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灵的摄像机只能掩护我们很短的一段时间——显然已经用光了。后面的走廊里开始响起阵阵爆炸声,每一声都夹杂着琪萨的惊叫。她被自己下手造就的血肉模糊吓坏了。撕心裂肺的叫声冲击着牢房,让那些原本动作就很慢的新血囚犯愣住了。
“别停下!继续走!”法莱叫道,她急躁的脾气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坚定的领导权威。“跟着艾达!跟着艾达!”她驱赶着他们,像赶羊似的,自己也拉扯着一些人走上楼梯。谢德更有效率,他抱着那些最年老、最体弱的人,直接从底层一跃而起——当然大部分人都被弄得晕头转向。奇隆护着他们,免得他们从狭窄的走道上掉下去,他长长的四肢变成了扶手。
艾达挥动着手臂,指引着爬上来的新血穿过她旁边的那扇门。门上有一个大大的字母C。“跟我来!”她大喊着,眼睛飞速掠过每一个人,记着数。不知为什么,很多人冲着我跑过来,我只好把一些囚犯推到艾达那里去。还好那个小女孩明白了我们的意思,踉跄着扑到艾达脚下,紧贴着她的腿,想躲开这混乱。一切声音混合起来回荡在牢房里,在水泥墙壁和金属梁柱的作用下犹如野兽的怒吼,听起来无比恐怖。随后便有枪声响起来,尼克斯的笑声我不会听错,但他很快就要笑不起来了,如果这混战继续下去的话。
接下来就是我最害怕的部分了,也是我最为挣扎的部分。但卡尔非常清醒——我们必须分头行动。覆盖更多区域,救出更多的人,而且最重要的是,把他们安全地带出去。于是我逆着新血囚徒的人流往相反的方向走。卡梅隆在我旁边,把那把钥匙往后一扔,被奇隆不偏不斜地接住了。他看着我们离开,眼睛都不眨一下。这也许是他最后一次见到我,我们都心知肚明。
卡尔跟在我后面,我能感觉到几码之外传递过来的热量。他烧着了我们后面的走道,让它熔化断裂,把我们和其他人隔绝开来。我们冲到对面那扇标着“指挥中心”的门边,卡梅隆立刻着手解决开关控制板。我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干瞪眼,回头看着奇隆和我哥哥,用力地记住他们的面孔。琪萨、尼克斯和达米安跑回牢房里来了,走廊上的攻势太厉害,他们抵挡不了了。子弹呼啸而至,重击着金属和尼克斯的身体。整个世界仿佛再次放慢了速度,我真希望它就永远停在此刻。我希望乔在这儿,告诉我该做什么,告诉我哪个选择是正确的,告诉我,谁会死去。
一只热得烫人的手扶住了我的脸颊,强迫我把头转过来,不再去看其他人。“专注,”卡尔说着凝视我的眼睛,“梅儿,你现在就得忘记他们。相信你正在做的事。”
我几乎无法点头,几乎发不出声音:“好。”
在我们身后,牢房空了,在我们面前,开关闪着火花,门开了。
卡尔拥着我们冲了进去。这里的地板上铺着瓷砖,我重重地落在上面,身体的本能先于理智思考做出了反应,闪电一下子出现了,围绕在我四周。它击碎了关于奇隆和谢德的思绪,此时此刻我的脑海里只有中庭这一边的指挥中心,以及我自己必须做的事。
正如卡梅隆所说,这是一间三角形的屋子,由坚固结实、泛着波光的钻石玻璃区隔,里面满是控制面板和监视屏幕,还有六个慌了神的士兵。指挥中心的门也像牢房里的一样,是金属的,三面墙上各有一扇。我冲向第一扇门,以为它会打开,以为里面的士兵会立刻行动起来。但让我意外的是,他们仍然坐在椅子上或站在原地,睁大惊恐的眼睛瞪着我。我一拳擂在门上,痛感立刻传遍了我的手,让我一阵痛快。“开门!”我大叫着,好像这样能解决一切似的。距离我最近的那个士兵瑟缩了一下,从墙边向后跳开了。他也佩着上尉徽章。
“别动!”他下令止住了手下。
上方的警报器响起来了。
“如果这就是他们想要的。”卡尔小声咕哝着,走到另一扇门那里。
巨响的关门声吓了我一跳,我连忙转身,只见超大的花岗岩石板滑动着,取代了我们刚才进来时通过的那扇金属门。卡梅隆冲着控制面板冷笑,甚至还高兴地拍了拍它。“这能为我们赢得几分钟吧。”她站了起来,膝盖咔拉作响,一看见指挥中心里面的情况就满脸不屑。“傻瓜们被吓疯了。”她做了个非常低俗的手势,用在干阑镇的小巷子里更像样些。“我们隔着玻璃能够得着它们吗?”
