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鸥落在屋顶的星星上,看着我们穿过正午的阴凉。被它们盯着,我有种被一览无余的感觉,像是等着被叼起来当晚餐的鱼。卡尔领着我们,步子又轻又快,我知道他也感觉到了危险。就算在后街巷子里,匆匆看几眼侍从的宿舍,我们也会为自己这一身不相称的破破烂烂感到无望。城市的这片区域安宁、静谧、肃穆——危险。我们越是深入其中,我就越是觉得紧张。电流的低频脉冲更重了,经过的每座房子里都传出轻轻敲打的声音。它甚至从头顶划过,在扮成藤蔓的电线里,在蓝色条纹的遮阳篷下。不过我没发现摄像机,车流也大多聚集在主街要道。到目前为止,我们还没引起什么波澜,因为有两个流血的掩体在保护着我们。
卡尔领着我们快速通过他称之为“星区”的地方——几千颗星星装饰着上百座圆形屋顶,这街区就是如此名副其实。我们在小巷里迂回前进,远远地绕开了海岭宫,兜了个圈子来到一条熙来攘往的大道。如果我没记错地图的话,这条大道是通港公路的支路,连接着海岭宫及其附属建筑与山下忙碌的海港、延伸至水中的爱国者要塞。从这个地方看去,整座城市尽收眼底,犹如一幅蓝白相间的画。
我们混迹在红血族中,挤上了人行道。白色石板砌成的大道上拥塞着军用车辆,它们大小不一,有双人车,也有装甲车,大都贴着代表军队的剑形标志。披肩之下,卡尔的眼睛亮了,看着它们一辆辆地开过去。我则更关心那些民用车辆,它们虽然数量比较少,但是速度快,敏捷地穿梭其中。有些更张扬地扬起不同颜色的旗子,表明这些车属于哪个家族,或载着哪个家族的成员。我松了口气,没看见红黑二色——梅温的卡洛雷家族,也没看见蓝白二色——伊拉王太后的米兰德斯家族。至少今天不会发生什么太糟的事。
拥挤的人群推着我们胡乱地往前走,卡尔在我右边,法莱在我左边。“还有多远?”我轻声问道,一边往披肩里缩了缩,遮住脸。尽管我努力回忆,脑海里的地图却一团模糊。太多岔路小道,太多弯弯绕绕了,即便是我也搞不定。
卡尔点点头,示意我看看前面簇拥的人群和车辆,哈伯湾的中央枢纽便犹如跳动的心脏一般,惊鸿一瞥出现在我的视野中。山的顶端,围绕着白色的巨石和钻石玻璃围墙。浅蓝色的大门上镶嵌一片片银甲,隔着它,我看不到太多的宫殿主体,但是能看到高高伸展、熠熠生辉的炮塔。这是个漂亮的地方,但是冷酷、残忍,刀锋一样锐利。危机四伏。
从地图上看,这里不过是海岭宫大门前的一片广场,连接着海湾和平缓斜坡另一端的爱国者要塞。但实际情况要复杂得多。在这儿,整个王国的两个世界似乎相交相融了,红血族和银血族时不时地混杂在一起。码头工人、士兵、仆从、王公贵族,都在这晶莹拱顶之下的阔大庭院中有了片刻交集。中央的喷泉四周环绕着蓝色和白色的花朵,它们尚未被秋凉侵蚀,仍然盛放着。阳光透过拱顶闪烁,将嘈杂的人群折射得五颜六色。我们所在的这条大道直通往爱国者要塞的大门,上面的莹莹光斑也是拜太阳和拱顶所赐。像其他宫殿楼宇一样,这座大门也是艺术的结晶,四十英尺高,抛光的铜和银交织成回旋缠绕的巨大鱼形。如果没有几十名士兵徘徊,也没有我自己的恐惧,那我还真会觉得这几道门是壮丽雄伟的杰作。大门阻隔住了另一侧的大桥,以及延伸至海中的爱国者要塞。号角声、喊叫声、笑闹声吵得人受不了,我不得不低下头盯着自己的靴子好喘一口气。如果我还是小贼,我会很乐于见到如此极致的混乱,但我现在更多感觉到的,是濒临崩溃的恐惧,就像磨损的电线极力控制着火花。
“幸好没赶上孤星之夜,”卡尔喃喃自语,神色恍惚,“那时候人们倾城而出,欢度佳节。”
我没力气,也没必要回答他。孤星之夜是银血族的节日,为的是纪念几十年前的海战。对我来说,它没有意义,但我瞥见了卡尔心烦意乱的眼神——他一定不这么想。他在这座城市见识过孤星之夜,并且有着愉快的回忆——音乐、欢笑、绫罗;也许还有水上烟花,皇家盛宴,不醉不归;父亲赞许的微笑,梅温开怀的玩闹——这一切都不再属于他了。
现在轮到我恍惚了。那样的生活已经一去不返了,卡尔,它不会再令你快乐的。
“别担心,”他醒过神,摇了摇头,掩饰着悲伤的苦笑,“我们已经到了。那里就是安全处。”
他指给我看的那座建筑矗立在热闹广场的边上,白色的围墙在乱糟糟的车流人流中显得尤为醒目。它看起来就像座漂亮的城堡,窗子上装着加厚玻璃,台阶通往露台,圆柱上雕出了覆着鳞片的巨型鱼尾。戒备森严的廊桥通道拱悬于海岭宫的钻石玻璃围墙之上,将其与富丽堂皇的庭院连接通达。它的屋顶也是蓝色的,但装饰物不是星星,而是尖钉——冷酷的铁,六英尺长,顶端锋利无比。我猜,这是给磁控者准备的,用来对付任何形式的暴动。其他地方也一样,到处都是银血族的武器:柱子上缠绕着藤蔓和荆棘,是万生人的,满溢着黑水的两个宽大水池,是水泉人的。当然,所有的门前都有全副武装的警卫,手里明明白白地握着步枪。
