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晦兄,你毁冢封笔的罪过,可知错了吗?”
陆游的声音响彻整个葛洪鼎内,这声音不大,却震得鼎壁嗡嗡,引起阵阵回声。
紫阳笔静静地悬浮在半空,没有做出任何表示。和寻常的无主笔灵不同,这一支笔灵被封入寒梅鱼书筒的时候,还带着朱熹的一颗“人心”,所以严格来说,这支笔仍旧有着自己的笔冢吏——只不过它的笔冢吏徒有魂魄,却无形体。
丝丝缕缕的回忆如潮水一样漫过陆游的意识,千年前的那段往事逐渐清晰起来。陆游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他是从彼得和尚身体中苏醒的,所以相貌也与彼得和尚无异,再不是千年之前那个放荡不羁、虎背阔肩的老头子。
罗中夏、韦势然、秦宜等人站在陆游身后,垂手而立,大气也不敢喘一声,就连颜政都敛气收声。当年笔冢之内的种种秘辛,随着陆游的记忆蔓延出来,同样映照于他们脑中。一时众人无由自明,都看到了笔冢关闭那最后一幕的前因后果。
此时站在他们面前的,不再是那个熟悉的彼得和尚,而是活生生的传奇人物陆游陆放翁!这个曾经只在书本里出现的古人,如今就站在自己面前,那种来自历史的沉重压力,无论是谁都是难以承受的。
小榕依旧昏迷不醒,但气色比之前好多了。葛洪鼎的丹火已经彻底消失,她的玄冰之体不再有什么排斥感。十九把她的衣服重新套好,心情突然觉得有些莫名复杂。这个女孩子,居然是被咏絮笔灵夺舍的笔童,一想到这个,她的恼恨就全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怜惜。
紫阳笔和陆游直面相对了片刻,陆游终于轻轻摇了摇头,叹息道:“这都快一千年了,老朱你还是一点没变哪!”这一声叹息,里面包含着极其复杂的情感,有惋惜,有感怀,还有些许的愤懑与无可奈何。
说完这些,他缓缓抬起右手,唇边吐出一个字:“收。”
听到这个字,紫阳笔连同那尊巨大的青铜笔架立刻开始急速缩小,很快便变得只有巴掌大小,陆游手一招,它就飞到手里。陆游一手托着笔架,一手把紫阳笔取下来抓在手中,端详片刻,便收入袖中——好在彼得和尚穿的是僧袍,倘若换了别人穿着现代装束,恐怕就是无袖可藏了。
当年陆游离开桃花源之后,依照笔冢主人的指示将七侯一一封印安置。最后一站,就是在这南明山内。他用沈括墨、米芾砚和葛洪丹火做成一个阵局,把紫阳笔镇压于此。如今又是他亲手把这个局解开,回首千年往事,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收下紫阳笔,陆游方才回过头来,注意到身后这一群千年之后的晚辈。彼得和尚平易近人,慈眉善目,而这位陆游虽然眉眼相同,却有不怒自威的气势,被他这么一扫视,众人都惶惶不敢作声。颜政忽然想到,彼得和尚入火之前,把金丝眼镜扔给了自己,连忙又给这位“彼得和尚”恭恭敬敬递了过去。
陆游接过眼镜,好奇地摆弄了几下,似乎不知道这东西该如何用。颜政大着胆子比画了一下手势,陆游迟疑地把眼镜架到了鼻梁上,看了看四周,显得很满意。他就这么戴着彼得和尚的残破眼镜,环顾人群一圈,忽然展颜笑道:“不意还有故人之后在此,真是难得。”
“故人之后……是谁啊?”颜政低着声音问秦宜,后者也是莫名其妙。
罗中夏发现陆游正盯着自己。他心中大疑,故人之后?难道他说的是我?我们家祖上还跟陆游有过瓜葛?
