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接到侦探榎木津礼二郎痊愈的消息,是夏季即将告终的时候。
我立刻前往神保町的侦探事务所。
是为了向榎木津道声谢。
名侦探榎木津礼二郎在夏天前参与的鸣釜事件——只是我一个人私下这么称呼而已——发展为甚至卷入财政界大人物的一大丑闻,震惊社会,闹得沸沸扬扬,而这一切的肇始,不瞒各位,其实就是我。
委托人……就是我。不过我当然完全没有料想到竟会有这样的过程等着我。
话虽如此,如果我没有去委托侦探,就什么事也不会发生,换句话说,惊扰社会的责任,我也得算上一份。
尽管最后的结果等于为社会排除了毒瘤,令人庆幸,但委托的时候我根本没有想到会变成这样一场大骚动,心境颇为复杂。
事件告一段落后,我为了支付调查费等,曾经登门拜访过一次,但当时侦探外出旅行,不在事务所。
事情闹得那样大,秘书和寅交给我的账单明细上的金额,却只有实际经费再加上一丁点儿侦探费,极为低廉,我前往的时候早已做好被索求额外费用的觉悟,因此感觉既像落空又像赚到,心情古怪极了。
一问之下,原来侦探说“很好玩,所以随便”。
他似乎十分乐在其中。
仔细回想,在那场事件中我也被侦探破天荒的言行举止耍得团团转,操劳到要求工钱都不过分的地步,所以或许也算是扯平了。
而且再仔细想想,在我点燃的火种上浇油——而且是大量浇油的,就是榎木津本人。不,不仅是火上加油,那个侦探的蛮行根本是堆满木柴,然后装上炸药一样。话虽如此,若是没有榎木津这种人凑上一脚,那件事还是没有其他解决方法吧。说起来,委托时是走投无路的状况,但不管过程如何——不论发展多么地乱七八糟——都获得了令人赞叹的结果,让人对侦探是佩服得五体投地,感激涕零,这是事实。
也因为有这样的缘故,我才会想要再一次直接拜会榎木津,向他道谢。
可是……我联络了好几次,时机都不对,迟迟见不到面。榎木津虽然旅行回来了,却好像在旅途中生了病。这若是真的,那真是魔鬼也得病,天地异变了。我说那么我想去探个病,却也被拒绝了。看来侦探在旅途中一样被卷入了棘手的刑事事件——虽然我觉得应该不是被卷入,而是他掀起的——拖着病体接受侦讯、作证等,相当忙碌,好像经常不在事务所。
完美无缺、目中无人的名侦探到底患了什么病、在哪里干了些什么,我这等凡夫俗子当然无从推量,总之一定又是一场大风波。
我无可奈何,只好拜托侦探助手益田,请他等侦探病愈,事情平静下来后,务必联络我。
电话另一头的益田以他一贯的轻薄调子说:
“最近他总是满口无聊没事干,净做些不像话的事,他要排遣无聊,就是虐待我们周遭这些人呢。所以请你务必过来,让他调戏调戏吧……”
的确就是这样,榎木津就是这样一个人。
就算去见他,我不是被捉弄得惨兮兮,就是完全被忽略吧。
说起来,榎木津这个人明明是个侦探,却完全不听人说话,就算听了,却什么都记不住,教人伤透脑筋。不仅如此,他的判断基准还与一般人大相径庭。所以就算我说出平凡无奇的谢辞,他应该也不会高兴;搞不好还会生气,说我特地要求谒见,竟然却只是普通的道谢而已,太没意思了。
不……榎木津既然是那种人,他还记不记得我都十分可疑。名侦探似乎打一开始就完全没把委托人放在眼里,他肯把我这个并没有任何特征、平凡无奇的人搁在记忆中的可能性极低。尽管我们见过好几次面,一直共同行动,但侦探在事件进行当中——不不不,一直到最后,连我的名字都没记住。
我敢保证他现在一定连事件本身都忘个一干二净了。
尽管被那样对待,我却还想去见他,老实说,我也觉得有点自讨苦吃。感觉好像愈是不受名妓青睐,就愈要纠缠人家的没人缘大少爷,逊毙了。
即使如此,我……还是前往了神保町。
真是难以理解。
是连我自己都糊里糊涂地在心中一角萌生了想和那个怪人保持关系的念头吗?
的确,若将人格、言行举止和职业摆到一旁,榎木津这个人确实够格让我们这些庶民憧憬。他的父亲好像是前华族,又是财阀龙头,听说他也是帝大毕业,不仅如此,他还是个连男人都会看得着迷的美男子。家世才能容貌财力,全都无懈可击。在不认识本人——这是最重要的条件——的消息灵通者眼中,榎木津礼二郎不折不扣就是个眉清目秀才华洋溢血统纯正的大财阀贵公子。
简而言之,就是一般人会认为只要认识榎木津这个人,总是有益无害吧。
可是……
无法如此轻易断言,就是榎木津之所以为榎木津的地方。
无论是财产、家世、学历,甚至是本人的才华,在他那破天荒的性格面前,都没有任何作用,全都无效。即使与他认识,在这些方面也捞不到半点好处。
我明知道这些,却还是打算前往拜访榎木津。
这表示……
这项行动不是出于想要致谢这种谦卑的动机,也不是想要与上流阶级攀关系这种企图。
这么想来,我是不是只是单纯地想看看那个荒唐的家伙罢了?
是不是比较接近出于消遣,前往参观怪胎秀那样的心情?
若非如此……那就只能说我被培养出想要见他、遭他折磨的被虐心态了。
——我才不想。
我看着流过车窗的无聊景色,心不在焉地自我分析,最后的感想完全是这么一句话。我绝对不是被那种怪男人折磨,还引以为乐的人。
就在我漫不经心地想着这些事时,抵达了目的地“玫瑰十字侦探社”。
一栋耸立在旧书店街巷弄里,格外摩登的石造大楼——榎木津大楼。
三楼是榎木津的侦探事务所,是自家大楼。
我走过一楼的舶来品店,推开通往楼梯的门扉。
这个时候,我已经深刻地感受到那个人的存在了。
我一下子就察觉了,
察觉到那非比寻常的气息……
——啊啊。
他在。
我这么想。
空气浮躁不安。
经过二楼的时候,我的耳朵开始感觉到痉挛般的空气震动。
那是高声大笑。
——是榎木津。
榎木津在笑。我来到以金色文字写着玫瑰十字侦探社的雾面玻璃门前时,那孩童般的笑声到达了巅峰。
我握住门把。打开。
铃“哐当”响了。
我一开门……
“就是在说你!你这个咕噗咕噗魔人!”
榎木津礼二郎大叫……并恶狠狠地指着我。
“咕……咕噗什么?”
“啊!”
榎木津睁大了秀丽如雕像的脸上那双大眼:
“你是某个时候的某个人!”
说了等于没说,不过他似乎总算是记得我。就在我不知该如何是好,畏缩不前的时候,和寅从厨房探出头来,说了声:“咦?欢迎光临。”视野变得很开阔。先前来的时候,门口摆了座屏风,现在似乎拿掉了。
接着,在接待区沙发上背对我而坐的男子慢吞吞地回过头来。
此人面相十分奇妙。
教人难以形容。
若说和善,的确和善,若说可怕,也算可怕。首先,他鼻子很大,而且眼珠子浑圆无比,眉毛浓,嘴唇厚。几乎没有下巴。虽然不胖,整体却十分肥短;迫力十足,却又涣散松软。总觉得很像什么,却想不出究竟像什么。
榎木津扬起粗眉笑了:
“哇哈哈哈哈哈,你看到这家伙的脸了吧?看到了吧?这家伙是从北九州岛古坟出土的一种土偶,叫大骨,是一种恶心的傻蛋。就像你看到的,嘴巴松弛,话一讲久,嘴边就会积满泡泡,很脏的,会发出咕噗咕噗的声音,你仔细观察呀!”
就算他这么说,我也不能蹲身去端详对方呀。
我只是很无力地“哦……”了一声。
话说回来……榎木津之前用手指的似乎不是我,而是这个叫大骨的古怪男子。
榎木津不停地发出“咕噗咕噗”的幼稚拟音,诽谤男子。即使如此,男子也不沮丧,他站了起来说:
“初次拜会,我叫今川雅澄,请多指教。”
榎木津紧接着介绍我:
“这个人是曾经在哪里见过忘了叫什么的人。”
倒不如不要介绍算了。我自报姓名:“我前些日子曾受榎木津先生关照。”今川抽动着獾一般的大鼻子:“哦,我听京极堂先生提过一些。”
京极堂是榎木津的朋友中禅寺所经营的旧书店店名,今川是以它来称呼中禅寺吧。上次的鸣釜事件中,我也受到中禅寺极大的帮助。
“你认识中禅寺先生吗?”我问,于是今川真以榎木津所形容的湿漉漉声音答道:
“我认识。”
他的口吻很亲切。
好像不是个坏人,但总觉得有些高深莫测。榎木津看今川这样,嘲弄似的说:“喏,吐泡泡了。”然后望向我。
“话说回来,门前仲町,你来有什么事?”
我怎么样也想不透我的名字要怎么变才能变成门前仲町,总之这话似乎是对我说的。
我迟疑了一会儿,答道:“我是来为上次的事致谢的。”榎木津不等我全部说完,就说:
“什么事?”
他果然不记得。
穿着水手那种横条纹圆领衬衫的侦探以邋遢的姿势发出小狗叫一般的声音后,说了句,“嗳,随便啦。”
“总之就是想对我尽臣下之礼,对吧?很正确的心态,值得嘉许。和寅,给茶。”
“我已经准备好了。”秘书兼打杂的说,“益田出门前不是已经提过了吗?说人家今天要来拜访。怎么就什么都不记得呢……”
和寅向我劝茶,以监护人般的口气说:“我们知道你要过来的。”
榎木津用鼻子哼哼了几下说:
“你这个蟑螂男给我闭嘴。奴仆的朝贡预定,关我这个神明什么事?那不重要,北纹别,婴儿好吗?”
“咦?呃,那个……”
婴儿是在说我外甥女的女儿吧。过来这里之前,我顺道去了外甥女家,探望了一下婴儿。
这么说来,上次的事件中,我曾经把外甥女的女儿带来这里。榎木津意外地似乎非常喜欢婴儿,相当热情地——或者说方法有些异常地——哄了婴儿好一会儿。
他好像记得这件事。
——不。
或许他是看到了我的记忆。
榎木津似乎拥有读取他人记忆——虽然似乎只限视觉影像——的不可思议能力。
虽然教人难以置信,但在上次的事件共同行动之际,我目睹了几乎不得不相信的场面。虽然不明白其中的原理,但侦探似乎拥有类似于此的超能力。
益田说,这个能力就是榎木津选择以侦探为业的理由。换言之,榎木津了解连委托人本身也不了解的自身秘密……有时候。
所以榎木津尽管是个侦探,却不调查也不推理更不查证,什么都不做,甚至连委托人的话都不听。虽然一点儿都不符合侦探形象,但能够不经这些步骤解决工作,而且又不会惹来怨言的行业,我也只想得到侦探这一行了。确实,如果他的能力是真的……视情况可以非常迅速地破案。即使不适合调查,也可以对破案有所贡献吧——虽然只有结果正确而已。
我浑身一寒,窥看榎木津褐色的瞳眸。
不管怎么样,如果内心真的被窥看,都不是件教人舒服的事。
我一凝视,榎木津……突然露出邋里邋遢的表情胡闹说:
“为什么不带来?小婴儿很棒的。小小的。”
“哦,也是啦……呃,是啊,她是很好啦……”
可能是我想太多了。
他只是记得而已吗?
“……先不谈这些,听说榎木津先生先前生了病?……”
“哼!”我一改变话题,榎木津便突然挺起身子,“跟那种愚钝的猴子男两个人一起旅行,就算是加藤清正 [25]也会拉肚子。可是我是神,就算生喝尼罗河的河水也不会拉肚子,我只是眼睛稍微看不见一下罢了!”
“眼睛看不见?”
“现在已经看得见了。”侦探快活地说。
今川补充说:“所谓猴子男,是小说家关口巽先生。”
很遗憾,我不认识那样一个小说家。
“关口先生是个很奇特的人,等于是为了被榎木津先生欺负而和他交朋友的。”今川说。
“被他欺负?”
“是的。一和他见面就吃苦头,如此罢了。”
那种人——被怪人凌虐引以为乐的人——果然存在。我深信自己绝非如此,并且下定决心绝不能变得如此。
榎木津叱骂今川:“你顶着一张怪脸说什么失礼的话,这只马老鼠!”
马老鼠——这种骂人品位,一般人还真想不出来。
可是像这么看来,今川感觉也跟那个小说家没什么两样。被介绍之后,榎木津的口中说出来的就只有对他的诽谤唾骂。他们究竟是什么关系?
我就要询问今川的身份时,侦探桌上的电话刺耳地响了起来。和寅跳也似的站起来,慌忙接起电话,敬畏地“是”了一声,把话筒递给榎木津。
“呃,先生,又是……”
榎木津半眯起大大的眼睛,露出极端厌恶的表情。然后他接下递过来的话筒,只说了句“我打回去”,就把电话挂了,匆匆走进里面的自己房间。
和寅“咕咕咕”地哼着鼻子笑。
“是榎木津老爷喔。他今天打了两次电话,是要委托案子吗?”
“老爷……是那个前子爵?……”
“对对对。”和寅莫名愉快地点点头,在今川旁边坐下。然后说:
“我家先生的父亲非常了不得哦……”
他说的似乎是真的。
我对财经界不熟,完全不清楚,但我听说榎木津前子爵在华族士族尽皆没落时,先一步远渡南洋,发挥他非凡的商业长才,一眨眼便攒下万贯巨富,是个人中豪杰。我表现出感兴趣的模样,和寅便自我吹嘘似的,满脸得意地接着说:
“我呢,以前也待过本宅那边。然后啊……你知道椰子蟹吗?”
“椰子蟹?”
“对,跟大的寄居蟹有点像,栖息在南方。老爷他啊,把它们涂上不同颜色的漆,让它们同时爬上窗帘赛跑,然后全家人来赌哪一只会最先爬上天花板。真够怪的。”
的确很怪。
“那样的人,嗳,实在少见呢……”
难得一见吧。
“蟹的名字还取叫什么竹千代、日吉丸呢。”和寅接着说。今川听了,发出诡异的声音笑。我想笑也笑不出来。看来寅吉说的了不得,意思和我所理解的了不得不同。榎木津的那种个性,可能是遗传自父亲的。
“最近好像迷上了乌龟,老爷真的很喜欢昆虫啊、动物那类的东西。”
“是的。”今川说,“我听说前子爵原本就对博物学有兴趣。他会前往爪哇,也是沉迷于兴趣的结果。可是这成了他创立现今事业的契机,我想也是因为他原本就具有非凡的商才吧。”
“哦……”
——这个怪脸男子究竟是什么人?
听着听着,这个疑问塞满了我整颗脑袋。
榎木津的父亲是个怪人,这我非常清楚了,而且只要看看儿子,也教人觉得那是当然。对我来说,眼前这个怪人的身份才更教人在意。
“请问……”
“我是古董商。”
好敏锐。
我只是伸手,他好像就看穿了我想问什么。
“古……董商?”
“我在青山经营一家叫待古庵的旧货商店,是个古董商。说古董商听起来似乎来头不小,不过不是那种历史悠久的茶道古董商,简而言之就是旧货商。我是榎木津先生军旅时代的部下。”
我还没问,他连他与榎木津的关系都告诉我了。
今川这个人外表看似鲁钝无比,但似乎意外地脑筋转得很快。
话说回来……原来大骨这绰号是从他的店名来的啊。
“中午过后,我接到榎木津先生的电话,叫我立刻过来,我便关了店过来。可是从刚才开始,就只听他一直在说我过去的糗事,完全不肯提正事。”
“糗事?”
“像是狗头事件,简易澡桶熟睡事件,飞行中昏迷事件,等等。我也听说过好几次了,可是不管听上多少次都一样好笑。说到我家先生的语调,那真是笑死人了。”
和寅说完,又鼻子喷气地笑了起来。
可是,这些事件每一个名称听起来都好惊人。那究竟是什么样的事件?
今川只说“让您见笑了”,接着搔了搔头。
难道榎木津只是为了捉弄这个人才把他叫来的?——我这么想。
“可是仔细想想,我也觉得每一桩事件都是我家先生害的。像狗头事件,那是先生瞎编出来的吧?”
“我也不太清楚。”今川说着,再次搔了搔头,“我当时醉了。我不觉得自己会做出那么残忍的事……可是也无从确认起。”
那……到底是什么样的事件?
门突然“砰”地打开了。
我们同时转向那里。
榎木津眼神莫名哀怨地站在那里。
“工作吗?”和寅问。榎木津完全无视他的问题,一副义愤填膺的模样,拱着肩膀大步走向自己的办公桌。
大大的桌上摆着一个三角锥,上面写着“侦探”两个字。
“……受不了,那个蠢老头……”
榎木津嘴里嘀咕着,在椅子上坐下。
“我根本不懂他在说什么鬼!他是在用哪国话说话!他不懂日语吗?根本就是在用虫语讲话。什么增增、滋滋的,既然要拜托我,就说我听得懂的话!”
“令尊到底说了什么?”今川以他无法看出真意的一贯表情问道。榎木津不高兴地抬头吼道:
“kame啦。他叫我去找kame [26]啦!”
和寅一听,“噗”地笑了出来。
“是在说千姬吗?”
“千、千姬?”
我反问,和寅说:“乌龟啦,乌龟的名字。”
榎木津的父亲饲养的乌龟似乎叫做千姬。可是榎木津轻蔑地看着乌龟乌龟地说个没完的和寅,说:
“你白痴啊?”
“可是千姬不是逃走了吗?我可是听说喽……”和寅轻握右手抵在嘴边,“咕咕”地笑了,“……老爷打了好几通电话过来,我以为准是要委托工作……怎么,原来是找乌龟啊。真遗憾呢。不过老爷好像非常疼爱那只乌龟嘛。”
榎木津愤愤不平,再一次说:“你胡说八道些什么,白痴啊!你!”
“为、为什么我会是白痴?”
“我说啊,呆瓜寅,为什么本大爷非得去找那种野乌龟不可?那本来是我那笨哥哥在路边捡回来的野乌龟。而且还是在暴风雪的日子!暴风雪的日子在路上乱晃的乌龟也有问题,可是碰上那种乌龟,把它给捡回家的我哥,还有宝贝地供起来养的我爸更有问题!这世上怎么能有这么疯狂的家庭?我的家人为什么每一个都是神经病!”
被榎木津评为疯狂的榎木津一家,究竟疯狂到什么地步?真是无法想像。
“那只乌龟……逃走了,是吗?”今川确认似的问。
“不是啦。”
“一定是。”和寅说,“不管有多怪,它都一样是乌龟呀。哦,乌龟总共有三只,总一郎大少爷在暴风雪的日子捡回来的不是千姬,是龟千代哟。千姬和兰丸是我父亲买回来的。因为老爷说只有一只太孤单了。”
“你父亲也是蠢人一伙!”榎木津说。
“我父亲只是对主人忠诚罢了。对了,听他说,千姬这只乌龟常常动不动就迷路,不晓得跑哪儿去。老爷把它带去赤的料亭 [27],结果不见了。”
“谁叫我爸自己笨到带乌龟去料亭。”榎木津不屑地说。
我觉得这一点倒是说得没错。
“我没道理去帮忙找那种笨蛋宠爱的迷路龟!”
“那要买新的乌龟吗?”
“就、跟、你、说、不、是、了!乌龟乌龟乌龟,你们是夜市给人钓乌龟的吗?白痴啊!我说的是kame!”
“听不懂。”
真的不懂。
“啊啊啊!”榎木津耸起肩膀,“喂,你以为我何必叫你这种丑陋的动物过来?我可没有赏玩你那张怪脸的嗜好。喂,大骨,你是干哪行的?卖乌龟吗?鳖料理的师傅吗?”
“哦……原来是kame啊。”今川恍然大悟地说。
可是我完全无法理解,和寅也半张着厚厚的嘴唇。今川接着问:
“是怎样的瓮?”
“唔……青的。”
“青色的……瓮吗?”
今川这么回话的时候,我总算理解了。
他们说的kame,指的是水瓮、酒瓮这类的瓮。今川的职业是古董商,所以应该是这样没错。榎木津原本就受父亲委托去寻找某某人的瓮,因而找来旧识的古董商——是这么回事吧。
瓮与龟的发音都是kame,但两者重音不同,而且从说话时的状况来看,一般是不可能搞混的。但榎木津不管是抑扬顿挫还是重音都很随便,难以辨别。虽然他没有口音,却总是任意胡乱发音,更教人难以辨别了。
和寅总算说:“哦哦,原来是说瓮啊。”
“可是只知道是青色的瓮,也无从找起呢。”
今川露出似笑似哭的表情,他在伤脑筋。
榎木津命令这样的朋友说:“随便什么都好,给我说出陶瓷器的名字!”
今川以湿漉漉的口吻屈指说了起来:
“常滑、信乐、唐津。”
“不对不对。”榎木津摇头。
“那……备前、萩、萨摩。”
“不是啦,不是那么好玩的名字。”
“还有……丹波,呃……越前、伊贺……珠洲、濑户。”
“完全不对。”
“不是吗?唔……上野也有叫做高取、京烧的陶瓷器。”
“怎么都是些地名似的名字?你不是在唬我吧?”
“我、我没有唬人。我才没大胆到敢唬榎木津先生。那是……啊,会不会是伊万里?例如柿右卫门、古九谷……可是既然是瓮,似乎不会是伊万里……会不会不是瓮,而是壶?”
“不是壶,是瓮。”
“壶和瓮有什么不一样?”和寅问。
这么说来——虽然我也没有认真想过——我的确不了解壶与瓮有什么差别。
榎木津立刻回答:“不知道!”
“您自己也不晓得嘛。”
“不一样就是不一样。”
“好随便。”和寅说,他改问今川,“有什么不一样呢?”
“我也不是很清楚。窄口的是壶,开口像这样浑圆的是瓮,开口更大的是钵——我想大致上是这样区分的,但不是很明确。不过一般来说,瓮里面有像常滑、信乐这类无釉或自然釉——质地比较粗糙的,但伊万里那种有染色花纹的就不叫瓮,都称为壶。不过这只是我的印象而已。”
“用途不同吗?”
“不清楚,我知道的只有这些。”
“只有这些?……古董先生不是专家吗?”
“我是古物商。”今川拖长了声音说,“若是陶艺家或研究家,或许了解得更清楚,但是没什么人会将瓮和壶当成古董。”
是这样吗?听他这么一说,好像的确是如此。
毕竟是日用品。
“茶人之中似乎也有爱好家,但为数极少。一般的行情很低,因此我也不太有机会经手买卖。瓮到杂货店买也非常便宜,因此不会有人特地去买老瓮。”
“这样啊。”和寅低吟说。
“不过这一行里面也有潮流这回事,今后若是受欢迎,瓮的行情也有可能看涨。所以也有人预估到这一点,趁便宜的时候到处搜购。”
“先行投资啊。”和寅佩服地说。
“我说啊,”榎木津眯起了眼睛,“你们在讲些什么?跟那种事无关吧?现在对你们这些奴仆而言最重要的是什么?了解瓮跟壶的不同吗?大错特错!是查出我这个主人从老爸那里听来的瓮的种类吧!混账东西!”
榎木津神气地叫嚣:“不要为无聊的事浪费时间!”但我想只要直接听到的榎木津记得,根本就不会有这些问题了。
“听到的本人都不记得的事,我们怎么会知道?”和寅说,又向我征求同意说,“对不对?”但我没有附和。
不出所料,榎木津不悦地瞪着和寅。
“你说什么?”
“这一切全都是、呃……”
“你们反正不管再怎么努力,一生都只能是奴仆,既然一样是奴仆,就当个可以闻一知十的优秀奴仆怎么样!朝奴仆王迈进!不管处在什么样的境遇,都不要忘了努力。快,猜出我老爸说了什么!”
榎木津说完,胸膛挺得更高,模样不可一世。
话说回来……从榎木津的口气推测,看来我也被算进奴仆当中了。
今川半张着嘴,眼睛瞪得浑圆,以这种独特的表情说着:“是这样吗?”他就像头野兽,完全掌握不到喜怒哀乐。
“不过……就算你这么说,我们也没有线索。代表性的陶瓷器古窑和有名的产地,我刚才都列举出来了。”
“就只有那些吗?”
“就只有那些。”
“真的吗?”
“其他就只有更零碎的,像是各个窑场或作者的名字……或是以瓮的形状、花纹来分类。那样的话……”
“那不是吧。”榎木津说,“我爸哪可能知道那么琐碎的事。他是个傻子,对没兴趣的事物毫不关心。我是他儿子,说的绝对不会错。他会搞书法,可是不会烧陶瓷,所以对陶瓷完全不懂。前些日子他也才用门户还是井户的高级茶碗装纳豆偷吃,被我妈给骂了。”
“井户的茶碗!”
今川一脸兴奋,不过那大概是吓一跳的表情吧。“那很贵吗?”和寅问。今川这会儿露出被打上岸的鲤鱼般的表情答道:
“名品的话,不下三位数。”
和寅屈指算了算,然后问:
“三位数?……难道后面的单位是万吗?”
“是万没错。”
和寅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用百万单位吃纳豆……不愧是大老爷,器量过人呐。”
“他只是个笨蛋罢了,不是器量过人,而是不知道容器的价值。你这蟑螂人,不许称赞那种老头。”
“我哪里是蟑螂了?”和寅以哭腔说。就连和寅这个称呼都是绰号了,实在没什么好抗议的了。
“可是你不是老是窝在厨房吗?而且还在那里打混。你这种东西根本无足轻重。总之大骨,还有没有其他的?”
“其他的……像是别国的?例如刚才提到的井户是朝鲜陶器。这是茶人喜好的陶器,价格都十分昂贵。”
“有三位数吗?”
“只要茶人喜欢,就会变得昂贵。然后还有中国的……中国地大,产地也非常多,而且还可以追溯到八千年前。依年代、土地,可以分成非常多的种类。像是彩陶、唐三彩、青瓷和白瓷……”
“就是它!”
“白瓷?青瓷?”
“青瓷。”
今川将半张的嘴张得更大了些:
“是青、青瓷吗?”
“是青瓷,某某青瓷。”
“说是青瓷,也是五花八门。青瓷原本是中国南部,浙江和福建的瓷器,后来流传开来,中国各地都开始烧制,现在不仅是朝鲜和日本,整个东亚皆有生产。而且起源还能够追溯到殷周战国时代。后来三千数百年之间,直到现在都还在生产。”
“这又怎么了?”
“所以说,就算说是青瓷,依时代和产地,种类也……”
“是什么增加青瓷还是减少青瓷的。”
“咦?”今川的嘴巴张得更大,几乎是全开了,“是砧、砧青瓷吗?”
“对对对,就是它。”榎木津高兴地点头,“我那蠢老爸是这么说的。”
“那是……很了不得的东西吗?”
我问,今川张着嘴巴点点头:
“砧、砧青瓷在青瓷之中,也是被誉为釉调最美的一种。严格来说,它是指浙江南部的龙泉窑,在南宋时期发展出来的样式,同时也用来指称最高级的青瓷。像是据说丰太阁 [28]也喜爱的东山名产的大内筒、山科毗沙门堂的万声等就是砧青瓷,有许多上品流传至今。”
“很贵吗?”
“小小的点心皿也要五到十万。”
“噢!”和寅惊叫。
这个打杂的真是个俗物,只要谈到钱,反应都特别敏感。另一方面,榎木津对这方面似乎全无兴趣,伸了个懒腰说:
“……就是那个增青瓷的瓮。”
“是砧。”
“差不多嘛。喏,就去找那个。”
“什么?”
“去找。没问题吧?”
“什、什么没问题……”今川大为动摇。
但是那张怪脸就像戴了张面具似的,表情没什么变化。
“……没、没有那种东西。连我也难得见到真货。”
“有啦,有。”榎木津夸张地说,高兴地笑了,“我说有,就是有。你连找都没找,说那什么话?再说……这么说来,刚才我那蠢老爸说了,要是没有那样东西,政府跟泰国之间推动的叫什么的计划好像就会告吹了。”
“泰国?你是说东南亚的那个?……”
“还有其他的泰国吗?”
“这……”
岂不是所谓的国际问题吗?……
我哑然失声。
隔天我去了中禅寺秋彦的家。
榎木津命令今川“一两天之内给我找到砧青瓷的瓮”后,就把他给轰了出去,然后吵着说肚子饿了,我便拿出带来却找不到时机拿出来的最中 [29],榎木津只吃了一半,就突然出门了。结果——或者说如同预想,我不知所为何来地离开了侦探事务所。
总觉得消化不良,教人内心怪难受的。
那终归是与我无关的事,而且也弄不明白是怎么个难受法,总之我想找个人倾吐。
话虽如此,又不能找不认识榎木津的人诉说。
因为首先光是要说明榎木津这个人就是件大工程,而且就算辛苦地说明,应该也是白费工夫。因为要人相信有这种破天荒的人存在,根本就是天方夜谭。
从这一点来看,若是找中禅寺说,事情就简单多了。
他与榎木津是老友,当然清楚侦探是一个什么样的怪人,而且虽然外表看来难以亲近,却意外地是个普通人——大概吧。以这个意义来说,要倾吐我在侦探事务所所见所闻的前后经纬,中禅寺是最佳人选。
我在午休时间联络,主人欣然允诺与我见面。我匆匆结束那天的工作,前往京极堂所在的中野。
一到那里,我就受到了晚餐招待。
仔细想想——不,根本用不着想,我拜访的时刻正巧就是晚餐时间。会被人认作我是来白吃晚餐的也无可奈何。话虽如此,就算我推辞,也不能干坐在那儿看着主人用餐。在形同暗示“给我饭吃”的时间拜访,再客气也太假惺惺了。我诚惶诚恐地接受招待。
我内心七上八下,真担心会被误会成一个厚脸皮的家伙。
可是中禅寺的夫人和冷漠的主人完全相反,既亲切又热情,让我更是惶恐。我想这个家应该常有我这种不速之客,其中应该也混进了榎木津这种等级的怪人,所以夫人也习惯应付客人了。
我这把年纪了还是单身,饮食生活也不例外,十分乏善可陈。
对我来说,中禅寺家的晚餐真是再美味不过了。
“最中不行呐。”古书商一身感觉有点时代错乱的和服装扮,喝着饭后的茶说道,“那家伙痛恨干燥的糕点,恨得跟杀父仇人没两样。特别是饼干、最中那类连口中的水分都会吸收掉的糕点,他从来没好好吃完一整个。”
“原来是这样啊。”可是那是我们当地的名产呢,“我惹他不高兴了吗?”
“他没有不高兴。”中禅寺一本正经地说,“他不是忍着吃掉了半个吗?以他而言,这是相当大的努力了。这要是……比如说你们谈到的关口拿来的东西,一定会当场遭到他猛烈攻击,死无葬身之地。”
“死无葬身之地啊……”
这也太惨了吧。
“都不晓得吃过多少次苦头了,那家伙就是学不乖。”中禅寺说。我第三次确认自己的决心:千万不能变成那个样子。
“可是……到底是怎么回事?”
主人喝完茶后,这么说道,抱起胳膊。
“这话意思是?……”
“榎木津说的外务省的计划,指的是日泰通商协定吧。根据新闻报道,再不久就要签订了……”
“若是作废,会很不得了吗?”
