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经常看到他们,实际上,从掉进河中开始。小时候她一度以为他们是一群镶着银边的人,因为他们就是那个样子——清晰得如同白昼,但身体被一圈明亮的光芒包围着,就像阳光射在刀身上的反光。然而他们毁了光明在她心中的形象,光明应该是好的才对,可她很清楚这些家伙绝对不是好东西。至于怎么坏,又坏到何种程度,雷恩说不上来。
后来她又认为这东西看上去几乎像液态的金属,边缘在不停地流动,就像融化的手枪,像水银。
所以这就是现在她对他们的称呼:水银人,管他是男是女。人群中总会有那么一个人格外出众,就像三维立体画中的形象。水银人就是一个2D世界中的3D形象。它鹤立鸡群,凌驾于其他人之上。
不知道为什么,看到水银人她会恶心反胃、胸口发热、心跳加速,太阳穴变得紧绷,感觉像被人用拇指使劲按压,仿佛她的脑袋是个成熟了的青春痘,非要挤爆了不可。
这些年来,他们不时出现,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此刻,临近午夜,她坐在货运站外,看到一个水银人从一辆卡车里钻了出来。周围死一般寂静,只偶尔有一两个卡车司机出入,可这个人十分显眼。他膀大腰圆,寸头,脑袋像橡皮擦,看上去呆头呆脑的那一种。可他周身被一道闪闪发光的明线包围着。水银人。
“你看见他了吗?”右边传来一个声音。雷恩并无同伴,她一人独坐,手里拿着一个已经空了的薯条盒——那是她从垃圾桶里扒出来的,只为了用湿手指刮点里面的盐吃。可这声音熟悉无比。她不由得惊讶地转过身去。
“是你。”雷恩说。她声音很小,还有些气喘吁吁。
“嘿,下周二见。”米莉安说。她嘴里叼着烟,化妆品和阴影仿佛给她的眼睛镶了个框。她用脚尖钩住旁边的一张凳子,拖动时,凳子发出刺耳的噪声,随后她在凳子上坐下。“有一阵子了。”
“你怎么……你从哪儿……”雷恩迷惑地环顾四周。她在宾夕法尼亚,眼下这鬼地方是哪儿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米莉安·布莱克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她眨巴着眼睛,心想这应该是幻觉。可问题是她就在那儿坐着呀,还吊儿郎当地抽着烟。怒火在胸中燃烧,雷恩厉声说道:“你抛弃了我。”
米莉安耸耸肩。“嘁!我就是干这个的呀,你才知道啊?”
水银人穿过停车场,朝货运站走来。周围的快餐店全都关门了,但加油站还在营业,当然,厕所和自动售货机也不关门的。他走进加油站,雷恩终于呼出憋了好久的一口气。他走了。
她扭头面向米莉安。
“你应该照顾我的。”
“我首先得照顾自己。不过无所谓了,现在我不是来了吗。”
记忆中的许多画面忽然浮现在雷恩眼前。上路以来,她成了无家可归的流浪者。她四处搭顺风车,为了活命,她可以委身任何人。她在厕所里睡过觉,还要经常和那些想占她便宜的卡车司机、机车骑手以及警察们斗智斗勇。她被狗追过,被开着皮卡车的喝醉了的大学生渣子跟踪过。就在这一周,她还和与她在斯克兰顿一起住了几个月的毒品贩子维克干了一架。维克在她肚子上打了一拳,她用门夹断了维克的几根手指,随后他又一拳打在她脸上。现在她右眼上的伤口虽然已经愈合,但偶尔仍会流血。雷恩跑出来时偷了他的钱包,结果发现钱包里一分钱都没有,真他妈的不要脸。她真是惨到家了。所以她一直在等待一个人的出现,这人会向她伸出援手,并对她说“跟我走吧”。
她一直在等米莉安。
“你说过你会回来找我。”
“我说的是过几年会回来看你。”米莉安耸耸肩,弹飞手里的烟头,烟蒂一明一灭地飞进左边最近一场春雨留下的水洼,“而那话是几年前说的,所以……”
“我以为会很快见到你。”
“我很忙。”
“我也很忙。”
米莉安看着她,微微挑起眉毛。“说真的,你看起来就像一条丧家犬。不过你跟我还真像,除了你没死以外。”
“等等,你说什么?”
“我已经死了。”
“别扯淡了,你不是在这儿吗?活生生的。”
米莉安举起一只手。“那你来跟我击个掌呗。”
雷恩皱皱鼻子,心想管他呢,击掌就击掌,她举手向米莉安的手拍去——
可两人的手掌并没有会合。呼,她扑了个空。
现实世界仿佛倒转过来。她感觉没着没落的,好像她知道的以及相信的一切都如一根漂亮的绳子从她手中滑了出去。
雷恩扭头吐了,她胃里并没有多少食物,因此只吐出一摊痰液似的酸水。她心口火烧火燎般难受,肚子不停地收缩,直到她再也吐不出任何东西为止。
一个男人的声音问道:“你没事吧?”