比警卫更恶劣的是那些旗号,它们在轻柔的海风中摆动,在围墙上、炮塔上和雕着鱼尾形状的梁柱上招摇。那上面不止用银血族的语言写着“安全处”,还有烈焰王冠——黑色、白色、红色,尖角如熊熊火焰般卷曲虬结。它们代表着诺尔塔,代表着整个王国,代表着梅温——代表着我们想要打破毁灭的一切。而在这些旗号之间,在那些镀着金的专属地带,梅温赫然可见——至少,是他的形象。他定定地凝视前方,头上戴着父亲的王冠,眼中承继着母亲的神色,看起来是个年轻但强大的男孩,是位擢升至最终胜利的王子。“国王万岁”,每张画像上那瘦削苍白的脸孔下,都如是呐喊。
可就算是戒备森严,就算是梅温目光如狼,我也忍不住想放声大笑。安全处里脉冲涌动,那电流是我的武器。它比任何磁控者、任何万生人、任何枪炮都强大。它无所不在,它属于我。要是我能恰如其分地使用它,要是我们不必东躲西藏……
要是。我鄙视这个愚蠢的词。
这个词飘在半空,只消伸伸手就能够到。要是我们进不去呢?要是我们找不到艾达或是沃里弗呢?要是谢德没有赶来会合呢?最后的这个假设更深重地煎熬着我。尽管我目力敏锐,也不停地在拥挤的街巷中搜索,却一直都没有看到哥哥的身影。他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应该很好辨认,可是谢德始终没有出现在视野之中。
痛苦侵蚀着我的感官,我费尽心力培养起来的控制力正在渐渐削弱。我不得不紧闭嘴唇,否则就会大声疾呼:我哥哥在哪儿?
“那我们就等着?”法莱问道,她的声音里自有她的担忧。她前前后后地看着,找着,找我的哥哥。“我看,即使你俩联手,没有谢德,也进不去。”
卡尔自嘲地一笑,忙着观察安全处的防护情况,看都没看法莱一眼:“倒也能进去,就是得让整个安全处飞灰烟灭了。未必不是巧招妙计呢。”
“不,绝对不行。”我喃喃自语,想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但是不管我多努力地盯着自己的脚或卡尔的手,对谢德的担心就是停不下来。直到这一刻,我也从未真的怀疑过他会爽约。他是传动者,是身手最快的,几个码头上的暴徒根本不能把他怎么样。在杂市的时候,在我离开他——抛弃他的时候,我就是这样想的。就在几天前,他还为我挡了一颗子弹,我却把他丢给了海盗帮,犹如把羊丢给狼。
回想在纳尔希时,我曾对谢德说,不相信他的话。我想他也不该相信我的话。
我的手指绞着披肩,按着脖子上的肌肉,想缓解疼痛,可是无济于事。此时此刻,我们就在名副其实的行刑队前面晃悠,像笨母鸡盯着屠夫的刀那般傻等。当我为谢德感到恐慌时,我也害怕自己小命不久。我不能被他们抓住。不会的。
“后门。”我说。这不是在提问。每座房子都有门,但也会有窗户、屋顶上的洞、没插好的锁——反正总会有能进去的办法。
卡尔皱着眉毛,有一瞬的不解:战士从来不会屈尊像贼一样行事的。“有谢德在会更好些,”他反对道,“都不会有人知道他进去了。我们只要多等几分钟——”
“我们浪费的每分每秒都意味着将新血置于更危险的境地。再说,谢德也不会找不到我们。”我转身离开通港公路,走上旁边的一条街,卡尔虽然还是在争论,但也跟了过来。“他只要往有烟的地方走就行了。”
“烟?”卡尔的脸煞白。
“一次可控的火警,”计划在我的脑海里飞速成形,词句都有点儿跟不上趟了。“克制的,谋划好的。一截着火的围墙足够拖住他们了,也足够我们找到那些名字。几个叽叽咕咕的水泉人不会对你构成太大威胁的,要是真有威胁嘛——”我虚握拳头,让细小的电火花在手掌上跃动。“那就是我人尽其才的时候了。法莱,你应该熟悉档案系统吧?”
她毫不犹豫地点点头,脸上洋溢着一种怪怪的骄傲。“就这么决定了。”法莱小声嘀咕道,“如果你俩不打算发挥作用,我才不想拖着你们碍手碍脚呢。”
卡尔的目光沉了下去,恐惧的神色让我想起了他已经死去的父亲。“你知道会有什么后果,对吧?”他警告着,好像我是小孩子似的,“梅温会知道这是谁干的,他会知道我们在哪里,知道我们在做什么。”
我转身看着卡尔,有点儿生气,因为我非得解释不可,因为他不信任我做的任何决定。“我们带走尼克斯已经超过十二小时了,就算还没人察觉,也迟早都会被发现。然后,层层上报。你觉得梅温不会盯着朱利安名单上的所有名字?”我摇了摇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早点儿意识到这些。“只要他得知尼克斯失踪了,他就会知道我们在干什么。我们在这儿做什么都无所谓了。今日之后,真正的大搜捕就开始了。全城通缉,见之即杀。那我们为什么不干这一票呢?”
