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话 藤州乱

鱼姬说完这段发生在天界囚宫之中的险恶争斗之后,又停了下来,自杯中抿了一口水酒。

桌旁环坐的明颜和龙涯皆是目瞪口呆,半晌之后龙涯猛一叩掌: “精彩!好个智勇双全的帝女!龙某生平也算阅人无数,如此奇女子可谓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你才活了多久?见过几个人?”明颜也回过神来,习惯性地呛了龙涯一句,便急急地追问道,“他们跑出那个该死的风郡了,可以平平安安地回归梦川了吧?” 鱼姬摇头叹息一声:“倘若这般顺利,可就不会留下太多憾事了。” 听得“憾事”二字,坐在另一张桌边的魇璃身子猛地一颤,喃喃言道:“若是能选择,我想那位帝女宁愿老死囚宫,也不愿……”

鹰隼苦笑一声,摸索着将手轻轻覆在魇璃手背上,魇璃微微挣扎了一下,没有甩开,只是话到嘴边却说不下去。抬眼看看对面那位白发苍苍、双目眍䁖的故人,旧事重温,心也不复起初的刚直,怨气退却,唯有轻轻地叹了口气,将头扭到一边。

龙涯与明颜会意地交换了一下眼神,心道听鱼姬的故事,在囚宫相对的那一个月,这两人虽有些情愫萌发,但此刻看来,却非那么简单。一定是后面还发生了什么事,以至于弄成现在的境况。遂好奇心起,异口同声地追问道:“后来呢?”

鹰隼开口言道:“后来……后来的故事就由瞎子继续说下去吧。”

.废都行

一路疾奔,西面隆隆作响的风声渐渐消停,而魇暝一行人也离风藤关越来越近。正如魇璃所预计的一样,昔日的边境雄关在邻国被封印数百年后,早已荒废,城下野草疯长,就连灯火也只是一星半点。

守军象征性地留下了百余老弱残兵。魇暝手下的将领们对付这些个无用的兵卒自是轻而易举,兵不血刃。

不到一炷香工夫早将守军料理停当,待到合力推开那两扇高大而封闭数百年的城门,无数日积月累堵塞在门缝里的枯枝败叶和尘灰萧萧而下,混成一片令人窒息的烟尘。

等到尘埃落定,风藤关外尘封数百年的藤州终于展现在人们面前,就和传说中一样,御风轮清洗之后的藤州空无一物,没有遍布荆刺的可怕魔藤,整个大地被厚厚的被风刮成碎片的残枝败叶覆盖,在月色中露出一片昏黄的混沌状态,毫无半点生机。

沅萝努力想要回想起昔日故土的青葱森林,丝绒般点缀无数鲜花的草地,潺潺温吞的溪流以及林间悦耳的鸟鸣,可是眼前这片死一般寂寥的土地却如一把无情的剪刀,将一切关于故土的美好回忆搅成齑粉。她本以为自己又会和以往一样嘤嘤而泣,可是很奇怪,迎着藤州刮来的萧瑟冷风,国破家亡的悲哀一如泥沼的淤泥一般满满填塞在她心头,却一滴泪也流不下来。

魇璃虽早知历经无数次御风轮清洗的藤州会是一片广袤的死地,待到真的见到,也不由自主地被那种极度的荒凉所震慑,继而转眼看看沅萝,见她眼神空洞面目凝滞,自是伤心到了极点,于是伸出手去摸摸沅萝的肩膀。

沅萝回头看看魇璃,见她满眼关切之色,心中微暖,脸上勉强挤出一丝苦笑来:“一切皆是定局,你放心,我没事。”说罢只是将脸埋在鹰隼的后背上,柔韧的发丝掩盖住了露在在外面的半张脸。

转瞬之间,马匹已然越过了城门进入到藤州境内,依旧是十二将领将魇暝魇、璃鹰、隼三骑护在中央,因地上堆积的枯叶残枝都是蓬松的累积,厚逾数尺,已没马腿。看起来就像是十五只小舟在无边的大海穿行一样,枝叶与马腹摩擦而发出细碎的簌簌声,总算使得这片死一般沉寂的土地带上了一些生气。

所有人的神经都绷得很紧,小心留意着四周的事物,静静地在枯叶中徐徐前行。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时羁中途苏醒又被魇璃敲晕过去几次,总算没有在这样的情形下添乱。

在第三天的破晓时分,一座曾经恢宏的城池遗址出现在所有人面前,那是藤州的皇城——峦都。

峦都高耸在一片苍茫之中,古朴的城墙在拂晓的晨光中泛着幽幽的青光。

层层的枯枝败叶掩盖不住层峦叠嶂的亭台楼阁,虽然那里只剩下青玉的基石和残损的玉砌雕栏,但那样庞大的规模依旧是让人不禁揣测在这一切荣光都还在的时候,这座不亚于风郡皇城的都城是何等的辉煌。

马匹载着人们顺着平缓的青石坡道而上,峦都的城门早已荡然无存,于是可以很顺当地进入这座数百年都不曾有人踏足的死城,马蹄踏在青玉地面上,被马蹄碾碎的枯叶发出干脆的嚓嚓声,在城墙的甬道里回荡。

连接地下航道的水门在东南方,只是不知为何不像其余的城门一样隔很远都可以一目了然。好容易远远看见,又生出些不妥来。除了沅萝之外,所有人都觉得像是被什么很沉重的事物压制着一般,举手投足之间比平时费力许多,尤其是魇璃,行到此间就觉得浑身乏力,摇晃之间身子一歪,已然从马背上滑了下去!

沅萝见得魇璃堕马,心急之下也顾不得其他,伸手相扶,无奈手臂纤弱无力,倒被连带着滑下马背,眼看就要双双摔到地上。

鹰隼眼明手快,早已双腿夹住马背,反过右手托住沅萝,探出左手揽住魇璃,见她面色惨白,就连呼吸也甚是急促,忙从旁扶持让她回到马背之上,暂时抱住马的脖子,稳住身形。

沅萝虚惊一场,早已出了一身冷汗,转眼见魇璃神情委顿,更是惊惶,开口问道:“璃儿你怎么了?”

魇璃吃力地言道:“不知为什么。走到这里,就很难受……”

魇暝早扯过马头,退到魇璃身边,四下环顾,直到抬眼看到右边的废弃高台上显露的一角翠绿的飞檐,随即心念一转:“难怪会有这么大的阻力,那楼台之上便是木灵殿,其结界极强,非藤州之人到了此处或多或少都会受其影响,何况璃儿你……”话到此处却停了下来,而后言道,“且赶快过了这段路,也就没事了。”说罢伸手扶稳魇璃,缓缓促马前行。

沅萝听得魇暝的言语,只是怔怔地看着那木灵殿的飞檐,心想倘若仍得木灵庇护,整个藤州又何至于面目全非?而自己,断然不会落得如斯田地。而今整个峦都都毁于一旦,唯独这木灵殿还完好无损,着实是天大的讽刺。

鹰隼探手揽住魇璃坐骑的缰绳,一路牵引奔前方而去。不时转眼看看无力地伏在马背上,却依旧固执地抓着马匹辔头的魇璃,心想所有具灵性的六道众生中,唯人的躯体最为脆弱,这帝女有一半凡人血统,难怪会在这天道最强的结界下如此虚弱。

所幸果然如魇暝所言,一旦远离木灵殿周围,那种压制之力便大减,众人皆是松了口气,魇璃总算可以直起脊梁勒紧缰绳回望已被抛在身后的木灵殿,心想暝哥哥决口不提血统之事也是顾及她的感受,只是不想这一半凡人的身体如此不济,仅在天道灵殿附近绕行就如此虚弱,只怕靠得再近一些就会性命不保。这样的身体投生在天道,也不知究竟是幸还是不幸。随后转眼看看鹰隼,见他满眼关切之色,不由心念一动:原来他也那样关心我。

鹰隼的眼光与魇璃一对上,便立即收了回去,隐在那张鹰脸面具之后,不留半点痕迹。

行不多时水门已然近在眼前,人们才发现水门是被毁坏得最彻底的一处。环城甬道上方连接上一层楼台的青石飞桥早已断裂,只留下长约三丈的一段悬在半空,另一段砸在下面的水门城楼上,使得整个城门完全坍塌,大大小小的碎石完全阻塞了通往地下航道的甬道。

魇暝将铘转交在身边一位将领手上,继而翻身下马走到甬道口检视片刻道:“虽然甬道被碎石堵了,相信还是可以清理出一条道来下去。”

其余人早翻身下马,奔那一堆碎石而去,开始徒手清理乱石,经过一天的忙碌,黄昏时分总算勉强移开表面的碎石,露出下面的甬道一角来,却是两块数丈长的墙体相互交叠封住洞口,只余下长约三丈,宽却

不到二尺的缝隙来,总算是可以勉强通过。

时羁再一次苏醒过来,看着眼前忙碌的众人,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讪笑,直到发现魇璃注视自己,也就将笑意隐去,将头转向了另一边。

魇璃心里泛起了嘀咕,心想这厮明知落在我等手里,为何还笑得出来,莫非另有内情?

鹰隼自马匹的褡裢中取出火把点燃在洞口一照,开口言道:“看来这个甬道和咱们梦川水门的内部构造是完全一样的,下面还有一长串台阶,之后是一个巨大的葫芦形的地下大厅连接地下航道。”

“那下面应该没什么危险。”魇暝微微沉吟道,“据我所知,航道大厅的洞壁皆是由密实坚硬的碳石砌成,就算深处地下,也无半点覆土可供魔藤生长。”

鹰隼言道:“虽是如此,请让微臣先行。”说罢将身一纵自缝隙里跳了下去,约莫过了半炷香时间,便听得鹰隼在下面喊道,“大殿下,这里有些东西,且进来看看。”

魇暝闻言翻身跃了进去,魇璃转头又见时羁将头一歪,露出一丝了然于胸的笑意,自是担心起魇暝与鹰隼两人的安危来,于是自褡裢下再取出一圈绳索,挽了个圈套在时羁脖颈上,唤过蒯肃言道:“我且下去看看,你等就地戒严,要是那厮敢有何等举动,便用这绳索结果了他的性命!”

时羁眯缝着双眼看着魇璃,脸上的表情越发耐人寻味,哈哈干笑两声也不言语。魇璃也懒得理会,将身一纵穿过那缝隙落在下面的甬道里,一进去便觉得一股难言的腐朽气息扑面而来,待到追随着火光走到台阶尽头,便被眼前的景象深深震撼!那是一个巨大的厅堂,从墙壁到拱形的顶棚都缀满了琥珀色的碳石,无数晶莹剔透的切面反射着鹰隼手里的火炬光芒,将整个厅堂映得一片光亮。

青石地面上散乱着百余具白骨,虽然肌肤内脏早化了个干净,但看骨骼纤细,且有钗环等配饰散落其中,想来大多都是女眷或未成年的孩童,那些衣服倒是还残留了下来,看服饰颇为考究,绝非平民之物。

看样子这些人起码已死了数百年,说不得就是藤州被异化之时殒命的藤州贵族。

鹰隼蹲在尸骨堆边审视许久,长长地叹了口气:“看来几百年前的藤州惨剧不是灾难,而是屠杀!”

魇璃心头一寒,转眼看去,只见那些尸骨大多完整,且均有被利器砍剁的痕迹,若是被肆虐的魔藤所杀,大多如同那晚藤州别院中的侍卫侍女一般被扯得四分五裂。很明显,这些人是被刀剑所杀。

既为藤州贵胄,怎么可能会这样悲惨地死于这地下厅堂之中?看情形,他们似乎是为了从此处逃生才纷纷汇聚到地下航道的入口,可是究竟又是谁要杀他们?

魇璃的目光落在远处的航道上,只见那个通往远方的航道口闪现着别样的光芒,再定眼一看,居然是偌大一片锈迹斑驳的铜墙铁壁,将通往外界的巷道口堵得严丝合缝,别说是人,就算是只苍蝇也别想越过!

魇暝皱眉沉声道:“没错,的确是屠杀!”

魇璃心念急转,随即豁然开朗,难怪时羁这厮脸上会是那等表情,他早知这地下航道已被堵死,根本就不可能循水路去梦川!想到此处魇璃自是不免思虑更多。偌大的藤州虽为异域所扰,但毁于顷刻也不太可能。恐怕正是有人在峦都大开杀戒将异域的魔藤引来,才造就藤州的沦陷,而后御风轮的净化自然将一切证据毁灭殆尽,除了深藏在地底的航道大厅的百余死者之外,其余的早已尸骨不存。种种迹象表明这些藤州贵族是在选择从地下航道出逃时被人堵住了逃生之门而后被人屠杀殆尽。此地乃是藤州皇城,能用这么大的铜墙神不知鬼不觉地封住地下航道的,自然是掌管天下金属的金灵尊司矿。外面的城门皆是用青石堆砌,能够将整个城楼摧毁把甬道封闭的,也只有风灵尊提桓的法宝御风轮。

藤州本为木灵部属,木灵尊早在平定六道浩劫之时就已经不在位,距今已有一千七百多年,而水灵尊也在天道纪元五百年传出死讯,从那之后这六道自是由师矿和提桓联手把持,对非己属的部族赶尽杀绝也不是什么难事。藤州覆灭于天道纪元九百年,彼时早已势弱,且被异域所侵扰,自是远比强盛的梦川要好对付得多。记得铘初到风郡之时颇得风郡皇室中人重视,然而世易时移,金灵尊数百年不见踪影,下落不明。仅是看近些年风郡众人对铘态度的转变便知当今局势。风灵独大,也难怪风郡众人会有心逐鹿天道,打上梦川的主意。却是逐个击破,有意一统天道!想到此处,魇璃喃喃言道:“好个天君,果然好手段,好毒辣!”

