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岁左迁夜郎道,
琉璃砚水长枯槁。
今年敕放巫山阳,
蛟龙笔翰生辉光
……很好,下一句呢?
“唔唔……圣,什么圣……”罗中夏双眼装作不经意扫视着车厢外面不断后退的景色,抓耳挠腮。颜政捧着《李太白全集》坐在他对面,似笑非笑:“给你点提示吧。”
说完他抬起右手,做了一个向前抓的姿势,嘴里学着《英雄》里的秦军士兵:“大风,大风!”
罗中夏缓缓从肺里吐出一口气,念出了接下来的两句:“圣主还听子虚赋,相如却与论文章。”
这可真是讽刺,太白的千古名诗,他还要靠这种低级的形象记忆法才能记得住。不过也怪不得罗中夏,这两句诗用的典故,自然而然就会让人联想到那个凶悍如狼的诸葛长卿,以及他那支炼自司马相如、能驾驭风云的凌云笔。
这也是无奈之举。寄寓罗中夏体内的青莲笔虽然只是遗笔,毕竟继承的是太白精魄,寄主对太白诗理解得越多,就越接近太白本人的精神,笔灵的能力也就越发强劲。罗中夏国学底子太薄,用京剧里“会通精化”四个境界来比喻的话,他连“会”都谈不上,只好走最正统的路子:背诗。
俗话说得好:“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前路渺渺,不知有多少凶险。罗中夏为了保命,也只好打起精神,乖乖把这许多首李白的诗囫囵个儿先吞下去。只可惜任凭他如何背诵,青莲笔都爱搭不理,恍如未闻,似乎知道自己的这个宿主就算摇头晃脑地背唐诗,也是春风过驴耳吧。
罗中夏愁眉苦脸地托腮望向窗外,心想:“唉,不知道彼得如今到了没有。”
当日在韦家藏笔洞里,他被韦定国一掌打昏,后面的事情全不知道,等到清醒以后,已经在一所小旅馆的床上了。
洞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是一概不知,彼得和尚也没提。自从出洞之后,这位温润如玉的和尚,一直沉默寡言,心事重重。
根据点睛笔的指点,浙江绍兴的永欣寺和湖南永州的绿天庵都和退笔之事有关系。彼得和尚说,点睛笔先写东南,后写西南,可见永欣寺在绿天庵之前,因此他建议罗中夏先跟颜政、二柱子会合,去永欣寺,而彼得和尚则同时前往绿天庵探查。
罗中夏感觉到彼得和尚心神不宁,大概是想顺便一个人静静,于是也并没勉强。两人与颜政、二柱子会合之后,兵分两路而去。
“你这样下去不行啊,几小时才背下了两三首。”
颜政磕了磕指头,浑身洋溢着“事不关己”的轻松。他的体内也寄寓着笔灵,却没罗中夏这么多麻烦事。他的笔灵名为“画眉”,炼自汉代张敞,只要对女性保持尊重即可人笔合一,无须背什么东西。
罗中夏厌烦地拧开绿茶瓶,咕咚咕咚灌了几口:“算了算了,不背这首了,又没多大的战力,找些昂扬、豪气的诗吧,比如《满江红》什么的。”
“《满江红》是吧?你等我翻翻,看里面有没有……”同样不学无术的颜政翻开目录,扫了一圈,“呸,还全集呢,没收录这首诗……不过话说回来,这满篇都是繁体字,又是竖排,看起来眼睛可真疼。”
“你可以用你的指头治治嘛。”
颜政的画眉笔具有奇妙的时光倒转功效,可以用指头使物品或者人的状态回到某个不确定的过去,十根指头每一根都是一次机会。不过颜政还没学会如何控制,时间长度和恢复速度都不太靠谱。
“这可不能乱用,有数的,我好不容易才恢复到这个程度。”颜政伸出指头,除了两个大拇指和右手的无名指以外,其他七根指头都笼罩在一片淡淡的红光中。
罗中夏看到这番情景,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胸口。那里除了青莲笔以外,还沉睡着另外一支叫点睛的笔灵。自有笔冢以来,他可以算是第一个同时在身体里寄寓着两支笔灵的人了。自从指点过一次命运以后,这几天以来点睛笔一直都保持着沉默,悄无声息,仿佛被青莲笔彻底压制似的。
这时候二柱子捧着两盒热气腾腾的康师傅走过来,在狭窄的过道里步伐十分稳健。颜政和罗中夏背了一中午的诗,早已经饥肠辘辘,连忙接过碗面,搁到硬桌上,静等三分钟。罗中夏发现只有两碗,就问二柱子:“我说柱子,你不吃吗?”
