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莱比奇隆矮,但她的步伐快而从容,很难跟得上。我竭尽全力,几乎是小跑着,才能跟着她在潜艇的走廊里穿梭。像之前一样,红血卫兵们让开了路,但法莱经过时,他们把手放在胸前,或把手指放在眉边,向她行礼致敬。我得说,法莱的形象确实让人印象深刻,那些伤疤伤痕就像珠宝一样熠熠生辉。她看起来根本不介意衣服上的血迹,满不在乎地用手蹭了蹭。有些血迹可能是谢德的,她从他肩膀上挖出了弹头,眼睛都没眨一下。
“我们可没把他锁起来,如果你是那么认为的话。”她轻巧地说道,仿佛谈论监禁中的卡尔不过是随意的闲聊。
我还没傻到就此上钩,至少现在不会。她在试探我,观察我的反应,检测我的忠诚。但我已经不是那个向她求助的女孩了,也不再那样轻易地就能被人看透。我曾在刀锋上求生,用一个谎言平衡另一个谎言,隐藏真实的自己。而现在,我要做的也没什么两样,真正的想法,要深深埋藏。
于是我笑了,那笑容已在伊拉王后的宫廷里锤炼完美。“显而易见,这些都没被烧掉呢。”我指了指金属舱壁。
我观察她正如她观察我。她很好地掩饰住了自己的表情,但眼睛里还是闪过一丝意外。意外和好奇。
我忘不掉她在地下列车上是怎样对待卡尔的——手铐脚镣、荷枪的卫兵,还有轻蔑鄙视。卡尔则像条丧家之犬似的听之任之。在遭受了弟弟的背叛和父亲的可怕死亡之后,卡尔已经失去了斗志。我不会责怪他,法莱却不懂得他的心——或者说,不懂得他的力量——但我懂。她不知道他——或者某一层面上——我,有多么危险。就算是现在,即使浑身是伤,我也能感觉到身体深处的能量正呼应着潜艇里的电流脉冲。
只要我想,我就能控制它,就能把所有电力驱动的东西关闭,就能把我们都淹死。这样暗含杀机的想法让我脸红,让我尴尬,但同时也让我感到安慰:在这艘满载着战士的船上,我才是最了不起的武器,而他们对此全然不知。
我们看上去来弱小,因为我们意图如此。谢德谈论红血卫队的时候是这样解释他们的动机的,现在我却在想,他这些话是否另有他意,就像很久以前写给我的那些信里的字句一样。
卡尔所在的房间位于潜艇的最深处,与船舱里的喧闹忙碌隔绝开来,连房门都几乎隐藏在一堆绳索和空板箱后面。这些板箱上印着阿尔贡、哈文港、科尔沃姆、哈伯湾、德尔菲,甚至还有贝勒姆等皮蒙山麓以南的地名。板箱里装过什么,我不得而知,这些银血族的城市名称,却让我的脊背一阵寒凉。偷来的。法莱注意到我盯着那些箱子,并不打算解释什么。尽管我们在她所谓的“新血”上勉强达成了一致,我却仍然没有走进她内心的秘密圈子。我想卡尔对此也许能有些办法。
不论是哪种能量在驱动着潜艇,巨大的发动机都是必要的,它在我脚下震颤着,摇晃着我的脊骨。我厌恶地皱起鼻子,法莱可能确实没锁住卡尔,但她也绝不会多温和地待他。在这种吵得要命、震得要死的地方,卡尔可能根本无法入睡。
“你只能把他安置在这儿了是吗?”我瞥了一眼那局促的角落。
法莱耸耸肩,大力拍门:“反正王子并没提出异议。”
我们没等太久——尽管我很希望能多点儿时间整理好自己的心境。转轮锁动了几下,叮当作响,很快就打开了。铁合页发出刺耳的声音,卡尔拉开了门。
看到卡尔无视伤痛,昂然站立,我毫不惊讶。他生来就时刻准备着成为战士,早已习惯了割伤擦伤,但内心的伤痕,他并不懂得如何隐藏。他躲避着我的注视,转而看着法莱——她根本不知道也不在乎这位王子是不是心碎。突然间,我觉得自己身上的伤其实没那么痛。
“法莱上尉。”卡尔说,好像她打扰了他的晚餐时光似的。他用不耐烦来掩盖伤痛。
法莱可不会容忍他的不耐烦。她冷哼着甩了甩短发,甚至伸手就要关门。“噢,你不想见人吗?算了,我真是不礼貌。”
