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迷旋花园一样,闪着电光的玻璃构成了巨大的紫色圆顶,屏障般地撑了起来。不是为了保护我们,而是为了保护那些观众。闪电脉冲亮着火花,萦绕在鬼魅的穹庐,揶揄着我。要不是亚尔文,这闪电该是我的,我便可以应战,让全世界都知道我到底是谁。但那根本不可能。
卡尔应声而动,伸出了双臂,身上散发出的热量仿若激起涟漪般,让四周的空气也颤抖扭曲起来。他侧身对着敌人,保护着我。
“尽可能久地待在我身后。”他说着,用自己的热度把我往后推。这位燃火者唤起了火花,火焰在他指尖噼啪作响,沿着他的胳膊烧了起来。他的衬衫大概是防火的,所以织物纤维并没有化成一阵青烟。“他们突破我的火墙的时候你就跑。伊万杰琳是最弱的,但那个铁腕人动作最慢,你能跑过他的。他们会拖延着慢慢来,好让这场表演好看,”接着他的声调和缓了,“他们不会让我们死得那么快的。”
“那你呢?奥萨诺会——”
“让我来操心奥萨诺吧。”
刽子手们稳步而来,就像狼群潜近猎物。他们在角斗场中央散开,个个都做好了进攻的准备。这时不知哪儿响起了金属剐蹭的声音,地上的一块砖移开了,奥萨诺勋爵脚下出现了一汪盈盈清水。他笑了笑,引水向上形成了一道屏障,来势汹汹。我还记得他女儿蒂亚娜在训练时和梅温对阵,以完胜告终。
观众们全都轻蔑地叫着好,托勒密也跟着吼起来,宣泄着臭名在外的暴脾气。他捶着自己的胸甲,把它当钟一样地敲。在他旁边,伊万杰琳把匕首在手指之间转来转去,一边冷笑着。
“这和以前可不一样,小红血,”她嘎嘎叫着,“没有花招儿能救你了。”
花招儿。对于我的能力,伊万杰琳再清楚不过,她知道那根本不是什么花招儿。但她信了,信了那些她理解起来更容易的东西,而无视真相。
哈文家族的男孩斯特里安笑了起来,他和他姐姐伊兰一样,都是荫翳人。当他瞬间一闪消失在阳光下的时候,卡尔的动作比我想象的更快,他的胳膊以很大的角度向外甩,击出了强力的一拳。
烈焰呼啸着沿着他的双臂擦着沙子,把我们和敌人隔开。但火焰很弱,因为沙子几乎燃烧不起来。
我无法自制地回头去看梅温,想冲着他大叫,却只见他瞪着我,脸上带着让人恶心的扭曲假笑。他不只是剥夺了我的能力,而且尽其所能压制着卡尔的力量。
“混蛋。”我低声咒骂,“那些沙子——”
“我知道。”卡尔咬着牙,用手上的热流让地面燃起更多星点之火。
在我们正对面,火墙有一瞬间裂开了,紧接着就是一声痛苦的号叫。在渐弱的火墙另一边,斯特里安显形了,拍打着自己烧着的胳膊。奥萨诺懒洋洋地一挥手,扬起一股水流浇灭了斯特里安身上的火。接着他转过身,用骇人的蓝眼睛看着我们,看着卡尔的火墙,动一动就让水扑向了微弱的火苗,就像海浪拍打着岩石。水咝咝响着蒸发了,腾起厚重的蒸汽白雾。因为有玻璃穹顶挡着,白雾在角斗场半空聚积,鬼影幢幢地把我们包围了起来。四周只有白茫茫的一片,每一丝阴影都可能送我们上西天。
“准备!”卡尔叫道,伸出手想抓住我。但托勒密如钢铁血肉之躯,咆哮着劈开浓雾冲了过来。
