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夏夜的熏风刮过,倾城鱼馆里的灯光微微有些晃荡黯淡,原本在缓缓叙述着旧事的鹰隼忽然停了下来,他虽然双目已盲,但对于周围环境的变化却异常敏感。熏风温热,一如此刻相携的故人温润的掌心。
魇璃幽幽地叹了口气,虽然时隔数百年,当年他立于船尾的眼神依旧刻骨铭心。除了兄长,她从未感知过这样的牵挂。
鱼姬用簪子挑了挑酒桌上油灯的灯芯,再罩上一只秋香色的宣纸灯罩,原本于风中摇曳的灯火顿时安稳下来。她抬眼看看魇璃,淡淡一笑:
“人心肉做,便有千般怨尤,只要心意相通,也一样可以焐暖了。”
“怎么不再说下去了?”魇璃的声音早不复之前的冷硬。
明颜早已听得入迷,忙不迭地追问道:“是啊,继续说啊。帝女去了忘渊又会发生什么事?那位上卿真能放心她仅带一人,就这么去吗?” 龙涯沉吟道:“天道大战在即,那帝女执意护送铘回国,想来正如那白衣女童所言,是打算善加利用这一张好底牌。将那蒯肃绊住,无非也是为了避免其继续遗祸兄长。想来忘渊之险,也不下于风郡、藤州、天脉冰峰。”
鱼姬微微颔首:“没错,不过再难再险,也拦不住那位勇敢的帝女。更何况,还有一位为红颜奋不顾身的有情郎……”
魇璃转眼看看身后的蒯肃言道:“时候不早了,咱们也该启程了。”说罢转身朝甬道而去,蒯肃抱着还在沉睡的铘紧紧跟在身后,只是偶尔看到走在前方的少女的背影,觉得她的心思远比魇暝更难揣度,做贼心虚之余难免有些不安。
沙幕与忘渊交界的沙忘关离沙关也不过三天路程,魇璃与蒯肃在黄沙之地日夜兼程,两天后发觉地势走向很明显逐渐降低,而周围也渐渐有了些行人。通过陆路在各部之间运送货物虽比地下航道来得麻烦,但也免去了不少通关税收,所以许多小商贩往往是选择陆路通商。
魇璃与蒯肃在路遇的马贩手里买下两匹快马,也自然加快了脚程,赶在第三天入夜之前自沙忘关出关,只见眼前出现大片大片的农田和零星分布的农舍,远处一个被群山包围的偌大峡谷,这就是金灵的属地——忘渊。
此刻已是上灯时分,峡谷高耸而光滑的岩壁上反射着谷内缤纷的灯火,露出金属的光泽。峡谷毗邻的巨型冰山成了忘渊与梦川之间的巨大屏障,冰山高耸白雪皑皑,就如同张扬的巨大冰凌延展至忘渊的上空。峡谷的走向径自引向地下,在那里有一个繁荣的地下王国,以及这个王国最尊崇的皇族所居住的鎏金城。
和死寂的峦都不同,这座鎏金城城如其名,流光溢彩异常奢华,依岩壁而建,似乎是从硕大的金属岩壁之中生长而出,一半空悬于忘渊上空,规模与峦都相若,只是亭台楼阁皆是黄金打造,更是显得光耀夺目,异常考究。
而鎏金城下宽阔的街道蜿蜒,错综复杂如同繁密的蛛网,街头人声鼎沸,灯火通明。很多店铺都是经营金属器物的,所以明晃晃的器物随处可见。不同地方口音的商人在讨价还价,用各部的特产换取忘渊的金属器物。
“这才是名副其实的鎏金城……”魇璃在峡谷外观望许久喃喃言道,伸手拍拍马脖,马匹开始慢条斯理地朝鎏金城而去。
蒯肃抱着铘,见魇璃这般行径不由得吃了一惊:“帝女,咱们不是不进去吗?”
魇璃言道:“难得到此一游,不进去岂不可惜?”随后转头笑笑, “蒯将军不是害怕吧?”蒯肃不敢多口,只是低声言道:“微臣只是担心帝女的安全。”
“那就行了。”魇璃轻描淡写地言道,随后便不再言语。两骑一前一后地到了忘渊都城城门口,魇璃头顶没有梦川皇室象征的双角,看起来就和寻常人无异。这城中每天都有无数外来商贾出入,所以门口的守军也只是象征性地盘查了一阵,就放他们进城。在繁华的市井街道上徐徐前行,那黄金打造的空中楼阁也越来越近。到了悬空的鎏金城之下,喧嚣的市井也就进入了尾声,取而代之的是若干园林,修剪得异常雅致,而园林较为低矮之处露出的却是皇城守军的营房。
魇璃绕着园林由西往东行,到了东边园林尽头远离守军之地,就远远看到一座黄金麒麟像矗立在园林之中。她面露喜色,轻声言道:“是这里了。”说罢翻身下马奔入林中。蒯肃抱了铘紧跟其后,却不知她有何用意。
大约跑了一炷香时间,那座巨大的麒麟像已然近在眼前,魇璃绕行雕像一圈后将目光落在麒麟右前掌的指甲之上,随后伸手在那只前掌五指上由右至左点按一次,接着在中指上一扳。只听得一阵细微的扎扎声,雕像前的空地上已经露出一个三尺宽五尺长的方洞来,一溜古旧的石阶通向地下。
蒯肃看看那石阶问道:“帝女怎会知道这个机关?不知这石阶通向何地?”
魇璃言道:“这是忘渊皇城的密道,当然是通向那鎏金城了。铘以前常从这里偷跑出来玩耍,听他说过很多次,自然是记住了。”接着言道,“下面机关复杂,尤其是有一段路对经过者的体重有限制。蒯将军你身形高大,若是再带上铘只怕会触动机关,还是由我来抱铘比较安全。”言语之间已经将铘从蒯肃手里接了过来,接着沿石阶而下。
蒯肃紧跟在魇璃后面,待到朝下走了十余步,头顶上方又响起一阵细微的扎扎声,密道里顿时黯淡了下来,却是洞口已然在他们身后关闭,严丝合缝。就在此时,密道里却开始浮起无数幽幽的冷光,仔细看去两壁之上密布着无数小坑洞,内藏雪亮而尖锐的箭头,当真是杀机四伏。顶棚之上零星的缀着些闪光的晶石,在地上映出星星点点的光斑,使得通道变得明亮起来,而每个光斑之间恰好正是一步之遥。
“只能踏着光斑前行,否则机关发动,只怕咱们都会成为箭靶子。”魇璃喃喃道,将身一纵轻轻巧巧地落在最近的一片光斑之上,果然如她所言,一切安好。
蒯肃小心地跟随着魇璃的脚步,两人在这似乎无穷无尽的甬道里走了一个时辰,甬道走向上拔,想来是已经进入到鎏金城的范围。一路行来,魇璃一言不发,只是四下打量,脚步也比先前慢出许多。甬道之中只有两人的脚步声,显得气氛颇为诡异,越是如此,蒯肃心中越发不安,但也只得硬着头皮跟在魇璃后面。
此时的甬道已然到了一处转角,魇璃的脚步忽然加快,身形一闪已然消失在蒯肃视线范围之外!