既然已知谁是这等巨变最大的受益者,自然不免想到一千七百年前造成六道紊乱的土灵与火灵之战。据称谋害火灵尊炎啻,又被师矿与提桓联手击杀的土灵尊雱笙说不定便是这一千七百年来最冤的冤大头。六道重创总得有人修补,木灵尊一去,藤州自然没了靠山。而后是水灵尊过世,提桓与师矿自然毫无压力地对藤州痛下杀手,待到事成,已为六道之首的风令尊提桓也就不再需要与师矿合作,只可叹金灵尊师矿一番劳碌,也只为他人作嫁衣裳。若非当今天道局势,须得三部掌权者共存才可勉强维持平衡,天君才没有如清洗藤州一般对付梦川与忘渊,而选择循序渐进,坐大风郡,靠征战逐步向外扩张。所以自己和铘才不至于像瑸晖宫中赤邺沙幕两所别院的主人一样横死异乡,终得以残存至今。

而沅萝,也是因为这样弄得国破家亡孑然一身……

想到此处魇璃早转身奔洞口而去,将身一纵落在被绑成粽子一样的时羁面前,只见时羁满眼得意,更是心如火烧,抬手一巴掌扇在时羁脸上,顺手揪住时羁脖子上的绳索咬牙道:“你这浑蛋一早就知道下面的航道被堵是不是?因为当年就是你领兵屠城的,是也不是?”

这一巴掌乃是激怒之下所为,自是不曾留手,时羁原本俊美的脸上顿时浮起五道指痕来,像馒头一样肿得老高,在夕阳最后一丝余光的照射下红澄发亮,肿胀得像祭祀用的猪头,发髻散乱,看起来甚是狼狈。

沅萝听得魇璃的言语不由一愣,这些年来从未见过魇璃这等激怒神情,蓦然心头一寒,伸手拉住魇璃问道:“屠城?屠什么城?”

魇璃转眼看着沅萝,不知应如何开口告诉她藤州覆灭的真相,却听得一阵低沉的笑声,转眼看去,肿着半张脸的时羁眼中尽是嘲讽之意: “我要是你们,也没时间去管那些死了几百年的人。这个时候不妨多想想你们自己接下来的命运。你们从风藤关到这里已然花了三天时间,而今水路不通,只得改走陆路,要么花上两天时间从连接六部戮原的藤关出关,一出去就被我驻守在六部戮原的守军截住;要么就再花上七天行程跨越半个藤州自藤州沙幕边境的藤沙关出去,不过很可惜,这里的魔藤恐怕不到七天就会长得很茂盛,你们这群人只怕是一个也无法活着出关。不如早早原路返回风郡,顶多本太子不伤尔等性命便是。”

魇璃深知时羁所言非虚,之前之所以冒险走藤州,便是知晓这几天之内不会为魔藤所扰,万万没想到地下航道早在数百年前就已经变成死路,真的行陆路横跨藤州却是千难万险,想到此处不由得恶向胆边生,咬牙道:“我杀了你这个畜生!”

时羁闻言面无惧色,反而将脸凑得更近,在魇璃耳边低语道:“你曾经说过,一个人质只在还活着的时候才有用,若死了,便什么用处也

没有。原来果然有些道理。”

魇璃闻言一呆,转眼逼视时羁有恃无恐的笑脸,只恨不得立刻一刀宰了他,可偏偏却奈何他不得,只是身子发颤难以言语。

就在此时,时羁健硕的身躯猛地撞了过来,魇璃下意识地一把推开沅萝,却躲闪不及顿时被撞翻在地,周围的将领们纷纷发喊上前按住时羁,不料时羁背上忽然冒出两只巨大的铜翼,拍打之间早将众人摔了开去。

魇璃还未爬起身来,已然被两只有力的胳膊紧紧锁住,转头看去,只见时羁的脸近在咫尺,却是不知如何脱困而出!

魇璃大惊失色,心想这畜生被绑得如此严实,怎么可能瞬间脱身?只是形势紧急已不容她细想,连忙捏诀想要催动血禁咒。

时羁如何肯让她有机会结咒?早抱紧魇璃重重地压在地上,两只铜翼张了开来,就如同两只巨大的盾牌将自己和魇璃紧紧地罩住,任凭一干将领如何刀剁剑斩,也只是在那张开的铜翼上撞出一连串火星而已。

魇璃拼命挣扎,虽然同在藤州力量被制约,但她的反击之力在时羁眼中却是微不足道,就在两只铜翼围合的三角形空间下,时羁如同老鹰抓小鸡一样,将魇璃按在地上双手背剪,继而扯过绳子将魇璃双臂捆紧,且缠了一圈又一圈,就连指尖也紧紧地缠在手臂之上,再也无法结咒!

魇璃惊声呼唤魇暝、鹰隼,转眼却见原本系在时羁脖颈的绳索仍在,不由心中大骇,心想若是这畜生挣断绳子脱身,那现在绑着自己的这条绳索又是如何得来的?就在此时时羁已然伸臂锁着她的脖颈在她耳边叹息一般的言道:“那样重兵把守的瑸晖宫都出得来,也算你好本事。只是没想到你居然会如此托大,拿活结来绑我这风郡第一勇士。当真以为本太子是蠢狗木猪不成?”

魇璃闻言一惊,心想那晚明明见着蒯肃将这畜生绑了一圈又一圈,怎会成了一拉就开的活结?倘若时羁之言属实,莫非真是蒯肃故意做出这等事来!蒯肃一直在兄长的北冥大营服役,这次兄长也将他带来,按理应是得兄长信任的亲随才对,怎会如此包藏祸心?

就在思虑之间,时羁已然伸手在魇璃面庞上轻抚而过,眼睛微微眯缝:“你一共扇了本座两巴掌,若是换得旁人,本座早已捏爆他的头颅。不过本座喜欢聪明而强悍的女人,因为只有这样的女人,才能为本座生下优秀的子嗣……现在……你是本座的了。待到回去风郡,本座便废掉你的双手双足,再给你准备一个最精美华丽的大鱼缸……”

魇璃闻得此言,昔日沅萝惨遭蹂躏的景象蓦然浮现眼前,顿时浑身恶寒,心想倘若真有一天落在这个恶魔手里,还不如自我了断……思虑之间,已被时羁扯着直起身来。

时羁单手扣住魇璃咽喉,另一只手将魇璃先前套在自己脖颈的绳索揭下扔在一边,一面警惕地盯着面前众人,顺手拔出悬在魇璃腰间的金翎剑。此剑本就是时羁之物,绕了一个圈又回到了他手上。就在同时,那对铜翅已然收回体内,在这藤州境内,他的翅膀虽是无坚不摧,可却无法像在风郡一样展翅飞翔,在地上作战反而误事。否则早掳了魇璃飞回风郡,也不必如此提防眼前这群刀剑在手的对头。而今宝剑在手,微微挥动便听得风声隐隐,犀利非常。

鹰隼与魇暝在地道中听得众人呼叫,忙飞快地奔了出来,见得眼前的情景也不由得大惊,然魇璃命悬他手,却是投鼠忌器,不敢异动,唯有招呼众人围住时羁魇璃两人,伺机营救。

.国之殇

就在此时,一旁的沅萝突然爆发出一声惊惧交加的尖叫,众人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只见上方悬吊的半截石桥下不知何时开始倒悬着一个人,或者说,已经不能算是一个人。

那东西有着人的形态,却显示出犹如老树一般的枯涸色泽,就连肌肤表面也像龟裂的老树皮一样,只是局部部位还泛着青苔一样的色泽。与石桥相连的部位已经看不出人腿的形态,反而像一捆纠结的粗实藤条将断桥紧紧裹住。一头乱发干枯得像晒了很多天的葱须,在随风晃荡。躯体手臂惊人干瘪,像是被饿了很久才死掉的饿殍,可一双血红的眼睛却在浅淡的暮色中显得异常突兀。就在众人都抬头注视它的同时,那怪异恐怖的躯体已经朝着下面的人群撞了下来,枯藤老树也似的身躯瞬间化为一张密集的藤网当头罩下!

原本只注意着鹰隼、魇暝等人的时羁自然也吓了一跳,连忙携着魇璃将身一纵远远地闪避开来。

那物事呯的一声撞在青石地面上,就像是一大碗酒水猛地倾覆一样,瞬间向四面八方飞溅开来,只不过飞溅而出的,是那如乱藤一般纠结的全然不成人形的肢体。

在众人看来,这物事比之先前倒悬在断桥之上的时候起码大了两倍有余,而且每一部分都透露着危险的气息!

一个将领躲闪不及,顿时被那物事衍生出的藤状触须紧紧缠住脖颈,只听得“咔嚓”一声,这位身经百战都可全身而退的猛将已被拧断了脖子,一滴血都不曾流出就当场毙命!

魇暝脸色微变,一边提醒众人小心闪避,一面拔剑出鞘朝招摇而来的藤状触须斩去,剑刃犀利无匹,冷光闪烁之间已将那藤状触须逼退几

步,忽而猛醒:“这东西原来还是怕兵刃的!布盘龙阵!”

众将领得令早以兵刃护身舞得密不透风,脚下脚步迅捷,转眼间已将那物事围在中央,手里的兵刃早一股脑儿地狠狠招呼过去!

那物事也确实忌讳着刀剑的厉害,飞快地扭转闪避,挥舞的触须像是数十条长蛇起伏晃荡,只因体积过于庞大,魇暝等十二人的围困始终无法将其所有行动封住,左冲右突之间时不时地被那物事闯出包围圈来。

起初那名将领被勒毙乃是事出突然来不及提防,而今众人都早有准备,加上深谙阵法严防死守,转眼间已然移动方位将其重新围困,但见藤蔓飞甩砸得地面碎石乱飞,宝刀宝剑寒光四起惊破暮色一片,众人未能伤到那物事,却也不曾让它走脱,只是往来相斗之间,那物事的体积渐缩,行动却更为凶暴。

时羁见得眼前的情形也不由得暗自惊叹,心想梦川的军力果然非同凡响,在一上来就莫名其妙折损人手的劣势之下,居然还可瞬间集结出此等战阵来抗衡那诡异的怪物。虽连魇暝在内只是区区十二人,由小见大也可揣测操控千军万马行军布阵的实力。若真是在战场之上,与风郡一决雌雄,胜负只怕也无人可算……

就在时羁心念沉浮之时,忽然见得寒光扑面而来,慌忙举剑相迎,只听得“铿”一声,两柄宝剑相撞,时羁只觉对方劲力奇大,自己单手御剑虽不曾被震掉手中的宝剑,却也觉得臂膀发麻,然而就在转瞬之间,那柄无比刚猛的宝剑已然快速地连连斩下,一次比一次快,一次比一次狠,剑锋交错之处火花四溅!

时羁心念电转,知道遇上了用剑的好手,若是依旧一手抓着魇璃,单手与之抗衡,再撞上几下,只怕手里的金翎剑也会吃不消,仓皇之间将魇璃朝旁边一推,双手握剑迎上了鹰隼手里的那把咄咄逼人的剑,一

时间劲风大作,寒光疾闪,铿锵之声不绝于耳!

鹰隼与时羁本在伯仲之间,先前在梦川别院力压时羁也是得益于先机,而今真真正正较上劲,却是旗鼓相当,剑气充斥早在地上划出无数道剑痕。

魇璃倒地之时已然就地滚开,好不容易稳住身形转眼看去,只见鹰隼、时羁身法闪烁剑锋犀利,也不由得叹为观止,心想之前虽和这两人都交过手,所见的竟然并非他们的完全实力,倘若如这般以命相搏,以目前自己的实力,恐怕挡不了他们十招!

然而此刻却不是赞叹的时候,因为魇璃发现自己之所以稳住身形,是因为正好滚进了一条浅浅的凹槽里,这凹槽应该是来自御风轮的肆虐,斜斜地陷入青石地面。此刻她的双腿正好滑进了凹槽深处,而这凹槽的深度却不足以蔽身,所以大半个身子都还露在地表。

魇璃勉强动了动腿,发现连膝盖都被困在地缝之中,无法伸展也就无法借力。当她意识到这点的时候,早不由自主地出了一身冷汗。近处鹰隼与那时羁战得正酣,罡风剑气越来越盛,就好比一只无形的、不断扩张的巨型球体,随时都有碾压过来的危险!

沅萝虽惊惧交加,但见魇璃倒卧在战团之侧,身陷地缝之中,随时都有可能折在鹰隼与时羁相斗的剑气之下。而远处魇暝等人在全力鏖战那怪物,根本无暇它顾。心想她虽拿我作饵,险些害了我的性命,但也是不得已为之,总算也救我脱困。这七百年来相依为命,总不能只记得她的坏处,不记得她的好处。而今她命在旦夕,我也不能弃她不顾。想到此处将心一横,顾不上害怕,奔上前来抱住魇璃,费力地将她拖出地缝,又退到两丈之外,便去解魇璃手臂上的绳索。

魇璃忙言道:“快走,快走,这里也不安全!”话音未落一片剑光闪烁,两人具被削掉一大丛发丝。

鹰隼在战团中听得魇璃与沅萝同时发出一声惊呼,辨明她二人的方位不免稍稍分心,时羁已经趁势猛攻。鹰隼虚晃一招,身形暴退,奔远离魇璃和沅萝的方向而去。时羁许久不见这等旗鼓相当的对手,战意勃发,早举步追出,紧咬不放。

鹰隼引走时羁,魇璃与沅萝总算脱险,两人相互依存,远离鹰隼时羁激战之所,又到了远离魇暝等人困住那怪物的所在十数丈之远的地方才停了下来。

沅萝伸手去拆时羁结下的绳结,只是那绳结绑得甚是精妙,委实不知从何入手。魇璃转眼看看沅萝,见她面色苍白,惊惧战栗,心想她素来胆小,这般深入险地救我,当真不易……

就在此时,突然听得身后一声巨响,众人皆高呼小心,转眼看去,只见身后的青石地面乍然裂了开来,几段硕长粗韧的藤状物已然猛地从地下冒了出来!

