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谷营地的山洞里,我的声音怪异地回荡在入口处的宽阔厅堂里。风从石头之间的裂隙里吹进来,裹挟着雪粒和凝结成冰的雨滴,呼啸着扑打在对面的土墙上。寒冷随之而来,不过卡尔已经在尽力驱散它了。营地里的成员们挤在一起,围着卡尔生起来的火堆暖着身子。一双双眼睛在火苗的映衬下犹如一对对红色和橘色的璀璨宝石,它们随着抖动的火苗闪烁着,向我望过来。一共十五人,包括卡梅隆、卡尔、法莱,还有我哥哥,营地里所有的成年人都必须来听这些我不得不说的话。艾达身边坐着琪萨、海瑞克和尼克斯。一个可免疫痛感的皮肤愈疗者——弗莱彻,正伸开苍白的手掌烤火。加雷斯差点儿烫到自己,连忙往后躲开了。还有达米安——他像尼克斯一样刀枪不入,以及从肯多斯港的礁岩岛屿来的洛里。就连奇隆也来了,这让我们颇为欣喜。他坐在打猎的两个好搭档——克朗斯和法拉赫之间。
所幸没有任何一个孩子到场。他们不参加这次行动,并且会继续享有我能提供的安全和保护。阿奶带着他们留在里面的屋里,变着模样哄他们玩儿,而与此同时,所有超过十六岁的成年人都在听我解释我们皮塔鲁斯一行所得到的信息。他们全神贯注地坐着,脸上显现出震惊、恐惧或坚定的神情。
“乔说,四天太久了,所以我们得在三天内做成这件事。”
用三天来劫狱,用三天来筹谋。我自己接受了一个多月的训练,和银血族一起,而在那之前,我已经在干阑镇的街巷里混迹多年。卡尔是天生的战士,谢德在军队里服役了一年多,法莱虽然没有异能,但仍是握有实权的上尉。可其他人呢?当我环顾四周,看着我们这营地里的全部力量时,我的决心动摇了。只要我们有多一点儿时间,艾达、加雷斯和尼克斯都会成为我们的骨干,他们的异能相当适合参与突袭,而且是营地里接受训练时间最久的成员。其他人异能卓著——比如琪萨,仅需眨眨眼睛就能炸掉一个物体——可惜经验不足。他们来这儿只有几天或几周,才刚刚离开穷乡僻壤、沟渠垃圾,而那时候他们什么都不是。让他们去战斗,就像把孩子扔在车水马龙的大街上。他们对其他人是危险,对自己也是。
所有人都知道,这行动愚不可及,不可能成功,但没人说出口。就连卡梅隆都识趣地没开口。她盯着火堆,拒绝抬头看我。我也不能长久地看着她,因为她让我太愤怒、太悲伤了。她正是我极力避免成为的那种样子。
法莱先发声了。“尽管那个叫乔的人证实了他的异能,但是他告诉我们的那些话仍然可能是谎言。”她向前倾着身子,被火光勾勒出一副锋利的身影。“他可能是梅温的人。他说伊拉开始控制新血——那他会不会也被控制了呢?用来诱惑我们?他说梅温设下了陷阱,也许这就是其中一个啊。”
我的心一沉,看见有几个人附和着点了点头。克朗斯、法拉赫,还有弗莱彻。我以为奇隆也会和他的打猎同伴保持一致,但他只是一动不动,一言不发。像卡梅隆一样,他也不看我。
暖意从四面八方袭来,前方是火堆,后方是卡尔。他靠在土墙上,像壁炉似的散发着热量,却也像壁炉似的静默不语。他知道自己最好不要讲话,因为很多人之所以容许他留在这儿,是因为我,或者是因为那些孩子,抑或两者皆有。我不能依赖他去争取支持,我只能自己来。