我暗自庆幸奇隆没跟着一起来,他对卡尔的态度只有更糟。早在他们在干阑镇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就讨厌卡尔了。
“法莱。”我从牙缝里挤出一个词,用手撑住了门。令我高兴——但也厌恶的是,她一下子躲开了我的触碰。她的脸红了,为自己和自己的恐惧而感到窘迫。尽管外表强硬,她其实和那些红血卫兵一样,害怕闪电女孩。“我们在这儿就好。”
法莱的脸微微抽动,那是对自己的,也是对我的恼怒。但她点点头,似乎很乐于躲开我。她狠狠地瞥了一眼卡尔,就转过身迅速消失在走廊里。随之而来的是她发号施令的声音,听不出具体是什么,但很强势。
卡尔和我盯着她的背影,然后盯着舱壁,然后盯着地板,然后是自己的脚,就是不敢看对方。我们害怕回忆起前几天,害怕回忆起上一次在门廊上注视彼此的时刻,害怕回忆起共舞的情景,还有之后偷偷的亲吻。因为那是另一个人生,因为那已成过往:与梅瑞娜、堕落的王妃共舞,而梅瑞娜已经死了。
但她的记忆还在。当我走过去的时候,我的肩膀擦过他结实的胳膊,我记得他的气味,他的气息——热量、木质的烟气、日出——但这些都已不在。现在他身上只有血的气味,皮肤是冰冷的,而我对自己说,再也不要体验他的气息了。
“他们对你不太糟吧?”我先开了口,从最简单的话题开始。其实只要看看这狭小但整洁的屋子就能知道,但我还是想打破沉默。
“是的。”他仍然站在开着的门那里,思考着要不要把它关上。
我看见舱壁上有个仪表盘,盖子打开来,露出了里面纠缠的电线和开关。我忍不住轻笑起来:卡尔成了修补匠。
“这算是聪明?一条接错了的电线……”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但还是露出安慰的微笑:“我一直被之前设定的线路耍得团团转。别担心,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我们都故意忽略了话里的双关,任由它去。
卡尔最终还是关上了门,不过没上锁。他的一只手撑在金属舱壁上,手指张开,似乎想要抓住什么。那只燃火者的手环仍然挂在他的手腕上,亮银色和暗灰色交缠。他注意到我的视线,便把脏兮兮的袖子拉了下来。我猜可能没人想到,他也需要换换衣服。
“只要我不抛头露面,就没有人会想到我,”他说,走回仪表盘那里摆弄着,“这也是一种温和对待。”这笑话听起来空洞而荒芜。
“我可以让他们不打扰你,如果你希望如此的话。”我飞快地说。事实上,我并不知道此刻卡尔想要什么。除了复仇,我们再没有一致的地方了。
他挑起眉毛,似乎觉得好笑:“噢,现在这事是闪电女孩负责了吗?”他没给我机会反唇相讥,向前跨了一步拉近和我的距离。“我觉得,你和我一样,被圈禁起来了,”他眯起眼睛,“不过你看起来还没发现。”
我脸红了,因为愤怒——还有尴尬:“圈禁?被关在壁橱里的人不是我好吧?”
“当然,你正忙着四处巡游示众呢,”他向前靠了靠,那种熟悉的热度回来了。“再一次。”
有一部分的我想给他一巴掌。“我哥哥绝对不会——”
“我也曾以为我弟弟绝对不会,可是看看我们落到何种地步!”他大发雷霆,张开胳膊挥舞着,指尖触到了两侧的舱壁,狠狠剐蹭着这囚禁自己的监牢——我害他陷进的监牢。而他也把我一起囚禁在此,不论他知不知道。
他的身上泛起了灼热的温度,我不得不退后一点儿。卡尔注意到我的反应,放下胳膊,沉下目光,平复了情绪。“抱歉。”他挤出两个字,伸手撩开额头上的一撮黑发。
“别对我说抱歉,我不配。”
他斜眼瞥着我,眼神黯淡,却没有生气。
我松了口气,向后靠在另一侧的舱壁上,两个人之间的空间就像鲨鱼的大嘴。“你知道有一个地方叫‘塔克’吗?”