沅萝还来不及呼救,已然被那许多藤条紧紧缚住,就像一只硕大的纺锤一样,只露了个头在外面,而残余的一根藤条也缠住了魇璃,接着那诡异的怪物已然从地下钻了出来,身形和最初袭击人群时一般大小,下一刻,已然拖着魇璃与沅萝两人奔旁边的高台石壁而去,蔓延而生的藤蔓就像是无数双手攀附在垂直的石壁之上不断上拔,就算下面吊着两个人,也不曾减慢速度。

魇暝等人原本围住那怪物不放,却不料地上突然塌陷出一个大洞,那怪物早已倏地一声消失在洞内,下一刻便见得从魇璃、沅萝身后冒出来,虽立刻示警,到底还是迟了一步,即使是立刻奔石壁而来,也因相隔太远已然慢了一拍。

鹰隼与时羁战得正酣,见得此等异变忙挥剑逼开时羁,飞身追了上去,奔到中途收剑还鞘,矫健身躯瞬间化为一头身长数丈的黑色巨虎,遍体暗红色条纹,就如同一片片招摇的火焰,四肢苍劲有力,身形快如闪电,四爪着地之处,只见碎石乱飞。继而一声震天动地的长啸,那健硕的身体已然猛地蹿上了垂直的石壁,并飞快地直奔了上去!

魇璃虽被一路拖拽,却不曾漏掉这段奇景,心想这鹰隼来自下界,想来也是出自妖属,而今看来却是如此神武,恐怕并非一般的虎精虎怪之类。尤其是见得鹰隼化身的巨虎头上依旧戴着那个雪亮的鹰面,更是显得异常突兀,想那面具也不是一般的物事,否则早在鹰隼变身之时就被挤得裂成好几块。

心念急转之间,鹰隼化身的巨虎已然自她身旁疾奔而过,伴随着一声咆哮,两只前爪已然将拖拽魇璃的那股藤蔓扣住,两只粗壮的后腿深深嵌入石壁之中。魇璃、沅萝被拖拽之势顿渐,再下一刻,一只坚实的臂膀已经紧紧地揽在了魇璃的腰间。鹰隼瞬间化为人形,双腿蹬着笔直的石壁,一手抱住魇璃,另一只手臂紧紧攥住那股绑着魇璃的粗藤蔓大喝一声。藤蔓顿时被扯离石壁,就像一段被拉开的弓弦一样,微微发颤。只是无论鹰隼如何拉扯也无法将之扯断,另一只手抱着魇璃也无法拔刀,唯有如此僵持在石壁之上。

魇璃不为藤蔓拖拽,心中的惊惧顿消,抬头见沅萝遍体被藤蔓包裹倒悬在一边,唯一露在外面的脸上尽是惊惶绝望,却被越扯越高。

沅萝一头秀发早乱作一团,原先垒成髻的几根发辫就在她眼前飘荡,魇璃忙一口叼住最近的一根,只觉得发辫传递来的拉力奇大,心想若是让那怪物把沅萝拖了去,只怕是九死一生!

须臾之间听得沅萝一声惨叫,却是那根发辫已然被生生而扯断!魇璃心知凶险,高声叫道:“阿萝,救阿萝!……”

鹰隼见状只得抱紧魇璃向上蹿了几步,顺势伸臂揽住包裹沅萝的那一大股藤蔓,只觉得那藤蔓的力道比之先前大出一倍来!就算是他双足深插石壁之内,也无法阻止那等巨大的拉力,转眼之间三人已被那股巨力扯得一道朝上滑去!石壁上瞬间留下两道长而深的划痕,却是鹰隼的双脚使然,一时间碎裂的青石簌簌而下,砸向刚赶到石壁之下的魇暝等人。

魇暝等人见得碎石滚滚而下,自是下意识地闪身避开,抬眼间去,只见鹰隼等三人已被拉上了十余丈高的高台,由于角度的关系,早已不见踪影!

沅萝的发辫被魇璃拉断之时,早已吓得魂飞魄散,待到鹰隼飞身阻截,总算稍稍回过神来,只觉得身子猛地一震停止了滑动,眼前的景致已不是倒悬的状态,只见天幕渐浓,忽而猛醒此刻已在高台之上,转眼看去,却发现自己正贴在鹰隼的背上,只见他一手搂着魇璃,另一只臂膀紧紧地挽住紧缚自己的那一大丛藤条,双足抵在青石地面之上,身体向后倾斜,正与那朝前爬行的怪物角力!

那怪物此刻已然不再是之前那般一窝乱藤的模样,不断朝前扑爬的身体已然恢复了人的形态,只是下半身依旧是藤状,紧紧卷住魇璃与沅萝不放,不停地朝前猛窜。

鹰隼被动地朝前滑行几步之后恰好旁边的地面上突起一个方圆一丈来宽两尺高的类似井台的八角形石阶,鹰隼心头一喜,索性顺势抛甩过去,双足抵在此处已站稳了身形,不再像在之前一样无处着力,是以那怪物要想拖走鹰隼等三人也变得异常困难起来。

可是很快,那怪物也改变了策略,不再僵持原地,而是老树一般的臂爪在地上抓挠,不断前行,那藤蔓一样的身体也被越拉越长!

魇璃悬在鹰隼臂弯,低头只见下方果然是一口深井,隐隐寒气森森,在夜色中露出些动荡的白色涟漪来,很明显井水直通地下水,是以数百年间被御风轮卷起的残枝败叶覆盖也未尝填塞枯竭。再勉力抬眼看

去,见得那怪物爬行的方向矗立着一座高檐飞角的古朴神殿,正是先前路过时见过的木灵殿,而今据此间也不过百丈。看到这些魇璃自然不由得心念一动,寻思那里莫非就是那怪的巢穴不成?天道六部皆有这样一座供奉各部尊主的灵殿,虽然看似古朴简单,却各自布下了天道最为霸道的结界。能出入灵殿的,除了尊主本人,便只有每部的现任国主及下一任国主继承人。木灵殿当然也不例外。想那木灵殿的结界何等强大,便是从附近过路也会受其所扰,那怪居然不怕,莫非与藤州皇室渊源极深不成?

想到这一层,魇璃心里更将揣测大胆地前推了一层:那怪物半人半藤,说不定便是藤州皇室中人为异域所侵而生异变!

传说被异域异化的人或动物都难在阳光下生存,只能潜身黑暗之中。难怪起初进峦都之时都未尝见过任何异样,那怪也是天黑之后才出来。既然那怪物可碎石穿壁,可见是无坚不摧,这等近身相搏大可顺势将他三人撕成碎片,然而却只是用力拖拽,而未有进一步的举动,倒显得相当不合理。再回想起初折损的将领也是被勒毙不见半点血迹。便是想来那怪也是忌讳着这藤州境内的嗜血魔藤,生怕丁点血腥便将魔藤引来。在起初的剧斗中始终躲避着刀剑锋芒,想来也是由于其自身仍是血肉之躯的缘故。如此一来,就算拔剑在手,也不可拿宝剑对付它了,否则招来魔藤,情况只会比现在糟上一百倍!

就在魇璃思虑之间那怪物的身躯不断拉伸延长,双手爬行速度惊人,转眼间距木灵殿不过二十丈远!

鹰隼蓦然眉头一沉,只觉得那怪物的气力似乎正在迅速增大,尤其是那一大股紧紧缚住沅萝的蔓藤传来的拉力更是奇大,很明显,它的目标主要是沅萝!在那样可怕的巨力之下,只听啪啪作响,鹰隼脚下紧抵的井台已开始碎裂开来,为避免一脚踏进深井,鹰隼只好朝旁边挪移,

这一动也自然无法站稳,又被拖得不由自主地朝木灵殿滑了丈许!

这等状态糟糕至极,鹰隼没忘记木灵殿的强大结界的威胁,要是被那怪拉进木灵殿去,沅萝或许会因为系藤州皇室血统而幸免于难,而自己和魇璃却是难逃飞灰湮灭的厄运!最糟糕的是,当他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那怪物已经爬进了木灵殿,藤蔓传递而来的拉力更是惊人加倍。鹰隼明白越接近木灵殿,结界的影响也就越大,所以咬紧牙关勉励支持,希望等到魇暝等援兵到来。然而一切发生得太快,从他紧追而来到在此角力也不过转瞬之间的光景,想此刻魇暝等人还正在飞速朝石壁之上攀爬。而怪物的蛮力却与时俱进,任凭他如何勉励支持,也只能减缓被拖行的速度而已。

而今木灵殿就在前方数十丈远,这分分秒秒之间,凶险都在快速加剧!

魇璃心知形势危急,然而手臂被绳索绑住,更被藤蔓缠身,也只能高声呼叫魇暝等人,然而到了此刻却忽然没了声音。

鹰隼低头看去,见魇璃脸色惨白呼吸急促,心知是为木灵殿结界所困开始迅速衰弱,看这阵势,只怕还没等到魇暝等人赶来,就会折在这无形的结界之下!

这一认知浮现在鹰隼脑海之中,只是不由自足地捏了把冷汗,转头看去,只见魇暝的身影刚翻上七八十丈外的石壁,出现在高台之上,却是远水救不了近火!

就在此时离木灵殿已近十丈,魇璃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身体痉挛作动。她体质特殊,根本就受不了如此强大的天道结界。

鹰隼转眼看去,只见魇璃脸上的肌肤开始冒起一阵白烟,似乎正被无形的火焰灼烧一般!而后便不再动弹,继而瞳孔开始放大。

鹰隼心知这里已然是她能承受的极限,再朝前滑一步,等待她的便

是死亡!

沅萝被怪物浑身紧缚,要是能够脱困而出也就早已脱困,事到如今已经希望全无,而魇璃也不可能再支持下去。此时此刻权衡轻重,鹰隼再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得狠下心肠松开那只紧紧挽住沅萝的臂膀!

松开沅萝,那股拉力便卸开了一大半,被藤蔓层层包裹的沅萝就像被绳子挽住的纺锤一样被扯得抛甩而出,发出一声短暂而绝望的惨叫,消失在木灵殿洞开的大门之内……

鹰隼双臂抱紧魇璃扯着藤蔓朝远离木灵殿的方向猛冲数丈,忽然间听得背后风声呼啸,那许多藤蔓已然从木灵殿中抛甩而出,瞬间缠上鹰隼的臂膀,鹰隼的步伐顿时慢了下来,虽依旧顽强地朝前迈步,却一步一步,如有千斤之重,与那样强大的拉力抗衡,虽不至于像先前那将领一般被藤蔓绞杀,但抗衡之下也不免骨骼格格作响,浑身汗如雨下。

此刻魇暝已然赶到,生怕那怪蛮力爆发勒毙鹰隼、魇璃两人,自是双臂抱住那一大捆藤蔓,与鹰隼一道发力拉扯。那藤蔓也不是好相与的,自然也顺势缠上魇暝。无奈魇暝、鹰隼两人都非寻常天人,纵使被藤蔓缠身,也依旧神勇非凡。不知不觉之间合两人之力,已远离木灵殿三十丈远。

一远离木灵殿魇璃瞬时缓过气来,虽只是转瞬之间,却是由生入死又由死入生,蓦然出了一身冷汗,眼见鹰隼、魇暝两人青筋爆出,汗如雨下地与那怪抗衡,不由心念一动,心想生死一线,他都不曾逃走自保,原来这世上在意我生死的人不止暝哥哥一个。

此时蒯肃等人已然抢到近处,纷纷挥剑朝那条缠着魇璃的藤蔓斩去!魇璃心知伤了那怪必定引来嗜血魔藤,忙高声喊道:“斩不得!见血会把魔藤招来!” 一干将领听得魇璃言语,剑势戛然而止,唯独蒯肃出剑未有收势,眼看那雪亮剑锋就要撞上那捆纠结的藤蔓,旁边忽然闪出一道剑光来,只听呛啷一声,蒯肃手中的剑已脱手而出,在半空晃了一周落在地上,剑锋直插地面直至没柄!

魇璃看得分明,很明显这一剑蒯肃是用尽全力,若非被来人一剑拦开,只怕会将那怪物斩做两段。蒯肃久在沙场,反应自然不会比其余将领慢,没道理依旧如此一剑劈下,这等行为,分明是想趁乱引来魔藤!想到这一点,魇璃心念急转,寻思看这蒯肃也无过人之处,倘若引来魔藤,也不见得可以全身而退。既然明知凶险还如此作为,想必是铁了心要让大家都死在这异域绝地,他所针对的究竟是谁?

鹰隼见得蒯肃的剑被震开,也不由心头一宽,哪知转眼看去却发现来人是时羁,不由得一惊,寻思众人都忙着救人无暇去理会这厮,按理说他应该乘机逃走才是,怎会来相助救人?