“我相信他。”这话念在我的嘴里,就像外语一样陌生,可其他人却动也不动。这些人视我为领袖,我也必须像个领袖的样子,说服他们跟随我。“我会去克洛斯监狱的,不管是不是陷阱。那些新血面临的命运无非两种——死,或是被那所谓的王太后当作傀儡利用。这两者都是绝不能接受的。”
我极力地争取着大家的赞同,这时一阵表示同意的低语传来。是加雷斯带着另外几个人在议论。他缓缓点头,展示出一种忠诚。他亲眼见过乔,并不需要太多的游说。
“我不会强迫任何人。就像之前一样,你们有权利自己做出选择。”卡梅隆微微地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谢德就在她旁边,一直抓着她的胳膊,以免她做出什么蠢事。“选择不好做,可并非无路可选。”
要是说得够多,我自己也许都会相信这话。
“怎么做呢?”克朗斯开口了,“要是我没理解错的话,那座监狱会让你们这些人失灵。这就不光是围栏和门锁的问题了。到处都是鹰眼,到处都是身手敏捷的银血族军官、军械武器、摄像机、静默石……你能依靠的只有运气,闪电女孩。”
在他旁边,弗莱彻艰难地吞了口唾沫,他虽然感觉不到疼痛,可也吓得脸色惨白——任何有血有肉的人都会因此感到恐惧。“要是没有好运,你该怎么办呢?”克朗斯问。
“问她,”我冲着卡梅隆努努嘴,“她是从那儿跑出来的。”
这话仿佛一石激起千层浪,大家议论纷纷。现在他们总算不是盯着我一个人在看了,这让我放松了点儿。而相对的,卡梅隆一下子紧张起来,修长的四肢往里蜷着,像是要撑起屏障挡住大家的视线似的。
就连奇隆也抬起了头,不过他不是在看卡梅隆,而是将视线越过她,落在了背靠着墙壁的我的身上。轻松感一下子不翼而飞,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名状的扭曲情绪。不是恐惧,不是愤怒,是别的。是渴望。面前火光摇曳,外面风雪交加,我都能假装我们还是蜷缩在干阑镇高脚屋下的男孩和女孩,寻找着能躲避深秋寒意的庇护所。真希望有人能控制时间,让我再回到那时候去。我会小气地牢牢抓住那些时光,再不抱怨寒冷和饥饿。现在,我一样寒冷,一样饥饿,没有毯子裹身,也没有食物果腹,可是一切都不一样了。这是我一个人的错。奇隆只是跟着我,走进了这场噩梦。
“她是哑巴吗?”克朗斯嘲弄道,他已经盯着卡梅隆好半天了,可她就是不开口。
法莱笑了起来:“要我说,她的话有点儿太多了。说吧,科尔,把你记得的那些事告诉我们吧。”
我本来以为卡梅隆会再次反唇相讥,没准儿还要咬住法莱的鼻子,但是众目睽睽让她冷静下来。她看穿了我的花招儿,可它还是起了作用。太多双满怀希望的眼睛望着她,太多人想要投身危险之旅。此刻,她无法视而不见。
“德尔菲,再往前,”她叹了口气,回忆着,眼睛里浮现出痛苦的阴霾,“离污水湾很近,近得都能闻见脏东西的味。”
污水湾是诺尔塔的南境,一道天然屏障,将诺尔塔与皮蒙山麓分隔开来,而后者归一位银血族大公统治。像纳尔希一样,污水湾也是个废弃之地,远得连银血族都懒于宣誓主权。红血卫队也无法在那里出没,因为放射性辐射可不是骗人的,而且千百年的烟霾仍然缭绕不散。
“我们被单独关押,”卡梅隆继续说道,“每间牢房关一个人,大多数人只能躺在铺位上,没力气干别的。那个地方不知有什么东西,好像会让人奄奄一息。”