他正自己胡思乱想着,陆游已经走到他跟前:“渡笔人,我们又见面了。”罗中夏想不到陆游一眼看破自己的体质,只得讪讪道:“正是,让前辈您取笑了。”
陆游温言道:“当年你的祖先被我带出笔冢的时候,还只是个小孩子,如今都传了这么多代啦,也是不容易。”
罗家本是小姓,这一支历经战乱,能从南宋绵延至今天,也的确是不容易。
陆游又道:“伸出你的手来。”罗中夏只得乖乖伸出手,被陆游握住,心里忐忑不安。他朝着韦势然望去,韦势然却也是一脸茫然,只做了一个安心的手势,这让罗中夏更不放心。
一种奇特的热感从陆游的手传递到罗中夏身上,很快就遍布四肢百骸,罗中夏觉得这种热感似乎长着眼睛,把自己从内到外都看了一个通透。陆游眯起眼睛,嘴里喃喃道:“点睛笔,呵呵,原来这笔如今是在你这里,很好,很好……”
他之前虽然施展笔通之能,把诸人之笔摆布出一座笔阵,可他当时转生初醒,神志蒙昧,一切都依本能而行,到如今才算彻底清醒,沉下心来仔细点数一下身边笔灵。
罗中夏挠挠脑袋,心意稍动,陆游“咦”了一声,忽然又笑了:“怀素禅心……渡笔人,你很不得了啊!那怀素自闭于绿天庵内,我都不曾亲见,想不到也被你收罗帐下。”
罗中夏见他轻轻一探,就把自己的底细说得清清楚楚,佩服得五体投地。陆游望着眼前这少年,虽然面相有些惫懒,但和桃花源中那小童是一般模样,不禁又是感慨,又是欣慰。他又探了一探,双目突然爆出两道锐利光芒:“青莲遗笔?!”
罗中夏挠挠脑袋,这个故事说起来可就话长了。陆游忍不住仰天大笑:“想不到千年之后,青莲遗笔又回到渡笔人心中,这可真是天意!天意!你可找到青莲笔了吗?”罗中夏惭愧地摇摇头。
陆游略感失望。笔冢主人曾经交代,青莲笔是天人笔的唯一克星,青莲笔出,方是决战之时,如今只有遗笔,说明时机还未到。
这时候,韦势然上前一步,拱手道:“陆前辈,在下韦家的韦势然。”陆游“哦”了一声,又问道:“可还有诸葛家的人在?”十九连忙上前致意。陆游眉头一皱:“怎么只有你们两个?”两人相顾苦笑,不知该如何解说才好。
其实严格来说,韦势然早已不算是韦家之人,他已经被族内除籍了。加上秦宜、颜政、罗中夏三个外姓,还有已死的柳苑苑、周成两人,真正意义上的笔冢两族后人,在这里的只有十九一个人而已。
陆游端详了一番十九,长长叹息了一声。他面相清秀,偏偏是一副老气横秋的气度:“我布下鼎砚之局,本是为诸葛、韦两家后裔准备的。想不到如今有这么多外姓笔冢吏,这近千年来,两家已经衰败到了这种程度啊?”
韦势然正要说些什么,却被陆游一个手势拦住了:“此地并非久留之所。既然紫阳笔已为我所收,还是先出去吧。”
他这么一说,大家都露出喜色。他们在这葛洪鼎内连番大战,已经是油尽灯枯,早就想脱离这鬼地方。颜政和罗中夏却突然一起问道:“那……彼得和尚怎么样了?死了吗?”
陆游看了他们一眼,赞许道:“义不忘友,危不离弃,你们很好。放心吧,他的魂魄只是暂时被我压制住,不会有事——再怎么说,他是我的转世。”
两个人这才如释重负,颜政忽然悄悄捅了一下罗中夏:“喂,到你表现的时候了。”罗中夏顺着颜政目光,看到小榕躺在地上。他恍然大悟,连忙俯身过去想把她抱起来。弯腰弯到一半,他突然心生警兆,抬头恰好看到十九正盯着他,一下子不知是抱起还是放下。颜政尴尬地笑了笑,装成没事人一样把脸扭过去。
罗中夏尴尬地笑了笑,心里暗骂颜政挑事,两手往回缩了缩。十九冷着脸,猛敲了一记他的脑壳,喝道:“还愣着干吗,你想把她一个人扔在这里?”罗中夏如蒙大赦,立刻把小榕横抱起来,十九冷哼了一声,忍不住讽刺道:“动作还挺快,惦记很久了吧?”