蒯肃大惊失色,忙加快脚步跟了上去,只见眼前一条空荡荡的长廊,哪里还有魇璃与铘的身影?这一惊当真是非同小可,他一直在担心魇璃会对付自己,不想会是在这样的情况之下,如此没着没落,也不知接下来等着自己的是什么。
蒯肃也不是蠢钝之人,第一时间的反应便是转头奔来时路而去,只是没想到才奔出几十步,原本一直落在地上的光斑骤然消失,四周的一切顿时黯淡下来!没有光斑指路,若是踏错一步,也难逃横死箭雨之下的厄运,蒯肃额头上的汗水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只能立在原地,耳边只能听到自己因为恐惧而跳得特别快的心跳声。之后,他听到一声轻笑,转头看去,却见数十丈外的转角处又亮了起来,魇璃抱着沉睡的铘立在那里,嘴角微微上扬,笑容中透出几丝寒意。
“帝女……这是何意?”蒯肃极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开口问道。
魇璃叹了口气:“蒯将军,你又何必故作不知?从你在风郡皇城之外用活结捆绑时羁开始,就应该想得到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蒯肃哑然,许久方才言道:“原来帝女早就知道。”
魇璃冷声道:“我何止是知道这些,我还知道你是受命于二皇兄魇桀。只是不明白,你一直在大皇兄麾下颇受重用,为何还会背叛他?魇桀给了你什么好处!”
蒯肃听得魇璃这一声断喝,不由自主地颤了一下:“帝女明鉴,微臣没有……”
魇璃早料到他会矢口否认,只是幽幽地叹了口气:“本来我还想问清楚你是否有隐衷,如今看来,是我想多了。”说罢将手放在墙角处的一小块凸起的兽雕之上轻轻摩挲,而后用力朝上一扳,只听得一阵机簧摩擦之声,而后蒯肃所处的甬道蓦然变得狭窄起来。却是两面墙壁开始缓缓地朝中间移动!
两面墙壁合拢之后,夹在中间的蒯肃也不免被碾为肉酱。倘若地上的光斑犹在,他还可以趁着甬道合拢之前逃出去,可如今却是寸步难行,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两面墙壁越来越近。到这一刻他才恍然大悟,原来先前魇璃刻意放慢脚步就是在观察四周的动向寻找机关法门,想来是那忘渊的小皇子曾经跟她说过,所以从一开始,她便是在盘算着用密道里的机关来对付自己!
想到这点,蒯肃不由暗自心惊,一面张开手臂撑住两面墙壁,一面抬眼看去,只见魇璃微微侧目,眉宇之间自有一番威严气势。蒯肃此刻再也无法自控,瞬间变了脸色,惨声喊道:“事到如今,微臣也不敢隐瞒帝女。微臣的确是受命于二殿下,但一切并非微臣所愿!”
“哦?”魇璃冷笑一声,“那不妨说说看,你有多不情愿。”
两面墙壁的高压使得蒯肃撑开的双臂微微发颤,惊惧交加之下更是满身大汗,颤声道:“微臣……微臣一向为大殿下效力,也颇受重用,若非事关小儿生死,微臣就是粉身碎骨,也不愿背叛大殿下。小儿长辕在北冥大营担任虎贲尉,执掌先锋营战车,只因一时疏忽,导致十数辆战车焚毁。为免责罚,就挪用军费私下寻工匠打造战车填补,本以为此事天衣无缝,不知为何却被璐王知晓……”言至于此,两面墙壁早已将他夹在一尺半宽的缝隙之中难以动弹。
“璐王?你是说皇叔寐璐?”魇璃心念一动,伸手扣住机关,暂时止住两面墙壁的移动。蒯肃如蒙大赦,只觉得双腿发软,早已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汗流浃背气喘如牛。
魇璃喃喃言道,“璐王一向是二皇兄魇桀的智囊,背后便是整个梦川皇室派系和魇桀的南川大营,一向与大皇兄统领的百官及北冥大营分庭抗礼。他老人家向来是滴水不漏,你儿子被他抓到痛脚,想来你若是不听他号令,便会把焚毁战车、挪用军费之事捅到台面上来。那个时候,别说大皇兄一向严明,不可能一味护短,就算他愿意,事情闹大了也一样压不住。横竖你儿子都是死路一条,所以你才会投向二皇兄阵营,是不是?”
蒯肃稍稍平复,沉声言道:“帝女英明。微臣一念之差铸下大错,实无颜面求帝女宽恕,只求帝女可以在大殿下面前为小儿求恳,放他一条生路……”
魇璃叹了口气:“此时此刻你不为自己乞命,还惦记着沙场上的儿子,足见舐犊情深,只可惜你站错了队。而今大战将至,魇桀既然有心拿北冥大营做踏脚石,先锋营的战车自然先行,你儿子既为虎贲尉,恐怕要从战乱中全身而退也是千难万难。”言罢摇摇头,抱着铘转身朝密道的另一头走去,一边走一边言道,“你的性命暂且记下,若是我这一去可以达成所愿,兴许你儿子的命也可一并保全。至于你,暂且留在这里好好想想,今后应该站在哪一边。”
蒯肃听得魇璃的言语,原本心如死灰的心境中蓦然浮起一丝希望,只是拜伏于地哀泣道:“多谢帝女活命之恩……”
魇璃踏着光斑前行,甬道里传来的蒯肃的声音听来颇教人心酸,因为密道的曲折,回音阵阵早已听不清楚,但那种发自内心的感念却是显而易见。
起初在藤州境内,她每天都在琢磨着如何除掉蒯肃,而今明明已经有机会将其置于死地,却反倒将他放过了。有一个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理由,对着这样一个眼见性命不保还在为儿子乞命的父亲,她的心情很复杂,是艳羡也罢,是怜悯也罢,总之是无法下手了。
何况到如今,蒯肃活着比死了更有用,只要掌控住蒯肃最为重视的
物事,也自然可以将蒯肃留为己用。既然魇桀与璐王满心以为蒯肃为己方所用,若是再把蒯肃放回去,也就等于在二皇兄的阵营中埋下一根隐藏的芒刺,迟早是派得上用场的……
甬道已经走到了尽头,面前是两扇闭合的石门,严丝合缝,少说也有数千斤重。
魇璃找到墙壁上可操控石门的扳手稍稍旋动,只听得一阵如同闷雷一样的声响,面前的石门已经缓缓开启,由无到有,又从细到宽的门缝外透出一道异常耀眼的光线来,魇璃在密道里待得久了,突然看到亮光自然有些不适应,下意识地闭眼别过脸去。待到再度睁开眼的时候,身前已经排布了一圈尖锐的长枪,就好像一把撑开的折扇,只是雪亮枪头聚拢而汇成的扇骨距离她的身体不过半分。
这样被无数利器针对的感觉魇璃并不陌生,恍惚之间似乎再一次回到了可怕的瑸晖宫。很快,魇璃已经镇定下来转眼看了看四周,只看到无数身着铜甲的侍卫,一个个面如严霜杀气腾腾。
她吁了口气笑了笑:“不用那么紧张,我只是把你们的小皇子铘送回来了。”说罢微微调整了一下手臂,让沉睡的孩子的脸朝向众人。
只听到一阵唏嘘之声,继而枪阵一分为二,走出一个异常壮实威武的中年人来,虎目浓眉,一圈络腮胡子浓密却修剪得甚是整齐,看其盔甲服饰,理当在这鎏金城中身居要职。
他走到上前来,低头审视魇璃手里的孩子,发现果真是早已被送去风郡作质子的皇子铘,不由得一惊,沉声问道:“你怎会把皇子铘带回此处?”
魇璃将铘递给那人:“我想求见贵国圣上,烦请引荐。”
那人伸臂接过铘,却只是皱眉审视魇璃,许久方才言道:“圣上金面岂是你想见就能见的?你究竟是何人?速速报上名!”