他一拳擂在卡尔的腰上,把他击倒在地,可是还没来得及挥舞匕首大开杀戮,卡尔就一纵跳了起来,刹那间刀子几乎是同时落地,狠狠插入。而卡尔双手按住托勒密的铠甲,用高温让它熔化,烫得这位猛汉嗷嗷直叫。在卡尔忙着用铠甲干烤托勒密时,我能做的只有撒腿就跑。
“我不想杀你,托勒密。”卡尔听着他痛苦的号叫。托勒密试图刺向卡尔的每一片刀锋,每一片锐利的匕首,都被卡尔身上极高的温度熔化掉了。“这并非我意图所为。”他说。
这时,三支利刃劈开白雾刺了过来,快得几乎看不见。它们的速度太快,以至于卡尔的高热都来不及把它们熔化在半途。它们刺中了卡尔的背,划破了他的衬衫。他痛得大叫一声,一晃神的工夫衣服上就沾了几滴银色的血迹。那三只刀子太小,无法刺得更深,却还是降低了卡尔的战斗力。托勒密抓住这个机会,转瞬之间,刀子融成一柄可怕的利剑,直冲卡尔而去,想把他劈成两半。卡尔迅速闪开了,但是肚子上横擦着挂了彩。
还活着,但是时间已经不多。
伊万杰琳在浓雾中现身了,利刃飞旋,寒光闪闪。卡尔沉下身子躲过飞来匕首,并甩出爆炸的火球,震得她偏离了方向。他同时和兄妹二人厮杀,以疯狂的节奏疾速进攻,尽管两个磁控者力量强大,还是被抵挡住了。但是卡尔衣服上的血迹和身上的伤口,每一秒都在增加。托勒密不断变换着武器,从利剑换成斧子,又换成薄而锋利的金属鞭子,而伊万杰琳则一直射出她的带锯齿的星形暗器。他们这是迁延战术,要耗光卡尔的体能。虽然慢,但是再衰三竭,必定奏效。
我的闪电,我郁闷至极地思量着,回头看了看门边的亚尔文。他还在那儿,像个黑影似的死盯住我,手腕上挂着一支枪,而我连试着和他斗一斗也办不到。我什么都做不了。
这时,一大块水泥从浓雾里正冲着我扔了过来,差点儿躲不及,我前脚离开,它后脚就砸中了地上的沙子,四溅飞散。顾不上去想,另一块又追着我呼啸而来,好像天上下了一场水泥雨。我像卡尔一样,也找到了自己的节奏,在沙地上像老鼠似的东躲西藏。突然,有什么东西让我停了一下。
一只手,看不见的手。
斯特里安掐住了我的脖子,让我快要窒息。他的呼吸声在我耳畔徘徊,可我看不见他。“红血死翘翘。”他咆哮道,手上加了劲儿。
我甩动胳膊,猜测着他的肋骨的位置,屈肘撞了过去。但是他掐得更紧了,我有出气儿没进气儿,眼前一片黑点四散开来,可我还是坚持着挣扎反击。头晕目眩之中,我看见罗翰波茨家族的铁腕人慢悠悠走了过来,眼睛盯住了我。他要把我一撕两半。
卡尔还在和萨默斯家的兄妹俩缠斗,尽力躲过劈刺来的利刃。就算我想呼救也叫不出来,但他竟然往我这边扔了火球,这样罗翰波茨只好跳开后退了几英尺,为我争得了几秒钟。我抽搐着,捯着气儿,向后狠狠一抓,用指甲挠向了隐形的脑袋。没想到还真抓到了他的脸,接着是眼睛,这简直就是奇迹。他号叫起来,我则继续用力,用大拇指狠戳他的眼窝,试图弄瞎他。斯特里安哭号起来,放开了我,他跪在地上,闪烁着现了形,银色的血从他的眼睛里流了出来,亮晶晶的仿佛眼泪。
“你本来是我的!”一声尖叫。我回过头,看见伊万杰琳举起锋利的刀子,威胁着对卡尔大喊大叫。托勒密则把卡尔压在地上,两人抱在一起肉搏,卷起阵阵沙土。伊万杰琳追在后面刺向卡尔,刀子像雨点似的落在他的周围。“我的!”