“静默石。”她没发问,但我回答了,因为那种感觉我记得很清楚。我曾两次被关进那样的牢房,两次被抽走身体里的所有力量。
“没有多少光亮,没有多少食物。”卡梅隆动了动,在火光下眯起了眼睛。“也不能讲话。警卫不喜欢我们交谈,他们时时刻刻都在巡查。有时禁卫军会来带走一些人。他们虚弱得走不了路,就被拖走。人没关满,因为我看见不少牢房还空着。”她哽住了,“更多的是血淋淋的,一天一天。”
“描述一下,结构。”法莱说着碰了碰海瑞克,我便明白了她的想法。
“有一个牢区是给我们的,从灯塔区来的新血。那是一大片空地,四层悬空的牢房贴在墙壁上,每层之间由狭窄的通道相连。通道七扭八绕,乱成一团,只有晚上才由那些磁控者复归原位。牢房也是,如果他们要提审谁,要开门,才会把通道变回去。到处都是磁控者!”卡梅隆低声咒骂。我知道她的怒意事出有因——克洛斯监狱里没有卢卡斯·萨默斯,那个善良的磁控者因为我死了在阿尔贡。“那里没有窗户,但房顶上有一个天窗,虽然小,也足够我们每天看几分钟的太阳了。”
“是这样吗?”海瑞克摩擦双手,一幅幻象在篝火前铺展开来,慢慢清晰。那是由淡绿色光影构成的立方体。我适应了一会儿才发觉,这是一幅三维图像,按卡梅隆描述的监狱结构展现。
卡梅隆盯着看了一会儿,眼神打量着幻象的一分一寸。“要更宽一点儿。”她咕哝着,海瑞克的手指随之跃动,幻象也不停调整着。“通道还要多两条,顶层有四个门,每面墙上有一个。”
海瑞克按照卡梅隆的话不停修改幻象,直到她满意。他几乎笑出来了,这对他来说很容易,就像玩游戏,像画图那么简单。而我们看着这幅粗略的图像,静默无声,人人都在想着,到底要怎样才能进去。
“这是个深井啊。”法拉赫叹着气,把头埋进了双手。确实,整座监狱看起来就像一座直上直下的四方井。
艾达没有那么沮丧,她饶有兴趣地仔细观察着:“那些门通向什么地方?”
卡梅隆长叹一声,肩膀耷拉下来:“通向更多的牢房。到底有多少,我也不知道。反正我逃出来之前是穿过了三排。”
幻象随之变化,根据卡梅隆的话增加着牢房数量。看着这景象,就像被人打了一拳。太多牢房,太多门,太多地方会让我们迷失、跌撞、坠落。可是,卡梅隆逃出来了。她从来没有接受过训练,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有什么异能。
“你说监狱里关押着银血族。”自打大家聚在一起开会,这是卡尔第一次开口,他的心绪显然很阴沉。他没有走近篝火照亮的地方,有那么一瞬间,看起来就像是纠缠着我的幽灵——梅温。“他们在哪里?”
这时,人群里突然爆发出一阵愤怒的大笑,坚硬得就像石头和钢铁相撞。尼克斯伸出一根手指,指指点点地指责卡尔:“怎么?你想让你的朋友们从笼子里出来?想把他们送回庄园去喝下午茶?呸!让他们烂在那儿吧!”他血管爆出的手冲着卡尔猛挥,笑声就像寒风一样凛冽。“你不能带这家伙去,梅儿。或者把他送走更好。他只想保护他们的人,根本不管别的。”
我一向是嘴巴比头脑快,但这一次,它们同步一致了:“你们中的每一个人都知道,这不是真的。卡尔曾为我们所有人牺牲过、流过血,他保护着我们,更不用说还是不少人的教练。如果他问起克洛斯监狱里的银血族,那必定有他的理由,但绝不会是要放走他们。”
“可是——”
我愣住了,睁大眼睛,惊讶的声音回荡在厅堂里:“你确实是想放走他们?”