“是啊。”中禅寺搔搔下巴,“据说协议签订后,大量的泰国米就能够廉价进口我国了。我对国际情势跟政治没什么兴趣,所以不清楚详情……可是这好歹也是国家之间的问题,我实在不认为会因为那种私人因素而作废。”
“就是说啊……”
这是榎木津最拿手的——或者说,应该是榎木津父亲的玩笑吧。我这么说,中禅寺便纳闷地微微偏头说:
“可是说到榎木津的父亲……他这个人是不开玩笑的。以为他在说笑,结果是认真的——这样的例子层出不穷。我就知道好几个事后知道真相,吓得脸色发青的人。据我听说……是榎木津父亲的部下冒犯了与泰国王室有关的高贵人士,是吧?”
“嗯。听说好像是不小心摔破了青瓷的瓮还是壶。而那是对方非常宝贝的珍品,对方气得火冒三丈。为了致歉而送上的壶,对方好像完全看不上眼,要求说他不强求把摔破的东西恢复原状,但至少要赔上一样的东西……”
“赔上青瓷的瓮?”
“是这个意思吧。”
“不晓得他们赔什么给对方呢。”
“是啊……”
从榎木津的话里,完全听不出正确的来龙去脉。今川推测可能是信乐烧。
我这么说,中禅寺便摸了摸下巴:
“信乐啊……信乐与青瓷可是相去颇远。”
“相去很远?价钱差很多吗?”
“这跟价钱无关。青瓷的确是有不少昂贵的作品,但也要看货色,若是上好的陶瓷,信乐烧也一样身价不凡。可是……怎么会送壶给对方?”中禅寺不解地说。
“今川先生说,壶和瓮的身价并不怎么高。”
“嗯,以古董来说,是不怎么受欢迎。或者说白一点,壶和瓮不是茶道道具。像瓮,根本就是日用品,和茶道、花道无关。”
“这跟茶道、花道有关吗?”
“道具这类的东西原本就是新的比旧的昂贵。这是当然的。在古旧中寻找价值,原本就是十分特殊的情形。只有在重视侘、寂 [30]的世界里,才能彰显古旧的价值。不管怎么样,出大钱买东西的是那些圈子的人,若是没有买家,价钱也炒不上去。例如说像旧的小便斗,就算做得再精美,也没有人会买吧?是一样的。”
“哦……”
“而且瓮这一类的东西,就算买新的,也要不了多少钱,作为旧货的需要也不多。其他种类的道具就算有些磨损,还有其他用途,但瓮一旦破了就没用了……不过这个情况,国内的行情应该不怎么重要。反过来的情形倒是有的。”
“什么意思?”
“外国人的价值观又是另一回事。有可能发生国外的风评影响了国内的流通行情的事情。若是在国外的知名拍卖会上标出高价,国内的身价也会跟着水涨船高……”
“是这样吗?”
“是啊。现在壶与瓮的确不像花器和茶碗那样受到珍视。我刚才也说过,我国的书画古董,价值有着与茶道、花道辅车相依的一面。但是放眼海外,绝没有这样的情形。博物学式的志向与艺术性的价值判断,基准原本就不同。若是从不同的基准去看,不管是便器还是木屐,都具有十足的价值。事实上,壶和瓮似乎也开始受到瞩目了,重点就在于是不是上品。”
“难道送给对方的是粗劣品吗?”
“不,榎木津前子爵这样的人,绝不可能送粗劣品给别人。而且对方是他国的要人,再加上又是赔礼……他一定送出了相当高级的上品。在金额方面也是相称之物——不,应该送了价格更胜于原本物品的货色才对。”
“那……”
“一定是喜好问题。”中禅寺说。
“喜好?”
“嗜好,不是孰好孰坏的问题。如果那个人热爱青瓷,或许不懂得信乐烧的好。不过,也并非没有可能是前子爵交代的赠礼负责人看轻人家了。”
“负责人觉得反正东南亚的人不懂陶瓷?”
“没错,但是绝没有什么东南亚的人就不懂陶瓷这种事的。日本人之中,还有不少人摆脱不掉战时的殖民地政策思想。若是到现在还自以为是亚洲的盟主,真可以说是傲慢到家了。我国只不过是亚洲的一部分罢了。就算有文化差异,也没有优劣之分。然而却有人只听到南方,就兴起文化水平低落的错觉,实在伤脑筋。像是青瓷,越南等地也生产得十分兴盛。泰国有座叫沙旺卡洛的窑址,也生产出色的青瓷,伊斯兰文化圈也有青瓷生产。虽然对方的基准可能不同,但不可能不懂好坏……”
中禅寺说完后,叼起香烟。
“……不管怎么样,对方不满意就是了。可是……这么一来,也不是只要是青瓷的瓮,什么都好吧?”
“听说……是要砧青瓷。”
“哎呀……”夫人吃惊地出声。
“那果然很珍奇吗?”我问。
中禅寺皱起眉头:
“虽然我也是以贩卖旧货为业,但我是旧书商,对古董完全是门外汉。可是砧青瓷的话,据说也有国宝级的名品,有些东西甚至要价百万以上。换句话说,不是随随便便就找得到的。”
“这样啊……”今川没问题吗?
“原来砧青瓷这么昂贵啊。”
“不过,如果只是看起来像砧青瓷的青瓷,应该没那么贵吧。但真货可能就价值不斐了。”
“你是指……假货吗?”
古董似乎都一定会有赝品。
我记得叔父以前也曾经受骗,买到某某大师的挂轴赝品,气得跳脚。中禅寺轻描淡写地说:“的确,赝品似乎不少。”
“有那种看起来是青瓷,其实不是的瓷器?”
“我不是说那种假货。一样是青瓷。”
“我不懂。”
是太深奥,还是我太笨?而且我连青瓷是什么样的东西都不晓得。正在倒茶的夫人看到我纳闷的模样,微笑着说:“那儿的香炉也是青瓷。”
我闻言朝那儿望去,主人背后的壁龛堆积如山的书本上,十分随便地压着一个香炉。
那是个淡翠绿色的香炉,质地光滑,仔细一看,上面有着细小斑驳的花纹。
看起来很高级,可是摆得很随便。看样子是拿来代替文镇,用来压着薄薄的线装书,好不被风吹开。
“砧青瓷刚好就是那样的色泽。”夫人说。
“哦,那么……这也很昂贵喽?”
“不,五十元有找。”
“那它是假货吗?”
“不是。”
夫人看着香炉,笑吟吟地说:
“那个香炉是在清水买的。色泽看起来很美吧?青色相当深邃,颜色真的就如同砧青瓷……所以我忍不住买下来了。”
中禅寺朝夫人努了努下巴,说:
“这家伙不懂古董,但很喜欢陶器。若放着不管,搞不好会自己烧起陶器来呢。”
“哎呀,你也知道呀。”夫人满不在乎地看古书商说,“我正想开始学陶艺呢。”
“你要玩陶艺是不打紧,但可别沉迷过头,说要把店拆了盖土窑啊。我实在不认为你烧得出能卖的碗。”
“要是能烧出像那个香炉一样的作品,收入会比现在更好哟。”
“请、请等一下,这么说的话……这是……”
“这是不折不扣的青瓷,但不是古青瓷,是现代生产的青瓷。若是将它弄得古色古香一些,收进看似古老的箱子,在箱上随便写些来历……就成了赝品。”
“原来是这么回事!”我总算明白了。
“青瓷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特征。当然,制作粗劣的不值一提,重点在于是在哪里、何时生产的。因为这是现今依然流传的技法,新作品要多少有多少。鉴定的关键在于当时流行的样式,以及用土及色泽。不过样式可以模仿,要重现过去的色泽似乎也相当容易。所以就算作者没有制作赝品的意图,但类似的东西到处都有。因为技法本身并没有改变,只要条件偶然相同,就可以烧出一样的东西来。至于箱子、袋子、来历书等,只要有人伪造,就可以简单地弄出赝品来了。”
“原来如此。”
“但是,这次的情况不能用这一招。因为对方是外国人,还是只能以物品决胜负。这么一来,就算外表瞒骗得过去,也无法连胎土都唬过去,而且对方如果是真的想要砧青瓷,或许就棘手了。”
“很麻烦吗?”
“这个嘛……”古书商沉吟,“砧青瓷是日本的称呼,只是日本人这么命名而已。现在好像没有那么严密的区分,不过原本砧青瓷指的是南宋时代,浙江龙泉窑烧出来的瓷器。”
今川也说了一样的话。
“同一座龙泉窑烧出来的,元代的叫做天龙寺青瓷,到了更晚的明代,则称做七官青瓷。每一种色泽都有微妙的不同,瓷器本身也不一样。天龙寺青瓷比较多大尺寸瓷器,七官青瓷则多是精致小巧。砧青瓷好像有许多是模仿殷周时代的青铜器和玉器形状的产品。所以实际上比起是否为龙泉窑所出产的瓷器,或出产的年代,好像也更为简略地依样式和色调来区分。但是不管怎么样,这些称呼和区分,都是只有我国才通用的名称和区分。”
“在国外不通用吗?”
“与其说不通用,不如说对方应该并不是以称呼来区分,应该是类似‘我要南宋时代的龙泉窑烧出来的瓮’这样指定时代和窑址的要求吧。”
“哦……”
“换句话说……不管再怎么好的青瓷,除了符合指定条件的东西以外,全都不行。我不晓得对方提出了什么样的条件,不过符合对方条件的瓷器,在我国是被称为砧青瓷的瓷器——就是这么回事。如此一来,就等于对方要求交出真正的砧青瓷。”
原来如此……这的确是桩难题。
说起来,那个时代,叫什么的中国窑,真的有烧什么瓮吗?真的有砧青瓷的瓮这种东西吗?
我这么问,中禅寺再次摩挲下巴,悠哉地说:
“瓮……瓮啊……”
榎木津说不是壶,而是瓮。
“瓮……跟壶不一样吗?”
“一样啊。”中禅寺说。
“一样吗?”
“若是不要勉强地加以区分,它们是一样的东西。所谓kame,简而言之就是以土制成的液体容器。开始有瓮这个称呼,是中世以后的事,这是人类最早制作的土器。古时候有斋瓮(yuka)、瓮(mika)、罐(hotogi)等各种称呼,这个瓮(mika),可以说是kame的原型,是酿酒等时候使用的器物。它像这样,口是略窄的。”
中禅寺以双手比画形状。
“只是现在,连口开在上方的陶瓷器……还有呈倒过来的吊钟状的陶瓷器,像弥生土器等,都称为kame,不过用来盛装、贮藏,或是炊煮用的器物,原来并不是kame,所以我想这种东西可以另外称为深钵之类的。所以kame呢……其实该说是瓶。用来酿酒贮存的大容器是瓶,盛酒供人喝的小容器则是瓶子。”
也就是像小酒瓶那样的东西吧。
“至于壶的话,从字义上来看,它的形状是顶着盖子的圆形容器。是指用来贮藏或是搬运用的容器。从形态来看,壶是口先窄缩起来,然后再一次往外开展……也就是有个颈部。”
没错,壶的确有颈。
“其中有长颈的、短颈的,也有无颈的。长颈壶的形状像瓶子,至于无颈壶,形状上和kame没有区别。只是用途不同而已。不管是壶还是瓮,只要插上花,就都成了花瓶。”
说得也是。
“但是在中国的考古学中,只有宽口的才叫壶,短颈或无颈的称为罐;其他的都叫瓶。换言之,若在中国,瓮这个区分并不太有用。不过和瓮不同,壶并不限于土器和陶瓷器,也有金属制和石制的壶。另一方面,并没有青铜制的瓮。”
“哦,原来如此……”
比起形态,用途和素材更重要吧。
只有陶瓷器中有瓮也有壶。
“所以,所谓的瓮这种暧昧的区分方法,只有在日本才通用。有些在中国是明确的壶,在我国却被称为瓮。我不熟悉泰语,所以不知道那名要人是怎么形容的……或许泰国也没有那样的区分。不过他要的不是土器也不是青铜器,而是青瓷嘛。像是口非常细的细颈口瓷器,与其说是壶,不如说大部分都是花瓶。此外的大致上都是瓶,所以他大概是说瓶吧。”
“瓶吗?”
“所以,唔,其实没什么不同。”中禅寺说,“问题不在这里。不管是瓶还是壶,都是一样的。”
“意思是就算不是瓶或壶……根本就找不到青瓷?”
“对,一般古董店是找不到真正的砧青瓷的,那不是那么容易找得到的东西。可是榎木津也真过分,今川是个非常认真的老实人,他一定正到处拼命寻找吧。”
中禅寺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他乍看之下仿佛深深地为不幸的古董商担心,但也像是觉得这情况很好玩。会说他看起来担心,是因为他平常就是一脸不悦,但肚子里究竟在打什么主意,就没人知道了。
“会找不到吗?……”我说,不出所料,中禅寺稍微笑了:
“不,我想应该不至于找不到,古董商之间都有横向联系。就算有价钱谈不拢的问题,只要找上一阵子,应该是找得到。可是也不是找到就没事了吧。”
“有可能……是赝品吗?”
“不不不,”中禅寺摇手,“陶瓷类的鉴定的确很难。就算有知名鉴定家的鉴定书,也不能就此放心。古董这东西有几个不同的面向,这些面向是无法完全彼此相符的。这就是它的困难之处啊……”
“我……不太懂。”
“这样啊……例如说,这若是考古学的话,只要能够查出制作年代和生产地点,这样就够了。因为查出来的结果,就等于那样东西的价值。科学鉴定法虽然还不够成熟,但也是日新月异。现在只要分析釉和胎土,就可以了解大致上的信息,接着对照文献的话,就可以查出更深入的细节。如果技术再进步一些,即使是非破坏性检查,也能够做到精密的检验吧。但古董品还有另一个叫做艺术性价值的面向——价值基准。”
“光靠年代,无法决定价值是吗?……”
“是啊,因为是美术品嘛。无论有没有考古学上的价值,土器的碎片若只是单纯的物品,就只是碎片罢了,废土而已。但是美的基准十分暧昧,就算是碎片,也会说它是值得鉴赏的事物,也是有所谓美丽的碎片这样的东西吧。稀少价值与美的价值,总是若即若离,这问题就像鸡先蛋先……”
这比喻教人似懂非懂。
“再者……古董店经手的物品全是器物、道具。也就是可以用的东西,或曾被人使用过的东西,对吧?原本古董是行家的风雅趣味。行家不爱艺术这种土里土气的东西。他们重视的是做工。所以像古董,若是无法当成道具使用,无论有再高的考古学价值,或是再怎么美丽,对它的评价还是会有所不同……”
“原来如此。”
“然而……古董商是将这些古董作为商品拿来买卖。古董商是生意人,不是学者,也不是美的评审。只要卖得出去,就算是废土也能变成商品,这就是现实。反过来说,若是卖不出去,管它再美、再古老,或是还堪使用,依然是垃圾。就是这样各种面向复杂地交错,才会综合决定出所谓古董的价值。物品本身是没有价值高低可言的,原本也没有真假货的区分。价值就像围绕在物品身上的静电一样,古董商必须看清它才行。极为精巧的假货,与只是古老的粗劣真货、数量泛滥的真货,与全世界只有一个的假货——哪一边比较昂贵?……”
“哦……”
这问题的确非常棘手,古董业真的是个很难靠常理去闯荡的行业。
鉴定者是否眼光精准,也会大大地影响收益。通过估价,十元的东西有可能变成一万元、十万元,反过来也有可能。
最重要的是,能够决定事物价值的立场非同小可,这碗饭实在不是我这种人捧得起的。
我的脑中浮现今川有如鲤鱼旗帜般的容貌。
“即使弄到了手……今川先生也很难鉴别出真伪,是吗?”
“这一点倒是无所谓。”中禅寺说,“即使今川鉴定不出来,也有许多人能够鉴定。更重要的问题是……这件事是从榎木津干麿前子爵那里传出来的。”
“这……有什么问题吗?”
虽然我也觉得似乎是个大问题。
中禅寺以有些伤脑筋的动作搔了搔头说:
“也就是说,榎木津的父亲地位比今川要高上太多了。今川是个才初出茅庐的古董商。虽然这是他的职业,但信息搜集能力还是有限,也没有机动力。业者之间的横向联系也不是那么可以指望的。”
这样吗?
“另一方面,榎木津前子爵是在各界都很吃得开的名士,而且还有多得数不清的手下和财产。就算是待古庵花上十天都不晓得能不能找到一个的物品,凭着榎木津干麿的财力和人脉,大概一个小时就可以找到十个了。这是洞如观火的事实。”
“哦……”
那……为什么他不自个儿找?
“问题就在这里。”中禅寺说,“我想榎木津的父亲应该已经找到好几个砧青瓷的真品了。”
“咦?”
“可是他不中意吧。”
“什么?”
“他不中意。”中禅寺说,狡猾地笑了。
“不是对方不中意,而是榎木津先生的父亲不中意吗?”
“应该是。那个放荡雅士的前子爵大概有什么无法释怀的地方。我不知道他究竟在拘泥什么,但可能是有什么地方不合对方开出来的条件,他才不中意搜集到的瓶吧。所以……这事才麻烦。”
“怎么这样,找到那么多连找出来都困难重重的东西,却不中意……这岂不是太奢侈了吗?”
“那是我们庶民的感觉。”中禅寺说,露出窝囊的表情,“就算是我们,要挑选五元十元的东西时,也是会可笑地挑剔个老半天,说花样不中意、颜色不合意,不是吗?要是知道东西是店家出清库存的,还会东挑西拣,最后却不买。跟这是一样的。”
“这……是这样没错啦……的确是一样的……”
“若非如此,就算是放荡的前子爵,也不会想到要去命令那个不肖的放荡儿子。榎木津动不动就把自己的父亲说得像是笨蛋国的国王一样,但他的父亲也一样,把儿子当成笨蛋国的皇太子。他们完全不信任对方,是全世界最不相信彼此的父子。”
他们到底是怎样的一对父子?
“他们感情不好吗?”
“感情很好,只是彼此不信任。”
这算复杂还是单纯?我这种凡人实在不太了解。
“不管怎么样,既然都去拜托如此不信任的对象了,可以说他是放手一搏了。孤注一掷。因为用正攻法来也没办法,所以才把心一横,选择了旁门左道。所以……”
“所以?”
“关键就变成……能爆出多大的冷门了。”
“冷门?……”
“对。榎木津的父亲想要多偏离一般价值基准的物品——他认为要多稀奇古怪,对方才能接受,这就是问题所在。我们既不晓得对方开出来的条件,也不晓得榎木津前子爵怎么解释那些条件,所以根本无从猜想。”
那个人究竟在想些什么呢?——中禅寺仿佛事不关己地说。这也是当然,本来就不关他的事。
不过就像他与榎木津的关系如此,他们对关口这个小说家的态度也是,这些人的关系,旁人实在是难以摸透。
“事情会变得怎样呢?”我问。
中禅寺扬起一边的眉毛,一脸诧异:
“会怎么样?……船到桥头自然直吧?”
“是这样没错,可是……”
这样可以吗?
“这不是国际问题吗?”我这么说,中禅寺的表情更诧异了:
“就像我一开始说的,我想这并不是会受到那种事影响的国际问题啊。”
“可是条约……”
“这是榎木津父亲的消遣。再说他这个人不理俗务,不管两国外交会如何,或是会有损国益,我想他都不会放在心上。对他来说,比起国家会不会覆亡,蟋蟀能不能过冬是更重要的紧急问题。只是榎木津的父亲是个耿直的人,他毋宁是真心诚意想为部下的失礼赔罪——嗯,应该也不是吧。我想八成是因为那个泰国人的要求很有意思,所以这不是你需要担心的事。总之……”
你也是,和榎木津那种家伙深交,不会有什么好事——古书商板起了脸接着说。
“哦,唔……”
“你真教人担心呐。”
“是吗?”
“好奇心旺盛不是件坏事,但和蠢蛋交往,是会碰上蠢事的。这次的情况,今川也是个傻子。不愿意的话,拒绝就好了。既然他不拒绝,也就是乐得去做。那些好事之徒……就别理他们了。”
不是不拒绝,而是拒绝不了才对吧?
我穷于回答,踌躇不决,结果夫人开口了:
“真冷淡。”
“谁冷淡了?”
看到丈夫生气回嘴的样子,夫人笑了。
被嘲笑的丈夫有些不高兴:
“有什么好笑的?”
“这还不好笑吗?嘴上说得这么冷血无情……但你也没资格说人家吧?这个人呀,就是因为自己老是拒绝不了,才说这种酸话呢。嘴上老是推说不要不要,却总是一头栽进麻烦事里,不是吗?最好事的其实就是他。”
“瞧你把我说得多不堪。”老公说,望向夫人,“我哪里酸了?我好心得很。我不是好事,是好心。因为好心,才会每次都吃大亏,不是吗?我好心到都对自己佩服得五体投地了。这会儿是榎木津,那会儿是关口,平常人的话,早就跟他们断绝关系了……”
夫人笑得更深了。
“喂,别笑。就是太清楚榎木津带来的灾祸,我才会以身作则地提出忠告啊。”
“可是……”
“没什么可是。说起来,这事我真的爱莫能助。如果我是砧青瓷收藏量全日本第一的好事之徒,拥有整座仓库的砧青瓷,那还另当别论。就算我不是当事人,若是帮得上忙,也会宽宏大量,主动出面说可以找我商量。可是不巧的是,我们家有的只有书,说到瓶,只有胡乱搁在店门口的旧瓶而已。而且啊,就连这位先生,也只是碰巧在场的局外人。当事人是榎木津和待古庵,又不是待古庵跑来叫我帮他。”
“可是今川先生正处在困难的当头,这岂不是再清楚不过的事吗?”
“这谁知道?”
“可是今川先生失败的话,榎木津先生也会过来吧?”
“他来了我也不理。叫他去找关口。”
夫人再一次愉快地笑了。然后她说:
“那间……赤坂的壶宅子……”
“咦?哦,你说上次来委托祈祷的那家?”
“那里的话,会不会有砧青瓷的壶呢?……”
“要找的不是壶,是瓶。嗯……可是……”
中禅寺把脸别向旁边,一瞬间露出沉思的模样。
“……或许有。”
“请问你们在说什么?”我跟不上夫妇的对话,开口询问。中禅寺微微歪起嘴巴说:
“有个壶狂……”
“壶狂?”
“也就是搜集家,还是该说偏执狂?总之他将古今东西,只要是看到的壶、瓶,全部搜购下来,不管是房间还是庭院,全都摆得密密麻麻,是个壶收藏家。不,正确地说是以前有这样一个收藏家吧……”
“那个人……过世了吗?”
“过世了。好像是上个月初过世的……”
“那里有砧青瓷?”
“根据我听到的,嗳,那里的收藏是玉石不分。从不值几个钱的破瓶到珍贵得教人眼珠子蹦出来的奇珍异品,应有尽有,堆得是水泄不通,毫无立足之地,有好几百个……”
不过那户人家的话,或许也有砧青瓷——中禅寺低喃说。
“连那种东西……都可能会有吗?”
“因为就算是夸大其词,那里的数量也相当惊人。据说那个人在战前非常有名,只要有古董拍卖会就一定出席,一碰上壶啊瓶这类东西,再怎么勉强也一定要买下来。唔,不过就像先前说的,壶和瓶不受欢迎,似乎可以不费什么工夫就弄到手。打听之下,才知道他原本是士族——好像是山田长政 [31]的后代什么的——当时是个有钱人。少部分的壶姑且不论,大半的瓶类是一文不值,只是收集到了那个量,花费也不容小觑。再说有时候也会偶然碰上名品。听说他一参加拍卖会,就会意气用事,无论如何都要标下,在那个圈子是个大名人。”
“那么今川先生也……”
会知道这个人吧?
“不……我想今川应该不晓得。他是在战后才转行当古董商的,虽然可能也听说过传闻吧。”
“那,中禅寺先生刚才说祈祷是?……”
“哦,那个啊……”
中禅寺当然是个古书肆旧书商,但据说本职是住家附近一间小神社的神主。而身兼神主的古书商,另一方面也以为人驱邪除魔的祈祷师为副业。
为人祓除依附在身上的坏东西,是中禅寺的第三样工作。
虽然我不清楚,但大概是除魔师、祈祷师之类的。的确,他似乎拥有那方面的丰富知识。但像这样与他谈话,又觉得他这个人十分通情达理,实在不像个迷信的人。虽然口若悬河,但看起来完全不像个祈祷师……
“人不是说器物经百年而得灵吗?”驱魔师说。
“哦,旧道具会变妖怪的传说……”
“前来委托除魔的,是过世的收藏家的孙女。委托人是位单身小姐,她说她怕壶。”
“怕壶?这也太妙了。”
“嗯,她说死去的祖父好像附到了壶上,让她坐立难安。嗳,家中有那么大量的壶,也难怪她会觉得里头有什么会招来怪异的东西吧。而且听说就算想要处理,也处理不掉。”
“为什么?”
“听说是牵涉到遗产继承之类的问题,变得非常麻烦。因为整栋屋子包括壶在内,算作一整个财产。可是祖父因为沉迷于嗜好,欠了许多人大笔债款。孙女虽然想要卖壶还债,清算一番,却有啰嗦的亲戚跑出来碍事,迟迟谈不妥。”
真是麻烦。
“委托人因为这样,无法离开壶,在偌大的屋子里心不甘情不愿地与壶生活在一起,精神渐渐失常了……大概就是这么回事。”
世上的烦恼还真多。
只是和婆婆住在一起的辛苦我还可以理解,但和大量的壶一起生活的恐怖感受,我实在是难以想像。
“我要准备町内会的秋季祭典,会忙上一阵子,预定下周才要去拜访……”
“告诉今川先生一声也好嘛。”夫人说,“对方也想把壶处理掉,不是吗?”
“是啊。只是……古董商应该已经蜂拥而至了吧。有收藏家过世的时候,业者之间消息传得很快的。能卖的东西,现在应该都已经卖掉了,若是不能卖,就算今川现在再去,对方也不肯卖吧。就算被人买去了,如果里头有砧青瓷,消息会立刻传开,他现在应该也已经知道了……也有可能风评、宣传与实情大相径庭,全是些不值钱的东西呢。”
“这才是没有人知道吧?”夫人说。
“唔,也是。”中禅寺心不甘情不愿地站起来,说了声“失陪”,离开客厅。然后短短一分钟就回来,“好像不在,没人接。”
他应该是打电话给今川吧。
“他一定正在四处寻找。”夫人说。
“那我……明天去看看,好吗?”
我这么一说,中禅寺夫妻同时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连我都不明白自己怎么会说这种话,但既然都说出口了,也没办法收回。我没办法,问了待古庵和壶宅子的所在地,辞别了中禅寺家。
夜已深了。归途中,我在耸立于夜空的鸟居另一头,望见了中禅寺担任宫司的神社。
隔天我前往今川雅澄的店。
我在中午结束工作,匆匆赶往待古庵,因此下午一点就到了,但店门果然关着。
今川一定是——大概是毫无指望地——外出寻找砧青瓷的瓶了。我想像起面相古怪的古董商汗流浃背、东奔西走的模样。
为了慎重起见,我一早就打电话过来,但当时也无人接听。
我早已预料到今川不在,所以我把带来的信夹在门口,乖乖回去了。信上写着壶宅子的事,并请他联络中禅寺询问详情。
夹好信后,我发了一会儿愣。
我甚至付出中断工作的代价来到这里,到底是想干吗?——我这么想。
我和今川的关系,只有前天见过一次面而已。当然也没有深交、亲交。别说是亲交了,老实说,就连今川是个什么样的人,我都不清楚。他对我也没有什么道义恩情,所以毫无理由为他做到这种地步。尽管如此,我却似乎是莫名其妙地兴头十足。
这也不是什么骑虎难下的状况,要说情势使然,我也不在那情势之中。就好像什么都还没做,却停不下来似的,非常古怪。
我望着陌生的青山景色,无精打采地走着,毫无生产性地自问自答起来。
我……大概是想当个好人吧。
多讨厌的结论啊。
可是……我觉得就是如此。
我只是想要装好人而已。我想对与我没什么关系的今川亲切,听他说句,“你真是帮了我大忙”。就算派不上用场,也希望能被当成一个好人吧。
——被谁当成好人?
我想被今川称赞吗?
不对。那么是……
——想被侦探称赞……吗?
我……难道是想获得榎木津的青睐吗?想被那个无论是世间常识、权力构造、社会框架都完全不适用的榎木津……认可吗?
——为什么?
我一定是陷入错觉,以为从先前事件获得的人脉里找到自己的位置了。
我觉得人际关系多是以惰性成立的。
不管是睡是醒,父母亲就是父母亲,即使完全不期望,只要就职,就一定会附带有上司、下属。就算是辛辛苦苦找到的适合自己的职业,也不能选择上司,即使那是依上司素质而挑选的职场,同事和后辈也不可能尽如人意。他们只是出于各自的理由待在那里,算起来就像是工作的附属品。同样的,邻居无法挑选,朋友也是半斤八两。说起来,自己能够参与的集团十分有限,就算要选择朋友,也只能从中挑选。仔细想想,毫无理由地积极想要和某人攀关系,或主动想要疏远谁的情形应该是少之又少。
说穿了……人都只是在不可抗力形成的既有关系框架里,主张着自己的好恶罢了。
在这当中……我主动地接触了榎木津。
——我是主动的吗?
或许这也只是误会——自以为是罢了。
可是我觉得我与榎木津的接触,确实是发生在极为类似于此的状况下。
上次决定要委托榎木津侦探工作的人是我。
虽然有朋友推荐,但至少决定委托这一点,我并没有遭任何人强迫,也不是没有其他选择。
这次我甚至不是委托人,所以也毫无利害关系。
事到如今,就算与榎木津那种人往来,对我也没有任何好处。
既不期待,也不被期待,但也不是无法期待,只是随波逐流地待在那里——对于甘于这种生活的我来说,不是出于所迫,而且不计得失地与人发生关系……这不是意义极为重大的一件事吗?
——有那么夸张吗?
即使退百步来看,我与侦探的邂逅也确实是无比崭新的事件吧。而且榎木津那种无法预料、目中无人的态度一定也有所影响。藐视人生,觉得人生毫无惊奇的我,觉得榎木津那种怪人行径真是新奇极了。
所以我才会期待在榎木津与中禅寺等人构成的圈子里……找到自己的一席之地吧。为此,我想要让榎木津和与他有关的一群人认同我,不是吗?若是这样,那么我这番不可理解的行动……
简而言之,就是想要吸引侦探的注意。
——怎么会?
这结论岂不是教人有点恶心吗?
我微微摇头。
就算某些人听了觉得这结论很可疑,我也没办法。因为榎木津的容貌俊秀无比,更教人想入非非了。就算遭到别人胡乱猜疑,我也无从辩解。我没那种兴趣,所以绝对不是那种意思。虽然不是……
此时我赫然回神。我到底……
——要辩解给谁听?
对自己无法理解的行动感到疑问,无聊地自我分析到最后自问自答起来不说,又为得出的结论失望,最后还对自己辩解起来。这状况实在滑稽极了。
我抬头,略为西斜的夕阳十分刺眼。
我开始觉得自己遭到了榎木津玩弄。
——说到底,我就是奴仆吗?
就是这样。
我有点沮丧。
这结论……还是一样讨厌啊。
硕果仅存的蝉唧唧叫个不停。
我在心底笑了一下。明明一再警愓自己绝对不能变成以被人欺侮为乐的人,回神一看,却已成了这副德行。这和被虐狂有什么两样?
不管怎么样,现在的我实在不太正常。上次糊里糊涂地被卷入,经历了稍微特殊的体验,让我有点自以为是了……吧。
只是这样罢了。
然后,
我注意到了,
——这里是哪里?
