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怪的是,我这三天睡得比之前一整个星期加起来都多。严苛的训练加上长时间的行动计划推演把我们所有人累得够呛。征募行动已经完全中止了,而我没有一点儿想念。每一次千钧一发的结果,要么是松一口气,要么是更大的恐慌,而这两者对我来说都极具摧毁力。太多无辜之人被抛上了绞刑架,太多孩子选择离开母亲,太多的割裂发生在此刻与过去的生活之间。不论好坏,这些都是我带给他们的。但是现在,“黑梭”停在地面,我的时间都花在了地图和路线图上,我感到了另一种羞愧:我放弃了营地之外的那些新血,正如卡梅隆指责我放弃了“小玩意儿军团”里的孩子。又有多少婴儿和儿童会因此而死去?
但我也只是孤单一人,只是个不再笑得出来的女孩。我把她藏起来,藏在我的闪电面具之后,不让人知道。然而她一直都在,慌乱地,惊惶地,害怕地。所有醒着的时刻,我都把她推开,可她仍然纠缠着我,永远不会离开。
所有人都睡得很沉,甚至连卡尔也是。他要确保大家在紧张的训练之后得到尽可能多的休息。奇隆和我恢复了交谈,重新接纳了彼此,卡尔却日渐回避,就像是他的脑袋里已经没有多余的空间用来对话了。克洛斯监狱缠住了他。他每天都比我醒得早,草草记下那些新的想法、清单,我们能搜寻来的所有纸片都被他写得满满当当。艾达是他最得力的助手,她极其专注地记忆着一切细节,以至于我都觉得她的目光能在地图上烧穿两个洞。卡梅隆从不走远,虽然卡尔命令她休息,可她还是一分一秒都更疲惫,眼上挂着黑眼圈,不是坐着就是倚着什么。但她没有过什么怨言,至少当着大家的面时没有。
今天是我们出发前的最后一天,卡梅隆显然心情糟透了,枪口对准了她的训练伙伴——洛里和我。
“够了。”洛里咬着牙,咝咝吸气。她单膝跪地,冲着卡梅隆的方向直摆手。卡梅隆握紧了拳头,不过又松开了,让自己的能量松弛下来,撤回了压制对方异能的帘幕。“你要对付的是我的感官,而不是我。”洛里说着费力地站了起来。尽管她来自肯多斯港——一个被风雪和海浪侵袭,几乎被遗忘了的崎岖山城,却还是冷得拉紧了外套。卡梅隆的灭失异能不仅能夺走人与生俱来的武器,还能让人整个衰竭:脉搏变慢,眼前发黑,体温下降,仿佛骨髓之中的某些东西被搅动扰乱了。
“抱歉。”卡梅隆现在能少用词就少用,相较于她那义愤填膺的演讲来说,这是个喜人的改变。“我还没掌握。”
洛里也用相同的口气说:“好吧,你最好快点儿掌握。我们今晚就要出发了,科尔,你可不是去玩儿的。”
终结争吵可不像是我会做的事:怂恿她们还差不多,不然也是袖手旁观,但劝阻嘛——好吧,我们没时间争来吵去的。“洛里,够了。卡梅隆,再来。”梅瑞娜的宫廷腔助我一臂之力,她俩都停下来听我讲话了。“锁死她的感官,让她变成普通人,控制她天生的异能。”
卡梅隆脸颊上的肌肉抽动着,但她没说任何反对的话。她知道这是必须做的事,再怎么抱怨也没用。就算不是为了我们,这也是为了她自己。学习控制自己的异能,这是她眼下所能做的最好的事——我们的交易就是这样,我训练她,她带我们去克洛斯。
洛里却没那么情愿。“你下一个来,巴罗。”她对我咕哝道。她的北方口音尖厉而冷硬,就像她和她那条件恶劣的家乡一样。“科尔,你要是再敢把我弄得这么难受,我就趁你睡觉时给你一顿胖揍。”
不知为什么,这竟然让卡梅隆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你可以试试,”她伸了伸又长又弯的手指,“谁怕谁啊。”
我看着,等着,但是洛里的异能比卡梅隆的还难以察觉。她这所谓的“感官异能”是指听觉、视觉、嗅觉、味觉和触觉都极度提升,敏锐得不可思议。她能像鹰一样看到极远的地方,听到一英里之外树枝断裂的声音,简直堪比猎犬。不过洛里不喜欢打猎,她更喜欢在营地里负责警戒任务,用她极为锐利的视觉和听觉巡查四周的树林。
