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栋房子已经老得不成样子,从下到上都在腐烂,仿佛大地正在把它回收。门廊摇摇欲坠,蓝色的外墙上全是斑斑驳驳的水渍。无人管理的花圃杂草丛生,里面还长出不少蘑菇。但如果只看上半部,房子还算可以。门廊是木质结构的,用木质栏杆隔开。两侧各有一门,让人一眼就能看出这是联排式住宅:一栋房子,两边一模一样,可以分别卖给不同的买家或租给不同的房客。
房子坐落在一条小道旁边,周围的房子几乎一模一样:大部分为单层,面积都不大。住在这里的不是穷人,也不是富人。也许只是一些温饱不成问题的普通人家,米莉安心想,他们挣的钱刚刚够花。度假大概就是到湖边钓钓鱼。车子嘛,只能买别人淘汰的二手车。
即便如此,也比许多人的日子要好过些,她这样觉得。
米莉安和格罗斯基下车走向门廊。一只蜈蚣蠕动着密密麻麻的腿脚从她面前蜿蜒爬过。
她走上台阶,敲了敲防蚊纱门。纱门在几乎和它分家的门框里瑟瑟发抖。格罗斯基瞥了她一眼。“早跟你说过这里没人。马克·戴利一个人生活。”
“嗯,我只是确定一下。”
“确定什么?”
“因为我们要到后面——”她打算说拿砖头砸窗户,可这时,隔壁的门突然打开了。米莉安差点吓尿。“我×!”
一个女人伸出脑袋。年龄不小,但也不算老,也许有小50岁。她的头发好似用扫帚毛编的头盔,直接扣在一张布满雀斑的脸上。她的两眼眯成一条缝,噘着嘴巴。
“干啥?”女人问。
“女士。”格罗斯基说道,但米莉安马上打断了他。
“我们是警察。”
女人的眼睛眯得更厉害了,好像被人用拇指和食指捏着。“你们看着可不像警察。”她顿了顿,“不过他倒有点像。警察已经来过一次了,该干的也都干过了。”
“他们干了什么?”米莉安问。
“能干什么?到处看看嘛,还问了些问题。”
“我们不是一般的警察。”米莉安说。她用一个“我就要这么干”的眼神回答了格罗斯基“别这么干”的眼神,“我们是联邦调查局的格罗斯基和布莱克。显然他是格罗斯基。你相信我是他的搭档吗?呃,算了。格罗斯基是货真价实的调查局探员,我嘛,算是顾问。”
“顾问?”女人重复着这两个字,仿佛它是一串乱码,或者她听不懂的外国话。
“对。”
“那好吧。你们想进他家?”
格罗斯基说:“女士,我不知道它——”
“没错,”米莉安又一次打断他,“我们想进去。”
“等等,我去拿钥匙。”
女人消失在门后。格罗斯基嘟囔说:“你会害死我的。”
“你反正已经被开除了,我还能害你到哪儿去啊?”
“害我被人起诉,被逮捕。”
“咳,别担心,这种事儿我干得多了。”
“是,可结果呢,你——”
这时那女人又出来了,就像乌龟从壳里伸出脑袋。她的背有点驼,走路慢慢吞吞,虽然夏季的炎热已经渐渐消退,但她仍然穿着一件破旧的T恤衫。
女人费力地走下自家台阶,绕过栏杆,又爬上这边的台阶,感觉像经历了一次长征。米莉安真想摸摸她的扫把头,看看她会怎么个死法。她想应该是最没意思的死法吧——和她的脚步一样缓慢的死。窥视死亡的欲望无比强烈,仿佛有股力量在左右着她的手,感觉皮肤上有万千小虫在蠕动、叮咬。米莉安拼命克制着,现在不是时候,她提醒自己。于是她清了清嗓子。
“你是房东吧?”