罗中夏不敢接她的话,只得把小榕再抱得离自己身体远一些,以表明只是为了救人,全无私心。小榕的身体散发着阵阵清冷,这说明原本一直被丹火压制的体质又恢复了正常,这让罗中夏稍微放下心来。
至于她到底是什么人,罗中夏此时也顾不得了。
这时候,陆游的声音传了过来:“你们都把笔灵叫出来吧,我要开鼎了。”
众人进鼎的时候就知道这墨海只有靠笔灵才能通过,听到陆游吩咐,纷纷唤出笔灵,把周身笼罩在光圈之内。罗中夏也叫出青莲笔,把自己和小榕包裹其中。不过他注意到,韦势然背着手,并未唤出任何笔灵。陆游也不催他。
韦势然的笔灵到底是什么,为什么不亮出来?
陆游看所有人都准备好了,他仰望穹顶,神色凝重,喃喃道:“一千年了。这一开,恐怕天下就要再度震动,希望你是对的。”
他手指朝天上一举,原本聚在鼎口的沈括墨海开始翻腾起来,盘转了数圈之后,骤然失去了托力,大团大团的墨汁从半空争先恐后地跌落,化作巨大的雨滴铺天盖地倾泻而下。在一瞬间,葛洪鼎底黑水四溅,声势极其惊人。
墨雨越下越大,已经从原本的零星雨滴变成了无数条直线的倾盆大雨。众人都有笔灵保护,没有被这场疯狂的墨水海啸波及,可这种声势还是令他们有些不安。因为短短一分钟内,鼎底的墨水就已经积到了膝盖部分。他们不由得把目光投向陆游。
陆游站在鼎脐之上,保持着仰望的姿势。他没有笔灵,但那些泼下来的墨汁却乖乖绕开他走,仿佛惧怕他身上的强烈气息。这个活过了千年的魂灵,此时的心情却并非是古井无波,反而微微有兴奋之情。
他见墨水在鼎里积得差不多了,双指一并,旋即电光石火般地分开,口中舌绽道:“开!”整个葛洪鼎四面沉重厚实的青铜壁分成数百片矩形,像积木一样自行挪动起来,发出嘎啦嘎啦的碰撞声。整个鼎边一下子露出许多缝隙,那些积墨顺着缝隙流了下去,直涌到葛洪鼎的鼎底,又重新汇聚起来。
陆游又把双手虚空一托,道:“起!”
整个大鼎先是微微摇摆,然后发出一声闷闷的碰撞声,晃了几晃,居然浮在了墨海之上。墨雨的雨势不减,越积越深,于是水涨鼎高,整个葛洪鼎载着这些人飘飘摇摇朝着洞口升去……
很快众人便从高阳里洞升起来,重新回高阳外洞。此时已是深夜,洞外一片狼藉,木石毁断,看来诸葛一辉和那个叫王尔德的笔冢吏狠狠地打了一架,只是两人都不见踪影,不知胜负如何。
陆游背着手,踱步走到山崖边缘的石阶,俯瞰整座漆黑的括苍山。众人讷讷不敢靠近,只有与他有渊源的罗中夏胆怯地跟在身后,等着吩咐。陆游忽然抬起头来,仰望天空一轮皎洁明月,脸上颇有落寞神色,唇齿微动,慢慢吟出一首苏学士的词来: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吟完之后,他长长叹息了一声,低声道:“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是何年哪……”
罗中夏自然知道这首词,也大概能体会到陆游此时的心境。一千年的时光,世易时移,沧海桑田。如今,已经与陆游所在的时代大不相同。即便是陆游这样的天才,碰到这样的事情,也会变得惶惑不安吧——这个世界,对陆游来说,毕竟已不再熟悉。
“想不到这世界已变成这副模样,好在还有这轮明月,还和从前一样……”陆游把目光从月亮移到远处山脚下那一片灯火通明的高楼广厦,如同一片琼楼玉宇,高处只怕更不胜寒。
彼得和尚的记忆,已经和陆游共享。他已经知道,他所热爱的宋朝与他所痛恨的金国早已灰飞烟灭,如今之华夏,已与当日情势截然不同。莫说诸子百家,也莫说诗词歌赋,就连朱熹一心极力维护的儒学,也已经陷入了前所未有的低潮。
“你说,我在这个时代复活,究竟是幸事还是不幸?”陆游喃喃道。他自复活后,就以绝对的强势压制住众人,无比自信;可此时他展露的,却是一位思乡情怯的老人,于陌生的异国惶惑不安地望着家乡的明月,心潮起伏不定。
笔冢主人交托给他的责任太重了,而这个世界又太陌生了。就连陆游,都微微生出疲惫之心。
罗中夏想到鞠式耕曾经对他说的话,于是脱口而出:“只要不违本心,便是好自为之。”陆游听到罗中夏的回答,先是摇了摇头,然后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罗中夏在心里浮现出一个假设:假如再给他一次机会,陆游还会承担如此沉重的责任,让自己的魂魄穿越千年,来到这个陌生的世界挽救不可知的命运吗?