我停下脚步。
我不认得眼前的景色。我以为我正往青山一丁目的车站走,但是风景与来时看到的全然不同,或许我走过头了。
我回望后方,视野中的风景与前方的景象毫无二致。
看来我一边胡思乱想,一边在完全陌生的土地四处徘徊。我到底是从哪儿经过了哪儿,完全一头雾水。我觉得似乎上下了几次坡,但那完全成不了指标。因为这一带有许多坡道,据说光是这一区,就有一百三十几个坡。
——糟了。
这简直是被狐狸给捉弄了。这么说来,听说这一区过去也是狸、貉经常出没的区域。我四下张望,到处都是草丛和树荫形成的幽暗黑影。不能因为日头还高挂天际就掉以轻心,周围好像真有野兽潜伏似的。
我从来没有一边想事情一边走而迷路的经验。这是初次的经验,我顿时困惑起来了。
怪了,我是从哪里走来的?这里是哪里,这条路又通往哪里?……
简直就像活生生的呆子标本。
这状况真是教人想笑也笑不出来。
——完全失常了。
看来自从和榎木津扯上关系以后,我就一直失常。
那个游走在正常边缘的奇矫男子,拥有某种类似磁场的强力作用。只要处在他的影响下,连罗盘都派不上用场。
换言之,这可笑的状况的元凶就是榎木津,但他一定会嘲笑我的愚蠢吧。可是若是为了挽回名誉而采取行动,肯定会陷入更惨更可笑的状况。所以我这种平凡人必须更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一旦陷进去就逃不出来了。然后我想到了。
那个……
叫关口什么的小说家,一开始会不会也是像我这样?……
这时候必须冷静地判断状况才行。再继续像热锅上的蚂蚁般乱窜,可是会沦为榎木津所谓的愚昧奴仆的。我走近一间民宅,望向屋檐下,确认地址。
赤坂区表町。
是过去的地址标示法。这么说来,青山也算赤坂。我好像没走到太远的地方。
——赤坂啊。
对了……壶宅子应该也是在赤坂。那个古怪收藏家的宅子,原来位于可以从今川的店步行抵达的范围内。
我兴起一股难以理解的欲求。
我从口袋里掏出抄有地址的便条。
一木町……
我先走上眼前的坡道,向坡道上摊开草席卖花的老婆婆问路。老婆婆简短地告诉我走法。
好像不必多说,老婆婆也知道那栋宅子。
于是我前往壶宅子——故·山田与治郎邸。在这个阶段,我已经完全陷进去了。
走下坡道,又是坡道。
坡道两侧是栉比鳞次的民宅。
房子不太老旧,这一带大概被空袭给夷为平地了。狸和貉应该也烧个一干二净了。当然,也没有什么大树。然而却处处形成幽暗的阴影,这是为什么?
我照着老婆婆的指示转弯,一下子碰上了竹林。这里没有太高的建筑物,照理说视野应该很开阔,但不知是否地形使然,总有东西遮蔽住视野。因为这里是陌生的土地吗?
我有点不安起来了。
也是因为迷路的关系吗?
我回忆老婆婆指示的路线。
篱笆延续着。一路上,远远不断传来分不出是蝉还是其他昆虫的虫鸣声,路面很干爽。
我走进第三条巷子,前进了一会儿后,来到一条略宽的路。路对着贫瘠的森林,像是田埂也像山路。这一点都不像是东京都中心区域的景色。赤坂离宫和青山御所就近在眼前,怎么会有这么巨大的落差?不仅如此,这个区域还囊括了花街和赤坂见附的车站等特殊景色,却毫无扞格。这种搞不清是粗枝大叶还是纤细的地方,或许正可以说是东京的特色吧。
正当我这样想时,视野突然一下子开阔起来。
眼前是连绵的矮土围墙,似乎是古老的围墙。大半倾颓,瓦片也缺损了。可能是战祸中幸存下来的,未经修整的矮木在各处朝道路伸展出枝叶。
围墙所环绕的土地十分广大。
只是围墙里面的建筑物似乎不怎么大。不过虽然简陋,仍具有豪宅的样式。只是与占地相比,建筑物太小了。
不,这是错觉,或许是土地太辽阔了。整体的印象其实更接近乡间的大农家,感觉十分开放。
我沿着围墙走了一会儿,发现了这股开放感的真面目。
庭院里……空无一物。没有任何高耸的物体,感觉就像在看一片田野。尽管有几棵橡树聊以充数,但间隔太远,也未经修整。一般这种规模的豪宅,庭院里应该花木扶疏,不会让建筑物暴露在外人眼前。因为可以从矮墙外毫无防备地看到宅子,使得建筑物本身也显得穷酸。
我很快地走到了大门。
大门宏伟,但没有门扉,只有左右立有门柱。粗壮的柱子挂着门牌。
这里……是山田家。
我左右看了一下,确认没有人影后,战战兢兢地把头探进门里,窥看里面。
从大门延伸出去的细石板路直通到大宅玄关。我先是循着石板路望去,石板之间积了一层土灰。宅子的玄关打开了三分之一左右,上面挂着帘子。不知是否缝线断了,帘子已经变形,而且还有些倾斜。
——那是守丧中的……
我在脱落了一半的和纸上看到“忌”字。记得中禅寺说这户人家的主人上个月初过世了,后来就一直这么挂着吗?
我……望向石板路左右。
大吃一惊。
我吞回差点迸出喉咙的叫声,再一次左右窥望。
——这,
这……太惊人了,吓死人了。
我哑然失声,这哪里是空无一物……
庭院……被数量惊人的壶给淹没了。
就算去古董市场也看不到如此壮观的情景。
所谓挤得水泄不通,就是这种情形。
围墙里有上百——不,上千个壶,密密麻麻,水泄不通地陈列在一起。除了房子和石板路以外的地表,全都被壶所覆盖。壶就算是高的,顶多也只有二尺左右,因此从围墙外面看不到。不,应该看得到,可是这种情景,任谁都不会想到那会是壶。
事实上……我就完全没想到是壶。
我会觉得庭院看起来空无一物,完全是因为想像力贫瘠的我根本无法想像这种荒唐无稽的情景。
这些壶大概被这样地弃置了相当长的岁月。
它们因为被灰尘和泥土、青苔等覆盖,全都成了某种有机物质,变成地面的延长——大地上的奇特突起物。只是这些无数的突起物顶端,同样开着无数、看来特别无机的浑圆洞穴。
庭院内的地面简直是浑然一体,看起来就像个巨大的海洋生物。
因为这些壶的数量实在太有迫力了。
仿佛只要量多到某个程度,个体就无法被识别了。在这里的是名为许多壶的一个生物——不,生物的尸骸。
我再一次仰望天空。
太阳已经大大地西斜了。
话虽如此,天色还十分明亮。
如果这……是浓雾密布的清晨,或夜晚黑暗逼近的黄昏……
不,这要是草木沉眠的丑时三刻,被射下云间的月光所照亮的光景……
或许我会说这不是现实世界的情景。
如此离谱的奇景怪观,却有气无力、低调至极地将自身灰白色的模样暴露在白日之下。由于幻想性和神秘性消失了,景观也显得益发奇异。
我看了大概有五分钟之久吧。
——这种东西……
中禅寺祓除得了吗?
我多管闲事地担心起来,然后思忖,我来到这里,又能怎么样?
我不是古董商也不是祈祷师,更不是侦探。我……
——我是来做什么的?
这是不经大脑的行动。
我只是在无聊的自问自答之后,陷入极可笑的状况,半是为了遮羞,才来到了这里。根本没有明确的目的。
无可奈何。
就算像这样漠然地望着多如牛毛的壶,也同样徒然。毕竟我又分不出哪个昂贵、哪个珍奇,只能怀着愚劣的感想,净是叹气。难得造访,却毫无用武之地。
我从大门缩回来,垂下肩膀。
——什么?
此时,我发现门柱上贴了一张纸。
有事请从后门进入。
——后门啊。
不知为何,此时的我心想:这样的宅子也有后门啊?
不,不管是什么样的人家,都有后门吧。
又不是长屋 [32],虽然荒凉,好歹原本也是武家大宅,不可能没有后门。
那么,为何我会这么想……
因为我无法想像。
我无法想像全是壶的庭院……后面会是什么样子。
我猜这片前院的深处应该也通往中庭吧——大概同样布满了壶。那么再过去会是怎么样?屋子和围墙之间好像也排满了壶。如果壶就这样沿着围墙排了一圈,那么后院……应该也都是壶吗?
我沿着围墙前进。走了一会儿后,与一条比疑似田埂的这条路要好上一些的小径交会。当然,围墙沿着路弯折了,小径另一头并排着较为新颖的黑围墙与平房。
有后门。
我稍微加快脚步,好像还是没有门扉。那与其说是门口,更接近围墙的缺口。不出所料,没有门扉也没有门柱,只有一块写着“山田”的简陋木板挂在围墙的缺口处。门牌底下摆了一个盖着变色木盖的大水瓶。从上面搁着长柄勺来看,这不是收藏品,而是实际使用的东西吧。
我窥看围墙里面。
有壶。
可是……严格来说那并不是壶,而是原本是壶的东西。
裂开的壶、破掉的壶、缺损的壶、壶的碎片、碎土、粉末——虽然一样摆得水泄不通,但这里的壶是已经不再主张自己是壶的东西们。主人是将上品摆在正门,然后等级徐徐下降,后院摆些垃圾壶吗?
或者……难道它们已经腐朽了?后院的时间过得比前院快吗?
我兴起这样的妄想。
后门一带的壶全都碎了,大部分都已经风化,几乎与泥土同化了,有些完全失去了原形。后门的日照似乎比正门差了很多,但这里几乎没有生苔,很干燥。有一种考古现场的荒凉气氛。是连日的艳阳造成的干燥吗?还是原本就是这样的地相?
如果正门的是生物的尸骸,那么这里的就是化石吗?
我轻轻地踏进一步。
我好像一个沉迷于游戏当中,不知不觉间误闯墓地的孩子。
才只踏进门中一步,就觉得空气变得一片灰蒙蒙。
我感觉着脚底踩着沙般的触感,再往前踏进一步。
落脚的地点令人迷惑。我避开半埋在土中的壶的碎片。
碎片之间伸出好几根杂草。
后门开着。
我探头偷看建筑物中的状况。
里面一片昏暗。
泥土地房间,厨房,灶。
没看到壶。
有一股独特的味道。
——是线香吗?
应该是吧。
“哪位?”
我忍不住“哇”地惊叫一声。
黑暗中伫立着一个和服女子。
她……脸色糟得可怕。
苍白的薄皮肤下仿佛透出土色的肉一般,不健康的脸色难以形容。看起来脂粉未施,头发也十分凌乱。
不仅如此,女子整个人十分暗淡。她垂着肩,衣领有些敞落。身上穿的是朴素的深蓝色纱质和服,绑着一条更朴素的红褐色腰带。
身上的衣物看起来都很高级,但实在是旧了。褪了色,失去了神采。是因为穿旧的关系?还是光线太少的关系?
——还是累了?
实际上,女子看起来精疲力竭。虽然不知道她几岁,但若是穿上色调明亮的和服,涂点口红,应该会年轻个十岁吧。女子看到我这个非法入侵者,也没有什么吃惊的样子,只是以单眼皮的大眼睛无力地瞅着我。眼睛上下堆满了无数的皱纹。
“呃……那个,我是附近古董商的……”
学徒——我这么说。
女人问:“是诚志堂吗?还是陵云堂?”
大概是古董商的店名吧。
“那样的话,不管您来上多少次……”
“不是的。呃,我、我不是那种大古董商的学徒,呃,是一家叫待古庵的……”
“就算您这么说……不管是哪一家都……”
就像中禅寺预测的,已经有好几家秃鹰般的古董商造访了。
然而……
她不打算卖壶吗?
“不,呃,我不是来收购,不是来谈生意的。”
我情急之下这么说了。
女人青筋遍布的脖子微微歪向一边。
“那么您是……”
“啊,哦,因为我还只是个门外汉,为了增广见闻,希望可以拜见一下府上的、呃,府上的壶……哦,因为我听说府上有许多平常难得一见的珍品……”
女子露出诧异的表情说道:
“这里没有那种高级的壶……会不会是您听错了?舍下没有任何可以供人欣赏的名品……”
“咦?可是,呃……”
“有的只有数量而已。”女子半带叹息地说,“如果您认为我在说谎……对,您可以去向陵云堂的老板打听。同业的话,您应该也认识。陵云堂的老板来过好几次……也估过价了。”
“估价?……”
“他说……只有少数几个能买,而且只能以连新壶都买不起的价钱收购。”
“这……”
会不会是骗人的?
以一文不值的贱价买下,然后……
“陵云堂老板似乎不是打那样的算盘。”
“哦,这样啊……”
我担心的事,任谁都想得到吧。
“而且……我原本是请陵云堂老板收购这里全部的壶,却遭到拒绝。老板说,处理卖不出去的壶,花费还比利润高上太多。换句话说,这个家里面有的……只是大量的垃圾。”
“垃圾……”
“就算看也都是垃圾,只会让自己不舒服。”女子以尖酸的口吻说完后,转身背对我,“请回吧。”
“呃,等……”
等……什么?我不经大脑地叫住人家,叫住之后迷惑了。我为自己的轻举妄动而懊悔。
“您这个人很啰嗦呢。”女子回头,“您真的是古董店的人吗?”
“咦、呃……”
会被怀疑也是没办法的事。我是电气配线工程的制图师,根本不是什么古董商。而且我还穿着工作服,对方不起疑才奇怪。别说是古董了,我连旧货都不懂。我是个无一技之长、不识风雅的家伙。
“难道……你是峰岸金融的人吗?还是关东大黑组的……”
“不是的,不是的。”我一个劲儿地挥手,“我真的……真的是想要拜见府上的壶才过来的,不是那么可怕的人物。我对天发誓。”
女子再次转过来,以比刚才锐利的视线打量我的脸和服装。原来如此,难怪没被怀疑,她先前似乎根本没有正眼瞧过我。
“……可是……你那身打扮……”
“我是那个……呃,昨天我还在电气工程的公司上班,从、从今天开始,改到青山待古庵工作……”
“电气工程?”
“嗯,我本来是个配线工,可是大前年从屋顶摔下来,受了伤,没办法再继续做同一份工作,所以转行了……”
这有一半是真的。
“……转行是转行了,但是我对古董一窍不通。所以师傅交代我,叫我尽量多看些作品……”
“尽量多看……”女子重复这几个字,这似乎打开了她的某个开关。然后她说,“……是有不少。”
我有点害怕起来。
约三十秒的沉默之后,女子说了声,“请。”
我慌忙报上名字,女子则说:
“我叫山田淑。”
从泥土地房间看不见,不过进屋后的走廊,左右都摆满了小巧的壶。山田淑快步走过中间,打开第一道纸门,请我进去。
那是间约四张榻榻米半大的小客厅,角落摆着小茶柜和叠起的被子。
“寒舍没有可以接待客人的客厅……这里本来也是用人的房间……”
一听我说“请不用客气”,她便接口:“我也没打算客气。”
“这个房间……是家祖父的起居室。他卧床不起,大概有五年没有离开过这里。他在这里生活,在这里死去。”
现在这里成了我的房间——山田淑说。
其他房间没有使用吗?
虽说不那么大,但这栋宅子应该有足够的空间才对,这里大概有我住的文化住宅的三倍以上宽广。还是对独居者来说,这房子大得无法应付?就算是这样,只在这个小房间里起居也太不方便了。
山田淑直盯着我看:
“我想可能有点难走,不过沿着檐廊,可以去到客厅……但我不想过去。你要怎么做?”
就算她这么问,我也不晓得该如何是好。
“没有其他通路了,也不能从玄关进去。”
“哦……”
我的态度暧昧不明,结果山田淑板着脸,迅速地将纸门一把拉开。
打开的纸门另一头……
全是壶。
所有纸门都被拆下,好几间房间——大概这个屋子全部的房间——都通成了一大间;而那里面全部摆满了壶。
根本看不见榻榻米。当然也无法踏进去。放眼所及,全都是壶、壶、壶,一大片壶。只能说是壮观无比了,这些壶应该一直延续到玄关,当然没办法从正门进去了。只有连接后门的泥地间和厨房还有这个小房间,勉强保持着居住空间原本的机能。
我好一会儿无法呼吸。
这个样子……
——的确会教人发疯。
在这种地方孤单一个人生活……换做是我,不到三天就会崩溃了吧。
好难受。好像被壶给迷醉了一样,如此直盯着壶看,让人胸口不舒服起来。
尽管我找上门来说要看壶,却从壶别开了视线。
“那边……”山田淑指示说,“……有壁龛的地方,过去是接待客人的房间,不过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里现在应该还有可容一个人坐下的空间。”
你要过去吗?——淑问我。
“不……”
不了——我说得奄奄一息,瘫坐下去。
淑以怜悯的视线望向我,不久后问道:“你要喝茶吗?”我喉咙莫名地干渴,老实地说好。淑说“请稍等”,去了厨房。
我……大大地吁了一口气。
壶,全是壶。
被壶埋没的宅子。
排满了壶的走廊、檐廊。
外头可以看见满是壶的中庭。
中庭连接着一开始看到的全是壶的前院。
四面八方,无论何处,没有一个地方看不见壶。如果不想看到壶,就只能闭上眼睛。但就算闭上眼睛,壶也不是就不见了。只要睁眼,壶就会闯进视野,而且还是以压倒性的数量闯入。
这可不是一百两百,而是以万计了。我心想不管是什么东西,只要能搜集上这么多,也算丰功伟业了,而且是荒诞的伟业。
我自然而然地朝着没有壶的地方——天花板望去。茶柜上的横梁挂了一张框起来的相片。大概是过世的与治郎的遗像吧。
看来只是个一身和式礼服的普通老人。
他究竟是怀着什么样的动机,达成了这番荒诞——甚至让我想不到其他形容词的荒诞伟业呢?我再一次叹息。
淑很快就回来了。
“话说回来……这该怎么说呢……”
什么都说不出来,没什么可说的。
“……这些,呃……全都是没有价值的壶吗?”
仔细看看,也有不少精工描绘着美丽花纹的豪华的壶,或看起来相当古色古香的气派的壶。里头也掺杂一些形状奇特,或色彩艳丽的壶。
但是远的就有些模糊,看不清楚了。
那与其说是有许多的壶,不如说看起来已经像细密的花纹了,而且还蒙上了灰尘。没办法,这个样子应该也无法打扫。要进入里面,只能挪开前面的壶,但又没有空间可以放置挪开的壶。
淑面无表情地看着那些壶,低声模糊地说道:
“家祖父刚死的时候,来了许多古董商,但每一个都空手而回了。说是……有些人说里面也是有昂贵的壶。可是这个状况,也无法好好鉴定,也有可能大费周章挖出来,结果是赝品,那样就赔本了。光从这里还有那边的壁龛观看,能够确实说有价值的东西……可说是寥寥无几。”
“这样啊……”
“屋外的壶好像全都是垃圾……”淑说道,向我劝茶。
茶杯有点缺损。
“可是……从你刚才的口气听来,好像古董商纠缠不休地再三来访?他们不是要来买府上的壶的吗?”
“哦……”淑发出冷漠的声音,“那是相反。是叫我买壶。”
“买壶?都这么多壶了还要买?”
“家祖父……生前和人说好了。不管什么样的壶都一定会买,请人总之尽量进壶卖给他,甚至还写了字据……”
“哦……”
多可怕的执念啊。
老人都已命在旦夕,却仍然搜集不辍。
“对方说……那些壶是好不容易才弄到手的,叫我买下。”
“可是……令祖父不是已经过世了吗?这……还能怎么样呢?”
“当然,对方也明白家祖父已经过世,却还找上门来,教人难以置信。只是……”
“字据……是吗?”
“嗯。不过那种字据有没有法律效力,我就不清楚了。只是好像真的有家祖父写下来的文件,陵云堂老板等人也曾经关照过我们……没办法不讲情面地拒绝。”
“你说没办法拒绝……可是……”
壶再增加下去怎么得了?
“嗯,我当然不打算买。就算我想买,家里也一个铜板都不剩了。我无法实践死人的约定,我不可能买得起那种东西,也不想买。”
这也是当然的吧。
淑怨恨地瞪着遗照。
“我这么告诉对方。可是……”
“可是……对方不死心?”
“陵云堂老板说:我知道你没钱,可是约定就是约定。这当然了。所以他提出要求,说要买下这屋子里面的几个壶。他似乎以为这个家里藏着不少宝壶,想要把它们弄到手。他说若是有什么不错的货色,就卖给他。”
“要你用卖壶的钱去买他的壶?”
“与其说是卖,应该是两相抵消的意思吧……当然,他是认为拿廉价品换昂贵品,可以获得一些利润吧……但那样就不算抵消了呢。”
“意思是?……”
“例如说,假设这个家有价值一百万元的壶,拿来和他带来的五万元的壶交换——他开的条件等于是这个意思。但我已经无所谓了,便答应他。然而……期待落空了。”
没一样好货……
“全都是垃圾。”
淑再一次说。
此时……
“山田小姐,山田小姐!”屋外传来粗暴的叫声。
淑的脸扭曲成奇妙的模样。
当天,我再一次前往待古庵。
一到黄昏,镇上的模样丕变。仿佛盘踞在各处的阴影突然增殖,覆盖了整条路似的。
我怀着好似要再次迷路的不安预感,却又有种只要顺其自然就一定能够抵达那儿的、近似预定调和的古怪安心感,几乎什么也不想地往前走。
可能是因为兴奋的关系,只要不去担忧,伴随着不安的轻微焦躁反而教人觉得舒适。
不管怎么样,我没工夫去在意路线。
我几乎是横冲直撞地前进。
可是不知何故,我没有迷路。
姑且不论是不是最短距离,我没有彷徨迷惑,算是成功地笔直走到了看得见待古庵的马路。
真不可思议。
古董店里透出灯光。
我望进玻璃门,布帘缝之间可以看见身子蜷得像獾、坐在里面柜台的主人那没有下巴的珍妙侧脸。
那张侧脸浮现在煤油灯的灯火之中,显得更加诡异。
门锁着,我轻轻敲了敲门。
近似野兽的脸抬起来,睁大了浑圆的眼睛。
我……放心了。
今川浮现幼儿般松软的笑容,穿过一堆杂物之间,以短短的手指灵巧地开锁。
“今川先生……”
“怎么了?”古董商说,“我也才刚回来而已。刚读了你送来的信,正想打电话给京极堂先生。”
怪人掀开布帘,说着“嗳,请进”。我从屋檐下的水瓶舀了一勺水,漱了漱口,然后走进店里。身子热得发烫。
店内整理得莫名井然有序。
柜子、长衣箱、绘皿、香炉、佛像等,依着让人分不出究竟适不适切的间隔排列着。话虽如此,因为是旧物,所以还是显得杂乱,但今川似乎很卖力清扫,完全看不到半点灰尘。
从这点似乎可以看出他的性格。
我照着指示,在摆着泛黑光的箱梯和药柜的简式客间边缘坐下。
我的视线恰好看见了陈列着壶和花瓶的架子。
今川可能察觉了我的视线。他边拿着茶壶倒茶,同时说道,“那是李朝陶器。”
“很贵吗?”
“唔,蛮贵的。”今川以湿黏的语调答道,“我才初出茅庐,所以还不太有机会经手名品,但春季的时候因为一些缘故,从千叶某个富豪家族大量购得了各种出色的古董。因为我手头资金不多,一得手就卖掉了,这是那时候卖剩的。”
“哦……”
那是个很漂亮的壶。
或许其实是花器,但在我眼中看来,这类东西全都是壶。
可是同样是壶,也大不相同。如果这个壶也摆到那个宅子的话……也会成为那压倒性的整体的一部分吗?
或许大量搜集同种东西的行为,最终目的就是使得个体的价值完全消灭。凡庸的东西、奇特的东西、尊贵的东西、下贱的东西,到了临界点——到了无法计数的阶段时,似乎就会一口气变得一模一样。
我想着这样的事,寻思着该如何开口,没想到古董商开门见山地问道:“你这种时间过来,是发生了什么事吗?”这人意外地非常敏锐。至少可以免去麻烦的开场白,直接进入正题。
“嗯,是啊……话说回来,今川先生,你找得如何了?……”
但……我决定先刺探一下情况。因为也有可能根本不需要我干涉,问题早就解决了。
“……找到要找的瓶了吗?……”
“呼。”今川从鼻子哼了一声,“我找到了几个拥有砧青瓷的人,也请对方让我拜见了,但对方当然不打算脱手,而且也都不是瓶。如此罢了。”
“如此罢了?……”
“如此罢了。”
那么更是……只能寄望山田家了。
“有了。”我因为太兴奋,冷不防地就这么答道。
“有了?有了什么?”
“就是……”
“砧青瓷的瓶吗?……难道是……壶宅子吗?”
今川说,露出鲤鱼旗般的表情来。
看起来很像什么。
但我还是想不起来是什么。
“对,就是壶宅子。我直到刚才……都在山田家打扰,然后发现那里有——或者说……不对,该说是应该有。”
“哦……”今川露出古怪非常的表情——虽然他的脸本来就古怪,“你为什么会去拜访山田家?”
“这是因为……”
情势使然。
“……我都来到这里了,因为很近,所以顺路就……”
我随便搪塞过去,结果古董商毕恭毕敬地向我鞠躬说:“不好意思麻烦你了。”
他的口气让人听不出是在感谢还是感到目瞪口呆。
我将壶宅子的情况转述给今川听。
淹没了整个庭院和屋子的壶壶壶壶……壶。
壶。
今川状似痴呆地松弛着一张脸聆听,不久后问道:
“万吗?”
“万?”
“哦,我也从同业那里听到那户人家的传闻。可是不是一两百,而是以万为单位吗?”
“嗯,比起万……说无数还比较正确。”
“无数!”今川大大的鼻子喷出气来,“我真想去看看。可是……那里面有青瓷吗?”
我点点头。
“你懂青瓷?”
“我是不懂,不过那位过世的山田与治郎先生会开始那样大量搜集壶……开端就是砧青瓷。”
这是我亲耳听山田淑说的。
我将山田淑告诉我的话转述给今川。
“据说山田家原本是士族。唔,现在虽然变得相当穷困潦倒了,但似乎仍然以士族之家自居。”
士族原本是武士,对吧?——我这么问,今川便以拖长的语调答道:“是呀。”
“制度上,士族已经废除了,但现在仍有许多人家会标榜从前是士族。与在某个意义上可以说是特权阶级的榎木津家那种华族不同,士族在法律上没有任何优待,就像名誉称号一样,所以身份制度废止后,反而容易留存下来也说不定……我是这么认为的。”
“法律上……没有任何好处吗?”
“只会在户籍上注明而已,如此罢了。”
今川这个人就如同我所猜想的,具有和外貌截然不同的聪敏,而且还有着渊博的学识。
“我想华士族制度的制定,是为了应付幕府崩坏所造成的短暂失业潮。由于明治维新,众多武士失去了工作,新政府也对此感到棘手。碰上管理阶层失业,就算叫他们从明天开始扛起铁锹或去洗盘子,也很难做到。所以政府祭出了暂时的保护对策……”
“哦,原来如此……”
“但是诸侯、公家 [33]这些高级管理职姑且不论,没办法连那些为数不少的下级管理职都一一安排后路吧。所以只给了他们称号,采取了士族归农商的政策。可是实际上,士族从商肯定是一败涂地的,大部分的人都经商失败了。武士原本就是踩在别人头上、神气威风的一群,这也是当然的。所以只有虚名留了下来。”
看来……今川对这类事情自有一番见解。
“哦,山田家似乎也是今川先生说的下级管理职。而且是相当下级,不是足轻 [34]就是同心 [35],总之是无法谒见将军的身份。不过,山田家似乎有过功勋。”
“功勋?”
“功勋。名誉。今川先生知道山田长政吧?”
今川又露出珍奇的表情来。
“是指……那个暹罗南方日本城的头目山田长政吗?率领日本人,平定与暹罗王位继承有关的谋反行动,后来被封为六昆太守,交战中遭人毒杀的那个山田长政?”
“对对对,就是那个山田长政。”
老实说,我根本没那么了解。
我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山田长政是这样的一个人啊。
“据说山田这个姓,就是从山田长政那里赐予的。”
“请等一下。”古董商伸出拿着茶杯的手说,“山田长政是商人,并不是武士。据说他在前往暹罗之前,是沼津城城主大久保某人的轿夫,在南方也留下了许多英勇事迹,但他不是武将,也并非武士。就算有子孙……也应该是町人 [36]才对。”
“是、是这样吗?……”我还以为山田长政是武士,“可是就算是这样……嗳,总之请听我说,山田家的祖先呢,据说是伊贺出身的。”
“哦……”今川说,“我听说那一带——一木町还有相邻的曲町一带,古时候有伊贺人的宿舍。”
“那……他们果然是忍者吗?”
“实际上并没有猿飞佐助 [37]那样的人。”今川说,“伊贺人指的是伊贺出身的乡土武士。伊贺因为没有统率当地的权力者,因此小集团之间纷争不断,遭遇大势力进犯时,便不得不使用夜袭、间谍等较为卑鄙的技巧,只是这样而已,这就是所谓的忍者。我听说这些伊贺人在家康知名的伊贺行的时候,与德川家结盟,被赐予了御广敷番 [38]、御用明屋敷番 [39]、伊贺同心等职位。大部分的任务都是看守边境和杂役。”
“就是那个。”我也听山田淑说了这些,但完全不记得,“山田家的祖先就是你说的那个杂役。”
“那……”
怎么会跟长政有关系?——今川的表情在这么问。
“听说山田长政在南方爬到了高位,为了促进日本和泰国的国交,向诸侯还有幕府重臣送了许多礼物,对吧?”
“我是这么听说的。”古董商答道,“长政是个相当了不起的人物。”
“这样啊。听说要把那些礼物平安送给当时的老中 [40]还是奉行 [41]的任务负责人就是山田家的祖先。唔,是不是真的也无从确认。然后呢,山田家的祖先运送的贡品——听说是书画还是壶这一类的——好像非常珍奇,又被收到的老中献给将军了。”
“将军!”
“对,献给将军。当然,这是山田家代代流传的事迹,不晓得是真是假。结果将军大为欣喜,大大褒奖了平安运回物品的山田家祖先一番。”
“褒奖?将军家吗?”
“根据山田家秘传的古文书,据说就是这样。只是很不巧地,那份古文书在战争中烧掉了……”
大部分的建筑物都奇迹似的保存下来,但好像还是有一部分烧毁了。建筑物后方的壶群好像就在那时候被破坏的,那风化的模样就是战祸的痕迹。
“然后将军命令增加俸给,并让他们从此改姓山田——来自于山田长政的山田。我实在无法理解这部分的感觉。突然换成别人的姓,有什么好高兴的吗?”
被上头命令“从今天起你就改姓山田”,能一声“光荣至极”,就此改姓吗?
“哦……”今川泳圈般的嘴巴张得圆圆的,露出更难以理解的表情来,“原来是有这样一段奇妙的缘由啊。也就是说,因为这样山田家才会和山田长政一样姓山田喽?”
“我不清楚真实性究竟如何,不过……”我继续说下去,“山田家的祖先并非只有增加俸禄,改了姓而已。据说还从带来的贡品中……被赐予了一个壶。”
“原来如此。”
“然后呢……”
“然后?……”今川那张松弛的脸转向我,“请等一下,我想……天底下不会有这么凑巧的事。不可能这么凑巧,可是……难道真的有吗?”
