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囚
“魇璃,魇璃,天族凡裔;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无数个无情且带嘲讽的声音在不停地重复着这十六个字,有的声音苍老,有的声音稚嫩,间或带起一片讥讽的笑声,声声刺耳。
幽暗之中,眼前似乎黑影幢幢,有无数无形的影子在摇晃着双手,一如失控的火焰般招摇。她尖叫着逃避、躲闪,却偏偏避无可避!
远处有一条长长的通道,透出巴掌大小的一片明媚阳光,晃耀着湛蓝色的波光。
“梦川……梦川……”她如同趋光的飞蛾,挣扎着甩开那些不断扑上来的没有实体的影子的纠缠,朝那片迷人的波光奔跑。离通道口越近,那片光线就越亮,越大。她可以很清晰地看见整片蔚蓝的大洋、围合大洋的晶莹剔透的冰山。遥远的,背靠雪山,悬浮于远洋中,奢华而壮观的白色宫殿。还有那密密麻麻散在岸边,规矩整列的无数雪白营帐。一只硕大无朋的白色圆帐驻扎在无数营帐中央,高高的营帐顶端竖立着那面写着“北冥”两个字的白色大旗,字间是一尾银紫色的鲲鹏军徽。大旗随着远洋拂过的带着一丝咸味的清风缓缓地招展,似乎已然近在咫尺!
然而,身后那些阴暗的影子却更加不依不饶地扑了上来,撕扯着她的头发,纠缠着她的四肢,任她如何挣扎,也无法再向前一步。
“放开我!放开我!我要回家!我要回家!”她嘶声呼喊着,却只能立于光线之外的阴影中,无法前进一步。迫切张开的手指根本无法触及那一片她无数次魂萦梦牵的故土。
忽然间,一切加诸在身的阻碍瞬间烟消云散。她重重地摔跌在那片带着阳光温度的地上,而后一阵紧密而冷冽的簌簌声铺天盖地而来!无数闪着幽幽蓝光的锋利弩箭从她背后洞穿而过……
“啊!”魇璃凄厉地尖叫着撑起身来,却见眼前高床软枕,纱幕低垂,幕外那个硕大的圆形水池依旧是幽幽地反射着波光,而在水池另一边的房门口立着的两只半人高的奢华琉璃灯也提醒了她,刚才的一切只是再次重复了那个七百年来每晚都会做的噩梦。
虽然只是梦,但梦醒之后,却感到身体乏力,冷汗涔涔而下,就连呼吸都不由自主地变得困难起来,就像一条因为离水而窒息的鱼。这跟梦没关系,只是身体在提醒她又到体力衰竭的时候。她吃力地站起身来,走到房中间那个偌大的圆池边,将身一跃跳入池中。微温的池水瞬间没过她的头顶,身体的每一个毛孔都贪婪地吸收着水汽,之前气竭乏力的身体也随之缓和,慢慢恢复过来。
石头雕刻的龙形浮雕围合着整个圆池,龙口里汩汩地流淌着清冽的泉水,温吞却又永不停息。魇璃伸展双臂在水中缓缓划过,就像一条游鱼,从水池这一边灵动地滑向另一边,最后靠在龙头下的池壁上,仰起头任由泉水顺着脸庞发丝流淌。是的,这七百年来,她跟一条豢养于华美鱼缸里的鱼没有分别,一样依赖于这个突兀的占据了寝宫一半面积的水池,一样没有自由。
因为质子是没有自由的,无论是在什么时代,什么国度,甚至是在六道之中福报最大的天道,也是一样。
这里不是她那充斥着水之灵气的故乡梦川,而是风的国度——风郡。
梦川与风郡同属天道六部,与其余的忘渊、藤州、赤邺、沙幕等四部一道,围合着广袤无垠的六部戮原,从而构成天道的主体。天道六部属性不同,梦川属水,风郡属风,忘渊属金,藤州属木,赤邺属火,沙幕属土,由各部的皇室执掌,各有所主。然而六部疆域毗邻,参差纠结,难免会有利益之争,为避免不必要的刀兵之祸,历来就有互派帝裔为人质,彼此牵制,避免战事的惯例。
六部的帝裔与寻常天人不同,皇室血脉并不仅仅意味着他们拥有强大灵力和尊贵的身份,也意味着他们在天道之中所受的约束力更大。除了在天道中央的六部戮原和自己的国度,帝裔们的灵力总会因为不同程度的受到所在地结界的压制,而衰减消磨。不幸的是,这种消磨对于魇璃而言,却有可能造成生命危险。
“天族凡裔……”魇璃甩了甩头,将印在心头的那一抹悲愤强行抛到一边,闭着双眼在水下的石壁上摸索,感知着那些隐在水下的浅浅划痕,心中默数着:“一、二、三……”一直数到十五,才缓缓移开,伸手抹了抹脸上的水痕,双手按着水池边将身一纵,稳稳地落在池边,脸上露出一丝欣慰之色。上一次进池中续命已然是十五天前的事,也就是说她已经可以在异族的领地上离水半月还可行动自如。比起七百年前离开梦川故土,初来到这风郡瑸晖宫中为质子时,已然不可同日而语。然而出水之后,那种无形的重量又突兀地附上身来,那是风郡结界的力量。当她体力充沛的时候,受到的制约更大,当年初到此地的时候,不
谙其道,曾经被这无形的结界压得动弹不得。
魇璃缓缓地吸了口气移动步子,走到靠近窗户的妆台边,伸手推开那扇交叠着金丝银线攒绣着花鸟的纱窗,从开启的那一线的空隙审视着这座名为上宾之所,实为樊笼的奢华宫殿——瑸晖宫。这是风郡皇城内最西面的宫苑,处于低洼之地,形似一朵怒放的五瓣桃花,每一片花瓣的位置便是一座雅致的小院,由中间的硕大的圆形花园维系,这里是其余五部之中委派而来的皇子帝女所居之处。
院中奇花异草数不胜数,时时都晕染着沁人心脾的幽香。住在这里的人也和风郡的皇室子弟一样供养丰厚,生活安逸,只是进得这华美宫苑的人,都如同金丝鸟笼中的雀鸟一般。高高的宫墙阻断了外面的世界,墙上一圈密集林立的箭阵倾斜向下,直指宫苑,无数淬过剧毒的箭头闪着幽幽的蓝光。在那之上是高高矗立的瞭望塔,侍卫们居高临下监视着宫苑的一切,如果有需要,只待一声令下,瑸晖宫中的一切,便被万箭齐发的箭头射得支离破碎。这是她噩梦的由来,没有任何人能在致命的毒箭环伺之下还能无动于衷。
唯一可以出入这座囚宫的通道是那条硕长的门廊。门廊连通瑸晖宫中央的御花园。无论是瑸晖宫高高宫墙外的重重守军,还是游走在庭院内的宫娥,一张张貌似谦卑的笑脸背后,也还闪烁着一双双窥视的眼睛,监视着这里的一举一动,不时会向谋臣们汇报异族皇子帝女的动向,用以揣度其他几部可能采取的策略和可能的动向。
她的居所只是五座小院的其中之一,名唤梦川别院。其余的四所别院依次为藤州别院、忘渊别院、沙幕别院和赤邺别院。不过赤邺、沙幕两座别苑荒废已久,只剩暗夜之中的两处毫无半点光亮的所在,透过精雕细琢的镂空花窗可以看到苑内杂草丛生。传说一千七百年前的六道浩劫致使火灵尊炎啻与土灵尊雱笙身亡,连带造成火灵近侍赤邺和土灵近侍沙幕两部的覆灭,这两座别苑便空了起来,任由岁月侵蚀荒芜。剩下的两座别院里分别囚居着藤州的帝女沅萝和忘渊的小皇子铘。此时此刻,夜深人静,那两座别院笼罩在柔和静谧的光线中,是魇璃目光所及之处的两个带着温暖的所在。
夜间的宫苑很是宁静,影壁外的硕大宫门紧闭,将那条唯一联系外界的长廊一分为二,透过花园密集的树丛花枝,依稀可以看到外面长廊的灯火从影壁外射进来。只有在夜幕之下,囚居瑸晖宫里的人们身边才没有那么多眼线贴身监视。
这倒不是风郡皇室的疏忽或仁慈,而是对风郡中人而言,这所华美宫苑一入夜就会透出几分不祥的意味。风传是昔日暴毙于赤邺和沙幕两座别院的帝裔亡灵作祟,几百年来但凡有夜间滞留宫苑且落单的侍卫宫娥,均会遭致亡灵的报复,起初只是惊吓晕倒,到近百年来更是愈演愈烈,多是横死园中。风郡皇室曾数次搜查,却查不出什么蛛丝马迹来。久而久之,这宫中已然形成了条不成文的规矩,宫娥与侍卫都留守长廊等待召唤,偌大的宫苑内只剩魇璃、沅萝和铘三人,总算可得一丝自由。
在确认没有人窥视之后,魇璃合上了窗扇,坐在妆台旁边对着那面铜镜,摘下悬在脖颈的挂链。那是五颗浑圆的明珠并排串成挂坠,红如蔻丹珠光流转。下一刻她的左手的指甲已经划开了右手的手腕,在一股熟悉的疼痛袭来的同时,雪白皓腕上一缕殷红的血痕缓缓下滴,落在那串血红的珠子上。一瞬间,那五颗珠子如同有生命的活物一样,发出丝丝的轻响,腾起一团血色雾气包裹那些滴落在珠子上的鲜血。下一刻,那股黏稠的血液很快地融入那五颗珠子,毫无障碍地渗透,继而揉合成一股血色光华在几颗珠子里缓缓流淌,就像曾经在她的血管里流淌一样。
魇璃任由鲜血不停地融入那红得有些妖异的挂坠,就好像一个悭吝的穷鬼在积攒手里的每一个铜子儿,直到开始发晕方才将挂坠移开滴血的手腕,而后注视着手腕上残留的血迹如同有生命的物事一样缓缓移回创口,继而创口生肌很快愈合,就连一丝痕迹都不曾留下。只要没有危及性命,都能迅速愈合创口,这是梦川皇室血脉的本能。可能只有在这种本能出现的时候,她才更像一个梦川帝裔。
魇璃看着镜中的自己悲哀地笑笑,将挂链挂回脖颈之上,尝试着站起身来。虽然大量失血带来的头晕和轻微的作呕感,但比起刚才,结界的压制力无疑是化解了不少。
这是一个很微妙的平衡。当她虚弱的时候,可以少受结界的压制,但若是虚弱过头,却有可能没命。好在这七百年的反复试验,已经让她学会如何掌握这个度,如何在那跗骨之蛆一样的结界下获得最大的活动能力。
待到魇璃适应了这样微微眩晕又有些轻飘飘的状态,便稍稍曲了曲膝盖,开始调动内息,缓缓移动步伐。她虽少小之时便去国离家来风郡为质子,但无论如何艰难,也不曾停止过自身修持。随着步伐的加快,一股热力也自她百骸之中缓缓溢出,进而融会贯通,先前的那种无力感已然削减不少。她的身影越来越快,寝宫之中低垂的纱帘也随着她的行动带起的劲风而猛烈的鼓噪,就连那一池温汤也随之汹涌激荡,虽锢于池中,却翻腾不休,犹如惊涛拍岸!无数水花飞溅,一旦触及她身畔一丈之内,便瞬间化为细小的冰渣激射开去,只听得一串细密的咄咄声,寝宫顶部的华丽藻顶上又新添了无数芝麻大小的坑洞。虽然数量不可计量,但因为藻顶高深且背光,加上坑洞细密,如不细看,也无人知晓那华美雕饰密布的藻顶早已经千疮百孔。
魇璃的身形戛然而止,将身一纵已然稳稳当当地落在那张卧榻之上盘膝而坐,细细吐纳片刻缓缓地睁开了眼睛,因为她听到了一个声音,从遥远的西面呼啸而来,就好似无数狂暴的野兽同时高声咆哮怒吼。这样的声音这七百年来每到月末那晚的亥时就会听到,持续的时间不过一个时辰,这是位于风郡西面的藤州传来的声音。
魇璃叹了口气,站起身来踱到门口打开了寝宫的门扉。外面夜凉如水,花影婆娑之中传来一阵细微而仓皇的脚步声,不久,一个纤弱的身影出现在前来梦川别院的青石径上,浅绿色的丝质睡袍下露出一双纤巧瘦削的美足。披散的长发,苍白羸弱的娟丽面庞上一双妙目含泪将落未落,眼中尽是惊恐凄苦之色,就如同一头被猎人围猎的小鹿。当她看到魇璃立在开启的寝宫门边,不由得一呆,停下了疾奔而来的步伐,就这么怔怔地立在那里,原本挂在眼眶的珠泪终究还是滚滚而下……
“傻瓜,还不快进来暖暖,赤脚立在寒地儿,明儿怕是又要咳嗽了。”魇璃低声言道,走上前去伸手拉住她的手掌将她引进房中,顺手掩上房门。这是她唯一的也是最好的朋友,藤州的帝女沅萝。
这七百年来,同囚此地,朝夕相处,情同姐妹,沅萝知道魇璃的心结,而魇璃也明白沅萝的惶恐悲伤。
痛莫过于国破家亡。
自六道浩劫之后,天道损失最为惨重。天道六部只剩其四,沙幕早成不祥的无人之境,除了万里黄沙之外,再无其他事物在此间停留。更在位于沙幕和藤州之间的境地产生了一片被称作异域的土地。但凡陷入异域的事物皆变得异常凶险邪恶,不时滋扰周边。昔日守护藤州的木灵敷和发下宏愿,散去自身灵气归于六道,以维系六道生机,不在其位,自然无法及时镇住随着时间的推移不断蚕食藤州的异域。所以藤州日渐没落,也终于在天道纪元九百年被异域同化覆灭。藤州皇族尽数蒙难,藤州名存实亡,残余部众就已经流亡分散在梦川、风郡和忘渊三地,已无立国之地。天道的平衡再一次被打乱,可以维持天道不至于倾覆便只剩下风郡、梦川和忘渊三部皇室中人与生俱来的灵力,从此鼎足而立,缺一不可。
沅萝是天道纪元四百年入风郡为质子,一千二百年来都被囚居风郡,因此逃过大劫。但一个亡国的帝女,早已无所依凭,便是自身安危也得仰仗他人的心情。昔日山清水秀的藤州也成为可怕的异域魔境。无数魔藤自地面蜿蜒而出,覆盖整个藤州大地,但凡有人或动物不慎闯入,就会被紧紧缠住,吸尽每一滴鲜血……
为了防止异域再度扩张,其时已然掌控三界六道的风灵提桓自封天君,用玄天弓射出穿山石定住异化的藤州,并埋下御风的神器,每月定时净化异域。这七百年来,沅萝那片被异化的故土一次又一次的被天君的御风轮净化,原本蔓延而出的可怕魔藤被飓风摧毁,那片土地再度一片狼藉,寸草不生。当然,这样的状态不会维持很久,因为魔藤会在飓风过后再度生长出来,覆盖整个藤州大地……
虽然这已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实,但那里到底是沅萝的故土,每到月末的亥时,远方传来那种恐怖的咆哮的时候,沅萝总是不可避免的心悸惊醒,这种无法压抑的痛,就好比把原本已经结痂的创口再扒开一次一样残酷。
听得魇璃的言语,沅萝心头的悲切就如同开闸的洪流一样汹涌而出,伸臂揽住魇璃的肩膀,埋首抽泣,也顾不得魇璃身上那件软甲上的棱刺如何冷硬扎人。
魇璃伸手在沅萝背心轻拍:“又做噩梦了?”