“你们想想。他们被关起来,是因为他们反对梅温或伊拉,或二者皆有。我弟弟是在那样诡异的情形之下登上王位的,有太多太多人不相信他母亲口中的谎言。有些人机智地佯作臣服,实则是在等待时机,但有些人不会那么做。他们原本要在宫廷中实施的计划被牢狱之灾终结了。而且还有像我舅舅朱利安一样的人,他教过梅儿,帮过红血卫队,救过奇隆和法莱,而他的血正是闪耀的银色。他也在那座监狱里,和其他信任公平正义更甚血色的人关在一起。他们不是我们的敌人,至少现在不是。”卡尔张开双臂,有些疯狂地比划着,想让我们理解他眼中的战士。“如果我们把他们放出来,克洛斯监狱必定发生暴乱。为了脱身,他们会袭击警卫,会拼尽一切,做尽一切我们想象不到的事。对我们来说,没有什么掩护比这更好了。”
卡尔这段果决的建议让尼克斯泄了气。他恨卡尔,他认为女儿的死是卡尔一手造成的,但尽管如此,他也不得不承认,这是个绝妙的计划。也许是我们能想得出、做得到的最好计划了。
“而且,”卡尔退回到阴影里,这一次,他的话是只对我说的,“朱利安和莎拉肯定是和银血族而不是新血关押在一起。”
噢。我慌慌张张的,不知怎么搞得,竟然完全忘记了他们的血色和我们不一样。他们也是银血族。
卡尔则更进一步,解释道:“你要记得他们是谁,记得他们的感受。而看到这个世界分崩离析的人并非只有他们。”
并非只有他们。逻辑告诉我,卡尔说的是对的。毕竟,在那样有限的时间里,我就认识了朱利安、卡尔、莎拉,还有卢卡斯。这四个银血族并不是我以前认为的那么残忍冷酷。这样的人一定还有更多。他们和诺尔塔的新血一样,正在被梅温赶尽杀绝。反抗者和政见不同者都被投进了监狱,被折磨,被遗忘。
卡梅隆急着讲话,牙齿亮闪闪的:“银血族是和我们关在一起的,像拼图似的,一个银血族,一个新血,银血族,新血,以此类推。”
“交错关押。”卡尔喃喃自语,点点头,“这就把他们互相隔离开了,更容易控制,更容易对付。那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他们每周看着我们放风一次,免得我们死了。有的警卫笑话说,如果不让我们出去透透气,牢房就能把我们弄死了。其他人走都走不动,更别提什么反抗了,但是我没事。那牢房没让我觉得任何不舒服。”
“因为它们对你不起作用。”艾达说道。她的声音克制、冷静而且平和。她这语气听起来太像朱利安了,几乎让我惊讶得跳起来。有那么一瞬间,我仿佛回到了满是书堆的教室,正被他观察检视。“你的抑制异能极强,使那种常规方法失效了。应该是抵消效应,我想,一种‘静默’抑制了另一种‘静默’。”
卡梅隆只是耸耸肩膀,毫不在意地说:“当然。”
“所以你是翻墙出去的。”卡尔更像是自言自语,他正在理顺整个过程,假设自己处在卡梅隆的位置,想象着监狱的部署,这样他就能反推出潜入的路径。“鹰眼看不出你的计划,所以他们没去拦住你,而是都守着大门,对吗?”
她点点头表示赞同:“有一个是盯着牢房的,举起了枪,但我低下头,跑了。”
克朗斯低低地吹了声口哨,为卡梅隆的胆识而惊叹。不过卡尔没受影响,继续推进:“大门是什么样的?只有磁控者能打开?”
听到这个,卡梅隆气哼哼地笑了:“银血族好像没那么傻了,让所有牢房和大门都掌控在那么一小撮人手里。门上另有钥匙开关,这样没有磁控者在身边时你也能开门了——用石质滑块也能关上,免得有人玩不转钥匙。”
这是拜我所赐,我意识到了,我曾利用卢卡斯打开了辉映厅的牢房。梅温因此采取了行动,以防有人故技重施。
卡尔瞥了我一眼,他所思所想正和我一样:“那你有钥匙是吗?”