作为回答,我将目光放到了监视屏幕上。它们迅速地爆裂开来,士兵们只看见一簇簇的电火花和满地碎玻璃。警报器的声音低了下去,而后就彻底不响了。甚至连指挥中心里面的金属零件都随着电流跳动不已,像油锅里的煎鸡蛋一样。士兵们聚集到了房间中央,其中一个瘫了下去,紧紧地抱着自己的脑袋。这个动作我现在已经认得了——卡梅隆紧握的拳头让他的身体猛烈摇动,在一波又一波令人窒息的能量里挣扎。血从他的耳朵里、鼻子里、嘴巴里滴了下来,要不了多久他就会被闷死。
“卡梅隆!”卡尔喊道,但她假装没听见。
“朱利安·雅各!”我大叫着,再次猛击玻璃,“莎拉·斯克诺斯!他们在哪儿?”
又一个士兵倒了下去,哀哀号叫。
“卡梅隆!”
她毫无住手的意思。她不会住手的。这些人囚禁她,折磨她,饿着她,还可能会杀了她,复仇就是她要做的。
我的闪电也加强了,在这玻璃盒子里面跳跃着,逼迫那些士兵屈从于这白紫色的怒意。闪电噼啪作响,火花四溅,爆裂着,一点点地逼近他们的血肉之躯。
“梅儿,住手——”卡尔还在叫着,可我几乎听不见他了。
“朱利安·雅各,莎拉·斯克——”
指挥中心里的那个上尉,在地上爬着,扑到我面前。“牢区G!”他喊着,用手掌拍着玻璃,离我的脸只有几英寸。“他们在G牢区!走那扇门!”
“可以了!快来!”卡尔吼道。而在玻璃盒子里,上尉的眼睛一晃,看着他们曾经敬服的王子。
卡梅隆大笑起来,声音又高又亮:“你想让他们活命吗?你知道他们对我们、对这里的所有人,还包括你们银血族,都干了些什么?”
“求你,求求你,我们只是奉命行事,是国王的命令——”上尉恳求着,躲闪着另一道闪电。而在他背后,卡梅隆的第二个目标也蜷缩着倒了下去,屈服于她无声无息的致命攻击。他的睫毛上沾着眼泪,凝成了晶莹的几滴。“殿下,请可怜可怜我,请你宽恕我——”
我想起了牢房里的那个小女孩,她的眼睛充血,身子瘦得隔着衣服都能摸到肋骨。我想起了吉萨,还有她受伤残疾的手。坦普林的那个婴儿,无辜的孩子们。那个命中注定不能平静的夏日,一个死去的渔夫就这样一环环地掀起了狂风暴雨,在我身上发生的一切,我都想到了。不,这不是他的错。是他们的错。他们的法律,他们的兵役,他们为我们每个人设下的厄运。是他们干的。是他们咎由自取。即使在现在,明明是卡梅隆和我在毁灭他们,他们却还是向卡尔祈求宽恕。他们向银血国王卑躬屈膝,却冲着红血女王吐口水。
隔着弯折的玻璃,我看着王子,他的脸像是被扭曲了似的,像极了梅温。“梅儿。”他轻语,似乎只是说给自己听的。
然而这轻语现在无法阻止我了。我觉得自己内心有什么东西焕然一新,这感觉熟悉而奇异,力量仿佛来自选择,而非血液,来自我被塑造成为的自己,而非我生来天然的自己。我转过身,不去看卡尔扭曲的面孔,因为我知道在他眼里,我也一样扭曲变形。
我露出牙齿,恶狠狠地说道:
“闪电不懂宽恕。”
以前,我曾见过哥哥们用玻璃片折射的光烧死蚂蚁。这和我做的事异曲同工——只是后者更惨烈些。
为了防止犯人出逃,单独牢房之间相互隔绝,几乎不可能传递消息,这一点在警卫之间的联络上一样有效,甚至更加困难。突发的混乱像闪电或烈焰有着相同的作用,警卫们都不愿离开自己的岗位,尤其是风闻国王就在这里的节骨眼儿上。于是,我们发现牢区G里有四个磁控者警卫正在争执不休。