这个问题他不敢问陆游,可留在心里,很快变成了另外一个问题:我竟是渡笔人的后裔,那么这一切是否注定?如果我那天没有去长椿旧货店,人生会变成什么样呢?大概会是和普通大学生一样,逃课、玩游戏、考试作弊、谈恋爱、被甩,然后稀里糊涂毕业找一份普通工作,终老一生。
那样的人生,和现在比起来,究竟哪一个更好一些,罗中夏还真是说不上来。他这个人懒惰、胆小、怕麻烦,最喜欢安逸,但和所有的男人一样,血液里始终隐藏着渴望冒险的冲动。
他一直希望退笔,回复到正常的人生。可当初在绿天庵内,他自己选择了救人,而不是退笔,把最后回归平淡的机会毁掉。自己对此是否后悔?又是否做得对呢?那时候是为了拯救别人的生命,不得已而做的抉择;假如现在再给他一次机会,不需要考虑任何风险,他是否还会选择把所有的笔灵都退掉?这答案罗中夏自己都不知道。
这一老一小肃立在月色之下,各怀心事,一时谁也没有说话。
直到月亮被一片云彩所掩,陆游才笨拙地抬起右手,把鼻子上的金丝眼镜扶了扶,还差点把眼镜弄掉。他露出一丝难为情,对罗中夏道:“我还不大会用这个东西。”
“这个很简单,慢慢习惯就好,唯手熟耳嘛!”罗中夏难得地开了一个很有文化典故的玩笑。
陆游看了看他,嘴角露出一丝笑意:“你和那家伙,还真像啊!”
“谁?”
“你的那位渡笔人祖先。”陆游拍了拍他的肩膀,忽然回过头去,“说吧,何事?”
罗中夏回头一看,发现韦势然站在那里。这家伙刚才在洞里,似乎就有话要对陆游说,现在又凑过来了。
韦势然躬身道:“回禀放翁先生,天台白云已在我手。”罗中夏正准备告诉陆游这个消息,没想到韦势然居然先坦白了。不愧是只老狐狸,他大概是算准这消息瞒不住,索性主动说出来,还能卖个好。
果然,陆游眉头一挑:“你居然能破掉辩才的怨气?”他又端详片刻,语气变得不善:“你没把它带在身上,果真是个心思细密之人,如今对老夫说这些,想必是别有意图吧?”韦势然道:“在下本来是打算自己集齐七侯,打开笔冢。如今既然放翁先生转生,在下随时可以双手奉上——只有一个不情之请。”
“讲。”
“万望重开之日,能随侍左右,亲睹盛况。”
这个要求并不过分,可罗中夏觉得,这只老狐狸肯定还有别的企图,只是自己实在看不出来。陆游沉吟片刻,不置可否,反而抬起手掌道:“那个叫函丈的人,你可了解?”