此刻时羁已然一把扯住藤蔓转眼看看神情惊愕的魇璃,一面拼命拉扯藤蔓,一面咬牙道:“本太子可不是为了救你,你若死了,谁给本太子解血禁咒?”

鹰隼猛醒,心想难怪这厮没有趁乱逃走,原来还记着血禁咒之事,这厢心念起伏,便听得魇暝喊道:“全都来帮忙,把那怪扯出来!”将领们一拥而上,早已环住那捆蔓藤一起发力朝远离木灵殿的所在拖行。

起初魇暝、鹰隼两人合力与那怪抗衡已占上风,而今得了时羁和十一名将领的助力,自是如虎添翼,在一阵呼吼之中,那半人半藤的怪物已然被众人自木灵殿中硬拖了出来,只见双臂不断在地上抓挠,发出一阵刺耳的吱吱声,青石地面上留下一大片深深的抓痕,如同刀斧开凿的一般!

那怪物也觉察了魇暝等人的意图,此刻只想逃逸,于是藤稍一松,已经放开魇璃、鹰隼、魇暝三人想要缩回木灵殿中,然而众人自然不会

让它轻易逃了去。

魇暝、鹰隼一脱身,自是各自发力扯住那怪物的藤状触须发力拉扯,只听得魇暝一声令下,众人各自扯着一根藤蔓呈发散状散开,那怪多方受制已处劣势,更被扯离地面,再也无处着力,夜色中只看到两点红光仓皇地闪现,却是怪物的双眼闪烁,可见惊惶到了极致。

魇璃落在地上就地滚开,见蒯肃的剑还插在地上,于是叼住剑柄使力将其拔出少许,背过身子将绑在手上的绳子在剑锋上磨砺,忽而手上一松,双臂重获自由。她站起身来转眼望去,见那怪物已被众人制住,也不由得松了口气,继而目光落在时羁身上,见其正立在近处手挽藤蔓,不由心念一动,寻思这厮此时虽和我等站在同一阵线,然而终究也是个威胁,何不乘机将其制住,以免再生枝节?想到此处,自是悄没声息地靠了过去,趁时羁不备,捻决催动血禁咒。

时羁已然觉察魇璃近身,还未来得及躲开,便觉得胸腔奇痛,百骸之中再无力气,唯有苦笑一声仰天倒地,立刻昏厥过去,原本紧拽的那段藤蔓也脱手而出。

魇璃已然顺势挽住那段藤蔓,补上了时羁的位置高声喝道:“此地离木灵殿太近,速速远离此地,以免再起风波!”

众人听得号令,立即同时迈步朝远处奔去,步伐一致,是以个人所在位置均未转变。那怪发出嘶嘶怪叫,却对此无可奈何,眼看已然远离木灵殿百丈,再无半点助力,就连挣扎之力也削减过半,众人皆是松了口气。

忽然间夜色中那怪物双眼红光尽散,众人皆是吃了一惊,浓墨一般的夜色之中,除了手里的粗壮藤条还在传来拖拽之力,也只能确定那怪物的大概所在。

魇璃正在奇怪,忽然眼前红光大盛,却是手里拖拽的粗藤上忽然冒出一个可怕的头颅来,只见乱发披散,眼冒红光,一张血盆大口里露出两排密如梳齿一样的尖牙来!

魇璃吃了一惊,那头颅已然顺着粗藤滑移到了近处,向魇璃手臂张口就咬!

魇璃连忙缩手朝后退去,只觉得脚下一绊,顿时那张满是尖牙的大嘴已然到了近处,此时此刻突然闪出一个人影来,伸臂扼住那怪物的咽喉,却是魇暝就在附近见得魇璃遇险飞身纵了上来。

魇暝铁臂千钧之力,自然使得那怪无法伤及魇璃,然而那怪的脖子此刻却像是长蛇一般,猛地暴长一尺,扭转方向一口咬在魇暝的右肩之上,只听得啪嚓一声,便是钢铁铸造的护肩也被瞬间咬碎,魇暝只觉得剧痛袭来,左手成拳猛地连击那怪的头颅。

那怪也甚是硬朗,一连吃了魇暝十拳都死死咬住魇暝肩膀不放。

魇璃早已扑上去,双手扯住那怪的乱发喊道:“暝哥哥,那边井下有水,用冰封之术!”

魇暝转眼看去,果然见得先前被鹰隼踩裂的井台就在数丈开外,于是右手成爪扣向地面,只听得一声巨响,那地面已然裂开三丈来长的一条口子,猛地冒起一道五丈来高的水墙来!

那怪见得此景自然害怕,忙松开口来,甩开魇璃、魇暝两人想要逃逸,然而已经迟了,那水墙已然铺天盖地地朝那怪压了下来,撞上那怪畸形的身体,已然瞬间化为坚冰,将那怪沉沉包裹!

鹰隼等人见得水墙来袭,纷纷松开手里的藤条闪避开去,那怪的所有触手全被波及,纷纷冻作冰棍,在暗夜中隐隐寒光!

一切总算是尘埃落定,魇璃担心魇暝的伤势开口问道:“暝哥哥,你觉得怎样?” 魇暝伸手按住右肩,只因梦川皇室中人的血肉愈合力惊人,是以早已无任何皮损血渍,只是摸上去微微觉得有些僵硬发麻,虽有些不妥,但在这样的情况下已然算是幸运,于是应道:“只有一些不适,没什么大的问题。”

鹰隼也到了近处,点燃火折子照在魇暝肩膀检视后眉头微皱:“只怕不妥,大殿下肩上肌肤虽复原,却留下一个墨绿色的牙印深嵌肌理之中。微臣担心那怪牙齿有毒,只怕……”

魇暝笑笑:“能够不惊动魔藤将这怪制住已是天大的幸事,其余的唯有等回梦川再作打算。”说罢乾指一挑,一股细流已从地下冒起汇入他左掌之中,瞬间化为冰片。魇暝抽了口冷气,忍住疼痛将冰片抵在肩头伤处运气一逼,那冰片早融入肌肤,将那齿印层层包裹,而后松了口气,“我已用冰封之术将伤势镇住,想来可支持好些时日。只是要如何离开藤州,倒是件难事。”

魇璃心中难过,心想若不是为了救自己,也不会连累暝哥哥被困在此地,更不会被那怪物所伤。而今见他说得稀松平常,其实也是不想她心中难安而已。想到此处,自是心头酸楚难当,双手抱着魇暝的胳膊,默默垂泪。

魇暝与魇璃兄妹连心,如何不知她心中所想,见状伸臂揽住魇璃柔声道:“暝哥哥当真没事,至于怎么走出藤州,总会想到办法的。”而后转头对一众将领言道,“已然忙碌了许久,且就地戒严,轮班休息,一切等天亮了再做打算。”

众人得令而去,就附近捡来干枝为柴点起篝火。鹰隼已取过绳索将昏厥的时羁五花大绑,确保再无纰漏,继而命人回到高台之下将还在沉睡的皇子铘抱了上来,至于马匹,倒是依旧留在地下水门之外。

魇璃见得铘,忽然想起许久不见沅萝,一颗心已然悬在半空:“阿萝……阿萝去哪里了?”

鹰隼心知适才生死一线之际她已失了神智,故而没看到沅萝被拖进木灵殿之事,而后与那怪物角力自然也忘了,而今突然问起却不知如何回应,许久才沉声道:“沅萝帝女不幸被拖进木灵殿,只怕已经……” 魇璃闻言只觉遍体恶寒,飞奔向木灵殿,在距离木灵殿数十丈外却不得不停住脚步,唯有高声呼唤沅萝的名字,希望天可怜见她还在生。可惜任她喊得声音嘶哑,也全无半点回应,空空的废城里只余下魇璃的喊声在回响。她心中伤痛,缓缓地跌坐于地,肩头微微耸动。

鹰隼知她心里难过,本想上前一步宽慰于她,却突然想到若是让她知道自己无奈放开沅萝任她被怪物拖走是为保全她的性命,只怕她会更加自责难过。这一迟疑,见魇暝已经走上前去,便生生儿停住了脚步。

魇暝蹲下身去扳过魇璃肩头,见魇璃满脸泪痕,也不由得叹了口气:“事已至此,你再伤心也无补于事。若是沅萝帝女有灵,也不希望你如此难过才是。”

此时此刻魇璃再也无法压抑心中的悲痛,转投兄长怀中,泪水涔涔而下,将魇暝的衣甲染得一片潮湿。魇暝轻拍魇璃肩膀,就如幼时一般任她靠在怀中哭泣,柔声言道:“万事都有暝哥哥在,想哭就哭吧。” 鹰隼立在远处看着,心头也不平静。昔日的魇璃在杀机四伏的瑸晖宫中都可游刃有余,城府深手段狠,不想大皇子与那沅萝却是她的软肋。若是适才紧紧抓着沅萝再拼死支撑片刻,或许也不会弄成如斯地步,只是生死一线之际,作此等取舍却是无可奈何之事。

魇璃伏在兄长怀中哭得乏了,方才渐渐消停,然而自责之意却在心中如浪潮翻滚难以平息。兄长负伤不知将来会如何,沅萝被怪物拖进木灵殿已经了无生机,两个至亲之人都是因为她而遭此厄运,倘若当初她乖乖听话,和鹰隼一早离去,至少现在沅萝还在瑸晖宫中活着…… 自怨自艾之间借着火光看到蒯肃从地上拔出宝剑收回鞘中,若无其事地与一干将领围坐一处,听他们谈论刚才的惊险经历,自始至终眼光都不曾朝这边瞟过一眼。

魇璃早已对之见疑,此刻只恨不得将其斩作数段,然而身在险地为免节外生枝,也唯有暂不发难。心中却在寻思此人究竟什么来路,既是包藏祸心,所针对的又是谁?

很明显,蒯肃的举动是想拉上所有人陪葬,自然非寻常私仇可比。当时被缠住的是她、兄长以及鹰隼三人,若是斩杀怪物引来魔藤,自己三人必定溅上鲜血,为魔藤所追逐必死无疑。如此一来,这个目标圈子自然缩小了不少。

鹰隼虽掌梦川三分之一兵马,但职责却在镇守都城及平衡南川北冥大营兵力,和蒯肃无直接利害关系,蒯肃针对他的可能性自然最小。

而自己,一早就被遣往梦川,手里既无实权,且血统不纯出身卑贱,除了得兄长一人怜惜爱护,可谓一无所有,蒯肃也犯不着赔上性命来和她过不去。

而今唯一的可能便是冲兄长而来,很明显是有人不希望兄长可以活着回去梦川!

想通这一节,魇璃不由得打了个冷战,当今形势她早已心知肚明,梦川朝堂上的潜流暗涌,几处重兵的相互制约……种种在心头萦绕,倘若兄长不幸蒙难,谁又会是最大的受益人?一切早已呼之欲出!

魇璃眼中透出几分萧杀之意,虽未宣之于口,心里却在暗暗发誓,若是有幸可回梦川,今后自然拼死保护兄长周全,无论是任何人或任何事,都不可伤害兄长分毫,就算是身为紫金帝嗣无上尊崇的二皇兄魇桀也不例外!

鹰隼见得魇璃眼中的神情由悲伤变为激愤,继而淡化为刀锋一般的冷然,也不由得心头一颤。这一个月的朝夕相对,他早已不由自主地在捕捉她的一切情绪,虽然这帝女心中究竟在想些什么他无法看透,但他感觉得出来她是下定决心要做什么事。她不是一般人,智谋、魄力、坚忍无一或缺,有这三样其中的一样都注定不平凡,三者兼有所造就的行动力恐怕只能用“可怕”二字来形容……

众人各怀心事一夜无话,只有篝火燃得噼噼啪啪,不知不觉之间四周渐渐开始亮起来,却是日夜更替,天边泛起几分鱼白。

在霞光之下众人的视线也自然明晰起来,只见厚逾数丈的冰墙之中嵌着那怪物,藤蔓一般的身躯纠结扭曲,唯独是头颅还保留着狰狞的表情,梳齿一般细密的尖牙闪着蓝幽幽的寒光……

魇暝伸手摸摸右肩那一片麻木硬块,也不由得有些不安。

但很快,他吃惊地睁大了眼睛,因为在初升的旭日照耀下,那厚厚的冰墙内开始涌现着阵阵白烟,虽然不能逸到外面来,可已经将那怪物完全掩盖!

众人见得此景,都下意识地避到远处,约莫过了一炷香工夫,白烟消散,那厚厚的冰墙内出现了一个异形的封闭冰窟窿,晶莹剔透的冰面内外折射的阳光甚是耀眼。

原本封在坚冰之中的诡异怪物已经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普通的人形!

只是一头乱发枯黄如干草,肚腹干瘪,四肢异常枯瘦,垂挂的破败布条勉强盖住羞处。脖子上还悬着一块残破的白玉牌,浑身褐色的旧伤痕触目惊心,无力地歪着的脸上只剩下一层紧贴骨骼的皮,双眼瞳孔扩散,已无半点生机……

当魇暝的眼光落在那块玉牌上的时候,不由得脸色一变。这玉牌他见过,这是曾经在这里君临天下的藤州帝王历代相传的传国宝璐!当他进一步端详那人的容貌的时候,便已经证实了心中的猜想,被冰封在坚

冰之中的,果真是传闻已然在数百年前蒙难的藤州国君檀帝!