“哦,我吃这个。”二柱子憨憨一笑,从怀里掏出两个白馒头,什么也不就,就这么大嚼起来。彼得和尚只身去了永州,如今韦家人跟在罗、颜身边的,只有这个二柱子。他本名叫韦裁庸,因为名字拗口难记,罗、颜都觉得还是二柱子叫起来顺口。
罗中夏把钢勺搁在碗面顶上压住,随口问道:“说起来,你自己没什么笔灵啊?”二柱子咽下一口馒头,回答说:“奶奶说,笔灵选中的,都是有才华的人。我脑子笨,不是块读书的料,呵呵。”说到这里,他呵呵傻笑着搔搔头:“我以前在韦庄上学,后来被家里人送到河南武术学校,奶奶说如果我老老实实学拳,将来也是能有成就的,不必去挤做笔冢吏那个独木桥。”
颜政正色道:“美国摔角界的大拿布洛克•莱斯纳有句话‘拳怕少壮武怕勤’,你这么扎实的功底,只要不进武协,早晚会有大成。我觉得你就和我一样,天生有做武术家的命格。”
罗中夏黯然道:“不错,学拳可比当笔冢吏强多了,没那么多是非……”他摸了摸自己的兜里,里面搁着点睛笔的前一任主人房斌的驾驶证。他与房斌素昧平生,其人生前有什么遭遇、经历一概不知。不过罗中夏亲眼见他因笔灵而被诸葛长卿杀死在眼前,不禁有了几分同病相怜的感觉。留着这驾驶执照,也算是做一点点缅怀。
点睛笔虽能指示命运,趋吉避凶,可终究不能完全左右人生。这位房斌纵有笔灵在身,到头来还是惨遭杀害。罗中夏心中始终有些不安,不知自己是否是下一个。
正在这时,窗外景色倒退的速度减慢了,车厢里广播说前方即将到达绍兴车站,停车十分钟。颜政一阵叫苦:“完了,我这碗面刚泡上。”
“还有十分钟,你还能吃完。”
“马上就到绍兴了,谁还吃泡面啊!”颜政不高兴地抱着碗道。那边二柱子已经抱着旅游地图上的绍兴介绍念起来:
绍兴古称会稽,地属越州,曾是我国春秋时期越国的都城,至今已有两千四百多年的历史,是我国的历史文化名城。其中湖泊遍布,河道纵横,乌篷船穿梭其间,石桥横跨其上,构成了特有的水乡风光,是我国著名的江南水乡。江南水乡古道的那种“黛瓦粉墙,深巷曲弄,枕河人家,柔橹一声,扁舟咿呀”的风情,让许多久居都市钢筋水泥丛林中的人魂牵梦萦。
可惜他声音粗声粗气,比起导游小姐甜美的嗓音差得太远,更像是个小和尚在念经。
等到火车抵达绍兴,罗中夏一行人下了车,一路赶到绍兴柯桥。此时天色已晚,兼有蒙蒙细雨,整个小镇都被笼罩在一片若有若无的雾霭之中,倒是颇有一番意境。不过若是依颜政的喜好,大概只想得到“宫女如花满春殿,只今唯有鹧鸪飞”吧……在路上他们查阅了旅游手册,发现永欣寺现在已经不叫永欣寺了。这座寺庙始建于晋代,本名云门寺,在南梁的时候才改名叫永欣,后来在宋代又改叫淳化寺,宋末毁于战火。一直到明代重修的时候,方才又改回云门寺的名字。
手册上说云门寺在绍兴城南秦望山麓,距离绍兴城只有十六公里的路程。此时天色已晚,于是大家都同意先在镇子上落脚,第二天一大早再前往。
“只要明天找到退笔冢,你身上的青莲笔就可以退掉啦。”
二柱子对罗中夏说,很是替他高兴。罗中夏嘴上只“嗯”了一声,心里却无甚欢喜,这一路上虽然没什么波折,可他在韦庄发生了那些事之后,心里总是惴惴不安,尤其是他又不能告诉二柱子,这是彼得和尚反复叮嘱过的,不然这个耿直的少年说不定会掉头回去奔丧。
“算了,等我退了笔,这些事,就与我无关了。”罗中夏安慰自己道。