卡尔没说话,但这不代表他就同意了。管他呢,我不在乎。卡尔不了解这一半的世界,不了解我们必须沉进去的阴沟泥潭。但是我了解。
“是时候了,我们不能再放虚招了,卡尔。”法莱也插进来说道。
还是没回答。他看起来颇为沮丧,甚至有些反感。“他们是我的人民,梅儿。”他终于轻声说道。换个人可能会大嚷大叫,但卡尔不会。他的低语也是灼热的,我听见了其中的决然。“我不会杀掉他们。”
“银血族,”我替他总结陈词,“你不会杀掉银血族。”
他缓缓摇头:“我不能。”
“然而就在刚才你还想结束克朗斯的性命,”我尖刻地咝咝作声,“他也是你的人民,或者说,如果你当了国王,他也将是你的人民。不过我猜,他的血色不对,是吧?”
“那——”卡尔结结巴巴地说,“那不一样。如果他跑了,如果他被抓住了,我们就会陷入危险——”
话哽在他的喉咙里,消失了,因为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卡尔是个伪君子,不论他如何口口声声地说着公平,就这么简单。他的血是银色的,他的心是银色的。他永远不会将其他人看得比自己重要。
走开。我很想这么说。这个词是如此苦涩,我无法将它说出口。他的偏见让人怒不可遏,他的愚忠也一样让人火大。应该做的事,我却不能做。我不能让他走。他是一个错的人,我却不能让他走。
“那你就别杀,”我干巴巴地说道,“但是你别忘了,他不会手下留情。我们的族人——还有你的族人,现在追随的是他,他们会为了新国王来追杀我们。”
我伸出伤痕累累的手指,指了指街上那些条幅上的梅温画像。是梅温把银血族送到了红血卫队的枪下,给起义扣上了恐怖主义的帽子,一击即中、让他自己的敌人万劫不复。是梅温杀死了王宫里真正了解我的所有人。卢卡斯、博洛诺斯夫人、我的侍女,只因为了解我的异常之处,他们便送了命。是梅温真正弑杀了父亲,驱逐追杀着哥哥。真正罪该万死的那个人,是梅温。
我有点儿担心卡尔会一走了之。他完全可以消失在茫茫大城市里,寻觅内心仅存的一点儿平静。但是他没有。他的愤怒正燃烧得深沉,其强烈超过了他的理智。他要复仇,我也有一笔账要算——即便搭上我们珍视的一切也在所不惜。
“这边。”他的声音传来。我们已经没工夫细声细气了。
一绕过安全处,来到它的后身,我的感官就全面铺展开来,盯上了装在墙上的几个监视摄像机。我微微一笑,伸手一推,便让它们的线路短路。我的能量流动之下,摄像机一个接一个地失灵了。
后门和正门一样富丽堂皇,只是小一些。宽阔的台阶犹如回廊,门上装着弯曲的钢条,只有四个警卫守在那儿。他们的步枪擦拭得锃亮,拿在手里却显得沉甸甸的——新兵。我留意观察他们胳膊上的颜色饰带,辨认着他们所属的家族和拥有的异能。其中有一个没有饰带——低阶的银血族,没有显赫家世,异能也弱得多。另外三人分别是马里诺斯家族的音爆者、格莱肯家族的冰槊者和格雷科的铁腕人子孙。我暗自庆幸没看到伊格家族的白色和黑色,这样就不会有人窥见瞬时未来,知晓我们的下一步了。
他们眼看着我们走过来,却连站直都不屑。红血族不值得大惊小怪,对银血族来说根本不值一提——他们真是大错特错。
直到我们在后门的台阶前站定,他们才有了点儿反应。那个音爆者,身量比小男孩还矮小,长着吊梢眼、高颧骨,冲我们吐了口唾沫。
“再走一步试试,红血耗子。”他的声音里有种令人不快的威胁。
当然了,我们不会听他的。“我想投诉。”我的声音高亢且清晰,不过仍然垂着脸,不让他们看到。一股热气扑了过来,我用余光看到卡尔握紧了拳头。
那四个警卫爆发出一阵狂笑,相互交换着嘲弄的眼神。那个音爆者甚至还往前走了几步,站到了我面前。“安全处可不管你想干什么,去跟你们的红血探子说吧。”他们又笑了起来,音爆者的笑声尤其刺耳。“我想他们应该还吊在那儿吧,”还是让人恶心的爆笑,“在斯塔克园。”
法莱在我旁边,她的手伸进自己的外套,去掏那把刀子。我瞥了她一眼,希望能拦住她,等到正确时机再挥刀劈刺。
带着钢条的门打开了,一个警卫走出来站在门口,和其他人窃窃私语,而我抓住了其中的两个词:损坏和摄像机。但他们只是耸耸肩,抬头看了看我们头顶上的那些摄像机,不明所以——能明白才怪。
“快滚开,”音爆者一挥手,仿佛我们是应该轰走的狗,“不然就按擅闯罪把你们都抓起来。”
他以为我们会四散逃开——这段时间,被捕和处死已经没什么两样了——但我们还是站在原地不动。这音爆者是个残暴的白痴,要不然我还真会为他感到遗憾呢。
“你可以试试。”我说着用手松开披肩。
它拂过我的肩膀,像一双灰色的翅膀似的落在我的脚边。抬起眼睛目光直视的感觉真好,音爆者脸上的恍然大悟变成了惊恐万状。
我的长相极其普通,棕色的头发,棕色的眼睛,棕色的皮肤;瘀伤遍布,一身疲惫,矮小瘦弱,饥肠辘辘。红色的血,红色的本性。我没打算吓唬谁,但这个音爆者明显是害怕我的。他知道在我的伤痕之下流淌着何种力量。他认得闪电女孩。
他踉踉跄跄的,一只脚绊在台阶上,整个人往后倒下去,半张着嘴,却像是被封印了一切力量,连叫都叫不出声。