陆游继承了彼得和尚的记忆,今世之事,已有了大略了解。韦势然躬身道:“函丈此人,身份不明,但显然与天人笔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陆游“嗯”了一声。
韦势然又道:“如今世情已变,儒门亦蛰伏日久。在下疑心这个函丈,已经掌握了天人笔。他欲聚齐七侯,重开笔冢,恐怕是想让天人笔吞噬掉其他笔灵,完成当日未竟之事,儒门必可中兴。”
陆游哂然一笑。渡笔人体内有青莲、点睛,鼎砚阵里封着灵崇、紫阳,再加上天台白云——青莲、紫阳算是遗笔,只能算半支——七侯已得其四,无论如何也要比函丈占据优势。
“那么青莲笔的下落,你可有头绪?”
韦势然道:“在下愚钝,只是在当涂寻获了青莲遗笔,青莲真笔却一无所获。”
陆游看向韦势然,眼神微有赞赏之意。这家伙能凭一己之力获得天台、青莲两支笔灵,无论实力还是心机,都是一等一的高明。他眯起眼睛盘算了一阵,开口道:“既然青莲未出,说明时机未到。而今之计,得先把其他尚存的七侯收入筒中。韦势然,你既然有心要重开笔冢,那就随我去把它们取出来。”
当年七侯封印了五支,都是陆游运用笔阵亲自排定。他若亲至,打开封印可谓轻而易举。韦势然大喜,当即按照古礼拜倒。
陆游微微一笑:“你若是跟随我去,须得……”他话音未落,突然伸出一掌,打在韦势然胸口。韦势然猝不及防,倒退了数步,几乎倒在地上。
这一下惊变,让所有人都为之一怔。说得好好的,怎么突然又动手了?陆游上前一步,沉声喝道:“你的笔灵呢?”
这一声提醒了周围的人,对啊,韦势然的笔灵呢?刚才在高阳洞里,陆游唤出了所有的笔灵排阵,韦势然的笔灵都没露面,可若说这只老狐狸没有笔灵,那怎么可能?
韦势然身躯微晃,却是苦笑不语。陆游道:“你瞒得过别人,却瞒不过我。”他伸手一指依旧昏迷不醒的小榕:“你的笔灵,就是这个殉笔童吧?”
罗中夏听见这一句,如遭雷击。在高阳洞里,周成已说了小榕是殉笔童,可罗中夏却一直不愿意去相信。直到陆游也说出这个判断,他才对这个残酷现实避无可避。
罗中夏忍不住上前揪住韦势然的领口,脱口而出:“你快说,小榕到底是什么?”韦势然看着他,整个人似乎苍老了几分:“放翁先生说得没错,她就是我的笔灵啊!”
“胡说八道!”罗中夏大怒,“小榕是活生生的人,我又不是没见过殉笔童!”
陆游冷笑道:“老夫曾经跟殉笔吏打过交道,那都是些疯子,想不到还有余孽流传至今。我看你和紫阳根本就是一伙,想蒙骗老夫,真是自投罗网!”他抬起一掌,正要拍向韦势然天灵盖。一支笔灵却突然挡在前头,迫他停手。
“麟角笔?”陆游一怔,转眼去看旁边的秦宜。
秦宜双手抱臂,一改之前的娇媚,冷笑道:“哎哟,放翁先生,你既然有彼得的记忆,就该好好回忆一下。殉笔童乃是夺人心智,为笔灵所用,何曾像小榕这样灵动活泼的?”
陆游斥道:“殉人炼笔,本就有违天道,炼得好坏又有什么分别?”他的压力源源不断地传过来,秦宜非但没有撤笔,反而继续说道:“殉笔亦分正邪,邪者害人,正者救人,放翁先生可不要太武断啊!”
陆游没想到这个小字辈居然教训自己,眼睛一瞪,正要发作。罗中夏却突然颤声道:“你说,这怎么算救人了?”