魇璃叹了口气,伸手抽出腰间的金翎剑,周围众人皆是一片哗然,纷纷挺枪便刺,却被那为首的将领喝住,随后转头对魇璃沉声喝道: “虽说你救回了皇子铘,但擅闯鎏金城乃是死罪。本王再给你一次机会。你究竟何人,报上名来或可免你一死。”
“本王?”魇璃心念一动,“早听过忘渊有位尅王虎目虬髯威武过人,想必便是这位王爷了。”
那人眯缝双眼注视着眼前这个毫无惧色的少女,微微颔首:“不错,正是本王。你倒是精乖,究竟是何来路?”
魇璃笑笑也不言语,只是伸手在金翎剑剑锋上一抹,随后收剑还鞘,向前一步走到尅王面前摊开手掌,只见白皙的左掌上一条细长的伤口正鲜血淋淋!
尅王一呆,一时也不清楚她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然后他的眼睛睁得更大,因为他看到一个很奇异的现象,原本在魇璃掌间流淌的鲜血就像是有生命一样开始朝那条伤口里倒灌,而创口也在迅速地变浅!
还没等尅王看清楚,魇璃已经攥紧了手掌,将正在飞速愈合的创口藏在了手心,随后笑笑:“我想现在我有资格觐见贵国的钺帝了吧。” 由于角度的关系,之前种种只有尅王一人见到,一干侍卫不明就里,只是见尅王呆立不动,也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
而尅王心头的惊讶并不比刚才发现魇璃手里的孩子是铘少。眼前的少女看似并无任何异常,虽然她头顶没有光耀夺目的灵角,但很明显,那样神速的愈合力已然表明了她的身份和血统。他意味深长地看着魇璃的面孔,许久方才沉声道:“你跟本王来!”说完转身朝人群走去。
人群已然自动地让出一条道来,魇璃紧跟着尅王,游走在无数侍卫钢枪构筑的人墙之中,抬眼望去只见黄橙橙的一片人墙,无数人的眼光充满怀疑和惊讶,也自然带来一种令人窒息的压抑感,伴着魇璃一步一步前行。一路行来,穿过好几个宫苑,鎏金城虽为黄金造就,但也非一味浮夸奢华。宫苑之中流泉、清池、假山、水榭随处可见,更有奇花异草点缀其中,显得异常雅致,颇有几分通幽的意味。
魇璃感觉这一路行来并非是朝鎏金城中最巍峨的正殿而去,反而越走越高,而周围的景致也越发雅致,似乎是直接奔内宫而去。魇璃适才只是隐晦地在尅王一人面前表明身份,便是不希望有太多人知道,而今见得尅王引路的走向,自然了然于胸。此刻已然远离了先前的人群簇拥。除了尾随尅王的十数名近身侍卫之外,只可远远看到在分布在宫墙之上的守军,地面上不时反射的寒光是守军的兵刃。很明显,鎏金城守卫森严,比之当初的风郡皇城而言,可以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若非此刻有尅王领路只怕是寸步难行。
约莫行了一个时辰,只见一段悬于半空的廊桥,一眼望下去,先前纵马而过的街道民居就像是一片金灿灿的大棋盘,种种喧嚣都已经杳不可闻。一座深棕色的殿堂耸立在回廊的另一头,飞檐斗角隐在山石之间,地处绝壁,相对于鎏金城其他地方而言,反倒不是那么显眼。殿外的回廊上立了不少侍卫,一眼望去虎虎生威,比之先前见到的又要显得剽悍许多。
尅王身后的侍卫都停在廊桥的桥头不再向前,唯独是抱着铘的尅王迈步继续前行。
魇璃跟在他身后,只可以看到他那宽大的披风在绝壁的劲风下飞扬拖曳,于是也紧紧地跟了上去,直到过了廊桥,到了那座大殿前,早有两个内侍打扮的少年迎了上来,垂首为尅王掌灯引路。
“你且先在此间稍候片刻。”尅王对魇璃言道,而后迈步拾阶而上。
魇璃负手靠在栏杆边,抬眼见大殿的门缓缓开启,尅王高大的身影消失在殿内,而殿内的光华却从洞开的门里投射到了她的脚下,那大殿里便是忘渊的国君,传说中老谋深算且喜怒无常的钺帝。
她虽为觐见钺帝而来,但到了此间却不由自主地有些怯意。便是身为皇子的铘说起自己的父皇,也是一脸的怯懦,更何况关于钺帝的传闻她听过不少,而大多数并非什么好事。比如在朝堂之上的言官一时失言,便立即毫无征兆地被百刃穿身喋血当场之类的传闻更是屡见不鲜。当初的时羁虽暴戾,但长期的观察试探早已将他的心性摸得一清二楚,刨个坑等他跳也没多少难度。而钺帝却是从未谋面,倘若真如传闻一般喜怒无常,倒是比时羁要难对付得多。想到此处,难免有点与虎谋皮的感觉。
她的踌躇没能持续多久,因为很快一名内侍从殿内出来传召她入内觐见。事到临头多想也是无益,魇璃只得深深地吸了口气,随他拾阶而上,到了门口就觉得寒气森森。
大殿嵌在山壁之内,殿内别有洞天,方圆百余丈,殿高十余丈,顶上交错的横梁皆是黄金铸就,起伏着无数烦琐而的纹样,或珍禽异兽,或威武军士。地面也不知道是什么金属铸就,光滑如镜却黑黝黝的,走在上面可以清晰地照出自己的容貌来,晃眼看去就好像是处于两个正反相接,又全然一样的离奇世界之中。唯独是大殿正中央的直径三丈的圆形地花跳出了黄金的质感,看起来就像是规则闭合的茶花花瓣,每一瓣都微微起伏圆润,就好像是偌大一朵奇花平嵌在硕大的黑镜之上,显得异常典雅。而地花的正上方的圆形穹顶层叠上拔,露出高远的一片星
空,从下往上看就像是身处一口深邃宽阔的井中。
百丈之外正对大门的是一串宽阔而考究的金陛,将魇璃的视线引向梯歩尽头的高台,只见一道雀屏一般的巨型屏风,十数丈高,顶天立地,金光灿灿教人无法正视。屏风前的高台上立着一张硕大的御案,御案后的龙椅与屏风浑然一体,镂刻着无数纠缠的矫龙。一人身着金丝黄袍端坐在龙椅之上,怀里抱着沉睡的铘。由于相隔太远,看不清容貌,只可以看到他头上宝冠镶嵌的宝石在灼灼生辉。
尅王立在金陛之下垂首而立,另有数十个内侍随侍在侧,一个个都显得甚是谦恭。
魇璃心知龙椅之上的必定是忘渊国君钺帝,自然也不敢失礼,只是躬身行礼朗声言道:“梦川帝女魇璃拜见钺帝陛下,愿陛下万寿康宁!” 大殿空旷,是以声音可以很清晰地传递百余丈远,不过很奇特的是并无回音扰乱视听。魇璃正在奇怪,便听得一个低沉的男子声音言道:
“既是梦川帝女,且上前叙话。”听起来感觉倒不是如何年迈。
魇璃垂首碎步前行,到了大殿中央的黄金地花处就觉得无形之中似乎有一股力量在阻挡自己前行,就如同当初在峦都的木灵殿附近一般,转念之间已然偷眼见得前方的硕大屏风之后另有洞天,透过镂空的硕大网眼依稀可见几角飞檐耸立,看起来就和当初在峦都见过的木灵殿一般无二。想来那屏风之后的建筑就是传说中的金灵殿。
魇璃并不吃惊,天道六部皆有各自敬奉的尊主,所以也必然会有这么一座灵殿存在。只是有天界最强的结界在此,魇璃不得不停住了脚步,垂首言道:“只因魇璃体质特殊,倘若再前行只怕会失礼于陛下,是以请陛下允许魇璃暂留此间叙话。”
钺帝微微沉吟道:“罢了,且抬起头来。” 魇璃依言而行,站直身子和高高在上的钺帝对视,却发现那钺帝的年纪与尅王相若,比想象中年轻许多,五官俊逸,美髯长垂,细长眉眼与铘颇为神似,只是看起来面色青白,唯独是眉心一片金赤。
钺帝仔细打量魇璃随后开口言道:“朕曾听说梦川有位凡女所出的帝女,一直留在风郡为质子,而今看来想必就是你了。风郡守卫甚严,你是如何离开风郡?”