不顾前后地冲向一个磁控者绝不是什么好主意,但不等我想到这些,就已经一头撞向了伊万杰琳。我和她一起倒在地上,脸蹭着她的铠甲,又刮又擦的,流血了。红色的血流了出来,当着所有人的面。我看不见屏幕,但我知道这血红的一幕已经随着转播传遍了全国。
伊万杰琳尖叫着,一把尖锋利刃甩得眼花缭乱。在我们后面,卡尔挣扎着站了起来,一道火光炸飞了托勒密。这位磁控者直撞向自己的妹妹,两人一起滚了出去。要是再晚几秒钟,伊万杰琳的刀子就会把我戳烂。
“趴下!”卡尔吼着把我按在沙地上,躲过了另一块飞来的水泥板。板子击中了远处的围墙,撞得粉碎。
这样是坚持不了多久的。“我有个主意。”
卡尔吐了口唾沫——我看见落在沙地上的银血里还混合着断牙:“很好。五分钟前我就已经被他们耗得精疲力竭了。”
又一块砖扔了过来,我们不得不躲闪着分开,还真是时候。伊万杰琳和托勒密带着复仇的怒火卷土重来,围着卡尔一阵乱挥乱砍,刀子和金属弹片上下飞舞。他俩技惊四座,一片叫好声中,更多的利刃狠狠刺下,让卡尔紧盯身边脚下,自顾不暇。管道和电线的碎片从沙地底下翻了出来,在这对决金属的一战中变成了致命的障碍。
一条管子刺向了斯特里安,他原本还跪在那儿,为自己的眼睛鬼哭狼嚎。管子穿肠而过,直塞进他嘴里,这下算是一劳永逸地安静了。狼藉残骸之上,我听见角斗场边的观众们尖叫着,喘息着,因自己看见的惨状惊惶不已。就算他们残忍暴戾,异能超常,却依然是一群懦夫。
我的双脚蹚着沙子,绕着罗翰波茨,大胆地挑衅他。卡尔说的对,我动作更快,而罗翰波茨是个块儿大无脑的粗笨家伙,追着我却险些被自己绊倒。他从地上捞起带锯齿的管子,像射箭似的把它朝我扔来。但这躲闪起来太容易了,挫败感惹得他嗷嗷直叫。我是红血族,我微不足道,但我仍然可以打败你们。
急流的声音让我回过神来,想起了第五位刽子手——那个水泉人。
我转过身,刚好看见奥萨诺勋爵像掀开帘子似的拨开了浓雾,冲净了角斗场的地面。十码之外,卡尔还在艰苦地奋战,浓烟和烈焰一次次击退了两个磁控者。但随着奥萨诺披着水帘斗篷走近,卡尔的火焰弱了下去。真正的刽子手登场了,一场大秀结束了。
“卡尔!”我大叫道。但是我帮不了他。我什么都做不了。
又一条管子擦着我的脸颊甩了过去,它离我特别近,近得能感觉到冰冷的刺痛,近得让我眩晕倒地。几码开外就是大门,亚尔文就站在门口,一半身子隐在阴影中。
卡尔向奥萨诺射出一道火焰,但很快就被水遏制住了。水火缠斗之中,蒸汽咝咝尖叫,而最后的胜者是水。
罗翰波茨步步紧逼,把我往大门边赶。无路可退,我就是要让他把我逼入死角。岩石和金属压向身后的墙壁,要挤碎我的骨头是足够了。闪电快来,我暗自叫道,闪电!
但是什么都没来,只有濒死的黑暗,让我快要窒息。
周围的观众们发觉关键时刻到了,纷纷站了起来。我能听见梅温就在上面,和其他人一起欢呼叫好。
“杀了他们!”他叫道。直至此刻,我仍然惊异于他的声音里有那么多怨恨,但当我抬起头,越过玻璃屏障和雾气与他四目相接,我看见他的眼睛里只有愤懑、狂怒和恶意。
罗翰波茨瞄准了我,他手上是一条带着锯齿的长管。死期到了。
四周喧嚣一片,我听见他们喊着胜者的名字:托勒密。他和伊万杰琳从旋转的水球中退了出来,留下一个模糊的人影在水中——卡尔。水汹涌翻滚,他绷紧身体想要挣脱,但只是徒劳。他就要被淹死了。
在我背后,几乎就在我耳边,亚尔文自言自语地笑道:“谁占上风?”他轻蔑地嘲讽,重复着训练时常说的那句话。
我浑身的肌肉痛得痉挛,仿佛在乞求一切快点儿结束。此刻我只想倒下去,承认失败,然后死掉。他们叫我骗子、小人,好吧,他们说对了。
我确实还留了一手。
罗翰波茨瞄准了,脚踩在沙地上走动起来,而我已经准备好应机而动。他用力投出了那根管子,力气大得快要让它在空中摩擦起火了。就在这一瞬间我放低身子,扑倒在地上。
一阵恶心人的碎裂声告诉我,计划奏效了,而重新回到我身体中的电流则告诉我,我有胜算了。
身后,亚尔文应声倒地,一条管子把他穿得透透的。
“我占上风。”我冲着他的尸体说。
当我再站起来时,惊雷、闪电、火花、电击……我有可能控制的一切都从身体之中喷薄而出。四周的观众大声惊叫起来,梅温的声音最大。
“杀死她!杀死她!”他隔着穹顶屏障指着我,“开枪!打死她!”