“真的有。”
虽说是偶然,但我也大吃一惊。
“山田家中流传,当时被赏赐的宝物……就是砧青瓷的大瓶。”
“哦?……”
今川脖子一倾,看起来也像在思考。外表没什么变化,但眼珠子向上翻着看着天花板。
“那个时代,龙泉窑制的青瓷流入暹罗的可能性很大,山田长政也非常有可能知道祖国的上流阶级爱好这种瓷器。所以这也并非不可能的事……”
今川一双又粗又浓的眉毛突然歪了起来。
“……可是我鉴定不出来。”
真直爽。
“来历的确可疑。可是今川先生,那个曾经有过伊贺人宿舍的地点,有栋原本是下级武士的住宅,里头住着过去的士族,这是事实呀。那里据说流传着砧青瓷的壶,也是事实。再加上那户人家有上万个壶……”
“你看到了吗?”
“嗯,有很多壶。”
“我不是那个意思。”今川抽动巨大的鼻子,“你看到那个砧青瓷的大瓶了吗?”
看……是看到了吧。
我姑且算是看过家中的壶的全景了。如果那个瓶就在那一大片壶中,我一定看到了。可是……我完全不晓得是哪一个。说起来,我根本不知道砧青瓷是什么样的东西。我只在中禅寺家看过类似的香炉罢了。
今川这次含糊不清地动着嘴巴说道:
“可是那若是真货,就价值连城了。”
“据说那是他们的传家宝,是家门的荣耀。”
“嗯……”今川环起胳臂,“即使是一般的砧青瓷,若是真货,也价值不菲。那若是山田长政献给幕府、来自暹罗的壶的话……”
“很贵吗?”
“唔……如果连将军赏赐时写下的证文或箱文也保留下来……我想价值会高到吓死人。”
“大概会有多少钱呢?”
“我估不太出来。”古董商说。
“那会是连榎木津先生的父亲……都找不到的珍品吗?”
“唔……”今川像只猴子似的搔搔脑袋边,“……嗯,一般而言,是找不到那样的东西的。”
果然找不到。
我注视着今川那张不可思议的脸。
“可是……”古董商一脸罕异地接着说,“若是那么有价值的宝物——而且是家宝,会跟些一文不值的壶乱摆在一处吗?”
“你说得没错。”
这个疑问理所当然。
可是,可是这正是……
“听说这正是山田与治郎疯狂搜集壶的理由——或者说,这就是他开始搜集壶的动机。”
“我不明白。”
今川以食指拨弄他厚厚的下唇。
“你也不明白吗?”我回想起山田淑那单眼皮的昏暗眼神,“我一开始也不懂,但怎么说呢,也就是……对了,就是所谓的藏树于林呀。”
“什么意思?”今川的手指放开了嘴唇。
“山田与治郎先生就是为了让人看不出哪个才是家宝之壶,才开始搜集壶的。”
山田淑这么告诉我。
今川就这么张着嘴巴好一会儿,不久后发出吸起唾液般的声音,用手背抹了抹唇角。
“你、你是说,那是一种障眼法?”
“嗯。听说一开始是这样的。”
“只要搜集大量的壶……别人就会看不出哪一个才是真正的壶了?为了这个目的……只为了这个目的,就耗费一生搜集了上万个壶?”
“山田小姐是这么说的。”
多么……奇妙的动机啊。
今川“呜呐”地发出猫濒死般的叫声。
“我从来没听说过这么奇妙的收藏家。可以说……那是为了防小偷吗?”
我点点头,今川再一次发出古怪的声音。
“不过……一开始好像是为了防小偷,但是到了晚年,好像已经搞不清楚搜集的目的了。”
山田淑这么说。
一个小时前……山田淑几乎是要诅咒祖父般地,以憎恨至极的口吻告诉了我山田与治郎疯狂搜集壶的始末。
“就像今川先生说的,山田与治郎先生是那个……什么士族经商吗?在这当中失败的一类。我一问之下,才知道他好像是从事茶叶还是别的作物的栽培。开始做这一行的似乎是与治郎先生的父亲,这个人应该颇有生意头脑。直到与治郎先生那一代,生意都颇为兴隆,也攒下了不少财产,但是到了大正后半的时候,就开始走下坡了。”
与治郎做生意的方法,似乎是俗称的大爷做生意——怠慢又神气。
山田淑说,祖父与治郎待人倨傲冷淡,不只是做生意,任何方面都难以沟通,尽管如此,却又毫无责任感,差劲透顶。
与治郎好像毫无人望。
“即使如此,因为有上一代攒下来的财产,与治郎还算是吃得开。可是他会开始一蹶不振……好像就是因为遭小偷。”
“遭小偷?”今川惊讶地说。
“没错,毛贼。”
“毛贼?不是强盗?”
“没错,现在虽然流行那种杀气腾腾的强盗,但当时似乎还有所谓的小毛贼。不是闯入家门行抢,而是偷偷摸摸地下手。我不太清楚两者差异,总之就是悄悄溜进别人家里行窃……”
听说与治郎才离家一天,回家一看,家财竟被偷个一干二净了。
我这辈子再也没吓成这样、气成这样了——听说与治郎每一忆起,就会极不甘心地再三唠叨个没完。就算是亲人也不能相信,要把每个人都当成小偷——听说他对孙女淑也像口头禅似的这么叨念不停。
“就算是亲人也不能相信?这怎么说?”
“哦,这也难怪。听说把歹徒——或者说小偷——引进家门来的,就是与治郎的弟弟。”
与治郎有个名叫赖为的弟弟。
这个赖为和与治郎自小就水火不容。
既然自小反目,应该是天生个性不合,不过在兄弟之间造成致命鸿沟的,正是家宝之壶。
“据说那个家宝之壶,只有代代当家继承人的长男才可以碰。这在现代难以想像,不过这是明治大正时期的事,也是有这样的事吧。”
我这么说,今川便用力摇头说:
“这在现代也是很有可能的事。我家自祖先以来,代代都是莳绘师 [42],秘传的技法一样只传给长男;而且还是口传。我是次男,除非家父在世的时候家兄过世,而且家兄没有嫡长子,否则我是不可能学到那个技法的。”
“哦,原来真有这样的事啊。”我说,“像我,别说是祖先的来历了,连曾祖父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就算听到这种事,也完全无法体会……唔,总之这个赖为,似乎是个比哥哥更缺乏社会常识的家伙。”
“这是常有的事。”
“赖为似乎欠了一大笔债,正在发愁。他向哥哥借钱,与治郎却冷冷地拒绝了。他说他没有半毛多余的钱可以借人。弟弟才不相信,他顶撞说就算没钱,不是也有壶吗?他求哥哥把家宝之壶卖了或是抵当,换现金来。”
“真是太胡来了。”
“赖为说,是家人重要,还是壶重要?拿这话去压与治郎。”
“这是个难题。”今川面无表情地回答,“就算是亲人,也要看人。视情况……有时候壶比家人更来得重要。”
“想都不必想,对与治郎来说,壶比弟弟重要。于是弟弟……通过一些旁门左道雇来了毛贼。据说他将家中的备份钥匙交给对方,引贼进门。然后将本宅的钱和能卖钱的家财道具,全偷光了。不过窃贼好像很快就落网了……”
“被抓了吗?他招出了弟弟的名字?”
“一定是这样的。嗳,他是为了钱才这么做,没必要忠于雇主。钱财方面,似乎连一文钱也没要回来,但东西倒是拿回来了。”
“原来如此。所以家宝之壶也……”
“可是呢,”我像个说书的卖关子道,“据说这个小偷贪得无厌,连饭桶饭勺都偷个一干二净,却只有家宝之壶没有偷走,留了下来。动都没动。”
“哦?藏得很巧妙,是吗?藏到哪儿了?”
“问题是……壶根本没有藏起来。既然委托人是弟弟,小偷不可能不知道有这样一个壶,实际上犯人就是四处吹嘘说他偷到一个昂贵的东西,是个老壶,才会被警察给逮到。”
“哦……这真是奇妙。壶不是没被偷吗?”
“是啊。所以……与治郎发现了一件事。看来小偷似乎是弄错了……”
“弄错了?”
“是的。据说家宝壶装在箱子里,摆在壁龛上,并没有藏起来。然而小偷没有把它当成家宝之壶。小偷看到装饰在壁龛的花瓶还是什么,以为那才是家宝。”
“哦,”今川嘴角喷出泡沫叫道,“就是这件事,让他想到可以收购壶作为伪装啊。”
“好像是。不过一般来说,不会那么容易遭小偷吧,碰到这种事的几率并不高。像我就会觉得,既然都已经遭过一次小偷了,今后绝对会平安了。然而与治郎似乎不这么想。他为了预防万一,买下看似昂贵的壶,作为家宝的幌子。然而……”
“然而?”
“伪装用的壶虽说是替身,但听说也身价不凡,大概是因为他挑选了近似家宝的上等货吧。结果与治郎这次可惜起那个幌子来了。于是他又买了一个还是两个壶,是幌子的幌子。但是只有这几个的话,有可能全部被偷走,于是他又接着买了许多廉价的壶。然后……”
“然后……”
“与治郎学到了:不管是廉价的壶还是昂贵的壶,若是只看物品本身,其实并没有什么差别。”
“确实如此。”今川沉吟,“物品的价格,并非物品本身有着绝对普遍的价值,而是物品周遭的社会,以及接触物品的人所决定出来的规则。如果只拿物品本身比较,就只剩下方便度、喜好这类暧昧而随意的判断基准了。”
“以这个意义来说,与治郎的基准……应该相当暧昧吧。他变本加厉,最后终于不可收拾。听说他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是买,见一个买一个。不仅如此,他也非常欢迎别人送壶给他。很快地,壶开始侵略住居,渐渐压迫到家计。而且这样一来,他也疏于平日的生意。所以他的事业就此一败涂地,这么一来,他就更依赖壶了。”
“哦……”今川叹了一口气。
“俗话不是说,就算当掉老婆,也要吃到初鲣 [43]吗?但是对与治郎来说,那并不是俗谚,听说他真的……把老婆当了,他把老婆给卖了。理由是……身为妻子,竟胆敢教训老公,有违妇道。”
当时是说卖就可以卖的时代,更是恐怖。
“所以呢,与治郎的儿子——他叫岛夫——也就是淑小姐的父亲,这个岛夫可能是把这样的父亲当成反面教材在成长,是一个诚实耿直的人。他好像在贸易公司工作,但是与治郎非常厌恶儿子的职业……”
“若是靠自己的本事打拼也就算了,竟然在町人底下打杂,成何体统?——是这种理由吗?”今川这么说。
“完全就是如此。”
我应道,古董商便说:
“我的亲戚里头也有这种人。人……真是复杂难懂啊。”
珍兽般的店主人说出哲学家似的话来。
据说因为这样,与治郎动辄与儿子一家人针锋相对。
对立的理由要多少就有多少。围绕着壶的诸相百态,全都成了引发父子纷争的火种。
然后……昭和十三年。
山田家再次遭逢奇祸。
山田岛夫被盗贼刺杀身亡了。
“又……遭小偷了吗?”
“又遭小偷了。可是……就算要偷,家里也全都是壶吧。当时壶似乎只侵蚀了屋子的三分之一程度,但家计捉襟见肘,所以没有现金。不仅如此,这次碰上的……”
“不是小偷而是强盗吗?”
“没错,应该也不是因为时代近了的关系,总之这次的贼人是持刀闯入。与治郎一个劲儿地只顾着保护壶,岛夫独力挺身对抗,与贼人扭打,结果被刺死了……”
凶手什么也没有偷就逃走,听说最后没有落网。
与治郎再次怀疑起弟弟赖为。
“那个时候的赖为似乎已经相当落魄了,过着三餐不继的日子。他们原本就不和,除了过去借钱遭拒的缘故,当然还有先前的小偷骚动造成的芥蒂。赖为认定自己会穷困潦倒,全是哥哥害的。虽然这怨恨真是毫无道理。”
“真的是恨得平白无故。但既然有那样的前例,他会被怀疑也是没办法的事。”
“这样是没错。不过结果好像是冤枉……赖为遭到诬告,更深地怨恨起哥哥来了。”
嫌疑洗清之后,两人的嫌隙依然没有冰释,在兄弟之间留下了极大的祸根。
赖为几乎每天跑来本家大声咒骂,在大门泼洒秽物,极尽骚扰之能事。
“至于与治郎,更是益发厌恶这样的弟弟。而且他还失去了原本要继承家宝的长男,整个人变得疑神疑鬼……”
岛夫的妻子——淑的母亲,不仅深受失去丈夫的悲伤打击,和与治郎的生活更让她精疲力竭,最后终于卧病不起了。
“真是太惨了。”今川说。
“就是啊。遭到强盗入侵,虽然是场灾难,可是追根究底……就是一个壶嘛。为了一个壶,搞到家破人亡。与治郎责备生病而无法做家事的媳妇是废物,说这个世上能够相信的就只有壶了,对壶更加执迷不悟。”
与治郎开始在古董界出名,似乎就是这个时候,他几乎是豁出去地到处搜购壶。其他的东西看也不看,相反地只要是壶,再怎么粗劣的货色都照买不误。看上这一点而上门推销的业者络绎不绝,碰上这种情形,就算勉强,与治郎也一定会买。
“生活……怎么维持?”
“好像将茶园一点一点地卖掉,然后是借钱。与治郎的父亲还有信用,他的长男遭强盗杀害也博得了一些同情,也有人愿意融资给他。我想债主应该没有收回债款的指望吧……”
“后来就一直这样?”
好像……就一直靠着借贷维生。不久后,赖为满嘴诅咒地痛苦而死,淑的母亲也没能撑过来,在大战前病死了。
淑与年老的与治郎……
还有壶的生活,开始了。
“听说淑小姐那个时候才二十多岁而已。她帮人做针线活,拼命地赚钱。但是不管再怎么努力挣钱,钱也全都化成了壶。转眼债台高筑,连利息都还不出来。家中被壶占据,连住的地方都没有了。然后大战开始了……”
因为身处后方,这样的生活也没有多大的变化。
但与治郎不知是否禁不起长年的特异奇行,身子一下子衰弱下去,开始卧床不起。淑的负担日益加重。不管再怎么悉心照料,老人都不感谢孙女,也完全不理会她的忠告。战争时期,搜集壶这件事也变得困难了,即使如此,老人日复一日,满脑子依旧只惦记着壶,严重的时候,甚至还会发起飙来殴打淑。
淑极端厌恶祖父。
每当空袭警报响起……
淑就祈祷炸弹掉进家里。如果深恶痛绝的祖父、厌恶亲人的可憎的自己、这令人焦头烂额的生活、充满了可恨回忆的壶——包括自己在内的所有一切,能够随着隆隆巨响一瞬间炸得粉碎,那该有多么的大快人心……
可是……纵使周围一带、几乎整个东京都化成了焦土,山田家仍幸存了下来。
赤坂一带除了赤坂离宫及桧町的一部分,似乎全都烧毁了,然而不知为何,惟独壶宅子只烧掉了后院一小部分,也没有多大的损害,就这样整栋留存下来。
真是讽刺。
“接下来……就可想而知了。直到卧病不起的与治郎上个月死亡,淑小姐连半点恋爱的机会也没有,只是淡淡地为了壶与祖父而工作。她的人生完全奉献给壶了。”
我……
没有我自己的人生——淑以阴沉的眼神说。
淑说她今年三十二岁,可是她怎么看都已经四十以上了。父亲遇害以后,十五年来,淑简直就是被迫服侍着壶与祖父。
“负债金额似乎相当惊人。据说有个我也搞不懂究竟是什么的业者帮忙整合山田家向各方借贷的债款。”
“是债务整合吗?”
“是的。可是听说那是个相当恶质的业者,反而让负债总额变得更庞大了。”
“这是常有的事。”今川说,“可是依你说的内容来看,那个家……除了壶以外一无所有。事到如今,就算想榨钱,应该也榨不出什么才对,他们的目标果然是家宝之壶吗?”他问。
“这……好像也不是如此,对方似乎是半信半疑,借钱的人也怀疑是否真有那种东西。所以我想……他们的目标应该是屋子,或是土地。”
“土地?”
“我是不太清楚……可是听说这一带将来有望发展成黄金地段。”
“这个嘛,”今川说,“撤掉贮水池,掩埋护城河之后,赤坂一带似乎改头换面了。战前就有剧场和花街柳巷,热闹非凡,战后也开了许多事务所、公司和餐厅等,闹区焕然一新,景观也大不相同了。我倒觉得变成了一个杂乱无章、莫名其妙的地区……不过最近青山这一带也逐渐开发,确实是有可能成为黄金地段。”
“应该吧。”我点点头。
“觊觎那块土地的还有别人。是一个叫关东大黑组的黑道集团……他们好像在计划拆掉壶宅子,改建成料亭还是什么的。所以他们纠缠不休地再三上门,要求淑小姐卖土地。他们非常烦人,比讨债的更恐怖。”
我啊——我深深地叹了口气说。
我刚才也碰到流氓来势汹汹地踹门踢围墙。
凑巧碰上这种场面,在流氓离开之前,我想走也走不了,结果只得留下来听淑讲述她的身世。
今川露出诧异的表情:
“黑道没有借钱给山田小姐,却来胡闹吗?”
“就是啊。嗳,他们的说词是这样的:你家负债累累,实在不可能还得了,借钱给你的债主困扰极了。借钱不还,简直是人渣,为了维持社会正义和秩序,你得快点还债才行——明明没人拜托,他们却像这样跑来恐吓。他们很明白就算恐吓,也得不到半文钱。他们极尽所能地恐吓一番后,接下来开始哄骗了:让咱们大黑组来帮你解决如何?”
“真是多管闲事。”
“他们说的解决,说穿了就是贱价买下土地房屋,同时恐吓债主,借此大赚一笔吧。今川先生有什么想法?”
今川露出孩童般的表情怔在那儿。他是毫无感想,或者只是没有显露在脸上而已?
“山田小姐……不愿意出售土地吗?”今川突然发出湿漉漉的声音说。
“应该……不愿意吧。”
我忍不住诧异:这理所当然的事有什么好问的?碰到得出售自己成长的家的局面,任谁都会抗拒吧,我觉得拒绝是理所当然的事。今川维持着同样的表情说:“山田小姐甚至诅咒那栋宅子最好被美军轰炸、希望它消失不见,因为那里根本没有半点快乐的回忆,教人憎恨无比,不是吗?即使如此……她还是不愿意把它交给别人吗?”
“这……”
仔细想想……确实如此。
每当空袭警报响起……
就希望它被炸个一干二净。
“……会、会不会是因为对方是黑道跟地下钱庄?那些家伙实在不是什么正派生意人,应该不可能开出合理的价码……”
要是房子和所有的一切都被骗光,然后流落街头,教人怎么受得了?——我这么说,于是今川开口道:
“以她现在的状况,不也根本没有东西可以被骗吗?我觉得反正现在也一样苦。就算会变得身无分文,如果可以还清债务的话,这样反倒比较好——我会这么想,是因为事不关己吗?……”
听他这么一说……又觉得有道理。
“……再说,那种人也是可以视而不见的。如果那一带的土地真的迟早会飙涨,一般的不动产业者也会愿意收购才对。只要正式委托正派业者出售,非法业者也找不到可乘之机了。况且,循这类正规方式出售的话,或许会花点时间,但可以避免损失,换得现金吧。我不知道那户人家负了多少债,但我想是有方法还清的。”
这也没错吧。
“而且……”今川上身前倾,“……那位小姐为什么不卖掉家宝之壶呢?”
然后他小声地说道:
“照你说的听来,我总觉得有些不自然。那位小姐不是说她讨厌壶吗?如果家宝之壶真的是山田长政的壶……拿去出售,一定可以卖到相当不错的价钱,可以用这笔钱还掉不少债务。我总不明白那位小姐为何不卖掉土地和壶?”
——不能卖掉壶和土地的理由。
“今川先生……”我说着,也将上半身探出去,“其实,听说淑小姐有个异母兄弟……”
“异母兄弟?”这下子连今川都不禁将讶异显现在脸上了,“那是她遇害的父亲的……私生子吗?”
“这部分我不好打听,所以没有探问……不过好像就是如此。那个人主张他有继承权,要求分配遗产。”
“遗产……可是这种情况也只有负债——负的遗产不是吗?”
“听说那个人说他不要土地也不要房子,但家宝之壶是代代传给长男的,所以他有获得壶的权利……”
“这真是太岂有此理了。”今川目瞪口呆地说。
“岂有此理?”
“我这么觉得。总觉得各方面都太凑巧——对山田小姐来说是很不凑巧,但一切的状况发展,都太不利于她了。古董商也好,金融业者也好,黑道也好,还有那个私生子,简直就像串通好了似的安插在她周围。”
唔……这么一说,确实如此,而实际上就是如此,也不能怎么样。
“对了,那个家宝之壶……现在在哪里?”今川问到了核心,“它真的埋没在那庞大的收藏之中吗?”
好像……是这样。可是……
“问题就在这里。淑小姐说她不知道壶在哪里,应该没有被拿出去或遭破坏,所以大概还在,可是已经不晓得是哪一个了。不仅如此……对了,今川先生,你认识陵云堂这号古董商吗?”
今川缩起不存在的下巴点点头:
“陵云堂是位于狸穴的一家大茶具商。听说我的堂兄弟开设这家店的前身——今川古董的时候,也曾经受他关照。他是个鉴定眼光极高明的行家,不过……”
今川含糊其词,有什么内情吗?
“淑小姐说,那位陵云堂的老板鉴定了壶宅子的壶——不过并没有拿起来看,只远远瞄了瞄而已——然后就说那里面没有那么出色的货色。”
“光是远远地看,是看不出来的。”
鉴定是非常费心劳神的工作——古董商强调:
“我不认为陵云堂先生能够不亲手拿起,就当场判断。”
“可是又听说陵云堂老板也不愿意贱价全数收购。说什么处理没用的壶,花费更大。”
今川抱起胳臂:
“不亲眼看到那户人家的壶的状态,实在不清楚实际状况……不过其实我这两天四处靠关系寻找砧青瓷,最后只有了一个发现。也就是壶和瓶的价格……今后一定会看涨。”
“会看涨吗?”
“是的。若是现在廉价购入,将来一定可以获得相当大的利润。”
“是这样吗?”
“就是这样。”古董商说,“陵云堂的老板,唔,是个出了名的——我不太喜欢批评关照过我的同业,不过他是个出了名的守财奴。他有见地,又是个经验老到的鉴定师,也正因为如此,他的一举一动都会影响到商品的行情。只要他一句话,十元的字画也可能变成十万,所以……陵云堂似乎非常赚钱。这样一个人……就算保存状态再怎么不佳,他会那么轻易地放过如此大量的壶吗?……”
“你的意思是……其中有什么隐情?”
“我不清楚。”今川坦率地说。
“不管怎么样,今川先生……既然找不到合适的砧青瓷,我想有价值前往一探究竟吧?”
我怂恿似的说。
今川歪着奇妙的脸,陷入苦恼。
那张脸果然……很像某种难以言喻的存在。
翌日,我第三次踏上前往待古庵的路途。
这天正好周六,只需上半天工,我们说好一起前往壶宅子看看。
怎么会变成这样?其实我也不太懂。
既然都已经将详情告诉今川了,已经没我的戏份了,而且我也没有意义和理由去蹚这潭浑水,所以不是我主动要求,但也不是今川请我陪他一起去的。
今川也不可能需要一个门外汉的协助。所以只能说是自然而然,莫名其妙就变得如此了。
尽管我顽固地认定我并没有骑虎难下,但老实说,我老早就骑上虎身,怎么样都下不来了。
还有,我在山田淑面前伪装我是待古庵的菜鸟店员,结果直到最后都没有戳破这个谎言,所以和今川一起造访的话,也可以掩饰这个谎言吧——或许我也有着这样的算计。
青山大道不知为何,有警察骑马往来。
这光景相当怪异。都什么时代了,骑什么马呢?骑马的警察与其说是时代错乱,看在我的眼里反而更像异国的警察。我觉得自己有些兴奋难捺。我没有深思自己究竟在做什么、想做什么,直朝目的地走去。
在待古庵……我碰到了中禅寺。
是今川联络的吧,我有种冷不防遭到偷袭的感觉。一样和服打扮的古书商以有些阴险的眼神看着我,接着“啊啊”地发出失望般的声音。
“我都那样忠告过你了,你还在这种地方做什么?”
“呃,我是……”
我是在做什么呢?
连我自个儿都不太清楚。
“真伤脑筋呐。”中禅寺说,抬头望向天花板,“和蠢蛋往来,只会愈来愈蠢——我记得我大前天才这样苦言相劝,原来你根本没听进去吗?你……就那么想变成蠢蛋吗?”
我无话可回。
仔细一看,古书商的表情非常不高兴。
不能往来的蠢蛋之一——今川,还是用他那副无法看出内在的奇妙表情请我入内,把我带到先前像是小客厅的地方,对我说:
“京极堂先生总在生气。”
他接着对中禅寺说:
“这位先生是担心我才那么做的。请看在我的分上,不要责备他。”
“担心你?……”
中禅寺……在怀疑。
不容疏忽提防的古书商盯着我的眼睛说道:
“如果是你主动这么做的,请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当、当然了,我不会再这样了……”
我觉得内心仿佛被看透似的,缩起了脖子。换个角度来看,中禅寺这个人或许比榎木津更难应付多了。
榎木津顶多看得出别人的过去,中禅寺却读得出别人龌龊的想法。
“那位山田小姐原本是我的案主。你擅自接触她,岂不是会让我难办事吗?千万不可以小看了附身魔。视情况,有时候也是会造成不可收拾的后果的。唔……不过就这次来看,由于你打听出不少内幕,我倒是好办事了些,结果可以说是好的,但这终究是以结果论英雄,难保每一次都能像这样顺利。话说回来……”
中禅寺从麻料和服怀里抽出手来,抚摸了下巴一阵。
“……到底该怎么办好呢……”
祈祷师一次又一次抚摸下巴,皱起眉头。
“什么东西……怎么办好?”
“也就是……该怎么驱魔才好。迟迟无法决定方针。而且……她对我似乎有所隐瞒。”
“有所隐瞒?”
我实在不觉得山田淑隐瞒了什么。
“我听今川详细转述了你从她那里听来的内容,但从那些话类推,至少她对我……有意保留了许多事实。若是不开诚布公地说出一切,我的工作就难办了。”
中禅寺扬起一边的眉毛。
“内容有什么相互矛盾的地方吗?”
“与其说是矛盾,该说隐瞒比较正确。例如,你说她的父亲……是被闯进家里的强盗刺杀的吧?”
我点点头。
“昨晚我听说之后,立刻前往查证,山田岛夫的确在昭和十三年九月遭人杀害,案子未破。”
“不愧是京极堂先生,手脚真快。”今川说。
“然而……她只对我说她的父亲老早就过世了,完全没有提到她的父亲是被杀的。”
“这……”
会不会只是因为没关系,所以没说罢了?我觉得这与为壶驱邪并没有直接关联。
“或许吧。”中禅寺说,“还有,山田小姐也对我隐瞒异母兄弟的存在,她只说是啰嗦的亲戚。这是我在今天上午请人调查的,那似乎是住在麻布、名叫木原正三的二十六岁男子。”
“你找出那个人了?……”
旧书商似乎比侦探更具备侦探的素质。今川再次赞叹说:“不愧是京极堂先生,手腕真高明。”中禅寺答道:“没什么,只是委托线人罢了。”真不知道他拥有什么样的情报网。
“为什么要调查那种事?这是驱魔必要的吗?”
“我认为……是有必要的。我想知道那个异母兄弟的年龄。我不晓得山田岛夫和淑小姐的母亲什么时候结婚,但淑小姐今年三十二岁。另一方面,正三先生二十多岁。换言之……正三先生不是结婚前就有的私生子。”
“这表示那个人是淑小姐的父亲外遇留下的私生子……或是小妾的孩子喽?可是中禅寺先生,这种事情会有关系吗?”
都是些流言蜚语,和壶没有关系。好似在揭别人疮疤一样,感觉不是很好。
“中禅寺先生的工作是祓除壶的灵障之类的吧?另一方面,今川先生的目的是得到家宝之壶——如果那真的是青瓷壶的话。就算揭发十五年前就已经过世的人的死因和外遇,又能够如何呢?”
“是啊,”中禅寺露出相当不耐烦的表情来,“问题就在那个砧青瓷。她对于家宝之壶的说法非常暧昧模糊。我没听说那个家宝之壶有那么显赫的来历,更不知道那是砧青瓷。”
“咦?是这样吗?啊,说得也是呢……”
如果中禅寺知道,前天的态度就不会那么不干不脆了。古书商告诉我的线索,只有“若是壶宅子,就算有砧青瓷也不奇怪”的程度而已。
“关于这一点,山田小姐是怎么对中禅寺先生说的?”
“她的说法是,祖父太珍爱家宝之壶,以致被壶迷惑,以此为契机开始搜集起壶来。这话确实不假,但给人的印象大相径庭。”
这也是因为判断没必要说吧?她不是说感觉祖父的妄念附在数量庞大的壶上,很恐怖,所以请中禅寺来驱邪?不管是青瓷还是家宝,都只是众多的壶之一。如果驱邪的时候,需要尽可能了解多数壶的种类和来历,那还另当别论,但除了家宝以外,应该几乎所有的壶都来历不明,这种情况,就算是家宝,应该也没有必要特地告知吧——我这么觉得。
听到我的想法后,中禅寺的表情变得更恐怖了:
“山田小姐并不是怕壶。她的说法是,家中那数量惊人的壶——也就是祖父的收藏品,以及搜集那些收藏品的祖父的妄念才教人害怕。如果相信你听到的内容……与治郎先生是为了预防家宝之瓶遭窃,才开始搜集壶的,是吧?”
“她是这么说的。”
“有个祖先传下来的家宝之壶,为了保护它不落入窃贼手中,而搜购无数的壶——你认为这是常见的事吗?这太罕见了。若真是如此,动机就非常特殊。假使与治郎先生真的是出于这样的动机开始搜集壶,这可以说就是他的妄念根源。然而山田小姐……却对我隐瞒了这最重要的一点。”
“这……”这么说来,或许真的就是中禅寺说的,“可是我不懂她为什么要隐瞒,她到底想隐瞒什么?”
“这就不清楚了。不过山田小姐不太可能是要隐瞒她祖父的动机。一般而言,若发展到需要请求驱邪的情况,反而更该强调与治郎先生的收藏品有多么异常才对。”
应该是吧。
“这类情况,搜集的动机是上好的证据。所以……可以推测的理由有,像是她不愿意被人知道家宝价值连城……”
“咦?是这样吗?”
“要是说出祖父搜集的动机,岂不是就会被人知道她的祖父费尽心血想要保护的东西必定十分有价值了?”
原来如此……可是……
“为什么?她为什么要这么……”
“我不清楚。”中禅寺说,“也有可能……和价值没有关系,她不想让别人知道那是砧青瓷也说不定。”
“可是她都告诉我那是砧青瓷了。”
她看起来也没有刻意隐瞒的样子。
“也有可能她只对你一个人坦白。”
“咦?”
有这种事吗?
我是个毫无瓜葛的局外人。
“可是我……我是……”
对山田淑来说,我跟个路上的行人没什么两样。
古书商面无表情地说道:
“如果你真的是个毫无关系的路人,也不会产生任何利害关系吧。只是萍水相逢的话,也不会再次见面了。这么看来,你在见到山田淑小姐的时候,诓骗了她,对吧?”