魇璃笑笑:“那就是一段很长的故事了,而今最重要的是铘也得以平安回归故土,权当是魇璃为陛下献上的见面礼吧。”
钺帝意味深长地看了看魇璃:“见面礼?恐怕这见面礼收得并不安稳。而今龙鸣鼓响,大战在即,忘渊梦川虽比邻,但并无多少深交,如无所图,你也不会冒险将铘带回来。”随后开门见山地说道,“说吧,你想要什么?”
魇璃拱手道:“既然陛下如此直接,魇璃也不再拐弯抹角,此番冒昧前来除了护送皇子铘回国之外,乃是奉父皇之命,为陛下献上一份大礼。”
“哦?”钺帝的眉毛微微一扬,“不知帝女所说的大礼是何物?” 魇璃嘴边露出一丝微笑:“就是六部戮原之中原属沙幕的大片外疆。”
钺帝哈哈大笑,许久方才言道:“原来帝女还很会说笑话。沙关之外的疆域自从沙幕覆灭之后就无人主理,近千年来已为风郡骑兵巡游之地。不知帝女凭什么把那片土地送予朕?”
魇璃朗声言道:“沙幕覆灭多年,沙关之内乃黄沙死地已是无可奈何,但沙关之外那片土地却颇有可为,何况并无任何金科玉律规定其为风郡所有,因循地利,归陛下版图亦无不可!天道六部而今虽只剩其三,但风郡历来有一统天道的野心,对梦川、忘渊皆是不利。今魇璃前来,希望梦川、忘渊可以结为同盟,共同对付风郡。战事得力,便可一改风郡驻兵雄霸半壁六部戮原的局面。到那个时候,梦川、忘渊两部皆可得利,陛下可驻兵沙关扩充版图,而我梦川也可取赤邺外疆,从此三分六部戮原,与风郡分庭抗礼。如此合作可谓双赢!”她字字铿锵,言语之间也在小心留意钺帝的神情。虽然钺帝不动声色,但提到三分六部戮原之时,钺帝眼中乍现的一抹兴奋之色却瞒不过她的眼睛。即使他掩饰得很好,也看得出来他对此很感兴趣。
魇璃心想,既然他对此感兴趣,此事总算有了一成把握,想到此处,心中微微一宽,却听得钺帝一声冷笑:“这就是帝女的厚礼?……”继而脸色一变目露凶光,“好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居然把如意算盘打到朕的头上!我忘渊与风郡历代交好,岂会被你三言两语挑拨离间?”
魇璃心头一颤,心想此人果然喜怒无常,于是拱手言道:“陛下息怒,魇璃并无挑拨离间之意,只是希望在陛下面前摆清利害。纵然昔日忘渊与风郡交好,但时移世易,早已是另一番局面。陛下身处忘渊,或许未能觉察他人的险恶用心,而魇璃与铘一道被囚瑸晖宫中多年,所见所闻绝非如此……”
“闭嘴!”钺帝大喝一声,双目之中尽是萧杀之意,“朕已经说过不会再听你卖弄口舌之利!看在你将铘救回的分儿上,朕不追究你私闯鎏金城之罪,速速回梦川去吧。”说罢示意尅王领魇璃出去。
尅王见钺帝动怒,心下也颇为后悔将魇璃引来,于是走上前来沉声道:“圣上有命,请帝女离开!”
魇璃见状也不由心头不安,但一想到这是唯一的契机,便将一切豁了出去,继续言道:“最初风郡皇室对铘的确礼遇有加,然则自藤州覆灭之后……准确来说自金灵尊行踪不明之后,他们对铘的态度已经全然不同。尤其是风郡太子时羁更是处处为难,铘虽贵为忘渊皇子,处境却
极是艰难,倘若陛下不信,大可等铘醒了,一问便知!”
钺帝的面色愈加难看,沉着脸挥袖命人将魇璃架出去,两名随侍阶下的内侍早快步奔了上来,不由分说一人挟住魇璃一只臂膀,便要将魇璃拖出殿去!
魇璃一面挣扎一面继续喊道,“昔日藤州覆灭的真相我想陛下应该比魇璃更清楚,谁人基于何等目的对丧失尊主庇佑的部族痛下杀手?而今藤州外疆落入谁人掌中便可见端倪!现在忘渊与梦川境遇相同,皆是已无依凭……”言语之间她已被内侍拖行数十丈远。
魇璃心中焦急,早已顾不上其他,双臂扣住两个内侍臂膀一扯,两个内侍的脑袋早重重地撞在一起,顿时啊呀两声栽倒在地,半晌爬不起来。
魇璃一得自由,忙飞奔回大殿中央拜服于地,继续言道:“风郡对忘渊的故旧之情早已被抛到九霄云外,陛下明知而不早作打算,难道是想坐以待毙?”
“大胆!”钺帝的一声怒喝带起一阵类似雷鸣的回音,在大殿之中轰鸣。休说是一干内侍,就连身份尊崇的尅王也变了脸色,蹭一声拔剑出鞘架在魇璃颈项,对暴怒的钺帝垂首言道:“微臣已将这不知死活的女子押下,请陛下息怒!”
魇璃直觉颈之上利刃寒气逼人,如何不知拂逆龙鳞生死只在一线间,但此时此刻不容她有丝毫退缩,只是用更大的声音言道:“魇璃所求并非只为梦川,所谓唇亡齿寒,只怕一旦梦川战事失利,风郡下一个要对付的也必然是忘渊。到那时陛下必定是孤掌难鸣!”
钺帝重重一掌拍在御案之上,面目愈加青白,双目盯着魇璃眉宇之间杀机已现,只是咬牙道:“依你所言,朕岂不是要感激你?” 魇璃应道:“魇璃绝无此意,只是希望陛下明白,而今的局势所定,摆在陛下面前的只有两条路,一是和梦川结盟强国扩疆,二是以千秋国祚换苟安一时,陛下英明,当知如何抉择!”
钺帝盛怒的脸上反而露出一丝冷笑:“你说这么多不外乎就是想拉朕下水,若是朕当真与梦川结盟,少不得会得罪天君,为忘渊惹来无妄之灾。”
“与其说是怕为忘渊惹来无妄之灾,还不如说是陛下担心为自己惹来杀身之祸吧?”魇璃伸手紧紧扣住尅王架在脖子上的长剑,鲜血从指缝间蔓延而出,但脸上却无半点痛楚之色,“魇璃入忘渊之时,见得郊野桑田零落,忘渊泱泱大国,国民何止百万?然土地多为矿藏,就凭郊野那些零零星星的农田,更本不能养活全国的子民。若得昔日沙幕外疆,则可解果腹之困,减轻对商贸的依赖。这些年来,贵国的兵器生意虽可支撑国计,但子民生计却被牢牢握在他国手中。长此以往,也不过沦为他国的傀儡,一直被扼住咽喉不得伸展。陛下真愿意这般任人摆布吗?”