卡梅隆摇头,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脖子。那道刺青黝黑,比她的肤色要深许多。这表明她是技工,是工厂和烟尘的奴隶。“我是个机修工,”她晃了晃虬结的手指,“天天和机械或电控开关打交道,傻子才需要钥匙。”
卡梅隆可能会是个麻烦精,但她无疑对我们颇有助益。就算是我也得承认这一点。
“我也得服兵役,虽然我们在纽新镇有工作。”她的声音低了下去。
“监狱,卡梅隆,”我提醒她,“我们的重点是——”
“我们在那儿工作,原本是不必服役参军的,就算自愿也不用。”她打断我,声音高了起来,争辩变成了大声嚷嚷,“是《加强法案》改变了这一切。在十五到十七岁的人里面,每二十个就有一个要去服役,这完全是碰运气。我和我弟弟都被选中了,这比例也太高了,不是吗?”
“是比百分之三高一点儿。”艾达轻声说。
“他们把我们分开了,我分在灯塔军团,被派往爱国者基地。莫里却到短刃军团去了。所有找麻烦的人,哪怕只是看了军官一眼,都会落得这种下场。短刃军团就是送死去的啊,你知道的。五千个敢于反抗的孩子,他们就要被送进坟墓里去了。”
我咬紧了牙齿。那份军事文件里的命令,一下子跃入我的脑海,尖利发烫。
“他们离开科尔沃姆之后,那就是在朝着死亡行军了,这是大屠杀啊。他们要穿过交战区域,直接走到窒息区正中央去。而他们之所以把莫里送到短刃军团,就只是因为他想最后一次拥抱我们的妈妈。”
我那脆弱的约束力一下子濒于瓦解。我的新血成员们正在咀嚼卡梅隆的话,我在他们脸上清楚看到了这一点。艾达最甚,她盯着我,眼睛一眨不眨。那目光并非严厉苛刻,而是空洞的。她尽力保持着理智判断,不让眼睛蒙上荫翳,但那全是徒劳。火焰在地面中央狂烈地燃烧着,把她的眼白映成了金色和红色,灼灼逼人。
“克洛斯监狱里有新血,也有银血族,”卡梅隆知道自己打动了大家,步步紧逼,“但是五千个孩子,五千个红血族的小男孩、小女孩,就要永远离开人世。你会让他们去送死吗?你们会跟随她吗?”她冲着我的方向仰起头。“还有她的男宠王子?”
卡尔的手指伸向我,但我躲开了。在这儿不行。他们都知道我们共用一个寝室,谁知道还会有什么其他猜想和流言。我不能再给卡梅隆更多的话柄了,她能用的武器已经够多了。
“她说你们有权利自己做选择,可她根本不懂什么叫选择。我是她被抓到这儿来的,就像征兵的人把我带走,就像银血族的禁卫军把我关进监狱。闪电女孩才不会给人选择的权利。”
卡梅隆以为我会反驳她的指责,但我一声不吭。这感觉太挫败了,她明白得很。在那双眼睛背后,她的脑筋转得飞快。她之前就击伤过我,现在也可以再来一次。她为什么不动?她完全可以让所有人的异能灭失,然后大大方方地从这儿走出去。为什么不?