子弹揳进了玻璃穹顶,火花四射,爆裂开来,但那屏障把它们牢牢陷住了。这原本是保护银血族的,可它是电力的,是闪电的,是我的。现在,这屏障保护的是我。
观众们统统噤声,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我的伤口里流出的是红色的血,我的皮肤之下却蹿动着闪电。这一幕向所有人宣告了我是什么样的存在。头顶上的视频屏幕黑掉了,但人们已经看到了,他们也无法阻止已经发生的事。
罗翰波茨颤抖着向后退,一口气憋在喉咙里,而我不会给他机会再喘第二口气。
既是红血族,也是银血族,而且比二者更强大。
我的闪电直射向他,煮开了他的血液,炸熟了他的神经,直到他的尸身抽搐着倒地,就像一堆烂肉。
下一个倒下的是奥萨诺,我的火花碾压而过,他的水球立刻四散流淌。卡尔精疲力竭地趴在地上,一边剧烈狂咳一边往外吐水。
带着锯齿的锋利钉子从地底竖了起来,意在刺中我,但我左躲右闪、翻转腾挪、全速冲刺。这是他们教会我的。这是他们自己的错,是他们往自己的坟墓里撒了一把土。
伊万杰琳扬起手,朝着我的脑袋甩过来一条钢梁。我沉下身子从它下面躲过,膝盖掠过地面扑向伊万杰琳,同时手上就聚起了锐利的闪电。
她把那些飞旋的金属匕首拧成一把剑,锻出了剑锋。我的闪电劈中钢铁贯穿而过,但她仍然硬撑着,将金属变化、分裂、撒向我周围,伺机进攻。就算她的铁蜘蛛曾返身抓住我,却仍不足以取胜。她不足以取胜。
另一道闪电劈掉了她手里的刀剑,也把她震倒在地。她爬着往后蹭,想逃开我的震怒。她逃不了。
“不是花招儿,”她喘息着,惊异不已,一边后退一边打量着我的两只手,仓皇地用那些钢铁碎片拼成一道盾牌挡在自己前面。“不是谎言。”
我的嘴边流着血,那红色的鲜血苦涩且有股金属味,但尝起来出奇地棒。当着所有人的面,我把它吐了。在头顶之上,玻璃屏障外的天空由蓝转暗,乌云集聚,沉甸甸地满蕴着雨水。暴风雨就要来了。
“你曾说过,如果我挡你的道,你会让我生不如死。”用她自己的话扇她一巴掌,这感觉真是太好了。“现在你有机会试试看了。”
她的胸口上下起伏,一呼一吸又沉又重。她已精疲力竭,浑身重伤,眼睛里的锋芒也已消散,只剩下恐惧。
她猛地一冲,我立即反应要防备她的进攻——可是根本没有进攻。她逃跑了。她逃开我,朝着离她最近的大门狂冲过去。我甩开步子紧随其后,要追上她来个了结。但这时卡尔挫败的吼声让我停了下来。
奥萨诺站了起来,恢复集聚起新的能量继续作战。托勒密则在周围蹦来跳去,寻找着他能切入参战的机会。卡尔不善于抵御水泉人,用火行不通。我记起了好久以前,梅温在训练里是如何被轻取的。
我抓住了奥萨诺的手腕,让电流击穿他的皮肤,好迫使他转而针对我发力。水流像个铁锤似的,一下把我击倒在沙地上。水奔流翻滚,冲个不停,让我几乎没法儿呼吸。从踏上这座角斗场的第一刻开始,冰冷的恐惧就攫住了我的心,但现在我们有了赢的机会,有了活命的机会,我反而更害怕失败。我的肺呼求着空气,不禁大张开嘴巴,但水冲了进来,呛得要命。这和被火烧没什么两样,和死差不多。