“嗯嗯。”女人回答。只是她的口音听起来更像“哎哎”。“对,房子是我租给马克的。”接着她又如数家珍般说起了以前的房客(尽管他们谁也没问),什么皮特啦(不对,是彼得),还有之前一对儿好脾气的危地马拉夫妇,再往前还有这个男的那个女的,哦,接着就是她决定把房子分成两个单元,她儿子说这能给她带来额外的收入,因为她失去了在巨鹰公司的工作,况且儿子离开之后,她一个人也住不了那么大的房子。她儿子比利后来死在了阿富汗,从此她就成了孤家寡人,因为孩子他爹在比利出生六个月时就抛弃了他们母子。
讲完这一通故事,她终于用钥匙打开了门。米莉安讨厌这个女人,但又禁不住可怜她。也许正是因为可怜她,所以才让米莉安感到愤恨吧。她也搞不清楚,她只知道这些矛盾念头让她看起来像个十足的烂人。当然,这他妈的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了,对吧?“我叫黛比。”女人说。她的名字听起来像是受伤的小动物发出的惨叫。
他们前后脚进了屋。
马克这边的公寓和他的小木屋一样局促得可怜,屋里一水儿的宜家家具。宜家家具,米莉安心想,大学生和离婚党的最爱。
“马克的事真遗憾,”黛比咬着牙说,“什么人会对他干出这种事啊?”
“警察们仔细搜查过吗?”格罗斯基问。
“没,”黛比摆摆手说,“他们没待多久,基本上进来就出去了,问了我几个问题,然后就完事儿了。马克话不多,人也不错。我知道他有家庭矛盾,可那是他们的家事,究竟怪谁,我也不知道。但我觉得,凡事有果必有因。”
真是讽刺,米莉安心想。黛比的意思是,虽然马克打老婆,但也许是他老婆活该。接着马克被人捅死,她倒觉得惋惜起来。米莉安很想当面打一下这女人的脸,她想告诉她,也许马克同样活该被人捅死,他不该打女人的,但她及时拉住了缰绳。
她暗暗记下这一刻,并视之为个人的成长。嘿,我真棒。
格罗斯基问他们能不能四处看看,黛比欣然同意。于是他们在屋里参观起来,他们摸摸这里,瞧瞧那里。可屋里实在没有多少东西可供他们侦查,储藏室里只有少许容易腐败的食物,冰箱几乎是空的。(“我清理过,我不希望下一个租客来租房子时发现冰箱里臭烘烘的。”黛比解释说。)这是个两居单元。其中一间是卧室,没什么特别的,床底下也没有什么不合时宜的东西,抽屉里除了衣服,也没别的。另一间是个办公室,摆着一张玻璃面的小桌子,桌上有台笔记本电脑,桌旁有台跑步机(和许多人一样,用来挂衣服)。
米莉安小心翼翼地掀开笔记本电脑,毫不掩饰一脸的嫌恶,仿佛她在处理一条塞满医疗废物的破内裤。她发现自己不得不使用电脑的时候越来越多,而每一次她都懊恼不已。因为电脑实在太麻烦,太让人着急了。她希望有朝一日科技能够发达到只要你按下一个按钮,然后对着麦克风说出你的意图,电脑就能不折不扣地满足你的愿望。
屏幕亮起来了。
WindowsVista。
密码框,空着。光标在闪烁。
密码:stabbed(被人捅死)。
错。
密码:deadguy(死人)。
错。
密码:markdaley123(马克·戴利123)。
错。
密码:eatshitanddieyoufuckingmachine23452(吃屎吧你这该死的机器23452)。
还是错。
格罗斯基凑到跟前。“让我来吧。”他低声说。米莉安只好给他让出位置。只见格罗斯基俯身到电脑前,手指在键盘上一通噼里啪啦,米莉安惊讶地看着,甚至怀疑这家伙是半人半机器人。
他一边操作,还一边加了旁白:“WindowsVista是老掉牙的系统了,只需进入安全模式,在开始的地方打开一个命令行,拉出用户名记录,然后——”他在屏幕上打出用户名markdaley,新密码markdaley。“搞定。”
成功登录电脑。
现在她盯着一堆图标、方框和闪光的玩意儿又愣住了,她伸着双手,却不知该落往哪里。“我去!”