他们就近找了一家青年旅馆,罗中夏和二柱子住在一个屋子,颜政说不习惯和男人睡,自己要了个单间。自从离开韦庄之后,这是罗中夏第一次能躺下来好好休息一下,他四肢已经疲惫不堪,洗过澡就直接爬上了床。另外一张床上的二柱子已经是鼾声大作。
过度疲倦,反而睡不着。罗中夏在床上辗转反侧了半天,觉得口干舌燥,喉咙里烟熏火燎的。可是这个旅馆的房间里不提供水壶,想喝水,只能自己拿杯子去外头饮水机接。罗中夏纵然百般不情愿,也只能勉强从床上爬起来,走到外头过道。
外面过道很安静,左右都是紧闭的房门,只有顶上一盏昏黄的日光灯亮着。饮水机就在走廊的尽头。
罗中夏握着杯子朝饮水机慢慢走去,双脚踩在化纤质地的劣质地毯上,发出沙沙的声音。眼看就要走到饮水机面前,罗中夏忽然听到一声长吟:“朝闻游子唱离歌,昨夜微霜初渡河。”语气中竟带有无限萧索之意。
罗中夏不知道这是李颀的《送魏万之京》的名句,还以为是哪个旅客看电视放的声音过大呢,也没在意,继续朝饮水机走去。这时他看到一个男子站在旁边。这个人穿一身黑色西装,面色白净,加上整个人高高痩痩,看上去好似是一支白毫黑杆的毛笔。特别引人注目的是他脸上那个成龙式的大鼻子,鼻翼很宽,和窄脸的比例不是很协调。
“请问先生贵姓?”男子轻声问道,声音和刚才吟诗的腔调几乎一样。
“哦,我姓罗。”罗中夏习惯性地回答道。
“罗”字甫一出口,四周霎时安静下来,似乎在一瞬间落下无形的隔音栅墙。
罗中夏最初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几秒钟以后,他开始发觉事情有些不对劲了:不光是声音,就连光线、气味、温度甚至重力也被一下子吞噬,肉体好似一下子被彻底抛入“无”的领域。
这一切来得实在太过突然,他上一秒钟还在小旅馆里,现在却深陷此处,罗中夏对此完全没有心理准备,不由惊恐地左右望去。可是他只看到无边深重的黑暗,而且十分黏滞。罗中夏试图挥动手臂,却发现身体处于一种奇妙的飘浮状态,无上无下。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一层淡淡的青色荧光从他的胸前涌现出来,逐渐笼罩周身。这点光在无尽的黑暗中微不足道,不过多少让罗中夏心定了一些。这是人类的天性,有光就有希望。很快荧光把全身都裹起来,罗中夏发现自己的身体被这层光芒慢慢融化,形体发生了奇特的变化。
他变成了一支笔。
庄生化蝶,老子化胡,如今罗中夏却化了青莲笔。笔顶一朵青莲,纤毫毕见,流光溢彩。
罗中夏到底也经历了几场硬仗,很快从最初的慌乱镇定下来。眼下情况未明,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新的笔冢吏出现了。罗中夏没想到敌人这么快就找上门来。看到这片黑暗,他忽然想这个新的敌人是否和之前那支五色笔一样,可以把周围环境封在黑暗之中,不受外界影响?不过这两种黑暗还是有一些不同,五色笔的黑暗只是物理性的遮蔽,而眼前这种黑暗似乎让一切感觉都被剥夺了。
就在这时,远处一道毫光闪过,如夜半划破天际的流星,一个声音从四面八方响起。
“罗中夏,欢迎进入我的‘境界’。”
声音没有通过耳膜传递,而是直接敲击大脑,所以罗中夏只能明白其意,却无从判断其声音特征。
“×,我可没情愿要来!”他张开嘴嚷道,也不管张嘴是否真的有用。
“在你答我话时,就已经注定了,你是自愿的。”声音回答。
“浑蛋!你们家自愿是这样?”