被识破了。
我伪装了自己的身份。
不仅如此,在山田淑向我坦承内情之后,我也没有说出实话——不,我说不出口。可是我不是故意要骗她的,我只是要掩饰破绽罢了。
虽然应该是同样一回事。
“是一样的。”中禅寺说。
果然被看穿了。
“她不知道你的身份。至于你和我的关系,她更是无从知晓。她应该做梦都想不到,一个偶然来访的憨厚青年,竟与自己委托除魔的祈祷师认识。你究竟……是假称什么身份去拜访她的?”
“呃,我说我是这里——待古庵的新弟子。因为当时我穿着作业服,呃,实在是无可辩解……”
我低声下气地这么回答,于是中禅寺板起脸来,“你怎么能撒这种谎?”
我有点目瞪口呆。在上回事件中,和榎木津一起信口开河,说得天花乱坠的究竟是哪里的谁?
“你的表情看起来很不服气……”中禅寺眯起眼睛,坏心眼地看着我,“听好了,我是在忠告你,要是为了敷衍场面而随口撒谎,到时候会不可收拾的。至于能够在往后发挥功用的谎言——精心设计的谎言,那不叫谎言,叫做策略。若是能派上某些用场,就叫做权宜之计。如果能够一生隐瞒到底,谎言也能变成真实。相反地,一下子就会露出马脚的谎言,只会自取灭亡。迫不得已而假冒身份的谎言……是最糟糕的一种。”
“对不起。”我低头道歉。
那真的是情急之下,迫不得已的谎言。
“她是有什么企图吗?……”今川从店里面端来羊羹,一边摆盘子一边说,“山田小姐请出京极堂先生来,会不会是有什么不好的企图?”
“应该是不至于……”中禅寺用牙签插起羊羹,“那位山田淑小姐是真的害怕着什么,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不,她九成九是在怕壶。而且她说我的事,也是从杉浦美江女士那里听说的。”
“哦……”今川说道,拍了一下手,“那位女运动家的……”
那个人今川似乎也认识。
“没错。山田小姐在与治郎先生过世稍早之前,曾经接过美江女士委托的裁缝工作。美江女士不是一直不在家吗?”
“是啊。”今川点点头。
“听说她暌违许久地回到老家,想要处理掉旧的家具物品,重新出发。家具之类的虽然没办法处理,但一直摆着的过去的和服等,数量颇多,她便说要重新缝制卖掉。”
“原来如此,所以才会找上山田小姐……”
“是啊。听说美江女士委托了山田小姐不少裁缝工作。完成的时候,与治郎先生已经过世,交货的时候两个人聊了很多。那个时候,美江女士把我的事告诉了淑小姐。与治郎先生的死、美江女士介绍我,这都是山田小姐无法预料到的事。从她拜访时的态度来看,也看不出她有什么不好的企图。”
中禅寺说完,津津有味地吃起羊羹。
今川这次泡起茶来,怀念地说:“杉浦女士现在不晓得怎样了。”
是过去与他们有关的人吗?
“美江女士现在在外送便当店工作。尽管发生过那样的事,她却毫不隐瞒自己的身份,堂堂正正,还是一样坚毅地工作。昨天……恰好就在今川打电话给我之前,我去见了她。”
“京极堂先生还是一样,无孔不入呢。”今川说。
说完之后,他慌着辩解:“我失言了。”
“我、我是想说无微不至的,如此罢了。我没有其他意思。”
中禅寺苦笑了起来:“我好像到今天才发现你的本性,今川。”
今川发出怪叫,像小熊似的举起右手:
“请别欺负我了。”
“总之,山田小姐似乎对美江女士倾诉说有怨灵还是什么寄宿在壶上,每晚吐露怨言,不过美江女士压根儿就不信幽灵作祟那类事情,所以把我介绍给山田小姐……”
我觉得因为不相信幽灵作祟,所以介绍祈祷师给人家,这似乎很矛盾。
一般的话,不是相反才对吗?
“美江女士好像也很担心山田小姐,说她似乎心神消耗得很严重。山田小姐来拜访我时,也显得憔悴万分。”
我看起来也是如此,山田淑疲惫得教人看了可怜。
“所以呢,不管怎么样,都没有阴谋介入的余地。”祈祷师说。
“那么……她为什么要隐瞒?”
“没有告诉我的部分,应该是她自己也想视而不见的病灶吧。那……正是她心中的黑暗。”中禅寺这么说。
——心中的黑暗。
我……回想起山田淑生气全失的阴郁瞳眸。
她心中的黑暗……
会不会就是对祖父的回忆?若是如此,那岂不是就是壶本身吗?那个壶……是不是就是她的黑暗?父亲的死、异母兄弟的存在、家宝之壶的地位,这中间究竟横亘着什么样的黑暗?
“她……为什么会告诉我呢?把那个……”
黑暗的部分。
“那是因为……你只是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罢了。”中禅寺这次换上祈祷师的面孔,说出和刚才一样的回答。
我受不了了……
我痛恨祖父……
所以我也痛恨这个家的壶……
我不晓得多少次祈祷这一切全部毁坏消失算了……
的确,这不是该对初次见面的人说的话。要吐露这样的真情,再也没有比我更不合适的对象了;但这也等于……再也没有比我更适合的对象了。山田淑一定以为我这个人不会再次出现在她面前。
中禅寺转念似的,咳了一下。
“不过这真是奇缘哪,今川。那个家宝好巧不巧竟是砧青瓷,而且还是壶。虽说是偶然,但你也不能视而不见吧?”
“是不能……”今川吃着羊羹,用茶冲进喉咙里答道,“……而且还是来自暹罗的话,更是令人觉得因缘匪浅。如果那是真货,而且能够买到手,又能够满足榎木津先生的父亲的话……那个瓶等于是暌违数百年,又得以重返故乡泰王国了。”
原来如此,就是这样。
中禅寺露骨地表现出嫌恶,应道:“是啊。”
“……可是这么一来,这次我的工作,岂不是跟那个蠢侦探的工作重叠在一块儿了吗?”
“正是……如此。”
“这……真教人提不起劲来。那家伙应该不会出来搅局吧?只要那家伙强出头,事情就会被搞得一塌糊涂。”
这我也非常明白。
“我不明白,”今川说着,奇妙的脸扭曲起来,他望向中禅寺的苦瓜脸,问道,“接下来要怎么做?”
“这个嘛……如果山田小姐发现我和他认识,一定会怀疑我,一旦怀疑,就驱不了魔了。你……是说你在这家店工作,对吧?”
“真、真对不起。”
我再次道歉。在淑的心中,我还是古董店待古庵的新进员工吧。
“暂时就先贯彻这个谎言吧。”
“是。”
“幸好她还没有见过今川……”
古书商斜眼觑着古董商。
然后他沉思了一会儿,开口说:
“……今川,如果要你大致扫视一遍那堆壶……你能作出一定程度的鉴别吗?”
今川摇摇头:
“我没有自信。”
“怎么这么没用呢?”中禅寺扬起单眉,“你也差不多该对自己的眼光有点自信了吧。”
“呃,我自己也这么希望,只是还是,唔,该怎么说才好……”
“我也不是期望你作出正确的鉴定。我明白你不是厉害到那种程度的鉴定高手。不过这次和真货假货无关,只要判断出是什么种类的壶就行了。青瓷至少你认得出来吧?”
“只是辨别的话,没有问题。”今川说。
中禅寺吃完羊羹后,一口气喝光了茶说:
“那么今川和我一道过来吧。就说你是我的助手,你只要默默坐在一旁就行了。那么剩下来的问题是……”
中禅寺看我。
“你……还是不要同行比较好吧。”
绝对会露出马脚。该怎么办呢?叫你回去也绝对不会听吧——坏心眼的祈祷师如此嘀咕了一阵后,说道:
“……对了,你就替我去榎木津那儿一趟吧。”
如此这般,我突然得赶往神保町了。
我被交付的使命,是将以下三件事转达给榎木津,乍看之下很简单。
首先——将壶宅子的存在以及与其相关的各种状况简洁、明了、正确地转达给侦探。
再来——确认如果壶宅子真的有砧青瓷的瓶,收购价格的上限是多少。
最后——由于中禅寺正在处理与壶宅子相关的案子,严命榎木津千万不可以擅自行动。
依一般感觉来想,这三件事全没什么难——看起来。
这几件事,叫三岁小孩去办或许是太勉强了,但若是已经出社会的一般人,绝非不可能的任务。
特别是最后一件,中禅寺原本就恐怖的脸上露出更可怕的表情交代我:即使不择手段,也一定要达成。
由于中禅寺的凶相实在太吓人,我一个不小心就答应了……可是老实说,他吩咐的这三件任务,我根本没有自信能达成其中任何一项。换言之,我比三岁小孩还要无能。
首先,我实在不认为那个榎木津肯听人按部就班地说话。很容易就能想像,不管我说得多认真,他不是完全没听进去,就一定是莫名其妙地打诨胡闹。
接着……有权决定壶的收购价格的人不是榎木津,而是他的父亲,那么也只有请儿子去问了。
我认为这样的话……沟通成功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光是插进一个榎木津,就等于中间通过五十个人在传话一样,初期信息毫无疑问会大为劣化,而且要传话的对象榎木津前子爵又似乎是个更胜儿子一筹的怪人,再加上榎木津父子的关系也是一般人难以理解的古怪。几天前,为了猜到榎木津的父亲在电话中讲的是青瓷瓶,我们这些奴仆真不知历经了多少千辛万苦。如果当时没有今川在场,肯定到现在都还是一头雾水。
而最为困难的……就是最后要我制止榎木津行动的命令。我这个普通人根本不可能办得到,就算叫美军出动也不可能吧。
我的心境黯淡不已。
那个躁症侦探一定不会理睬我拼了命的阻止,高声大笑着闯入现场,做出荒谬绝伦的事来。
——他是恶魔。
榎木津那张俊秀的脸,在我的脑中像个恶魔般放声大笑。
而我……一定会因失职而遭到责备,被要求负起责任,让那个一生起气来就恐怖得要命的祈祷师恶狠狠地说教一番吧。
——这边也是恶魔。
我发现自己竟在不知不觉间成了恶魔们的饵食,而且我根本就是飞蛾扑火,自投罗网。
——那个人……是叫关口吗?
事到如今,我竟对那个可怜的小说家感觉到无比的亲近。
铃“哐当”一响,我进入侦探事务所。
“你混账啊!你!”
一道恐怖的怒号响起。
我非但不敢出声招呼,甚至是整个背紧贴到自己刚打开的门上了。骂声接了下去:
“那种蠢话,你敢跟警察说一个字看看,王八蛋!看我饶不饶得了你!你这个废物!”
和寅倏地从屋里跑出来,抓住我的肩膀,把我按在墙上。
“现、现在不太方便。”
“不、不方便?”
“你没听到吗!这个饭桶!”
里头“砰!”的一响。
仔细一看,一个胸膛结实、体格魁梧、相貌狞猛的男子正一脚踹上桌子。来人看来品性不善,外貌凶悍,眼神凶恶,头发理得短短的,露出短袖子外的胳臂粗得像根圆木柱似的。
——是黑道。
绝对是黑道。
不管怎么看,那都不是一般百姓。那种迫力,昨天造访山田家的小混混根本望尘莫及。就算是黑道,也一定是干部等级的人物。榎木津跟黑道借钱了吗?还是做了什么不好的事——像是赌博之类的?就算是这样,我也来得真不是时候。
我……浑身瑟缩。那个黑道分子一双粗眉扬得老高,鼻子与眉间挤出不能再多的皱纹,摆出再凶暴也不过的面相,恶狠狠地瞪着榎木津,扯着粗哑的大嗓门吼道:
“你给我应声啊,这个蠢侦探!再给我装糊涂,看我在你的烂肚皮上开个大洞穿绳子吊起来!”
我……隔着和寅战战兢兢地偷看侦探的状况。就算是榎木津,也不可能招架得了模样如此凶狠的暴徒。万一被这种恶汉殴打,榎木津一定会当场毙命,而且这人身上似乎还有枪。
但不管对方是什么人,我都无法想像榎木津投降这样的画面。
榎木津……
若无其事地抽着烟。
“吵死人啦,你是在干吗啊?我说啊,不识自己斤两的究竟是谁啊?你这个长宽高同尺寸人!你这方灯男,头顶根本是平的,就算不用手撑,要倒立也很容易吧!从刚才就听你像只鸭子似的,嘎嘎嘎嘎叫个没完,你以为大吼大叫就了不起了,是吧?那鱼市场的鱼贩就厉害得很啦!”
“你这糊涂油蒙心的……”流氓硬挤出声似的说,一拍额头,在椅子上坐了下来,“你这家伙脑袋里头装的是脓汁吗?为什么法律竟然放任你这种混账王八家伙胡作非为?”
“你这种低等人,毕竟什么都不懂啊。”榎木津高声说着,揉熄香烟,“就别说我了,你又怎么样!你待的野蛮组织就这么无能吗?那样的话,快快解散才是造福世人。为了维持那种愚蠢的组织,你以为投入了多少人民的血汗钱!”
“你少在那里胡天胡地说些放肆话了!你给我听仔细了,我们警察才没闲到可以奉陪你们这对父子玩那种辱国丧权的荒唐游戏。我们可得日夜无休,为善良的国民粉身碎骨啊,懂了没,这个大蠢蛋!”
“警……”
警察?——我呢喃道,和寅便说:
“不可以看!眼睛对上会遭殃的!”
“可、可是和寅先生,他、他刚才说警察……”
“好啦、好啦,别多话。”
和寅把我拖进厨房里去了。
厨房里,侦探助手那几乎要盖到眼睛的长长刘海一片凌乱,正屈着身子,屏气凝神。
益田一看到我,眉毛立刻垂成八字形,说了声:“哦,你好。”
“益、益田先生,这究竟是……”
“是kame啊。”
“砧青瓷的瓶吗?”
我发问的瞬间,男子再次吼骂起来:
“被你莫名其妙地火急叫过来一看,结果是什么?kame?喂,你耍人也该有个限度吧。为什么警察非去找kame不可?”
“你说这什么废话!国民弄丢东西,就得无偿努力寻找,这不是你们警察店的营业方针吗?菜单上不就写着失物协寻这道菜吗!客人叫你们找什么就找什么。反正你这个野蛮人也只能派得上这点用场吧!”
“不要把警察跟荞麦面店混为一谈!”男子恫吓道。
看来这个流氓是便衣警官。从谈话内容来看,榎木津是委托警方找瓶吗?
“找kame这种差事,不正是你们这种跟社会脱节的侦探的工作吗!叫你手下那个什么笨蛋王八蛋的油腔滑调小子去找不就得了!”
笨蛋王八蛋是益田在这家事务所里的绰号。
益田仰望我,指着自己的鼻子说:“他说我是油腔滑调小子。”
榎木津“唉”地深深叹了一口气:
“你是说那个笨蛋王八蛋是吧!那家伙不行。那笨蛋是那种因为抢别人老婆而葬送一生、又笨又蠢的类型,实在不可能找得到kame!要笨锅去找kame,是不可能的任务!”
“又叫我笨锅了……”益田再一次看我,这么说道,“那个大叔也实在很啰嗦呢。”
大叔……指的大概是榎木津。益田在鸣釜事件中,又获赐了笨锅等让人无法置评的称呼。
“笨蛋王八蛋终究是笨蛋王八蛋!”榎木津叫道。
“这岂不是很像你的手下吗?”男子说,“人说笨蛋底下全是一群笨蛋,你就是个最好的范本。礼二郎,你都三十五了,也差不多该有点自知之明了。还是怎样?那个刘海长得不像话的马屁精,已经找过kame了吗?”
“找过了。”
“哒哈哈哈!”男子以这样的声音大笑,“都多大岁数的人了,竟然满街找kame?真笑死人了。那家伙的蠢样我都可以想像得出来呐。”
益田第三次仰起头来,说:
“他说我蠢样。”
“益田先生,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完全搞不清楚状况……他们是在说那个瓶……”
“是千姬啦,千姬。”和寅悄声说。
“千姬?……是在说乌龟吗?”
“一开始不就是在说乌龟吗?”
“我那时候说的是瓶啊。对不对,和寅先生?”
“就跟你说是乌龟啦。我昨天结束这几天以来的外遇调查,才刚回到事务所,就要我去找乌龟。真吃不消。”
益田似乎正一个人慢慢地消化榎木津完全放弃的一般侦探工作。和寅把手掩在嘴边说:
“老爷命令要在一天之内找到呢。可是还是找不到,我家先生不耐烦起来,就叫了警察……”
和寅说,鼻子一哼,指向外貌粗犷的男子。
原来如此,榎木津特地叫来刑警,要他搜索乌龟,也难怪警察会生气。
“……那位大爷是我家先生的儿时玩伴,每次见面就吵个不停。要吵是无所谓,可是每次都害我们蒙受池鱼之殃,一堆东西被弄坏。真是的,要是益田成功捕获千姬,也不会演变成这种局面了……”
和寅以不屑的眼神看益田。益田撩起长长的刘海,稍微放大了音量说:
“我也是逼近了核心好吗……”
刑警回头道:
“怎么,蠢蛋们都在嘛。又不是大白天的幽灵,在也不会出来打声招呼啊?真是,你底下的人没一个懂礼貌……嗯?”
刑警的小眼睛似乎瞧见了我。
“你是新面孔吧?又多了一只傻蛋吗?”
“那个人是不知何时曾经受过我某些大恩的,叫什么奇妙名字的人!”
“蠢货,这算得上什么说明?”刑警说,“至少记一下别人的名字吧,笨蛋。被你这种轻薄呆瓜施恩,真是倒了八辈子霉。重点是,你是什么人?不是侦探啊?我这番忠告可是苦口婆心,我是不晓得你误会了什么,可是跟这些笨蛋混在一起,不用两三下就会变笨啊……”
刑警说了和中禅寺一样的话。
那么……或许那真是事实。我自我介绍,打招呼之后,刑警粗鲁地说:
“我是麻布署搜查一系的木场,多指教。”
说到麻布,就在青山和赤坂的邻近。
“五所川原,对这种没用的木材断口男,没必要指教!重点是,你来有什么事!”
我支支吾吾,结果榎木津半眯起眼睛望向我,说:
“噢噢,有kame了是吗!”
然后他接着大叫:
“kame、kame、kame,全是kame!”
我什么都还没有说明,他似乎就全懂了。益田似乎吓了一跳,叫道:
“找到千姬了吗!”
“不是啦,笨蛋王八蛋。你这种偏执狂男乖乖去跟外遇调查的委托人人妻外遇通奸就是了,然后被虎背熊腰的老公发现,一块儿被剁碎死掉最好。笨蛋王八蛋,你快点被剁碎吧。给我听好,这个人说的是kame,不是kame。”
“不是一样的东西吗?”木场刑警说,“喂,益田,这家伙脑袋真的坏了吗?”
“我不晓得,这个人从我认识他起就是这个样子呀。话说回来,榎木津先生,我追查乌龟,可是有了相当大的进展。请不要随便说我无能,好吗?”
“那个kame就别管了。”榎木津厌恶地说,“反正是那个蠢老头的kame。”
“这边的kame不也是老爷的委托吗?”和寅说。
“所以这边的也无所谓了。”榎木津说。
状况一片混乱,连我都听得一头雾水起来。
“木场先生,你听我说呀……”
益田坐到木场刑警旁边,完全无视榎木津,开始向刑警滔滔不绝地倾诉起自己碰上的灾难:
“那只乌龟啊,是叫千姬的小乌龟,叫我在一天之内抓到,可是那只乌龟只有这么一丁点儿大啊。而且说是失踪,要是在房间里走失的也就罢了,可是是在外头不见的啊。而且又是失踪在人来人往的餐厅里。这是叫人从何找起?”
“是没法找呐。”刑警板着一张恐怖的脸,瞧不起益田似的说,“难道你是在路上边叫乌龟的名字边找吗?简直是疯了。”
“我才没叫哩。猫啊狗的话,叫还会出来,可是那是乌龟呐。乌龟才不记得自己的名字,叫也不会出来的。再说那只千姬,据和寅兄的父亲说,是只身手特别矫捷的乌龟。在宅子里也动不动就逃出去,发现的时候,竟泡在浴槽还是水瓶里。”
“自从上古时代开始,乌龟就是钝的啊。歌谣里头不也这么唱吗?乌龟乌龟你怎么这么钝……”刑警从后方裤袋抽出扇子,啪哒啪哒地扇着,“难道那首歌是骗人的吗?乌龟是全世界走得最慢的动物啦。”
“那是只动作特别迅速的乌龟。”和寅一脸认真地说。
可是世上真有那种乌龟吗?真是太疯狂了。
“因为饲主是个疯子!”榎木津大声说。
“讲到疯子,你也是,礼二郎。为了找那种恐怖的乌龟,竟然惊动刑警,难道就不疯吗?”
“可是你不是被降职了吗?这里是你的辖区吧?”
“喂,我是在麻布署。乌龟逃走的地方是赤坂的料亭吧?那是赤坂署的辖区才对吧?这连三岁小鬼都知道。只要是近的地方你全当一起吗?真是个差不多先生。”
“重点就在这里!”益田扬声说道,“我锁定那家料亭——那家料亭叫梅之家,我可是深入打听,进行了一番非常绵密的调查哟。然后找出了最后目击到千姬的女佣。”
“真优秀啊。”木场说。
几乎就在同时,榎木津说,“真无能呐。”
“喂,为啥无能啊?”木场说。
“调查是蠢蛋才干的事。”
“蠢蛋是你这饭桶。喂,益田,然后呢?”
“然后呢,”益田露出笑容,“那个女佣在送料理的时候,发现一只乌龟慢吞吞地走过柜台,吓了一大跳,可是她端着菜肴,无计可施。然后她上完菜之后,回来确定那只乌龟究竟是真的还是幻觉,结果瞄见乌龟尾巴钻进柜台旁边的艺妓休息室里。女佣急忙进去查看,乌龟却已形影全无……”
“千姬身手很快。”和寅附和说,“连我父亲都捉不到呢。”
“那种事不重要。然后呢?”
“然后……”
益田更起劲了。
想来他过去的辛苦从来没有受到肯定吧。榎木津对于这类辛苦经历半点兴趣也没有,所以这番体验谈一定是因为有我和木场这些听众,才总算得见天日。
“……乌龟的行踪到这里就断了。可是我作了一番推理。我查出那天那个时间料亭请来哪些艺妓,并询问她们所有人。因为千姬如果是在那个房间不见的……不是很有可能钻进她们的行李里面吗?”
“那只乌龟叫千姬啊?你的家人也真是荒唐。”
“是很荒唐啊。”榎木津趴在桌上,兴致索然地应声。对于这部分,他倒是坦率得诡异。
“于是我可是媲美明智小五郎 [44]地大大活跃了一番,总算锁定了其中一名艺妓。那个艺妓叫京花姐,是个身材苗条的性感美人,这个京花姐在表演结束后,先回到休息室,然后回到自家,像这样一拉后门,结果……”
“别卖关子啦。”木场说。
“哦,她听到‘啪’的一声。然后她不经意地往下一看,瞧见地上有个小东西正慢吞吞地一步一步……”
真厉害——我发自心底佩服不已。听说益田原本是个刑警。他在上次的事件里也发挥了非比寻常的行动力,但我觉得他的才能,比起阴惨的刑事案件,似乎更适合这类稀奇古怪的事件。
“原来如此。那里又不是水边,平常也没看过乌龟在街上到处爬嘛,那一定就是那只千姬吧。”
木场同意了益田的说法,于是榎木津自夸似的说了:
“我哥就碰到了,而且是在暴风雪的日子!”
“闭嘴!你这个变态一族。你家根本不能拿来当基准,不管在任何意义上都不行。然后呢?后来怎么了?”
“就到此为止了。”益田说,无力地垂下头。刘海垂落下来,看起来像在做戏。据说这片刘海就是考虑到这种时候的演出效果才留长的。
“我在那一带,把脸贴到地上,像条狗似的嗅遍了每一处……青蛙是有啦,可是乌龟就……”
“那个艺妓的家在哪里?”木场问。
像这样一路听来,这个外貌凶狠的刑警嘴上虽然抱怨,但似乎还是很介意乌龟的下落。
“哦,是赤坂的一木町。”
“一木町?”我不小心叫了出来。
——那里……
那里不就是壶宅子所在的町名吗?
在我接下去说之前,木场非常冷淡地说了声,“等一下。”
“……你说的是一木町的京花吧?那女人……不是陵云堂包养的艺妓吗?”
“陵、陵云堂?”我又不小心叫出声来了。
“怎样?”木场一脸诧异地看我,但还是无视于我,继续说下去,“陵云堂啊,是麻布署二系这个月初开始因为诈欺嫌疑暗中调查的一家大茶道具店。陵云堂有贩卖赝品、进行假鉴定非法敛财之嫌。喂,这事可不能说出去啊……”
木场都说到这儿之后,才竖起一根手指抵住嘴巴。
“……那里的老板非常老奸巨猾,怎么样都不肯露出狐狸尾巴。虽然有风声,却完全抓不到证据。流言说那家伙在赤坂包养艺妓,我记得就是叫京花。好像是去年吧,听说那家伙给女人盖了栋房子。我猜想那里可能藏了些什么……警方现在正在调查。”
“真是太巧了,一定就是那样吧。”益田一点都没有深思的样子,轻率地附和,“这么说来,那栋屋子很新呢。有着风雅的黑墙,还有枝丫探出墙外的松树,听你这么一说,那是典型的妾宅呐。”
“请、请等一下。”我终于插嘴了,“益田先生,那户人家的对面……”
“哦,你说那栋古怪的宅子?有一堆壶的?”
“那是……”
“就是同一个地方!就这样!”榎木津突然跳起来,指着我叫道,“kame召唤kame!”
那里……就像榎木津说的,就是山田家吧。
那么后门正对面的黑色围墙的人家……
——就是陵云堂小妾的家?
“蠢蛋,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啊?喂,你懂那笨蛋在说什么吗?懂的话就解释给我听。每次听到那家伙莫名其妙的梦话,我就开始胃痛。”
“哦,就是……”
由于木场询问……我总算得以达成中禅寺交代的任务之一了。我简洁明了而且正确地——当然只是尽量——说出壶宅子的存在以及与它相关的种种事实。
“听起来好复杂……”
我说完之后,和寅思忖了一阵,这么说道:
“也就是……可能有老爷在找的瓶的人家对面,是老爷在找的乌龟最后被看见的地方,而想要强迫推销壶给有老爷在找的瓶的人家的缺德古董商包养的女人,就住在乌龟所在的那户人家里是吗?”
“被你愈讲愈复杂了,这个白痴寅。根本听不懂你在绕什么口令。我说你啊,听好了。”刑警瞪着我,“就像你听到的。我不也警告过了吗?这个寅吉啊,因为服侍这个大蠢蛋太久了,脑袋都变成糨糊了。一旦变成这样就没救了。和这家伙交往,只要五分钟就可以智能退化。只要五分钟。”
“木、木场大爷,怎么说得这么过分嘛?可是乌龟女的确就住在瓶屋子的对面……”
“闭上你的呆嘴,笨寅。”刑警说,“我说啊,那只是单纯的偶然,没必要想得太深。世上笨蛋意外地多呐。笨蛋只要一动就会打到笨蛋,只是这样罢了。所以怎样?那头野兽般的古董商跟京极……去了那户人家吗?”
我点点头。
“去做什么?”刑警问。
我当然答不出来。
“驱魔吗?壶里会有的不是魔物,是腌渍物,说得我都嘴馋,开始想吃腌菜了呐,喂。被笨蛋叫来一看,从笨蛋的老爸到笨蛋的手下全是笨蛋,真是蠢得教人受不了。喂,礼二郎,没酒吗?”
木场刑警斯条慢理地站起来,开始找酒。
他是打算结束这个话题吧。刑警也有休半天这回事吗?我纳闷。
榎木津不悦地看着刑警,抱怨说:“偶尔也该你拿来吧。”
“刑警穷得很,连滴酒都买不起。”木场骂得更凶了,“反正你这儿多的是人家送的酒吧。喂,寅吉,别愣在那里,酒干摆着会变成醋的。”
和寅“是、是”地应着,站了起来,此时……
铃“哐当”地响了。
我回头一看……
一个和服男子站在门口。
“中禅寺先生……”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中禅寺应该没有要来这里的预定。
我们原本约好晚上在待古庵会合的,他的背后还站着今川。
木场恰好站在门口正前方,他发出与容貌格格不入的高亢声音问:
“喂,真是稀客呐。怎么,壶魔这么快就驱完啦?”
中禅寺用一种看脏东西的视线不愉快地看着木场。
“大爷怎么会在这儿?不好意思,只要一会儿就好,酒可以晚点再喝吗?你一喝酒就啰嗦个没完……”
接着中禅寺看也不看益田及和寅,只瞥了我一眼,直走到榎木津面前:
“事态刻不容缓。你明白状况吗?”
“这是在说什么?……”榎木津以瞧不起人的视线仰望古书商,接着用鼻子长长地哼了一声。
中禅寺完全不为所动。
“中禅寺先生!”我直起身来,“发生了什么事?找到……砧青瓷了吗?”
“还不清楚。不过光是客厅,就确定有十五个左右疑似青瓷的陶瓷器。若是相信今川极为草率的鉴定的话,其中约有三个看起来像是砧青瓷的壶。不过不晓得是不是真货,或许其他还有。话说回来……令尊愿意出多少?”
“我才不知道。”榎木津说。
“可以帮我们问问前子爵吗?”
“真麻烦,为什么我要……咦?因为那个狂人动粗吗?我可以去帮你们消灭,一只手就够了。”
“敬谢不敏。”
“小事一桩啊。”
“因为对你来说太简单了,所以才不劳你出马。不管这些,或许可以弄到令尊想要的东西,我想知道收购价。”
“为什么你们就是偏要用那么麻烦的方法呢?你们是麻烦爱好会吗?怎样,多少钱就行?”
“一千万……出得起吗?”
一千万!——除了榎木津和中禅寺以外,房间里所有的人都异口同声叫了起来。
“一千万,这……”
“喂,卖旧书的,给我等一下!那个壶有那么贵吗!混账东西,这简直太荒唐了嘛。哪有这种价码的?喂,那边那个卖古董的!你倒是说说话啊,杵在那种地方做什么!你都长得够恶心了,就快点进来吧!”
今川被木场吼道,搔着后颈走了进来。
接着他以大舌头的语调说了:
“壶……就算是真货也没这么昂贵。看来没有箱文也没有来历书,我想顶多三十万……就算好,也至多五十万吧。”
“那一千万是哪来的,京极?”
“那是……债款的总额。山田与治郎先生留下来的。”
“债款?你这家伙,别笑死人了。听说那个老头子直到死前都躺在床上爬不起来不是吗?一个卧床不起的老头子,要怎样搞才能花掉那么多钱?”
“因为与治郎先生在许多地方走错了许多步,结果明明没花掉多少钱,却变成了这样一笔金额。怎么样,榎兄?这个金额……没的考虑吗?”