“轻松点儿。”我指点她。卡梅隆全神贯注地拧起眉毛。我了解这种感觉:身体里有某种东西要释放掉,就像是松开堤坝的闸门,让一切都喷涌而出。这相对容易。凝神聚气,收拢能量,平稳坚定地控制,这才是更难的。“它是你的,卡梅隆,你拥有它,它听从你。”
她的眼睛里有什么一闪而过。那不是她常有的愤怒,而是——骄傲。我也了解这种感觉。像我们这样的女孩,一无所有,无可期待,知道有什么东西竟然是只属于自己的,没人能来争抢,那实在令人兴奋陶醉。
洛里站在我左边,眯着眼。“有了,”她说,“营地另一边的声音我几乎听不见了。”
还是挺远的。洛里的异能还在。“再多一点儿,卡梅隆。”
卡梅隆照我说的做了,她猛伸出一只手,手指抽动着。那一定是在遵循着她自己的“脉冲”,随着自己的感觉将外界形塑成她意念中的样子。“现在呢?”她问。洛里点着头。
“你说什么?”她更紧地眯着眼睛。她几乎听不见也看不见了。
“这就是你要记住的定量。”我不假思索地伸出手,放在卡梅隆的肩上。“你的目标就是这个。很快它就能像按开关一样容易了,熟练得再也忘不掉。很快。”
“很快?”她说着回过头,“我们今晚就启程了。”
我仍然毫不犹豫地用手指捏着她的下巴,让她看着洛里。“先忘了那个。看看你能在不伤到她的情况下坚持多久。”
“完全看不见了!”洛里大叫着。也完全听不见了,我想。
“不管你用了什么办法,它起效了。”我告诉卡梅隆,“你不用描述那是什么,自己心里有数就好,这就是你的触发扳机。”就在几个月前,朱利安对我说过同样的话,让我找到在迷旋花园里燃起电火花的那个触发点。我现在明白了,给我能量的其实就是“释放”,而卡梅隆看来也找到了她自己的那个触点。“记住它的感觉。”
虽然很冷,她的后颈上却滴下一滴汗珠儿,滚入衣领里不见了。卡梅隆紧咬牙关,下巴绷紧,忍住了挫败的低吼。
“以后会越来越容易的。”我拍了拍她的背。我的手指能感觉到她的肌肉紧绷绷的,扭转虬结,像是系得太紧的线。当卡梅隆的异能摧毁洛里的感官时,她自己也被削弱了。要是我们有更多时间就好了。再多一个星期,哪怕再多一天也好。
至少我们到了克洛斯以后,卡梅隆不会拖后腿。在监狱里面,我希望她能尽其所能造成最大的伤害。以她的脾气和在监狱里的经历,要撂倒警卫应该不太难,她也会在石块和血肉之间为我们辟出一条路。但要是一个错的人挡在她的路上呢?她不认得的新血?卡尔?我?她的异能是我所见过或感受过的最厉害的一种,我当然也不想再次成为她的靶子——光是想一想那感觉都能让我浑身难受。在我的骨髓深处,电流回应着,冲撞着神经,我不得不将它强行按下,运用我自己的训练成果让闪电保持安静。它顺从着,减弱成了顿哑击鼓般的沉闷声音,几乎不再能引起我的注意了。但即使如此,火花还是携带着能量卷曲蛰伏。虽然我一直处于长期的忧虑和紧张之中,我的异能似乎仍然有所提升。它比以前强了,更沉重,更活跃了。至少我的某一部分是这样的,我想。因为在闪电之下,好像有其他东西在逗留不去。
寒冷的感觉一直都在,无穷无尽,比任何重负都让人难受。这寒冷是空洞的,啃噬着我的内心,它像腐烂和病菌一样蔓延扩散,有朝一日恐怕只余我一具空腔——外壳是闪电女孩,梅儿·巴罗却已然是喘气的死人。
完全看不见了的洛里翻了翻眼睛,徒劳地在卡梅隆张开的黑色巨毯中搜寻着。“开始恢复一点儿了。”她大声说,咬着牙挤出几个字,这透露了她的痛苦。就算洛里像她故乡的岩石一样坚韧,也没办法在卡梅隆的异能的冲击下保持淡定。“更糟了。”
“结束吧。”
好长一段之间之后,卡梅隆放下了胳膊,她的身体松懈下来,看起来像是整个人缩小了一圈儿。而洛里再次单膝跪地,两只手按着太阳穴,迅速眨着眼睛,让视觉恢复。
“哎哟!”她咕哝着,朝卡梅隆咧了咧嘴。
但卡梅隆没理睬她。她猛地转身,发辫甩动,直面向我——或者说,直面向我的头顶。我看见了她身上的怒意,很熟悉的那种。它会助她度过良宵的。
“怎么?”