“梅儿是在救人。”
奇隆的声音听起来很怪异,仿佛苍老了很多。我胸口里的渴望又开始隐隐作痛。
“你们当中的每一个人都是梅儿从监狱或是从死神手里救出来的。她每一次走进你们的村镇都是在拿自己的命冒险。她是不完美,但她绝不是洪水猛兽。我不偏向任何人,相信我。”奇隆说,仍然不愿看我。“我见过真正的洪水猛兽,你们也早晚会见识到——如果我们把监狱里的新血留给王太后去布施善意。她会让你们自相残杀,最后一个都不剩,谁也记不起你们曾经存在过。”
善意。我忍不住冷笑。伊拉没有善意。
我原本以为奇隆的话不会有什么分量,但我真是大错特错。其他人带着敬意,专注地看着他,这和他们看我的眼神全然不同——对,他们看着我的时候,眼睛里总有恐惧。对他们来说,我是个领袖,但奇隆是他们的兄弟。他们爱他,却不会这样爱卡尔,甚至我。奇隆的话,他们听进去了。
于是,卡梅隆就要到手的胜利土崩瓦解。
“我们要把那个监狱弄成渣儿。”尼克斯气哼哼地说道。他一只手放在奇隆肩上,抓得很紧,但奇隆没有退缩。“我去。”
“还有我。”
“还有我。”
“我也去。”
他们的声音在我的脑海里回荡,自愿参加的人比我想象中多多了。加雷斯、尼克斯、艾达、爆破者琪萨,另一个刀枪不入的清障者达米安,以及异能卓著的洛里。当然,阿奶之前就表示愿意前往了。克朗斯、法拉赫、弗莱彻和幻象师海瑞克则沉默不语,踌躇不前。
“很好。”我向前跨了一步,用我能给出的最坚定有力的目光看着他们。“我们需要其他人留在这里,照看孩子们,免得他们把林子给点着了。当然,还要保护他们,如果有什么不测的话。”
不测。一次突袭,一次全线进攻,都可能将我极力保护的那些孩子陷于一场屠杀。但留在这里总比去克洛斯监狱要安全一些,他们呼了口气,轻松了点儿。卡梅隆看着他们,脸孔因为嫉恨而扭曲。如果可以的话,她也能留在这儿,但谁来当她的教练呢?谁来教她如何控制自己的异能——并且使用它?卡尔不行,我肯定也不行。她不喜欢这价码,但她必须支付。
我又转而一个个地打量着那些志愿者,希望看到决心和专注。然而,我只看到了恐惧、怀疑,还有最糟糕的——后悔。我们这还没开始呢。我现在应该给他们的东西,是法莱给予红血卫队的,上校给予湖境人士兵的。就算他们对自己没信心,也至少应该对这次行动有点儿信心。我必须为了他们去相信,必须再次戴上面具,成为他们需要的闪电女孩,至于梅儿,就再等等吧。
我有些阴郁地想着,到底还有没有机会能做回梅儿。
“我需要你带着我重走一遍。”卡尔指了指卡梅隆和那幅克洛斯监狱的幻象。“其他人,好好吃饭,尽力训练。风雨停息的时候,我要看到你们回到训练场上。”
大家被镇住了,没有人不服从。当我学着像一个王妃那样讲话的时候,卡尔一直都知道如何像一位将军那样——下命令。这是他擅长的,也是他命中注定的。现在他既然有了任务——远超过征募新人和东躲西藏的任务,军事将领本色之外的一切都消失了。连我也一样。我和其他人一起离开了,让他自己去叨叨那些计划。幻象的微光折射之下,他古铜色的眼睛炯然闪耀,仿佛为之着魔。海瑞克站在后面,任劳任怨地支撑着他的幻象。
山谷营地深处的那些山洞和隧道可以保证新血们互不影响地练习,但我没和他们一起回去,而是迎着风雨,到外面去,让冰冷的寒风和雨滴打在头上,清醒清醒。卡尔身上散发的暖意迅速消失了,只剩下了我自己。
我是闪电女孩。