榎木津一点儿也不吃惊,似乎也毫无兴趣地哼了一声。
我想根本用不着问。
就算榎木津前子爵是个再怎么富可敌国的富翁,这个金额……想都不用想。这金额太不合理了,相当于我的月薪一千倍以上。就算不是榎木津,碰到这个数字,也只能“哼”个一声吧。
可是……
中禅寺说这是与治郎的负债金额,而不是壶的价码。换言之,它们原本不应该以等号连接在一起。不管再怎么想要壶,也没道理替人家扛下债务吧。
不过仔细想想,中禅寺从一开始就想要知道收购金额的上限。数字姑且不论,或许他早已在某种程度上预测到会发生这样的事。但即使如此,这个金额再怎么说也太脱离常识了。即使是中禅寺,一定也无法预料吧。
话说回来,中禅寺说刻不容缓,是什么意思?山田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山……山田小姐出了什么事吗?”我问。
中禅寺满不在乎地答道:
“嗯……她的事我大致了解了……不过就在我们要回去的时候,木原正三先生过来了。”
“哦,那个私生子。那……”
“两方为了壶争执起来。我们打算暂时先离开之际,此时峰岸金融——这是整合山田家债权的业者——前来讨债,闹得是天翻地覆……一边吵着要壶,一边吵着要钱……”
“京极堂先生看不下去,就要插手制止的时候,这次关东大黑组一大票人成群结伙地出现。真的很可怕。”
“大黑组啊……”木场说。
“大黑组……他们这么提议:我们想要的是土地,正三先生想要的是壶,而峰岸想要的是钱。想要的东西都不相同,这没有什么好争执的……”
“什么意思?”木场问。
“嗯,道理上是没错。他们说,首先大黑组将山田家的屋子和里面的装潢家具等,连同全部的壶,也就是所有的财产,以等同峰岸金融握有的债权的金额买下。这些钱就直接交给峰岸金融。土地等一切全都归大黑组所有,不过只有家宝之壶交给正三先生……但因为无法鉴定出家宝之壶是哪一个,所以允许正三先生挑一个中意的壶拿走……”
“这样的话,淑小姐会怎么样?”
“没怎么样。两手空空地被赶出去而已。”
“这太残忍了,中禅寺先生,这样淑小姐要怎么生活?”
中禅寺以凌厉的眼神瞪着我:
“人只要不贪心,两袖清风也能活下去。那位小姐拥有出色的裁缝技术,而且现在过的早已是不知道下一餐在哪里的生活,只不过会变得暂无居所罢了。可是就算身无分文,住的问题总有办法解决。生活困苦这一点,我们也是一样的。问题是……”
“魔物与壶。”今川说,“接受黑道的提案固然教人不甘心,但若是撇开对方是黑道这一点,我想这是笔不错的交易。甚至可以说是简单又有利的交易。可是契约一旦成立……契约成立的阶段,我们就再也得不到砧青瓷的瓶了。”
“向他们买下来不行吗?”益田问,“简而言之……大黑组要买下山田小姐的全部财产,所以等于一切东西都暂时归大黑组所有,对吧?那么只要出钱,他们就肯卖吧?对方是黑道嘛。”
“事情没那么容易。大黑组姑且不论,正三先生不会坐视不管的。而且大黑组说要卖的话,他们只以买价出售。”
“买价……是说总额吗?”益田问。
“没错,总额。他们说不能拆开零卖。正三先生因为有权利,所以允许他带走一个家宝之瓶,但其他的就不行了。连颗灰尘都不零卖。想买的话,就以收购价整个买下。”
“所以才说债款总额的……一千万吗?太岂有此理了。说起来,这世上哪有那种大富豪?我是不晓得那里的土地有几坪,可是就连这一带,一坪也才差不多一万元而已。就算再怎么辽阔,也不到一千坪吧。”益田说。
“壶的话,有好几万个。”
“今川先生,你的脸已经够胡闹了,就别再胡闹了,好吗?说到根本,还是那些壶吧,买壶的借款能搞到一千万元吗?”
“有上万个的话,也有可能吧。”和寅说。
“不可能啦。就算一个一百元,也要十万个才能到一千万呢。那屋子壶再多,也不可能有十万个壶吧。绝对不可能!”
不晓得为什么,益田似乎爆发了。
“说、说起来啊,根本不可能有哪个地方肯融资给个人那种匹敌国家预算的天文数字贷款嘛。一个人钱赚得再怎么多,也还不出这种数字。而且对方还是个形同无行为能力的生病老人,有谁肯借出那么多钱?我真是愈想愈气了……”
益田摇晃着刘海说:
“还有那个黑道。就算付上那么一大笔离谱的钱,能得到的也只有附旧房子的土地,还有一堆形同垃圾的壶不是吗?明明是黑道,到底在想什么啊?稳赔的嘛,根本是亏大了。难以置信。付出那么大笔的钱,不管在那块地上盖什么,要回收也得花百年以上。再说那么大笔的现金,黑道根本拿不出来呀!”
“可是大黑组……说要出这个价码。”今川说。
“那一定是骗人的!”益田大声说,“绝对是唬人的。别看我这样,我好歹也当过刑警,才没有资金源那么丰沛的帮派。要是有那么庞大的资金可以运用,何必干什么黑道,直接在银座盖上几栋大楼就好啦,对不对,木场先生?”
“唔,应该是没有这样的帮派吧。”木场刑警说,“就算不论这些,这交易听起来也太假了。”
“看,果然是骗人的。”益田得意洋洋地说。
“就算两位这么说……”今川表情丝毫不变,淡淡地答道,“虽然有可能是谎言……但若是不支付一千万元这种梦幻数字,买下全部……就拿不到瓶了。”
和寅像是学生似的说了句“我有问题”,举起手。
“那个私生子……愿不愿意卖壶?”
“对了……和寅兄说的是,不要跟黑道买,等继承之后,向私生子买就行了啊。那样就只要三十万左右吧?那样的话,不就只要一千万的三十分之一就够了吗?这个金额的话,应该出得起,而且出这个数字,他绝对肯卖的。这年头这么难过,就算抱个壶也没个屁用。要的话,当然是米还是钱好喽。”
“关于这一点……”
“米跟钱都没用。”这么开口的是木场,“你们说的是木原正三吧?那家伙就是黑市三,可是个黑市商人呐。他在咱们麻布署辖内,可是个高价买卖黑市米的大坏蛋。手头比一般有钱人还要阔绰哩。什么米,他手上的米多到都可以卖了。”
“是麻布署辖区里的小混混吗?”中禅寺说。
“嗯。所以这档子事……有些可疑呐。不,绝对有鬼。关东大黑组不可能不认得那个黑市三。他们的势力范围是重叠在一块儿的。再说……那个大黑组,是个有些特殊的帮派。当然,他们也干一般黑道会干的坏勾当……不过他们似乎有特殊的资金来源。”
“咦?那他们真的是有钱人吗?”益田以哭腔问道。
“不,他们没有一下子拿出一千万的能力。放心吧,小子。不过大黑组那伙人手头真的阔绰得很,那么小一个团体不可能赚得了多少钱。他们肯定在做什么别人看不出来的捞钱勾当。不过就像这个油腔滑调小子说的,是没赚到可以一下子付出一千万的程度。”
“原来如此……”中禅寺似乎在想什么,“那么峰岸金融怎么样?曲町不在你们辖区内吗?”
“这名号我倒是没听说过。”刑警说。
祈祷师在眉间挤出皱纹来: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什么?”
“哦……我在想,请大爷晚点儿再喝酒真是正确。”
“你这家伙还是老样子,拐弯抹角。我正在想,差不多再不让我这张嘴尝到酒味,我就要开始抓狂了,这混账。我这人清醒着大闹起来,可是非常恐怖的哦。”
“酒醉大闹不也一样恐怖吗?”和寅说。
“啰嗦。话说回来,怎么样?你看出什么了吗?”
“差不多。老实说,若是将砧青瓷的事撇到一边……就像今川说的,我觉得听从黑道的花言巧语,是最聪明的做法——我原本是这么想的。”
“所以说,”木场开口,“我不懂那个什么真青瓷假青瓷,不过就像我刚才说的,这件事光看有那几个人牵涉在内,就可疑万分了。”
“没错,九成九是诈欺。就像益田说的,那个家的壶顶多只有八千到一万个,就算全部合起来,买价的总额也差不多百万而已,就算被敲竹杠,也至多两百万吧。就算这十五年来的生活费全靠借贷维持,顶多也只有两百万程度吧。这样的话,光靠与治郎先生原本的资产就足够了吧。”
“你是说,没有借钱的必要?”
“也不是没必要……但这借款无疑多到离谱。事实上的确有一份法律上没有任何漏洞的巨额借据,而这份借据是永远没指望还得了的。所以退一步想,就算这真的是诈欺,山田淑小姐也没有任何害怕被骗走的东西。我刚才也说过了,事到如今,不管被取走任何东西,她的生活也不会和现在有多大的不同。所以我原本觉得这样也行。”
“家宝怎么办?”今川问。
“只能请她当做原本就没这样东西,死了这条心。对榎木津的父亲是很抱歉,但那样的东西,其他地方应该是找不到了。所以只要放弃家宝,不管台面下有多么庞大的金钱在流动,也与我们无关。就算是山田小姐,也只是为了还债,从房子被赶出来而已。这点事的话,不是很常见吗?只是……”
我总觉得事情不止如此——中禅寺说,倚到侦探的桌子上。
“不管怎么样,照这样下去……山田淑小姐的魔物是驱逐不了的。我得在壶被那些家伙骗走之前……完成工作才行。”
砰!
一道巨响,是榎木津敲桌子的声音,中禅寺因为反作用力而往前倾。全员望向一直默不吭声的白面侦探。
“你们……”榎木津站了起来,“你们是一堆笨蛋吗!何必把事情想得那么复杂?你们到底是在对谁客气?对黑道吗?对黑市商人吗?对高利贷吗?对付那种人,一击粉碎不就得了!对坏人没必要付出敬意,也不用支付半毛钱。坏蛋只要驱除就是了。驱除坏东西是你这个只知道卖书的傻瓜的工作,懂了吗?”
“你……又想出来指挥了?”中禅寺以窝囊的声音问。
“我不来指挥谁来指挥?蠢蛋!”榎木津吼道,来到房间中央,“从白桦湖回来以后,我一直闷闷不乐,一肚子气!呆父亲拿呆委托来烦我,奴仆没用,卖书的裹足不前。再也没有比这更让人不爽的事了!”
“喂,你想干啥?”木场问。
“干掉他们!劝榎木津惩恶!”
这哪国话啊?——木场说。
隔天……我和今川一起去了狸穴的陵云堂。
就和上次一样,我完全不了解榎木津和中禅寺究竟有什么企图。
昨天黄昏榎木津做出攻击宣言以后,木场和中禅寺似乎在默默之中明白了各自的角色,也没怎么商量就解散了。
仔细想想,木场虽然身为公仆,却也是那群可疑之徒的同伙之一吧。若是借用益田上回的话来说,就是玫瑰十字团一伙。中禅寺说他不记得曾经加入过那种团体,不过从我这个外人来看,要说他是里头的中心人物也行。
至于我,只被交代跟着今川去就是了。到了今早,我接到了中心人物的联络。因为是星期天,我想拒绝都不行。
说到我的待遇,果然还是接近奴仆。
陵云堂是一家门面富丽堂皇的古董店。
待古庵给人的印象顶多是旧货商兼卖一些茶器花器,相对于此,陵云堂完全是一家以书画及高级茶具为主的专门店,是一家有高级嗜好的人会来光顾的店。
今川似乎已经事先联络,我们很快被带到里面。会客室装潢得很高级,不过里头陈设的翡翠和玛瑙饰品品位低俗,显得格外刺眼。
茶端出来之后,我们等了十分钟。
我趁这时候匆匆询问计划步骤,但今川答道:“我也不太清楚。”
我好紧张。
很快地,一个穿着染有家纹的和式裤裙,叼着雪茄,长相就像把吉田茂 [45]用红茶染色般的男子,以极其不可一世的态度走了进来。
这个人就是……陵云堂老板云井孙吉。云井看到今川,“呵呵呵”地以下流的声音笑了。
“怎样?生意好吗?”
“不好。我只是个吃不饱饿不死的旧货商罢了。”
“说这什么穷酸话?你的堂兄弟还在干投机师时,可曾经带来连我都大吃一惊的珍品呢。”
“那是从自家仓库拿出去的东西,如此罢了。”
“啧。”云井啐了一口,“你这人就是太规矩了,这样可不成。你也算是个商人的话,就别说这种自命清高的话了。福气都溜光了。你就是这样才交不到女人。连个酒家都不会上,怎么干得了这一行呢?”
呵呵呵呵——云井笑道。
此人给我豪快之感,却有种歌舞伎女角般的弱不禁风感。打扮和动作看起来都很优雅,却处处流露出卑俗气息。真是复杂的一个人。
“那,你今天来有什么事?”云井问。
我不晓得有什么事。
今川殷勤有礼地答道:
“其实呢……这个人是我店里前些日子新雇用的员工,叫壶田龟三郎。”
“壶……壶田?”
信口胡诌也该有个限度,没想到今川也是榎木津和中禅寺的同类。
我无可奈何,只好招呼道:“小的叫壶田。”可是为什么只有我每次都用假名?这也算是自作自受吗?
云井叼着雪茄,“哦”了一声。
“所以呢?”
“他直到上个月都还是电气配线工,对古物买卖是个门外汉,什么都不懂。”
“哦,原本的职业还真是危险呢。小哥,你怎么会突然想踏进这一行?”
“呃……”这么突然地问我,我也……“其、其实我是被美、美的深奥……”
我在瞎扯些什么啊。
云井笑得异样刺耳:
“美?今川,你听见了没?他说美呐。明明是个配线工,说的话可真纤细。好玩好玩。还能说这种幼稚话是最好的。今川,那你把这位小哥带来,是想叫我做啥?”
“希望您教他做生意。”
“这怎么能教?就算是你,我也不能教。这可不是用教的,是用偷的。”
“所以说,希望您让他偷。”
“什么?”
“请让壶井……”
“壶井?不是壶田吗?”
“说错了,是壶田,他姓壶田。可以让壶田在您身边服侍一天,让他细细观察您做生意的方法吗?我想若是能够陪在一流的鉴定师身边,在一流的古董围绕中度过一天,这个庸俗的人应该也可以了解到这个世界的一鳞半爪。如此罢了。”
“一流的鉴定师啊……”
云井露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欣喜神色。
“这是我准备的谢礼……”
今川递出包袱。
云井轻慢地接下,轻慢地解开结,瞥了箱子一眼后,将盖子打开一半。
“哦,李朝的茶碗啊。这怎么来的?”
“是那个……织作家的收藏品之一。”
“这样啊。”云井合上盖子,“嗳,好吧。只要让他跟着我一天就行了,是吧。我懂了。话说回来,今川,你也真是会想些怪点子呢。”
“他这个人只懂得理论,完全不知实践。他满口美学、艺术这些空浮的话,却不了解现实。可是我也没有了不起到可以教训人的地步。所以若是只让他看我做生意的样子,和一般旧货商没有什么两样。如果他以为古董业就只有这样,那就不好了。”
“的确,待在你的店,学不到运筹帷幄,也看不到生意场上的勾心斗角嘛。可是我原以为你是个雅士,结果意外地是个俗人呐。待在我这儿,就算只有气氛,也可以感受一下古董是什么样的玩意儿吧。好,我答应下来了。那我忙得很,今川,你就回去吧,我接下来……”
云井说到这里顿了一下,望向我,表情一瞬间暗了下来。
“……喂,今川,我真的得把他带到每个地方吗?喏,我也有许多我的商业机密啊。”
“请您信任我。”
“唔,看在过世的雅幸面上,我也不能不相信你这个雅幸的堂兄弟……但这家伙不一定可以信任吧?”
“他这个人的优点就只有嘴巴牢靠,他从小就以嘴巴牢靠出名。我会录用他,也是因为他能守口如瓶。所以不管是台面上还是台面下……都希望您能让他细细观摩。如此罢了。”
“啧。”云井咋了咋舌,说,“好吧、好吧,我懂了,你回去吧。”
今川像头动物似的一个鞠躬……
真的站起来了。他要回去了。
我……该怎么办才好?心脏猛烈地跳动起来。
“今、今川先生……呃……”
今川原本就要离去,突然“啊啊”一声,回过头来。
“对了,我想起来了。”
“什么?”云井说。
“陵云堂先生,我记得您和前些日子过世的一木町的山田与治郎先生从以前就有往来,是吗?”
云井露出意外的表情:
“山田……唔……是有啊,怎么了吗?”
“哦,我刚才突然想到,与治郎先生生前经常提起您的事。那么我告辞了……”
“与治郎先生提起我?……你跟那个老爷子有往来吗?”
“是的。”今川……撒了谎。
“真的吗?”云井拿下叼在嘴里的雪茄。
“是今年以后的事,所以是约半年前的事了……”
今川用那张完全读不出内在的脸继续撒谎。表情上完全不会显现出动摇、狼狈、喜怒哀乐,在这种情况真是有利。
“……我卖了几个壶给与治郎先生。壶这种商品,就算进了也卖不出去。与治郎先生肯买下,真是帮了我大忙。”
“帮了你大忙……那个老爷子根本没钱吧?”
“壶很便宜的,不过与治郎先生好像有一些负债。”
“负、负债……当然有吧……你进去过他家里吗?”
“家里指的是屋子里面吗?当然进去过了,景象非常惊人。”
我……想起了壶宅子那惊人的景象。
这么说来,今川昨天也去拜访过山田家,那么只有他刚才那句感想是事实吧。
“然后呢?……”
不知为何……云井穷追不舍。
今川的态度则轻描淡写,外表毫无变化。
“就算您这么问……对了,昨天说是借钱给与治郎先生的流氓来过我的店。”
“什么?你说你的店,是古董今川——不,待古庵吗?他们找上待古庵?这又是为什么?喂,今川,你先坐下来。”
云井露骨地吃惊,退到一旁,向今川招手。今川顺从地在云井旁边端正地坐下。话说回来,今川怎么会突然说起这番话?这……是什么圈套吗?
云井那张大脸凑近今川:
“你说流氓……是哪个帮派?那不是很恐怖吗?他们总不会是要你还钱吧?”
“不是这样的。那个老爷子因为已经没有业者肯借钱给他,才会被那种可怕的人给骗了,今年之后好像借了不少钱。”
“今年?今年以后又借了钱?他买了什么?喂,今川……你卖了什么昂贵的东西给他吗?”
“我没有卖昂贵的东西。”今川说,“只是些便宜的壶和花瓶,不过因为量还不少,总价变得颇高。我把这些钱拿去补贴收购织作家收藏品的资金。”
“壶?……你从哪儿弄来那么多壶?老爷子又买了那么多壶吗?那里的壶又增加了吗?……”
外表看起来没有差别啊——云井纳闷地说。
“可是……流氓竟然肯借钱给那老爷子。借了也无法回收吧?”
“是的。与治郎先生好像拿土地和房屋作担保。”
“土……”云井慌了手脚——看起来。“土地?……那根本无效啊,今川,那是骗人的。那老爷子早就欠了一屁股债,我、我记得抵押权的优先顺位是先借钱的……”
“这个嘛……这么深入的部分我就不清楚了。只是那些人找上门来,说差不多要回收债权了,请我顺便去帮忙鉴定一下壶的价格。”
“等、等一下,今川,那里没有什么像样的货色。你也看过那堆荒唐的壶了吧?你总不会看过了还说不清楚吧。那里没有好东西吧?没半样像话的东西吧?那儿有的只有壶。没有茶器,也没有挂轴。那种地方,去鉴定也只是白跑。你拒绝了吗?”
“我还没有回复。”
“拒绝吧,别跟那种人扯上关系。”
“我是想拒绝,可是我很怕。”
“不要紧的,你一定要拒绝啊!”云井叮咛说,“我说这话是为你好啊,今川。跟他们扯上关系,绝对不会有好下场,知道了吗?可是……那些人是哪里的帮派?”
“陵云堂先生才是,怎么会想知道这些?”
今川……露出一张逗趣无比的表情问道。
我直觉今川一定是在笑。可是看在云井眼里……应该只是同样古怪的表情而已吧,实际上也几乎没有任何具体变化。
云井似乎被今川迫力十足的脸孔给慑住,身子略微往后退了一些。
“这、这还用说吗?我从战前就和那个老爷子往来,是老交情了。我也卖了他不少东西……就像你说的,会买壶的几乎只有那个老爷子。再说,上一代持有的书画之类的,也都是我帮忙变卖的,我们缘分不浅啊……”
听起来很像借口。
“喏,他不是有个女儿吗?那个总是板着脸的老姑娘……”
“您说淑小姐吗?她是与治郎先生的孙女。”
“对,孙女,是孙女。她又不会应对,要是黑道找上门来,岂不是太可怜了?所以我想或许我可以帮她啊。你说的黑道……是哪个组?”
“哦,我记得……好像是樱田组的……叫木场什么的……”
今川一本正经地这么说。
我——尽管紧张得要死——却差点没笑出来。再怎么样,叫樱田组 [46]也太好笑了吧。
可是云井当真了。
他可能是觉得长相这么怪异的家伙不会撒谎吧。
云井以嘶哑的声音重复“樱田组”之后,低喃道:“是别组啊。”
“什么组?”
“没事。可是……没听说过这个组呐。”
“樱田组是战后开始崭露头角的新兴黑道组织。他们和古老传统的黑道不同,走美式路线,完全不讲江湖义气,非常可怕。我也很害怕……不过就像陵云堂先生担心的,若是置之不理,淑小姐可能会遭遇危险。我也是这么担心,才向陵云堂先生提起这件事,如此罢了。”
今川站了起来。
“都问完了吗?您这么忙碌,我却说了多余的话,真是对不起。那么我告辞了……”
今川说道,做体操似的深深鞠躬,真的走掉了。
我……
战战兢兢地看云井。
云井不如为何,汗如雨下,从怀里取出手巾擦拭额头,好一会儿如坐针毡地坐在长椅上,不久后才发现我还留在那儿。
“啊!呃,你是……”
“我是壶田。”我答道。
“壶、壶田。我说啊,壶田,刚才待古庵——今川说的是真的吗?”
“这、这话意思是?……”
“就是山田家的事啊。”云井说。
“啊,呃,是、是真的……”
这个情况……得加油添醋一下才行。
“……我、我也曾经去过山田家……对,是前天的时候去拜访的,怎么说呢,是为了观摩学习,拜、拜托山田小姐呢,让我看、看了壶……可、可是那里只有壶……”
说到这儿,我发现了。
这……这场机关,是在为我撒的笨拙谎言收拾善后。不知不觉间,我的随口胡诌与现实之间的隔阂被填平了。即使就这样和陵云堂一起前往山田家,我也不必在淑的面前撒新的谎来圆谎了。
这么说的话……
中禅寺是预测……云井会在今天拜访壶宅子吗?我的任务,是紧跟在云井身边,监视他的一举一动吗?
——为什么要监视这个人?
“完、完全没有参考价值。”我最后说。
“然后呢?”
“然后?”
“真的有黑道找上店里吗?”云井这么追问。
“有、有的。呃,有个叫木场的彪形大汉过来……那个人非常凶暴。脸像这样,四四方方的,手臂也粗得要命……他拍打桌子,气势汹汹。对,他还有枪。呃,他说要是我们敢告诉警察半个字,就要把我们的臭肚皮开个大洞,拿条绳子串起来。”
“连、连枪都有?难怪今川会怕,那是货真价实的黑道呐。搞什么,可恶,混账东西……喂,你过来一下,我给你看看浮世绘……”
云井说着,站起来离开会客室。
“今川那里没有画,对吧?那家伙对画很不在行呐。我们这里是以书画为中心,不过本来经手的是茶器。古董听起来好像很了不起,可是说穿了就是卖旧货的……”
接着他走进隔壁房间。
里面摆满了挂轴。
“……可是光卖旧道具,赚不了钱。道具是为了使用才买的,对吧?所以旧货的价钱会比新品便宜。会买贵东西的是茶人。而画呢,是一些好事之徒会买。这是嗜好,是浪费。雅士喜好的东西,就算贵也卖得掉。那些人不是在买茶碗或字画……”
云井说着,将看似浮世绘的东西摆到中央的玻璃桌上。
“……那些人不是买古董,而是东西被那些人买去的话,就会变成古董。所以我们要思考那些人喜欢什么,创造流行、价值,加到旧货身上,这就是我们的工作。懂吗?”
买这类东西的人,不是买有价值的画,而是买画上的价值——是这么回事吗?
仔细想想,不管再怎么优秀的画作,都一样是一张涂了颜料的纸张,若论原价,什么样的画都贵不到哪里去。即使要附加,也只有制作时耗费的人事费用而已。人事费的话,只能以人数和时间来计算,但绘画的情况——虽然我不懂——不过例如画一条线,也有可能得花上好几天才能下笔,而且也不一定花时间就能画得好。
所以不能以如此一板一眼的算法来计算价格,而这种地方,就是这类东西的价值所在之处——简单明了地说,就是漫天喊价吧。
云井不知为何,非常匆忙地将画排在一起。
“你看看,这叫浮世绘——浮世绘不用说明,你也知道吧?嗳,就是古时候的印刷品——版画。若是现在的话,就叫印刷。这种东西,我年轻的时候,可是拿来贴纸门腰板,补纸窗破洞的。因为有很多张同样的东西,标本就是纸屑。既然是纸屑,价钱也不可能贵到哪儿去——你会这么想,对吧?”
“唔……”
“这么想就大错特错了。明治三十年左右,浮世绘在英国卖出了高价。从此以后,身价是水涨船高。这玩意儿已经是现在咱们说的美术品了,有价值了。听我这么说之后再来看看,喏……很美吧?这是昂贵的艺术品啊。”
这是……叫做美人画的浮世绘吧,说漂亮是漂亮,但我毕竟不可能懂。从制图工的眼光去看,至多是佩服线条很漂亮、细节处理得很精彩而已。云井再看了我一眼,说:
“另一方面,还有一种叫肉笔画的浮世绘。这只有一幅,全世界只存在着惟一一幅。那么这一定很昂贵喽?……但其实肉笔画卖不了多少钱。”
“这样吗?”
“至于为什么,在老早以前——那是战前的时候了,曾经有过大规模的拍卖会。因为突然发现了很多肉笔画。那个时候肉笔画很受瞩目,因为当时人们也渐渐厌倦版画了。所以卖方便制作了豪华的目录,邀请某大学的文学博士写下赞不绝口的推荐文章,可是揭开来一看,竟然全是赝品呐。赝品被拆穿,当然拍卖会也泡汤了。而且推荐的博士也被媒体给批得一文不值。嗳,肉笔画只有一幅,所以很容易伪造。成品水平高的话,就算是博士也会受骗。因为这样……后来肉笔画的鉴定就变得相当困难。如果鉴定出错,美术研究学者的权威会一败涂地的。”
这样啊。
“因为没有鉴定书……就算作品好,是真货,也卖不出去吗?”
“不是这样。”云井说,“是卖不到高价。东西本身不会变,所以喜欢的人就会买。可是只有喜欢的人才会买,这么一来,价格就上不去了。没办法定高价的东西卖不掉。就像我刚才也说过的,大部分出钱买东西的人买的不是东西,而是价值。这一点你可要牢记在心啊。”
就算叫我牢记在心,我也不晓得究竟要记些什么好。
陵云堂狡猾地一笑:
“肉笔的身上粘了层可能是赝品的烂泥。事实上在浮世绘这个圈子里,就连版画也有许多赝品,而且鉴定比肉笔更要困难许多。”
“咦?那么为什么……”
我自然感到疑惑。
那样岂不是没有差别了吗?
“所以明治末期的时候,正是炒作浮世绘大卖的时期。那个时候版木之类的还保留着。既然卖得好,那就印。没版木,就雕,商人制作了一大堆浮世绘。这可不是赝品,是新的真货。就是这样的感觉。因为浮世绘是版画,对绘草子 [47]店来说,只有新旧之差,没有真品赝品可言……”
和青瓷……一样吗?
“……只是,看起来像昨天才刚印好的话,就不会有价值。因此把它拿到大太阳底下晒,用烟熏,拿篦子刮,拍一拍搓一搓,就可以制造出恰到好处的古色。我得声明,这可不是制造赝品,只是这样客人才高兴,所以才加工。因为这些客人是愈贵愈高兴,所以才通过日晒和烟熏来制造价值。这种东西多不胜数,所以鉴定才困难呐。”
“可是那样的话……版画也……”
“所以,当肉笔就要红起来的时候,赝品问题闹上了报纸,不是吗?版画则是在闹出问题之前,热潮就先退了。因为没特色了,所以后来也没什么人制作赝品了。现在的明治浮世绘就算知道是明治时期的作品,也有一定的价值。懂吗?……”
云井露出青蛙被压扁般的表情来。
“……价值是制造出来的,是搁上去抹匀硬粘上去的。价值并不在东西本身,东西只是东西。”
我“哦”了一声,望向浮世绘。
“这些也是……有一半都是赝品。是今年才印的。”
“咦!”
每一幅看起来都一样。
“看不出来,对吧?你就先看一会儿,好好想想吧……”
云井说道,背对我移动到房间角落的电话去了。
我对了解浮世绘的真伪当然没兴趣,也不想学习古董的真髓或做生意的窍门,所以确认云井拿起话筒后,便背对着他,假装在看浮世绘,把整个背都当成了耳朵,窥伺云井的动静。
“啊,是我。”云井悄声说,“……喂,你,就是你……还问什么事?嗯,不,不是那样。喏,债务啦。你说全都整合好了……不,根本没整理好。你漏掉了。咦?什么你查过了,你这蠢蛋!对……对啦。不是小笔的。你一定以为只有小笔的,才会漏掉了吧。对,金额很大,而且是相当恶质的地方。咦?不是,是黑道,道上兄弟。骗人?这可不是骗人。你快查啊,樱田组。樱花的樱,农田的田……”
——樱田组。
是刚才提到的事。
今川设下的圈套,云井迫不及待地跳进去了。
——他在和谁讲电话?
“……对。没听过?不,我也……听说是新帮派。笨蛋,你多学着点吧,记下来啊。这也攸关你的性命啊。听说他们宣称老头子用土地房屋抵押……没问题?问题可大啦。要是那种道理说得通,黑道就不叫黑道啦。你那儿还不是一样?债权你用多少钱买的?半价以下吧?那个时候你不是利用了大黑组吗?峰岸……”
——峰岸?
峰岸金融吗?……
云井讲电话的对象,一定是帮山田家整合债务的恶质金融业者。我因为紧张过度,脖子几乎快抽筋了。为了不被发现我在偷听,我轻咳了一下,身子前屈。
我的视野中有着画有传统日式发型女子的绵绘 [48],但我什么都没有看进去。
“……什么?不,我要说的只有这样。我不清楚金额。不,那太勉强了。黑道去恐吓黑道,那怎么成?万一惊动警察就有的瞧了。所以啦,查出金额,付钱就是了。我不知道,顶多十到五十之间吧。什么?这样就没赚头了?关我什么事。你的份自己想办法。是你硬要凑一脚的。漏掉金主的也是你,你得负起责任。”
高利贷和古董商是一伙的。
可是十到五十没有赚头云云是什么意思?他们不是可以赚到一千万吗?
“重点是契约。”云井的声音压得更低了,“快点签下契约就没事了吧?你说什么?跟他们说本来不知道,付钱给他们,事情就圆满解决啦。咦?你说什么?”
云井的声音变大了一些。
接着又转回几乎听不见的小声。
“你说的驱魔是怎么回事?咦?瓶的祖宗?什么?瓶的诅咒?契约要等到诅咒解除以后才能签?……那女的怎么搞的?她说了这种疯话吗?告诉她不能等啦,半秒都等不得啦。叫大黑的年轻小伙子过去,闯进去。咦?有祈祷师?”
——是中禅寺。
中禅寺到了。
“黑市正呢?黑市正在做什么?一起驱魔?少开玩笑了……”
大黑组和黑市正……全都是一伙的吗?
