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极力地想忘记逝者的面孔。为了活命而奔逃,原本可以有效地转移开注意力,但即便是一个接一个的死亡威胁也无法将一切阻隔在外。有些生离死别是无法忘怀的。沃尔什、特里斯坦,现在又加上了沃里弗,他们占据着我思绪的一角,像幽深灰暗的蛛网一般缠绕着我。我的存在便是他们的死因。
当然,另有一些人是我杀掉的——干干脆脆地,出于自愿地,用我的双手杀掉的。不过我不会为他们感到悲伤,也不会思考自己做过些什么,现在且不去想吧,我们还处于如此危险的境地呢。
卡尔率先转身,不再去看沃里弗吊摆的身体。他另有自己的逝者群像,不想再在那行列中多添加一个了。“我们不能停留。”
“不——”法莱倚在墙上,一只手紧捂住嘴,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强忍着不想吐出来。
“好了。”谢德扶着她的肩膀。她想甩开他,他却稳稳地站着,看着她在花丛中大吐特吐。“你们应该看看这个。”他严肃地看了我和卡尔一眼,“这就是我们失手的后果。”
他的愤怒理所当然。毕竟是我们在哈伯湾的正中心引发了一场激烈交战,浪费了沃里弗生命里的最后几小时。但我已经精疲力竭,不想听这种训斥。
“这不是说教的地方。”我回答道。这儿是一座陵墓,在这里说话都是不应该的。“我们得把他放下来。”
我正要走向沃里弗的尸体,卡尔却拽住了我的胳膊,拖着我往反方向走。“谁也不能碰那尸体。”他低声咆哮。那语气听起来和他父亲如此相像,真令我震惊。
“那尸体有名有姓。”我回过神来便语带讥讽,“他的血色与你不同,但那不意味着就该这么抛下他。”
“我去放他下来。”法莱站直了。
谢德和她一起:“我帮你。”
“站住!沃里弗·高尔特没有家人吗?”卡尔急切地说,“他们在哪儿?”他挥手指了指广场,指着空空荡荡的树丛和上方紧闭的窗户。只有一座城市坠入暮色的杂声远远传来,除此之外,这广场一片静谧,悄无声息。“他妈妈总不可能把他丢在这儿吧?吊唁哀哭的人呢?朝他吐口水的警卫军官呢?连只寻臭而来的乌鸦也没有,为什么?”
我明白了。
陷阱。
我猛地抓紧了卡尔的胳膊,指甲深深揳进了他压抑着烈焰的灼热皮肤。奔涌在我血液中的恐惧同样划过卡尔的脸,他没有看我,而是看着幽深的巷子。而我的余光已经捕捉到了一顶王冠——那个愚蠢的男孩不管走到哪儿都要执意戴着它。
随后,一种咔嗒咔嗒的声音响了起来——像金属虫子搓动螯爪,准备吞下肥美的一餐。
“谢德。”我轻声说着,伸出另一只手去摸索我那可以隔地传动的哥哥。他会救我们的,他会带我们远离这一切的。
他没有犹豫,向我扑来。
但是他没能碰到我。
我惊恐万状地看着两个疾行者扯起他的胳膊飞上半空,又把他重重地摔回地上。他的脑袋撞在石头上,眼睛翻了过去。迷乱之中,我听见法莱惊声尖叫,而疾行者抓起谢德飞远了,身影渐渐模糊。我想冲着他们发出闪电,让他们掉转方向回来,但他们已经落在主楼拱门上了。疼痛上上下下地啃噬着我的胳膊,闪烁着炽热的白色利刃,可那只是我自己的闪电,我自己的力量。它不会伤害我的。
咔嗒咔嗒的声音继续着,在我的脑袋里回旋盘绕,越来越快。我极力地想忽略它,想投入战斗,但我的眼睛看不清了。我的视野昏花一片,随着那声音的节奏一下清晰又一下模糊。这是什么声音?但不管是什么,它正在让我精神错乱。
眩晕之中,我看见两团火焰在自己身边燃爆。一团明亮炽烈,另一团则暗淡幽游,犹如烟和火幻化的蛇。不知在什么地方,卡尔痛苦地怒吼着。跑。他似乎如是呐喊。我当然毫不迟疑。
我最终倒在鹅卵石铺成的小路上,艰难地往前爬,就连眼前几英尺之外也看不清了。是什么?什么事?我到底怎么了?
有人抓住了我的胳膊,力气大得如同啃噬。我闭着眼挣扎,寻找着它们上方的脖颈。我的手指触到了盔甲,甲板镶嵌平滑,雕刻精致。“我抓住她了!”我认出这声音了——托勒密·萨默斯。我几乎看不见他的脸了:黑眼,银发,皮肤像月光的颜色。
我尖叫着,凝聚了所有的力气,用一道闪电朝着他劈了过去。他攫住我的胳膊,我则大声吼叫,只觉得有一团火在身体里面燃烧。不,那不是火。我知道火要燃烧什么。但我身体里的另有他物。
肚子上挨了一拳,我无力还击,放任它继续。一拳接着一拳,直到我趴在广场的地上,脸上擦伤了,流着血。凉爽的空气中有一种若有似无的香脂气味,让我镇定片刻,得以再次恢复视力。当我睁开双眼时,我却宁可自己已经瞎了。
梅温蹲在我面前,头偏向一边,像只摆弄玩具的好奇小狗。在他身后,战况惨烈。这是一场太不公平的对决,谢德无法行动,我倒在地上,只有卡尔和法莱还在死死支撑。法莱现在手里有枪,但托勒密左躲右闪,子弹也奈何不得。所幸卡尔还能熔化掉靠近的一切,用火焰挡开刀锋和藤蔓。但他也坚持不了太久。他们已被逼入死路。
我几乎尖叫出声。才从一条绞索脱身,就又陷入了另一条。
“请看着我,好吗?”