“是……是她。”他身后的音爆者结结巴巴地说道。他的手指指着我,颤抖着,但很快就变得冰冷。我不禁意味深长地笑了,双手托起了电火花球。没有什么比它们震颤的嘶鸣更能安慰我了。
卡尔也加入了这戏剧性的一幕。他干脆利落地扯下了自己的披肩——他们曾经追随,而今又惧怕的王子,便现身眼前。他的手环咔嚓作响,燃起的烈焰顺着披肩蔓延过去,犹如一面猛然灼烧的旗帜。
“王子!”那个铁腕人倒吸了口冷气。他目光迷离,犹豫着不知该怎么办。毕竟几天之前,卡尔还是他们眼中的神话,而不是魔鬼。
音爆者先反应过来,伸手摸枪。“抓住他们!抓住他们!”他尖叫起来。我们动作一致地一闪,躲过了他的超音波,背后的窗玻璃应声而碎。
这些警卫因为太过震惊而变得迟钝呆滞。铁腕人不敢靠近,笨拙地想从枪套里抽出手枪,费劲地和自己疾速上升的肾上腺素搏斗着。而那个站在门口的警卫还有点儿小聪明,回身跑回了安全处。要解决其他四人再容易不过了,音爆者根本没机会再出一声就挨了一道闪电。闪电揳入他的脖子和前胸,随后刺进了脑袋。电能爆裂的那一瞬间,我能感觉到他的血管和神经像树枝似的在肉体中张开。他原地倒下,永永远远地沉睡过去了。
一波刺骨的冰冷向我袭来,我连忙转过身子,只见一面冰凌组成的墙扑了过来——是冰槊者。但卡尔使出一记火球,那些冰凌还没碰到我就融化了。火焰迅速向冰槊者和铁腕人蔓延,很快就把他们团团围住,给了我收拾战局的机会。两道闪电呼啸而出,把他们重重地击倒在地。最后一个异能不详的警卫想要逃开,正拽着打开的门。法莱箍住了他的脖子,但他一下把她甩开,让她飘浮在半空。原来是个电智人,不过能力太弱,不足为惧,很快就被了结了。他也倒在地上,肌肉还因为我的电击而微微抽搐。我又对着那个音爆者补了一击,作为对他恶言恶语的回报。他滚下台阶,就像奇隆网子里的鱼。
这一切都发生在一瞬间,安全处的后门还开着,巨大的合页缓缓绞动,我赶在门扇关闭、门闩锁死之前冲了上去,用一只胳膊支住了它。安全处里面的空气凉爽、轻盈,我感觉到了奔涌的电流,在电灯里,在摄像机中,在我自己的手指顶端。我稳稳地吸了一口气,把这些电流全部切断,让整个前厅坠入黑暗之中。
卡尔小心地跨过地上毫无知觉的警卫,法莱却给每个人都好一顿额外臭揍。“为了那些红血探子。”她怒骂着,打折了音爆者的鼻梁。卡尔拦住了她,用胳膊环住她的肩膀,沉沉一叹,把她拉上了台阶,穿过那道敞开着的后门。我最后瞥了一眼天空,便也闪进安全处,把那钢条钢板牢牢地关在了身后。
黑暗的厅堂和切断的摄像机让我想起了辉映厅,想起了那次潜入地下监狱营救法莱和奇隆的情景。可是那个时候,我几乎位同王妃,身着绫罗绸缎,还有朱利安的支持,他用悦耳的乐音催眠了一个又一个警卫,按照我们的目的改写了他们的记忆。那一次的行动干净利落,兵不血刃——只有我自己流了点儿血。而这安全处的情势却完全不同,我唯有祈祷将伤亡降到最低。
卡尔知道应该去哪儿,于是在前面领路,但是面对那些试图阻拦我们的警卫和军官,他做的不过是左躲右闪。作为一个残酷无情的人,他可真够优雅,只是用肩膀推挤撞开铁腕人和疾行者的袭击。他仍然不愿意伤害他们,于是这重担就落在了我身上。闪电和烈焰用起来一样简单,不一会儿就有一连串的阻拦者被我们抛在身后。我告诉自己,他们只是失去知觉了,不是送命,但是,在激烈的打斗中,我也不太能确定。控制电流要比生成电流难一些,所以也许我杀了一两个人吧。我不在乎——法莱也不在乎,她的长刀在黑暗里挥来挥去,刺进抽出,当我们到达目的地——一道无甚特别的门前面时,那把刀子上滴滴答答地沾满了泛着金属光泽的银血。
但门里面有什么特别的东西,我能感觉得到。一架巨大的机器,由电流驱动。
“到了,档案室。”卡尔只是看着这道门,无法回头面对我们刚刚一手造就的屠杀。他说到做到,让烈焰在四周燃烧,筑起了一道灼热的火墙,好掩护我们查找档案。
我们破门而入。我原本以为这里纸页堆积如山,名单是打印出来的,就像朱利安给我的那份那样。但眼前只有一面闪烁着指示灯、镶嵌着显示屏和控制按钮的电子墙。脉冲咝咝作响,因为我对电线的干扰而略显迟钝。我想都没想就把手按在了冰凉的金属板上,平复心绪,调整呼吸。档案机立即响应,咔嗒咔嗒地高速运转起来。一块显示屏亮了,一行行黑白两色的记录看得人头晕目眩。文档飞速掠过,我和法莱叹为观止。我们根本想象不出这种景象,更不用说亲眼一见了。
“炫啊!”法莱屏住呼吸,伸出手试探。她的手指拂过屏幕,细细阅读。上面的大号字母写着“人口普查记录”,下方标注着小号字体“诺尔塔雷根州灯塔区”。
“科昂没有这个?”我问道,不懂她是怎么找到尼克斯的住址的。
她闷闷地摇摇头说:“科昂连邮局都没有,更别提这些了。”她笑着按了一下屏幕下方的一个按钮,然后是另一个,又一个,每按一下屏幕就闪一下,显示出不同的问题。她像个小孩儿似的咯咯发笑,继续按着玩儿。
我压住她的手:“法莱。”
“抱歉,”她说,“能否帮个忙,殿下?”