“你还真是个卢德分子(卢德分子:指19世纪英国工业革命时期,因为机器代替了人力而失业的技术工人。现在引申为持有反机械化以及反自动化观点的人。)啊。”格罗斯基说。
“你才是卢德分子。”
“你根本不知道卢德分子是什么意思,对不对?”
“我当然知道。”眨巴眨巴眼睛,“唉,我不知道。”
“你让让,我来。你继续搜查。”
“好吧,”她不服气又万般无奈地说,“你这个大卢德分子。”
黛比对他们俩的争执似乎不感兴趣。米莉安在屋里闲逛起来。“房子就这么大?”她问。
“还有地下室。”
“我能去看看吗?”
“看呗。”她领着米莉安来到卫生间对面的一扇门。打开之后,里面是一段参差不齐的木楼梯,每一脚踩下去都会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下去之前,黛比打开了电灯,整个地下室只有一个灯泡,且会随着她的脚步晃晃悠悠。和上面差不多,这里同样没什么东西。角落里摆着洗衣机和烘干机,旁边一张铁架上面随便放了几把工具。另一面墙前有台冰柜,米莉安走了过去。
掀开冰柜盖子。
空空如也。柜底有些粉色的污渍。
“我把里面的东西扔掉了。”黛比说。
“之前装了些什么?”
“鹿肉。马克是个猎手。”
“拿小鹿斑比当饭吃,嗯?”米莉安说。
“对。”但此刻黛比亮晶晶的小眼睛像扎在巫毒娃娃身上的针一样死死盯着她,“我说,你看上去可不像警察。”
“联邦调查局的。我说过,调查局的。”
黛比不屑地“哼”了声:“你看着也不像调查局的。”
“好吧,我说过了,我是联邦调查局的顾问。”她模仿凡娜·怀特的姿势亮了亮自己那身打扮:白T恤和破洞牛仔裤,“呃,我们就好比执法界的摇滚明星、前卫朋克,我们想怎么穿就怎么穿,想什么时候上班就什么时候上班。我是个叛逆者,黛比,特立独行是我的风格。”
“哦,好吧。”黛比平淡的反应让米莉安感到意外,她好像对她所说的这一切并不惊诧,而完全是一副你说是什么就是什么的样子。
黛比身后,米莉安看到水泥墙上有个木门,上面还挂着锁。“那是什么?”
“那是一扇门。”
“嗯,黛比,我猜也是一扇门,我没说那是件艺术品。”
“若是艺术品的话,也应该是简洁艺术。聪明。”
“相当聪明。”米莉安皮笑肉不笑地回答,那笑容仿佛在说:我不是在笑,我只是不得不做出这样一副表情,免得我忍不住把你的脑袋从你那猥琐的肩膀上咬下来。“门后面是什么,黛比?”
“是我那边的地下室。”
“哦,好吧。这么说马克进不去那边了?”
“不,他当然能进。”
“能进?可那不是你的地下室吗?”
“是啊,是啊,不过你也知道,哦,算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黛比的眼睛里闪了一下光,就像月亮照在池塘的水面上。那是恐惧。米莉安喜欢恐惧,恐惧是伤,就像子弹留下的弹孔,只要你发现了,就可以把指头插进里面使劲按,直到你获得反应。
“黛比,警察进去过吗?”
“我……我想不起来了。”她躲避着米莉安的目光,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她的手指互相交叠,仿佛正在修补破网的蜘蛛。
“他们没进去?”米莉安说。
“我不记得了,也许进去过。”
“黛比,实话跟你说吧,我只是个顾问,我没有任何执法权。所以不管你在里面藏了什么,让我进去看看,反正我也不能怎样你,而且我不会告诉任何人。但如果我把调查局的朋友叫下来,他肯定会通知警方,也许他们会三更半夜闯进来把这里搞得一团糟。我想你应该不愿坐牢吧。到时候闹得人尽皆知,看谁还来租你的房子。”是时候祭出大杀器了,“你儿子的在天之灵会怎么想?”
