高采烈地说:“不用不用,你别担心,这么没有难度的事情,就不用劳动儿子你的大驾了,老爹我亲自走一遭。”

他噌噌噌就爬上楼去,手舞足蹈准备行装,还念叨着:“出任务了出任务了,什么装备什么预算,这次就不要犀牛这只拍档了,带太多厨具影响工作。”

小破愣在那里,看看辟尘,看看老爹,看看阿落,挠挠头。神情像极了孩子等到七月要去游乐场,却被告知暑假的节目是英语培训班。

猪哥飞快地进进出出,拿东西,打包装箱,努力兴高采烈。只要能延迟或干脆灭绝小破觉醒的希望,让他这古怪而温馨的家庭生活天长地久下去,无论是胡混还是赖皮,都绝不用思考第二次。

可惜他忽略了小破眼睛里的渴望,甚至比那象征灵魂力量的蓝色光芒更加醒目。

渴望冒险,独当一面,去更远更广阔的所在,试验自己双臂能够承担的重量。

每个人年轻的时候,面对无垠无限的世界,面对仿佛无穷无尽的时间,都该感觉到过这样的冲动。征服,或者创造,甚至只是路过。

不辜负上天赋予的生命,本身已经蕴含的那么多可能。

但是,辟尘看到了。

他在厨房门口,手里拿一块抹布,就是刚才充当“飞去来”,给了猪哥警告一击的那块。

慢慢地,慢慢地。

说:“猪哥,小破有他自己的一生。”

声音很低微,但是每个字都很清楚,每个字都像一记闷棍,当当当接二连三直接敲在了猪哥的心上。他在楼上停住动作,难以置信地转头看看辟尘,嘴巴张成一个小酒杯那么大,许久许久都没有动。完全是一副被飞车党拍了头,拍成植物人的表情。

这副表情,只说明一个问题。

那就是他错了,虽然他一点半点丝丝点点,都不想承认。

他何尝不知道。

每个人都希望他成为一个伟大的猎人。

而辟尘,每只犀牛都希望他成为一个伟大的风之主人,一个合格的长老。

但是,如果他们的乐趣是变成两个在全世界流浪的保姆,一个负责做饭,一个负责打零工赚钱,那么,这就是他们选择的人生。

是自己选择,自己清楚了解过程和结果,并且也决定去承担一切的人生。

所以——

“小破,你愿意怎么样?”

是让老爹我奋起出手,神威再现,拿一把菜刀直接杀入暗黑三界议事会议厅,摆平那个好死不死,非要再死一次的邪羽罗,看看江左司徒那个没义气的,到底传给我多少力量;还是你和阿落一起出门去,走一趟新鲜路,即使,再也回不了头。

小破记事很迟。关于童年生活,印象最清楚的,一是吃书,二是起床。

吃书,真是往事不要再提,人生已多泻肚,油墨纸张一分解,直接进了十二指肠,和大脑屁关系没产生。

要说人家小孩子起床,乖有乖的起法,犟有犟的起法。无论哄蒙利诱,兼施有限暴力,基本上都遵循安全第一,就算非要一盆水淋下去,事先也要调到恒温三十八度。

唯独小破,永远在睡梦中肚子一凉,一阵超强单线飓风悄无声息地逼近,用兰花指将被子猛然掀起,先叠叠好。如果小破这时候还不识相,继续和周公周旋的话,很快就会发现自己无动力升空,与天花板面面相觑,然后身不由己地笔直下降,速度之快,与法国阿迪丽娜火箭有一拼。然而一旦无限接近地板,即刻又重新上升,如此循环,直到他彻底清醒,在空中哇哇哇叫出来。

如此超限制状态下蹦极,所产生的冲击力之强,足可以使普通人等一下上洗手间,吭哧吭哧就拉出两片内脏来……

好在,在起床时给予小小警告之后,辟尘,这头著名的溺爱型家居犀牛,很快会准备好大量的食物作为早餐。其精美程度,放眼全世界一流酒店,统统都要拜下风,米其林倘若有胆来评级,就会恨自家星星数字不够多。

那是多少年的好时光。小破永远会记得。他亲爱的老爹,带他去全世界漫游:在法国治安最混乱的十三区,在美国地下无限制拳击决斗现场,在摩洛哥金碧辉煌的赌场,在人命如朝露的瘟疫封锁地带,在战争中,在灾难中,在黑暗中。

因为猪哥的沉默与眼泪,小破逐渐了解什么是坏的,什么是不应该的,什么是自己必须阻止的。悲悯,他的血液中本来并没有这种成分,是老爹移植给他的,像移植一片肺叶或一片皮肤,从此跟随他,成为身体的一部分,也成为人生的一部分。

去得更多,是更美丽的地方。看一月雪,三月花,六月葳蕤,十月秋光,苦寒,大漠,钻石般星辰,深海鱼。

这些记忆,是小破收藏得最深的东西。

在跟猪哥和辟尘说再见的时候,他忽然发现,这些东西都涌上来,像有了自己的生命,争先恐后要突破咽喉,反而在那里把声带堵住。

他诚实地说:“爹,我舍不得你,要不你跟我一起走吧?”

猪哥说:“门都没有。”

小破点点头:“哦。”

他在那里站了一下。阿落已经在远远的地方等了,拎了两个行李箱。决定让他们两个一起出门去之后,朱家两老将平生修炼的打包绝学用到了极致,塞在一个标准体积的行李箱里的东西之多,直接媲美开去几内亚救济灾民的直升飞机。打包完毕,辟尘把行李递到小破手里的时候,忽然有一只手从旁边伸过来,轻而易举就接过了那两个濒临崩溃的箱子。

那是阿落。曾经弱不禁风,就算所有老师联合帮他作弊,体育都万万不可能及格的阿落。

摘除人类的心脏之后,他在短时间内即恢复意识,随后身体以奇异的速度恢复。有什么力量一直在体内被压抑着,如今苏醒过来,就在瞬息之间,阿落跟竹笋一样在长高,所有肌肉纤维自动重组,那台被闲置过久的本能机器急于纠正以往的失误,工作得风驰电掣。

所谓老母鸡变鸭,只是一眨眼,阿落成了另一个人。他不再罗嗦,或者干脆就变得沉默,眼神冰冷,扫视周围时带着审慎的警惕,仿佛四周永远有危机潜伏,只有在看到小破的时候,才有片刻安稳神色。这场景一出现,服莱长老大呼过瘾,感觉回到了多少年前上任达旦横行霸道的时刻。猪哥则恨向胆边生,要不是辟尘以一贯的冷静制止,他就要先跟服莱打一架,然后跑去哪里重新找一颗心脏回来,再给阿落安安好。

这是两个男孩子出门时候的场景。

他们要去的地方,是暗黑三界。要找到去暗黑三界的路,之前还要花费一系列的周折。这个旅程的古怪之处在于——在场的所有成年朋友,统统知道那个鬼地方怎么去,但都得忍住不说;不但要忍住不说,而且眼睁睁地,还知道他们最后的结果,将一点都不合自己的意愿。这感觉就像看着儿子去恋爱,预感他一定会爱上一个妖精,自己还屁都不能放,只因这过程,我们称之为——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