尅王暗自心惊,考虑到魇璃梦川帝女的身份,也不敢真的发力,只得被动地抬高剑锋任由魇璃从地上爬起身来。
钺帝见眼前的少女目光灼灼,恼怒之余也不由得心念一动,寻思梦川皇族果然非同凡响,就连区区一个女子都如此胆色过人,雄辩滔滔。此女所言虽无理却也不无道理,而今天道残存三部之中数忘渊最弱,倘若梦川与风郡一战落败,则六部戮原中的梦川外疆只怕也会落入风郡之手,如此一来,忘渊岂非是腹背受敌,迟早也会连忘关之外的疆土也被风郡占了去,此后更是被风郡钳制予取予求。反之,若是真如这女子所言,得以三分六部戮原,昔日沙幕外疆可垦为良田无数,足以养活全国子民,这的确是摆脱天道大劫以来忘渊所处困境的唯一办法。可是,与梦川结盟,也就等于站在了风郡的对立面,而风郡背后的天君的确是开
罪不起……
钺帝的迟疑,也就给了魇璃继续游说的机会,“魇璃本以为陛下是一位英明的君主,不想却是个只知偏安的懦夫!自天道浩劫之后,六部只剩其三,天道全靠三部君主灵力维持平衡,就如同三足巨鼎,缺一足而不可,所以就算如何征战厮杀,所争夺的只是领土。只要三部君王安在就不会再出现天道崩溃的乱象。试问巨鼎三足而立,若是残足倾覆,究竟是鼎足的损失大,还是拥有巨鼎的人损失大?陛下正当盛年,接任也不过数百载,膝下皇子尚且年幼,还不足以担起执掌江山的重责,更何况陛下身后的金灵殿中生长的用以提升储君灵力的紫旃果再度成长也须得千余年时间,是以在那之前就算陛下如何令天君不快,也不会危及性命!陛下又何必畏首畏尾?”
魇璃一口气将话说完,伸手推开尅王的长剑旋身移到一旁,刚才那番言语颇重,旨在令钺帝惊怒气愤之余还有机会把该说的话说到位。而钺帝的心性难以琢磨,倘若暴起发难,被尅王长剑制肘的自己便无半点生机,而今远离尅王,也就少了分顾虑,接下来就得听天由命,赌一赌钺帝的心胸和气魄了。毕竟能坐上那个位置的人,少不得审时度势的能耐。倘若钺帝依旧不敢开罪天君,自己这条命也只好送在这鎏金城中了。想到此处,一颗汗水已然不由自主地顺着魇璃耳际的发缕而下,滴落在肩头的软甲之上。
钺帝心头怒火中烧,虽然眼前的少女所言不无道理,但那种直斥其面的张狂态度无疑是一种难以容忍的冒犯,倘若不给她一点教训,堂堂忘渊钺帝的脸面只怕无处放。更何况这大殿之中耳目众多,她堂而皇之地说出忤逆天君的言语,若是听之任之,也就表示忘渊已然站在了天君的对立面,此事事关重大,且不论将来结盟之事如何,现在都不是表态的时候,唯有先将她擒下再作思量。于是钺帝仰头深深吸了口气,闭目
沉声言道:“拿下!”
魇璃听得此言,早已纵身朝大殿门口退去,刚冲出十余步,就听得背后风向,似有许多利器破空而来。她脚步未停,只是顺势拔出腰间的金翎剑舞成一朵剑花,只听得铛铛作响,无数金灿灿的物事被剑锋飞撞开去插在黑镜似的地上,定眼看去尽是黄金打造的雀鸟,最离奇的是,这些金鸟都是活的!
魇璃吃了一惊,眼前一大片金光呼啸而来,唯有下意识地弯膝仰身避过。再看去却是数之不尽的金鸟从顶棚的浮雕上剥离而出,往来翩飞汇成一股,蜿蜒迂回将她困在大殿之中,再也无法朝门口逃离!
魇璃暗自心惊,见鸟群又呼啸而来,忙就地滚开,还未站起身来就听得两声巨响,抬眼看去,只见两丈开外乍现两个身高丈许的金甲力士,皆是肌肉纠结,手持巨大战斧杀气腾腾,只是这两个巨人似乎也和那些雀鸟一样,皆是黄金造就的活物。
魇璃面对着两个巨大的黄金力士心中不免有些害怕,正调转方向退开,又听得两声巨响,只见又有两个同样巨大的黄金力士从天而降,拦住了她的去路。再抬眼看去,只见原本黄金镶嵌的巨大横梁倒是露出了不少木质本色,魇璃心念一转,突然醒过神来,那些力士就和鸟群一样,原本就是这大殿顶上的黄金浮雕!
四个巨大的黄金力士步伐沉实,移动之间已经将魇璃围住,只听得一声大吼,一把战斧猛地斩将下来!
只是魇璃早有防备,没等斧子劈下就已然将身一纵落在其中一个黄金力士的肩头之上,正要纵身离开,却又见得一片金光袭面而来,却是适才盘旋开的金鸟群又扑腾了上来,唯有飞身扑出勾住另一个黄金力士的臂膀将身一抛,稳稳当当地落在那黄金力士的背上。
这些黄金力士虽身体庞大,但动作却不迟缓,魇璃刚落在那力士肩
头,两把战斧就同时劈了下来!
魇璃来不及躲避,就顺着力士的脊背滑下,只听一声巨响,两把锋利的巨斧落在那力士的双肩,顿时将那力士的上身分作三片,发出沉闷的金属撞击声。就在同时,被砍中的力士身体也猛地一震,这一震之力非同小可,魇璃只觉得手臂一麻,再难扣住那力士的肢体,“啪嗒”一声跌在地上,就地滚开却发现那被砍中的力士身上的斧痕已然飞速地恢复如初,就连一丝裂纹都没留下!
魇璃没有时间惊讶,因为转眼间几把战斧再次向她劈了下来,饶是她身手灵敏,也被逼得险象环生,连连败退。忽而脚后跟绊在地面一样凸起的物事之上,顿时身体失衡仰天摔倒,此时方才发现自己又被逼回了大殿中央的地花之上。而这个时候已被那四名黄金力士封住了四方去路,寸步难行,稍一迟疑,四把锋利而沉重的巨斧已经再度扬起,而四周无数细小而带着锋利尖喙的金鸟正从力士腿间腰际的空隙呼啸而来,铺天盖地!
魇璃心头一沉,心想此番无幸,恐怕当真是性命不保,除非是能臂生双翅从上方的穹顶飞出去!
就在电光火石之际,只听得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一个黑黝黝的巨物从圆形地花上空的穹顶上落了下来,带起一股异常炙热的气流!
魇璃下意识地抱住头部卷起身体,只见到四只粗壮而黝黑的兽爪落在地花之上,而后只见四周一片红光,却是蓦然间出现一圈炙热的火墙将她与那突如其来的巨兽团团围住!
一看到那片刺眼的火光,魇璃瞬间失去了一贯的冷静,不由自主地紧闭双眼,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
被困在这样的火墙之中,即使并没烧到肌肤毛发,但无边的恐惧已经填满了心头。她害怕火焰闪烁的张扬,也怕高温灼伤肌肤的痛楚,虽然她的身体有着极强的复原力,根本就不必畏惧火焰带来的伤害,但对她而言,火焰远比刀锋箭矢来得可怕,这样通天彻地的一片火光足以勾起她深埋记忆之中的最痛苦的经历,每每触及都心悸不已。
魇璃叫声未绝,那股令她窒息的热浪已经荡然无存。接下来一只有力的臂膀已经挟在她腰间,将她带离了地面。她下意识地睁眼看去,只见几根修长而骨节清晰的手指将一张雪亮的鹰形面具扣在一张男人的脸上,虽然角度的关系她只能看到面具合下前一瞬间露出耳际浓密而整齐的鬓角,来人正是鹰隼!