幸亏转换了话题,这让卡尔振作起来,重新恢复成了王子的角色。即便没有王冠,他看起来也颇具君威,姿态优雅完美,两手交叠着放在背后。“塔克?”他重复道,仔细思索着。他拧起了眉毛,在额头中间挤出一条深深的沟壑。他沉默的时间越长,我的感觉就越好,如果他也不知道那个岛,就意味着没几个人知道。“我们现在是要去那里吗?”
“是的。”我想是的。突然,一个想法钻进了我的脑袋里。我想起了在朱利安的课堂上、在宫廷里、在角斗场上学到的——任何人都可能背叛任何人。“谢德是这么说的。”
卡尔没理会我的犹豫不决,他没戳穿就已经足够善意了。“我想那应该是座岛,”他终于说道,“远离海岸线,不属于诺尔塔境内。在那儿建立据点或基地不合情理,因为那里甚至都没什么好防御的,不过是一片开阔洋面。”
我肩上的重负好像卸下了一点儿,我们暂时是安全的。“好,好啊。”
“你哥哥,他像你一样,”这不是个问句,“也是与众不同的。”
“是啊。”这还有什么可说的?
“他还好吗?我记得他受伤了。”
即便手下没了兵,卡尔仍然有着将军的本性,关注着士兵和伤员。
“他没事,谢谢。他为我挡了几颗子弹,不过他会好起来的。”
提到子弹,卡尔的目光闪烁,最终他直视着我,打量我擦破的脸和耳边干掉的血迹。“那你呢?”
“我伤得更重。”
“是的,我们伤得更重。”
我们一下子陷入了沉默,不敢再深谈下去,但仍然凝视着彼此。突然间我觉得难以承受他的存在,可是也不想离开。
潜艇传递出了某些信息。
在我的脚下,发动机隆隆震颤,它的电流脉冲正在改变节奏。“我们快要到了。”我喃喃自语,感受电流起伏着流向潜艇的其他地方。
卡尔还没感觉到什么。他感觉不到,但是也没质疑我的直觉。他亲眼见过我的异能,比这儿的所有人都要清楚。他比我的家人更了解我,至少是此刻。老妈、老爸、吉萨、哥哥们,都在岛上等着我,我很快就能见到他们了。他们在那儿,他们是安全的。
但是我能和他们在一起待多久,我不知道。我不能在这岛上停留很久,因为我还要去为新血做些什么。我必须回到诺尔塔,用法莱给我的任何帮助任何手段,去找到名单上的那些人。我根本不想考虑这些,脑袋里却嗡嗡作响,试图想出个计划来。
警铃突然响起来,房间顶上的黄灯也同时亮了起来。“真是惊人。”我听见卡尔小声咕哝着,为这了不起的机器片刻出神。我能肯定他很想一探究竟,但这儿可容不下一位好奇的王子。那个把自己埋在图纸堆里,照着草图造出一辆车子的男孩,在这世界上已无立足之境。是我杀了他,正如我杀了梅瑞娜。
除了卡尔痴迷机械的思绪和我对电流的感知,我们对即将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当潜艇转弯上浮的时候,整个船舱都倾侧了。我们大吃一惊,没能站稳,摔倒在地,先撞到了舱壁,又和对方撞到了一起。我们的伤口重重地碰撞,两人都因为吃痛而咝咝吸气。但是碰到他的身体,这感觉直刺记忆深处,更让我难受。我马上爬开了。
我缩成一团,揉着一处擦伤。“需要莎拉·斯克诺斯的时候她在哪儿?”我嘀咕着,希望那位皮肤愈疗者能来治好我们的伤。她只要轻轻碰一下就能消除所有疼痛,让我们恢复成战斗模式。
卡尔脸上显露出更多痛苦,却不是因为身上的伤口。干得好,梅儿。
简直是杰作,提起那个女人,知道他母亲是被王后谋杀的女人,没人相信的女人。“对不起,我不是故意——”
他挥挥手打断了我,自己站起来,一只手撑着舱壁保持平衡。“没关系。她是——”这话又凝滞又僵硬,“是我自己选择不听她的话,我不想听。那是我的错。”
我只见过莎拉一次,那次伊万杰琳差点儿在训练课上让我身份曝光。是朱利安请她来的——朱利安,那个爱着她的人——然后看着她治好了我流血的脸和擦伤的背。她的眼神哀伤,两颊深陷,舌头被整个割掉了。这样她就不能再说出反抗王后的话,说出那些没有人相信的真相。伊拉杀了卡尔的母亲、心音人王后柯丽、朱利安唯一的妹妹、莎拉的挚友。但是似乎没有人在意这些,转移目光避而不谈,是最容易的了。