身体里最微小的火花已经够用,它击穿水流直中奥萨诺,让他大叫起来,后退几步,足以让我从水中脱身,而那些水浸入了湿乎乎的沙地。空气重新灌满了我的肺,我大口大口地呼吸着,但现在可没时间享受这些。奥萨诺又扑过来了,这次他直接掐住了我的脖子,把我往旋涡的中心使劲摁。
但我早有防备。这傻瓜可真够蠢的,竟然敢碰到我,竟然敢用他的皮肤碰到我。当我放出闪电的时候,电流击穿血肉和水花,他就像个烧开水的壶似的,号叫着向后倒了下去。水流退去,被沙地吞噬掉了,我知道他是死透了。
当我浑身湿透地站起来,因肾上腺素、恐惧和力量而颤抖的时候,我看向了卡尔。他鼻青脸肿,浑身是血,但他的双手仍然擎着耀目的火焰。托勒密匍匐在他脚边,举手投降,乞求着留他一条小命。
“杀了他!”我怒吼着,想看到他血流遍地。在我们头顶上,穹顶屏障又震颤起来,脉冲随着我的愤怒一波波涌动。“他想要杀了我们,快杀死他!”
卡尔一动也不动,牙缝里挤出深深吸气的声音。他看起来体无完肤,心痛欲裂,复仇的欲望已经被角斗的紧张消耗削弱,他也渐渐恢复成原来那个冷静、深思的模样。只是,他无法再做那个卡尔了。
但是,一个人的本性是难以轻易改变的,他退后几步,收回了烈焰。
“不。”
死寂沉沉压了下来。不多久前观众们不是还在叫着、嘲弄着,等着看我们死吗?当我抬眼向上看的时候,我发现他们没在看。他们没看见卡尔的仁慈和我的异能,他们根本不在场。硕大的角斗场空荡荡的,没人见证我们的胜利。国王把人们赶走了,掩盖了我们所做的一切,这样他就能用别的谎言自圆其说了。
在国王的包厢里,梅温站起来鼓掌。“干得好!”他叫道。
他走到角斗场边,隔着玻璃屏障凝视我们,旁边站着他的老妈。
这声音比任何刀锋利器都让我痛苦,让我畏缩,它回荡在空空如也的角斗场中,直到脚步声、靴子踏在石头和沙子上的声音淹没了它。
警卫、禁卫军、士兵,从每一扇门外拥了进来,他们有几百几千人,多得无法抵抗,也无法逃脱。我们赢了角斗,却输了这场战争。
托勒密连滚带爬地消失在士兵队伍中,无懈可击的包围圈里,只剩下我们两人。
这不公平。我们赢了,我们展示给他们看了。这不公平。我想大喊大叫,想发出闪电复仇、战斗,但是子弹会先击中我。愤怒的热泪洇湿了我的双眼,但我不会哭的,就算在这穷途末路的最后一刻。
“对不起,连累了你。”我低声对卡尔说。不论我如何看待他的信仰,他此刻都是个真真正正的失败者。我对那些冒险而为的事心知肚明,他却只是颗棋子,只是个人质,被那些玩弄着隐形阴谋的人所撕扯。
他绷紧了下巴,扭头转身四下打量,搜寻着能逃出生天的路。但是,没有。我不期望他能原谅我,因为我也不配。但他的手还是拉着我,紧紧抓住他身边留下的最后一人。
慢慢地,他哼起一首曲子,我听出那旋律里的无尽悲伤,那正是在洒满月光的屋子里,我们亲吻时的乐曲。
浓云之中雷声积聚震颤,仿佛时刻就要爆发。雨滴纷纷坠落,砸在我们头上的穹顶。带电的屏障遇水发出咝咝的响声,但大雨仍然瓢泼而下。就连天空都为我们的失败而流泪。
梅温倚在包厢边,向下看着我们,玻璃屏障扭曲了他的脸,看起来就像他真实的魔鬼面目。他没留意有雨滴落在他的鼻子上,但他的老妈在耳畔对他说了些什么,让他一惊之下回到了现实。