头顶上的乌云层层聚集,凝着雨雪,打着旋儿。水泉人能轻而易举地操控它,银血族的风暴者也能。当我是梅瑞娜的时候,我撒谎说我的母亲是诺勒家族的风暴者。她能影响天气,就像我能控制电流。在尸骨碗,梅温的士兵步步逼近时,我召唤来天空里的闪电,撑起一张紫色的屏障,保护着卡尔和我。那让我疲惫虚弱,但我现在更强大了。我现在必须更强大。
我在雨中眯起眼睛,不去管那些冰凉的雨滴落在身上的刺痛。它穿透了厚厚的冬衣,让我的手指脚趾不停发抖。但它们并没有冻得麻木。我感受着一切必需的细微之处,从自己皮肤之下的脉冲脉络,到乌云之上的东西——它缓缓敲击,就像一颗黑色的心脏。我越是专注地感知它,它越是凝重,仿佛就要滴血。我看不见旋涡中心静谧的暴风眼,直至它融入了低层的雨云。我后颈上的头发竖了起来,就像另一场亟待成形的风暴,随着能量流动而噼啪作响。雷雨将至。我握起一只拳头,紧紧地用力,期待着自己创造出的东西予以回应。
第一声雷鸣相当柔和,几乎听不到隆隆的声音。随后是一道不太强的闪电,落入了山谷之中,在雨雪造就的雾气中难以得见。我吸了口气,既自豪又疲倦。每一道闪电都像是我内在的一次绽放和闪耀,但与此同时它也带走了同等的能量。
“你得找个靶子。”
奇隆靠在山洞口,小心地躲在一块探出来的石头下面,免得被淋湿。没有篝火,他看起来更干瘦了,尽管他在这儿和在干阑镇吃的一样。这都是拜长期打猎和愤怒所赐。
“如果你一定要在家门口练习那个的话,最好还是去找一个。”他说着指了指山谷。远处,一棵高耸的松树冒着烟。“但是如果你有精进的计划,我们很乐意带你到远一些的地方去。”
“你现在是在跟我讲话?”我故意气哼哼的,掩饰着自己的气喘吁吁。我斜眼看着那棵冒烟的树——那道微弱的闪电落在了一百码之外,比我瞄准的位置远多了。
一年前,奇隆会嘲笑我的努力,会作弄我,直到我忍不住还击。但他的思想也和身体一样,日渐成熟了。那些孩子气的言行消失了。曾经我讨厌它们,现在我却为它们悲伤。
他拉起衣服上的帽兜,遮住了那头被剪得很惨的头发。法莱原想给他理一个蓬松发型,可他不愿意,于是尼克斯试了试手艺,给他留下这么个参差不齐的茶色刘海。“你会让我去克洛斯吗?”他终于问道。
“你自愿选择。”
奇隆脸上绽放出的笑容就像此刻四周的雪花那样明亮。我希望他不要这样渴望参加,我希望他能听进去我的话,留在营地。但是卡尔曾经说过,奇隆放心让我自己做出选择,那么我也必须让他自己选择。
“谢谢你在那儿帮我讲话。”我的一字一句都很郑重。
他点点头,把发楂儿从眼前甩开。他抠了抠身后的土墙,故作不在乎地耸耸肩:“你以为上过那些银血族的课就知道怎么说服别人了,其实你还傻得很。”
我们的笑声融在一起。我知道这就是那消失已久的笑声。在这一刻,我不是现在的梅儿,他也不是现在的奇隆,但我们和自己一直以来的模样一样。
我们有几个星期没说话了,我也从不知道自己是这样想念他。有那么一瞬间,我很想把一切和盘托出,但还是强忍着只字不提。梅温的字条,我每天夜里看见的那些逝者面孔,卡尔被噩梦折磨得难以入眠,把这些话咽回去,其实很难受。我想全都告诉奇隆,因为他比任何人都了解梅儿,而我也了解那个打鱼男孩。然而那两个人已经不在了。他们必须消失。在这个世界,他们活不下来。我需要成为另一个人,另一个除了自己的力量别无可依的人。但是奇隆,太容易让我退回梅儿的模样,忘记必须成为的模样。
静默逡巡不去,像我们呼出的雾气那样温柔。
“要是你敢死掉,看我不杀了你。”
他悲哀地笑了:“你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