梅温动了动,挡在我的视线前面。但我不会看他,不会遂他心意的。我不看他,我有自己的理由。我的注意力集中在那咔嗒咔嗒的声音上面,似乎其他人都听不到,但它一直刺痛着我。
他抓住我的下巴猛地一拉,强迫我用正脸面对他。“真是顽固。”他啧啧出声,“这是你的迷人特质之一。还有这个——”他用手指划过我脸颊上的红色鲜血。
咔嗒,咔嗒。
他的手上加了劲儿,我的下巴痛得要炸开花了。咔嗒咔嗒的声音让所有伤痛都更深、更重了。茫然踌躇之中,我看见了那双熟悉的蓝色眼睛,还有瘦削、苍白的脸。我惊恐无比地意识到,他就是我记忆中的模样,分毫不差——安静的、低调的、不安的男孩。他不是我噩梦般记忆中的那个梅温,不是血和黑暗化身的鬼魂,而是实实在在的、真实的梅温。我认出了这双眼睛里的决绝。我曾在他父亲的游船甲板上见到过,那时我们顺流而下,前往阿尔贡,背对另一个世界绝尘而去。他曾亲吻我的嘴唇,发誓说谁也不能伤害我。
“我说过我会找到你。”
咔嗒,咔嗒。
他的手从我的下巴移到了我的喉咙,攥紧了,不让我发出声音,却又不至于窒息。他的触碰是灼热的。我喘息着,凝聚不够叫喊所需的氧气。
梅温,你正在伤害我。梅温,住手。
他不是伊拉,他读不到我的思维。我的视野中再次出现了斑点,渐渐黑了下去。黑色的尖点在我眼前游弋着,扩张着,应和着那一声一声恼人的“咔嗒、咔嗒”。
“我也说过我会救你。”
我以为他的手会更用力一点儿,可是没有,还是那么虚握着。他的另一只手却滑向我的锁骨,炽热的手掌紧贴着我的皮肤。他要烧伤我,在我身上留下烙印。我极力想要叫喊,却连一声呜咽也发不出。
“我是个说话算数的人,”他又歪了歪头,“只要我想。”
咔嗒、咔嗒、咔嗒。
我的心脏应和着这声音的节奏,因意识到自己无法逃生而愤怒地狂跳着,仿佛就要炸裂。
“停——”我挤出一个字,一只手向上伸着,希望哥哥能来救我。可是,梅温用自己的手握住了它——灼热、燃烧,每一寸的我都在燃烧。
“够了,”我仿佛听见他说话,但不是对我,“我说了,够了!”
他的眼睛仿佛流血了,这是我陷入黑暗前最后的明亮光斑。浅蓝色,在我的视野中一闪而过,勾勒出参差的疼痛的冰的形状。它们包围着我,囚禁着我,我只能感到无尽的灼烧。
一道白光闪过,那咔嗒咔嗒的声音撕裂了我的心神,随后我就什么都不记得了,整个世界充溢着痛苦。
这太过极端,难以承受,而奇怪的是,明明什么都没有。不是子弹,不是刀子,不是拳击,不是火烧,也不是勒捆的藤蔓。这是我从未正面对决过的武器——因为它属于我自己。闪电、电流、火花,它们超量过载,连我都承受不了。我曾在尸骨碗召唤过闪电风暴,它使我精疲力竭。但这一次,撇开梅温的所作所为,它却正在置我于死地。它拉扯着我的条条神经,拆解着我的骨头,剖开我的肌肉。我正在自己的皮囊之内濒于毁灭。
我突然意识到——就是这感觉吗?那些被我杀死的人?被闪电杀死就是这样的感觉吗?
控制。这是朱利安一直告诫我的。控制它。可是它太多了,我就像是一座试图拦截整个大海的水坝。而且就算我能止住它,我也没办法扛过自己体内爆炸般的疼痛。我无法伸展,无法移动,我被自己束缚住了,尖叫也被挡在牙齿后面。我很快就要死了,这总该有个了结。但是不,疼痛持续不断地袭来,裹挟着每一种感官。脉冲不断,力度却丝毫不减,痛感变化多端,却一刻不停。比太阳还明亮的白斑在我眼前跳跃,直到一片红色爆裂将其驱逐。我试图眨眼将它赶走,试图控制我自己身体里的什么东西,但是好像一点儿用也没有——就算这有效我也不会知道了。
我的皮肤一定已经消散了,被涌动的闪电烧焦了。也许我能得到血尽而亡的仁慈对待,那可比这白色的深渊要干脆多了。
杀了我。这句话重复着,一遍又一遍。这是我此刻唯一能说的话,唯一想要的东西。所有关于新血和梅温,关于哥哥和卡尔、奇隆的思绪都已经消失了。就连那些纠缠我的面孔、已逝之人的面孔,也都不见了。真可笑,我要死了,那些幽灵却离开了。
我希望它们能回来。
我希望自己不必孤独赴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