卡尔仍然站在门边没动,前前后后地张望着,提防着警卫:“蓝色的,上面标着‘搜索’。”
我赶在法莱前面按下了卡尔说的那个按钮,屏幕黑了一瞬,接着变成了蓝色,三个闪烁的白色方框里分别有三个选项:按姓名搜索,按位置搜索,按血族搜索。我犹豫了一下,按下了标着“选择”的按钮,选了第一个选项。
“输入姓名,然后按‘开始’。找到之后按‘打印’,就会有一份副本了。”卡尔指点着。但这时,一声尖叫咒骂让他猛地回过头去——一名警卫撞到了火墙,被烫得够呛。枪声响了,我真有点儿可怜那个警卫,竟然会用子弹去对抗卡尔的烈焰。“快点儿!”卡尔说。
我的手指摸索着键盘,笨拙地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敲出“艾达·华莱士”这个名字。机器又呼呼地运转起来,屏幕连着闪动了三次,最后显示出一整屏的档案记录,其中甚至包括一张照片——就是身份证明上的那张。我盯着这位新血的照片,将她金棕色的皮肤和温柔的目光尽收眼底。她看起来很悲伤,即便在这么小的照片上。
枪声又响了,让我一下子回过神来。我将注意力集中在文档上,在艾达的个人信息里寻找着有用的东西。她的出生日期和出生地我已经知道了,血液的突变印证着她和我一样是新血。法莱也在搜索,一目十行地掠过那些信息。“在这儿。”我指给她看,这是这几天里最让我开心的时刻了。
职业:女佣;雇主:领主雷姆·罗翰波茨;地址:哈伯湾运河街区水滨广场。
“我认识那儿。”法莱说着猛按下“打印”键。机器吐出一张纸,上面是复制好的艾达的信息。
机器嗡嗡作响,下一个名字检索得更快了。沃里弗·高尔特。职业:
推销员;雇主:高尔特啤酒厂;地址:哈伯湾三石街区查赛路巴特尔园。这么说,克朗斯至少没撒谎。要是还能再见面,我一定会好好跟他握个手的。
“快好了吗?”卡尔在门边喊道,他的声音里带着紧张——这只会出现在水泉人冲过来,火墙就要被扑灭的时候。
“快了。”我咕哝着,再次按下按键。“这机器不是只管哈伯湾的对吗?”卡尔没回答,他正忙着撑住烈焰屏障,但我知道自己猜得没错。我笑了笑,从夹克里掏出名单,用大拇指捻开第一页。“法莱,把那个屏幕也打开。”
她像兔子似的立刻行动起来,满心欢喜地按动键盘,让旁边的一块屏幕也嗡鸣着亮了起来。我们互相传递着名单,键入一个又一个名字,收好一张又一张打印副本。属于灯塔区的一共有十人:纽新镇贫民窟的一个女孩,坎科达的一个七十岁的老奶奶,巴恩群岛的一对双胞胎兄弟,等等。打印纸堆在地上,每一页都比朱利安名单上的要详细得多。取得如此进展让我兴奋不已,欣喜若狂,但这快意戛然而止——这么多名字,这么多人要去解救。而我们的行动太慢了。我们没有办法像此刻检索打印似的一下子就找到所有人,就算有飞机,有档案,动用法莱的地下隧道,也是难上加难。总会漏掉一些人,这是无法避免的。
这时,我身后的墙壁炸裂开来,我的思绪也暂时告一段落。爆炸扬起了浓浓的灰尘,隐约可见一个有着灰色皮肤、壮得像个破城锤一样的人影。我刚认出这是个石皮人,他就冲了进来,将法莱拦腰举起。法莱仍然紧紧攥着打印出来的文件,将这珍贵的纸页从打印机上撕了下来。一长串纸页在她身后散开,像是投降的白旗。
“你们被逮捕了!”石皮人大吼着,把法莱掼向远处的窗户。她的脑袋重重地撞碎了玻璃,翻着眼睛倒下了。
而后那面火墙也扑进了屋子,卡尔周身围绕着烈焰,像头疯狂的公牛。我从法莱手里扯过打印纸和名单,一股脑儿地塞进衣服,免得它们付之一炬。卡尔动作极快,已然忘记了自己不伤害银血族的誓言。他把石皮人从法莱身边拖开,用火焰逼迫他穿过墙上的那个洞,退到屋外。火苗升起来了,阻止石皮人再次闯入——只是暂时。
“好了没有?”卡尔吼道,他的眼睛犹如燃烧的爆炭。
我点点头,望向那档案机。它悲悲戚戚地嗡鸣着,像是已经知道我要对它做什么了。我将超过荷载极值的电流注入它的电路,给了它破坏性的一击。所有的屏幕和闪烁的光标都在闪电火花中爆炸燃烧,将我们的所作所为一笔勾销。“好了。”我说。
法莱从窗户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一只手捂着头,嘴角流着血,但好歹还站得住。“我看只能从这儿撤了。”
只瞥一眼窗外——这天然的撤退通道——我就知道这太高了绝不能跳下去。而大厅外面的叫喊声和脚步声又像诅咒一样闹个不停。“往哪儿撤?”