“我今天的活儿完成了。”她居高临下地说,牙齿闪着寒光。
我忍不住环抱着胳膊,尽己所能挺直脊背,瞪着她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可像博洛诺斯夫人了。“还有两小时才完成,卡梅隆,而且你应该多多练习,每分每秒我们都——”
“我说,完成了。”她重复道。对一个十五岁的姑娘来说,她的坚韧强硬算得上讨人喜欢。她脖子上都是汗,亮晶晶的,呼吸也很粗重。但是她没露出气喘吁吁的虚弱模样,而是努力地以一种平等的方式面对我。努力地做出一副彼此平等的模样。“我累了,饿了,而且还要再一次到我不情愿去的地方打打杀杀。要是我空着肚子死掉会受诅咒的。”
在她背后,洛里正一眨不眨地睁大眼睛看着我们。我知道要是卡尔碰见这事会怎么办。他称之为“不服从”,是不能容忍的。我应该更严厉地命令卡梅隆,罚她在训练场上跑圈,也许还要罚她用自己的异能从天上打下只鸟来。卡尔会明确这一点——这儿不由她做主。卡尔了解士兵,但这个女孩不是他军队里的一员。她不会屈从于我的或卡尔的意志。她长时间地顺从于换班的哨声,顺从于一代代传下来的,生而为奴的技工日程表。她已经体验过自由,就不会再听从她不想听从的命令。而尽管她在这里的每时每刻都在抗议,却还是留了下来。尽管异能卓著,她还是留下来了。
我不会因此感谢她,但我得让她吃饭。我默默地向旁边跨了一步。
“休息三十分钟,然后回到这儿来。”
她怒不可遏地瞪着眼,这熟悉的模样几乎要让我笑出来了。我忍不住欣赏起她来,也许有朝一日,我们能成为朋友。
她并不同意,可也没有继续争执,而是转身从我们所在的训练场一角走开了。其他人的视线都跟着她,看她公然违拗闪电女孩,但我完全不在意他们会如何以为。我不是他们的队长,不是他们的王后,我不比他们中的任何人更好或更坏,是时候让他们看看我到底是谁了——新血,战士,无他。
“奇隆抓了些兔子。”洛里像是要打破尴尬的沉默似的,她嗅了嗅空气,舔着嘴唇——这要是叫博洛诺斯夫人看见,一定会尖声斥责的。“鲜嫩多汁呢。”
“那就去吧。”我嘟哝着,朝着场地另一边的炊火挥了挥手。她立刻就去了,不用我说第二遍。
“哦对了,卡尔心情不好,”洛里跑开的时候加了一句,“至少是一直骂骂咧咧的,还在踢打东西。”
我瞥了一眼,发现卡尔不在外面。我刚觉得惊讶就明白过来了:洛里几乎能听见一切动静,只要她静下来去听。“我会去看看他的。”我说着便快步走开了。她原本想跟着一起来,但想了想最好还是不要,所以让我自己走了。我不想刻意隐藏我的关注——卡尔不是一点就着的脾气,计划行动一直让他很平静,甚至让他有些开心。因此,能让他烦心困扰的事必定也是我的忧虑,应该不只是行动前夜这么简单。
营房里空空如也,所有人都出去训练了,就连孩子们也去观摩那些大人是如何学习咆哮、射击、控制自己的异能了。我很高兴他们不在这里,不然他们会拉着我的手,问那些关于伟大英雄和流亡王子的傻问题。我可不像卡尔那样对小孩子那么有耐心。
我转过拐角的时候,差点儿一头撞上我哥哥。他正从寝室的方向走过来,法莱跟在他身后,脸上带着笑容,但一见到我就收回去了。噢。
“梅儿。”她低声打了个招呼就继续往前走,完全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谢德也想这么干,但我伸出一只胳膊,冷冷地拦住了他。
“我能帮你做什么吗?”他问。他的嘴巴抽动着,想绷住玩乐的笑容,却没有成功。
我没有直视他,免得面子上过不去:“你应该去训练。”
“你担心我训练得不够吗?我向你保证,梅儿,”他挤挤眼睛,“我们没问题的。”
这话另有深意。法莱和谢德已经很长一段时间都是形影不离了。我喘着粗气,猛地打了一下他的胳膊。“谢德·巴罗!”