沅萝微微颔首,抬起泪眼:“不是……我根本就睡不着……璃儿,我很害怕……”
“这样的境地,谁都会觉得害怕。”魇璃叹了口气,尝试着掰开沅萝紧紧纠缠的手臂:“抱那么紧,我的软甲会刺伤你的。”随后牵着沅萝的手绕过寝宫中央的水池走到那纱幕低垂的榻边:“今晚就在这边睡吧,有我在,好好安歇吧。”
沅萝低低地嗯了一声,蜷着身子伏在榻上,只是纤细的手指还是无助地抓着魇璃的手掌,就好像一个快淹死的人,抓着一根救命稻草。魇璃放低身体,侧躺在沅萝身边,与其相对而卧。只见沅萝极力地闭合双目,但手中传来的力道却有增无减。魇璃默默地看了她一会儿,喃喃言道:“这样不是办法……”
沅萝缓缓地睁开眼睛,低低地应了一声:“我知道……只是…… 我控制不住。只要一想到有一天,你我会落得如同昔日囚居在那两所废院里的人一样的下场,就不由得不寒而栗。”说到此处,她不由自主地微微发颤。魇璃叹了口气,她能理解沅萝的恐惧,虽然沅萝只比她大三百五十岁,但在这樊笼中受煎熬的时间却足足一千二百年之久。当恐惧成为一种惯性的时候,没有人能去指责随之共生的软弱。她伸手拭去沅萝眼角的泪痕,柔声道:“不会的,总有一天,我们会活着离开这个鬼地方。”
沅萝怔怔地看着魇璃近在咫尺的面容,挤出一丝苦笑:“你跟我不一样,像我这样一无是处一无所有的废人,希望早就是奢侈品了。”
“你又何必妄自菲薄?”魇璃低声叹道。
沅萝神情黯然:“自己什么状况自己清楚。自小就体弱多病,习不得藤州皇室中人的修行法门,比之寻常天人尚且不如。原本被送来此处总算可为藤州做点事,谁料浩劫骤生,连藤州都灭亡了,如何不是一无是处一无所有?”
魇璃摇了摇头:“如果堂堂藤州帝裔是一无是处,那我呢?我只知道你有的东西,我这一辈子都不可能有。”她下意识地摸了摸头顶,那
里除了一头缎子一样柔滑的发丝外,空无一物。
沅萝如何不明白她的介怀,只是伸出手去轻轻梳理魇璃披散的发丝:“既是无法改变的,你又何必如此自寻烦恼?”
“是自寻烦恼吧……那些已经注定的东西。”魇璃淡淡一笑,“你呢?又何尝不是?虽然咱们现在身陷虎口,命悬一线,但只要他们还没对咱们下毒手,咱们就是安全的。既然战战兢兢是一天,轻轻松松也是一天,为什么不让自己好过一点呢?”
沅萝沉默许久方才言道:“还是你豁达。可能我在这个鬼地方待得太久,除了惶恐不安,已经不知道如何自处了……”
魇璃笑了笑:“不是我豁达,而是我知道,如果不存着一份希望,根本无法支撑自己等到离开这里的那一天。七百年前,在离开梦川边境的时候,我和他约好了,他一定会来接我回家。所以,无论几百年也好,几千年也好,我都会怀着希望等待下去,绝对不让自己沉沦于绝望之中。”
“他?”沅萝心念一动,随即会意,“又是你那位英明神武、丰神俊朗的大皇兄魇暝吗?”她不止一次听过魇璃说起过这个约定,每次看到魇璃流露出那样崇敬的神情,总不由自主地浮起几分自怜自伤。她也曾是被诸位皇兄疼爱的小妹,然而国破家亡之后,那些温暖都不复存在。
“是啊,暝哥哥。”魇璃嘴角露出几分微笑,“虽然非一母所出,但手足情深。以往他答应我的事,从来没有做不到的。”
沅萝淡淡一笑,每每说起魇暝,魇璃就像一个孩子。尽管在她看来,七百年前的一个约定兴许不能代表什么。能被送到敌国为质子的,也有被当做弃子的觉悟。她是如此,魇璃也不例外。想到此处,沅萝的眼神又黯淡了下去。
留意到沅萝的神情,魇璃轻轻握住沅萝的手悄声道:“明天……明天兴许会有点新的消息也不一定。”
沅萝一呆:“明天?”
魇璃点点头:“你忘了,明个又是立春。每年这个时候,总有梦川使臣前来风郡朝见风郡国君……”
只有在这个时候,她才会得到允许,在大批风郡侍卫和宫娥的簇拥下前去风郡皇宫的大殿,出席风郡帝王为梦川来使所设的盛宴,从来使与风郡皇室晦涩圆滑的外交辞令中捕捉来自故土的信息。
沅萝忽然抖了一下,眼中满是恐惧之色:“明天,你……又要出去吗?”
魇璃如何不知沅萝在怕些什么,而今见得她面孔发白嘴唇微颤早已心中不忍:“我只去一小会儿,很快就回来。”
然而这句话并没能安抚沅萝的忐忑不安,她只是咬着下唇,伸出手臂抱住魇璃,闭上双眼,把又将蔓延而出的泪水关在微微颤抖的眼皮下……
魇璃轻轻叹了口气,也伸臂拥住沅萝。她不知道该说什么才能宽慰沅萝,或者,对于一个极度不安恐惧的人而言,一个拥抱比任何言语都来得安心。就如同七百年前,自己初到此地之时思乡情切,又虚弱不堪差点死去时一样。那时的沅萝也曾这般温暖相拥,对她说着归国的希望。两个弱小的孩子相互依靠,在这冰冷险恶的虎口樊笼中相互取暖。
这时候,门外传来几声轻微的敲门声,一个稚嫩的声音在门外怯怯
地响起:“璃姐姐……你睡了吗……”
魇璃的思绪从昔日的记忆中抽离,笑着对沅萝说道:“看来铘也来了。”
沅萝起初被敲门声吓了一跳,而后释然,伸手抹去脸上的泪痕柔声道:“那孩子……怕也是被那风声吓醒了。”
魇璃轻轻地嗯了一声,起身走到门口将门打开半扇,一个小小的身影闪了进来,抱着个小绣枕,披散着一头细细的黑色发辫,粉妆玉琢的小脸上一双乌溜溜的大圆眼还带着惊慌的神情,正是忘渊的小皇子铘。
“这孩子。”魇璃伸手揉了一把铘的头,“慌慌张张的,怕啥呢?”这孩子和她一样小小年纪就去国离乡来此险地,同命相怜,早就当他是自己的亲弟一般。
铘进了屋定定神,低声道:“我……我怕废园里的……亡灵……” 沅萝也走了过来,闻言心中一宽,而后抬眼看了看魇璃,见她一脸似笑非笑的神情,也把先前的不安抛了开去,躬身轻轻捏了捏铘的脸蛋柔声道:“铘不用怕,那些……亡灵……只会对付外面那些坏人,不会来惊扰你的。”
魇璃会意一笑,的确,亡灵之说自那两座院子荒废之日就有,但谁也没有见过。而近几百年来暴毙于这座囚宫里的宫娥卫士的死因,却没有人比她更清楚。
铘毕竟只是个不甚懂事的孩童,自然不明白魇璃和沅萝关于此事的默契,只是抱着枕头有些扭捏:“我不想独个儿待在忘渊别院……” 魇璃宠溺地用手指刮了刮铘的鼻子:“胆子这么小,将来怎么做忘渊的帝王?”
铘是忘渊新王钺帝的长子,虽说而今陷在此处为质子,如无意外,也是日后继承大统的首选。然而孩子终究是孩子,听到魇璃这句揶揄,
铘嘟嘟嘴:“等我长大了,胆子就大了。”
“是了,是了,”沅萝笑道,“日后铘必定是个有为的帝王……现在,铘帝陛下,该就寝了。”
这几句话儿铘很受用,挺挺小身板,极力作出一副威严的神情,大摇大摆地踱了两步,然后又一溜烟跑到魇璃身边,伸出小手拉了拉魇璃软甲的下摆:“铘要挨着璃姐姐睡。”
“小毛孩。”魇璃笑了笑,“挨着我可以,但不准睡到半夜尿床,否则就一脚踢你出去。”
铘红着脸争辩道:“哪有?”
魇璃哈哈大笑:“若是没有,前天宫女在忘渊别院里晾的被褥是谁的?”
这话一出,铘的脸更红了,又羞又臊的没了言语。
魇璃冷不丁地将铘拎了起来,一边朝床榻去,一边笑道:“好了,好了,不逗你了,这么晚也该休息了。”
此时远处传来的风声已经渐渐消停,沅萝长长地舒了口气,心头也放松许多,回到榻边挨着魇璃睡下,偌大一张床榻,三人相依也不过只占去了一半的位置。尽管还有很多宽裕,但她们依旧是挨得很近很近,似乎靠得越近,彼此的心就更安定。
铘很快就进入了梦乡,小手还紧紧地搂着魇璃的手臂。而沅萝就靠在魇璃的身侧,轻柔的呼吸随着舒缓的心跳,也没了之前的不安惶恐,至少在此刻的梦中,她是安全的……
折腾了大半夜,魇璃也有些困乏,远处门边的琉璃灯也开始渐渐暗淡。就在这时候,她听到了一串细碎的脚步声,就好像幽暗的水潭中浮现的涟漪,明明静谧,却又显得突兀。她猛地睁开眼,只觉得眼前一片幽暗,而这时候,那阵脚步声却越来越近,似乎就在她的耳边!
魇璃暗自心惊,想要坐起身来,然而此时此刻,身体却半点不受控制。从未试过如此的感受,似乎冥冥之中,有股强大的似曾相识的力量悄然而至,远比她每日都会感知的风郡结界之力更来得巨大。
魇璃惊诧地睁圆了双眼,却连眼珠都无法转动,只是眼角的余光看到了一双缀着白色绒球的小绣鞋停在了她的旁边。然后她听到一个女孩的声音:“还有一个月……你准备好了吗?”声音清脆稚嫩,但语气很沉稳,最恐怖的是,这声音既像是从耳边传来,又像是在她脑中回荡,虚虚实实早已分不清究竟。
魇璃心头狂跳,她虽不明白对方所指,但这重兵把守、固若金汤的囚宫,外面的人不可能轻易进得来。莫非……她心头忽然浮起那个无稽的关于废园亡灵的传说。
但很快,这个疑虑打消了,因为那个声音已经很简短地回答了她无法出口的疑问:“不是。你不必胡思乱想,我不会害你,只是想你知道你这七百年来一直心心念念的事,目前已经有了契机。但希望只给有准备的人,你准备好了吗?”
魇璃错愕地睁着眼睛,她心心念念的事便是如何逃离这樊笼囚宫,回到梦川,回到大皇兄主事的北冥大营。这个不知是亡魂还是什么的女孩居然连这个都知道。她究竟是谁?出现在这里又是为什么?这种熟悉的威慑感是什么?
一系列疑问在魇璃脑海中涌动,起初的惊骇早已当然无存。很简单,如果对方带着恶意,此刻自己早已成了这囚宫中的又一条亡魂。
那个女孩轻轻地笑了一声:“果然聪明,看来我没看错人。”说罢已然径自从她身边走了过去,缓缓地朝着门的方向而去,一边言道, “我知道你有很多疑问,但现在还不是时候。将来……咱们还会再见面的,到时候一定还你个明白。”
魇璃看着那还未长成身形的白色身影飘然远去,最后消失在幽暗之中,忽而抽了口气,发现那种无形的压制力已然荡然无存。她忙撑起身来追将出去,却不知脚下绊着什么东西,猛地摔在地上。然而,却发现眼前大亮,却是纱幕围合的床顶在纱窗外透进的晨曦里微微发亮。
铘和沅萝依旧一左一右卧在她身边熟睡未醒,很明显,她根本就没有起过床,那神秘莫测的一切都只是梦。
魇璃皱了皱眉头,那种太真实的感觉不像梦,而且那种感觉,更是隐隐有些印象,她不记得在什么时候什么地点见过那个白衣女孩,但可以肯定的是:那个女孩一定和自己颇有渊源。尤其是她说的那些话,似乎颇有深意。既然如此,那么……莫非真的有契机?