魇璃本以为必死无疑,不想受惊之余却发现本应远在梦川的鹰隼乍然出现在此地,下一刻,她已经伸臂搂住了他的脖颈颤声道:“你…… 你怎会来此?”
“微臣救驾来迟,让帝女受惊……”鹰隼沉声言道,左臂环紧魇璃,脚下一挑已将魇璃遗在地上的金翎剑紧握在右手,一双鹰眼环视四周。
四周的火墙早已消失,只有无数被烧融的金鸟化为滚烫的液体滴落在黑镜似的地面上,而那四个巨大的黄金力士此刻也看不出人形,只有四团半融状态的躯干还在扭动,但一无半点攻击性。
大殿中的所有人皆是呆若木鸡,就连高高在上的钺帝此刻也变了脸色。虽然一切发生得太快,就连他也没看清楚,但可以肯定的是能瞬间融掉力士和金鸟的火焰绝非寻常,乃是绝迹天道一千七百年的天火!天火再现,也就表示传说中早已灭绝的赤邺皇族还后继有人,也就是说大殿中央一手搂着梦川帝女,一手持剑傲立的黑甲武士正是可操控天火的赤邺皇裔!
“你……究竟是什么人?”钺帝面色越发青白,人也不由自主从宝座之上站立而起,加重了呼吸,眼中既是惊讶,又是激动。
鹰隼持剑而立,与高高在上的钺帝对视片刻冷声说道:“在下乃是梦川之臣,只为迎接魇璃帝女而来,无心冒犯陛下尊前。若有不周之处,烦请陛下多多包涵。”
钺帝阴笑一声:“就凭你一句话,就想带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子离开?你当我这鎏金城是什么地方?来人呐!”
钺帝的心性鹰隼早有耳闻,见钺帝召唤侍卫,心知接下来会是一场恶战,于是将身一纵,挟着魇璃朝穹顶跃去。然而还未触及穹顶,那片直通外界的穹顶已然起了变化,一片金光耀眼直冲而下,却是穹顶之上镶嵌的金饰瞬间化为飞鸟成群结队压了下来,将原本空旷的穹顶填得水泄不通。
鹰隼无奈只好中途变了身法,朝大殿门口突围,行至中途忽而闪出一道寒光,却是一旁的尅王发动了攻势!
尅王的剑快而沉,虽都被鹰隼见招拆招一一化解,可也拖住了他突围的速度,只听得一阵发喊,众多虎背熊腰的侍卫已经闯入大殿,将鹰隼的去路拦住。一时间只见得刀光剑影乱闪,兵刃撞击发出的铿锵声不绝于耳,而后兵器四处乱飞,却是侍卫们手中的刀剑被鹰隼连连重击震得脱手而出!
饶是身经百战的尅王也不由得暗自心惊,心想眼前这黑甲武士当真是千余年间都不曾见过的厉害人物。一手携着一人,还能一面应付自己的穷追猛打,一面在众多皇家近卫的围攻之下闯出一条路来,若是待他两手都空出来,只怕更是难缠。
就在此时,忽而眼前一花,脑袋嗡的一声闷响,整个人已然飞甩出去重重地跌在地面上,半晌作声不得!
就在同时,围困鹰隼、魇璃两人的一干侍卫也惨叫连连,纷纷倒摔出去,就好像一团乍开的繁花。却是魇璃紧握鹰隼手掌借力飞身而起,双腿连环踢出,脚法既快又狠,饶是尅王也不想他二人有如此默契,转眼间被踢得倒飞出去,更不用说一干侍卫,顿时将紧围的人群扫倒一大片。转眼之间,鹰隼早已揽住飞旋而回的魇璃的腰肢朝门外冲去,剩下的侍卫哪里是他的对手?
眼看就要越过大殿的门槛,忽而前方冒起无数黑亮而反射着光影的象牙状巨齿,就好像是乍然从地下冒出一般,几个靠近门边侍卫不查,顿时被巨齿穿身而过,爆发出一阵惨叫!
鹰隼乍然停住脚步,却发现拦在前方的黑亮巨齿居然和黑镜一般和地面浑然一体,心想必定是那钺帝搞鬼,当下毫不客气地挥剑连斩,只见得火星乱闪,被斩断的巨齿四下纷飞,然而就在同时,又有无数的巨齿从地下冒出来,生生拦住鹰隼与魇璃的去路。
就在此时,鹰隼忽然觉得脚下有异,低头一看却见原本平滑的黑色地面乍然换成了一大团微微凹凸的黄金地花,而后不由得一惊,心想这地花不是在大殿中间么?何时移到此处?
说时迟那时快,那黄金地花闭合的花瓣忽而怒放开来,中央露出一个宽余丈许的圆形黑洞来,一时间寒气四溢。鹰隼来不及跃开,只觉脚下一空,顿时身体失衡,与魇璃一道坠入那巨大的黑洞之中!
那怒放的地花瞬间闭合,鹰隼与魇璃已然被地面吞没,尅王爬起身来抹了一把冷汗,心想这两个年轻人当真是后生可畏,居然逼得圣上亲自出手,用分金之术将他二人困住,总算平息一场骚乱。抬眼看去,只见钺帝缓缓移到御桌之前,青白面颊微微抖动,脸上的神情既惊讶又恼怒,但眼光灼灼却是满眼的跃跃欲试。尅王已然许久没有在钺帝眼中看到过这样的神情,细细想来上一次看到,乃是当年还是皇子的钺帝被册封为太子之时……
却说魇璃与鹰隼坠入那黑洞之中,只觉得耳际劲风呼啸,虽然头顶洞口的闭合使得外界光线无法进入而眼前一片幽暗,但很明显,他们在急速地下坠!而这个寒气森森的黑洞也不知道究竟有多深。
鹰隼心念急转,手中的金翎剑早朝前斩了下去,剑锋嵌入洞壁闪出一连串火星,靠着这把锋利无匹的宝剑,总算生生止住了两人的下坠之势,勉强悬在半空中稳住身形。虽只是转瞬之间,已然蓦然出了一身冷汗。
魇璃一手揽住鹰隼脖颈,一手在洞壁上摩挲,只觉得触手冰凉滑不留手,很明显那洞壁也全是金属铸就,直到她摸到一处如圆棍一般的金属凸起物方才心中稍安,便将另一只手搭上去紧紧扣住不放,而后言道:“谢天谢地,咱们总不至于摔成肉酱了。”
鹰隼言道:“虽说暂时安全,但被困在此地也不是长久之计。”说罢转眼看看四周,落入洞中一阵,眼睛适应了洞内的微弱光线也只能看清相距一丈之物,只见一条长不见头远不见尾的垂直井道,宽度大约八尺有余。而魇璃扣住的圆棍出墙约半尺,间隔一尺远便有那么一个,刚好绕洞壁连成一圈。
魇璃也看清了那些突出的金属棍,不禁有些奇怪:“这些东西…… 究竟有什么用处?那钺帝若是有心坑杀咱们,怎会有些棍子的存在?” 言语之间听得一阵扎扎作响,而手里紧握的棍子却开始朝洞壁回缩。那棍子本就不长,再渐渐回缩也就再难握住!