想是当年只身避进木灵殿内逃过浩劫,却因为被异域所侵身体异化难见天日,所以被迫与那些魔藤一道被困在此地,数百年来都只能等每月御风轮清洗之后的几个夜晚才可外出觅食,难怪身形如此枯瘦。

堂堂一代帝王,居然落得这般田地,着实可悲可怜……

想到此处,魇暝心存万一之念力图施救,便念诀解了冰封之术,只见冰墙瞬间化水,将檀帝已经僵硬的身体冲到众人眼前。

鹰隼蹲身检视一番转过头来对魇暝摇了摇头:“他已经死了。”

.天之径

魇暝长叹一声,摘下身上的大麾盖在檀帝的尸身之上:“藤州与梦川素来交好,魇暝与檀帝陛下也有数面之缘,昨夜魇暝使出冰封之术也只为自保,不想却……”

魇璃吃了一惊,心想之前曾怀疑过怪物是藤州皇族中人,不想却是传闻早已蒙难的檀帝,如此说来,便是沅萝的父亲。只可惜他在异域所受磨难太重,心智全无,不然也不至于送掉自己和沅萝的性命。想这天道大祸当真是遗毒无穷……

思虑之间却听得鹰隼言道:“大殿下不必自责,檀帝并非死在殿下的冰封之术之下。他血管干瘪,四肢如棉,似乎是虚耗过度衰竭而死……想来这数百年的非人生活早已将他折磨得油尽灯枯。”

众人闻言皆是唏嘘不已,却听得一声虚弱的呼喊,齐齐闻声望去,只见远处的木灵殿的台阶上已然滚下一个人来。翻滚了数丈就不再动弹了,只见长发散乱,身躯单薄,正是沅萝!

魇璃本以为沅萝已无生还之望,而今见得她依然在生,不由得一扫心底阴霾,早飞步奔将过去,哪知距木灵殿二十丈远,又浑身乏力,一头向地上撞去。眼看就要撞个头破血流,却被随后跟来的鹰隼伸臂揽住,继而听到他沉声道:“帝女少安毋躁,再朝前走就危险了。”

魇璃忽然猛醒,忙站稳身形朝后退了几步,连连推鹰隼:“快,快去救沅萝。”言语之间魇暝已经纵身过去,忍耐着木灵殿结界带来的不适伸手将沅萝抱在臂弯,直到退到远离木灵殿结界范围的所在才将她放下,只见沅萝面色惨白,气若游丝,只微微抬起泪眼看了他一眼,就头一歪软倒在他的怀中不省人事,惊恐的神情犹在眉梢眼角,脸上满是泪痕。

魇暝看着沅萝楚楚可怜的面庞心中百般不是滋味,檀帝之死虽非他之过,但并非全无关系,眼前的沅萝更是孤苦无依,境遇堪怜。就在他寻思当如何补偿之时,魇璃早已奔了过去,轻拍沅萝面颊,想要唤醒她,然而却徒劳无功。

魇暝探探沅萝脉门后说道:“沅萝帝女虽身体羸弱,而脉象并无大碍,似乎只是受惊过度所致,待得歇息片刻也就好了。”

听得魇暝言语,魇璃总算放下心来,伸手理了理沅萝脸上的乱发,心想沅萝命运多桀,向来体弱,现今总算逃得性命,恐怕再也受不了刺激。她既然以为自己父亲数百年前就已经蒙难,而今就算让她亲眼看到自己的父亲如此悲惨落魄地死去,也只是徒增悲痛而已,思前想后决定瞒过此事,趁沅萝昏迷不醒,便命一干将领搬过碎石将檀帝的尸身就地安葬。

待到安葬好檀帝,天色已然大亮,魇璃站在高台之上极目远眺,只见苍苍茫茫的灰黄荒原之中已经开始零零星星地散布着一些绿色,虽然不多,但看到此景,她自然不免忧心起来,很明显,耽搁了一晚,魔藤生长的速度远比她估计的快。这样的状况下,他们最多可以像来时一样安全地在荒原上走两天,谁知道两天之后那些深逾马腿的枯枝败叶下会隐藏着什么?

思虑之间听得身后一阵细碎脚步声,转头一看却是鹰隼立在身后,心中的忧虑没来由地缓了缓,开口问道:“他们怎么样?”

鹰隼言道:“大殿下的伤暂时没什么变化,沅萝帝女还在昏迷,那时羁倒是醒了,而今有大殿下和众将看着也闹不出什么乱子来。倒是皇子铘,这一路上都睡得沉实。”

魇璃笑笑:“那晚给他用了一粒熏香,至少得睡上半个月,不然这一路上的惊险只怕要吓着他。”

鹰隼见她虽是在笑,但眉宇之间依旧浮动着忧虑,同处困境又如何不知她心中所想:“帝女想好下一步怎么走了吗?”

魇璃叹了口气,半晌才道:“你怎么看?”

鹰隼沉吟道:“水路不通唯有行陆路,可惜藤沙关离得太远,魔藤生长速度极快,如此一来,藤沙关是去不了了,可取道连接六部戮原的藤关就等于自己撞进风郡重军的势力范围。自打当年藤州覆灭之后,滕关之外原属藤州的千里余疆域已被风郡所占,骑兵巡视范围甚至染指原沙幕赤邺国境边界,也就是说取道六部戮原,就意味着有数千里路程会在数十万风郡铁骑的围剿之下,想要安然通过,更是不可能。”说罢手指藤关方向道,“微臣以为可去藤关避过魔藤滋扰,但并不出关。”

“你的意思是……”魇璃的目光望向远处嵌在冰雪覆盖高耸入云的天脉群峰之间的藤关,依稀可见高耸的壁垒,继而听得鹰隼说道:“其实那里还有一条路可以同时避过魔藤和重兵,就在高耸入云的天脉群峰之上。传说在六道浩劫遗祸天道之前,这天道由金木水火土风六灵轮流主事,奉为天君,那天脉群峰之上有历代天君巡视天道所留的天径,每每天君出巡,便有五色神鸟蜂拥而至在若干冰峰之间架起凌空的鸟桥供天君及侍从行走。咱们若是能上得峰顶,虽无法召唤神鸟架桥,但用绳索也可在相距不过数十丈的冰峰之间往来,即使冒些风险,总算能避开魔藤和六部戮原上重兵的威胁。只要离开藤州地界进入沙幕边境,沙幕境内的地下运河水门就在紧邻六部戮原的沙关之内,那里倒是畅行无阻,绝对安全。”

魇璃心念一动,觉得鹰隼所言乃是唯一一条出路,但很快又摇了摇头:“那天脉群峰虽紧密相连围合整个六部戮原,但高逾千丈且常年冰雪覆盖,就如同无数顶天立地滑不留手的冰柱,稍不留意摔将下来便会粉身碎骨。咱们一群人伤的伤,晕的晕,还带着个稍不留意就会发难的时羁,只怕上不去。”

鹰隼早已沉声道:“微臣愿先行开路!”

魇璃抬眼看看鹰隼的坚定眼神,心想昨日见他化身巨虎在垂直的石壁上飞奔,的确爆发力惊人,但那冰峰可比石壁光滑许多,且中途无有可停歇的所在,就算他神勇过人,也怕有所闪失,摔将下来一样九死一生。

“上卿之计可行。”魇暝已然走到鹰隼二人身后,“若是将此处的地下水流引向藤关,便可以用冰封之术在冰峰之上造出可容人下脚之处,层层接力,便可造出天梯登临峰顶。”

魇璃转眼看看魇暝,很是担心:“此地离藤关有两日行程,长途御水甚是耗费体力,再加上要施展甚是消耗灵力的冰封之术,暝哥哥你有伤在身,只怕太过勉强。偏偏我远离故土太久,灵力虚耗过重,也帮不上什么忙……”

魇暝沉声道:“而今形势危急,多留一刻,就多一分危险,既有可行之法,自然要试上一试。为兄说过会将你安全带回家去,好不容易走到此处,岂有放弃之理?”随后笑笑伸手摸摸魇璃的脑袋,“放心,你的暝哥哥又不是纸糊的。”

魇璃低低地“嗯”了一声,但心中始终忐忑,而魇暝已下令一干将领准备出发,只是为防再出乱子稍稍调换了一下,鹰隼马后载着时羁,而昏迷不醒的沅萝则缚在已经牺牲掉的那名将领留下的马匹背上,绳索捏在魇璃手中,而铘则是交由两名将领轮番看顾。

一切准备停当,魇暝早已施展御水之术将深藏地下的水流调了出来,只见银波滚滚汇成一条晶莹剔透的硕长水龙呼啸而出,顿时在厚逾马腿的枯枝败叶中冲出一条宽约三丈的道来,就好像在偌大的荒原之上新开了一条运河,而水流呼啸却是奔连接六部戮原的藤关而去!

十五骑踏上那条水流冲刷而出的道路,策马飞奔,人人都知道这个地方已经远没有几天前那样安全了,能够早一步赶到藤关,也就不用多担一分风险。

魇璃一面控制着马匹飞奔,一面注视着前方御水开路的魇暝,心想兄长的灵力果然出类拔萃,即使是被藤州这片土地所削减,也可长时间施展御水之术,然后内心深处却不免在担心他的伤势,暗自寻思若是自己血统纯正,就算不能达到兄长的境界,也至少可以为他分担一些,不至于如此劳累。随后却不由得叹了口气,心想倘若自己是血统纯正的梦川皇族,就算不得父皇欢心,也不至于小小年纪就被遣去风郡饱受磨难,更不至于像现在一样仅仅是平安回归故里都显得如此艰难……

有水龙开路,众人的行程自然是快了很多,第二天入夜,他们已然来到了藤关之下。藤关巍峨耸立,处于连绵的冰峰围合的峡谷中,远比风郡藤州交界的风藤关雄伟数倍,毕竟关外便是自古以来各部征战杀戮的战场——六部戮原。

魇暝用冰封之术将水流冻结成一圈硕大的围合冰墙暂作掩体,而后下令就地戒严,休息一晚,只等天亮便朝藤关旁边高耸入云的冰峰进发。

魇璃命人拾来枯枝点燃篝火,见魇暝在闭目打坐连闲话也没有一句,想来已经很是疲惫,这样长时间施展御水之术极伤元气。这等情况之下,魇璃自也不敢去打扰他吐纳养气,观望一阵便转身到了沅萝的身边,近处篝火摇曳之下,沅萝苍白的面孔忽明忽暗,却依旧是双目紧闭未曾苏醒。

魇璃叹了口气,就近坐下伸手探了探沅萝的脉门,忽然间见得沅萝眉宇之间微微发颤,似乎即将苏醒,于是伸手在沅萝肩头轻推唤道:

“阿萝……阿萝……”

果然,沅萝缓缓地睁开了眼睛,目光呆滞地停留在魇璃脸上,迟迟不应声,许久才如梦初醒一般回过神来,伸臂揽住魇璃泣道:“璃儿……怎么你也死了……”

魇璃见得沅萝出声,心知其已无恙,骤然听得沅萝之言,也不由得一呆,继而伸臂搂住沅萝轻拍她的后背柔声道:“我没死,你也没死,咱们又一起挨过一关了。”

沅萝面露不可置信之色:“我记得……有怪物……有怪物!”她心有余悸,头脑混沌,言语之间慌乱地四下看看,许久方才止住抽泣定定神,听得魇璃言道:“咱们早已经离开峦都,这里是藤关,那怪物…… 那怪物已经跑掉了,不会再来伤害你了。”

沅萝怔怔地看着魇璃的脸,心头的怯意渐消,才舒了口气:“谢天谢地,咱们都逃过一劫。”

魇璃见她相信,也松了口气,心想不必用檀帝的死讯再伤沅萝一次也算是万幸,随后伸手自怀中摸出一物来交到沅萝手上:“这个……是我在峦都的废墟里捡到的,暝哥哥说这是你们藤州皇室历代相传的传国

宝璐,虽说早已经残破不堪,但我想应该给你留着。”

沅萝看着手里的传国宝璐,摩挲那块残玉上的一笔一画,许久方才抹了抹泪水,徐徐叹了口气:“现今已无藤州故国,传国宝璐也再无意义,留下也只能是徒增伤心……”说罢就地用手拨开地面的浮土,慢慢地将那块经历无数腥风血雨的残玉埋了进去。

魇璃见她言语之间甚是心灰意冷,也不由得心有戚戚:“你也别太难过了,过去的事再伤心也是无益,不如想想将来。你知道吗,暝哥哥的北冥大营就驻扎在梦川的外疆,比邻大洋,气候宜人,风景优美,乃是休养生息的大好乐土。咱们可以永远在那里逍遥自在,忘掉所有不愉快的事。”

沅萝含泪伸手挽住魇璃的手臂道:“要不是有你,现在我还在瑸晖宫中受尽屈辱苦楚,哪里想得到还有那样美好的将来……”

魇璃摇了摇头:“你我七百年的情谊,说这些言语倒显得生分了。”言语之间便听得脚步声响,却是鹰隼已经将时羁安顿妥当,从她们身边走过。

沅萝抬头看看鹰隼,蓦然想起当日他放手任自己被怪物擒去的事,自不免心头伤痛。细细想来,他本就为营救璃儿而来,关键时刻放弃自己,保护璃儿也是他分内之事。之前种种,只不过是自己的痴心妄想而已,一个亡国的帝女,万劫之身,凭什么能得他眷顾怜惜?多经变故之后,这点哀伤还不及国破家亡之痛的万一。人浮于事,皆是天命。能苟活偷生,已是大幸。

鹰隼见得沅萝眼中流露一丝幽怨之意,但很快化为满眼的落寞,心中不免有愧,转过脸去,就听得远处传来一阵咳嗽,转眼看去,却是魇暝盘坐垂首,背心微微耸动。

魇璃见状忙起身奔了过去:“暝哥哥,你怎么样?”