天已经亮了,花园外的门廊处传来砰砰的闷响,那是通往外界的宫门开启的声音。这意味着这一夜的自由又一次到了尽头。很快,一连串轻巧又有序的脚步声远远地传来,惊起园中早起的飞禽,洒落一地婉转清啼。那是这囚宫的执事宫娥们端着洗漱用的兰汤、面巾、早点之类的物事鱼贯而入,到了园中,有序地分为三队,分别朝梦川、藤州和忘渊三座别院而来。
魇璃静静地听着那些连串的轻盈脚步到了门外,而后一切又静了下来。而后又是两队宫娥从远处的滕州、忘渊两所别院朝这边移动,想来是已经发现沅萝与铘都不在自个儿房中。不过脚步声到了门口,又很是默契地停了下来。
魇璃冷冷一笑,她知道外面的人在忌惮什么,整座囚宫只有她的梦川别院是外面那一群看似谦卑,其实奸诈世故的眼线们不敢自出自入的所在。不仅仅是因为现今残存的风郡、梦川和忘渊这三部中,风郡和梦川国力不相伯仲,而她这个梦川帝女既不似铘一般年幼可欺,也不似已然孑然一身的沅萝一般无所依凭。有了这份底气,平素里已然刻意地在这囚宫里肃立威严,此刻就算她倒头再睡个日上三竿,那班奸险的奴才也只得端着洗漱的物事在外候着,而不敢越雷池半步。
只不过,今天却不是时候。魇璃还记得今日要前去大殿会见使臣,于是轻轻推醒沅萝与铘,而后扬声喝道:“来人啊!”
那两扇门扉应声而开,一群身着鹅黄宫装,头梳双环髻的宫女们娉婷而入,各自捧着手里的物事并列三行,躬身齐声道:“恭请魇璃帝女金安!”
魇璃冷哼一声:“这里的帝裔只有本宫一个吗?”
那群宫女也都是些伶俐人,眼见魇璃脸色不善,只怕是顷刻之间便要发难,连忙又躬身道:“恭请沅萝帝女、皇子铘金安。”
铘睡眼惺忪地揉了揉眼,又将身一倒卧在榻上翻身继续睡,而沅萝倒不好如此托大,只是伸手轻轻拉了拉魇璃的手,低声道:“算了……”
魇璃双眼犹如两道冷电,在眼前的宫女们脸上一一扫过,见得她们一个个面色发白,额头微微起汗,方才冷冷地挥挥手:“罢了。若非本宫还要前去大殿接见来使,今个便代尔等的主子教教你们,何为待客之道!”说罢起身走到妆台边坐下,“还愣着作甚?莫不是连怎么伺候人也要本宫提点?”
那些宫娥们听得此言如蒙大赦,早已各自行动,已有人过来伺候魇璃洗漱。负责伺候沅萝的还算好过,而专职照料铘的,却只有等他自己起来才能上前伺候,于是一个个呆若木鸡地杵在那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魇璃淡淡一笑,心想让铘为难一下这班小人也好,也懒得去搭理那一列候着的宫女,只是站起身来展开双臂,等待宫女为自己套上那一身专为朝见风郡国君而准备的华美朝服。
那袭朝服垂展于床榻后面的衣架之上,由两名宫女抬到魇璃面前,上品雪蚕丝织就,靛蓝底色,绣满了白色云纹。反复交叠八重,再配上同样品色的披肩,缀上无数晶莹剔透的晶石。虽华贵,却显得累赘。这朝服从造型到品色都不是梦川的款式,也非风郡的朝服,而是风郡专为质子而造。
魇璃很讨厌这样一身可笑的衣服,穿上之后就好比一个包裹得很精致的木偶,会让她觉得自己一举一动都被人拿捏在手里。然而,却不能不穿。
不过,嫌恶的情绪很快被打断,因为一个负责更衣的宫女将手放在了她身上穿戴的软甲的腰带上,想要卸下这身软甲。
魇璃将身一侧,眉头一沉:“你是新来的?”
那宫女收手不及被魇璃软甲的棱刺扎了一记,顾不得疼痛,早拜服于地:“奴婢不识好歹,冲撞了帝女,请帝女息怒。”
旁边的宫女忙躬身道:“帝女息怒,她确是新拨来的,不知道帝女的习惯。”而后转头对拜服在地的那个宫女说道,“帝女这身软甲除沐浴之外从不离身,你只需将朝服穿戴在外就好。”
魇璃冷哼一声:“够了,你家主子只是让你们来试探本宫的底线,可没让你们来做这蹩脚戏。他想知道的,本宫也不怕让他知道,就算再困本宫七百年,也休想磨灭本宫的意志。一日甲在身,一日心不灭。卸甲臣服?哈哈,就凭他?”
那一班宫女被魇璃说破,早已惊得面无人色,一个个退后两步,齐齐拜伏在地,不敢言语。
沅萝已然收拾停当,见得此景,也不由得一惊,心想私下璃儿性情本不是如此暴戾,然而一旦有风郡之人在前,就活脱脱变了一个人,阴晴不定,就好比那一点就着的炮仗。想到此处忙快步上前,自衣架上取下那身朝服,低声对魇璃道:“璃儿,这里到底是风郡的地盘,何必把事情闹大?若是激怒了那……”话到此处,却停下话头改口道,“你不是还要前去接见使臣吗,再不装扮,可就误了正事。”
“放心吧,误不了。”魇璃接过那身华丽朝服一展披上身,转眼对那一班跪在地上的宫女言道,“也跪够了,都起来吧,若是误了时辰,今个本宫在大殿上当着使节的面挑剔一二,想来风郡国君的脸面也挂不住。”
此言一出,宫女们慌忙起身围了过来,战战兢兢地为魇璃整理穿戴,梳妆打扮,最后将一顶缀满五彩晶石的华冠罩在魇璃的高髻之上。
魇璃微微眯缝双眼看着镜中的自己,这身穿戴华贵绚丽、光耀夺目,却又沉甸甸地压在身上,就好像在无时无刻提醒她质子的身份,厌恶,却又完全无法摆脱……这就是风郡定制这身服饰的用意。她曾观摩过风郡驯养的战象,那样的庞然大物看似凶猛无匹,但仅仅一条细绳,一根木桩就可以拴住它们,只是因为在它们年幼之时便习惯了那样的束缚,所以就算现在有能力将绳索扯断,木桩撞倒,也一样只会乖乖的任由束缚。
此刻沅萝就立在她的身后,欲言又止的表情也浮现在她眼前的镜中,纠结而揪心。魇璃不愿想太多,是怕不知不觉间被那种无力感吞噬,就好像现在的沅萝一样。她缓缓地吐了口气,转过身对沅萝道:
“我这就要去了。”
沅萝肩膀微微一颤,低低地言道:“去吧……早去早回,我…… 哎,没事,你放心。”
魇璃点点头,走到榻边把还在赖床的铘拎了起来:“别睡了。”
“嗯……”铘揉揉惺忪睡眼,却见魇璃一脸的严肃神情,不由得吓了一跳:“璃姐姐……”
魇璃躬身扶住铘的肩膀沉声道:“铘,璃姐姐要出去一阵子,这段时间你可得好好保护你的萝姐姐,一步都不要离开!”
铘转眼看看沅萝,见她下意识地捂住嘴唇,瞬间泪如泉涌的模样,虽然不明白为何如此,也郑重地拍拍胸膛:“璃姐姐放心,铘是男孩子,一定不会让任何人欺负萝姐姐!”
魇璃伸手赞许地揉揉铘的头,起身对随侍沅萝和铘的宫女们厉声喝道:“尔等且好生伺候皇子铘与沅萝帝女,若有闪失,本宫眼中可揉不得半颗沙子!”说罢手一扬,指间飞出一物,就如同强弓硬弩激射而出的箭矢一般,自列队而立的一排宫娥耳际呼啸而过,“哆”的一声钉入远在数丈之外的门扇之上,却是一粒五彩晶石,乃是自那一身累赘的华服之上揪下来的。就在同时,十余粒玉珠齐齐落地,滚落一片清脆之声,而那一排宫娥右耳的耳环全都没了坠子,只觉得耳际犹如被利刃划过一般,瞬间泛起一股寒意,一个个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恐惧的低呼。而后那一干宫娥皆点头如捣蒜,只盼早早送走眼前这个混世魔王,免得再吃苦头。
魇璃威慑众人之后冷哼一声拂袖而去,那一队专司伺候魇璃的宫女只得战战兢兢地尾随其后,一步也不敢落下。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穿过那雅致幽静的皇家园林,洒下一串连贯整齐的脚步声,无形中带着股萧杀之气,就连立于宫墙之上的卫兵也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手中的兵器,目送这囚宫中行进的人群。
宫门咂咂开启,门外的长廊左右已经各自排列着手执钺斧,身着铠甲金翎的禁卫军,一个个矫健肃然,头盔上的面罩放下,全然看不见脸。这是风郡皇城中最精锐的部队金翎卫,直接受命于风郡太子时羁。
魇璃仰着头自队列中央的走廊穿行而过,眼角的余光扫过两旁如雕塑般矗立的金翎卫,这样的阵势,每次出宫之时都是如此,只是人数似乎比往年增加了一倍!
为何会如此反常?难道……
魇璃心念一动,很明显是发生了什么事,才会使得风郡加派了看守囚宫的人手,想来今日应是不虚此行。就在她心中盘算之时,背后一个张狂又带着三分戏虐的声音说道:“看看这是谁来了?如此光耀夺目,莫不是梦川飞来的蓝凤凰?”
魇璃心头蓦然腾起一股怒火,但很快压下来回过头去。她知道那是谁。
一个长身玉立的身影抄手而立,金冠耸立,宝甲鎏光,一袭大麾加身,腰悬三尺宝剑,即使藏于那镂金剑鞘之中,也掩饰不住那剑的凛冽杀气。或者,这杀气更多的来自佩这把剑的人。这人的容貌很是俊俏,只是眉目之间弥漫着着一股暴戾张狂之气,暴戾来自久历沙场,真正见过血的人独有的沉淀;而张狂却是写在他眼中的每一个浮光之中的。就算是坐拥风郡天下的国君,也不曾有这样的眼神。
这就是金翎卫的主人,风郡的太子时羁。
时羁脸上带着嘲弄的微笑看着脸上隐隐浮动着怒气的魇璃,就好像一个顽劣的恶童在注视着关在笼子里的小鸟。关在笼子里的鸟越气急败坏,也就越好玩。若只是瑟瑟发抖,反而索然无味。
魇璃身边的宫娥们纷纷躬身行礼,面对这么一个暴戾张狂的主子,稍有不慎就可能为自己招来杀身之祸。
魇璃冷冷一笑:“原来是太子殿下,贵国太重礼数了,竟然偏劳太
子殿下专程前来。”
时羁打了个哈哈:“这是必然的,越是珍禽异兽,就越不放心假手于人,若是不小心伤到那身漂亮羽毛,岂不可惜?”
魇璃叹了口气:“事事亲为是好,但若不慎让鸟儿啄瞎了眼睛,也只能叹一句自作自受、与人无尤。”声音虽不大,但言语之间自有一股子傲气。
“有意思……”时羁微微眯缝眼睛,眼前的这个梦川帝女是唯一一个胆敢和他针锋相对的宫囚。似乎在这个女子的脑子里根本没有害怕这两个字。何况她的狂傲并非只是逞口舌之快,在过去的数百年的多次冲突中,已经用她的实际行动诠释了什么叫不计后果以卵击石。虽然次次败北,但很快又会卷土重来,骨子里的执拗就像是一柄折不断的剑,有着华丽精致的剑鞘,也有着犀利冰冷的剑锋。
魇璃不无嘲弄意味地露出三分笑意:“是吗?太子殿下,本宫不介意在此耽搁,只是让贵国国君久候,兴许也不是那么有意思。”
时羁瞳孔猛地一缩,伸手重重地扣住魇璃的手腕,沉声道:“好大的胆子!你知道拿国君来压本座的人有什么样的下场?”
魇璃手腕吃痛,却半点也不挣扎,只是冷冷笑道:“太子殿下的太傅为此丢了一截舌头。怎么?莫非太子殿下也想割掉本宫的舌头吗?” 时羁顿时气结,对于不驯的质子虽可惩戒,却不可有大的损伤,否则风郡被派去梦川的质子势必难逃报复的厄运,不巧的是那个质子正是他同母所出的弟弟,风郡的二皇子翱。虽然他的父皇膝下有不少皇子,但与他同脉连枝的,就只有翱一个。很明显,眼前这个胆大妄为的女子很懂得拿捏他的这块软肋。
时羁目光灼灼盯着魇璃清冷的双眼,又是恼怒又是莫名兴奋,就连他自己都分不清这是种什么样的情绪。就这么僵持许久,时羁松开了手
掌,扬声喝道:“都愣着作甚?送魇璃帝女去正德宝殿!”