“总之你也……”古董商格外大声地说到一半时,突然响起敲门声。云井慌张起来,说了句“我等会儿打过去”,放下话筒。
我悄悄回头。云井露出信乐烧的狸猫像般的表情,说:
“怎、怎么样,壶田,了解不同了吗?……”
他完全是遮掩——或者说想瞒混方才的电话。
当我说“呃,一头雾水”的时候,有人再次敲门了。“干吗?”云井大声说。
“呃,那个客人……”
门的另一头响起八成是用人的声音。
“啊……我知道了,我马上过去……”
云井张皇失措地就要跑出房间,却注意到我,“啊啊,还有你呐。”这次又像个不倒翁似的涨红了脸。
“唔唔……在这棘手的节骨眼上……”
不管了,你跟过来——云井说。
“不过这是个重要贵宾,千万不可以失礼……对了,你就闭嘴,一句话都别说吧。”
“呃,这些浮世绘……”
“那种东西丢着别管了。”古董商草率地说,“全都是赝品。别啰嗦了,快跟上来……”
云井开门,大步走出房间。我慌忙跟上这个感觉倨傲又很卑微的老头。
云井前往的是最里面的房间。
门前聚集了几个身穿和服的年轻姑娘,她们看到主人,急忙行礼,逃也似的离开了。云井诧异地看着她们,在门前整理好仪容,将稀疏的头发在头上抚平,咳了一下之后,再次叮嘱我:
“对方和我们身份不同,千千万万不可冒犯了人家,知道了吗?”
接着他敲了敲门。
“欢迎欢迎,有失远迎,还请恕罪。小的是云井孙吉,让您久等,真是太过意不去了。”
云井在门外这么说道,以恭敬得可笑的脚步踏进房里。
我也低垂着头,静悄悄地入室。
“……怎么说呢,您只要吩咐一声,小的随时前往听候差遣,还有劳您远道而来,真是惶恐至极。令尊似乎也,呃,十分安康……”
“笨蛋很强健的。”
“咦?”
这熟悉的声音和内容……
我想要抬头,云井却按住我的头,硬要我鞠躬。
“啊……这个年轻人因为一些原因,也一起在场,请您不要介意。他会乖乖待在一旁……这个人是那个,呃……”
“那种东西我一点儿都不介意!不过要是他开始跳起舞或敲起太鼓就麻烦了,算了,那样也挺好玩的,我不介意。不管那个,快点进入正题吧。你不知道时间就是金钱这句名言吗!”
“榎……”
榎木津……
我低垂着头,勉强抬眼去确认,看见熟悉的名侦探正悠然坐在豪华的皮椅上。
“先别说这些了,你店里那些不晓得是店员还是女佣,从刚才就一直在偷看这个房间,这对我来说问题更严重!你去告诉她们,要是她们那么介意,直接过来坐到我旁边还是膝盖上不就得了!搞得人心神不宁的。”
他是在说刚才的那群女孩。
令人不甘心的是,榎木津只要默不作声,吃香的程度可以媲美电影明星。店里的女员工为了突然造访的美男子,一定正叽叽喳喳吵闹不休吧。
云井“哎呀哎呀”地狼狈不已,他根本不知该如何应付榎木津吧。就在他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榎木津似乎不耐烦了,冷冷地开口说:
“我特地过来买呢,快点卖给我吧。”
“啊……哦,那个砧青瓷的花瓶,是吧?那可真是费了我好大一番工夫。虽然小,但也是战祸中幸存下来的名品,又是织田家出来的。小的接到令尊的委托……是一星期以前的事,但小的只花了短短一天就找到了……”
“不管是花猫还是花狗,都不用了。”
“咦?”
“我那笨老爸说,那种东西不用了。没听到吗?”
“呃……是,我在电话中告知令尊花瓶的特征,令尊立刻回说不需要了……我还以为令尊一定是从其他地方买到了……不是在说这件事吗?”
“当然是这件事啦。对吧,那边那个人?”
榎木津说到这里,突然对我说道。他的口气完全是在对陌生人说话,但也有可能不是装的,而是真的忘记我了,很可怕。我“呃”、“唔”地应声。
“我不晓得你弄到的是花猫还是花狗,但我那笨老爸要的是瓶,你找那种花字头的东西来做啥?我爸要的是瓶,除了瓶以外的东西,不管东西再好,他都不会买的,就算是花虎也不买。他根本不懂陶瓷器,只知道习字而已。”
“习字?哦,书画的话,老爷总是惠顾小店……原来是这样啊。我听到砧青瓷,不禁以为……可是砧青瓷的瓶啊……”
“呃,山田……”
我就要发言,却被云井伸手制止了。
“遗憾的是,我从没看过那样的瓶呐。”
“可是那栋壶宅子……”
“非、非常抱歉,这家伙是个门外汉……”
“我说啊……”榎木津身子往前倾。云井也探出身子。我也跟着这么做。“这个人是门外汉还是罗宾汉都跟我无关。我老爸交代你去找瓶,对吧?”
“是、是的……”
“那不就是了吗?我会来这里,是因为我爸听说你的客户里,好像有人拥有那样的瓶。明知道有,却不拿出来,到底是怎么回事?一定是因为东西昂贵,你舍不得拿出来,不,你一定是瞧不起榎木津干麿,以为他买不起——我那又笨又没耐性的老爸这么说,气得火冒三丈。他真的生气喽,气得耳朵都红了。所以我这个做儿子的才代替他,心不甘情不愿地上门来了,你懂了没!”
“这、这……绝没有的事!什、什么瞧不起老爷,这太天打雷劈了……这一定是有、有什么误会……”
“可是山田……”
“你、你闭嘴,不要啰嗦!噢,失礼了。其实的确是有那样一户人家,自称拥有砧青瓷的瓶的传家之宝。这家伙说的就是那户人家……可是那是骗人的。”
“骗人?怎么会……”
他打算装傻到底吗?
甚至做到这种地步,还是要隐瞒那一家的壶吗?可是……
云井的模样与其说撒谎,更像是打圆场。云井有些充血的眼睛看我,那张庞大的脸凑过来,拼命辩解:
“壶田,你也看到了吧?根本没有,对吧?根本没那种东西。哪里都找不到。我可是行家呐。不管再怎么样,要是真有那种东西,我绝对会看出来的。就算那里的壶再多,我也认得出来。可是就是没有。至少在我开始出入那户人家的这几十年之间,我一次都没看过那种壶。那里有多到数不清的壶,可是全是假货,没一个是真货。”
“真的吗?”我问。
“就是没有啊。那个老爷子说有,可是我都找过了。你以为这位先生是什么人?他可是前华族榎木津子爵大人的公子啊……”
我很清楚。
“榎木津子爵老爷是小店的上上宾,我怎么可能对他撒谎?如果那里的壶是真货,就算把那个女的绑起来,我也要抢来献给榎木津子爵老爷。可是就是没有,我说真的。你只会搅局,不要多嘴。”
“可是那里有疑似青瓷……”
“你真啰嗦!的确是有看起来很像的,可是那是假货。老爷子说是他刚开始搜集壶的时候,诚志堂卖给他的。”
没有……真的没有吗?
可能是真的。古董商和黑道及高利贷成群结党,究竟在打什么坏主意,这我完全无法想像,但至少或许真的没有砧青瓷的壶……
“那些是……假货吗?那里面大概有十五个左右的青瓷……”
今川昨天黄昏这么说过,我只是把听到的说出来而已。
“所以说,那是我跟诚志堂卖给他的。只是普通的青瓷,还有质感类似青瓷的壶罢了。全都是最近的作品。我们并没有在箱子上动手脚,所以那不是赝品,可是是假的家宝。一文不值。”
“我要那个。”
“咦?”
“我说我要那个。”
榎木津这么说。
“那个……是指什么?难道是说那些假货?”
“你这人脑袋真不灵光。我说那个就是那个!”
榎木津指住陵云堂头上。
原本前屈的陵云堂一屁股跌坐似的往后仰去。
“您、您说那个,我也……”
“就是那堆壶里面的那个。”
——榎木津看得见吗?
“可、可是就像小的刚才说的,那是一文不值的货色,虽然相似,但不是真正的砧青瓷,等、等于是假货……”
“这跟假货真货无关。我老爸想要那个砧青瓷的瓶,把它卖给我老爸就是了。多少钱?”
“多、多少,这……”
“好。”榎木津站了起来,“我就来出个一百二十三万吧。”
“一、一百二十……”
这金额真是不上不下。胡说一通。到底是以什么为基准决定的?今川说,就算是真货,也只要三十万到五十万。若是假货,顶多只要五十元到一百元吧?另一方面,与治郎的负债金额是一千万。
陵云堂恍惚了一会儿,很快地露出再鄙俗也不过的表情来:
“请……请让小的卖给您!若是那个就行的话,小的立刻奉上!哎呀……不愧是榎木津财阀的龙头,出手不同凡响……”
“我不是什么龙头虎头。”
“啊,呃,那……请问何时送去方便?……”
“现在。”
“什么?”
“我现在就要带回去!”
“现在……是说现在吗?”
“有不是现在的现在吗?我说现在就是现在。你果然还是不晓得时间就是金钱这句格言呐。时间就是金钱,慢了的话,每一个小时就降价一万!哇哈哈哈哈,愈来愈廉价喽!”
榎木津从怀里掏出一叠现金……
在云井的头上拍了一两下。
好过分的人。
我绝对不想跟这种人交朋友。
“小……小的遵命!”
云井伸手就要接钱,但榎木津突然收回钞票。
“不行,一手交钱一手交瓶。办不到的话,这事就告吹。”
“啊……唷、唷。”
陵云堂维持着伸出双手的怪异姿势,猎物被抢走,虽然是勉强没有跌倒,却也差点失去平衡,他大吼道,“快、快备车!”
外头传来“是”的应声。
“小、小的现在就去取货。榎木津先生,可以请您……一道同行吗?”
原来如此……这下子……舞台就转往壶宅子了。
原来是这样的机关啊——我总算恍然大悟。
如此这般,我和榎木津一起坐上云井品位低俗的高级自用车,往赤坂的壶宅子出发了。
接下来会如何发展,我完全没有头绪,我只明白了一件事。就是……只要和榎木津一起行动,就可以搭到高级车。上次的鸣釜事件时也是,我搭到了高级的自用轿车。当时我以为一生都不可能再次坐上那样的车,没想到这次又坐到了。不过上次是榎木津这个犹如地狱来的司机,而这次开车的不愧是古董商的御用司机,行驶得十分平稳。
和我的预测相反,榎木津在车子里十分安静,或许他睡着了。
还有另一件事出乎我的预料,也就是车子经过的路线,我完全没有印象。
车子没弯进奇妙的小径,经过的都是些颇宽敞的马路,很快地开进一栋有着雅致和风庭院的宅第里面……停下来了。
——不是要去壶宅子吗?
我不记得这个地方,也看不到壶宅子在哪儿。
“这里……是小的……唔,算是别墅。”
还没下车,陵云堂就开始说明起来。
“壶所在的人家呢,唔,实在不是少爷公子这种……噢,失礼,不是榎木津先生如此尊贵的人士适合进去的场所。那是栋破屋子,脏乱得连踏的地方都没有……”
——哦。
我了解了。
这里是壶宅子后方那栋黑围墙人家的……正门。
“嗳,请进请进,地方窄小,还委屈您在这儿稍坐一会儿。别担心,那栋屋子就在后面,只要五分钟就到了。喂!……阿种!……”
司机开门。榎木津才刚下车,屋里就有个绑起和服袖子的小丫头走出来。疑似打杂的娃娃头小女孩发出相当邋遢的叫声,交互看着陵云堂和司机等人。
“咦?……老爷,怎么了吗?您怎么突然跑来呢?京花小姐现在不在呀。说今晚有宴会表演,是很重要的客人,已经出门去了……”
此时小丫头注意到榎木津的存在。
“……这……”
小丫头看到榎木津,瞬间语塞了一下,说:
“……这个像小白脸的先生是哪位?”
美貌的帝王完全没有发挥效力。
好像不是任何女孩都会被榎木津迷得神魂颠倒。
云井慌了手脚:
“混、混账东西!仔、仔细注意你的嘴!这、这位先生可不是你这种下贱东西可以直接交谈的对象。这、这位先生……”
“真不错的发型!”
“咦?”
“我喜欢眼睛上面的直线。你的发型真不错!”
榎木津兴冲冲地说,从正面端详小丫头。眼睛上面的直线,指的是小丫头的娃娃头发型吧。阿种说着“讨厌啦,人家还不想嫁啦”,扭起身子来。
榎木津露出精悍的表情,凝视小丫头的头部说:
“我想喝饴汤 [49]。”
众人全都怔住了。
“我想喝饴汤。”榎木津再一次重复。
当然不是对云井说,而是对叫阿种的小丫头说的。阿种把手掩在嘴边,“嘻嘻嘻”地笑了一阵:
“讨厌啦,这个人好像小朋友唷。可是刚好,人家正在煮饴汤呢。马上就可以喝了。”
“煮、煮饴汤……喂,阿种,京花不是不在吗?家里头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吗?你一个人煮什么饴汤……”
“干吗这么小气巴啦的嘛。”阿种拍了拍云井。
就在这里一瞬间……
榎木津“啊”地一叫,紧紧揪住阿种的手。
“这样啊,用这只手捏起来……”
榎木津说完,顿了一下,又说:
“……可以帮我放生姜吗?”
阿种再次咯咯笑个不停,直说着,“真是小孩子。”我真是一头雾水,只觉得莫名其妙。
这栋妾宅真是……豪华极了。
大概只有那个叫京花的艺妓和这个有点怪模怪样的打杂女佣阿种住在这儿,但以两个人生活来说,有些太广阔了。
无论是装潢或家具,都有些讲究过头,一切整顿得像是用来迎接宾客。与其说是妾宅,说是让小妾住在接待用的屋子比较正确。
屋子不晓得是建在较高的地基上还是斜坡上,邻接客厅种有松树的庭院外边视野十分开阔,可以瞄见一点老旧的屋瓦——那大概是壶宅子的屋顶。
果然不出所料,云井说:“就是那户人家。”
榎木津好像连看也没看。
“真是栋肮脏的老房子……”
云井以几近嫌恶的鄙夷表情望着壶宅子。
“有时候我也会招待一些像榎木津先生这样的名流宾客……可是那栋屋子实在碍眼极了。不管再怎么极尽奢华地招待贵宾,看到那栋屋子就让人扫兴。要是没有那栋破屋,视野就十分开阔,会是番好景致呢……嗳,请您千万别介意它。”
榎木津完全没放在心上。
或者说,那位少爷公子根本没在听他说话。
“总之,您想要的东西就在那里。就像您看到的,隔着一条路,就是那户人家的后院。啊啊……”
外头传来声音。是“让开”、“给我滚”这类粗野的骂声。当然是马路另一头——壶宅子传来的叫声。
“……真吵。嗳,我现在立刻过去,拿了壶马上回来,请在这儿……呃,喝着饴汤,稍事等待。喏,壶田,咱们走……”
我连坐下来的空闲都没有。榎木津大摇大摆地一屁股在坐垫坐下,嚷嚷着:“喝饴汤前我要喝茶!”云井从檐廊走下庭院,就这样往后面的小木门走去。我慌慌张张回到玄关,拿了鞋再次前往客厅,追上云井。
经过的时候,榎木津以荒诞不经的声音大叫:“甜死啦!”
——这人在搞什么?
我不禁空虚起来了。
打开黑围墙的后门一看,那里是看过的道路。路的另一头,是被倾颓的土墙围绕的山田邸。云井板起脸来停住了。
“果然……到底在吵什么。”
——是关东大黑组吗?
来到先前的围墙缺口处一看,里面包括前天来过的帮派,共有五个小混混。人数增加了。几个小混混踢着壶的碎片,敲打墙壁,大声恐吓着。
一个骨瘦如柴、头发涂满了发油的男子吼道:
“喂喂喂,别瞧不起人啊。你们以为我们是哪里的谁?说到关东大黑组的细野,可是地方上小有名气的大哥呐。你们这是什么态度?我们从刚才就静静地等,但你们是要我们呆等上几小时啊?混账东西!……”
头发和眉毛都剔个精光的男子吼道:
“搞清楚,我们可不是稻草人,也不是邮筒啊,喂!”
他踹了一脚破壶,壶被踢个粉碎。
“喂,给我回话啊!老子可不是来玩的。咱们是一片好心,为了替这里的痴呆老头扛下债务,怀着牺牲奉献的心情过来的。知不知道啊!喂!”
“吵死人了!”
突然爆出一道惊人的喝骂。
后门开着。
幽暗而灰蒙蒙的壶宅子泥地房间里……
中禅寺……就站在那里。
他穿着漆黑的便装和服,披着绫罗纯白外套。外套上染着黝黑的五芒星,手上戴着手背套,脚上是红鞋带的黑木屐……简直就是生错时代的打扮。这是驱魔师的装扮吧。
“到底要说上几次你们才会懂?短短一小时前我不是才交代过,在我工作办完之前,一步也不许进来。这么快就忘掉了吗!”
“所、以、说!老子是在问你的那劳什子工作啥时才会办完啦,混账东西。什么叫短短一小时前,是已经过了一小时才对吧!”
“正确是才五十三分三十秒——啊,三十五秒。连一小时都还没有过。”
中禅寺掏出怀表,满不在乎地回答。
“闭嘴闭嘴闭嘴!”流氓气得直跺脚,“你、你这家伙……究竟是在里面鬼鬼祟祟搞什么东西!”
“驱魔啊。”
“那人是在搞什么?……”
云井露出窝囊的表情,一个踉跄,扶在土墙上。嗳……不知情的人突然遭遇这种场面,一般都会是这种反应吧。再怎么说,中禅寺那身打扮虽然是有些鬼气森森,但不管怎么看,根本就是尚未开化的过时人种。
“……里面到底在干什么?啊啊,这么说来,峰岸在电话里说什么驱邪怎样的……”
喂、喂,请问——云井出声唤道。
所有流氓同时回过头来,看到是陵云堂在叫,他们各自交换了几个眼神……然后演起假惺惺的戏来。
“您想干吗?敢来多管闲事,小心遭殃啊。”
“我是狸穴的茶道具店陵云堂的老板……请问各位是?”
“关东大黑组啦!”秃头男子说。
不管怎么看,都是一场闹剧。
“这样啊,原来你们就是那些说要为这里的山田小姐扛下债务的好心人啊。那么这位是……”
中禅寺不怀好意地一笑:
“我是驱魔的祈祷师。”
“我不懂,祈祷师……是什么?”
“我受山田淑小姐委托,正在祓除累积在这个家中的壶上无数可憎过去的污尘。”
“是在……打扫吗?”
“正是如此。”
“真辛苦。”陵云堂说着,用手挡开众人,走向门口,与中禅寺面对面。
“不好意思啊,祈祷师,我有话要和淑小姐谈一下。是很紧急的事,可以让我进去吗?”
“不行呐。”中禅寺当下回答。
“为、为什么不行?”
“这里头盘踞了许多坏东西。若是随便踏入,造成什么不好的影响……我可无法负责。”
“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我要进去了——陵云堂说着,就要推开中禅寺。中禅寺露出简直不像人类的可怕凶相,瞪着古董商。
“我是在警告你……不要进去。”
“呜……”
——好可怕。
中禅寺骇人极了。
“你不了解物品聚集,以及时间累积的意义呢。听好了,陵云堂先生,听说你是个知名的古董商,是吧?既然是经手古物的商人,我就趁这个机会好好地告诉你吧。器物这东西……经历百年即成灵异。”
“这、这太不、不科……”
“你说这……不科学,是吗?”
“当然了。又不是神话故事,东、东西就是东西。”
“哦?东西就是东西,不会变化也不会迷惑人心……你这么想,对吧?那么我问你,这个壶值多少钱?”
中禅寺将手中一个小壶递给陵云堂,大概是从屋里拿出来的。
“这、这……”
“可以……请你估个价吗?”
“这东西……顶多只值三十元……”
“顶多只值三十元。这只壶是三十元是吗?”
“你、你想说什么?”
“三十元。换算成纸钞,就是三张纸……说到三十元,就是一碗清汤荞麦面。你的意思就是,这个土块与纸币和清汤荞麦面是等价的。”
“这……这又怎么了?”
“揉搓成型上釉烧制——若没有经过人工,这个壶只是一团泥土。泥土变得与荞麦面等价——这就是变化。赋予没有意义的物品意义,然后使意义与意义产生连锁,创造出根本不存在的价值——这就是咒。这个土块被施了‘壶’这样的咒。而你现在对这个壶施了三十元的咒。这应该与它完成时的原价不同,卖的时候应该又是不同的价格。就这样,它作为物品的历史岁月不断地累积沉淀,这个壶上头的咒也会不断地聚积下来。咒不断地集积,也就是说,这团泥土再也不是单纯的泥土了。所以除非它被破坏到粉碎……”
中禅寺的凶恶脸孔逼近了陵云堂的。
“……否则是十足可以作祟的。”
“作、作祟?”
“没错。因为像你这种操弄无谓价值的浅薄之徒非常多,所以它会作祟,再凶猛也不过地作祟。要不然……”
中禅寺将三十元的壶举到古物商面前。
“……我来对它下个咒如何?”
“拿、拿开!”云井轻声叫道,从祈祷师身边跳开。
“里面有一万个以上这样的壶。光是要找出哪一个怀有怨念,就是件大工程。希望你们暂时安静一下。”
这场面真是恐怖。
冷静想想,中禅寺并没有威胁,他只是说了理所当然的事,但从中禅寺口中说出来,就教人发自心底觉得恐怖,而这又教人觉得可怕。
然而守财奴云井……他先擦了擦汗,仍然锲而不舍。再怎么说,这事都关系到榎木津手中的一百二十几万,而且那些钱会随着时间过去逐渐减少。
“可、可是我也很急。屋子里面的青瓷瓶……客厅里有几个,只要那几个瓶就好了,可以交给我吗?”
“快点照做啊!”大黑组叫道,“这家伙啰嗦死了,快点交给他就是了!喂,祈祷师,只是几个壶罢了,有什么关系?数量减少,驱魔不是也可以快点结束吗?只会在那儿说大话,我们可是不会放过你啊。”
“咦?……”
中禅寺毫不退缩,以冰冷的眼神盯着黑道。
“你们刚才还问这位古董商先生‘你谁啊?’不是吗?换句话说,你们是初次见面……”
“这不是废话吗!”骨瘦如柴的流氓怒气冲冲地说。
“这还真奇怪。”
“哪里奇怪了!”
“这不是很奇怪吗?我是受到这块土地和房屋及其他一切的目前所有人山田小姐正式委托而来。而且我正努力驱逐附着在这个家主要的财产——壶身上的诅咒,期望能让它们以干净的状态转交给你们,可说是合法的协助者。然而你们对这样的我破口大骂,却对一个突然闯进来的陌生古董商如此亲切,这岂不是太奇怪吗?”
“因、因为你这什么祈祷师……太可疑了!”
“咦?这个人也十分可疑喔。他只是自称古董商罢了,根本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证明他的身份啊?”
——太坏了。
我心想,中禅寺这个人果然非常恶毒。
就算对方是坏人,这样不干不脆地折磨人也太残忍了。
“……但各位为何轻易地就信了他?”
“那是、那是因为……”
“而且各位……我记得各位在一小时前——不,一小时又一分五十秒前,这么对我说过,不是吗?——这道围墙里面的东西,不管是房屋土地家具,所有的一切,全都由咱们大黑组买下了……所以别说是破壶了,谁敢擅自带走一粒灰尘,我们就当场扁死他。”
“说、说是这么说过,那又怎样?”
“昨天各位还说了,不管是灰尘还是泥巴,全都算在总额里头——对吧?各位是这么说的吧?”
“就跟你说是啦,你耳朵长好看的啊!”
“就是因为我的耳朵货真价实,所以我才这么说。这实在非常矛盾。因为……那位古董商正要从应该会成为贵帮所有物的这栋屋子里面取走东西喔。而且他要取走的不是灰尘泥巴,而是要挑选极为昂贵的壶带走。可以让他取走吗?”
“不……不太好……”
“一点儿都不好。如果我是你们的话,一定会这么说……”
中禅寺踏出一步,瞪着陵云堂:
“敢在那里胡言乱语,小心我扁死你啊,混账东西!”
“哇!……”
陵云堂吓得跌坐在地上,好可怕的迫力。
“……等、等一下,让、让我跟里面的淑小姐说话。我、我不是什么可疑人物。还有,我、我跟你们保证,我要拿走的不是那么昂贵的壶,是顶多五十元到一百元……可能再多一点点吧,嗳,大概只是这点价码的东西罢了。不是骗人的。我会支付你们行情价,好不好?”
“这话真是太可疑了……”
中禅寺蹲下来,再次盯着陵云堂。
“若是家宝之壶……就算没有箱子,也不下三十万吧?”
“才、才没有那种壶!没有!我、我已经看过好几次了,要是有的话,我老早就占为——不,不不不,不是说这个,那里面只有假货,所以……”
“你要拿走假货吗?真奇怪呢。淑小姐才向我抱怨过,说她怎么拜托陵云堂老板,对方也不肯买下她的壶呢……”
“所、所以就说里面全是些一文不值的东西,全是垃圾,是垃圾。”
“好啦好啦,啰嗦死了,既然是垃圾,就随便你拿吧……可以吧?”
大黑组的秃头大声说。
其他流氓“噢”地应和。
“哦?……”
中禅寺以死神般阴险的眼神扫视众人。
他乐在其中。
“这么一来,你们大黑组就无法履行契约了……这样也没关系吗?现在正在客厅挑选家宝之壶的木原正三先生怎么办?契约应该是说,木原正三先生可以从这里面全部的壶里头挑选一个他认为是家宝的壶带走。若是陵云堂拿走了壶,这一点就无法履行了。因为家宝是青瓷壶,而这个人要拿走的也是青瓷壶。”
“所、所以这个人说要拿的是假货……”
“就是啊,我要拿的是假货。”
“这样啊,你要拿的是假货啊。可是这么一来,就等于你们明知道全是假货,还让正三先生挑选。这样做……真是太不可取了。这岂不是诈欺吗?万一正三先生知道了这件事……契约还是无法成立喔?他是在可以得到家宝之壶的前提下,才接受各位提出的条件吧?如果一开始就确定壶都是假的,他应该会改提其他的要求……但是……”
中禅寺瞪着众人。
“……看来他并不会提出这样的要求。他不可能提出要求——你们似乎早就知道这件事了。对不对,陵云堂先生?”
“你、你问我干吗?这件事我才……”
就在云井支支吾吾的时候,一名中年男子一边嚷嚷,一边从壶宅子的正门跑了过来。他气喘吁吁地跑进来后,把我推开,向大黑组众人说道:
“啊啊……你们在、在拖拖拉拉些什么?还没进去吗?不快点的话,事、事情就不得了了……啊啊!”
此时男子总算注意到云井。
“这、这不是云井先生吗?您怎么会在这里?在做什么?”
“这蠢蛋……”云井说,表情苦不堪言。
中禅寺笑得更诡异了:
“哎呀,我记得你是峰岸金融的峰岸先生吧。你好像认识这位先生?而且模样和昨天判若两人,和大黑组的各位似乎也非常亲密?……”
“你、你是昨天的祈祷师……”峰岸说完,东张西望,似乎总算发现了异状。
“请问……”
“问你个头!到底怎么了?”
云井揪过峰岸的衣襟,站了起来。
“呃,刚、刚才一群凶神恶煞的家伙在那里……”
“不、不好了!是樱田组!我都忘了……”云井说道,面色苍白。
“那是啥?”大黑组问。他们的关系已经全穿帮了。
“混、混账!你们的同业啦。据说是什么不讲半点江湖义气的残忍新兴黑道。这里的老头子……跟他们借了钱。”
“咦咦!……”流氓一阵哗然。
我偷瞄了一眼中禅寺。中禅寺他……
背过脸去,肩膀抖个不停。他在笑。他一定正拼命忍耐着想要捧腹大笑的冲动。而黑道、高利贷和古董商……只是万分狼狈。
很快地,围墙后面冒出了一个人——是木场。
木场后面跟着三个眼神凶恶的男子。
大黑组姑且摆出威吓的阵势:
“呃、喂,你们这些人干吗?有什么事?”
“啊啊?你那是什么口气?”
木场背后的男子以粗沉的嗓音说道。木场举手制止男子,独自走进围墙里来。
“啊,喂!谁准你进来的!”
“你说啥?你对老子说那是什么话?你……在这块地盘走动,不会说不认得老子的脸吧?”
木场以他凶暴的眼神和粗哑的嗓音静静地恫吓对方。接着把那张四方形的脸用力凑向大黑组的秃头男子:
“怎样?说啊!”
“什、什么怎样……”
“我在问你认不认得你老子木场修太郎,听不见吗!混账王八蛋!”
木场对着秃头吼道。
“木……木场……木场先生,你就是木场先生?”陵云堂尖叫起来。
“怎样?你认得本大爷啊?我说你们啊,老子今个儿是来办正经事的,谁敢在那里碍事……我可不会轻易放过啊。喂,听见了没!回话啊!”
“多、多少钱?……”峰岸跳了出来,“那个、山、山、山田小姐欠贵帮的债款……总共多少?”
被峰岸这么一问,木场将那双小眼睛眯得更细了:
“你谁啊?”
“我、我在曲町经营一家小钱庄……”
“你就是峰岸啊?”木场恶狠狠地说。
“您、您认识我?”
“妈的,你以为我们是谁?你以为老子啥都不知道,就这么呆呆上门来办事吗?混蛋!”
“你们知道什、呃……”
“呃你他妈的蛋,这个蠢蛋。你那是哪门子态度啊?小心老子在你头上射个洞啊,妈的。太麻烦了,就老实跟你们说了吧,把耳朵挖干净,给我听仔细了。我们的目的啊,就是你们的资金源啊,大黑组……”
还有你的呐——木场瞪着陵云堂,握住拳头。
“资、资金源……你是说赝品——”
其中一名黑道说出了一半。
“闭嘴闭嘴闭嘴!”云井惊慌失措,“少在那里瞎说,胡言乱语,小心惹祸上身!……”
云井斜着眼睛看中禅寺,然后看我。接着直盯着我,挨到木场身边去,一边搓手一边说:
“我说呀,木场大爷,呃,在这儿有点那个……不太方便,呃……要不要到对面人家去……”
“你的别墅吗?你包养的艺妓住的……”
“您真是神通广大!不过那也不算是我包养的,比较算是接待用的女人,呃,如果大爷希望的话,今晚……当然,我不会向大爷收花钱。那女的真的很不赖……”
“你那儿还卖春啊?可是想拿女人混过去也没用。”
木场把右手伸进西装内袋里。
“不是的!不是的!”云井突然慌了,按住木场粗壮的手臂。
他……大概是以为木场要拔枪。
“这、这、这话可不能说出去……印刷物是在那栋别墅印的,陶瓷旧化的工程也是在那边的庭院……右邻就是那个中山春峰,左邻就是那个五郎的家啊。”
“哦?那个仿春画的春峰,跟那个赝品陶艺家吗?”
云井“嘻嘻嘻嘻嘻”地笑着。
木场眼神凌厉地瞪着他。
“咦?哦,这、这个大黑组是小的手下的组织,所以关于他们要怎么处置都……是的,端看您开出来的条件……咱们也不是不能彼此合作,所以呢,这里就别伤了和气……”
“什么彼此合作?”