“我事先已设置了一个韵部,一旦发动,你只要说出同一韵部的字,就会立刻被吸入我的领域。这是你进入这里的必要条件。”
罗中夏回想刚才的情景,那人没头没脑地念了句“朝闻游子唱离歌,昨夜微霜初渡河”,看来就是在那个时候埋伏下的圈套。他毫不提防,随随便便回了句“我姓罗”。“罗”字与“歌”字同属下平五歌韵,于是……看来这个敌人已经知道了他的底细,故意设置了与“罗”字同韵的诗,一问姓名,罗中夏就上了当。
“你是谁?”
“在这个‘境界’里,我们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们。”随着声音的震动,黑暗中远远浮现出另外一个光团,光团中隐约裹着一支毛笔,与罗中夏化成的青莲笔遥相呼应。旁边还有一个更小的光团,应该就是点睛笔。
声音说:“你我如今置身于纯粹精神构成的领域,与物理世界完全相反。你可以把这里理解为一种‘思想境界’的实体化。这里唯一的实体,就只有笔灵——现实里笔灵寄寓于你,在这里你的精神则被笔灵包容。”
罗中夏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你是什么笔?”
“沧浪笔。”
场面上沉默了一阵,那声音似乎在等罗中夏发出惊呼。可惜罗中夏对这些文学典故完全不熟,没有任何反应。那声音又等待了片刻,似乎突然意识到这个对手国学底子有限,这才冷哼一声。
远处的沧浪笔忽然精光大盛,从笔毫中挤出一个光片,状如羽毛,尖锐如剑。光羽一脱离沧浪笔立刻刺向罗中夏,沉沉黑色中如一枚通体发光的鱼雷。
罗中夏慌忙划动手臂,企图躲开,可是他忘了自己是在精神世界,无所谓距离远近,只有境界差异,只好眼睁睁看着那片光羽削到自己面前。“砰”的一声,光羽在眼前炸裂。他脑子一晕,身体倒不觉得疼痛,只是精神一阵涣散,犹如短暂失神。
“想躲闪是没用的,在这个‘境界’里,一切都只有精神层面上的意义。我所能战你的武器,是意识;你所能抵挡的盾牌,只有才华。”
“完了,那岂不是说我赤手空拳吗?”罗中夏暗暗叫苦。
又是两片光羽飞来,还伴随着声音:“乖乖在这个领域里精神崩溃吧。”
罗中夏被对方这种趾高气扬的态度激怒了,他好歹也曾经打败过麟角笔和五色笔,跟诸葛长卿的凌云笔也战了个平手。
“那就让你看看,到底谁会精神崩溃!”