周围的宫娥们如梦初醒,纷纷簇拥魇璃沿长廊行进。而时羁与其近身的一队金翎卫紧随其后,一致的步伐使得盔甲的磨砺声铮铮作响,整齐划一。
魇璃虽不曾回头,却也能感知身后那两道含怒而专注的目光。虽然有些毛骨悚然,但一切都在她意料之中。那个暴戾的男人就像是一种疯狂的野兽,有着凶残的秉性,也有着敏锐而多疑的嗅觉。若是她露出一丝胆怯,兴许会招来更大的麻烦。而韬光养晦,谨言慎行,也不过让他疑心更重。而今的局势虽不明朗,但很明显是发生了什么事,才会使得这座囚宫加派了人手,若是再让他有其他想法,反倒不利于将来逃脱。还不如大鸣大放,让他以为自己是个不识时务,只会端着梦川帝女架子的鲁莽女子,如此错觉才会使得他掉以轻心。这戏都演了几百年了,早已驾轻就熟。
长廊的尽头是一片宽阔的广场,黑玉为砖,乌木筑楼,远处的亭台楼阁看似一层层精致的墨色剪影,在初春的阳光下隐隐发亮。一座墨色的辇车停在长廊之外,垂挂的纱幔如同影影绰绰的轻烟,而辇车前还有十八个挽车的力士躬身而立。一个宫女一溜小跑奔了过去,撩开纱幔,从辇车上端下来一个紫檀踏蹬。
魇璃在两个宫娥的搀扶下踩着踏蹬走上辇车,眼角的余光见得有一个金翎卫士小心地牵过一头硕大的、牛身人面、虎齿人爪、腋下生目的怪兽,只见一对硕长弯曲长角泛起青白品色,隐在一大捧张扬的青色鬃毛之中。张牙舞爪之间发出如同婴儿哭泣一样的鸣叫,震耳欲聋。
那时羁将身一纵,稳稳当当地落在那怪兽背上,双腿一夹,那怪兽顿时失了先前的气焰,老老实实地迈步前行,行到辇车之前低下头来看看正注视着自己的魇璃,眼神既无礼又张狂。
魇璃如何不知这眼神的意味,只是顺势翻了白眼,伸手拉下辇车的纱幔。传说中,这个叫时羁的男人跨骑着鲸吞万物的凶兽饕餮,在一场又一场征战厮杀中成就风郡第一勇士的名号,并在十数个皇裔中脱颖而出,成为风郡的太子。可想而知,这是个很危险很难缠的敌人。
时羁也不去理会魇璃的反应,只是抬起手摆了摆,跨承那硕大的怪兽缓缓朝远处的宫殿行去。身旁早有心腹会意,曼声喊道:“起驾!” 力士们躬身拉动辇车紧随其后,金翎卫和宫女们拥着辇车而行,里三层外三层,魇璃目光所及,除了数丈之外跨骑怪兽的时羁外,尽是黑压压的人头,无形中带起一股强烈的压迫感,甚至隐隐有些作呕的不适感。
她知道,时羁是故意的。
无论是她身上这一套可笑的朝服,还是这么人头攒动的押送过程,都是他刻意安排。
别说是人,就算是饕餮那样的凶兽,被压得久了,也会不由自主地弯下腰来。显然他是个中高手。想来在他看来世间万物只有两种,一种是驯服的,另一种是尚待驯服的,而她,在他眼里无疑是后者。
正德宝殿位于风郡皇城的正中央,殿高十丈,乌黑发亮的原木精心雕琢,层峦叠嶂一般的勾檐斗角下悬着无数金光闪闪的编钟,每当风穿过檐下的时候,便发出整齐划一的叮咚之声,万钟齐鸣,自有一番庄严肃穆。一道宽约十丈的高高台阶连接着高处的殿堂和下方的广场,辇车到了此处自然是无法再攀升而上,簇拥辇车的侍卫、宫女以及挽车的力士纷纷列队而立,神情肃然。
时羁翻身跳下饕餮,转头看了辇车一眼,径自举步拾阶而上。专司照管饕餮的侍卫早躬身将饕餮牵到一边,而后两队近身的金翎卫快步前行,紧跟时羁身后。那一片金色战甲在阳光下显得分外刺眼。
魇璃微微眯缝眼睛,看着那时羁和两列金翎卫的背影,心想起初只顾着对付那时羁,倒是没留意到此事。才不过一年,时羁手下的金翎卫的战甲似乎又换了新的。风郡虽地大物博,但于金属之物却所藏不丰,料想又是从忘渊获得。兵不离甲,既然连战甲都更新了,想来也进了大批新兵器。金翎卫专司皇城内安,少有交战损耗,连他们都换了兵器战甲,恐怕外面的大批军队也自然不会落下。穷兵黩武可见一斑,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就在魇璃心念急转之时,辇车旁边随侍的宫女挽起纱幔,安放踏蹬,躬身道:“请魇璃帝女下辇。”
魇璃也不言语,只是微微抬手,任由宫女诚惶诚恐地将自己搀下辇车引向宝殿的高梯,一步一步缓缓而上。心想当年天道大劫以来,虽说梦川、风郡和忘渊三部没有直接损失,但今日之天道早已非昔日那万物滋生的天道。昔日奇花异果遍地,任人予取予求,而今满目荒凉,寻常天人就算是最简单的果腹,也得如同下界的凡人一般刻苦钻营。风郡后疆广袤,又用季风与梦川交换雨水,农耕所得颇丰;梦川坐拥汪洋,有丰富的渔获可养活一部子民;倒是忘渊处于深谷,不利耕作,唯有以地底出产的金属与梦川风郡两部交换渔获农作物,如此也正是忘渊国力不及梦川风郡两部的原因之一。既然风郡能掐着忘渊的脖子,那么这样大规模的备战自然不是针对忘渊!想到此处,魇璃倒抽了一口冷气,而后又定定神,心想兴许是自己想得太过,事情可能不会那么糟糕……
不知不觉,已然到了阶梯顶端,走过一片八丈宽的平台之后,正德宝殿的大门已然在魇璃正前方,一声悠长洪亮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索:
“梦川帝女魇璃觐见!”
魇璃等司礼官呼声落平,方才整整衣冠,仰首步入正德宝殿,目不斜视行到大殿中央,微微躬身施了一礼,曼声道:“梦川魇璃见驾,愿
风郡国主福寿康宁。”
高高在上的风郡国君身材魁梧,却已然须发皆白,虽然是一副老态,但一双眼睛还算清明,只是哈哈一笑抬了抬手:“帝女平身,赐座。”
“谢国主。”魇璃微微欠身,而后由身旁的侍女搀扶,引到右首的第一张案几后坐定,方才转眼看看周围。只见偌大的殿堂两侧排列着数十只乌木案几,罗列着丰美的佳肴美酒。在她左边的一张案几空着,应该是留给梦川的使臣。而其他在列的都是风郡皇族及群臣,一个个正襟危坐,神情肃然。唯有左首的第一张案几后坐着先进殿的风郡太子时羁,这案几位于御阶之上,高于殿堂中所有案几,唯独比风郡国主的宝座低上那么一点点。就是这点高低之差,已然有卓尔不群之感,在厅堂里展示着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势。
时羁正从身后把盏的宫女手中接过一只盛满酒浆的绿莹莹的玉斗。感应到魇璃的目光,只是端起玉斗一饮而尽,而后一双眼角微微上扬的双眼落在魇璃身上,既阴翳,又有些癫狂之态。
魇璃暗自打了个冷战,移开了目光,心想这时候梦川使臣未到,主人倒是先喝上了,此人果真是无礼之至。就在此时,便听得殿外的司礼官扬声喊道:“梦川使节夜亭山觐见!”
魇璃心念一动,这夜亭山她是知道的,甚至可以说是较为熟悉。这七百年来,梦川每每有新进的官员,必定会有出使风郡和忘渊的一段历练。而这夜亭山出使风郡,已然是第八次。还有一个最要紧的原因,夜亭山是大皇兄魇暝的左膀右臂,曾是北冥大营的左都尉。这对她的意义绝对不仅仅是一个武将出身的文官,而是一个信号。
就在此时,一队身着白色锦袍的使臣鱼贯而入,各自小心地捧着五色漆盘,盘里供奉着各色珍宝,一时间正德宝殿之内星芒点点,流光溢彩。为首的手持玉节,峨冠博带,面容清瘦,双目有神,正是那位多次出使风郡的夜亭山。
待到夜亭山循例向风郡国君及太子问安,奉上梦川国主赠送的各色礼物之后,方才来到魇璃面前躬身叩拜。魇璃微微颔首,示意他起身叙话,却见得夜亭山自袖中掏出一个细长的锦盒。虽然心知这盒中之物必定是给自己的礼物,但一时间也猜不出是什么。以往有来自故土的礼物,皆是随后奉上,然后经风郡中人检视之后,才会由宫女送入囚宫,就是唯恐有什么妨害之物流入。而这样一个敏感的时期,只若是有什么特别的物事必定是会好生收藏,或藏于暗格之内送到她手上方才合理。就这么当着所有风郡君臣的面奉上,难道是她想多了?
疑惑之间,已有宫女上前双手接过锦盒,捧到魇璃面前。周围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这只精致的盒子上,所思所想都与魇璃一般无二,人人都在揣测这盒中之物,然而当魇璃打开盒子的时候,都无疑是面露惊讶之色。
盒子一开,一道浅紫色的柔光已然自盒子里透了出来。那是一支晶莹剔透的长钗,长约尺许,钗头镂空雕饰,华美纷繁,无数细纹贯穿钗身,就好像是流动的水流,美不胜收。
风郡君臣自是见多识广,知道这不是寻常美玉,而是万年玉髓石精,质地坚硬赛过玄铁,通常是用来制作传国玉玺宝鉴之类的名贵器物,却不料只是琢磨成这么一支钗,虽说是瑰丽无匹,但无疑是大材小用。
“此钗名唤‘流苏’,乃是大殿下物色上好的紫晶玉髓,再着能工巧匠专为帝女而做,以贺帝女一千二百岁华诞,希望帝女无忧无愁,永享安乐。”夜亭山躬身言道。
魇璃微微颔首:“大皇兄国事繁忙还不忘魇璃的生辰,魇璃心中感动。烦请使节回国之后代为转达。就说魇璃在风郡一切都好,望皇兄不必挂心。”言毕将“流苏”插在高髻之上。
时羁冷冷看着魇璃头上的玉钗,见玉钗晶莹剔透,似乎并无什么不妥,继而将目光落在魇璃案头的那只锦盒上,心想那玉钗虽小,却是可遇不可求的宝物,小小一件首饰风头却盖过了之前赠送的那些奇珍异宝。紫晶玉髓可遇不可求,可为传国之器,用其做首饰,又这么堂而皇之地展露于正德宝殿,不外乎是有意炫耀梦川财力,财雄则势大,于军费方面也自然不会不舍得投入。之前以粮食与忘渊交易兵器盔甲之时,忘渊比约定的时限晚了半月,其中的蹊跷少不得与梦川有关。忘渊以制造兵甲为主,几乎倾举国之力,断无延误的可能,除非忘渊又接了大笔的买卖,而这个买主,只可能是梦川。
笃定了之前的揣测,时羁抬眼与高高在上的国君交换了一下眼色,懒懒言道:“好一支‘流苏’,可见贵国对魇璃帝女的看重。只是…… 近来本座听闻贵国频频作动,既自忘渊进了大批兵器,还对滞留贵国境内的流民大肆收编入伍,如此这般,恐怕又有些置帝女的安危于不顾的意味了。”
夜亭山原本已于魇璃下首的空位坐定,见时羁开门见山地提及此事,只是微微一笑起身拱手道:“太子殿下这个玩笑可开得过了。敝国的确是更新了一批兵器,但也只是循例替换旧的兵器,敝国向来重视与其余部族的和平,岂有异动?而收编流民……自打当年的天道大劫以来,赤邺、沙幕、藤州三部相继覆灭,残余的族人不得已流亡异地,不仅敝国有,贵国与忘渊都有。昔日天君也曾认可各部收容流民,妥善管理,以免生乱。盖因流入梦川的流民数量过大,唯有收编入伍,才可安一方太平。”
“好个巧言令色之辈!你以为招募一批乌合之众,就能对抗我风郡百万大军吗?”一个凛冽的声音骤然而出,紧靠时羁下首座位上的一人拍案而起,却是风郡国君的第四子时翔。
魇璃眉毛微扬,饶有兴趣地打量着面色阴沉的时翔,心想早听说风郡四皇子久历军中,秉性尚武好战,可比起那时羁来,到底还是沉不住气。何况国君与身为太子的时羁都还没发话,就这么直接地拿兵力要挟一方使节,颇有僭越之嫌。想来是在储君争斗中败于时羁,多少是有些不忿的。所以在群臣面前,刻意立上这么一杆主战的旗帜。如此看来,这风郡也非抱作一团。
时羁冷哼一声:“四皇弟慎言!梦川与我风郡本是兄弟之邦,就算有什么罅隙,只要解除误会,还不至于妄动刀兵!父皇尚未发话,你急什么?”
时翔虽不忿,但慑于国君的眼光,也不敢在大殿之上与时羁针锋相对,唯有忍气吞声,顺势坐下,抬手灌下一大盏酒。
夜亭山依旧是循礼拱手道:“太子殿下所言甚是,万事皆以和为贵。”
时羁微微一笑:“和与不和,还得看使节能否给我们一个可以信服的解释。”
夜亭山微微颔首:“流民之事,实是无奈。严格来说,流民并非我国国民,只是客居,以徭役换取滞留资格,这在贵国和忘渊都是如此。” 时羁“啧啧”两声打断了夜亭山的话:“但风郡也好,忘渊也好,一向都是一户三丁抽取流民入伍,唯独梦川采纳一户一丁以耕补役制,
这难道不是流民大量流入梦川的根源?”
夜亭山一时语塞,却听得魇璃笑道:“一户一丁以耕补役制乃是当年水灵尊定下,乃是限定一户至少抽调一丁入伍,而其余可以耕作收获补偿徭役,意在减轻梦川境内流民的负担,至今已然实施了接近一千五百年,以往天君尚且赞同,为何今日太子殿下会以此来兴问罪之师呢?”
时羁转眼看看魇璃,嘴角浮起几丝冷笑:“然而这些年来梦川流民数量大增却是不可争辩的事实。以往梦川以渔获为生,而今逐步转为农耕,更鼓励生育,想来不出百年,本国国民人数也会暴增。如此循环,真能如使节所言以和为贵吗?”
魇璃叹了口气:“这些都属梦川内政,太子殿下未免操心过头了。就算日后梦川如何壮大,也依旧会自给自足,难不成还会兴兵起乱不成?昔日天道大劫便是因战乱而起,余以为当今世上不会有人愿意重蹈覆辙。”
时羁目光炯炯,落在魇璃脸上:“没错,何况帝女还驻留敝国,若是什么风吹草动惊了帝女芳驾,可不太妙。”
魇璃微微一笑,露出一溜洁白的牙齿,一字一顿地轻声言道:“这魇璃倒不担心,只要风郡国主顾念两部的友邦之情,梦川方面又有二皇子翱从中斡旋,自然是天下太平。”
时羁不再言语,只是眯缝双眼看着魇璃,有些恨得牙痒,却无处抓挠的感觉。而此刻一直没有言语的风郡国主终于开了口:“这些事也不急于一时,使节挟厚礼远道而来,想必舟车劳顿。且先入座,进些酒食。”说罢拍拍手掌,早有两列乐官鱼贯而入,一时间丝竹声起,悠扬悦耳,却是梦川的传统曲目,恰如高山流水。十数个美貌舞姬踏着乐曲的节拍飘然而入,翩翩起舞,一时间宝殿上莺歌燕舞,无限旖旎,全无
先前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
夜亭山拱手为礼,回位坐下,继而举杯相敬风郡君臣,以答谢款待。而后对风郡国主言道:“尊敬的陛下,您的盛情款待本使铭记于心,只是此番前来,还有一件要紧的事儿,希望陛下能够应允。”
风郡国主奇道:“不知是何事?”