梅温当时也在,他憎恨莎拉如入骨髓。现在我知道是为什么了,因为她让他的假面出现了裂痕,揭露了他掩盖在花言巧语和温柔微笑之下的真面目。可是我像卡尔一样,也对摆在面前的真相视而不见。
也许,她和朱利安都已经死了。
突然,金属舱壁的噪音和我耳朵里的爆破音加重了。
“我得把这玩意儿关上。”
虽然船舱怪异地倾斜着,耳朵里的声音也响个不停,我的脚还是知道它们要去哪儿。它们并未遗忘干阑镇的烂泥塘,没忘记那些穿梭在小巷里的夜晚,也没忘记训练课上的障碍物。我扳开门,像个溺水的人似的喘着粗气,但船舱里滤过的陈腐空气没让我觉得舒服。我需要闻闻树、水、春天的雨,甚至是夏天的热风或冬天的雪——只要能让我记起这令人窒息的罐头盒之外的世界,任何东西都好。
卡尔让我先行一步,自己跟在后面,他的脚步沉稳缓慢,并不想赶上我,而是给我足够的空间。要是奇隆也能这样该多好。
他从远处的走廊靠近,借助手柄和轮转锁在倾斜的船舱里保持平衡。看到卡尔的时候,他的笑容消失了。虽然没有冷嘲热讽,却是一脸的漠然。我猜,奇隆是以为忽视比公然对抗更能激怒王子——或者是他不想在这样拥挤的船舱里试验人体喷火器。
“我们正在上浮。”他说着来到我旁边。
我紧紧抓住手边的格栅,努力站稳:“是哦?”
奇隆咧嘴笑了,他靠在我前面的舱壁上,双脚踩在我的另一边,算是所谓的挑战。我能感觉到背后卡尔释放的热量,但他转而另择他路,没说什么。
我再也不想成为他们这种破游戏中的争夺对象了,之前的那些我已经受够了。“那个姑娘——叫什么来着——莉娜,她怎么样了?”
这名字仿佛扇了奇隆一记耳光,他的笑容僵住了,一边的嘴角耷拉下来:“我想她很好。”
“很好,奇隆。”我友好地,也许还有点儿屈尊降贵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这种反败为胜感觉很不错。“我们应该可以成为朋友。”
潜艇放平了,但是没人摇晃,就连卡尔也没有。他不像我抓着格栅,也不像奇隆那样有一双久经渔船打磨的抗晃动的腿,而是紧绷绷地站着,像拉紧的绳子,等着我打头走。想到王子竟然会等着我的首肯,这本可以让我笑出来,但此刻我又冷又累,除了继续往前走以外无力做别的事了。
于是我顺着走廊走,后面跟着卡尔和奇隆,来到我们最初进入潜艇时用过的梯子那里。一群红血卫兵正等在旁边。伤员先走,他们被固定在临时担架上,向上升起,外面是空旷的夜色。法莱指挥着大伙儿,她的衣服上沾了更多的血迹。她面色冷漠,嘴上咬着注射器,为伤员绑紧绷带。几个中弹的重伤员经过,他们在药物的帮助下止痛,好通过狭窄的通道。谢德是伤员里的最后一个,他重重地倚着两个红血卫兵——就是和奇隆开玩笑的那两个。我应该挤到他身边去,但周围人满为患,而且我今天也不想再惹人关注了。他仍然太过虚弱,无法施展他的隔地传动,只能靠一条腿笨拙地挪动。法莱把他固定在担架上时,他一下子脸红了,我听不到她说了什么,但那多少让他平静了下来。他甚至拒绝了法莱的麻醉针剂,仅凭咬紧牙关忍受着绑在担架上时的剧痛。谢德安然升上去之后,队伍行进的速度就快得多了。红血卫兵们一个接一个地爬上梯子,走廊里渐渐空了。他们中多是护士,穿着白色的制服,上面沾染着斑斑点点的血迹。
我没浪费时间对着上面挥手,这显然不是一位淑女该有的礼貌行为。不过我们要去的是同一个地方。当人群松动,陆续离开之后,梯子就在面前露了出来。我立即爬了上去,卡尔紧随其后,我们的出现像刀子似的拨开了拥挤的人群。他们连忙往后退,有些人甚至踉跄着绊倒了,只为给我们腾出地方。只有法莱一动不动地站着,一只手扶着梯子,但令我讶异的是,她点了点头,对我和卡尔。我们两个人。
这本应该引起我的警觉。