“噢,行了,人人都知道啊。你自己没发现,又不是我的错。”
“你应该告诉我。”我气急败坏地说,想抓住什么话柄骂他。
谢德只是耸耸肩,仍然笑着说:“你也没告诉我卡尔的事啊。”
“那个——”不同。我想这么说。我们不会在大白天一起溜走,就连夜里也不会做什么出格的事。但是谢德抬起手,不让我继续说了。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根本不想知道。”他说,“要是你原谅我了,我想我应该去训练,正如你刚才极其友好地指出的那样。”
谢德向后退开,手掌朝外地举着,就像战场上人们投降那样。我松开他,挥挥手让他走开,却忍住了自己的笑意,仿佛有小小的快乐像火花似的在我胸膛里绽开了。在长久以来的绝望中,这感觉已经很陌生了。我护着这小火花,仿佛自己是根蜡烛一般,想让它一直亮着,跳跃着。但一看见卡尔,这感觉就烟消云散了。
他在我们的寝室里,坐在一个朝上放着的板条箱上,那张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纸页摊在他膝上。那是上校那张地图的背面,现在上面是卡尔煞费苦心画下来的克洛斯监狱的地图——或者至少是卡梅隆记忆中的部分。我还以为那纸页边缘会被烧焦,不过他小心地控制着自己,只是在地上烧出了一个坑。红色的火苗剧烈地跳动着,在这种光线之下应该很难看字看图,但卡尔斜着眼睛凑和着。房间的一角,我的东西没被动过,那盒子里全是梅温纠缠的字条。
我慢慢地拉过另一个板条箱,在卡尔旁边坐了下来。他看似没注意到我,但那是不可能的。没什么能逃过他战士的警醒。我用肩膀碰了碰他,他并没有从地图上抬起目光,手却摸到了我的腿。温暖一下子包围了我。他没松开手,我也没推开他。我永远无法真正推开他。
“怎么了?”我问道,一边把头靠在他肩膀上。这是为了更清楚地看地图,我对自己说。
“除了梅温还有他妈,我还讨厌兔子,还有这监狱乱糟糟的布局?什么事也没有,多谢你的关心。”
我想笑一笑,可是就连做做样子也装不出。卡尔不是爱开玩笑的人,至少在这节骨眼儿上不会。我有点儿不知怎么办才好,就像那时面对奇隆一样。
“卡梅隆练得好一些了,应该会有帮助吧。”
“是吗?”他的声音回荡在胸腔里,听起来如同沉闷的雷鸣,“所以你就跑到这儿来,不再训练她了?”
“她需要吃饭,卡尔。她可不是一块静默石。”
他吸着气,仍然盯着克洛斯监狱的布局图:“用不着提醒我。”
“静默石只在牢房那里,监狱其他地方没有。”我对他说道,希望他能听两句我的话,摆脱所思所想,从奇怪的心绪里走出来。“只要没人把我们关进去,我们就不会有事。”
“你得让奇隆知道。”他竟然为了刚才那句笑话咯咯笑了起来,着实让我恼火。他这样子就像个小学生,而不是我们需要的战士。这时,他放在我膝盖上的手握紧了。不痛,但力气大得足以让他理清思绪了。
“卡尔,”我推推他的手,像蜘蛛似的轻拍,“你到底怎么了?”
他终于抬起头,看着我,仍然笑着,可是眼睛里没有丝毫笑意。有什么黑暗阴沉的东西附着其上,让他变成了我完全不认识的人。即便在尸骨碗,即将被自己的亲弟弟宣判死刑时,卡尔也没有这样过。那时候他害怕,痛苦,慌乱,不再是王子,而是个可怜虫,可他仍然是卡尔。那个吓坏了的人,我仍然可以信任。但是这个呢?这个笑容满面、双手彷徨、眼神无望的男孩,他是谁?
“你想要清单吗?”他笑着,嘴巴咧得更大了。我心里怒骂,冲着他的肩膀狠狠地打了一拳。他块头很大,但是完全没有抵抗我那一拳的冲劲儿,而且听之任之地向后倒去,不备之下拉住了我,把我也拽倒了。我们摔在地上,他的脑袋重重地一撞,发出空洞的声音,他痛得低吼了一声。他想站起来,但我使劲一推,把他压在我的身下。
“除非你赶紧振作起来,否则就这么躺着吧。”
可令我惊讶的是,他只是耸耸肩,甚至还挤了挤眼:“这奖励没什么吸引力。”
“唷!”曾几何时,提比利亚王子挤一挤眼睛便足以让那些贵族小姐晕过去,现在却只让我觉得想吐了。于是我又给了他一拳,这次是打在肚子上。他总算没再说什么傻话,只是一脸蠢样、故作幸福状地转着眼睛。“告诉我,到底怎么了?”