夜亭山言道:“此事与贵国二皇子时翱有关。二殿下到梦川七百年,虽生活安逸,但不免思乡情切……是以我主命我前来风郡,向国主求取风郡独有的金蜀黍的种子回梦川栽种,以慰藉二殿下的思乡之情。”
此言一出,原本神情自若的风郡国主顿时脸色大变,就连那神情傲慢的时羁也瞬时间面色铁青!而夜亭山倒是眉目之间露出几分镇定自若。
魇璃很敏锐地捕捉到这一瞬间的不寻常,心念急转之下,一个猜想蓦然浮入她的脑海之中。金蜀黍的种子虽是风郡独有,但并非什么名贵的物事,若是夜亭山要取,着人去市井间就可以买到,犯不着在这朝堂之上提这样的小事。很明显,重点不在种子,而是在那身处梦川的二皇子身上。以风郡国君与时羁的表情来看,似乎懊恼不甘居多,似乎是什么要紧的事情事败……莫非是时翱策划出逃,已被擒下另行关押?若是如此,目前一连串的事也就完全串联起来了。虽说四皇子时翔的态度不能代表风郡国主的意向,但风郡在计划撤回质子,很明显是为了避免开战之时会投鼠忌器;正因为有这个计划,所以才会增加囚宫的守卫,可惜的是做足了功夫,偏偏却失败了。夜亭山来得快,所以风郡并不知道梦川发生的事,这个时候抛出这个消息,无异于掐住了风郡发兵计划的脉门。只要风郡还顾念着时翱的性命,就不会发兵。而梦川……看来梦里那个白衣小女孩的话没错,这就是转机!想通其中的关隘,魇璃缓缓地吐了口气,嘴角浮起几分欣喜,一抬眼正迎上时羁一双阴翳的眼睛。但很明显,这个打击不小,时羁几乎快要气疯了。今日一行,可谓收获不浅。
不过事情的发展依旧是有喜有忧,毕竟日渐强盛的梦川,与一直鼎盛的风郡,还是有一定差距的。而且真到了那一天,梦川要面对的不仅仅是风郡,还有背后的天君。天君本就是风郡皇族膜拜的尊主,昔日的风灵尊提恒。而今虽然坐拥六道,但亲疏有别是必然的。否则风郡也不会跋扈至此……
一段不短的时间里,正德宝殿里鸦雀无声,尽管风郡群臣未必都能从那只字半语的晦涩辞令里探知局势的发展,但那一段难堪的冷场使得在场的每一个人都不由自主地暗自屏住呼吸。
风郡国主到底还是老成持重,在稳住心头的懊恼之后,哈哈笑道:“这有何难?着人挑选上佳的金蜀黍种子,待使节回国之时一并带回便是。”
夜亭山拱手为礼:“如此便多谢陛下厚赐了。”言毕举杯相敬风郡君臣,正德宝殿里总算稍稍缓和气氛。
魇璃也起身祝酒,而后放下杯子对夜亭山问道:“使节远道而来,不知会在风郡停留多久?”
夜亭山躬身应道:“回帝女,下官此番前来会停留足月。”
“如此甚好。”魇璃顿了顿,“本宫正好有些礼物要劳烦你带给大皇兄,待下个月你启程之时,还得劳烦你入宫一趟。”
“有什么宝贝物事,今日不可交付使节的?”时羁的语调颇有些耐人寻味。
“也不是什么要紧的物事。大皇兄军务繁忙,还能记得魇璃生辰,魇璃身在异乡,或许终其一生都无缘再见兄长尊面,也唯有亲手绣制一个香包送给兄长,聊表心意。”魇璃淡淡一笑,“不是这样的小事也得
劳烦太子殿下烦心吧?”
时羁冷笑一声,不置可否,心中却想他日交接之时广布眼线,就算你有什么古怪,也一样无所遁形。
既然早有准备,时羁自然懒得再在此事上纠缠,于是开口对夜亭山言道:“自古以来天道诸部都是兄弟之邦,贸易互通,也算繁荣昌盛。然而近几年来贵国私下降低了与忘渊的交易筹码,也未免坏了规矩。适逢使节到来,也该为此有所解释才是。”
夜亭山笑道:“这些年来梦川渔获颇丰,如不及时消化,只怕也只能腐坏库中,折价交易也是情非得已。再说,贵国与我梦川的交易又何尝不是如此?昔日贵国出产的一枚驱风鼓帆的风螺,可助我梦川一艘渔船乘风破浪,但而今却得两枚才可驱动帆船,难道就不是同出一辙吗?”
时羁笑道:“自天道大劫以来,天界生机衰减,风螺御风之力减弱又有什么奇怪的?”而后眉毛微扬,“莫非使节以为这也是我风郡刻意所为不成?”他有心刁难,自然不放过任何一个可以借题发挥的机会。
魇璃这七百年来,已然与其打过无数次交道,如何不知时羁心头的盘算,于是开口笑道:“方才国主才言道使节远道而来,舟车劳顿,且先不提政事,先尽地主之谊。太子殿下未免着急了一点,如此置国主金言于何地呢?”
时羁憋了口气,虽说明知魇璃是当众拿国君压自己,但在风郡群臣面前,总不能将国君的话当耳边风,也只有干笑一声:“本座不过是随口一提,帝女未免也太过认真了。”
魇璃笑道:“魇璃识浅,总是分不清何为诘问,何为玩笑。此后还得多跟太子殿下请教请教,方不至于失礼人前,如此就自罚一杯吧。” 说罢举杯一饮而尽。
时羁怎会听不出魇璃的弦外之音,一番自贬之言实际却是在指桑骂槐。奈何那一席话说得滴水不漏,倒叫他不好发作。于是暗自咬牙硬咽下那一肚子气,举杯回敬一杯,酒过三巡之后便以酒醉为由,躬身拜别国君,离席而去。行过魇璃座前,眼角余光扫过魇璃脸上,说不出的阴冷。
魇璃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但很快,理智又在提醒她,就算那厮对她恨之入骨,这样的形势下,也不可能对她有什么实质性的伤害。毕竟梦川手里还捏着那只风郡暂时不舍得舍弃的棋子,只要他们投鼠忌器,她也自然是安全的。虽是如此,目送时羁离开宝殿,心头却不免有些不安,一面说服自己这厮先行退走,倒不是坏事;一面又觉得心头七上八下,好像有什么不好的事情会发生。
这种直觉就好比一条毒蛇在魇璃心头纠缠,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就越发明晰。眼前饮宴的风郡群臣觥筹交错,大殿中央的舞姬莺歌燕语,一切交织的热闹,都不及时羁离开前那个冰冷的眼神慑人。以他那睚眦必报、唯我独尊的个性,怎么可能就这么算了?
忽然间,一个可怕的念头浮现在她的脑海里,一时间,背心竟然全是冷汗,就连手里的酒杯也砰地一声落在案几之上!
原本热闹的酒局忽然凝滞了一样,所有人都转过头来看着魇璃。
魇璃深深吸了口气,躬身对高高在上的风郡国君言道:“魇璃不胜酒力,失礼于国主,还望见谅。”
那国君哈哈大笑:“魇璃帝女到底是女儿之身,随意就好,不必勉强。”
魇璃笑笑:“委实是勉强不得,再喝一滴,只怕就连站都站不稳了,风郡的美酒果然名不虚传。”而后扶额熏熏然道,“而今酒醉困乏,再无法陪国主畅饮,唯有先行退下了。”
风郡国君见状,也不好强留,唯有扬手道:“帝女请自便。”
魇璃起身拜别风郡国君,又与使节夜亭山告别,随后在一群宫娥的簇拥下离开正德宝殿。
待到走下那一长列台阶,回到广场上时,只见先前押解她前来的金翎卫皆列队而立,围在那座辇车周围,静静等待她的回归。而之前被牵到一旁的凶兽饕餮也不知去向,很明显是被时羁骑走。
看到此景,魇璃心头不好的预感越发明晰,不敢再耽搁半分,眼见那些挽辇的力士纷纷归位,也不废话,只是飞快地上了辇车,便催促着回宫。于是,庞大的人群开始缓缓有序地移动,就跟来时一样有条不紊地朝瑸晖宫而去。
魇璃坐在辇车之上,心却越来越乱,奈何辇车速度缓慢,外面负责押送的金翎卫也不可能放她飞奔而去,如此两难,也只能是忧心如焚。
魇璃在辇车中坐立难安,而押送辇车的人群依旧是不紧不慢。午后的阳光已经变得分外刺眼,她记得早上出了囚宫,乘辇车去正德宝殿,原本半个时辰的路程足足折腾了一个时辰。而此番回程,却比来时还慢了许多。无论她如何催促,那班金翎卫也依旧是按照预设好的行程缓慢前行。很显然,金翎卫是时羁的人,时羁不希望她太快回去,囚宫里一定有事!
待到辇车回到囚宫之前,押车的金翎卫分列两队,结成两道密集的人墙,那条原本已经异常狭长的长廊顿时显得更加压抑。魇璃等不及宫女移来踏蹬,早已飞身跃下辇车,快步奔那座她深恶痛绝的囚宫而去。随行的金翎卫也没有阻拦,只是沉默地紧跟其后。门廊两边的守军似乎又新增了不少,魇璃快步走过他们身边,全然无视那一双双眼睛投射在自己身上的警惕,一边走,一边卸去那身为朝见风郡国君而加诸在身的奢华而沉重的朝服。
固定头冠的大大小小钗子被沿路抛落在地,身后的宫娥们小心地跟在后面拾取,根本无法跟上她的步伐。
直到她走到门廊的尽头,随着那两扇沉重的巨门开启,那顶华贵而沉甸甸的头冠已然抛在了门廊边守军的长枪上。魇璃晃晃脑袋,原本高耸的发髻顿时如流瀑一般倾泻而下,黑色缎子一样的发丝在她手里很快的扭结成利落的马尾,继而挽成简单的头髻,只余下不多的几个小小的簪子。
转到影壁的背后,一直跟随在她身后的盔甲磨砺声停了下来,那是因为尾随身后的侍卫都停住了脚步,加入了门廊左右的守军。魇璃一把扯下那身镶嵌无数珠宝饰物的华美衣衫抛在花园,露出一身轻巧软甲戎装来,随后转身飞快地奔向花园西面的藤州别苑。
“沅萝,沅萝,你可千万不能有事……”魇璃一面飞奔,一面自我安慰似的默念,“不怕,不怕,还有铘在……”
可是铘始终只是个小孩子。
当魇璃转过囚宫中央的花园看到铘被挂在高枝上,已经号得嘶哑、满面通红的时候,一股无力感油然而生。远处藤州别院门口杵着两个金翎侍卫,一左一右将门堵了个严实。那是时羁的近身侍卫,那个畜生果然来了这里!
魇璃发现自己真是天真得可以,居然以为凭铘忘渊皇子的身份就可以让那个畜生有所忌惮,想不到那个狂妄的畜生居然就这么把铘挂在了树上。时羁生性好色放浪,风郡皇宫之中人尽皆知,以往在外渔色本是常事。适才在大殿宴席之上早早离场,便已然让魇璃心中生疑,匆匆赶回便见着时羁的人堵住滕别州院的门口,自然是做不出什么好事来!铘见得魇璃快步而来,犹如溺水之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划拉着四肢挣扎着嘶声喊道:“璃姐姐,快救萝姐姐,他……他把萝姐姐拖进去了!”
魇璃将身一纵,攀住树干将铘抱了下来,转眼看去,只见那两名堵住藤州别院的金翎卫起了警觉,也不指望能够顺利潜入。她躬身放下铘,一双眼几乎冒出火来,右手中指下意识地掐入掌心,才刺痛凸显的一刻,忽而警醒。若是像以往以亡灵之名猎杀夜间入宫的侍卫一样,使出化血为锥、入体摧心的压箱底本事,只需要冲着那两个家伙的鼻孔或耳孔里来上一记,自然可以顷刻毙掉这两个孔武有力的金翎卫。但这么一来,岂不是暴露了长久以来隐藏的实力?
想到此处,魇璃松开紧握的手掌,从头上摘下两枚簪子快步奔藤州别院而去。铘一面抹着脸上的泪痕,一面咬着牙紧跟着魇璃向前冲。
那两名金翎侍卫乃是时羁心腹,自是伸出手臂将她二人拦住,僵持不下。
魇璃见得里面厢房大门紧闭,隐隐传来哀求抽泣之声,心知形势危急,眼前的金翎侍卫也非泛泛之辈,若是硬闯只怕耽搁时间,忽而眼珠一转计上心头,扬声冲着院内斥道:“时羁!看你做的好事!”
那两名侍卫一时不察,只当主子已然完事出来,下意识地同时侧身行礼。却不料刚一弯身,就见得眼前一花,随后剧痛袭来,却是魇璃从两人中间的缝隙一滑而过,同时将两支簪子重重地扎进了两人的眼眶!一时间哀号声起,两名金翎卫捂着各自被废掉的眼睛,鲜血蔓延而出。但很快,号声戛然而止,因为就在两人吃痛捂眼的同时,魇璃已经一跃而起,重重一腿扫在两人的头上。她力气有限,但这一腿已然拼尽全力,那两名金翎卫顿时脑子里嗡的一声,飞跌出去双双倒地不省人事!