魇暝抬起头来苦笑一声:“可能是这两天累着了,居然会岔气。” 魇璃心头一沉,心想吐纳养气乃是最基本的恢复元气的行功指法,以兄长的造化又怎会如此不济?说不得还是被檀帝咬的那一口在作祟。思虑至此,不顾魇暝阻拦,伸出手去拉开他衣领检视他右肩的咬痕,见那嵌于肌肤之中的墨绿色牙印如故,只是周边出现一些细小的墨绿色网状纹路,看起来似乎比两天前大了一圈,再仔细一看,竟然是细微的血管被咬痕浸润而致!

魇璃蓦然出了一身冷汗,颤声道:“那咬痕在侵蚀暝哥哥的身体!”说罢手一翻亮出手里的金翎剑,“暝哥哥你忍着点,待我剜除这块皮肉,以免遗毒无穷。”

魇暝一把握住魇璃持剑的右臂摇摇头:“不行!现在还在藤州境内,这些时日周围的魔藤已然初具规模,别说剜肉,就是流几滴血也会把那些成群的魔藤引来。要剜,也得等明日咱们上了冰峰之顶再说。” 魇璃听得魇暝言语,蓦然心念一动,原来兄长一早就知道那咬伤的祸害,一直按捺不提便是在顾全大局苦苦支撑。早知会累及兄长,她宁愿自己没有逃出瑸晖宫,就算在风郡日夜忍受禁锢煎熬,也好过现在眼睁睁地看着至亲受苦而束手无策……

鹰隼见得魇璃面色惨白,如何不知她心中自责难安,伸手将魇璃的金翎剑收回鞘中道:“大殿下言之有理,眼前最要紧的是登临峰顶,到了千丈冰峰之上也就不必顾忌藤州魔藤。帝女且放心,大殿下灵力精湛福缘深厚,必定可以揽过此劫化险为夷。”

魇璃虽知魇暝的决定甚是妥当,而鹰隼的话也很有道理,只是心中始终惴惴不安,此时听得沅萝怯生生地言道:“事已至此,咱们就别再打扰大殿下休息,让他养好精神,明日才可登临峰顶。” 魇璃无可奈何,跺跺脚长叹一声奔天脉冰峰而去。鹰隼虽知她心中难受只是走走散心,但此地尚在险境实在不放心她一个人远离团体,只是转眼看看魇暝。

魇暝摇头苦笑一声:“这孩子……上卿,你替本座看着她吧。” 鹰隼点头飞身追了上去,魇暝看着两人的身影被篝火的火光映得长长的,落在远处那一片光洁发白的冰峰之上,突然发现自己的吩咐有些多余,鹰隼追逐着魇璃,就如同影子紧跟着本体,始终保持着那样一段既近又远的距离……

魇暝笑笑摇了摇头,牵动右肩的创口,说不出的胀痛不适,不由自主地轻哼了一声,想要伸手合好之前被魇璃拉开的衣襟,却觉着手臂乏力,稍稍抬了抬,又垂在了身侧。他苦笑一声,心想没想到自己也有这般不济的时候,正想再做尝试,旁边已然探过一双纤纤素手,轻轻地拉过他敞开的衣襟。而后便听得一个万般温柔的声音:“大殿下好好休息,沅萝就在左近,有什么开口吩咐便是。”

魇暝看着近在咫尺的温婉面孔上那双如同小鹿一般温柔的眼睛,不由得一呆,心想世间竟有如此温婉可人的女子。

沅萝对上魇暝的痴痴眼神,不由得微微侧首,眉目之间尽是女儿家的羞涩娇态。此刻魇暝方才发现了自己的失态,忙低咳一声,转过眼去看着篝火,耳朵却不由自主地红了起来。篝火微微撩动,显得温吞而暧昧……

次日天刚亮,众人将坐骑撇下,齐集冰峰之下,抬眼看去只见一片银装素裹,光滑的冰面在晨曦之下反射着白光。

鹰隼与魇暝交换了一下眼神,便将身一晃化身为巨虎,长啸一声已然顺着垂直光滑的冰壁一路飞奔而上,利爪过处,如同巨斧一般在坚实的冰壁上凿出间隔丈许,吊桶般大小,深逾尺许的冰窟窿!然而在冰壁上飞奔究竟是艰难,鹰隼在距离地面约五十丈的所在便已然无法继续上升,唯有现出人形紧紧扣住之前开出的冰窟窿,悬在冰壁之上。

魇璃见得此景,也不由得捏了把冷汗,转眼看去,只见魇暝已然循着鹰隼开出的冰窟窿飞纵而上,几起几落之间已然与鹰隼会合。虽说冰峰本身便是天道洪流冻结而成,但此刻魇暝真气有亏,也不敢贸然对冰峰解术,以免中途出纰漏,于是只能在稳住身形之后,催动法诀,将地上冻为坚冰的水流已然部分化为水龙,一路牵引直上,汇聚到他与鹰隼脚下。

很快那水流如摊开的面团一般伸展开去,在魇暝冰封之术下顷刻化为四丈来宽的一个圆形冰台,牢牢地与垂直的冰壁紧紧契合,远远望上去就好像冰壁之上突然长出一大片冰叶一般。

鹰隼、魇暝稍稍松了口气,落在新造的冰台之上,稍事休息便再次朝峰顶进发,循环接力,愣是在高逾千丈的天脉冰峰之上造出若干休息平台来。

魇璃抬头看着鹰隼和魇暝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萦绕冰峰的流云之中,一颗心也如同与他二人一起悬在了那高不可及的冰壁之上。

虽然最近的冰台离地面不过五十丈,有鹰隼留下的一串冰窟窿并非不可攀上去,铘身小体轻,由人背负即可,但要将全身被绳索绑得不能动弹的时羁和娇弱无力的沅萝也弄上去倒是个问题。

魇璃冷眼旁观蒯肃的动静,见他面色从容,倒没有任何异动,想来是知道兄长的毒伤严重,所以没有再节外生枝。于是她吩咐周围的将领将所有能用的绳索结成一条约百余丈长的长绳准备登峰。

蒯肃上前请命先行,魇璃心想怎可让你这包藏祸心之人先上去,万一就此收了绳索,甚至破坏冰台,这余下的十几个人岂不是要生生儿困在这里?

于是开口言道:“蒯将军,大皇兄与上卿都在冰壁之上吉凶难料,你可得留下保我周全,万一有什么凶险,可得仰仗你了。”说罢挥挥手示意两名将领携带绳索先行。

蒯肃也是一呆,魇璃身为帝女,自然也不可违背,于是退到一边担任警戒之职。那两名将领身手敏捷,不多时已然到了冰台之上,而后将绳索抛下。

魇璃再命其余将领依次而上,顺道把铘背了上去,等到冰台之上已有六人,方才将时羁绑在绳索之上叫上面的将领将其吊了上去。时羁全身无法动弹,就连嘴里也被魇璃塞上一块布料,也只得听之任之。

待到沅萝之时,虽然绳索结实,又有将领随身护卫,可悬于半空,也不免吓得花容失色,紧闭双眼。直到踏上冰台的实地方才松了口气,朝下看去,见魇璃与蒯肃等人依次顺着冰壁朝上攀爬,可谓惊险非常,自是暗自捏着一把冷汗。

大约一炷香时间,所有人都上了冰台,极目远眺,只见远处被撇下的十余匹骏马依旧矗立原地,看上去比一把花生粒大不了多少。

稍作休息之后,魇璃便安排众人按之前的顺序朝上面一层冰台进发。经过这些日来的历险,一干将领早已看出魇璃并非寻常娇生惯养的皇家女儿,机智魄力不在他们一心追随的大皇子之下。此间魇暝不在,自是唯魇璃马首是瞻,一个个尽心竭力。唯独是蒯肃,时刻被魇璃绊在身边,虽表面上不动声色,也难免有些隐隐不安。

一行人在这千丈冰壁上缓缓上行,行到高处,四周全是稀薄的流云霞霭,一轮红日也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攀升。

一大群人的行动自然跟不上鹰隼与魇暝的步伐,所以也不知道上面的状况如何。一路行来,魇璃发现越往高处走魇暝留下的冰台便越小,想来定是多次使用这样霸道的法术,体力开始衰竭的缘故,想到此处,

心头自是更加不安。

过午之后,她们已经攀到距离地面七八百丈高的所在,正下方的藤州大地早已被层层流云所屏蔽,远远望出去,可见远处的峦都已然隐在一片苍翠之中,很明显,那片废墟又一次被生长神速的魔藤所掩盖,完全可以预料留在冰峰之下的马匹的凄惨结局。最值得庆幸的是,大家都避过了最大的威胁。

就在此时,鹰隼的身影乍现,沿着排列至顶峰的若干冰台飞身而下,起落之间犹如山间矫健的飞鹰,在晶莹剔透的冰层上一沾即走,直到轻飘飘地落在魇璃的身边,雪亮的面具在天际明艳的阳光下闪着光芒。

“暝哥哥怎样?”魇璃最为紧张的便是这个问题。

鹰隼开口言道:“帝女放心,大殿下只是太累了,而今在峰顶歇息养气,故遣微臣来接应帝女。”

魇璃心头的大石总算落地,转头对身后一干人道:“大家再坚持坚持,很快就到峰顶了。”众人虽疲惫,但听得此言也是精神一震,继续朝峰顶进发,终于在黄昏时分,所有人都攀上了天脉冰峰。

只见方圆数里都是冰雪覆盖,暮色中之可见长空、落日、流云、暮霭和或远或近如天之玉柱般林立的大小冰峰,最是神奇的是无论大小,皆是一般高低,藤关之内的藤州也罢,藤关之外广袤无垠的六部戮原也罢,全都隐在一片寂寥暮色之中。只有夕阳的余晖斜斜地照射在这些平顶的冰峰之上,跳出一抹灿烂的亮色。

.情生孽起

魇璃心悬兄长的伤势,哪里有心思细看那片罕见的美景,见魇暝闭目盘腿坐地便快步奔了过去:“暝哥哥,你觉得如何?”

魇暝睁开眼叹了口气,俊朗面容之上尽是密集的汗珠。他伸手将衣襟扯开露出右肩那片墨绿色的咬痕来,只见那痕迹比昨夜看到的又大了一圈,约莫两寸来宽,周边被浸染成墨绿色的血管范围已然蔓延至整个肩部。

魇璃心中一痛,伸指触碰魇暝肩头,只觉那片墨绿色的物事深藏肌肤之下硬得出奇,触手冰冷却是魇暝一直用冰封之术镇住伤势的缘故。若非如此,那伤势只怕早已蔓延至全身。

鹰隼早已走上前来:“大殿下,而今形势危急,微臣只好得罪了,你忍着点。”说罢自腰间抽出一把寒光四溢的匕首来。

魇暝点点头,将头转向一边,只觉得一冷硬的物事在麻木的右肩游走,耳中传来铿铿之声,创口登时冒出一股如同腐木一般的难闻气息。

鹰隼动作很快,转眼间已将那墨绿色的物事剜了下来扔在一边,只见是碗口大一个肉块,滚落在冰雪覆盖的地上还在微微悸动,就好像是有生命一般。

魇暝的肩膀上已然血如泉涌,初时还是发绿的污血。随着污血的排出,他的右肩渐渐恢复了知觉,灼烧般的剧痛袭来,顿时让他不由自主地浑身发颤,紧咬的牙关格格作响,而后脸色发白已然昏厥过去。

魇璃心痛如绞,却无半点办法,只有眼睁睁地看着兄长肩头血如泉涌,就这么过了一阵子,血色渐渐恢复正常。可那碗口大的创口却无法像从前一般瞬间愈合,依旧是血流不止!