他脸上的笑容凝成了愁容,双眉紧蹙,仰面倒了下去,紧盯着天花板一言不发。这总比像个傻子似的好。
“卡尔,去克洛斯的有十一个人。十一个。”
他明白我话里的意思,绷紧了下巴。如果我们赢不了这一仗,这十一个人都会死,但不去打这一仗,克洛斯监狱里会有更多人死掉。
“我也害怕,”我的声音直发抖,“我不想他们死,也不想他们受伤。”
他的手再次摸到了我的腿,但这一次不是冲动急迫的,而只是简单地告诉我:我在这儿。
“可,最重要的是,”我哽住了呼吸,终于说出了那让我濒临崩溃的真相,“我怕我,我怕那个发音装置,我怕那样的感觉。如果伊拉碰到我会怎么样,我怕极了。我知道自己何以比其他人有价值,是因为我做过的那些事,还有我能做的那些事。我的名字,我的脸,都比我的闪电更有力量,是它们让我变得重要,让我值得更高筹码。”是这一切让我孤独。“我厌恶这么想,可还是会这样想。”
原本该是卡尔溃不成声,现在变成了我在倾诉。曾有一个深夜,我向他袒露了秘密,在那条缭绕着暑热的小路上。那时候,我是个想要偷他钱的女孩,可现在,冬日降临,我要偷走的是他的整个人生。
忏悔自白的话语徘徊逡巡,在我的脑袋里喋喋不休,就像关在笼子里的鸟儿。它敲击着我的牙齿,渴求重获自由。“我想念他。”我轻声说道,无法直视卡尔的视线,“我想念我以为的那个他。”
放在我腿上的那只手握成了拳头,热量从中四散而出。愤怒。卡尔是容易被看穿心事的,在充斥着谎言的狼窝里生活了那么久,这愤怒让他得以些微喘息缓和,是好事。
“我也想念他。”
我猛地抬眼看他,不可置信地愣住了。
“我不知道怎样做才能轻易地忘记他。是该认为他并非一直如此,只是受他妈妈毒害,还是该认为他生来就是残忍的魔头。”
“没有人生来就是魔头。”但我希望有些人是,这样便可以轻松地憎恨他们,杀死他们,忘记他们的脸孔。“即便是梅温。”
我没有多想便躺了下来,心贴着卡尔的心,两颗心一起跳动,映照着我们关于那个男孩的共同记忆:伶牙俐齿,蓝眼睛,聪慧,不受关注,心怀怜悯。我们再也不会见到他了。“我们得让他解脱,”我在他颈旁低语,“就算那意味着要杀死他。”
“如果他在克洛斯——”
“我能做到,卡尔,要是你不行。”
他沉默了,不过一分钟,却仿佛永恒那么久远。我昏昏欲睡,他身上的温热比任何宫殿里的精致床幔都令人思睡。“如果他在克洛斯,我会控制不住自己,”卡尔终于开口说道,“我会拼尽我的所有去追逐他,他和伊拉。她会利用我的愤怒,然后让它朝向你。她会让我杀死你,就像让我杀死了——”
我的手指攀上了他的嘴唇,不让他说出那令人痛彻心扉的话。这一瞬间,我眼前所见的男人的全部动机就是复仇,除了被我伤害碎掉的那颗心以外一无所有。这是另一个魔头,等待时机现出真实形象的魔头。
“我不会让那种事发生的。”我对卡尔说道,把我们最深处的恐惧一把撇开。
他根本不相信我的话。这从他眼中的荫翳就能看得出来。我曾在海岭宫见到的那种虚空茫然,就要卷土重来。
“我们不会死的,卡尔。我们已经离它很远很远了。”
他干笑起来,充满伤痛的。他轻轻推开我的手,但是没松开我的手腕。“你知道有多少我爱着的人死去了吗?”