“你听见警报了,一定是出事了——”
“也许是演习,展示给那个小国王瞧瞧。”
“对讲机收不到指令了。”
“刚才不是说了嘛,摄像机失灵了,对讲机也必定是一样。可能是王太后又在瞎搞,该死的老巫婆。”
我放出一道电光直劈其中一人,以吸引他们的注意:“是另一个巫婆。”
不等我脚下的金属走道坠落,我就抓住了门左侧的栏杆,卡尔则抓住了右侧的。栏杆在他灼热的抓握之下先是烧红了,而后便熔断了。卡梅隆留在门口,眉毛上划过一道亮亮的汗水,但是她丝毫没有放慢速度。一个磁控者正要往后撤回他所在的悬梁,突然就蜷缩起身子,紧抱着脑袋,从三层楼上摔了下去,落在水泥地上失去了知觉。现在还剩两个。
锋利的金属片冰雹似的向我呼啸而来,每一片都像是致命的匕首。但我迅速闪开,扒住栏杆向下滑,直到脚尖够到了下一层牢房的顶部边缘。“卡尔,帮我!”我叫道,躲开又一阵猛攻。我拼尽全力,那个磁控者却也向下移动,犹如悬空,他脚下的金属梁随之下沉,让他飘浮在了中庭上空。
让我气恼的是,卡尔没理睬我,他撬开已经半熔的牢房栏杆,背上缭绕着火焰,保护自己不被其他磁控者投来的武器所伤。在扭曲交织的火苗之中,我几乎看不见他了,但我心里明白。他非常愤怒,原因是明摆着的——我杀了那些银血族,做了他不能做的事,他因此怨恨我。我从未想过有一天会看到这样的卡尔,看到这个军人、这个战士,竟然惧怕行动。现在他正专注地打开尽可能多的牢房,却不理会我需要帮助的请求,强迫我单打独斗。
“卡梅隆,干掉他!”我叫道,向上看着那位不太牢靠的同盟。
“乐意效劳。”她冷笑着,向那个攻击我的磁控者伸出了手。他踉跄了几下,但是没有掉下去。卡梅隆的能量正在减弱。
我吊在牢房栏杆上一点点往前挪,脚尖也开始打滑,我的手指狠命地拉着栏杆,每一秒钟都无比艰难。我擅长奔跑,可不擅长攀爬,而且这样我几乎无法战斗。几乎是的。一片锋利多角的金属利刃擦过我的脸颊,一道伤口随之裂开。而后手掌上也挨了一下。当我往前抓住下一根栏杆时,握力减弱了,因为手上沾着我自己的血,不停下滑。还剩最后六七英寸时,我直接跳了下去,重重地落在一组交错牢房的中空部分。有那么一秒钟,我几乎喘不过气来了,睁开眼睛却看见一支巨大的长钉呼啸着直刺向我的脑袋。我连忙往旁边一滚,躲开这致命的一击。一支接着一支的长钉像雨点似的瓢泼而来,我不得不左躲右闪地跑成一个“之”字形才得以保命。“卡尔!”我再次叫他,这一回是愤怒多过了恐惧。
下一支长钉没碰到我就熔掉了,但是飞溅的铁水火花离我太近了,擦着了我的后背。我忍不住大叫起来,因为飞行服上的纤维熔化掉了,浸入了我背上的伤疤。这几乎是我体验过的最难忍受的疼痛了,仅次于那个发音装置发出的咔嗒声以及随之而来的昏迷。我“砰”的一声跪在地上,两条腿震得很痛。
疼痛,似乎是我的另一个触发点。
我们头顶之上的天窗不停震颤,一道闪电劈了下来,犹如一棵生长在层阶之间的紫色的树,将枝丫蜿蜒伸向牢区G的中空地带。它干掉了一个磁控者,她都没来得及喊一声。而最后一个也差不多要去见上帝了,他蜷缩在最后一块钢梁上,徒劳地抵抗着卡梅隆的意志。
“朱利安!”四周一静下来我就大喊,“莎拉!”