“好厉害的毒!”鹰隼喃喃言道,伸手连点魇暝后背几处穴位想要

止住血流,然而效果却并不显著。

魇璃见得此景早已抽出腰间的金翎剑在自己腕上重重一划,白藕也似的玉臂上顿时一片殷红。血液滴落在魇暝肩头的创口之上,伤口的血肉开始愈合,但很明显愈合速度很慢,还没等愈合过半,魇璃手腕上的伤口已然完全消失。

魇璃再次划伤手臂,以自身灵血为魇暝修补伤口,直至魇暝肩头创口完全消失不见,伸手探探魇暝脉门发觉他虽脉搏微弱,但气息却开始顺畅起来,方才放下心来。于是收剑还鞘站起身,开口吩咐众人就地戒严轮流休息。众人原本都围在周围甚是担心,听得她的吩咐自是散了开去,各司其职。她舒了口气,忽而觉得眼前一黑,人已然朝地面软倒。

沅萝立在身后仓皇之间想要将她扶住,忽而眼前一花,却见鹰隼已然伸臂揽住魇璃的腰肢,神情甚是紧张。沅萝心头就如同被什么刺了一下似的,随后默默地收手退到一边,转眼就被再度围拢的将领们挤到一边,只听到七嘴八舌的闻讯呼唤之声。

魇璃歪倒在鹰隼怀中,只听得周围一片嘲杂,片刻之后晃晃脑袋总算看清眼前人眼中尽是担忧怜惜之色,自不由得心念一动,低低地叫了声:“鹰隼……”

鹰隼虽知她是失血过多所致并无危险,但关心则乱,而今听得她开口说话自是欣喜若狂:“你怎样?可还觉得头晕目眩?”言语之间早从怀中摸出疗伤养血的药丸来送到她唇边,“先把药吃了,好好歇息一晚。”

魇璃听话地服下药丸,转眼看看周围的将领,有气无力地言道: “我没事了,明天的行程也不简单,大家都各自歇息去吧。”众人依言散去,各司其职。

鹰隼将魇璃扶正靠在一块冰岩之上,一手轻轻搭住她的脉门仔细检查,发现她的脉搏开始渐渐有力起来,方才放下心来,抬眼见魇璃一双妙目盯着自己不放,忽然觉得有些不妥,忙收回了眼神。耳边却听得魇璃低声言道:“上卿,你不是受命保护我大皇兄的吗?而今似乎有渎职之嫌啊。”言毕精致面容之上露出几分揶揄之色。

鹰隼干咳一声,极力从这微妙的气氛之中抽离,早将眼转了开去低声言道:“微臣……微臣乃是受大殿下所托照看帝女……何况大殿下此刻剧毒已去,理应无恙……微臣……”话到此处就连他自己都觉得难以自圆其说,仓皇之间眼光再次落在魇璃脸上,见魇璃满眼尽是得意的笑意,一张明艳面孔在夕阳的亮彩下显得异常惊艳,教他的眼光再也移不开去。

接下来这张美丽的面孔忽然凑了上来,两片轻柔的嘴唇轻轻地在他的面颊上碰了碰,而后听到她在他耳边喃喃言道:“我知道……你心里有我。”

虽只是喃喃低语,但在鹰隼听来却如黄钟大吕一般响彻心间,一时间胸膛发热,面红耳赤,只是呆呆地杵在那里,看着始作俑者退回原来的位置,只是满脸若无其事的神情,似乎害得他心神大乱的言语举动通通不是她所为,而只是他的幻觉一般。

一众将领都忙着自己的事,自然没看到这段,唯独是远处被绑得像粽子一样扔地上的时羁哈哈大笑:“你这个女人简直是坏透了!”虽是在笑,但两眼微眯,尽是挑衅之色。

魇璃见他这等神情,没来由地心生火气,也不管是否还是头晕目眩,早扶着冰岩站起身来走到时羁身边,抬手一巴掌甩在时羁的脸上!不知是魇璃失血体弱,还是时羁皮糙肉厚,吃了这一巴掌他反倒越笑越大声,而后冲着鹰隼道:“这样的悍马你是降不了的,趁早收拾心情该干吗干吗去……”话没说完就听得脑门上轰的一声,已然昏厥过

去,却是被魇璃恼怒之下一脚踹在脑门上。

鹰隼忙上来扶开魇璃,弯腰监视时羁的情况,见只是昏厥也松了口气:“帝女何必为这厮动气?若是一时没了轻重将他打死,帝女所图之时岂不尽归泡影?”

魇璃气犹未平,沉声言道:“这畜生皮糙肉厚嘴又贱,脸皮厚过城墙拐,想他死都难,怎会如此不济……”

却说沅萝被人群挤开之后,转眼看看隐于暮色之中的藤州大地,胸中百味交杂难以言喻,冰峰之上的雪风带来一阵寒凉,她抱定手臂搓了搓,只觉得自己的存在全是多余,即便是这七百年来相依为命的魇璃,突然之间也变得那么遥远,似乎再难触碰。这苍茫世间无人在意自己,也无人再需要自己,就像一株被剥离了篱笆的藤蔓,再无任何依凭。就这么呆立了许久,偶然间转过眼来见盘腿端坐的魇暝就在一旁,半边身子都是血污,便走将过去,从怀中取出手帕小心搽拭他肩背胸膛上的血痕,搽拭之时却发现那片愈合的肌肤虽色泽如常,但依旧留有一小块浅绿色的印记,如不细看也不易发现,想来适才一番辛苦,也无法将他体内的毒血全部排尽,只怕后患无穷。

沅萝幽幽地叹了口气,就连自己都分不出来是为谁而叹息,抬起眼来正好见得魇璃与鹰隼的亲昵举动,就如同被烫到了一般,身躯微微一颤,垂下头去两颗珠泪滚滚而下滴落在刚才搽拭干净的魇暝的臂膀之上,蜿蜒出一道浅浅的水痕。

忽而一只大手轻轻地覆在她的手掌之上,沅萝抬起眼来却见魇暝不知何时已然睁开了眼睛,自不由得吃了一惊,原本悬在眼眶的泪水又一次洒落在魇暝的手背之上。

得益于梦川皇室独有的灵力,尽管魇暝身遭重创,仍然很快地苏醒过来,睁眼见沅萝正小心地料理自己,眉宇之间尽是忧愁之色,自不由得心念一动,寻思自己与她不过才相处几日,她便对自己的伤势如此上心,不免心中感动,而今见得她垂泪,便如同心头被人重重地敲了一记似的,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轻轻拭干沅萝脸上的泪痕,而后微微一笑:

“魇暝已无恙,帝女不必为此伤心。”

沅萝见得魇暝脸上的温柔表情,就如同倦鸟觅到一处可供歇息的枝头一样,尽管清醒地知道那不是自己的巢,也不由自主地想要停靠。相对凝视片刻之后,沅萝缓缓地靠在了魇暝的肩头,任由魇暝轻轻梳理她微乱的发丝……

暮色渐渐深沉,这孤绝的冰峰也渐渐沉寂,融入夜色之中。这连日来的搏命奔走,早已使得这一群人疲惫不堪,好不容易身处安全之所,也自然轻松许多。除了守夜警戒的人外,大多数人都已经各自依靠着,勉强入梦。

魇暝枕着沅萝的膝盖,早已沉沉睡去,虽说身受重创,但苍白的脸庞却泛起几分甜蜜笑意,就连一直纠结的眉间,也不知不觉舒缓许多。他年少之时便统军戍边,不是辗转于军务国事,便是疲于储君之位的争斗,于情爱几乎无缘。而今在这孤绝冰峰之上,伤痛病弱之中,得到可心之人的温柔慰藉,无疑是一味减淡痛楚的良药。

沅萝的眼光从依偎在自己身侧搂着铘闭目歇息的魇璃,缓缓地移向远处驻剑而立,担任警戒之职的鹰隼,那伟岸的身影过于遥远,就好像一个乍然而醒的梦,虽惊心动魄却虚无缥缈,远不如压在腿上,带着暖暖温度的重量来得真实。在经历太多变迁之后,她很害怕变迁,所以很自然地向往着早已熟知的事物。安卧在她怀中的男人,那俊美的容貌依稀有着魇璃的影子,这种潜移默化的亲厚感无疑是冲淡了不少不安,甚至是一种根须纠结于土地的踏实。这个男人俊朗温柔英明不凡,且为梦川皇族长子权倾朝野,或许将来便是梦川霸主,得他眷顾乃是天大的幸

事。沅萝慢慢地合上双眼,心想:兴许,这就是她的命数……

鹰隼矗立在冰峰的边沿,凛冽的冷风顺着面具的缝隙朝他的眼角灌,这种不适感可以让他清醒。他眉头微皱,将目光从魇璃的脸上移开。这一切来得太快,让人措手不及,意料之外的时间,意料不到的地点,以及那个美丽而危险的女子……

魇璃的眼皮微微浮动,身体的疲惫深入骨髓,失血的无力感也始终挥之不去,但这样的疲累却无法入睡。只要一天没有回到那片故土,她的心就始终像是悬浮于锋芒之上。即使这片刻的安宁,也无法抚慰内心深处的不安。鹰隼的守护,沅萝和铘的陪伴固然可令她安心,但大皇兄的伤却是压在她心头最重的一块石头。那怪物一般异化的檀帝,那从大皇兄肩头剜除还在突突跳动的诡异肉块,还有大皇兄血流不止无法自动愈合的创口,这些都是超出她认知之外的事,每每想起,就不由自主地萌生出一种不可名状的恐惧……

夜已深沉,冰峰的极寒无孔不入,但那呼啸的风却不知不觉地平息了。

魇璃心头一凛,猛地睁开双眼,却发现眼前一片茫茫白雾,无论是远处守夜的鹰隼也好,身边依靠的沅萝、魇暝也好,还有那些或坐或卧的将领,全都如同凝固一般,全都一动不动。当这一认知浮现在她脑海里的时候,她发现自己的身体也一样无法动弹,就连喉头,似乎都被锁住一样无法发声。就好像那一晚,在那囚宫之中所做的怪梦。

茫茫雾气中渐渐显现出一个小小的白影,从虚无缥缈到完全显现。这次魇璃终于看清了,那是一张稚嫩的孩子的脸,约莫十一二岁,只是眉宇之间的神情完全不像一个孩子。

魇璃放弃了挣扎,只是静静地看着那个白衣女童走近。那个女童曾说过会再见面,但她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

那女童走到近处,在魇暝身边蹲下身,伸手搭搭魇暝的脉门,对魇璃低声说道:“你觉得很意外,其实我也没想到这么快又见面了。看来世事如棋局局新,从你逃出风郡的那一刻起,一切事都变得难以预计了。”

魇璃抽了口气,发现喉头不再觉得压迫,能发出声音:“别碰他!” 那女童淡淡一笑:“如果不碰他,怎会知道他的情况有多糟?”言语之间伸手罩在魇暝的右肩,只见那小小手掌周边泛起一片银光,笼罩在魇暝曾被咬伤的位置,不多时几丝若有若无的绿气从魇暝肩头蒸腾而起,在她掌下渐渐凝结成一颗小小的绿色冰晶。

魇璃露出几分惊诧,她本以为之前剜肉排毒已经把魇暝体内的毒清除干净,不想还有残余。

那女童把玩着手里的冰晶踱到冰峰边沿,一扬手将冰晶抛向那片隐在夜幕中的藤州大地:“现在他暂时没事了,不过不代表以后也能安然无恙。这种毒最厉害的地方不是毒性的凶猛,而是它那如跗骨之蛆一般的秉性,会逐渐蚕食伤者的灵力。虽然这个过程会很长,但到最后他会真正失去梦川皇族所特有的愈合力。到那个时候,即使是一点小伤也会导致他血流不止而最终……”

魇璃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下去,忽而犹如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般急促地说道:“你一定有救他的办法!”

那女童叹了口气:“以我现在的能耐,委实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不过也绝非无从着手。梦川的水灵殿中紫旃果成熟已久,食之可灵力大幅度提升,最重要的是紫旃果有汰旧换新脱胎换骨的神效。”

魇璃眼前一亮,随即心头一沉,在皇城后面的大雪山之中的确有那么一座神殿,相传是昔日梦川皇族所供奉的水灵尊的府邸。水灵殿之中有一株两千年才开花结果一次的紫旃果。历任太子都是得到君王的认可和扶持,通过水灵殿结界的认可,才能进入水灵殿。借紫旃果的灵力脱胎换骨提升功力之后,方真正成为臣民认可的储君。也就是说,要得到紫旃果,也就必须先成为梦川储君!父皇在位已然逾两千载,虽然大皇兄贤名在外,得百官拥戴,然而储君之位依旧悬而未决,可见父皇对于二皇兄紫金帝嗣的身份以及站在二皇兄身后的一干皇亲的意愿也颇为看重。以往储君之争只是皇权争霸,可而今,已然事关大皇兄生死……

“个人生死相对于国祚传承而言,委实算不得什么。”那女童看穿了魇璃心头的顾虑,一句话点穿了其中的关隘,“大皇子的长处是他的仁慈重情,但他的缺点也是太仁慈重情,除非大皇子能解决梦川面临的内外大患,到那时举国归心,梦川国主自然无所顾忌,立他为太子。你可知这内外大患是什么?”

魇璃沉吟片刻:“外有风郡威胁,天君压制,举步维艰。至于这个内……想必是境内流民日增,虽为梦川所用,但与梦川国人终究等级有别,久而久之积怨日深,迟早生乱。”

那女童走到魇璃面前,定定地端详了她好一阵,方才面露欣慰之色:“果然冰雪聪明。”

魇璃直视那女童双目:“你告诉我这些,究竟意欲何为?”