我知道他能感觉到我的脉搏。我们靠得太近了,藏不住我为他心痛的神情。他则几乎要讥笑起这份同情来。
“全都不在了。全都被杀害了。被她。”伊拉王太后。“她杀了他们,抹掉了他们的痕迹。”
其他人也许会以为他想起了父亲,或是曾经兄弟情深的梅温,但我知道得更多。“柯丽。”我喃喃说出他母亲的名字。朱利安的妹妹,心音王后。卡尔不记得她的模样,却还是可以为她悲泣。
“这就是我喜欢海岭宫的原因。那是她的。是父亲送给她的。”
我眨着眼睛回忆起在哈伯湾的那场噩梦,试着去回想我们搏命一战的时候,那座宫殿到底是什么样子。模糊之间,我记起了主宰那里的颜色——金色、黄色,像发旧的纸页,像朱利安的长袍。那是雅各家族的颜色。
所以他那时候才那样悲伤,才没有烧毁那些帷幔旗号——那是她的标志。
我不知道身为孤儿的感受。我一直父母双全,直到我们相互分离我才明白阖家团圆是何其幸福。卡尔的父母都已经不在人世,我却在这一刻想念老爸老妈,知道他们安好,这似乎不太对。这一刻,我前所未有地憎恨自己内心的冷漠,憎恨自己不愿独自一人的自私。在我们两人之间,卡尔远比我孤独得多。
不过,我们不能就这样沉溺在思索和回忆里,不能纠缠着这一刻不放。
“跟我说说监狱的情况。”我强行转向新的话题。我得把卡尔从这低落的情绪里拉出来,哪怕杀了我也行。
他长叹一声,整个身子都在起伏,但还是很乐于去想些别的事情。“它是个深井,是个设计得极其精妙的堡垒。大门在顶层,下面是牢房,相互之间由磁控者的狭窄走道相连,只消动一动手腕,就能让我们坠落到四十英尺深的井底,然后将我们和放出来的人一起屠杀干净。”
“那些银血族的犯人呢?你不是认为他们也会投入战斗吗?”
“在静默石筑成的牢房里关了几个星期,他们没有战斗力了。他们会拖后腿,但不会很麻烦,只是逃出去的速度慢一些罢了。”
“你是要……把他们放了?”
他没回答,但沉默就已经够了。
“他们可能会在那儿就反抗我们,或者随后追随我们。”
“我不是政客,但我认为一次越狱足以让我弟弟头痛不已,尤其是那些跑掉的人有可能成为他的政敌。”
我摇了摇头。
“你不赞同?”
“我不相信。”
“真让人惊讶。”卡尔干巴巴地说道。他的一根手指在我的脖子上画着圈,摸着他弟弟的新武器带给我的伤疤。“蛮力进攻无法为你赢得这些,梅儿。不管你能征募到多少新血,银血族仍然会在数量上超过你,他们仍然占有优势。”
一个战士竟然在为政治斗争说话。真讽刺。
“我希望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我说。
他耸了耸肩:“错综复杂的政治确实不是我所擅长的,但我要试一试。”
“即使那意味着内战?”
就在几个月以前,卡尔还是这样跟我描述反抗起义的:双方皆要投入战争,不论何种血色,红血族与红血族之间,银血族与银血族之间,无一幸免。他告诉我他不会拿他父亲传承的统治为这样的战争冒险,就算战争已是一触即发。沉默再次笼罩下来,卡尔不愿回答我的问题。我想,他也许都不知道自己是站在哪一方的。不是起义方,也不是王子,除了骨髓深处燃烧的烈焰之外,一切都不能确定。
“我们也许人数不占优势,但那不代表我们没有胜算。”我说。比两者都强大,这是朱利安发现我是什么样的存在时写给我的。朱利安,我很快——这实在让人惊奇——很快就要再见到他了。“新血的异能,银血族根本想象不到,哪怕是你。”
“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要像率领一支军队那样去投入这次行动。这军队的异能是你了解的,这军队里的战士是你训练过的。”
“所以呢?”
“所以我很想看看警卫冲着尼克斯开枪时是什么样,或者磁控者把加雷斯丢下去时是什么样。”
卡尔立刻就明白了我的所指。尼克斯刀枪不入,比石皮人还要强壮威猛。而加雷斯能操控重力,不管何时何地都不可能摔坏自己。我们没有军队,但我们有战士,有银血族警卫不知如何对付的异能。当卡尔想通了这一点时,他在我脸旁笑了,拉着我坐起来。他给了我重重的热烈的一吻,只是太短暂了。
“你真是个天才,”他咕哝着,站起身来,“回卡梅隆那儿去,让每个人都做好准备。”他一只手上抓着地图,疯了一样地用力,那歪着嘴的笑容又来了,但这次我不讨厌它了。“这也许真能行得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