卡尔跳下来,落在另一边,手拢在嘴边。他拒绝看我,而是搜索着牢房。“朱利安舅舅!”
“我在这儿等你们。”卡梅隆从上一层的门口对我们说道。她晃荡着两条腿,看着最后一个奄奄一息的磁控者,甚至还有心情吹起了口哨。
牢区G和新血所在的牢区D一样潮湿,不过因为我,这儿已经破坏得差不多了。地板中央的一个大洞冒着烟,必然是我刚才那道闪电干的好事。从我所在的位置看过去,底层牢房几乎漆黑一片,但是每一间里都关着人。有一些囚犯蹒跚着靠在栏杆上,看着外面的这场暴动。这里面有多少张面孔是我认得的?但是他们太憔悴了,形容枯槁,因为恐惧、饥饿和寒冷,他们的皮肤甚至都泛起了蓝色。如果是卡尔被关在这儿几个星期,我恐怕也会认不出来了。我原本对这些银血族期待甚高,不过我想,这些政治犯也许和基因突变的那些秘密人群一样危险。
“在这儿。”一个嘶哑的声音。
我磕绊着跨过一个磁控者的尸体,顾不得背上伤疤每一步拉扯下的剧痛,我跑过去,看见卡尔也在那儿,他手上燃着火,正在熔断栏杆。他要救出他的舅舅,为自己犯下的过失赎罪。
牢房里的人看起来极度虚弱,就像朱利安挚爱的书籍一样老旧、脆弱、不堪一击。他的皮肤惨白,头发稀疏,脸上的皱纹更多了,更深了。我猜他也许还掉了几颗牙。然而,那双棕色的眼睛却依然如故,智慧的光芒仍然在深处灼灼闪耀。朱利安。
我等不及了,徘徊在滚烫的栏杆外面,焦急万分。朱利安,朱利安,朱利安,我的老师,我的挚友。第一根栏杆变软了,卡尔把它掰开,那空间只够我挤进去。我几乎没注意到静默石令人窒息的压迫,一把把朱利安拉了起来。他神情苦涩,仿佛骨头痛得要断了似的,那一瞬间,我担心他无法活着离开这座监狱。但随后他抓着我,手上用了劲儿,眉头紧锁,全神贯注地思考着。
“带我到那个警卫那儿去,”他沉声说道,流露出几分苍老练达的心志,“救出莎拉。”
“当然,我们也是要救她的。”我用胳膊环住朱利安的肩膀,搀着他。虽然他比我高很多,我手上的感觉却那么轻,轻得让人心惊。“我们要救出所有人。”
当我们把朱利安扶出牢房后,他虽然步履踉跄,却仍然自己站直了。“卡尔。”他喃喃出声,伸出双手,抚摩着外甥的脸,仔细察看着这位流亡王子,犹如研读一本古老的书。“尘埃落定了,是吗?”