没用多想,他立刻发动了《望庐山瀑布》,这首诗屡试不爽,实在是罗中夏手里最称手的武器。
可是,这四句诗并没有像他预想的那样,幻化出诗歌的意象来,而是变成四缕青烟,从自己身体里飘出,在黑暗中缥缥缈缈,他甚至能依稀从青烟的脉络分辨出诗中文字。
“愚蠢。”声音冷冷地评论道,“我已经说过了,这里是思想的境界,唯有精神是具体的。你所能依靠的,只有诗句本身的意境和你的领悟,别想靠‘诗意具象’唬人,今天可没那么讨巧了。”
罗中夏没回答,而是拼命驱使着这四缕青色诗烟朝着那两片光羽飘去。《望庐山瀑布》诗句奇绝,蕴意却很浅显,以罗中夏的国学修为,也能勉强如臂使指。
眼见诗烟与光羽相接,罗中夏猛然一凝神识,诗烟登时凝结如锁链,把光羽牢牢缚住。声音却丝毫不觉得意外,反而揶揄道:“倒好,看来你多少识些字。可惜背得熟练,却未必能领悟诗中妙处。”
话音刚落,光羽上下纷飞,把这四柱青烟斩得七零八落,化作丝丝缕缕的残片飘散在黑暗中。罗中夏受此打击,又是一阵眩晕,险些意识涣散,就连青莲笔本身都为之一震。
“在沧浪笔面前卖弄这些,实在可笑。”
“沧浪笔……到底是什么啊?”
“严羽沧浪,诗析千家,你今日就遇着克星了。”
罗中夏对诗歌的了解,只限于几个名人,尚还未到评诗论道的境界,自然对严羽这人不熟。如果是彼得和尚或者韦小榕,就会立刻猜到这笔的来历是炼自南宋严羽。严羽此人诗才不高,却善于分辟析理,提纲挈领,曾著《沧浪诗话》品评历代诗家,被后世尊为诗评之祖。
所以严羽这支沧浪笔,在现实中无甚能为,却能依靠本身能力营造出一个纯精神的境界,以己之长,攻敌之短,凭借解诗析韵的能力,专破诗家笔灵。
那些光羽名叫“哪吒”。严羽论诗,颇为自得,曾说:“吾论诗若哪吒太子析骨还父,析肉还母。”亏得罗中夏用的是李白诗、青莲笔,如果是其他寻常诗句,只怕早被“哪吒”光羽批了个魂飞魄散、一笔两断。
饶是如此,罗中夏还是连连被“哪吒”打中,让意识时醒时昏。青莲笔引以为豪的具象,这时一点都施展不出来了。至于点睛笔,更是无从发挥。
罗中夏又试着放出几首在火车上背的诗,结果因只是临时抱佛脚,自己尚不能体会诗中深意,而被连连斩杀,被沧浪笔批了个痛快淋漓。
不知过了多久,攻击戛然而止。罗中夏喘息未定,几乎快疯了,而局面上忽然又发生了变化。他看到眼前的光羽纷纷飞到一起,在自己四周汇成一面层层叠叠的帷幕,帷幕之上隐隐约约写着许多汉字,长短不一。
“这叫炼幕,每一重幕便是一条诗句。这些字都是历代诗家穷竭心血炼出来的,字字精当,唯一的破法便是窥破幕中所炼之字。你若能打得中,便能击破炼幕,我放你一条生路。”声音说。
罗中夏听得稀里糊涂,只知道自己要找出字来,才能打破壁垒,逃出生天。他赶紧精神一振,凝神去看。果然这炼幕每一重帷上的诗字不用细看,句句分明。
距离罗中夏最近的一重帷幕款款飘过,上面飘动着一行字迹:
“梦魂欲度苍茫去,怕梦轻、还被愁遮。”
他不知诗中“炼”字之妙,心想这个“度”字也许用得好吧。灵识一动,青莲笔飞身而出,笔毫轻轻点中幕上“度”字。整个炼幕一阵剧震,轰的一声,生生把青莲笔震了回去。
那一片原本柔媚如丝的帷幕顿时凝成了铅灰颜色,阴沉坚硬如同铁幕。
“可恶,这和买彩票没什么区别啊。”
罗中夏暗暗咬了咬牙,又选中一块“寥落古行官,宫花寂寞红”,这句短一些,猜中的概率或许会高。“花”字看着鲜艳,想来是诗眼所在。
青莲笔点中“花”字,“啪”的一下立刻又被震回。声音冷笑:“俗不可耐。”
罗中夏连连点选,却没一次点对。眼见这重重炼幕已经有一半都变了颜色,自己却已经被震得没有退路。万般无奈,他只得再选一句更短的:“月入歌扇,花承节鼓。”一共八个字,概率是百分之十二点五,已经很高了。罗中夏已经对自己的鉴赏能力丧失了信心,心中一横,把选择权让渡给了直觉。
就第二个吧。
笔毫触到“入”字,帷幕发出清脆的裂帛之声,化作片片思缕消逝在黑暗中。
成功了!