“哦,就是……哎唷,大爷就别装傻了……”
“我没装傻。”
“咦?……就是资金来源的……赝品制作……”
木场扬起左手,朝背后三人说了:
“他自己招了。接下来是二系的工作,去吧……”
三名男子答道“了解”,飒爽地跑了出去,消失在我们走来的黑围墙木门里面。
木场接着抽出一直收在口袋里的右手。他的手上拿的……不是手枪,而是贴有樱花纹章的黑色手帐。
“我是东京警视厅麻布警察署刑事课搜查一系的木场修太郎。”
“啊……”
啊哇哇哇哇——陵云堂发出不成叫声的尖叫,游泳似的逃了出去。峰岸跟在他屁股后面追了上去。一众流氓也慌了手脚,东奔西窜地跟上去。但木场没有追他们,望向中禅寺,骂道:
“京极……你这家伙究竟唬了他们些什么?我啥都还没做,他们就自个儿全招了,岂不是害我的干劲都没处发泄了吗?混账东西……”
“是榎木津安排的。”中禅寺答道。
此时……空气震动了。
“哇哈哈哈哈哈哈!”
“咚!”“啪!”什么东西折断的声音响起,围墙缺口飞出来两个帮派分子。
接着三个流氓连滚带爬地跑了回来。最后是拎着陵云堂后衣襟和峰岸衣领的……天下无敌的玫瑰十字侦探榎木津礼二郎,一脸傲然地伫立在后门前。
“再三忍耐,总算是有了回报啊!这太有意思了!”
榎木津恶狠狠地将陵云堂朝木场那儿推去。
“这个黑道跟老狐狸就绑上蝴蝶结送给你吧,逮捕狂!这是庆祝你的脸四四方方的贺礼。还有……守财奴老头,这个送给你!”
榎木津用柔道的丢体技将峰岸摔到地面,从内袋抓出先前的钞票,使劲砸上他的脸。
“怎么样!一百二十三万元。算清楚了没,这个大骗子!”
“呜啊……”峰岸大叫一声,昏倒了。榎木津打开门旁的水瓶盖子,拿长柄勺汲水,大口喝了起来。
“啊啊,饴汤甜死了。嗯?是kame。”
榎木津“呸”地把水吐掉。
“这不是kame吗?”
是瓶没错。
“嗳,算了,剩下的……只有驱逐腌渍物了,是吧!”
榎木津一叫,揪起倒在地上的两名流氓的后衣襟,大步走向中禅寺所在的方向。
“喂,京极,这次让我来吧!”
“啊……什么你来……”
“哼,是你动作太慢了。”
“虽然是这样没错……可是数量多到夸张啊。”
“哇哈哈哈哈,就算是kame的诅咒,迟钝的光是kame就够了! [50]”
“有够冷的……”木场呢喃。
“还是别吧。”中禅寺说着,设法想要阻止失控的侦探。
但既然都成了这种状况,就算是祈祷师,也不可能阻止得了吧。榎木津“啊”地一叫,人已经钻过中禅寺旁边,进入幽暗的壶宅子里面——手里还拎着两个流氓。
“难道你知道哪个壶才是吗?”
中禅寺从后门叫道。
但是黑暗中只传出一句轻浮的回答,“我可是神啊!”
我……忍不住跑上去窥看里头的状况。中禅寺制止想要追上去的我,然后按住额头,说“别去”。
“哪个壶才是……是在说家宝之壶吗?”
“不是的……啊。”
几秒钟都还没有过去……中禅寺已经蹙起了眉头。
屋里传来简直就像来自地狱的凄厉叫声。是那两人的惨叫吧。接着屋子晃动起来,骇人的尖叫断续响起。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望向中禅寺。祈祷师瞪着门口,抓着头发,问刑警道:
“真糟糕。这种情况……会怎么样,大爷?”
“什么怎么样……那家伙蠢到天边了,但还知道手下留情,死不了人吧。可是京极,你还是进去阻止一下吧。”
“真是的,可是这是工作……”中禅寺嘴里嘀咕着,从后门进去了。
同时惨叫声渐渐远去……才正这么想,又响起了震耳欲聋的破坏声。
“啊……那是撞破正门玄关了吧。那白痴到底在干吗。野蛮也该有个限度啊……”
木场说着,跟在中禅寺后面消失在屋内。
仔细一看,陵云堂和峰岸不知不觉间双手被捕绳绑住,系在树上。剩下的三个流氓被打得落花流水,一脸红肿地昏倒了。
这一定是木场干的。
看那些人被揍的惨状,我觉得……木场也没有比榎木津温柔到哪里去。
处处——大概前庭也有——传来走调的古怪惨叫。渐渐地,尖叫声消失,取而代之地传来榎木津的哄笑。恶魔高声地、愉快至极地大笑着。
我……
偷偷窥看门口。
好黑,可是眼睛一下子就习惯了。泥地房间。炉灶。和先前一样。
声音停了。
我走进屋里。
泥地间的样子还是一样,但仔细一看,原本排在脱鞋处的壶全都被砸得稀烂。
寂静得古怪。
我走了上去。
都来到这里了,要是不确认发生了什么事,我一定会后悔一辈子。
走廊的壶……也被破坏了。
我打开那个小房间的纸门。
那里……有山田淑,以及表情好似吃坏了肚子的木场杵在那儿。
还有一个蹲着的男子——大概是木原正三吧。
三人朝着同样的方向,一径哑然不语。
淑的表情完全是茫然若失。
连我进来都没有发现。
我望向三人面对的方向。
隔间的纸门敞开着。
而另一头……
看起来……是一片辽阔的沙漠。
“这、这是……”
壶……
壶壶壶……
原本淹没了整个屋子的壶……
几无完肤、一个不剩、彻彻底底地……
——全被破坏殆尽了。
我……想起了亡母的告别式。
将烧剩的遗骨放进骨壶时……一样像这样一片粉碎呐——我想起了这样的事。
榎木津……八成是拿他抓进来的两个流氓当武器,把屋子里所有的壶一个不剩,全都破坏光了。
实在是……太夸张了。
不顾前后也该有个限度。
什么神。这要是神的话,那就是破坏神。这根本没的仔细拣选哪个才是家宝了。变成这样,真货假货家宝幌子全都没了,一切都毁了。
在被破坏殆尽的陶瓷器那好似无止境的碎片荒野当中……中禅寺独自伫立着。
“中……中禅寺先生。”
我出声唤道,中禅寺扬起单眉。
“哎,太可怕的全武行了……要是不穿木屐,根本没法子行走。”
这么抱怨后……自己的工作可能全被搞砸了的祈祷师垂下头,在壁龛附近的碎片堆物色了好一会儿,不久后轻声叫道,“啊,有了。”
一瞬间……淑有了反应。
祈祷师静静地望向淑。
“不过……变成这样一看,以结果来说,是要快得多了。淑小姐,你在害怕的……是这个呢。”
中禅寺举起一个像是赤黑色棒子的东西。
“啊啊……啊啊那个、那个、那个……”
淑说着“那个”,做出划过空中的动作,就要跑过去。
“不行,不能过来!”
一听到中禅寺的话,木场立刻抱住了淑。
“赤脚走过这种地方,脚会变得血肉模糊的。淑小姐,好吗?这个东西……就这么办了。”
中禅寺将那根棒子折成两半。
“啊……”
这一瞬间……
我感觉好像有什么东西从淑那沉重的单眼皮眼睛溜走了。
当然是我的心理作用。
中禅寺紧盯着那样的淑说:
“已经……没事了,淑小姐。这已经化为尘土了,是泥土。不仅如此。为了你而搜集的壶,还有你所搜集的壶……也都变回尘土,回归大地了,一切的诅咒都失效了。这么一来,妖怪瓶长也随着慈祥的令祖父……一同升天了吧……”
中禅寺以温柔的声音说。
淑从木场怀里落下,双膝跪地,无力地颓坐下去……
大声号泣起来。
“什……什么?那是什么意思?……”
中禅寺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接着望向木原正三,这么说道:
“正三先生……你也是,竟会被那种蠢人的花言巧语给说动。这个家里面没有传家之宝。再说事到如今,谈什么复仇也没有意义了吧。你的复仇,淑小姐老早在过去就已经为你达成了……”
正三也蹲在地上……潸然泪下。
这里再也不是壶宅子了。
可是寂静很快就被打破了。
“万年龟是骗人的!”
响起了一道格格不入到了极点、教人目瞪口呆的叫声。
定睛一看,榎木津正叉着腿站在视野变得开阔的玄关。
“只花了短短十分钟哦!”榎木津叫道,扯着嗓门哈哈大笑。
一星期后的星期日……我前往拜访中禅寺。
因为我在报上看到了日泰通商协议签订的报道。
当然,这只是契机,其实我想要知道那个瓶长事件的真相。
老实说……我完全摸不透这个事件的真正模样。
报纸大篇幅报道警方破获大型古美术品赝品制造贩卖组织,事实上陵云堂和峰岸也被逮捕,关东大黑组还有黑围墙屋子两侧的居民似乎也都落网了,但这些事跟山田与治郎有什么关联,我完全不明白。
报道中连个山田的山字都没有出现,而且世人好奇的矛头也已经转向接受那间伪装成妾宅的招待所招待,迷失在温柔乡里,写下假鉴定书的大学教授,还有一些招架不住接待攻势而高价买下赝品的知名人士。
原本的话,我应该前往侦探社才是道理。
但就算去问榎木津,他也一定不肯告诉我任何事;就算他肯告诉我,我也无法理解他的话。说起来,侦探也可能不知道真相,就算知道,也恐怕早就忘个精光了。这种情况,适任的解说者再怎么说都非中禅寺莫属。
旧书店的屋檐下挂着“休息中”的牌子。
是公休吗?
我往主屋走去,店主人正在清扫玄关。
我出声招呼,中禅寺停下扫除工作,请我进客厅。
中禅寺泡了杯极浓的茶给我。
他说夫人不晓得和谁一起去看西洋电影《禁忌的游戏》了。
原本期待受夫人款待的我,感到那么一丁点儿失望,喝下了苦涩的茶。
“请问……关于上次那件事……”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我问得非常笨。
但也没有其他问法了。
“嗳,全都是云井那个老狐狸的阴谋诡计。”中禅寺说,“陵云堂……是家高级茶道具商。与治郎先生的父亲说那是武家应有的教养,爱好茶道。说是武家,也只是杂役同心之类罢了。虽然可能是上行下效,不过也是受到家宝影响吧……不管怎么样,山田家和陵云堂往来,似乎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但与治郎先生的父亲实在不是风雅之士的料,以茶道为开端,最后成了茶园的经营者。”
从茶道变成经营茶园……的确是似是而非。
“嗯,虽然同样是茶,却相差了十万八千里……不过就像淑小姐也说过的,尽管是武士经商,却相当顺利,似乎经营得有声有色。这你怎么想?”
“什么意思?”
“无法成为真正风雅之士的风雅之士……不过事业成功,家境富裕——这一类的人,对陵云堂那种人来说,是敲竹杠的上好对象。再怎么说,他们都缺乏鉴赏能力,却又附庸风雅,不明白价值,光是有钱而已。所以云井似乎卖了不少东西过去。将一文不值的东西……以高价卖出。”
“哦……”
“山田家被盯上了……”中禅寺说,“我认为云井的事业能做到那么大,甚至可以说全拜山田家的福。云井无所不用其极,将山田家压榨得一干二净。山田家会陷入困窘,不是与治郎先生无能之故,而是被云井敲骨吸髓的结果。所以与治郎先生在上一代隐居之后,将所有的书画古董全卖掉了。收购的古董商……一样是云井。可是这回就反过来了。陵云堂将自己卖过去的东西,以十分之一以下的价钱买回,山田家向其他人买来的东西,就算是高价的字画,也以极低的贱价收购。与治郎先生对古董漠不关心,所以完全不懂行情。他似乎只想换到现金,只要换得了现金,其他都不管了。可是这种粗劣的阴谋手段很快就曝光了。有一家叫诚志堂的古董商,不着痕迹地向与治郎先生暗示陵云堂的阴谋。”
“诚志堂……那么他是好心人吗?”
“也不能这么说。”中禅寺说,“诚志堂的目的毫无疑问是家宝之壶。他可能是认为再这样下去,家宝会落入陵云堂手中。与治郎先生听了诚志堂的忠告,开始产生了危机感。陵云堂很危险,如果对陵云堂言听计从,会吃上大亏。可是诚志堂不也是一丘之貉吗?就在这个时候……发生了窃盗事件,与治郎便醒悟了。”
“醒悟了……什么?”
“也就是……这种壶若是想偷,可以轻而易举偷到手。与治郎并非糊里糊涂地怕小偷。他是在警戒利欲熏心的云井。于是……首先他向诚志堂买了伪装的壶,然后他也从陵云堂那里买了壶。当然,他要的是伪装用的壶。”
“他想让陵云堂以为向诚志堂买的壶是真的,让诚志堂以为陵云堂的壶是真的——是吗?”
中禅寺点点头:
“伪装这个想法的根源就在这里。让觊觎家宝的两者分别准备相似但廉价的假货并买下,他们就会认为不是自己出售的那个壶一定是真货吧。这个点子虽然出色,但与治郎先生毕竟是外行人,他完全忘了那些人有横向联系。他们两边连手,操弄奇策,开始卖壶给与治郎先生。因为当时根本没有人会买旧壶。与治郎先生……逼不得已只好买下。”
“逼不得已?所谓的奇策是什么?”
“迂回之计。陵云堂陷害的不是与治郎先生本人,而是他的儿子岛夫先生。云井骗了岛夫先生。岛夫先生这个人……在女性关系方面似乎很不知节制,与治郎先生好像也对儿子爱玩女人的性子大伤脑筋。陵云堂就是盯准了这一点,把坏女人塞给岛夫先生。”
“哦……”
“然后让岛夫先生供养女人。女人受雇于陵云堂,供养的钱当然就这样全数落入云井的口袋。岛夫先生是个上班族,钱很快就见底了。岛夫先生当然……开始动起家宝的主意。”
“原来如此。可是……”
“没错,家宝有与治郎先生盯着,没办法动。于是这次陵云堂施恩于岛夫先生……”
“怎样施恩?”
“表面上装出援助的样子,事实上却是把他推入更深的火坑。嗳,这或许是高利贷的惯用伎俩,但实在恶毒。”
“是……借钱吗?”
“没错,老狐狸神气兮兮地接近岛夫先生,介绍他好心的钱庄。当时借钱给岛夫先生的就是峰岸当铺——也就是现在的峰岸金融。”
从那么久以前,登场人物就已经全数到齐了?
“借的钱不管怎么样,总有一天要还清。结果岛夫先生被负债给逼得喘不过气来了。与治郎先生的夫人为了替儿子收拾善后,出去给人帮佣,而与治郎先生卖掉了田地……”
发生的事情是一样的,但只因为岛夫的行为不同,状况就与从淑那里听到的内容迥异了。
“峰岸这个人……是个什么样的人?”
“峰岸原本是陵云堂的弟子。从古董商转职到当铺,再变身为钱庄。换言之,他负责的是云井的买卖见不得人的部分。关东大黑组是与峰岸关系匪浅的弱小帮派。过去他们旗下有许多江湖艺人,是个历史悠久的帮派,但大正时期以后景气萧条……进入昭和以后,又因为炽烈的地盘争夺战而疲软不振,终于开始干起奇妙的勾当来了。”
“美术品的赝品制作……是吗?”
“对。报上说其他还有许多罪状。他们的规模似乎相当庞大,还卖到海外去。”
“那么……那些人,唔……怎么说……”
我的问题还没有整理好。
中禅寺笑了。
“事情很单纯的……嗳,前面那些,等于是这次事件的前置作业……”
中禅寺说道,望向檐廊。
有只猫在那儿蜷成一团。
“这次事件,是长年压榨山田家的陵云堂,因为终于再也压榨不出东西来,与治郎先生又已经过世,所以企图在最后的最后把山田家的土地房屋掠夺一空。云井好像直到与治郎先生临死之前,都还不断地卖壶给他,但五元十元的赚头,等于是白忙还反亏。所以呢……”
中禅寺稍微动了动眉毛。
不只是这样吧。云井说那栋壶宅子碍到妾宅客厅的景观,似乎看它非常不顺眼。
他也想毁掉壶宅子吧。
“那么,究竟是什么样的手法呢?”我问。
“首先……有债款这一点是没错。可是淑小姐似乎完全没有把握整个债务的状况。有人上门讨债,她也不加确定,只知道道歉付钱。于是峰岸调查山田家的借款总额,以半价从债权人手中买下了债权。这似乎很简单。因为这些债款原本就没指望可以讨回,而且债务人已经死了,能回收一半就该偷笑了。我托人调查之后发现……峰岸支付给各债权人的总额……是六十一万五千元。”
“咦?可是之前不是说一千万……”
“一千万当然是漫天大谎……”
“可是……就算要骗,感觉金额应该再设定得更现实一点才对吧。”
一般……碰到离谱成这样的金额,是不会被骗的。
“没错,再怎么样,这种金额的借款是不可能的。除了岛夫先生生前的借款,应该还有他死后十五年之间的累计,但就算是这样,山田家并未奢侈度日,不可能欠下如此庞大的债务。可是……嗳,这是经手美术品的陵云堂才会有的夸大感觉吧。他们那个业界,从仓库里挖出来的普通茶碗,动不动就也要个一百万。再说,若是提出太现实的金额,万一真的被还清就糟糕了。”
“要……怎么还?”
“只要淑小姐心一横卖掉土地房屋,就可以得到不小的一笔钱。可是一千万元的话,个人再怎么努力,也绝对偿还不了。”
“原来如此……”
原来是这么回事。
的确,就算卖掉土地,连债款的利息都还不起的话,一开始就根本不会想到要卖吧。话说回来……这圈套实在是太残忍了。
“……可是,就算是这样,以为是一千万,结果只有六十万,这也……”
“不过这是半价,实际上是两倍——一百二十三万元才是借款的总额。”
“那个数字……”
是榎木津拿来敲云井的头,砸峰岸的脸的钞票金额。
“……那榎木津先生他……”
“嗳,先别急。”中禅寺说,“这样你就理解大致的状况了吧?不过即使如此,陵云堂还是有一件事挂心不下,也就是……家宝之壶。”
“这……可是并没有,不是吗?”
中禅寺狡猾地笑着,摸着下巴。
“嗳……云井在这漫长的一段岁月中,出入山田家不知道多少次,却似乎一次也没有看过真正的家宝。其他的壶都是自己和同业卖过去的,他几乎每一个都晓得来历。可是与治郎先生从相当早的时候就开始提防了,或许他把家宝藏在什么地方也说不定。万一家宝真的出现的话……”
“真的出现的话?”
“今川说,就算没有箱文和来历书,也要三十到五十,若是这些都齐备,金额将无法估计,不是吗?万一有箱子或文件留下来的话……”
“债款会被还清?”
“是有这个可能。而且若是真有那种东西,落到别人手中实在可惜。不是吗?”
那是当然。
“就陵云堂看来,这是笔生意,他想要得要命。所以他才会使尽各种手段试探,但淑小姐似乎毫不知情。光是一瞥,也看不出个所以然。能够确认来历的壶,全是他们自己推销出去的壶。可是若是让其他古董业者进去,先一步发现了家宝,那就无法挽回了。于是陵云堂先是不断地灌输淑小姐,说这个家里面的壶全是些没有价值的东西。然后……接着他拱出了木原正三先生。”
“私生子……是吗?”
“对。木原先生是陵云堂派出去的女人与岛夫先生之间生下来的孩子。云井找来自暴自弃、放浪形骸的黑市正——木原正三,这么巧言怂恿:玩弄并抛弃你母亲的父亲……就是山田岛夫,你有权继承山田家的家宝,家宝之壶可是价值十万元的宝贝喔……”
“十万?好便宜。”
“以壶来说,十万元算贵了。连你的感觉都麻痹了。壶这种东西,一般只值几十元吧?”
“啊啊……说得也是。”
中禅寺说得没错。
“所以对正三来说,就算是十万也是个大甜头。天上掉下来的礼物。再加上母亲的怨恨也发挥了作用。事实上木原的母亲在岛夫先生过世之后,立刻遭到抛弃,结果得病过世了。唔,不过换个角度来看,也可以看成是陵云堂杀了她的……”
云井真是蛇蝎心肠。
“不管怎么样,万一正三找到真正的壶,至少也有三十万左右的价值,所以用十万元收购的话,绝对有利可图。”
“哦,原来如此。”
“另一方面,正三一开始就以为壶值十万,所以不会觉得吃亏。因为当初陵云堂就明白地跟正三说最多值十万。若是没找到,就当做没这回事就行了。就算正三随便找个壶来,也只要推说是赝品,挡回去就行了。”
“这算是高明的……犯罪吗?”
如果顺利的话,陵云堂可以不花一毛钱就得到土地房屋还有家宝。开销只有峰岸的六十一万五千元,以及付给正三的十万元而已。
原来如此……这样的话,峰岸会说付五十万就没赚头,也可以理解了。峰岸自己先付了六十万,就算分红,至多也和出资额差不多吧。
“非常拙劣。”中禅寺说,“应该还有更简单的方法。像淑小姐,她非常老实,真想陷害她的话,怎么骗都行。但云井却办不到。”
“这又是……为什么?”
“云井似乎想在淑小姐面前扮演好人到底。与治郎先生虽然一时怀疑云井,但我觉得因为交往太久,晚年差不多是对他敞开心房了。云井面对这样的山田一家,可能也感到犹豫,不愿暴露出自己卑鄙的本性吧。”
他一定是想装好人,维持他的体面吧——中禅寺说。
“他把卑鄙的角色全推给手下了。所以为了掩饰谎言,圈套愈做愈大。这样一看,他岂不是个胆小鬼吗?”
那样一个人,也会想要装好人吗?
中禅寺叼起香烟。
“人……是弄不明白的。”
“对了……说到不明白,中禅寺先生当时不是说,那些壶是为了淑小姐搜集的吗?”
“你听到啦?”中禅寺露出有些厌烦的表情。
我缠人地要他说明,中禅寺便啰嗦了好一阵子,严格叮嘱我不许告诉任何人,然后说道:
“在十五年前的昨天……杀害了岛夫先生的,是岛夫先生当时十七岁的女儿,淑小姐。”
“咦?”
我以为我听错了。
“岛夫先生在外头虽然规规矩矩地上班,但实际上放荡无比,总是酒醉回家,对母亲动粗,花钱如流水,甚至在外头养女人……他是这样的一个人。淑小姐说她实在是忍无可忍了。那一天……岛夫先生隔了许久回家一趟,却殴打妻子,踹伤祖父,大吵大闹要钱。结果他找到母亲做家庭手工为淑小姐攒下的钱,全拿走了。”
“哦……这……”
没听说还真是不知道。中禅寺之所以拘泥于私生子出生的时期,是因为这个理由吗?
“淑小姐再也看不下去,在那座庭院——当时还有地面——用祖母给她的护身用怀刀……刺杀了父亲。”
我……想起了淑那昏暗的眼神。
心中的……黑暗。
“幸而……与治郎先生和母亲都没有发现庭院的惨剧。因为家里一片混乱,完全没有料到……庭院竟会发生那样的事吧。”
我心里莫名地难受起来。
虽然不明白为什么。
“淑小姐说她身上也没怎么溅到血。她悄悄地从玄关回到家里,将沾满了血的凶器……藏进了当时还不到千个的壶里。”
那么,当时中禅寺从壶的碎片当中捡起来的那根赤黑色的棒子……
——原来是生锈的凶器吗?
那个、那个……淑说的那个,就是她杀害父亲的证据吗?
“可是,”中禅寺接着说下去,“可是尸体立刻就被发现,事情闹了开来。在警方赶到之前,与治郎交代淑小姐和母亲,说要把它当成是窃贼干的。”
“与治郎先生……知情吗?”
“我想他……知道吧。或许他看见淑小姐藏凶器的一幕了。可是淑小姐说与治郎先生直到过世,都没有提起过半个字。他把这件事带到另一个世界了。”
秘密。
知道秘密的人,
与知道秘密的人单独生活的日子。
“从此以后……淑小姐开始怕起壶来了。里头装着不好的东西,里头藏着弑父的证据。万一被发现,罪行就曝光了……她似乎从未想过重新藏匿凶器,而且也搞不清楚究竟是藏到哪个壶里去了。”
“这……可是只要找……”
“母亲应该浑然不觉,与治郎先生也什么都不说……所以搞不好他是不知情的。这事也没法子问,若是翻找那些壶,或许反而会招来疑问。因为与治郎先生总是在家。这一点与治郎先生也是一样的。他无法随便去碰壶,也没法子去找。不管淑小姐再怎么害怕,都没办法处理掉。”
淑小姐虽然痛苦,但与治郎先生也同样难受——中禅寺说,总算点燃嘴里的香烟。
“与治郎先生惟一想得到,可以让淑小姐稍微安心一些的方法,就是增加壶的数目吧。与治郎先生只想得到这个法子了。反过来说,淑小姐应该也是一样的心情。她愈是怕壶……就愈是想增加壶。她可能觉得每增加一个壶,每个壶的诅咒就会淡去一些吧。会把整个庭院用壶盖起来,我想也是想掩盖染血的地面……”
“那么……到了战后,买壶的是……”
“是淑小姐自己吧。因为与治郎先生……当时似乎相当衰弱了。”
这样啊。
心中的黑暗……就在壶里啊。
“所以……她才不想卖掉房子吗?因为杀人的证据……有可能被人发现。”
“这应该不是会不会变成犯罪者这种层级的问题……但她长期以来过的一直是失去这最痛恨的事物就无法活下去的生活,所以她才无法把壶和土地交给别人。”
每当空袭警报响起……
就希望炸弹快点掉下来,
却无法抛弃吗?
就淑来看,除了一次破坏殆尽以外,没有其他救赎之道了吧。
没错……
就像榎木津所做的那样。
“今天……是时效成立的日子。”中禅寺说。
“时效?……”
“我尽管知情,却没有说出来。”祈祷师露出令人觉得不可思议的表情,“当然,我认为法律应该遵守。从法律层面来看,她犯了杀人罪,而且是弑父的重罪,当然应该被揭发。我本来也这么想,可是……”
“可是?”
“这十五年之间,她肯定已经受尽折磨了。罪行这种东西……受到制裁反而能让人解脱。”
“是这样吗?”
“当然了。”中禅寺说,“法律也是一种规定,它是一种咒术,和为壶定价没有两样。不是只有为无价值的东西附加价值才算估价。在决定之前,一个东西拥有无限的可能性,但一旦估价为十元的话,就会被定为只有十元的价值,就是这样的作用。犯罪也是如此。行为本身并没有意义,只是为它定下这是犯罪的定义罢了。有时候这会伴随着惩罚,但反过来说,它也有将或许会持续一辈子的自责定为有形可见的徒刑几年、罚金几钱的作用。赋予无形的事物形体,给予名称,再加以驱逐,这就是驱除魔物的作法……”
可是,她再也不会受到法律制裁了——古书商望着檐廊说。
猫“呜——”地伸了个懒腰。
“不过,能够揭发陵云堂一伙人,也是万幸。托榎木津是个大傻瓜之福,壶被破坏得一干二净,木原正三也不知为何,似乎洗心革面了。他老老实实地说他今后再也不干黑市买卖,要与异母姐姐一起认真打拼……”
关于这一点……我猜那个时候,中禅寺在屋子里面做了什么。先前我看到的正三丝毫没有愧疚的模样,但我进屋的时候,他却是整个人蜷缩在地上。
我瞄了中禅寺一眼。
中禅寺狡猾地一笑:
“嗳,债款也没了,土地和房子也可以不用卖掉,虽然手法有些粗鲁,但驱魔也结束了……就忘了我刚才说的无关紧要小细节,当做皆大欢喜收场吧。”
“啊啊……”
债款——一百二十三万元。
“这么说来,那些钱是?……”
总不可能是榎木津代为偿还吧。
“咦?那是砧青瓷瓶的钱,是榎木津的父亲付给山田小姐的。虽然全都转到峰岸手中了,虽说他是个坏人,金钱问题还是得明算账才行……”
“可是,呃,怎么说……”
“你说金额吗?我直接向前子爵询问,他说不过是个瓶,顶多一百万吧。如果不是瓶,他究竟打算出多少?真是教人生气的金钱观。我目瞪口呆,顺道再喊了声价,就让他出到一百二十万了。”
“可是……那……”
那些壶不是全被榎木津给破坏光了吗?
我正要开口,没想到中禅寺大笑起来:
“你说还差三万?剩下的三万是乌龟的寄养费。”
“kame?这里说的kame是乌龟……千姬吗?”
“对对对,其实家宝之壶平安无事。”
“平、平安无事?”
可是那栋屋子里的壶应该全被砸光光了。我走了一圈到处查看过了。难道是藏在天花板里面还是地板下面吗?中禅寺笑吟吟地接着说:
“而且瓶里头还有乌龟……真是太好笑了对吧?”
“咦?瓶里……有乌龟?”
这是冷笑话吗?
究竟是怎么回事?
怎……怎么可能有这么荒唐的事?
“根据益田的调查,千姬钻进京花小姐的行李中,在妾宅的后门处掉了下来。京花小姐好像都从后门出入呢。”
这我也听说了。
“然后掉下来的千姬爬过那条路的时候,被女仆阿种发现了。听说那个时候千姬已经全干了,奄奄一息。阿种觉得很可怜,便用手把它捏起来……”
“捏起来?”
“嗯,可是也不能把它带回妾宅,此时她不经意地一看……喏,山田小姐家的后门边,不是摆了个水瓶吗?”
“哦,那个摆着长柄勺的……咦?”
“她就把乌龟往水瓶里头一扔……”
“那、那……咦?那、那个水瓶……那就是……”
——那就是砧青瓷的大瓶!
那么毫无防备地……
把传家之宝当成日用品使用吗?
而且就这样摆在路肩?
任它日晒雨淋?
这……
南宋时期在中国知名的窑烧制出来,后来远渡暹罗,经由山田长政之手,为了促进国交献给幕府,受到将军青睐,又赏赐给山田家——这个拥有凡夫俗子无法想像的奇特来历的珍品,这个砧青瓷的大瓶竟没有摆在美术馆和壁龛等适合的场所,而是十几年间坐落在路边,沦为水瓶……吗?
“这才是它原本的用途啊。”中禅寺说,“藏得实在巧妙。看来与治郎先生这个人非常的胆大心细。他甚至没有收在家里,而是放置于大马路上,太了不起了。这么长的时间内,不计其数的人看过这个水瓶,却没有任何人发现。也不晓得有多少古董商出入过。看来都是些目光如豆的家伙。”
“那个瓶……真的就是那个瓶吗?”
难以置信,我也亲眼看见了。
“今川说,应该没有错,它就是真正的砧青瓷。只是保存状态不佳,又没有任何箱子,应该不值一百二十万的价,不过榎木津的父亲非常高兴。”
“是吗?”
“据说那个泰国人就是被打破水瓶,正伤脑筋。不管收到再怎么豪华的陶瓷器,不能拿来当水瓶用也没有意义,不方便极了——好像是这么回事。”
所以……才会再三重申要的不是壶而是瓶吗?
“榎木津先生……发现那就是家宝吗?所以……他才只放过了那个水瓶吗?”
“只是漏掉罢了吧。那个人很粗枝大叶的。”中禅寺撇过脸去答道。
——是这样吗?
用这只手捏起来……
当时榎木津看着阿种的手这么说。那个时候,侦探看到了什么吗?
不……把坏蛋拖过来的时候,榎木津从那个水瓶里舀水喝。他有可能是在那个时候发现乌龟的。或许榎木津只放过那个瓶,和家宝根本没有关系,只是想要保护千姬罢了。
“命运波澜万丈的青瓷瓶,终于平安返回了故乡暹罗。可是能够以原本的用途被使用这么久的器物,也真是罕见。它今后也会被当成水瓶使用,可以说是活够瓶本了吧。它……真的就是瓶长啊。”
虽然我不晓得通商协议平安签订,是不是因为瓶长的保佑——中禅寺如此作结。
此时我总算……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