魇璃翻身落在地上,啐了一口,随后重重地在其中一人的背上踢了一脚泄愤。
铘本是孩童心性,平日里也受了不少闲气,见得魇璃放倒这两名金翎侍卫,自是不肯放过这个机会,连跳带踹,踩得那两名侍卫一身脚印。
魇璃无心在此浪费时间,脚下生风,人已经掠到那紧闭的厢房门口,旋身一脚,那精雕细琢的房扇已然“哐当”一声飞了出去,摔在房内顿时裂为几块。待到她闪进屋内,只听得一个带着粗重喘息的声音道:“此番……你……倒是……啊……回来得挺快……”
魇璃循声望去,只见满屋凌乱,地上散落着一些撕碎的织物,一袭金色大麾胡乱地抛弃于地,那柄杀气四溢的金翎剑就靠在门口的花几旁。屋内纱帘低垂,层层叠嶂。虽然纱帘之后影影绰绰看不真切,但也可见那里的书案上交叠着两个律动的人形。
如果说时羁在战场上厮杀的时候是一个嗜血的魔鬼,那么在床笫之间,他便是一头最冷血最凶残最原始的野兽。他不会去在意被压在身下的女人的痛苦,只会放纵自己的欲望,在女人柔弱的身体里攻城略地。
沅萝身上的衣裙已被撕成无法蔽体的碎条,纠缠在乱发和布满淤青血痕的肢体之间。纤弱的身体随着时羁的挺动,在书案上撞击。原本光洁的脊背在时羁身前盔甲的棱刺上刮得血肉模糊……
然而体外的伤害远远不及来自下体,最直接的侵犯,就好像在一块没有生命的木头上钉入一枚硕大的木钉,简单而粗暴。
时羁一手反剪着沅萝的手臂,肆无忌惮地发泄着兽欲,一手不悦地扯着沅萝的头发嘶声叹道:“怎么……她一进来,你就不吭声了……继
续叫,继续求饶啊……啊……”
沅萝咬紧牙关,紧紧闭上双眼,就像是死去了一样。这样的羞辱蹂躏,已经不是第一次,但这么赤裸裸地暴露在魇璃的眼前,她已经不知道还有什么举动可以维系那被践踏得像地上的泥一样的自尊。
“住手!住手!”魇璃在最初的惊愕之后回过神来,伸手抓起身边的一个雕花圆凳,重重地朝着纱帘那一边的金甲身影掷了过去!
时羁松开扯着沅萝头发的手,反手一劈,将携着劲风呼啸而来的圆凳砸得支离破碎,随后一声低吼,猛地抽离沅萝的身体,将一股白浊喷射在沅萝伤痕累累的股背之上。沅萝终于无法自持,发出一声哀鸣瘫倒在书案之上,鲜血从撕裂的秘处蜿蜒而出,顺着雪白的大腿缓缓流淌。
时羁仰首闭目长长地吸了口气,而后彻底松开了对沅萝的禁锢,系上了裤头。而后发现盔甲的下摆上沾满了沅萝的鲜血,于是嫌恶地扯过一副纱幔揩去那一片赤红,对着纱幔另一边因为悲愤气恼而浑身发抖的魇璃懒懒言道:“反正她跟本座也不是头一遭……你又何必如此紧张?”
沅萝无力地滑下书案,就像是一只被铁杵碾伤的蚕虫,一点一点地蜷缩成一团。
魇璃见得眼前的情形,心中又恨又痛,厉声喝道:“沅萝到底是藤州帝女,你好歹也得顾及自己风郡太子的身份,为什么……”
时羁哈哈大笑:“什么帝女,现在还有藤州吗?倘若藤州仍在,就算国弱族微,或许本座也会考虑给她一个半个子嗣,留个名分。可惜……可惜,她现在不过就是个无根无底的玩物,空长了一副漂亮的无用皮囊,也只有可堪受用这一点好处。”说着他扯开层层纱帐,出现在魇璃眼前,因为欲念而浮动着血色混浊的双眼嵌在那张原本甚是俊朗的脸上,显得分外下作,眼光中既是挑衅又是不屑:“刚才你在正德宝
殿,不是很得意吗?怎生成了这副德行?”
魇璃睚眦俱裂,嘶声吼道:“我跟你拼了!”话音未绝,已然右手成爪袭向时羁咽喉!
时羁哈哈大笑,一手拿住魇璃的右臂劲力乍吐,魇璃顿时双足离地,被重重地掼向门口。
魇璃在空中翻了个身,稳稳地落在地上,抬眼看去,时羁高大的身形带着一股压迫性的气势缓缓而来,脸上满是嘲弄的笑意:“这点力道,没吃饭吗?”说罢将身一纵,如同饿鹰扑兔一样朝着魇璃袭来。
魇璃将身一侧及时闪开,两人斗在一处,厢房内只见人影翻飞,劲风激荡。
时羁素有风郡第一勇士之称,此时虽只是徒手搏斗未使用兵器,也不曾使用法力,但对魇璃而言,远比外面的金翎侍卫难缠许多。其力千钧,难以匹敌,唯有仗着身形灵动,避其锋芒,迂回反击,好容易偷得一个破绽,翻身跳出战团落在门边。眼见时羁的随身金翎剑就靠在花几上,便探手一扣,只听得“呛啷”一声,剑锋出鞘,寒气大盛。
魇璃一声清叱,手里的剑已然飞快刺出,直取正在逼近的时羁,转眼间两人已然拆解了十数招,魇璃身随剑走步步紧逼,时羁却好整以暇见招拆招,浑然不把眼前的少女放在眼里。果然不久就见魇璃身法慢了不少,似乎是体力不支,便更是存心戏耍,不时偷空在魇璃脸上摸一把,就如恶猫戏老鼠一般,自然也不似先前一般谨慎,正要开口揶揄一番却见得魇璃瞳孔猛地一缩,剑尖急吐快如闪电,蓦然胸前一寒,仓皇之间背生双翼,拍打之间身形暴退!
魇璃的致命一剑未能刺进时羁的胸膛,反而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的气墙,转瞬之间,时羁那两只强健而覆盖铜羽的翅膀已然交叠而下,将魇璃手里的剑撞了开去!
就在同时,时羁脸色铁青,十指箕张交错之间,一道黑色旋风已然席卷而出!
魇璃手中紧握的宝剑早已被卷入旋风之中,蓦然身子一轻,已被一股巨力抛甩而出撞在牙床之上。还未起身,已然眼前一花,时羁早已欺上前来将她双手牢牢按住,时羁背后翅膀上的铜羽尖利如刀,噌一声扎入厚实的床板,将魇璃困在羽翼之下全无反抗之力!
时羁脸上的表情自是惬意:“你为她也前前后后和本太子打了好几场,可有哪次占过上风?是因为离开梦川太久,灵力虚耗太大,还是……”话没说完,魇璃已然一头狠狠撞向他的面门,一时间只觉得鼻梁生疼,眼冒金星,两道血线自鼻下蜿蜒而出,说不出的狼狈。
魇璃原本白皙的额头一片血肉模糊,眼中却全无痛楚之色:“没错,我是没占过上风,但你也不见得舒坦。要是你再打沅萝的主意,我决不放过你!”
时羁脸色有几分惊诧,转眼间却笑起来:“你怎么不放过我?就凭你梦川皇室血统独有灵角的法力?可是你的角呢?……”
魇璃的眼神瞬间变得癫狂起来,时羁也感觉到那已被牢牢制住的身躯激起更大的力道想要脱离他的掌控,于是讥笑着使出更大的力气将魇璃狠狠压制,继续开口揶揄,“对了,你和其他梦川皇族的人不一样,一生来就是没有灵角的残废。本太子差点忘了,风传梦川帝女魇璃乃是寐庄与下界卑微的凡女所生,所谓天族凡裔,也就是个低贱的杂种而已。当年若非寐庄膝下子嗣单薄,我风郡也不会接受让你这废物来作质子。就这副苟延残喘的皮囊,又何必为他人强出头?”
言语之间见得魇璃脸上细细的血痕缓缓而下,雪肌赤痕,带起一丝妖异的冶艳,时羁啧啧咂舌道:“你原本也是个娇俏人儿,偏生不知道爱惜羽毛,非要逼得本太子辣手摧花……看吧,又伤到脸了,好生叫人怜惜。”说罢埋首探出舌头,在魇璃受伤的额头不无挑逗意味的缓缓舔过。
就在此时,忽而听得背后风响,一个小小的身影扑上前来抱住时羁的大腿,而后重重地一口咬在时羁的后臀上,却是铘见时羁扑倒魇璃,也顾不上害怕扑了上来。
时羁吃痛,腾出一只手扯开铘,将他掼向地面,一脚踏住。饶是暴怒,他也总算留手,否则小小孩儿早被他摔死在地。
“铘!”魇璃生怕他伤了铘,想要挣扎而起,却被时羁再次捏着脖子压倒在床榻上,而后一股湿润的鼻息喷到耳畔,时羁在她耳边桀桀笑道:“想不到忘渊的小崽子也敢反本座,看来不给你们一个教训,你们就不知道谁才是这里的主人!”
“怎么?你这么快就准备好同时和梦川、忘渊两部开战了?”魇璃心中愤恨,却全无反抗之力,忽而灵机一动大声喊道,“亏你还有心思做这样的事,莫非是忘了自己同胞手足目前的处境?”
时羁闻得此言,笑意瞬间隐去:“本太子想要的东西从来没试过得不到。你别以为仗着梦川帝女的身份,本太子就不敢动你!迟早有一天,你也和她一样,不过只是本太子床笫之间的一件玩物而已!”
“我会怕你这大王八?”魇璃眼中露出嘲讽之色,“要是你以为你那二皇弟还能潜逃回风郡,从此打破三部相互钳制的局面,你便可以为所欲为的话,也未免太天真了!”
时羁闻言心念一动,早明白了几分,见得眼前的少女脸上的讥讽神色,不由得恶向胆边生,原本扣住魇璃脖子的铁掌自然加重了力道:
“你们敢对我二弟怎样,小心本太子要你的性命!”
魇璃脖子吃痛,气息不继,双手扳住时羁的手掌,却面无痛楚之色专注地盯着时羁的双眼,冷冷发笑。
时羁咬牙切齿道:“你好大的胆子,看来你还不太明白自己的身份!”
魇璃面露讥讽之色,憋红脸,吃力地低语道:“你错了……我只是……太……太过明白自己的身份……一个人质……只在还活着的时候……才有用,若死了……便什么用处也没有。”
时羁怒火中烧,却拿眼前的魇璃没有半点办法,唯有松开手掌重重地一拳捶在魇璃耳畔的床板上,一双铜翼早已收回体内不露半点痕迹,一脚踢开铘,顺手抓起佩剑扬长而去,就连散在地上的大麾也懒得理会。
魇璃捂着鲜血淋漓的额头撑起身来,见伏在地上的铘不再动弹,不由得心头一寒,连忙扑到铘的身边,将他翻过身来,只见铘双目紧闭,似乎是气息全无。魇璃连忙伸手在铘的胸口推拿片刻,铘总算猛抽一口气,哇地哭出声来。魇璃见铘缓过气来,总算稍稍放下心来,搂着铘,伸手拉开他的衣襟。只见铘胸膛上与生俱来的一层牙黄色硬甲已然龟裂开来,可想而知时羁暴怒之下的那一脚是如何不留余地!
时羁早已去得远了,魇璃头上的创口已愈合,只留下薄薄一层血渍。伤口的疼痛已经消失,但心头的愤懑却有增无减。沅萝所受的凌辱、铘所受的伤害,以及被时羁猥亵所带来的屈辱,一桩桩一件件,就像是一群狂躁的野兽,在她心头撕咬咆哮。如果可以,她已经将那畜生斩杀千次万次,可惜实力的悬殊,境况的被动不利,偏偏使得她拿时羁一点办法也没有,只能咬紧牙关,暗暗对自己起誓:“今日之辱,有朝
一日必定加倍奉还!”
铘捂着胸口被震裂的甲片,蜷在魇璃怀中冷汗直冒,就连哭号也会牵扯胸口的疼痛。魇璃一面柔声抚慰,一面心中却心念急转,今日一役,足见风郡对忘渊的态度比之从前已然大不相同。当年她刚入风郡不久,就风闻金灵尊师矿离奇失踪,虽不知究竟,但今日时羁能对铘下手,也就表示风郡与忘渊的关系远非昔日一般牢靠。换言之,在这座万恶的囚宫中,就连铘都不再安全……
直到铘哭声渐停,人也渐渐缓和过来,魇璃方才伸手擦擦铘脸上的泪水道:“那畜生已经去得远了。下次铘可得小心一点,别和他离得太近。”言毕转眼看看蜷缩在纱幕之后的书案下的沅萝,心头越发沉痛。她不愿铘看到沅萝的狼狈,于是轻声吩咐铘去门外守候,而后从床榻上拾起一块薄毯,掀开纱幕走到沅萝身边,将那张薄毯覆盖在沅萝伤痕累累的身子上。
沅萝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地面,依旧蜷缩着身子,只是惨白的脸上泪水簌簌地往下掉,嘴角微微嚅动,声音嘶哑而无力:“我……本不该活下来。如果……藤州亡时便殉国……也就……也就不用受这等折磨…… 活该……活该……”
“不是!”魇璃伸手捧着沅萝的脸强迫她看着自己,“那不是你的错。你忘了吗?我们要一起出去,一起离开这座樊笼,离开这个鬼地方的。”
沅萝惨然一笑:“我不像你,背后还有个强盛的梦川作为依靠…… 遇上此等劫数,也只有任人鱼肉的份儿……可能……这就是我的命数……以宫为囚尚有脱困之日,以命为囚却是无望……”
“不是,不是。”魇璃伸臂搂住沅萝连连摇头,“没有人命该如
此!你一定要振作。”而后她自头上的发髻中抽出那支“流苏”,压低声音道:“我想……已经是时候了。”说罢手握钗头,将钗尾重重地磕向地面,只听得断石分金的一生脆响,钗尾的圆头已然一分为五,分离出四片尖叶也是的细小玉片后,那只原本温润的流苏赫然已经成了一支纤细却异常尖锐的十字长锥。原本隐在钗身的暗纹尽是一道道细密的沟槽,流利地引向锥尖。
沅萝错愕地看着魇璃手里的“流苏”,她并不明白魇璃的用意。
魇璃端详着手里的“流苏”,目光游走在锋利的锥尖和细密的沟槽上:“暝哥哥以质地坚硬的紫晶玉髓制成的长钗,并不只是普通的饰物。里面暗磨了锋口,更加了无数血槽。被流苏刺中的伤口会因为力道和方位而造成不规则的撕裂,密布的血槽更会使得血流不止。囚居樊笼用不上此等利器,暝哥哥把它给我,就是告诉我,离开的时候到了。这等虎狼之地,多留一刻就多一刻的危险,一旦时间成熟,你、我、还有铘。我们三个一起走。而且……”而后她小心地触碰流苏的十字锋口,眯缝的双眼中寒气四溢:“总有一天,我要用这支‘流苏’扎进那个畜生的心窝里!”