罗中夏一阵狂喜,声音却道:“不过是凑巧,你能走运多久?”经他提醒,罗中夏才想起来炼幕越收越紧,已经逼到了鼻尖前,再无余裕了。他慌忙乱点一通,希望还能故技重演。只是这回再没有刚才的运气了,他的努力也只是让炼幕变色变得更快。
几番挣扎下来,铁幕已然成形,重重无比沉重的黑影遮天蔽日,朝着化成了青莲笔的罗中夏挟卷而去。罗中夏感受到了无穷的压力,如同被一条巨蟒缠住。他双手下意识地去伸开支撑,却欲振乏力。只听到轰然一声巨响,青莲的光芒终于被这片铁幕卷灭,在黑暗中“啪”的一声熄灭……
啊!罗中夏猛然从床上惊起大叫,把周围的颜政吓了一跳,伸手过去摸他额头:“你鬼压床了?”罗中夏惊魂未定,说敌人在哪儿,颜政更惊讶了:“什么敌人?我刚才出去打水,看见你躺在饮水机前面的地毯上,就给抬进屋了,还以为你睡糊涂了呢。”
罗中夏把刚才的事说了一遍,颜政也觉得纳闷,刚才他可是一个人都没看到。若说对方是敌人的话,为啥就这么轻易放过他了?难道不应该直接拖走解剖吗?两人正百思不得其解,二柱子一脸紧张地进来,说他感应到附近有笔冢吏,惊醒过来,赶紧来提醒他们。
既然二柱子有感应,说明罗中夏刚才确实遭到了一次袭击,不过敌人似乎没什么杀意,稍微接触一下就退去了。
“我说,沧浪笔说的那个炼字,到底是什么意思?”罗中夏问二柱子。他还从来没碰到过这么奇怪的敌人,感觉一身力气都无处施展。
颜政肯定回答不出来,但二柱子是韦家培训出来的,肯定知道。
颜政从包里把《李太白全集》拿出来垫在桌子上,开始削苹果。二柱子道:“我在村里私塾上学的时候,听过一个推敲的故事,就是关于炼字的。你们要不要听?”
“说来听听。”颜政饶有兴趣。
“唐代有一位诗人名叫贾岛,有一次他想出了两句诗‘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但却不知道用‘推’字好还是‘敲’字好。他骑着驴子想了很久,都无法做出决定,最后竟然撞到了韩愈的仪仗队伍。韩愈告诉他说‘敲’字比较好。后世‘推敲’一词就是从这里来的。”
二柱子的故事一听就是讲给少年儿童听的,罗中夏和颜政却听得津津有味。听完以后,罗中夏摸摸脑袋:“可我还是觉不出来‘推’和‘敲’有啥区别。”
二柱子不好意思道:“我也是。”颜政道:“这有什么好为难的,推和敲都不好,应该用砸。僧砸月下门,大半夜的不砸门别人听不见啊。”
“那还不如僧撞月下门。”
“逼急了和尚,搞不好还会僧炸月下门呢。”
三个人都笑了,气氛略有缓和。二柱子道:“这个严羽沧浪笔的能力,我也不太清楚,老师没教过他。不过听你的描述,似乎只要说话不和他的韵部相同,就没事了。接下来咱们外出,尽量装哑巴吧。”
倘若彼得和尚在此,肯定还有更好的办法。但这三个人,一个不学无术,一个六窍皆通,还有一个年纪尚小,只能选择这么保守的办法了。三人又聊了一会儿,决定聚在一个屋子里睡更安全。他们不知道的是,在小旅馆不远的酒店二十层,几道情绪不一的目光,正隔着玻璃注视着这边窗口。其中一个人放下望远镜,露出悍狼般的面孔——正是罗中夏他们的熟人,诸葛长卿。
诸葛长卿对身旁那个有着成龙式大鼻子的男子道:“诸葛一辉,你刚才为何手下留情?”