“是的。”卡尔低声说道,仍然没有看我。
牢狱之灾改变了朱利安的模样,却没改变他的本性。他胸中了然,点了点头,看上去非常庄严郑重。这同样也令卡尔感到安慰。“此时此地不宜思考这些,但以后再说。”
“以后再说。”卡尔重复道。他终于把灼热的目光移向了我,仿佛要将我点燃。“以后。”
“来,梅儿,带我到那个垂死的恶棍那儿去。”他指了指倒在地上的那个警卫。他已经没有知觉了,不过还活着。“让我看看自己是不是全无用处了。”
我照做了,像拐杖一样扶着他,来到那个倒地不起的警卫旁边。与此同时,卡尔跑去莎拉的牢房。她就被关在朱利安的对面,他们能听到彼此,看到彼此,但就是无法触碰——这对他们来说也是一种折磨。
我曾经见过朱利安这么做,但从未见过他如此费力痛苦。他的手指颤抖着,撑开那警卫的眼睛,然后吞咽了好几次,想发出他需要的声音。心音之歌。
“没关系的,朱利安,我们可以另想办法——”
“其他办法会让我们死掉,梅儿,我什么都没教会你吗?”
要不是情势紧迫,我就得笑出来了。我非常想拥抱我的这位老先生,但我忍住了,也藏起了笑容。
终于,朱利安深吸了一口气,半闭着眼睛,脖子上血管凸起。而后他的双眼猛然张开,明亮清澈。“醒来。”他用比徐徐落日更美的声音说道。而在我们脚下,那个警卫真的应声而动,恍惚着睁开一只眼睛。“打开牢房,所有的。”金属扭曲的尖厉声音响起,一间间牢房的栏杆齐刷刷地轰然洞开,那声音回荡在牢房里,此起彼伏。“建立楼梯和走道,连接所有。”咣啷,咣啷,咣啷。金属碎片、匕首、电击后的残余,甚至连熔化掉的金属渣滓都动了起来,它们延展平铺,重新构建,相互联结。“和我们一起走。”朱利安的最后一句命令微微颤抖,但那个警卫仍然乖乖服从,只是慢了一点儿。
“幸好你们是今天来的,梅儿。”朱利安在我的搀扶下站稳了,“我们昨天刚刚放风过,没有那么虚弱。”
我很想跟朱利安说说乔,说他的异能,他的建议。朱利安一定很愿意听他的故事。以后再说,我暗自想着,以后。
这是第一次,我心存希望。
还有“以后”可言。
克洛斯监狱里一片混乱,每条走廊里、每扇门背后都响着枪声。跟着我们的那些衣衫褴褛的银血族囚犯大多十分虚弱,但也有一些还有力气抱怨。我根本不信任他们,总是走到后面去盯住他们。很多人四散开去,溜过拐角,急切地想离开这个地方。还有些则返回监狱深处,想要报仇。只有少数人跟着我们,他们埋头看着脚下,为跟随闪电女孩而感到羞愧。不过他们还是跟上了,而且拼尽全力打斗。这就像是往平静的池塘里丢进了一块石头,刚开始涟漪很小,但一定会环环相扣,掀起波澜。每个牢区都比前一个攻得容易,直到守在里面的磁控者一见我们就跑。那些银血族囚犯比我杀的人多,他们像饿狼一样干掉了同族的背信者。但即便如此也撑不了多久。一个来洛兰家族的湮灭者炸掉了一整面墙,把牢区J露了出来,建筑残骸没有往下坠落,而是向上飞升。我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就被吸进了一个翻卷着烟尘、碎片和怪异低语的旋涡。
卡梅隆抓住了我,但是一下子又滑脱了,消失在一片浓雾里。水泉人。我只能看见荫翳和模糊的黄色灯光,每一盏灯都像是遥远朦胧的太阳。我四下里乱挥,割伤了的手抓住了什么东西,那是一条冰冷的、软绵绵的腿。这才让我一个剧痛停了下来,没有跟着爆炸的冲击继续飞远。“卡尔!”我叫道,但是巨大的轰响掩住了我的声音。