魇璃的话一直在沅萝心中转来转去,近一个月来一直未曾停歇,即使是夜深人静,也依旧辗转反侧。
虽说在她看来,一起逃出这重兵守卫的奢华樊笼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但以多年来她对魇璃的了解,却又不得不相信此事。魇璃心思缜密,若非有十足的把握,也不会如此肯定。倘若能够离开这该死的鬼地方,就不会再被时羁恣意欺凌。一想到时羁,沅萝就不由得打了个冷战,往昔一幕幕噩梦一般的往事浮上心头,羞愤交加,哪里还可入眠?唯有起身开门出去,在花园中走走,方不至于如此难受。
铘所住的忘渊别院灯火暗淡,想来这孩子已经入眠,而另一面魇璃所住的梦川别院却依旧亮着灯,纱窗上映出不断迅速闪动的影子,又是
魇璃在房中修练武艺。
又是月末尾夜的亥时,遥远的西面如同猛兽咆哮一般的风声又在肆虐,她已经无法想象那一片曾经的乐土,此时此刻是什么模样。远处的飓风还在席卷,连带这宫苑之中的风都在朝西呼啸,将沅萝身上的衣裙发丝卷得上下翻飞。
忽然间她觉得脸上撒过一片冰凉,定眼看去,却是一片银白色的雨丝,交织在梦川别院的门口,而其他的地方却不漏半点!
沅萝面露惊讶之色,她没忘记这里是风郡,一年四季都充斥着风,如果不是获得允许,根本不可能会有雨云可以突破风的封锁进到这块隶属于风灵的土地,更别说是高高宫墙围困的这里。但很快,她的眼睛睁得更大,因为她看到眼前雨帘中出现了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
那是一个男人,遍体黝黑皮革轻甲,腰间悬着一把同样黑亮的佩剑,一块银色的钢铸鹰面面具覆盖着半张脸,在那锐利的尖喙下露出下半张脸来,威严的下颚,线条冷峻的嘴唇,如同鹰眼一般慑人的双目,种种皆显得这个男人气势非凡。只见他伸手一招,那片雨雾顿时收敛,转眼间化为一枚闪着幽暗蓝光的珠子落入他掌心,而原本湿漉漉的地上也不见半点水痕!
沅萝呆立在那里看着眼前这个乍然而现的男人,一时间居然忘记了躲避。
就在此时,那个男人也发现了她,下一刻,他已经掠到了她身边,一把锁住她,有力的手掌紧紧地捂住了她的嘴。
然后沅萝听得一个低沉的声音:“别出声,否则要你的命!”听清这话沅萝如梦初醒,心知此人必有来由,自己落在他手里也是吉凶难料!虽然她自幼体弱不谙武艺,但平日里也见过魇璃的身法,这人的身法远比魇璃更快!
沅萝连连点头,却听得那人低声问道:“梦川帝女魇璃在何处?” 沅萝心中惊惧,不敢作伪,只是伸手指指魇璃的房门,却发现房内的灯火已然熄灭,心头不由得一喜,心想必定是魇璃发觉有异,故意灭掉了房中灯火。既然魇璃有了准备,引他进去自然可趁机脱身。
那人自是不知道她的心思,只是抽出宝剑架在沅萝脖子上,示意她前面带路。
沅萝只觉得脖子上的宝剑寒气四溢,心中不由得狂跳不已,但这等情况下也只得强打精神朝魇璃房间走去,到得门口,伸手轻推,那房门缓缓开启,屋内一片黑暗,也不知道魇璃藏身何处。
就在此时,架在沅萝脖子上的剑轻轻在她肩头压了压,沅萝只好领着那人继续朝里走,直到完全进入屋内,忽而听得背后风声,一袭紫芒闪将出来,带起一股锋利无匹的寒气,直取那人握剑的右手。
魇璃旨在救人,是以出手狠辣,本以为可一击刺伤来人右臂,不料却忽然失了准头,“流苏”钗尖撞上一柄锋利的长剑,在黑暗中撞出几粒火星。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魇璃将身一拧,已然欺上前去,空出的左手成爪紧紧地锁住了来人的咽喉。然而就在同时,那柄寒气四溢的长剑已然架在了她的脖子上,而那人空着的手却也锁住了沅萝的咽喉!
屋子里顿时静了下来,魇璃听得来人低声问道:“可是梦川帝女魇璃?”
魇璃开口言道:“我是魇璃,你既是冲我来的,就先放了她。” 来人听得此话,早已松开了锁住沅萝的手,更撤回长剑,魇璃见其并无恶意,于是缓缓地松开了手问道:“你是何人?”
那人退后几步,单膝跪地低声言道:“臣鹰隼叩见帝女。” 魇璃见得他俯首称臣,不由心念一动,忙掠到门边,查看周围见无
异常,便将门关上转过头来:“你是梦川中人?”
鹰隼低声道:“微臣乃是寐庄大帝座下战将鹰隼,而今奉命来营救帝女。”
魇璃闻言微微沉吟,挥袖引燃房内门口两盏半人高的琉璃灯,屋子里顿时明亮起来,将屋子中央那个硕大的圆形水池照得发亮,粼粼浮光微荡,将屋内三人的面庞映得忽明忽暗。魇璃上下打量着参拜在地的鹰隼,而后言道:“就连真面目也不可示人,我为什么要相信你?摘下你的面具来!”
鹰隼俯首回道:“请恕微臣难以从命。此面具乃臣之封印,若非因缘际会,不能摘下。倘若帝女执意如此,也只好请帝女先取了微臣性命。”
魇璃见他说得郑重,便开口道:“好吧,我也不难为你,但凭空让我信你也是不可能的事。”
鹰隼言道:“有大皇子信物为证。”说罢自腰间摘下一枚鱼形的玉符奉上。
魇璃将信将疑地取来仔细一看,探手自怀中摸出一枚同样的鱼形玉符两相比映,只见玉质通透,雕工一体,就连玉体中的纹路也丝丝相应,正是相扣的一对。她喃喃言道:“不错,这是大皇兄的信物。鹰隼……”随后沉吟片刻道,“天道纪元九百年入梦川,跻身梦川皇室近卫军龙禁卫,三百年后晋升为龙禁卫大将军,近年更破例晋升为镇川上卿,为父皇心腹爱将,难道就是你吗?”
鹰隼拱手道:“有劳帝女过问,微臣只是圣上众多臣子中的一个,唯有忠心以报天恩,不敢当心腹爱将这四个字。其实当年帝女被遣至风郡之时,微臣也在护送帝女的近卫之列,只是帝女未尝注意而已。” 魇璃上下打量鹰隼而后言道:“区区数百年就可攀至龙禁卫之首,为父王心腹,如我那两位皇兄一般执掌梦川三分之一兵力,想必自有过人之处。你是怎么避过风郡禁卫的视线潜进来的?”
鹰隼垂首回话:“适才臣趁藤州境内的御风轮启动,一度搅乱了风郡上空的风向,才借着行云珠招来雨云,再以雨幕遁身法潜进风郡皇宫,请帝女移步外面园中,微臣可带帝女离开。”
魇璃微微颔首忽而心念一动,那行云珠乃是昔日水灵霁悠传下的密宝,虽说布云行雨之效比之平常与风郡交易风螺的雨幡强不了多少,但胜在可以悄无声息侵入它部的国土而不触发对方的结界,所以一直是梦川皇室不传之秘,就算是她,也只是有所耳闻而无缘亲见。为了营救她,不仅出动了鹰隼这个镇川上卿,还动用了行云珠,纵然是大皇兄,也不见得有这个权限……想到此处,她开口问道:“你此番前来,究竟是我父皇的意思,还是我大皇兄的意思?”
鹰隼抬头言道:“时间紧迫,请帝女随臣出去。大皇子而今正在宫外接应,有话不妨出去再说。”说罢站起身来收剑回鞘。
魇璃涩声言道:“你的意思,只是大皇兄要你来的,而父皇…… 父皇他……”言语之间,神情颇为苦涩。大皇兄对她的关爱早在意料之中,然而她心中所想的却是究竟自己在父皇心中占有什么样的分量,而今得知鹰隼前来并非父皇的意思,自是满腹抑郁。
沅萝心想这当口还问这个干什么,若是外面的风向变了,将雨云吹走,岂不是一个都走不掉?心下急道:“这些事不如逃出去再说吧。” 魇璃虽心中抑郁,也明白此时说这些不太合适,于是开口言道:
“也好,你先带沅萝出去,我去忘渊别院找铘,我们一起走。”
鹰隼闻言一惊:“行云珠可操控的雨云甚小,微臣只能带帝女一人离开,其他人委实爱莫能助。”
沅萝心头一凉,心想如此一来不仅走不掉,日后没有魇璃一起,还不知道还要受多少欺凌。就在慌乱之间听得魇璃言道:“不成,我们早有约定,要走一起走。”
鹰隼心中焦急,见得魇璃这般神情,心知她自是不愿,道声得罪便欺上前来一把扣住魇璃手腕。
魇璃哪肯就犯?只是鹰隼手掌如铁夹一般,全然挣不开去。这般情状心中自是恼怒,抬腿踢向鹰隼腰腹,本想将其逼退。不料鹰隼眼明手快,一把扣住魇璃腿弯,拖拽之下,魇璃身体顿时失去平衡,斜斜地跌向鹰隼怀中!
下一刻,鹰隼道声得罪,原本锁住魇璃手腕的铁臂已经牢牢扣住了魇璃的腰肢,将她挟在胁下,另一只手捂住魇璃的嘴,以防她张口呼叫,转身朝门外快步走去,任凭魇璃如何拍打挣扎,也是无济于事。
沅萝眼见魇璃被鹰隼制住,一颗心顿时如同沉入谷底,心想魇璃随他这一去,从此这瑸晖宫中便只剩自己一人,那恶魔一般的时羁自是更无顾忌,当真是生不如死。思虑之间已然顾不上许多,快步上前一把拉住鹰隼的胳膊。
鹰隼下意识地转过头去,只见沅萝神情慌乱,满面乞求之色,心中也颇为恻然,然而形势紧急,也不容许节外生枝,于是狠下心肠将沅萝手臂甩开。
沅萝心中慌乱,脚下一绊跌向门边,心想若是此刻万万不可任他们离去,眼见那琉璃灯就在眼前,于是也顾不上其他,顺手一扫,只听得 “哗啦”一声脆响,那晶莹剔透的琉璃灯已然砸落在地,瞬间裂为万千
碎片,还犹自在坚实的地面滑动作响!
魇璃与鹰隼脸色皆是一变,只听得远处脚步声响,心知早已惊动了外间门廊上的守卫!
沅萝顿时呆若木鸡,此举就连她自己都觉得很意外。她并不想引来侍卫横生枝节,但是在那一瞬间,脑海里却没有其他的念想,待到砸了琉璃灯,心头已然大悔。
鹰隼锐利的目光在神情惊慌的沅萝脸上一扫,冷哼一声放开魇璃,将身一纵跃上横梁,隐入高深晦暗的藻顶之中。那藻顶层层叠叠,叠影重重,乃是这屋内最不易被人发现的所在。
魇璃明白此刻的凶险,若是被侍卫发现鹰隼潜入瑸晖宫中,只怕守卫更加严密,此后再难脱身。转念之间快步奔向门口,一把抓起门口另一侧的那只琉璃灯狠狠地朝外砸去,口里怒道:“我好歹也是堂堂梦川帝女,不过是要些热茶点心,嗓子都喊哑了居然也没人理会。待得我渴死饿死,看你们怎么和我父皇交代!”
喝骂之间,手上自然不停,屋里的器物也被接连抛摔出去,苑中散落得随处可见。
外间的侍卫见得这等阵仗,只道又是这位被软禁的帝女刁蛮脾气发作,循例进来巡视一番便很快退了开去。不多时,宫中的侍女相继而来,在门外嘘寒问暖,将小苑匆匆打扫一番,少时自有热茶点心奉上。
魇璃见无人起疑,也就见好即收,让侍女将热茶点心送进屋内就将一干人等打发下去休息,待到外间都静了下来,方才松了口气,暗道一声好险,幸好急中生智胡闹搪塞过去,总算是虚惊一场。
此刻沅萝方才回过神来喃喃道:“适才只怪我站立不稳,险些坏了大事……” 鹰隼早一跃而下,转眼看看沅萝,眉头微皱:“究竟是无意还是有心,也是难说。”言语之间一双锐利的鹰眼在沅萝脸上转来转去,只觉得眼前这看似娇滴滴的女子似乎别有用心。
沅萝被他目光一扫,自是不由自主地心虚起来,转脸对魇璃道:
“璃儿,我……我真的不是……”
魇璃见沅萝满面委屈、百口莫辩的可怜模样,不由得心头一软: “够了,我信她。阿萝绝对不会故意引来侍卫,这么做对她没有任何好处。”
鹰隼面色微沉,也无意再为此事与魇璃起争执,只是侧耳倾听片刻,叹了口气:“现在说这些也没用了,这一番折腾下来,御风轮将近停止,此刻风郡上空的风向又渐渐变得纷乱难测起来,就算招来雨云,也根本不可能再用行云珠遁身离开此地了。”
魇璃心念一动:“你的意思是只有等下个月?”
鹰隼微微颔首,神情颇为不快:“那是自然。原本微臣可带帝女离开这龙潭虎穴,而今再等上一个月,也不知道这一个月内会有什么样的变故。”
魇璃不由分说将手一摊:“你的行云珠呢?给我。”
鹰隼见魇璃态度强硬,也不好逆她的意,自怀中摸出行云珠送到魇璃手上。魇璃拿着行云珠把玩一番,喃喃言道:“果然是这个宝贝。” 说罢自袖子里掏出一小块绢布飞快地系在行云珠上。
鹰隼奇道:“帝女此举不知何意?”
