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一天天地过去——至少,我感觉是一天天的。我绝大部分时间都处于全盲状态,只能受制于听觉。不过痛苦已经不那么深重难忍了。这要感谢我的狱卒,他控制所谓“药剂量”的技术堪称完美,让我无知无觉,唯有头骨撕裂的剧痛依旧。而每当我醒来,视野中就会出现很多穿白色长袍的男人。他们转动转盘,再次启动机器,咔嗒咔嗒的声音便会响起。虫豸在我的脑袋里钻孔打洞,咔嗒咔嗒,咔嗒咔嗒,无知无求。有时候我会感觉自己被拉扯着,可又不足以完全清醒过来。有的时候我还会听见梅温的声音,随后这白色牢狱就变成了黑色和红色,浓重得难以承受。
当我再一次醒来时,咔嗒咔嗒的声音不见了。世界一片明亮,甚至微微模糊,而我也没有再次坠入昏迷。我真的醒过来了。
我的锁链透亮清澈,也许是塑料的,甚至可能是钻石玻璃做的。它们捆束着我的手腕、脚踝,紧绷绷的毫无舒适可言,却又留有血液循环的余地。最糟的是手铐,它们锋利无比,摩擦着敏感的皮肤,渗出的血刺痛着旧日伤痕。殷红色衬着我身上的白色长裙,显得尤其醒目,但是没人在意这个,没人来擦掉它。现在,梅温无法藏住我的真实面目了,他必须展示给全世界看,谁知道是出于什么扭曲的诡计。锁链叮当作响,我发觉自己是在一辆装甲车上,而且正在行驶。这一定是专门运送犯人的车,因为没有车窗,车厢壁上还有挂环。我的锁链就挂在其中一只挂环上,微微晃动着。
我对面是两个白衣男人,全都剃着光头,脑袋像鸡蛋似的。他们和教官亚尔文有着明显的相似之处,也许是他的兄弟,或表亲。原来如此,怪不得我觉得窒息难耐、呼吸困难呢。他们让我的异能静默无声,让我成了困在自己皮囊里的人质。但奇怪的是,他们仍然需要锁链锁住我。没有闪电,我只不过是个十七岁的女孩——现在快要十八岁了。我忍不住笑了起来。我要以囚徒之身过这个生日了,还是我自愿的。去年的这个时候,我还以为自己就要到前线去服役了呢。现在我却不知道自己要去往何处,和两个很乐意取我性命的人一起被关在滚滚向前的车子里——似乎也没什么长进。
看来梅温说对了。他警告过我,要和我一起过下一个生日。这么说他还真的是个说话算数的人。
“今天是几月几日?”我问。他们甚至连眼睛也没眨一眨,更不用说回答了。他们的注意力都在我身上,专注地压制住我的异能。他们的意志简直牢不可破。
在外面,颇为怪异地传来了沉闷的咆哮声。我听不出声音是打哪儿发出来的,也不想为此耗费力气。反正我很快就会知道的。
果然,没过几分钟,车子便减慢速度停下了,后门猛地打开了。咆哮怒吼声涌了进来,急不可耐。我瞬间惶然惊骇,想着自己是不是被送回尸骨碗了。梅温曾经想在那里的角斗场上杀死我,他一定想把未完成的夙愿了结掉。有人从挂环上解下我的锁链,猛拉着把我往外拖。我差点儿在车厢里摔倒,不过被一个亚尔文家的静默者扶住了。他也并非出自好意,只是必须这么做罢了。我必须看起来危险邪恶,像闪电女孩原来的模样。没人会在意一个虚弱的囚犯,没人想捉弄一个哭鼻子的懦夫。他们想看到的是一个跌落的征服者,一个喘气的战利品,这才是我现在的角色。
我是自愿走进这牢笼的。
我总是如此。
但当我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时,还是不禁浑身发抖。
阿尔贡桥。我曾经目睹它坍塌、燃烧,但这强大和权力的象征已经重建。而我必须再次踏足其上。我光着的双脚被划破了,锁链和看守就在近旁。我看着脚下,不想抬头,不想去看那么多的脸孔,那么多的摄像机。我不能让他们看见我的崩溃无助,那是梅温想要的,我永远不会便宜他。
我以为被公开示众没什么大不了的——毕竟我已经经历过一回了。不过这次情况更糟。在林间空地时感受到的如释重负,此刻已经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恐惧忧虑。一双双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在我这张出名的脸上搜索着伤痕。他们找到了不少。我试着不去听他们的叫喊,有那么几秒,我似乎成功了。不过随后我就反应过来,听懂了他们的话,看见了他们举起来让我看的东西。名字。照片。那些死去或失踪的银血族。我曾掌控着这些人的命运。他们朝我大叫大嚷,那些恶毒中伤的话,比扔东西砸我可要厉害多了。
当我终于来到阿尔贡桥的另一端,进入拥挤的恺撒广场时,眼泪突然流了下来,怎么也止不住了。所有人都看见了。每走一步,我的身体就紧绷一些,我奢求着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奢求着无法救我逃出生天的异能。我几乎无法呼吸了,仿佛绞索已经套紧了我的脖子。我都干了些什么?
白焰宫前的阶梯上围着很多人,急切地想看我走向毁灭。达官贵族、文臣武将们都穿上了哀悼的黑衣,这该是为了王太后。伊万杰琳的裙子还是那么夺人眼球,暗夜刀锋般咄咄逼人,她一动就闪闪发光。
只有一个人穿着灰色衣袍,也只有这个颜色衬他——乔。他和其他人站在一起,看着我走近。他的眼睛里泛着血红色,装满了我永远无法接受的歉意。我就不应该放他走。我咒骂着自己。
他曾说过,我会孤独地崛起。现在我才明白他在撒谎,因为我已经坠落。
演讲用的平台又升起来了,前部清空,是死刑示众的绝佳地点,这正是梅温求之不得的。他坐在那儿,等待着,身下的王座,我并不认得。
狱卒推着我,强迫我走近国王。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要当着所有人的面杀了我,然后用我的血点染他的宫殿。他站起身的时候,我不禁一颤——我们面对面,在一堆人的面孔前面突兀地站着,正像两个订了婚的人那样。但这不是婚礼,而是我的葬礼,我的结局。
他手里有什么东西一闪。是他父亲的剑?行刑用的刀?然而,当他把那东西套到我脖子上的时候,我才战栗着意识到那是——项圈。宝石镶嵌,闪耀夺目,带着锋利的尖角,美丽,恐怖。我的眼泪模糊了视线,唯一能清晰感觉到的就是走在我前面的身着黑色盔甲的国王,还有我锁骨上滚烫的烙印。
项圈上连着一条链子。一条狗链。我只不过是条狗。他的拳头紧握着这条链子,我还以为他要把我拖上平台,可是他停住了。
他狡猾地拽了拽,试验着牵引狗链的手感,让我踉跄着靠近。项圈上的尖角刺进了皮肉,我猛地一噎,喘不过气来。
“你将她的尸身示众。”梅温的嘴唇贴近我的耳朵,咬牙切齿地说出这句话,声音里含着痛苦,“我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我看不懂他的表情,但他的话清楚明白。他伸出一只手,指了指自己脚下。他的手指比我记忆中的还要苍白。
我照做了。
屈膝,下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