一提小榕的事,就连怀素禅心都抑制不住他的心。
秦宜看了一眼韦势然,见对方没吭声,便轻叹了一声:“此事说来,牵扯可不小呢!我的母亲,其实是殉笔吏一脉的传人,当年她和我父亲韦情刚相好,韦家异常震怒,派了许多人来追杀。我父母被围攻至重伤,结果我父亲与诸多长老同归于尽,只剩下我母亲和一个叫韦势然的长老。”
罗中夏此前听彼得讲过这个故事,当时只知道是一场情场悲剧,没想到里面居然还牵扯到殉笔吏。
秦宜继续道:“我母亲当时怀了我,以为这次一定无幸。谁知韦势然却出乎意料地提出一个条件,要我母亲把炼笔的法门交出来,他可以放我们母女一条生路。我母亲别无选择,只得交出来,然后韦势然便离开了。我母亲隐姓埋名,在一个小城市生下我。在我十六岁那年,她因病去世,临终前告诉我这一切。我恨极了韦家,一直想要设法报复,可我去一打听,发现韦势然居然也在那时候叛逃了……”
罗中夏“嘿”了一声。韦家那边的说法是,诸位长老被韦情刚所杀,只有韦势然一人逃回。如今看来,这显然是韦势然为了掩盖殉笔法门而编造的谎言——可见他从那时候,就起了叛心。
这时一个苍老的声音道:“还是我接着讲吧。”秦宜一看,韦势然脸上已恢复了几丝血色,便轻轻一点头,后退数步。
韦势然扫了罗中夏一眼:“我有个孙女,叫韦小榕,这并非谎言。她胎里带来一种怪病,医生说叫作渐冻症,到十几岁就会变成植物人,无可逆转。我到处寻医问药,都无济于事,便把主意打到了笔灵身上。我主动请缨围攻韦情刚夫妻,其实正是为了她手里的殉笔法门。当时的我想,哪怕把小榕变成一具行尸走肉,只要能活着就好。”
“你都不问问小榕自己的想法,就自作主张?”罗中夏质疑道。
“别跟病人家属谈人权。”韦势然一句话抽回去,又继续道,“当涂一战,我成功拿到了殉笔法门,本来要立刻回去实验,可这时我却被一样东西所吸引。”
“青莲?”陆游沉声道。
“不错,翠螺山下的江中青莲。”韦势然道,“我知道这里是李太白的辞世之地,也曾来此访古采风过。不过那一次,我心怀炼笔法门,感受到的东西却和以往不同。”
陆游问:“你看到了什么?”
“醉江映月。”
陆游“哼”了一声,知道韦势然说中了。曾经有一个传说,说李白在当涂江上饮酒,饮到酣畅处,看到江中有月亮倒影,便弃船去捞,不幸溺水而死。这传说自然是假的,不过笔冢主人因此得了灵感,设计了一个实中带幻、幻中藏实的封印,寻常看只是普通江面,只有映出月色之时,青莲遗笔正藏在月色水影之中。若要开启这个封印,非得领悟太白诗中“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的虚实相变之法不可。
青莲封印是陆游按照笔冢主人的指示,亲手布置,所以一听韦势然说出那四个字,就知道他窥破秘藏关键了。
韦势然道:“我得到青莲遗笔,简直欣喜若狂。只可惜无论我如何催动,它都不理不睬。我知道这是缘法未到,没有强求。但从它身上,我却悟出另外一个道理。所谓遗笔,是用前人遗蜕炼成,难道不也是一种殉笔法门吗?邪法殉笔,是把笔炼入人身,我却反其道而行之,把人炼入笔灵之中,反借笔灵滋养本主魂魄。若说邪法是夺宅杀主的话,我这法子,却是合住共生。”
这一番话说完,连陆游都为之动容。这个韦势然多大能耐,居然能从殉笔之道独辟蹊径,另外推演出一个法门。而这个法门,已很接近笔冢主人的正统炼笔之法了。
“若要救我孙女,必须得用一支笔灵,而且那笔灵还得与我心意相通,才能保证炼制过程不出错。唯一的选择,就只有我自己的笔灵——咏絮笔。侥天之幸,这一次我居然成功了,从此小榕和咏絮笔合而为一,她就是笔,笔就是她。若归类为殉笔童,也不为错,但小榕的魂魄却从不曾被夺走。她始终是我孙女。”
秦宜亦补充道:“函丈手里,掌握的就是殉笔的邪法,差点把我也给炼成殉笔童,相比之下,韦老爷子这个就好多了。何况这法门和我家也有渊源,我这才过来帮他。”
说到这里,韦势然看向陆游:“前因后果,就是如此。至于放翁先生如何处断,我听凭安排。”说完把头垂了下去。
罗中夏听完这些,一时百感交集,不知是该庆幸小榕的经历,还是该同情。仔细回想他们两人相识的种种细节,确实都能从韦势然的话里得到印证。按照罗中夏的理解,和自己打交道的,岂不就是一支化为人形的笔灵?他回过头去,突然发现,小榕已然醒转过来,在十九的搀扶下看着这边,面色苍白,眼神却很平静。
两人四目相对,却没有半点言语。罗中夏猛然想起小榕留给他那四句诗,前面三句都有寓意,唯有最后一句“青莲拥蜕秋蝉轻”殆不可解。现在再看这一句,却如拨云见日。韦势然自己推演出的这个法门,不正是受了青莲的灵感,让小榕如秋蝉蜕壳吗?