卡尔只是做了个鬼脸,张开一只手撑在光亮的木质地板上。
“下去。”
一枚火球在我们脚下爆炸,击穿了木头,烧焦了繁复的装饰和结实的梁架,犹如一条狗吞咽着肥肉。地板瞬间裂开,崩塌下陷,我们落在了下一层的房间里,随后又是另外一击。我吓得膝盖发软,但卡尔一只手拎住我的衣领,不让我摔倒。他拖着我,一刻也没有松开手,来到了另一扇窗子前面。
我立刻就明白了应该怎么做。
烈焰和闪电击穿了厚厚的窗格,随后纵身一跃,我原本以为会掉进空气稀薄的半空,然而却落在了坚硬的地面上,沿着石头铺就的廊桥通道滚了几下。法莱紧随在后,惯性让她撞上了一个目瞪口呆的警卫。没等他反应过来,法莱就把他从廊桥上推了出去——“砰”的一声,显然这着陆并不怎么让人愉悦。
“快走!”卡尔一边吼一边翻身站了起来。
脚步声隆隆作响,我们风驰电掣地沿着廊桥通道往前跑,从安全处冲向皇家殿阁海岭宫。它比白焰宫小,但是一样令人生畏——也是卡尔熟悉的所在。
在通道的尽头,一扇门徐徐打开,我听见更多警卫、更多军官的叫喊声——那是名副其实的行刑队。不过卡尔没打算硬碰硬,而是猛地把那扇门关上,手上燃起火苗,把它焊死了。
法莱疑惑不决,来回看着锁死的门和我们背后的通道。这看起来就像个陷阱,比陷阱更糟。“卡尔——”她开口说道。但卡尔没理她。
他向我伸出手,眼睛里闪着我从未见过的神采——纯粹的烈焰,纯粹的火。
“我要把你丢出去了。”他毫无修饰地说道。在他身后,那扇焊死的门正被什么推撞震颤着。
我来不及争论,甚至来不及提问。我的思绪乱成一团,被极度的恐惧狠狠攫住,但是我抓住了他的手腕,他也紧拉住我。“撞上的时候炸了它。”他相信我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他沉了口气,把我举起来,朝着窗子猛推了过去。窗户闪闪发亮,我暗自祈祷它千万不要是钻石玻璃做的。就在我要飞扑上去的那一刹那,我放出了闪电。玻璃爆裂开来,瞬间碎成了数不清的碎片,我穿越而过,落在了蓬松的金色地毯上。这儿堆满了书籍,有一股熟悉的旧皮革和纸张的气味——一定是皇家图书馆了。随后,法莱也从窗洞扑了过来。卡尔瞄得挺准,她正砸在我身上。
“起来,梅儿!”她厉声说着一把把我拽起来,简直要把我的胳膊扯断。她的头脑比我转得快,已经先冲到了窗洞边,伸出了双臂。我晕头转向地学着她的样子,但是脑袋还乱得很。
在我们上方的廊桥上,警卫和军官潮水一般地从两个方向涌了进去,而在正中,是烈焰的化身。有一瞬间它仿佛静止不动了,但随后我就明白了,它是冲着我们来的,跳跃、猛扑、坠落。
卡尔的火舌撞到墙壁便熄灭了——他没扒住窗框。
“卡尔!”我大叫着,俯着身子,差点儿也要跳下去了。
他的手擦着我的手滑了下去。我的心脏像是漏跳了一拍,以为自己就要眼睁睁地看着他摔死了。然而他却没有继续下坠,另一只手被法莱死死地拉住了。法莱大吼着,衬衫下面的肌肉紧绷凸出,天知道她是怎么拽住这两百磅的王子的。
“抓住他!”她叫着,关节都发白了。
可是我却抬手向上,对着廊桥发出了一击闪电。那些卡尔一手训练出来的警卫四散开来,是最容易击中的目标。他们弯腰屈膝地瑟缩着,石材开裂,一块块地坠落。只要再有一击,它就会彻底坍塌了。
我想让它塌掉。
“梅儿!”法莱尖叫。
我不得不转身伸手,不得不去拉拽。他攥住了我的手,重力之大几乎要把我的手腕捏碎。不过我们还是拼尽全力,迅速地把他往上拉,拖着他翻过了窗框,一起向后摔倒。四周只有劫后余生的寂静和一屋子的书。
即便是卡尔也被这生死一线吓得不轻,他躺了几秒钟,睁大双眼,重重地喘着气。“多谢。”他最终挤出两个字。
“有情后补吧!”法莱怒气冲冲地说。她也像拉我那样,把卡尔拽了起来。“快带我们出去!”