“再见,闪电女孩。”
当他抬起手的时候,我想他大概是要挥别。
我就像个小女孩那样,紧紧闭上眼睛,等着数百发子弹把自己打烂的剧痛袭来。我的思绪转向了内心,想到了很久以前的时光,想到了奇隆、老爸老妈、哥哥们,还有小妹妹吉萨。不久就会再见到他们吧?我的心告诉我,是的。他们正等着我,在某个地方,等着我。就像在迷旋花园里的那次一样,当我觉得自己必死无疑时,反而感到了一种冰冷的接纳。我就要死了,生命正在流逝,而我任由它去。
头顶的风雨之中爆发出一阵震耳欲聋的惊雷,撼动了四周的空气。脚下的地面颤动起来,尽管闭着眼,我还是能感知到炫目的闪电。紫色白色交缠,强大摄人,这是我所感受过的最强大的东西。我虚弱地想象着,要是这闪电击中了我会怎么样?一样死掉,还是会活下来?它是否会如锻造宝剑那样,把我炼成更可怕,更锋利,全新的什么东西?
我想不出来。
一道巨大耀目的闪电从天空中直劈下来,卡尔抓住我的肩膀一起躲开了。闪电击中玻璃屏障,四散开来,紫色的碎片纷纷飘落就像下雪似的。它们落在我的皮肤上,咝咝作响,一阵欢欣,一股振奋的能量脉冲唤醒了我,仿佛重获新生。
四周的狙击手退缩着,四散闪躲或抱头鼠窜,想逃离这电闪雷鸣的风暴。卡尔使劲地拽着我,但我几乎感觉不到他了。我的感官和这风暴彼此和鸣,感受着它在我头顶翻转腾挪。它是我的。
又一道闪电劈了下来,击中了沙地,警卫四散,奔向大门。但禁卫军和士兵们没那么容易被吓到,很快就回过神来。虽然卡尔把我往后拉,想两个人都能得救,但他们还是步步紧逼——无路可逃。
风雷暴雨的感觉虽好,可我的能量已经抽空了,要控制雷雨已非我能力所及。我的两膝哆哆嗦嗦,心跳如同打鼓,快得简直要跳出来了。再一道闪电,再一道。我们也许还有机会。
我踉跄着后退,脚跟已经退到了奥萨诺的空水坑。我知道结束了,没有路可以逃了。
卡尔紧紧地拉着我,把我从坠落深坑的边缘拽回来。那下面幽深黑暗,空无一物,只有水流搅动的回声,只有管道和纵横的水暖设施。而面前,是训练有素、冷酷无情的士兵。他们呆呆地瞄准,齐刷刷地举起了枪。
玻璃屏障碎裂,狂风暴雨减弱,我们败局已定。梅温在包厢里都能闻到我的挫败,他咧开嘴巴,挤出一个骇人的微笑。尽管离他这么远,我仍然能看见王冠上闪光的尖角。雨水流进了他的眼睛,但他眨也不眨一下。他可不想错过我死去的样子。
枪举起来了,这时候他们也不必再等梅温的命令了。
射击声轰然响起,像我所拥有的暴风雨那样,响彻空旷的角斗场。然而我什么也没感觉到。第一排狙击手倒下了,他们胸前筛子般地布满了弹孔,我完全不知所以然。
我看向自己的脚下,在那深坑的边缘,竖起了一排奇异的枪。每一支枪筒都冒着烟,跳动着,射击着,打死了我们面前的所有士兵。
我还没反应过来,就有人拉住我的衣服,把我拽进了深坑,坠向黑暗。我们落在极深之下的水面,但拉着我的那双手仍然没有松开。
水漫了上来,黑暗将我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