原来她早就暗示我了,只恨我愚钝无知,竟不能体察她的心意。若是早点明白,也不至于闹出这么大误会。他想走过去抱抱小榕,却又看到十九那复杂的眼神,脚步一顿。
罗中夏正不知如何是好,这时陆游朗声道:“小榕,你过来。”
十九搀着小榕从罗中夏身边走过,来到陆游身前。陆游伸手摸着她的额头,深入一探,便知道韦势然所言不虚。他啧啧称赞,在这个时代还能有这等天才,着实令人惊叹。
陆游收回手来:“咏絮笔是冰雪体质,太靠近葛洪丹火,受损不小,十年之内,不可摧动能力,否则会有性命之虞。”他言下之意,把小榕当成了活人对待,自然也就不追究殉笔童的事了。
陆游转过身来,面色严肃地对秦宜道:“你适才说,函丈现在掌握了殉笔法门,还把一批笔灵都炼成了殉笔童?”
“不错。”
“那么你们可曾见过?”
众人面面相觑。这一路打过来,函丈组织的人见了不少,可都是活生生被收买的笔冢吏,殉笔童却没见过几次。
陆游眉头紧皱:“我有一个预感,儒门如此行事,只怕是在蓄积一个大阴谋。决战迫在眉睫,我等须得早做筹谋——十九。”
“在。”十九没想到陆游忽然叫到自己名字。
“你回诸葛家,让家主来见我。”陆游说。这也是题中应有之义,既然要与函丈及其组织决战,那么追随笔冢主人的诸葛、韦两家必不可少。不过奇怪的是,陆游却没提韦家的事。
他又对一人道:“韦势然。”
“在。”
“时间紧迫,如今七侯尚有两支在封印中,你随我去取其中一支。”陆游吩咐道。这既是信任,也是提防,韦势然知道陆游疑心未去,所以要把自己带在身边。他也不辩驳,只是拱手称是。
陆游又看向罗中夏:“渡笔人,另外一支,则要靠你去取了。”
“啊?”罗中夏一怔,“去哪里?”
“韦庄。”
“韦庄?”这一下子,别说罗中夏,就连韦势然都面露惊骇。这玩笑可开大了,韦庄找了那么多年,竟然不知道七侯之一藏在自己庄里?
“嘿嘿,笔冢主人的规划,岂是寻常人所能揣度。”陆游看起来不想多做解释,“总之我会告诉你们取笔的窍门,你们取了笔来,尽快与我会合。”
“那……韦家的族长,还需要让他过来拜会您吗?”罗中夏怯怯一问。既然陆游让十九去通知诸葛家,那么论理也该通知韦家才对。不过罗中夏算是韦定邦去世的嫌疑人之一,这次去韦庄,实在有点尴尬。
陆游淡淡道:“若我这一具肉身的记忆无差,韦家如今的族长韦定邦,之前曾在你的面前离奇死亡,秋风笔也消失不见?”
罗中夏点头称是。
陆游叹了口气:“既然如此,只怕韦家如今已无暇顾及这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