她吓了一跳,急忙抬头。
一个卡车司机站在近旁,他不是那个水银人,这人留着大胡子,但头顶上却干净得像个灯泡。他嘴唇干裂严重,麻子脸,但眼神很和善。她很少见到善意的眼睛,所以看到一双便记住一双。
“我……我没事。”
“那好。”但他依然站在那里,好像有点不放心。
“我是一个人吗?”她忽然问。
男子蹙眉看了她一眼,仿佛她是个精神病人。“什么?”
雷恩正要问他:你能看见我身边的这个女人吗?可当她扭头时,却发现米莉安已经不知所终。
(但她的烟味儿还留在空气中。)
男子说:“这附近有家诊所。”他一定看到了她脸上迷惑的表情,所以又解释说:“在威尔克斯巴里的北河街。那儿有酒精,也有美沙酮,如果你需要的话。我觉得你应该用得上。”
他以为我是个瘾君子。“去你的吧。”她恶狠狠地说,随即又觉得过意不去,“我没事,你忙你的去吧。”
他投降似的举起双手,可眼神中依旧充满了善意。他往旁边的一个餐巾架上塞了二十美元。“上帝保佑你。”说完他后退几步,才转身朝不远处的一辆彼得比尔特牌卡车走去。
雷恩狐疑地望着那二十美元。
“收下吧。”米莉安突然冒出来说。她用比克打火机点着了另外一支烟。啪嗒,啪嗒;嘶,噗。“你会用得着的。”
雷恩拿起钱,但眼睛一直盯着米莉安。“你已经死了。”
“和美国梦一样死得透透的,宝贝儿。”
“你是幽灵。”
“这么说也可以。”
“你不是真的。”
米莉安嘴里叼着致癌物说:“如果这能让你晚上睡得好些的话。”
“你滚!我不想你在这儿。”
“你这驱魔术火候还太差。驱魔一般得要一个年轻牧师和一个老牧师,还要念几句高大上的词儿,不过,嘿,你这也蛮酷。如果你真心那样想,贱人,我马上就闪。”米莉安一脚把凳子向后踢翻,站了起来,“我过几年再来找你,也许到时候你就愿意听我说了。”
米莉安刚走出没几步。
“等等。”雷恩叫道。
米莉安的脸上不易察觉地露出一丝微笑。“改主意了?”
“你想跟我说什么?”
“那你得求我。”
“我从来就不知道‘求’字怎么写。”
“那是自然,我也是。你和我一样高冷。”米莉安转回身,润了润嘴唇,烟蒂已经烧到接近手指的位置。她说:“好吧,我可以告诉你某些人身上的银边儿是怎么回事。我可以告诉你水银人是谁。”
“那就说吧。”
“他们是怪物。”
突然之间,压抑的感觉再度袭来:她口干舌燥,太阳穴上像敲起了小军鼓,耳朵里全是高频的啸叫声。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水银人从货运站里出来了。他一手拿着咖啡,一手拿着几颗棒形糖果,径直走向了他的卡车。
他周身像镀了一圈铬,闪闪发光。
“我不明白。”
米莉安用烟头指着水银人画了个红圈。“那边那个家伙,他叫罗伯特·本德,人都叫他鲍勃。他是个怪物,不过这你已经知道了。”
确实,雷恩心想。或者,即便她不知道,也感觉到了。
她又想吐了。或哭。
可她心里又有一丝得意,好像找到了一块失踪已久的拼图碎片,或者一个她无意破解的谜语的谜底。
雷恩看着鲍勃把咖啡和糖果腾到一只手上,另一只手掏出车钥匙准备爬上卡车。米莉安继续说道:“鲍勃是个怪物,但不是那种超自然的怪物。鲍勃不是吸血鬼,不是狼人,也不是性感的科学怪人。鲍勃是最普通的怪物,他是人,但是个杀人犯。”米莉安耸耸肩,“至少他会成为一个杀人犯。虽然他现在还没有行凶,但他会的,很快就会。”
停车场那边,鲍勃终于打开了车门,开始把屁股挪到座位上。雷恩说:“你怎么知道?”
“我就是干这个的呀。”
“我怎么知道你有没有骗我?”
“你用不着知道,你要用这里感觉。”米莉安伸手像敲门一样在雷恩心口敲了敲。雷恩浑身一凛,这触碰格外真实,不像刚刚的击掌。她甚至听到了胸骨里的回音。笃,笃,笃。“但是不是真的要靠你自己去发现。而是留意他,跟踪他。”
卡车的头灯亮了起来,两道光柱直插夜幕。
“猎捕怪物。”米莉安说。雷恩看她的时候,她已经消失了。空气里留下一缕青烟,缥缥缈缈,随后也像米莉安一样无影无踪了。
卡车起步,雷恩也站起了身。
她冲到车头前面,连连挥手。
嘎吱一声刹车响,男子从驾驶舱里伸出脑袋。“快让开。”
“我想搭个车。”
他愣了一会儿,好像在考虑。
但随后他摆摆手说:“好,上来吧。”
雷恩和鲍勃·本德——一个潜在的杀人犯——就这样认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