那女童笑了笑指着魇璃怀里的铘说道:“我想怎样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打算怎样。从你自风郡囚宫中救走这孩子开始,这天道的局势已无任何人可以预料。这孩子和那个被你生擒的风郡太子就是你手里最厚的两张底牌,我想你早已知道该怎么用。将来的种种变故可谓波谲云诡,你所期盼之事也非轻易能成就,中间势必经历无数腥风血雨。只是希望你凡事心头多留一分慈悯,将来可以惠人惠己。”说罢转身走向那片白色雾气,顷刻之间消逝无形,那片清润的雾气也在渐渐淡化,直至完全消逝。

冰峰顶上的朔风继续呼啸,卷得人们的衣甲微微作响,远处的鹰隼依旧保持着原有的姿势驻剑而立。很明显,那个白衣女童的到访只有她一人感知。

魇璃动了动手指,发现自己已能动弹,便轻轻放下铘,靠近熟睡于沅萝膝盖上的魇暝,见他神情安详,脸上也恢复了血色,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喃喃言道:“管他什么外忧内患,我只要暝哥哥安稳。就算是千难万难,我也一定辅佐暝哥哥坐上储君的位置,取到那颗救命的紫旃果……”

黎明的曙光将这个世界再度唤醒。经过一夜的休整,人们都已经恢复了体力,包括昨日还脸色惨白的魇暝、魇璃两兄妹。

相对于动辄延绵十数里的一众平顶冰峰的巨大而言,冰峰之间的距离也就显得有些微不足道。相距最远的也才六七十丈远,只需用箭将长绳射到对面,再由魇暝施展冰封之术循着绳索在冰峰之间造出一尺来宽的坚固冰桥,便可连通对面的雪峰供人行走,虽说顶峰的雪风偶尔会很激烈,也无可扶持的所在,朝下望去之可见云雾茫茫,若是寻常人立于此间难免心惊胆战。但对于惯于征战武艺超群的一干将领而言,有了那狭窄的冰桥,也就通行无阻,如履平地了。

魇暝一行人在这远离地面逾千丈的冰峰之上一路前行,虽只是沿着藤州国境的边沿行走,但也离远方的故土越来越近。七日之后,他们已经离开了遍布魔藤的藤州,进入到沙幕国界的沙关附近。

沙幕毁于兵祸,早在千余年前就再无人居于此地,昔日大片绿洲已被万里黄沙所吞没,极目之处全是一片灼眼的黄。沙关紧接六部戮原,比邻忘渊,虽说风郡的铁骑偶尔会过界来此间溜达,但也不得不忌讳着六部戮原上驻扎的忘渊军队。所以行到此处,就不用再忌讳追兵,只等下了冰峰,就可直接取道沙关附近的水门,直接经地下航道回归梦川。

魇璃立于冰峰之侧遥望故土方向,只看到远在天边的一汪似有还无的蓝色亮光,那是梦川的大洋。虽然还是那么遥不可及,但这些天来的种种险况总算到了尽头。

鹰隼看着魇璃怔怔地眺望远方的模样,完全可以感知她心中的那份欣喜和对故土的眷恋,只是沉声道:“恭喜帝女,而今总算心愿达成。”

魇璃闻言转过头来微微一笑,正要言语,忽然听得远处传来一阵隆隆的鼓声,就如惊破天幕的惊雷,却紧密有致,到后来声音忽然拔高,带起一声惊天动地如同龙吟一般的高亢啸声,与此同时梦川方向带起一阵龙形的气流直指风郡,就如同一支巨型的飞箭在茫茫长空划出一道不祥的阴影!

听得这一阵化为龙吟的鼓声,众人皆是一惊,就连鹰隼也心头一沉:“那是龙吟鼓的声音!”

魇璃睁大了眼睛,她虽从没听过龙吟鼓的声响,但她知道那代表了什么。

自天道伊始有六部之分以来,每一部都有一面巨大的战鼓,当战鼓敲响也就意味着宣战,而那龙形气流所指的便是宣战的部族所要挑战的部族。

一千七百余年前赤邺敲响的龙吟鼓带来了赤邺沙幕两部的大火拼,也直接造就了两个伟大部族的覆灭。前车之鉴可谓鲜血淋漓,所以一直以来各部的龙吟鼓都未曾再敲响过。即便是一直蠢蠢欲动的风郡,在没有完全部署好一切之前,都未曾走到真正宣战这一步。而今梦川的龙吟鼓响起,锋头直指风郡,也就意味着梦川正式向风郡宣战!

魇暝脸色铁青,死死地盯着长空之中还未淡去的龙形阴影,喃喃言道:“说好的三月为限,他居然如此地急不可耐!”

魇璃闻言自是心头豁亮,她曾听鹰隼提过兄长在御前交出兵权冒险去风郡营救自己的事,自然明白兄长的计划是偷偷救出自己后便取道赤邺的荒原之地,前后至少须得三月行程方才能回归梦川,所以在军中部署好一切准备应付风郡可能做出的一切举动也是理所当然。可此时距离兄长离开梦川也不到两月,若是一切如兄长先前的计划,现在众人尚且在赤邺的荒原之地疲于奔命。追兵一旦见了龙鸣鼓宣战的信号自然更加紧咬不放,想要活着躲过重兵狙击就更是痴人说梦,在这个时候敲响龙鸣鼓向风郡宣战无异于借刀杀人!

她之前不惜以性命做赌注擒下时羁,便是希望延迟甚至阻止梦川与风郡之间的战事,而今梦川如此明目张胆地宣战,就算再国力衰微的小部族也必然会在数日之内擂鼓回应,更何况是风郡这样强盛的部族,随后一场大战自是在所难免。可是向风郡宣战这么大的事,若非得到父皇的认可,也没人敢造次。看来正如那白衣女童所说,以后的局势可谓祸福难料……

“哈哈哈,”时羁的笑声在此时显得异常刺耳,“看来有人不想你们活着回去!”他虽像根木头一般被两名将领扛在肩头,但依旧是快意非常,幸灾乐祸之意不言而喻。

就在此时,那般震天动地的鼓声再度响起,却是风郡方向发出,一道龙形气流直冲天际,将长空流云再次搅得支离破碎!

魇璃原本被时羁激怒,见到此景却不由得冷笑一声:“太子殿下的性命似乎也没有你想象的一般矜贵,明知你落在我等手上还立即应战,看来也一样有人不想你活着回去。”

时羁听得此言,就如同被重重地甩了一巴掌在脸上一般,滔天的气焰顿时被打散了去。他心里明白,下令擂响龙鸣鼓回应的必定是四皇弟时翔。

以往他在军中坐镇,老四虽有异动却顾忌良多,而今自己落在魇璃手里十几日,朝里那班嫡系皇族自然镇不住场面,兵权落到了老四手上也是意料之中。只是天道六部皇族受封太子者皆有入灵殿接受过各部尊主考验的惯例,且只有通过考验才可获得尊主赐予灵殿之中两千年才开花结果一次的紫旃果。借紫旃果的灵力脱胎换骨提升功力之后,才可真正成为臣民认可的储君。老四就算想取而代之,也必须待他死了之后才算名正言顺。倘若他可活着逃回风郡,自然民心所向,兵权也一样会回到他的手中。所以在风郡之时老四始终奈他不何,而今他命悬他人之手,那野心勃勃的老四哪有放过这个机会的道理?他若死在梦川中人手中,老四时翔便可借机大做文章,借与梦川一战的机会建立威望收罗人心,到那时,只需再等上千余年紫旃果成熟,老四便可堂而皇之地继任风郡霸主之位。意识到这样的险恶之后,时羁非但是笑不出来,若不是被绑得像只粽子一样,简直是想跳起来给自己几个大嘴巴。只因一时不查中了那女人的奸计,而今落得这个地步也是与人无尤。

魇暝叹了口气:“为今之计,咱们还是赶紧回梦川,事已至此,沙场相见便是,反正梦川风郡终有一战,不可避免。”言语之间尽是无奈。

鹰隼摇摇头,心想既然双方战鼓擂响,恐怕不出半月就会集结于六部戮原中央开战,此时只怕二皇子魇桀早已领兵出师,就算循水路飞速赶回梦川,也一样阻止不了二皇子拿原本隶属于大皇子的北冥大营将士打头阵。以今时今日两国的国力,就算打上数月,也不见得有谁可以完全压倒谁,反倒是大皇子的北冥大营必定遭受莫大损失。二皇子之所以将战事提前,除将大皇子一行人置于险境之外,目的全在于此。大皇子就算临阵取回兵权,战事所致也不可能临阵将北冥大营将士调开,最后结局也是一样。无论这场仗是梦川赢或是风郡取胜,军力受损的大皇子都会是这场潜流暗涌的帝裔之争的输家,也难怪大皇子会是这般神情。那一心为大皇子舍下兵权之事耿耿于怀的帝女,恐怕会为此自责自怨难受非常……想到此处鹰隼不由自主地转眼看看魇璃,见她眉宇之间愁云密布,想来也是为此头疼。

就如起初登临峰顶一般,魇暝以冰封之术在绝壁之上造出冰台。众人也依次用长绳垂吊接力,朝冰峰之下进发。由于龙鸣鼓之事弄得人人都心生烦恼,所以很少有人再言语,气氛甚是凝重。

魇璃一路下行,而心中的念头却此起彼伏,这个意外来得太突然,早将她的计划统统打乱,魇暝、鹰隼想到的,她早已豁然于心。见眼前众人皆是一片惶然,尤其是那蒯肃面如死灰,神情加倍难看,自是不由自主地多加留心,心中却想这厮既是魇桀派来的细作,为何见得大战将至会是这样一副脸嘴?似乎他比这里的任何一个人都不希望打仗一般。

自发现蒯肃有鬼之后,魇璃心头已经萌动杀机,只是考虑到未离险境所以暗自按捺。眼见到了沙关境地,便打算等蒯肃自冰峰攀爬下行的时候将他打发掉,以免后患,而今看来似乎另有别情,蒯肃这条命可得暂时留着,等盘问清楚再做处置,以免另有危机而茫然不知。

一行人兜兜转转总算全部安全到达冰峰之下,踏上沙幕的黄沙之地,雄壮的沙关近在眼前,沙关旁边的地下水门虽然有一半被黄沙掩埋,但门洞甬道却分毫未损。当所有人进入到地下水门内连接航道的大厅之时,只见水流潺潺,几艘古旧却依旧很扎实的大船静静地停靠在航道之内,被洞壁的无数碳石反射的光映衬得犹如罩上了一层毛茸茸的光晕。

鹰隼领了两个将领上了那些旧船仔细检视,余下的众人皆留在入口的甬道休息。

魇璃心事重重,不由自主地来回踱步,没提防踩到沙堆里一样坚硬的物事差点摔上一跤,下意识地转头看去,只见细密的沙粒中露出一个黄黄白白的圆形物事,虽有几丝裂纹倒甚是光滑,于是用剑鞘刨开一看,自不由一呆。

沅萝好奇心起凑上来一看,冷不丁吓了一跳,尖叫一声扎进魇暝怀中瑟瑟发抖。

魇璃手上的是一个骷髅头,也不知道经历了多少岁月侵蚀,只剩下上半个光秃秃的头颅骨,与众不同的是眉心处比寻常人多出一个浑圆光洁的窟窿来。

魇暝见了不由得叹了口气:“这个想必是当年远征沙幕的赤邺皇族留下的遗体。赤邺乃是火灵所属,皇族中人额心都有第三只眼睛,在施展灵力之时,这只眼睛可喷出甚是霸道的天火,乃是天道六部皇族之中最勇猛善战的一支。而今落得这等下场也是战祸所致,着实可怜可叹。”

魇璃默默地将那半边骷髅头埋回沙中,她出生之时已是天道纪元四百年,乃是天道大祸发生的五百年之后,所以对于已覆灭的沙幕赤邺两部知之甚少,而今听得兄长之言,不免有几分兔死狐悲之意。寻思战祸一起,也不知道有多少人会和这位不知名的皇裔一般埋骨他乡…… 思虑之间鹰隼已然巡视回来言道:“微臣已小心看过,最靠近航道的那艘船是保存得最为完好的,可以载我等安全回归梦川。”

魇暝点点头,便安排众人上船,忽然见魇璃依旧立在原地发呆,便走上前来问道:“你在想什么?怎么不上船呢?”

魇璃深深地吸口气抬起头来:“暝哥哥,战事危急你们先回去吧。我想先把铘送回忘渊再说。” 鹰隼心念一动,以他对魇璃的了解早已猜到了几分,于是将身一纵

落在魇璃身边:“微臣愿护送帝女前往。”

魇璃笑笑:“上卿似乎忘了自己此行的目的了。大皇兄重伤初愈便要赶赴战场,一切凶险还望上卿多加留心。”

鹰隼不由语塞,只是转眼看看魇暝,希望他可以打消魇璃的念头。

魇暝心想而今局势如此,自己回去梦川也是紧接着赶赴沙场,无论是对风郡的战事,还是与二弟魇桀的军权之争,都注定是一场硬仗。以魇璃的性格必定不肯平安留在梦川,若是跟去沙场之上,少不得卷入纷争深陷险境。倘若她可以避开战事,自己也可少一分顾虑。如此思考片刻言道:“这样也好,不过忘渊与我国并无很深的渊源,璃儿你把铘送到忘渊境内便让他自己回去,无谓再深入险地。”

魇璃笑笑:“那是当然,你妹妹又不是傻子,我把铘送回去就立刻回梦川。”言毕朗声唤道,“蒯将军,你与我同行!”

蒯肃本埋头上船,忽然听得魇璃的言语自不由得一呆,转过头来只见魇璃微微一笑继续言道:“这一路来多得蒯将军照顾周全,是以忘渊之行也少不得要麻烦你。”

蒯肃低低地应了一声,伸臂从另一个将领手中接过铘,走回魇璃身边。

魇暝叹了口气,伸手摸摸魇璃的头:“还是多带两个人吧。我不放心。”

魇璃笑笑摇头道:“不行啊,我把铘送过边境就回头,要是人多了反而容易横生枝节,要是和忘渊有什么误会就不好了。”

沅萝在一旁听得众人言语,只是拉着魇璃言道:“那你可得多加小心才是。” 魇璃点点头:“阿萝你和暝哥哥他们先回去,去了梦川自然有人会

好好照顾你。我很快就跟上来,不必担心。”

众人依依话别,魇璃看着魇暝等人登上大船,再挥手道别之后已然施展御水之术将船启动,只剩鹰隼还立在船尾眼中尽是忧虑之色。只是大船渐行渐远顺水而去,很快便两两相望遥不可及,直到消失在那航道之中,整个大厅再次寂寥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