黛比朝上看了看。现在她眼睛里闪烁着新的恐惧,显然,她已经在害怕隐瞒不报的后果了。太好了。快老实交代吧,黛比。
“我……我知道不该这么做。”
“继续。”
“我和马克的协议是不合法的。”
“嗯,肯定不合法。什么协议?”
黛比叹口气,眼睛里泛出了泪花。“走,我让你看看。”
她在钥匙环上找到了开锁的钥匙。锁被打开,直接掉在水泥地上,啪。门开了,里面和外面几乎一模一样,除了一点——
“这是房子的供暖设备。”黛比指着后墙边一个巨大的锅炉说。
米莉安心里一紧。马克一定在这里烧东西——证据、尸体。而黛比是帮手。
这一定就是马克被人杀死的原因。她用告解室里神父那样平静的声音说:“黛比,告诉我锅炉的事。”
“马克负责烧锅炉。”
“好。”
“我知道这样做不对。”
“好。”
“这是个烧油的锅炉——我知道,我知道,全球变暖。”她的声音都快开叉了,“他说他懂一点这些东西,怎么换过滤器,怎么修阻尼器,我……我一窍不通,但他负责全部的维护。我这两套房子就这一组供暖设备。”此时她已经眼泪汪汪,她眨了眨眼,阻止泪水的外流,“我知道,这不合规定。”
“哦,好……吧。”
“我会被抓吗?”
“因为什么?”
“因为在两套房子里只装了一套供暖设备。这不合规定。”
“什么他妈的规定?”
“建筑规定。”
“黛比,”米莉安的肺都要气炸了,“我他妈的才不管什么破建筑规定!我只问一句,这就是你怕被我发现的东西?”
“是。”黛比的声音里充满了悔恨与虔诚,仿佛这一通坦白洗掉了她迷失灵魂之上的所有罪恶,“当然了。”
“大爷的。”米莉安把牙齿咬得咯咯响,她甚至担心会把牙齿崩到肚子里,“黛比,没人在乎你说的那个狗屁建筑规定,我说的是这世界上的所有人,也没人在乎你的破供暖设备。我再多问一句,马克有没有用这个锅炉干过什么事儿?有没有过异常的举动?”
“类似于男女之事?”
“什么?男女之事?你开玩笑吗?这算什么狗屁玩笑?难道有人会强奸锅炉吗?我说的是他有没有往下面拖过尸体,或者你有没有闻到过怪味儿,或者——”
等等。
那是什么?
“那是什么?”
黛比顺着米莉安手指的方向望去,几乎和外面一模一样的铁架上放着一个带锁的盒子。
“那是个盒子。”
是个盒子,也是一扇门。“废话,里面装的什么?”
“我不知道,那是马克的。”
“打开。”
“我说了是马克的,我没有钥匙。”
米莉安低声咆哮说:“行,我自己开。”她怒气冲冲地走过去,发现盒子上也是一把挂锁,但这把锁更小,就像小精灵藏它宝贵的树饼干时用的锁。她抱起盒子,拿锁的那一面朝铁架上砸去。
每砸一次,黛比就跟着惊叫一声。
砸了十次,挂锁终于像崩断的牙齿一样掉了下来。米莉安手中的盒子也随即打开。
照片散落出来。
米莉安不需要捡起来也能看到一个个女孩子的脸庞,她们大多十几岁的年龄,一双双眼睛天真地望着她。但她们都穿着衣服,照片也没有任何情色的感觉。有些看起来像是从年鉴上剪下来的,另一些看着像从灌木篱笆或树后面偷拍的,因为镜头前还有乱入的绿叶的影子。
“我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黛比说。米莉安从她说话的口气判断她没有撒谎,因为她一点也没有紧张。可能只是有点困惑。
忍不住好奇,她放下盒子,朝黛比伸出了手。黛比没注意,也就没有避开。米莉安的手指摸到了她的脸颊,于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