梯子上的一步一步,灼烧着我的肌肉,纳尔希、角斗场和牢狱留下的伤痛仍然存在。我能听到头顶上传来怪异的啸鸣声,但那丝毫没有动摇我的心思:我得从这潜艇里出去,越快越好。
我回过头,视线越过自己的肩膀,避开法莱的身影,向潜艇里的医务站投去最后一瞥。那里仍然有伤员,盖着毯子,一动不动——不,不是伤员,我回过神来,他们已经死了。
踩着梯子越爬越高,耳边传来风的声音,几点水滴落下。没什么可担心的,我想着,爬到梯子顶端,最终钻出了圆形的管道口,没入一片黑暗。暴风雨狂烈地咆哮着,狂风吹得雨水四溅,刮过了大部分通道和梯子。风雨刺痛了我擦伤的脸,几秒钟就把我浇得浑身湿透。秋季风暴。但我真不记得曾经有哪次暴风雨如此暴虐过。它劈头盖脸地吹过来,往我嘴里灌进雨水和辛辣咸涩的海水。所幸潜水艇紧紧锚定在一座我看不清楚的码头上,抵御着一波一波袭来的汹涌海浪。
“这边!”一个熟悉的声音冲进了我的耳朵,引着我爬下梯子,来到满是雨水、海水的滑溜溜的艇面上。在一片漆黑里,我根本看不见那个给我指路的士兵,但是他高高壮壮的身影和熟悉的声音,让我一下子就认了出来。
“布里!”我一把抓住他,摩挲着我的大哥哥手上的老茧。他领着我,就像一只锚,沉沉的,慢慢的,带我走下了潜艇,来到码头上。码头也并没好多少,金属上满是锈蚀,但它通往陆地,这是我唯一在乎的。陆地和温暖,好让我从深邃海底和回忆中缓过一口气。
没人帮助卡尔从潜艇上下来,但他自己办得到。他又一次小心地保持距离,落后几步跟在我们后面。我敢说,他肯定还记得带我偷回干阑镇与布里第一次见面的样子,那时我哥哥毫无礼节可言。说真的,巴罗一家没人在乎卡尔,除了老妈,也许还有吉萨。不过那时他们并不知道他是谁,如今再次见面,场面应该很微妙。
暴风雨肆虐,看不清塔克岛的模样。但我能肯定这岛很小,覆盖着沙丘,以及像海浪一样乱糟糟的高秆草。突然,一道咔嚓作响的闪电照亮了黑夜的轮廓,也照亮了我们面前的小路。在一片空旷之地,没有了潜艇或地下列车的逼仄,我看见这一行人不超过三十个,还包括伤员。我们正在往两栋建在码头和陆地交界处的水泥公寓走,稍远处平缓的山丘上有一些看似地堡掩体或军营的建筑。但更远的地方还有些什么,我就不清楚了。又一道闪电,这次它距离地面更近,我的神经随之愉悦地震颤。布里以为我打战是因为冷,于是把我拉近些,一只胳膊重重地环在我的肩膀上。这重量让我有点儿举步维艰,但我情愿受着。
码头好像总也走不到头似的。但只要想到一会儿就能待在干燥的屋子里面,脚踩坚实的大地,和阔别已久的家人们重聚,我就觉得此刻乱糟糟、湿乎乎的一切都还能忍。护士把伤员安置在旧货车上,车厢上盖着防水帆布。毫无疑问这些也是偷来的,这里的其他东西都不例外。陆地上有两座飞机库,半开的大门里面隐约可见停在里面的飞机。码头里甚至还有一些船只,随着暴风雨席卷的海浪上下漂浮。一切都是不匹配的、混搭的——老式的车子各种型号都有,船倒是光鲜亮丽,有些上面漆着银色、黑色,还有一条是绿色。偷的劫的,或二者兼而有之。我甚至在一条船上看到了苍灰色和蓝色——那是属于诺尔塔海军的颜色。塔克岛,就像威尔货车的超大号版本,塞满了走私或偷窃得来的零碎物件。
那些临时救护车没等我们赶上就慢悠悠地开走了,迎着风雨,碾着沙地,艰难行进。布里的冷静让我没有加快步子去追赶。他不担心谢德,也不担心山顶上的那些不知是什么的东西,于是我只好尽力让自己也不去在意。
卡尔没管我的那些多愁善感,他快走了几步,和我并排。也许是因为暴风雨和黑夜,也许只是因为他的银血血统,他此刻看起来苍白且恐惧。“不会一直这样下去。”他低声咕哝着,只有我能听到。
“你说什么,王子?”布里问道,他的声音就像沉闷的低吼。我用胳膊肘推推他的腰,但这除了让我肘上的擦伤更痛以外毫无用处。“算了,反正我们马上就会知道。”他说。
布里的语气比他的言辞更糟:冷漠、残忍,和我所熟悉的那个爱笑的哥哥相去甚远——红血卫队也让他变了个人。“你这是什么意思,布里?”