魇璃冷言道:“我得趁着风郡上空的风之结界完全恢复之前,给大皇兄一个口讯。”说罢捏了个口诀,那枚行云珠已然倏地一声自门缝里穿了出去!
鹰隼大惊失色,却早已来不及阻止,推门看去只见一道幽暗蓝光瞬间消失在漆黑夜空,不由得连连叹息:“微臣只得这一枚行云珠,如今
被帝女放了出去,以后还怎么带帝女离开这龙潭虎穴?” 魇璃不以为然道:“言下之意,你便是在怪我了?”
鹰隼叹了口气:“微臣不敢。只是帝女行事的确过于任性随意,不分轻重。”
魇璃瞪了他一眼:“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也懒得和你做口舌之争。总之就算是再过一个月,我的意愿依旧不会改变。要走,必须带上沅萝和铘,缺一不可!”
沅萝闻言心中感动,两眼泪水汩汩而出,如同断线的珠子。
鹰隼见得眼前的情形,不由得连连摇头:“恕微臣直言,帝女身系梦川局势,国家大事岂可因个人私交而受影响?现在咱们可是一个也走不了。”
“我道你是忧心什么,原来是担心走不了。”魇璃转眼看看鹰隼,不怒反笑,“你怎知道我不顾梦川局势?自打我进得这瑸晖宫来,便日夜盘算着如何全身而退,之所以坚持带上沅萝和小铘,也不全是为了个人私交。适才用行云珠将早已拟好的策略传给大皇兄,就是希望时机成熟,可以里应外合。”
鹰隼闻言心念一动:“愿闻其详。”
魇璃摇摇头:“现在还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你有功夫还是好好琢磨琢磨怎么在风郡众人的眼皮子下躲过这一个月吧。”
鹰隼笑笑:“这个不劳帝女费心。”说罢抬眼看看横梁。
魇璃叹了口气:“做梁上君子,也不失为办法。入夜之后此地倒是安全,只是白天人多眼杂,但愿你真有传说中一般机警,可别露出马脚误了我的大事。”
沅萝听得这番言语,见魇璃言之凿凿,想来是早有计较,心中稍安:
“想来你们还有要紧的事儿要商议,我也不便打搅,且先回去了。”
魇璃将沅萝送出门外,关上房门转眼看看鹰隼,一边走向水池另一头的床榻,一边言道:“闹了一宿,也该休息了,你自便,别吵到我歇息便好。”
鹰隼将身一纵跃上房梁,背对魇璃的床榻倚在横梁之上,沉声道: “帝女放心,微臣尚知君臣之仪,不敢冒犯。不过有句话却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魇璃放下帷帐,将身靠在床榻之上,懒懒说道:“你想说什么?” 鹰隼道:“微臣只是很奇怪,适才沅萝的举动有异,为何帝女不怀疑她包藏祸心?”
魇璃闻言一呆,许久方才喃喃言道:“你和她才认识多久?我和她在这牢狱中相识相知已有七百年,纵然刚才她行事有失常态,我也知道那是惊慌之下才会如此,并非有意算计于我。当初才到风郡之时,因不适应这方水土而衰弱不堪,若非得她看顾,只怕也活不到今天。所谓饮水思源,我又岂可在这个时候弃她不顾?”说罢将身一翻背对鹰隼,也不再言语。
鹰隼见她说到这个份儿上,自然也不好多口,于是将眼一闭,静心休养。
对于鹰隼而言,在梦川别院藏身不是件容易的事情。虽然夜间无宫娥侍卫在宫苑内逗留,但白天有不少人来来往往。于是蛰伏于藻顶之中便成了常态。好在风郡中人都只是如众星捧月一般跟定魇璃不放。为避免鹰隼露出马脚,魇璃自是尽量待在宫苑的花园之中,那些名为伺候,实为监视的侍女们不免亦步亦趋,如此一来,鹰隼总算可以下来活动活动,一晃已然半月有余。
鹰隼少年得志,跻身朝堂为国之重臣,也算是阅人无数。只是在他看来,这位庶出的帝女是个看不明白的人物。除了派人通知梦川使节夜亭山香包尚未完工,要他多留一个月外,似乎这半个月来,她并未有其他的实质性行动,反而荒唐胡闹之举却层出不穷。不是砸毁花园中的凉亭,便是拿宫娥做箭靶,不时惊动高墙之上的守卫,然后便一脸快意地看着一大群人收拾残局。按理说越接近出逃的时日,原本应该越低调才是,她却反其道而行之,全无半点在图谋出逃的谨慎。
她在想什么,鹰隼全然不知。即便是夜深人静,所有侍女都退守宫外,梦川别院里只有他们两人之时,她依旧不曾透露过半点口风,甚至,连话都很少。如不是在调息打坐,便是在看着那一池温汤发呆。动时天翻地覆,静时却像一座美到极致的雕像。
魇璃微微转了转眼,眼角的余光划过顶上的横梁,长久以来的警觉已经让她能敏锐地感知到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你不是说你懂得何为君臣之仪吗?身为臣子,这么直勾勾地看着自己的主子,不觉得有欺君之嫌吗?”
鹰隼纵身落在魇璃面前,低应一声:“微臣不敢,只是而今已过半月,帝女的计划究竟是什么,微臣还不得而知。”
魇璃淡淡一笑,将目光移向那水池中的波光,喃喃言道:“还不是时候,时机成熟了,你自然会知道。”
鹰隼默然,虽说这位帝女并非像其他梦川帝裔一样头顶灵角,尊贵雍容不可逼视,但那沉稳气度倒是与大殿下如出一辙。她有心不说,他也自然不得而知。
室内只有温吞的水声,许久之后,方才听得魇璃低声说道:“其实,这些天来,我有个问题一直想问你。暝哥哥……大皇兄本执掌北冥大营重兵,驻守六部戮原举足轻重,怎可亲自前来风郡?何况他头顶双岐灵角光耀夺目,怎么可能避过风郡诸多关口的重兵盘查来到这皇城之外的?”
鹰隼沉声道:“帝女冰雪聪明,早已猜到又何必再问?当初风郡质子图谋逃逸,被捉回之后暴露了风郡意欲发兵的意图。倘若当真开战,帝女的安危自然难测,所以大殿下执意前来风郡营救帝女,却为一众皇室宗亲所阻。无奈之下只好在御前将北冥大营重兵兵符暂交二殿下,并亲自率十二亲兵将领长途跋涉而来,那双岐灵角……是被大殿下亲手斩断……”
魇璃闻言身躯一颤,两行清泪毫无征兆地流淌而下,喃喃言道: “暝哥哥,到底是璃儿连累你了……”而后用手背拭去脸上的泪水,长长地吸了口气,“如此说来,鹰隼你实际上是被父皇派来保护大皇兄的,不是么?”
鹰隼垂首而立,沉默片刻方才沉声言道:“大殿下的灵角待回梦川后得水气滋养,假以时日还会再长出来,而今大殿下头上创伤早愈,帝女不必太过挂心。”
魇璃摇摇头,心中伤感:“你也不必瞒我,我虽囚居此地七百年,但朝中之事也时有耳闻。父皇在位已两千载,依惯历早该立定储君。大皇兄仁爱英明,且为皇族长子,我与二皇兄魇暝还未出世,他便已经执掌北冥大营安邦定国,为百官拥戴,按理应是接掌帝位的不二人选;无奈那魇……二皇兄乃是为水灵尊所眷顾,头顶紫金灵角降世的紫金帝嗣,虽说而今尊主已不在世,皇族之中人依旧认定他会接掌帝位,又因为舍长立幼有违伦常,且魇……二皇兄少不经事,时有劣迹尚需历练,父皇无奈才将立嗣之事拖到如今。为免厚此薄彼,两派起争执,故而将兵权一分为三。大皇兄掌北冥大营,魇……二皇兄掌南川大营,而拜你为镇川上卿,实际上是直接受命于父皇,维持两个派系平衡。而今大皇兄顾惜兄妹骨肉之情,念着昔日约定决意以身犯险来风郡救我,将兵符交予魇……”她每每提及二皇兄魇桀都不由自主地直呼其名,随即循礼尊称二皇兄,如此反复几次,烦躁心起也就懒得再改口,继续言道, “他心心念念只为梦川国主之位,而今拿到大皇兄手上的兵权岂会轻易交还?倘若真与风郡开战,自会借着战事将北冥大营肆意损耗,或是将军中头领尽数撤换为自己心腹。大皇兄交出兵符,实际上是交出了锦绣江山……都是我……都是我害了他……”魇璃心神激荡之下陡然气息急促,冷汗涔涔而下,那种熟悉的乏力感来得毫无征兆,她虽悲愤激动,却不曾忘记距离上次入水续命也有半月有余。
鹰隼也发现她神情有异,忙伸手扶住她即将瘫倒的身子:“帝女,你……”
魇璃不欲最脆弱之时展露人前,只是伸手拍开鹰隼的手:“不要你管!本宫命你转过头去,不得……回头!”
鹰隼见魇璃双眼灼灼,虽然气息虚弱,但言语之间却有一种无法拂逆的气度。他先是一呆,而后叹了口气松开手转过头去,这位帝女比他想象中还要倔强。入宫之时,大殿下曾对他提过这风郡皇城之地的结界对她的影响,但这样瞬息之间便会衰弱气竭的状况远比他想象的还要严重。他无法想象这囚居的七百年中,她曾经多少次挣扎于生死之间。也难怪大殿下会不惜代价地定下这次风郡之行……
就在鹰隼背过身去心念急转之时,魇璃艰难地支起身子爬到池边,顺着栽倒之势滑入水中。
约莫过了半炷香时间,水中传来一声哗啦裂响,鹰隼刚想转身,却听得魇璃沉声喝道:“本宫说过,不得回头!”
鹰隼暗自摇头,只得抄手而立,听得魇璃攀着池沿离开水面,随后缓缓地从他身后蹒跚而过。虽说生死危机已解,但从虚浮的脚步声可知她并非完全恢复如常。这样的情况下,她宁愿自己一步一步地挪回床榻,也不愿他施以援手,这样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也表示这位帝女并非百分之百信赖自己。
也对,在这样的环境下撑过来的人,原本就不可能轻易信人。
就在此时,一股浅浅淡淡的血腥味突如其来,若是寻常人,或许不易觉察,但鹰隼的嗅觉远比寻常人灵敏许多。他倒抽一口凉气,也顾不上魇璃之前的命令,猛地回过头去,只见魇璃匍匐在床榻之上,挽起的袖子下露出一段雪白的藕臂,一道狭长的创口正鲜血淋漓,而一片血红的雾气正包裹着一串珠光逆转的赤色珠子,将溢出的鲜血一滴不剩地吸纳进去!
“帝女!”鹰隼早已飞身而起,落在床榻边伸臂挽住魇璃的身体将她拖离了那串会吸血的珠串,满脸的不可思议。虽然他没见过这样的物事,只是本能地感知那珠串颇有些诡异。低头看去,只见魇璃原本苍白的脸上浮起一片怒意。随后她伸手甩开他的手臂,一把将那串诡异的赤色珠串抓在手中,怒道:“你干什么?”
鹰隼能感知魇璃手臂传来的力量,于是顺势松开手臂沉声道:“帝女为何自残身体?”
“自残?这副皮囊虽无用,本宫倒还是知道珍惜的。”魇璃冷笑一声抬起那只划伤的玉臂,只见创口已然迅速地愈合,只留下一道浅浅的血痕,“我不知道风郡皇室顶礼膜拜的风灵殿离这里有多近,只知道在这个该死的鬼地方结界很重,我如不削弱气血,就跟带重枷没什么两样。那珠串不过是一个容器,总不能让梦川皇室的灵血就这么白白消耗掉。迟早一天能派上用场。”
鹰隼涩声道:“莫非……这七百年来,帝女都是……”
魇璃冷冷言道:“很奇怪吗?他们为了防止这囚宫里的人出逃,从建造这宫殿的那天开始,就动了手脚。进来的人除了像沅萝那样天生体质孱弱的不会受太大的干扰外,即使是铘那样的小孩子也灵力锐减身体困顿。而我……拜这副无用的皮囊所赐,也只能适当削减气血,换取行动如常。不过,这似乎也不是什么值得上心的事,除了大皇兄外,也不会有人在意。”
鹰隼看着她用冰冷的口吻说着自己的事,就好像是在谈论一个完全不相干的人。然而言语之间的怨尤之气却是显而易见。鹰隼突然明白了那日她为何会问他是奉何人之命而来。
所谓质子,亦随时会成为弃子。也就是说,她是一开始就被牺牲的那个。尽管摆出这样一副无所谓的面孔,可事实上不可能真正的无动于衷,其中的悲哀委屈可想而知。细细想来,这位庶出的帝女也可谓命途坎坷……
魇璃抬眼看看鹰隼,读出他眼中的复杂意味,一时间就如同被火炙了一下:“你的眼神很讨厌,似乎是在可怜我……鹰隼,你可别忘了本宫是什么人,若是再让本宫看到这样的眼神,你这对招子就别要了!” 说罢拂袖一挥,床榻上的纱幔已然飘然落下,将她与鹰隼隔开。
鹰隼暗叹一声,低声言道:“帝女气血有亏,还是休息调养为上,微臣不敢打扰,暂且告退。”说罢将身一纵,已然翻身上了横梁。
魇璃紧咬下唇,看着鹰隼的身影消失在藻顶的阴影之中,心头又是气恼又是不忿,更夹杂几分悲哀。就好似藏得很深的伤口被他窥见一般,若是没有那一道轻烟也似的纱幔,她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去掩饰。
整间宫室再度回到静谧之中,除了温吞的水声和浮现在四壁藻顶的水纹波光外,就好似空无一人一样的寂寥。鹰隼仰躺在藻顶的宽大凹槽之中,着眼之处只剩那一片微荡的波光浮影。若是在今晚之前,他只会觉得下面那位帝女任性乖张,意气用事,而此刻,似乎又有了些不一样的认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