“哦。”
不过,卡尔没有带着我们走向图书馆那华丽的大门,而是穿过屋子,来到一面摆满书架的墙边。他观察了一会儿,像是在寻找什么,努力地回忆着什么。他嘀咕了几句,用肩膀撞击着书架的一处,直到它向两边滑开,露出一条狭窄、倾斜的暗道。
“进去!”他叫着,推了我一把。
我的脚跨过台阶,仿佛一下子迈进了百年之前。我们顺着这条平缓的螺旋楼梯往下走,四周是昏暗的灯光和呛人的灰尘。墙壁很厚实,由古老的石头砌成,要是有什么人尾随而来,我肯定听不到动静。我本想试着推断出我们要去哪儿,但我内在的方向感已经乱套了。我不认识这个地方,不知道要去哪里,我只能跟随。
前面出现了一堵墙,暗道似乎是个死胡同。就在我想要用电击开路的时候,卡尔却把我拉住了。“简单。”他说着伸出手撑住一块看起来磨损得很厉害的石头,然后把耳朵贴了上去,屏息静听。
除了耳朵里奔突的血流声和急促的呼吸声,我什么都没听到。但卡尔听到得更多——呃,也许是更少。他垂下脸,露出一种让人难以名状的沉郁神情。那不是恐惧,虽然他有权利感到害怕,可他相当平静,很是怪异。他眨了几下眼睛,竭尽全力地凝神听着墙外的声音。我很想知道这是他第几次这么干,第几次偷偷溜出这座宫殿。
不过在那时,他身边有警卫保护、服侍。但现在,他们只想杀了他。
“跟紧我,”他终于轻声说,“向右两次,然后向左,就到前院了。”
法莱把牙齿咬得咯咯响。“前院?”她急了,“你想让他们干得更容易吗?”
“前院是唯一的出口,”卡尔回答,“海岭宫的隧道关闭了。”
法莱挤眉弄眼的,握紧了拳头。她的双手空空如也,那把刀子早就不知去向了。“我们在路上能经过军械库吗?”
“但愿。”卡尔咝咝吸气,然后瞥了我一眼,看了看我的手。“有我们俩就够了。”
我只能点头。我们经历过更糟的呢,我对自己说。
“准备好了?”他低语。
我咬紧牙齿:“准备好了。”
那堵墙绕着中轴旋转,缓缓地打开了。我们一起走了出去,极力控制着步伐,不让暗道的另一边响起回音。像图书馆一样,这个地方也是空荡荡的,布置精美,到处都是奢华的黄色装饰。整个屋子弥漫着一股弃置和忽视的气息,就连那褪色的金色挂毯也是。卡尔几乎停住了步子,凝视着那些颜色,但还是催促我们离开。
向右两次,我们穿过了另一条暗道,还有一架两端开门的衣橱。热量从卡尔身上四散而出,准备好了不得不释放的烈焰风暴。我的感觉也一样,胳膊上的汗毛随着电流竖了起来,就要在空气中噼啪响起了。
近处的门外,有声音响了起来。人声和脚步声。
“向左。”卡尔小声说道。他伸手想拉住我,但略微一想还是作罢。我们不能冒险触碰彼此,现在绝不行——这触碰是致命的。“你快跑。”
卡尔率先出手了,门外的世界立即被猛火冲得震颤不已。大火蔓延到了宽阔的前厅,攀上了大理石和厚实的地毯,最终烧到了镀金的墙上。火舌舔舐着那幅俯瞰整座厅堂的画像。那是一幅巨大的人像画,崭新绘制的,新国王——梅温。他像个滴水兽似的冷笑着,直到火苗烧着了画布。烈焰的温度极高,那精心描摹的嘴唇开始熔化,扭曲成讥刺嘲讽的神情,与他畸形的灵魂相得益彰。唯一没有被大火席卷的只有对面墙上的两面金色旗帜,丝缎旗面上满是灰尘。它们属于谁,我不知道。
那些等着我们自投罗网的警卫一片鬼哭狼嚎,身上着了火,四处逃命不想被活活烧死。卡尔劈开火焰,他的脚步为我们踏出了一条安全通道。法莱紧随其后,夹在我俩之间。她捂着口鼻,免得吸进浓烟。
剩下的那些警卫和军官,大多是水泉人和石皮人,他们不怕火,却无法不怕我。这一次,我的闪电向四面八方射出,形成了一张极其明亮刺目的电网。我只管护住卡尔和法莱,至于其他人,可就没那么幸运了。
我生来就擅长奔跑,但呼吸刺痛着我的肺。每一呼每一吸都越来越困难,越来越痛。我告诉自己这是因为烟尘,但是当我跑到海岭宫壮丽的前门时,疼痛并没有消失,而是变成了另一种痛苦。
我们被包围了。
一排又一排的身着黑色制服的军官,身着灰色军装的士兵,挤满了前院。他们全都荷枪实弹,在等着我们。
“你被逮捕了,梅儿·巴罗!”一个军官叫道。他的一只胳膊上缠绕着开花的葡萄藤,另一只手上则拿着枪。“你被逮捕了,提比利亚·卡洛雷!”他结结巴巴地念出卡尔的名字,不太敢这样不恭不敬地直呼王子。要不是在这种情势之下,我没准儿会大笑起来。
在我们之间,法莱昂然伫立。她手无寸铁,没遮没挡,但仍旧拒绝屈膝。她的强韧令人震惊。
“现在怎么办?”我轻声问道,但是已经知道不会有答案了。
卡尔来来回回地看着前方后面,寻找着不可能找到的一线生机。最终,他的目光落在了我身上。它们是那样空洞,那样孤独。
这时一只温柔的手握住了我的手腕。
世界倏尔漆黑一片,我被挤压着穿梭其间,窒息,幽闭,好长一阵子动弹不得。
谢德。
我讨厌隔地传动的感觉,这一刻却享受其中。谢德没事,我们也得救了。突然,我双膝着地,眼前是一片鹅卵石。这条潮湿小径远离了安全处、海岭宫,远离了警卫军官的火力杀伤地带。