卡尔似乎已经知道了什么,他停下脚步,望着我。风掀起他的头发,拂过他的额头,古铜色的眼睛因恐惧而黯淡。看着这一幕,我的胃搅动不安。不要再一次。我祈求着。告诉我这不是另一个陷阱。
这时,卡尔身后的一座机库隐隐现身,库门以一种怪异的静谧幽然洞开,数不清的士兵被编成军团,整齐一致地齐步向前。他们的枪上了膛,眼睛在雨中闪闪发亮。他们的头领有浅金色的头发和冰冷的气质,就像个冰槊者。但他和我一样,是红血族——他的一只眼睛在镜片后面流着血,是污浊的猩红色。
“布里!这是要干什么?!”我冲着哥哥一阵大喊大叫,粗鄙怒骂。但他拉着我,不再温和,而是紧紧地加了劲儿,用他的蛮力阻止我挣脱。如果他是别的什么人,我一定一击叫他好看,但他是我的哥哥。我不能对他那么做。我不会那么做。
“布里,放开我!”
“我们不会伤害他的。”他一遍一遍地重复着这句话,“我们不会伤害他,我向你保证。”
所以这举动不是要囚禁我。但这并不能让我冷静,只能让我更愤怒,更绝望。
我回过头,看到卡尔的双拳已经燃起了烈焰,他张开双臂,尽力伸展,面对着那个眼睛流血的人。“来啊。”他挑衅地低声咆哮,那声音听起来不像是人,而更像是动物——被逼入绝境的动物。
可是枪太多了,即便是卡尔也应付不来。如果确有必要,他们会打死他的。也许那正是他们想干的——这就刚好有借口去杀死一位落魄的王子。我知道他们这么做事出有因:卡尔曾经追杀红血卫队,本质上说,确实要为特里斯坦的死、沃尔什的自杀以及法莱所受的折磨负责。因为他一声令下,卫队士兵便身首异处,法莱的起义军便被剪除殆尽;而在战场前线,又有多少红血族士兵在他的授意下被送到湖境之地去送死。他对起义事业是没什么忠贞可言的,他是红血卫队眼中的极大威胁。
但他同时也是一件武器,就像我一样,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可以用得上。对那些对抗梅温的新血来说,他是照亮黑暗的火把。
“他赢不了的,梅儿。”奇隆选了最糟的时刻折回来。他在我耳边低语,好像这样亲密的举动就可以影响我。“要是他想试试,只有送死。”
这逻辑很难视而不见。
“跪下,提比利亚。”那个血眼男人说着朝前重重迈了几步,靠近了燃着烈焰的王子。水汽从火焰中蒸腾而上,仿佛就连暴风雨也想把他浇熄。“双手放到脑后。”
卡尔一动不动,只在听到自己的本名时紧缩了一下。他定定地站着,强大、骄傲,尽管他知道这场战斗输定了。若是过去他可能会选择投降,以保护自己的一身皮囊,但现在他发觉肉体已经毫无价值了。只有我还有别的想法。
“卡尔,照他说的做。”
风卷着我的声音,让整个机库都能听到。我很害怕他们也能听到我的心,它正小鼓一样在我胸膛里怦怦跳动。
“卡尔!”
带着极大的勉强和嫌恶,一座雕像慢慢坍塌成了尘埃。卡尔的双膝落了地,烈焰也熄灭了。就在昨天,他曾做过同样的事,那时他跪的是父亲身首异处的尸身。
血眼男人咧嘴笑了,他的牙齿尖利且闪着微光。他居高临下地站在卡尔旁边,享受着王子匍匐脚下的快意,享受着这一幕带给他的力量。
但我才是闪电女孩,而他根本不懂什么是真正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