“糟了!”魇璃惊叫一声,手里早已抓了个空,整个人再次朝洞底坠去!鹰隼反应极快,早松开紧握金翎剑的手臂一把揽住魇璃的腰身,下坠过程中自然翻了个身将魇璃护在胸前,而后瞬时化身为巨虎把八尺宽的井道堵了个水泄不通,而后恢复人形,张开臂膀双足牢牢地撑紧四周井壁,让自己得以稳定地悬于无底深洞之上。
魇璃伸臂抱紧鹰隼稳住身形,才发现自己正伏在鹰隼胸膛之上,回想刚才的凶险,也难免心有余悸:“适才……还好有你,不然我这条性命当真要送在这里了。算算行程,你应该才回梦川不久,怎会这么快赶来此间?”
鹰隼见魇璃的绝美容颜近在咫尺,不由得心念一动,继而猛省此刻不是胡思乱想的时候,忙将眼转了开去沉声道:“保护帝女乃是微臣分内之事,帝女不必记在心上。当日一别,大殿下前思后想,始终不放心帝女的安全,一进梦川国境就遣微臣前来接应。托大殿下洪福,微臣总算不辱使命。”
魇璃心念一动,想那梦川到此间何止万里,你能在短短几日之间赶来,想来路上是一刻都不曾歇息。思虑之间叹了口气:“好一句‘微臣分内事’,鹰隼,你倒是推得一干二净了。这鎏金城乃是龙潭虎穴,便是我自己也是抱着有来无回的念头才走到此处,你能闯进来难道只是因为我是梦川帝女吗?”
鹰隼如何不知她话中之意,只是沉默许久才言道:“既然帝女早知这是龙潭虎穴之地,又何必以身犯险力说钺帝?钺帝喜怒无常最是难以捉摸,帝女此举无异于与虎谋皮,着实赌得大了点。”
魇璃微微一笑:“是赌得大,但赢的话便可以一改天道局面,就是输,顶多只是丢一条性命,绝对值得一赌。”
鹰隼叹了口气:“这是微臣第二次看到帝女拿自己的性命做赌注。而今大殿下虽遇上了困难,但也不见得必定会一败涂地,他抛下一切才救回帝女,倘若帝女又为此事有什么闪失,且让大殿下如何自处?”
魇璃听鹰隼提及长兄,也不由一呆,继而缓缓言道:“就是因为暝哥哥连最重视的兵权也抛下,才踏进了小人的陷阱,我就更不可以坐视不理。魇璃一生命薄,也唯有暝哥哥对我呵护备至,便是肝脑涂地也难报答……再说钺帝也不是鲁莽之人,我开出的条件对他颇有吸引力,所差的只是一点勇气……不过,你的到来,想来可以帮他下决心了……” 言语之间,她的手指缓缓地沿着鹰隼的肩膀滑向他的面庞,轻轻触及已使得鹰隼不由自主地心头微颤,绮念丛生。若是平时早就闪身避了开去,偏偏此刻四肢撑住四周岩壁,维持两人的体重,自然也不可拉开两人的距离,只能被动地看着魇璃的脸越来越近,一双妙目带着五分透彻、三分魅惑和两分近似于孩童的恶作剧一样的意味。
鹰隼心如鼓擂,大气也不敢出,只是涩声道:“微……微臣不知帝女所指为……?”
魇璃的左手覆住了鹰隼的嘴唇,将那个“何”字堵在了他的嘴里,而后在他耳边轻轻嘘了一声:“别装模作样了,你明明知道我说什么……人都说赤邺皇族早已湮灭,不想却一直潜伏在我梦川国境,鹰隼,鹰隼,你也未免藏得太深……”言语之间魇璃的右手已经缓缓掀开了鹰隼脸上的面具。
面具下是一张轮廓分明的俊美面孔,鬓若刀裁,眉如墨画,深邃修长的双目在幽暗中灼灼生辉。挺拔的鼻梁引向眉心一道如新月一般细长弯曲的暗红色印记,越发显得非比寻常。尽管这张脸上露出几分身不由己的窘迫意味,但丝毫无半点违和感。反而因此带上几分少年人独有的别扭意境,与戴上面具之后的沉稳冷峻大相径庭。魇璃曾经多次臆测过鹰隼的庐山真面目,所料的皆是与长兄年纪相若的英伟男子,不想面具揭开后,这位统领梦川皇室近卫军的镇川上卿竟然是一名年纪比她大不了多少的美少年!
魇璃呆呆捏着鹰隼的面具,原本有不少盘问的言语此刻却被抛到九霄云外,直到鹰隼眉心的印记微微动了动,继而缓缓张开,整个幽暗的地洞顿时蒙上了一层暖光。那新月形的印记竟然是一只眼睛,便是最璀璨的玛瑙也不过如此!
最初在大殿中看到天火焚毁黄金力士和鸟群之时,魇璃心有恐惧一时未尝深究,而今稍安则自然而然地想起此事来,如果真如她设想的一样,鹰隼身为梦川重臣,且是赤邺皇室后裔,也就表示在即将到来的大战之中,赤邺与梦川是站在同一阵线,有着天道最强的部族助阵,赢面自然更大,对于那左右摇摆不定的钺帝而言,自然是一剂猛药。此消彼长之下,钺帝心中的天平自然会向结盟的方向倾斜……只是她虽早猜到鹰隼的面具就是用来遮挡这可操控天火的第三只眼睛,当真见到了,也不免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捂住了鹰隼的眉心,于是红光锐减,只在魇璃的指缝间流出,洞壁上顿时泛起零零星星的光泽。
魇璃抬眼朝洞壁上看去,自不由得一呆,却听得鹰隼苦笑一声: “到底还是瞒不过帝女。微臣的父亲便是当年留在梦川为质子的赤邺皇子燧。”
“传说天道纪年元年暴毙于梦川如归宫的皇子燧?”魇璃虽少小就不在宫中,但也对此有所耳闻,在天道浩劫之后的百年内,几乎残存的每个部族的皇宫之中都发生了质子暴毙的惨案,其中缘由秘不外宣,但有心之人都可推知一二。而客居如归宫的皇子燧的死因,就和那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阴谋杀戮一样,早已掩盖在时间的浮尘之下。
鹰隼点点头:“当年有刺客潜入宫中将先父重创,但幸而救治及时留得性命。寐庄大帝为防刺客再来,便对外宣称先父蒙难,借助水灵尊庇佑让先父经水灵殿外的轮回池逃下界去,才神不知鬼不觉地阻断了那一系列谋杀,保住我赤邺一脉终不至于尽数覆灭。先父下界之后与身为
终南山神的虎玄君成婚,方才有微臣出世。”
魇璃暗自心惊,心想原来这背后还有这许多自己不知道的事情。水灵殿地处梦川皇城背后的大雪山之巅的水灵洞天,殿外传说是有一个可连通下界的轮回池,不过仅仅用于处治梦川皇族宗室之中犯下重罪之人。寻常时候,那轮回池都只是冰雪围成了一片至清至净的水域,唯每日午时轮回池开启之时,会变得凶险莫测,经轮回池堕入尘寰之人不是魂魄不齐浑浑噩噩,就是肢体不齐聋哑盲昏,而未能带走的肢体也罢,魂魄也罢都被凝固在水灵洞天之外的雪山之巅的万载寒冰之中,经万古而不得周全。魇璃从未踏足过大雪山,一切也只是耳闻,但心中总觉得那处圣地颇为可怕,不觉心念一转:“那轮回池能夺人魂魄,坏人躯体,你父亲怎么能安然逃到下界?又怎么能不被发现?”