有人在附近呕吐——法莱,听声音就知道了。隔地传动外加脑袋狠撞窗玻璃,一定是不太好的组合。
“卡尔?”我冲着已经凉下来的傍晚空气问道。隐隐的恐惧袭来,犹如寒潮的第一道涟漪,但他很快在几英尺之外回应了我。
“我在这儿。”他伸手碰了碰我的肩膀。
但我没有靠向他的手,让他此刻已经温和的热度将我裹挟。我躲开了,呻吟着站起身来,看着谢德站在我的面前。他神色黯然沉郁,犹有怒意,我则在心里责骂着自己:我不该丢下他不管,那么做是我错了。
“我——”我开口想要道歉,但是话没说完,他就冲过来抱住了我,胳膊搂住我的肩膀。我用力地紧紧箍住了他。他还在微微发抖,为他的小妹妹忧心忡忡。“我没事。”我极轻地说道,只让他一个人听见了这句谎话。
“没时间了。”法莱吐了口唾沫,费力地站起来,她打量着四周,仍然有些摇摇晃晃,但还是推断出了我们的位置。“从那边过去就是巴特尔园,往东,几条街的距离。”
沃里弗。“好。”我点头,伸手扶着她站稳。我们不能忘记肩上的重任,即便是刚刚逃过一劫。
但我还是望着谢德,希望他能理解我内心的谎言。他只是摇头,没理会我的歉意。那不是因为他拒不接受,而是他不想让我道歉。
“带路吧。”他转向法莱,眼神柔和了些——她伤痕累累且头晕目眩,但仍然有毅力继续。
卡尔也不习惯隔地传动的感觉,慢慢地站了起来。他尽可能快地调整好自己,跟着我们穿梭在这个名叫“三石”的街区里。他身上还缭绕着烟尘的气味,仿佛自身深处泛起的愤怒。在安全处,银血族死伤无数,那些男女不过是奉命行事——曾经听奉他的命令。这不是件容易接受的事,但他必须强迫自己。如果他想和我们在一起,和我在一起。他必须为自己的立场做出选择。
我希望他选择的是我们这一边,我希望再也不要看到他空洞的眼神。
这是红血族的街区,目前还算相对安全。法莱领着我们在弯弯曲曲的小巷里潜行,有一两次还钻进了空置的店铺躲避盘查。警卫在主街上大喊大叫,东奔西跑,想重新整队弄清楚安全处到底出了什么事。他们并不是在搜寻我们,现在还不是。他们还没意识到谢德是什么人,能以多快的速度把我们带到多远的地方。
我们贴在一堵墙下,等着一个警卫从旁边走过。他茫然困惑,心烦意乱,就像其他人一样,而法莱让我们藏在了阴影里。
“对不起。”我小声对谢德咕哝着,明白自己必须把话说出来。
可他还是摇头,甚至还用拐杖轻轻拍了我一下:“别说了,你不过是做了不得不做的事。再说你看啊,我也没事,没受伤。”
没受伤。身上没受伤,心里呢?我背叛了他,背叛了我的哥哥——像某人一样。我几乎要愤怒地吐口水了,希望把这想法从头脑里驱逐出去:我和梅温竟有异曲同工之处。
“克朗斯呢?”我转换了话题。
“我把他带出了海盗帮的地盘,他就自己走了,火烧眉毛似的跑掉了。”谢德眯起眼睛,回忆道,“他把三个水手党活埋在隧道里,没地方可去了,不能再留在这儿了。”
我懂那种感觉。
“你呢?”他仰了仰下巴,粗粗示意着海岭宫的方向,“在那之后?”
在差点儿死掉之后——再一次。
“我刚才说了我没事啊。”
谢德抿着嘴唇,并不满意:“好吧。”
我们陷入了一动不动的静默中,等着法莱继续往前走。她一直紧靠在小巷的墙壁上,但当一群吵闹的孩子从前面经过时,她动了。我们就把这群小孩作为掩护,穿过了一条宽一些的马路,然后又陷入另一片街巷的迷宫里。
我们弯着腰钻过一片低矮的拱棚——确切的说是其他人弯腰低头,我则只是直着身子走而已。但是,还没等我走到另一边,谢德突然停住了,他伸出没拄拐杖的那只手,不让我往前走了。
“我很抱歉,梅儿。”他说道。这道歉让我不知所措。
“你抱歉?”我差点儿笑出来,“有什么好抱歉的?”
他没回答,但是满面愧疚。他向后退了几步,让我看见了拱棚的另一边,刺骨之寒席卷了我的全身。
那是一片空旷广场,明显是红血族使用的:巴特尔园。它虽然朴素简单,维护得却不错,满是新鲜的植物和灰色的战士石雕。正中央的雕像最大,它背上挎着枪,一只胳膊伸向半空。
它的手指向东方。
手指上挂着一条绳子。
绳子上吊着一具尸体。
尸体穿戴整齐,也没佩戴红血探子的徽章。他年纪不大,身材矮小,皮肤还没有变得僵硬。他被绞死的时间不久,可能只有一两小时。但广场上既没有哀悼者也没有警卫,没有人来这儿探视围观。
尽管他沙色的头发挡住了眼睛,面孔也模糊不清,我却明明白白地知道这个男孩是谁。我在档案中看到过他,他在证件照片上对我微笑。可现在他永远都不会笑了。我知道会发生这种事。我早就知道。但这不会让我更轻易地感受到痛苦,或是挫败。
他是沃里弗·高尔特,新血,现在已是无生命的躯壳。
我为这从未谋面的男孩落泪了,为我没来得及救出他而落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