我咕哝了一声,只好拉着那条腿往上爬。这一定是哪个尸体的腿,因为它一动不动。冷冰冰的恐惧一下子涌上心头,蔓延到了阵阵刺痛的手指。我几乎想放手了,因为我不愿看到这条腿的主人,不想看到他的脸。他可能是任何人,所有人。
这一刻本不应该觉得轻松,但我的确是这个感觉。我不认识这个人,他趴在牢房的栏杆上,一条腿卡住了,另一条腿仍然垂着。他无疑也是个囚犯,可我不知道他是谁,也不会为他哀伤。我觉得自己的背像是裂开了,因为旧伤和刚才的灼烧,痛得要命,但下一秒我就倚在了栏杆上,因为这一牢区的重力是异常的。加雷斯就在这儿,意味着奇隆、谢德和法莱也距离不远。不对,他们应该在监狱的另一边,释放清空那边的牢区——有人把他们逼到这儿来了,或是设圈套把他们一锅端了。
但是我还没出声,就一下子又坠了下去,好像整个牢区翻转起来。不,牢房没动,是重力在变化。“加雷斯,停下!”我对着一片虚空喊道。没有人回答。还好,我不想听见谁回答。
闪电女孩。
她的声音几乎让我的脑袋裂成了两半。
伊拉王太后。
这一回,我希望那个发音装置就在这儿,我希望有什么东西赶紧杀了我,好让我在死亡里图个安稳。我仍然在下坠,也许这能把我坠死,也许我能赶在她钻进我脑袋里、挖出我在意的一切事一切人之前死掉。但是我已经感到了伸进思维里的卷曲触手,它攫住了我。在她的命令下,我的手指扭曲起来,电火花跃动其间。不。千万不要。
我重重地撞上了牢区的另一边,胳膊也许折了,可是不痛。她把我的痛感也拿走了。
我声嘶力竭地大喊一声,做了自己必须做的事——用我最后仅剩的一丝自由意志,撞向了身下扭曲弯折的栏杆,坠入了静默石造就的牢房。它粉碎了我的异能,也粉碎了她的。电火花熄灭了,她的控制也断裂开来,钻心的剧痛出现了,从我的左臂一直蔓延到肩膀。我含着泪大笑起来。真巧啊,她建起这座监狱来迫害我和其他新血,而此刻,正是这监狱阻止了她继续干这种事。
现在,这是我最后的避难所了。
我站在牢房最里面的后墙边——我猜它原来应该是地板——看着浓雾翻滚。枪声渐弱,可能是因为子弹快用光了,也可能是在这种视觉条件下根本没法儿瞄准。一道火苗蜿蜒闪现,我以为能看到卡尔,可他的身影一直没有出现。但我还是不管不顾地叫他:“卡尔!”我的声音非常虚弱,保护着我的静默石也压制着我,像是狠狠地卡住了我的喉咙。
她没用多久就找到了我。她的靴子沿着牢房栏杆缓缓擦过,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这不是我记忆中那个光彩照人、雍容华贵的王后。珠宝华服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干练整洁的深蓝色制服,上面点缀着白色。她原本卷曲的编成辫子的头发,也全部向后梳拢,盘成一个简单的发髻。看见她鬓角的灰白头发时,我笑了。
“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你也是在这样的牢房里。”伊拉若有所思地说道。她俯下身子,好更清楚地看着我。“那时候,栏杆不能拦住我,现在也一样。”
“那你进来啊。”我说着吐了口血沫。一定还吐掉了一颗牙齿。
“你还是老样子啊。我还以为这个世界能改变你呢,可是——”她点点头,像猫似的微笑起来,“你倒是改变了世界一点点。如果你把手给我,你能改变它更多。”
我笑得喘不过气了:“你是以为我有多傻啊?”让她一直讲话,让她分神,很快就会有人看到她了,一定会的。