鹰隼言道:“是水灵尊霁悠相赠了一把轮回锁和我脸上的这副鹰面,在午时轮回池连通下界之时,带上轮回锁可自由进出轮回池,而不会被轮回池所伤。先父能在下界偷生求存,靠的则是这个可以封印天族灵力的鹰面。”
魇璃也看到了他领口露出的一段黑色细索,伸手拽出来一看,却是块看似平平无奇的玉锁,上面镌刻了一些看不懂的文字符号。她喃喃言道:“就是这个吗?”言语之间轻轻摩挲那块玉锁,突然间摸到玉锁两端的两个活动的突起,不由得奇道,“这是做什么的?”
“不要。”鹰隼刚一开口,却是迟了,魇璃已经下意识地一按,那玉锁咔嚓一声,竟然一分为二,好像是开启的两片贝壳,中间漫出一片蓝光,显出一个正在梳妆的美妇人的影像出来。只见一双美目眼角上扬,高耸的发髻上缀满各色珠宝钗簪,好像是恨不得把所有首饰都一起戴上,美固然是美得富贵逼人,但看起来也无比浮夸。
魇璃与那美妇人面对面,大眼瞪小眼,都是面露惊讶之色。然后听到浮光之中那个美妇人连珠炮问道:“你谁啊?青天白日地压着我儿想干吗?隼儿,你在做什么?现在的年轻人怎生如此荒唐……”
魇璃下意识地将张开的轮回锁合拢,一时间浮光没了,美妇人也没了。竖井里只有撑着洞壁的鹰隼和她。
鹰隼费力地咽了一口唾沫:“那是……我阿娘……”
“终南山神虎玄君吗?”魇璃一下子反应过来,“你可以用这个轮回锁和下界联系?”
鹰隼面露尴尬之色:“当年先父通过轮回井下界的时候,不慎遗失了轮回锁的锁扣,锁扣掉入终南山中的浣心湖,而浣心湖就是阿娘的妆镜。当年先父第一次打开轮回锁,看到的就跟你刚才看到的一样,是正在梳妆的阿娘。”
魇璃听鹰隼说起父母初识之事,蓦然一呆随后转念一想,喃喃言道:“原来你和我一样,只有一半的天人血统……”言语之间,不免有些自怜之意。
鹰隼叹了口气:“想要灭绝赤邺皇族的人,便是想一统天道之人。当初阿娘让我一直戴着这面具,就是为了掩饰我额头上的第三只眼睛,以免再引来杀身之祸。也得益于不属于天道的另一半血统,所以无人得知我的真正身份。”
魇璃心想此话不假,难怪他虽有驾驭天火的本事,藤州遇险之时也宁愿力取而未动用这霸道之极的御火之术,便是不想惊动神通广大的天君。当年众多皇裔在守卫森严的禁宫之中尚且被阴谋刺杀,便是因为落到了明处,防不胜防。倘若他是血统纯正的天道皇裔,只怕早就引起注意,死无葬身之地了。也难怪幼时父皇总把身为紫金帝嗣的魇桀带在身边,想来也是为了防备天君的刺客,到也非一味偏心。想到此处,魇璃忽而心念一动,嘴角露出一丝狡黠的笑意来:“那为何你今日又使出这御火之术来?难道就不怕被人识破身份,惹来杀身之祸吗?”
“啊?”鹰隼不由语塞。刚才破例使出御火之术,也就等于在人前表明了自己的身份,自是非他所愿。但那时候见魇璃情况危急生死一线也就顾不上许多,此时被魇璃问起,倒是不知如何回应了,许久方才沉声道:“微臣重责在身,帝女安危要紧,其他的也顾不得了。”
魇璃叹了口气:“鹰隼,你可不可以用些新鲜的托辞搪塞于我?你既是赤邺皇族后裔,又何来的君臣之分?”
鹰隼喃喃言道:“赤邺早已湮没,鹰隼不敢再以帝裔自居。唯独是先父亡故之前念念不忘寐庄大帝活命之恩,加上得水灵尊点化,是以命我重投天道,以臣子的身份辅佐梦川国主……”
“如此说来我父皇是知道的?”魇璃沉吟片刻问道,见鹰隼点头,又继续问道,“其他人呢?”
鹰隼摇摇头:“除了圣上,便只有帝女和适才殿上的忘渊君臣见过微臣使用御火之术,不过想来很快这就不再是秘密了。”
魇璃微微一笑:“你放心,我猜你的身份以后也不会有太多人知道。”言语之间捂着鹰隼眉心的手掌缓缓地移到鹰隼脸上,纤巧的手指轻轻地描着鹰隼的眉际,“从我把铘送回国的那一刻起,忘渊和风郡的关系就不可能回到昔日的光景了。铘回忘渊,也就等于松掉了风郡箍在钺帝脖子上绳子,除非他甘心再让风郡掐着自己的脖子,选择把铘送回风郡……相对而言梦川和忘渊的局面并未改变,所以依旧可维持相互制约的安全距离。钺帝老谋深算,自然也深谙游戏规则,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既然知道了你的身份,权衡之下会觉得与梦川联盟更划算一些,也自然乐意给风郡多留一个使绊儿的狠角色,所以绝对不会把你的身份
张扬出来。”
魇璃的手指在鹰隼眉际带起一阵难言的酥麻,他本是血气方刚,加上对魇璃早有爱慕之意,如此亲昵暧昧的举动,怎不让他心猿意马?奈何而今悬身深井之上,心痒难耐,却是半点动弹不得,唯有涩声讨饶: “帝女休要戏耍……若是失手摔将下去,只怕……”言语之间,自不由地面红耳赤,头顶冒汗。
魇璃暗自偷笑,俯首在鹰隼鼻尖之上轻轻地啄了一下,懒懒言道: “你不是口口声声以微臣自居么?为人臣者自然以我这帝女的性命为重,想来也不会松手摔死我吧。”
鹰隼无言以对,心知魇璃是在恼他总是以君臣之礼而刻意回避才故意如此,一时间百感交集,喜忧参半。忽而一股轻柔的鼻息在耳际轻拂而过,不由得心痒难耐,唯有死死撑住井壁,徒劳地喘息道:“帝女……而今身在险境,不……不太合适……”言语之间两个眼珠因为注视着魇璃的面庞越来越近,而不自然地挤到了贴近鼻梁的眼角处,看起来又是窘迫又是滑稽。
魇璃看到他这般天人交战的模样,不由得笑出声来:“而今不太合适又有什么时候合适?你看看周围,若是钺帝有心要我们的性命,咱俩早变成马蜂窝了。”
鹰隼心念一动,转眼看去,只见周围井壁上露出无数密密麻麻的孔洞,隐约可见犀利的箭头暗藏其中,只是适才他全部心思都落在了魇璃身上,不曾仔细留意。倒是魇璃借着他额心的天眼泛光一早发现,所以才会丝毫不紧张地故意戏耍于他。亏他一向冷静,而今软玉在怀居然没了平日的洞察力。
就在鹰隼面如火烧之时听得一阵扎扎作响,眼前忽而大亮,鹰隼头顶处的岩壁已然缓缓开启,露出一人宽的一个长方洞来,洞外金光灿灿,很是宽广。
金灿灿的亮光照亮了魇璃姣好的面容,鹰隼看着她嘴角露出一抹踌躇满志的笑意,耳边听得她喃喃言道:“看吧,游戏才刚刚开始……”
《鱼馆幽话》③上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