诸葛一辉啜了一口杯中的清水,竖起一根指头:“我的沧浪笔本来只能困住罗中夏,伤不了他。”
他的笔能把人拉入纯粹精神领域,在那里任何笔灵都无处遁形,所以在诸葛家,他负责的是调查和辨认笔灵,斗战反倒不是强项。
“我记得沧浪笔明明可以令对手精神崩溃。”诸葛长卿有点不甘心。
“那家伙没什么学问,但刚才我窥视他内心,有那么一点异常固执之处,比寻常人都坚定得多,死死护住了核心精神领域。我估计,这就是族长说的道心种子吧。”诸葛一辉说到这里,居然面露一丝敬畏,“他日后多读读书,未来不可预期啊。”
“那岂不是更要趁早干掉?”
“不要整天干掉这个杀死那个,我们诸葛家又不是犯罪集团。这次我们来,是为了搞清楚青莲笔来绍兴的目的,尽量不伤人。”
诸葛长卿道:“我不明白。他们三个只有两个是笔冢吏,还是新丁,我一个人分分钟搞定。只要落到我手里,我保证他们很快就会说出所有的事,笔也归咱们所有了。”他转动手腕,露出残忍笑容。
诸葛一辉皱了皱眉头,他一点也不喜欢这家伙透出的血腥和残忍味道。他把手机往桌子上一搁:“杀人取笔?你疯了?有意见直接找族长说去。”
诸葛长卿耸耸肩,冷笑着回头道:“十九,你的一辉哥说不伤人,你觉得呢?”
原来屋子里还有第三个人,是个二十岁左右的长发女子,长发披肩,一身红衣,高挑的身材英气十足。她半坐在床边,手里玩着一把飞刀,眉眼之间带有浓浓的煞气。她听到诸葛长卿的话,冷然道:“一辉哥,我就问你一句,你刚才在‘境界’里可看到点睛笔了?”
诸葛一辉苦笑着点点头。
一听到这个消息,十九的情绪一瞬间发生了波动,然后迅速被压抑回去。她把飞刀抛得高高,又伸手抓住:“长卿哥说得没错。房斌老师果然是死在他的手上。”
真正杀害房斌的凶手诸葛长卿面不改色,在一旁抱臂冷笑。十九站起身来,语带杀意:“放心吧。我不会给一辉哥你和族长添乱,在摸清楚罗中夏要干吗之前,我不会轻举妄动。但在那之后……我一定要替房斌老师报仇。”
说到最后一个字,屋子里突然涌起一股凛冽锋锐的杀气。诸葛一辉知道他这个族妹对房斌老师抱有一丝特别的情愫,所以听说这次行动的目标是杀师凶手后,坚持一定要跟来。他知道十九脾气倔强,也没法劝,无奈道:“先保持对那三个人监控,等明天看情况再定。”
诸葛长卿吹了声口哨,离开了房间。他转身之后,从嘴角流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得意笑容。而十九走到窗边,拿起望远镜重新朝那个小旅馆望去,头顶似乎悬浮着一把巨大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