“那么随便你吧。”伊拉叹了口气,站定了,冲着我看不见的某些人做了个手势。应该是警卫吧,我听着那空洞驯顺的声音暗自想着。她的手又出现了,拿着手枪,手指已经放在了扳机上。“我原本很乐意再次进入你的思维,你那些妄想相当可爱。”
我赢了,小赢。我想着,闭上了眼睛。她永远不会占有我的闪电,也永远不会占有我。的的确确是赢了。
我感觉到自己又开始坠落了。
但是子弹没有袭来,反而是栏杆击中了我的脸。我睁开眼睛,刚好看到伊拉正在渐渐远离,手枪从她手里滑脱了,她怒火中烧,面目狰狞,真是毁了一张姣好的脸。她的警卫也一起四散远去,消失在昏黄的浓云里。随后有人抓住了我没受伤的那只胳膊,把我拉向他。
“撑住,梅儿,我自己没办法把你弄出去。”谢德说着想把我从栏杆之间拽出去。我屏住呼吸,拼命推挤,尽了全力。我猜我做到了,因为四周的世界又震颤起来,雾气消散了。再次睁开双眼,我看见的是白花花的刺目的瓷砖。
我一阵高兴,几乎要晕过去了。当我看到莎拉张开双手向我跑来,奇隆和朱利安紧跟在她身后时,我真的瘫倒了。有人扶住了我,温暖包围着我,他让我侧卧着,胳膊上微微压痛,我不禁咝咝吸气。
“先是胳膊,然后是烧伤,背上的伤疤。”卡尔说,一副公事公办的口气。莎拉碰到我的时候,我忍不住呻吟出声,一股松弛幸福的麻木感攀上我的胳膊,又有什么冰冰凉凉的东西直抵我的背部,治愈了烧伤——那儿之前肯定是感染了。但是轮到那丑陋虬结的伤疤时,我挣扎着站了起来,不让莎拉继续了。
走廊尽头的门突然裂开了,是被一截迅猛生长的树桩挤开的。烟尘随之而至,旋转着扑向我们,最后进来的是一片阴影。我当然知道这是什么人干的。
卡尔甩出一颗火球,击退了蔓延过来的枝叶,那些烧焦了的余烬却成了呼啸的旋涡。“卡梅隆?”我叫着,伸着脖子寻找那个唯一能制伏伊拉的人。可她不在这儿。
“她已经在外面了。现在快走。”奇隆嚷着,推着我往前走。
我知道伊拉想要的人是我,不只是我的异能,还有我这张脸。如果能操控我,她就可以再把我当作喉舌,欺骗整个国家,一切随她心意。所以我跑得比谁都快——我一向是最能跑的那一个。而当我转过头,越过肩膀,就在我后面几步之遥的地方,目睹的一幕让自己心惊。
卡尔用力地拉着朱利安,不是因为他虚弱无力,而是因为他一直想要停下。他想面对她,想用自己的声音和她的耳语一决死战。他想为死去的妹妹复仇,为受伤的爱人复仇,为自己受辱的自尊复仇。但卡尔绝不会放手,这是他仅存的家人,所以拼命地拽着他往前跑。莎拉紧跟着朱利安,拉着他的一只手,恐惧得叫都叫不出来。
随后我便转过拐角,撞到了什么东西。不,什么人。
另一个女人,我再也不想见到的女人。
艾尔拉,黑豹,艾若家族的族长,正用煤炭一样漆黑的眼睛瞪着我。她的手指仍然泛着蓝灰色,应该是拜静默石所赐,身上的衣服也破破烂烂的。不过她的力量已经恢复了,这从她眼睛里钢铁般坚硬的目光就可见一斑。无路可躲,只有应战。我唤起闪电想杀了她,她也一直都知道我的与众不同。
她的反应比我快,一下子就抓住了我的肩膀,敏捷灵巧得简直不像人类。但是她并没有折断我的脖子或切开我的喉咙,而是把我往旁边一推,有什么东西掀起了我的头发。那是弯曲、旋转的金属片,像剃刀般锋利,有餐盘那么大。它擦着我的脸飞过去了,离我的鼻子只有几厘米。我摔在地上,惊恐不已地喘着气,紧紧抱着脑袋——它差点儿就被削掉了。而艾尔拉·艾若仍站在刚才的地方,躲闪着飞过来的刀片。它们是从中庭的另一边射过来的,那儿站着一个人,正用甲片化成金属圆盘进攻——那盔甲我再熟悉不过了。
“你父亲没教过你要尊敬老人家吗?”艾尔拉冲着托勒密冷嘲热讽,干净利落地压下一片金属盘,又从半空中截住另一个,把它回敬给了托勒密。这一招儿令人惊叹,但是没什么用,因为托勒密一挥手就挡开了,脸上还挂着冷笑。“我说,红血,你就不打算干点儿什么?”艾尔拉说着踹了踹我的腿。
我呆呆地看着她愣了片刻,然后就踉跄着爬起来,站直了,心里的恐惧也不见了。“乐意之极,夫人。”
在走廊的另一边,托勒密咧开嘴大笑:“现在就来完成我妹妹在角斗场开始的一战吧。”
“你妹妹落荒而逃的一战。”我叫道,将一道闪电瞄准了他的脑袋。他向一旁躲闪,紧紧贴在墙上,而就在他稍作喘息的时候,艾尔拉悄然逼近,一跃而起,猛蹬贴着瓷砖的墙,借助冲劲儿,狠狠地朝着托勒密的下巴给了一记肘击。
我也随之跟上,而听着背后的脚步声,我肯定不是唯一一个在行动的。
烈焰和闪电,雾和风,雨点般的金属利刃,翻转卷曲的黑暗,繁星散落般的爆炸。还有子弹,没完没了的子弹在逼近。我们冒着交战的狂风暴雨往前冲,祈祷着这监狱终有尽头,按照我们记了又记的地图摸索着。应该是这儿,不是这儿,不是这儿。在浓雾和阴影之中太容易迷失方向了。再加上加雷斯翻来覆去地改变着重力,非但没帮上忙,反而更添乱了。我又浑身是伤了,而且力量迅速地消耗着。我甚至不敢去想其他人,朱利安和莎拉,他们刚才还连走路都费劲。我们必须到开阔地去,到天空中去,到闪电能保护我们的地方去。
外面,太阳已经升起来了,艾尔拉和托勒密还在继续他们招招夺命的死亡之舞,污水湾隐约可见,在地平线上蒸腾着灰色的薄雾。我只是盯着“黑梭”和另一架在跑道上空转的飞机。一群人围在边上,新血和银血族已经没什么两样了,都想抓着能抓住的一切挤上飞机。还有一些人消失在荒野中,想徒步逃离。
“谢德,把他弄上飞机。”我大叫,一边跑一边抓着卡尔的衣领。不等他抗议,谢德就按我说的,一跃把他带到了几百码之外的地方。我一直相信谢德理解我的意思:卡尔是我们仅有的两个飞行员之一,他不能死在这儿,不能在我们眼看着就要成功的地方死掉。我们需要他驾驶飞机,安全飞行。一瞬之后,谢德又回来了,张开双臂带走了朱利安和莎拉。他们消失了,我小小地松了口气。
我凝聚起自己所剩的全部能量,将它们沉入骨髓最深处。这让我动作变慢,让我虚弱,让我意志动摇,但也让另一样东西渐渐强大起来。让我暗自高兴的是,天空暗了。
奇隆在我旁边停了下来,他肩上扛着步枪,精准地射出子弹,撂倒一个又一个追击者。很多人簇拥着王太后,保护着她,或是出于自愿,或是听从于她的耳语。她很快就要进入我的异能的有效距离了——她的异能也会开始起效。我只有一次机会。
一切似乎放慢了速度。我看见两个银血族缠斗着,在我和飞机之间。一柄长而薄的利刃,犹如一根巨大的针,刺进了艾尔拉的脖子,银色的血像喷泉般喷涌而出。托勒密借力转身,让那根长针冲着我刺过来。我连忙伏下身子,以为最糟的事情就要发生了。
我无法预知接下来的一切。
只有一个人可以。乔。可是他走开了,他放任这一切发生。他没有警示我们,他不在乎。
谢德出现在我面前,想把我带离这一片混战,却被那根残忍闪耀的长针刺中了心脏。他根本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也没感觉到任何疼痛,跪倒在地之前就断了气,死了。
我什么也记不起来了,直到我们飞上天空。我的脸上泪水肆溢,却没办法把它擦掉。我盯着自己的双手,它们沾满了两种颜色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