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跨河过桥,驶向王宫,当我和梅温经历了一整天的握手示好和秘密谋划之后,我真希望黎明今晚就降临,而不必等到明天早晨。穿过这座城市的时候,我能强烈地感受到周边的震颤:从街上飞驰的车子到嵌入钢铁水泥中的灯盏,一切都是由能量驱动的。水泉人在喷泉中表演,万生人照料着花朵,这些让我想起了博苑里的一幕幕。这一瞬间,我确实觉得他们的世界是美丽的。现在我终于懂得他们为什么想要维持原样,为什么想要强加他们的统治于世上其他万物。但是,我懂得,并不意味着我会听之任之。
庆祝国王回城的盛宴蔚为壮观,但鉴于最近发生的一系列事件,恺撒广场上要安静得多。梅温故意抱怨着这里少了盛大奇景,只不过是想说些什么填补这寂静吧。
“这里的大宴会厅要比映辉厅的大一倍。”我们进入大门的时候他这么说道。我能看到卡尔军团里的一部分士兵正在营地里训练,上千人整齐划一,踏步的声音如同鼓声隆隆。“我们通常会一直跳舞到拂晓,至少卡尔会的。女孩们不太会来邀请我,除非卡尔要她们这么做。”
“我会邀请你的。”我低声回答他,眼睛却仍然看着军营。明天,他们会成为我们的军队吗?
梅温没说话,只是在座位上动了动,接着车子便停了。他永远都会选你。
“我对卡尔没什么。”下车的时候,我对梅温耳语道。
他笑了笑,拉住了我的手。我则告诉自己,那不是一句骗人的话。
通往王宫的大门在面前打开了,这时,一阵凄厉的惨叫声突然在长长的大理石走廊里响了起来。我和梅温面面相觑,震惊不已。四周的警卫立刻剑拔弩张,握住了枪。但他们的速度不及我快。我拔腿就跑,梅温用尽全力跟在后面。叫声再次响起,还夹杂着脚步杂沓的声音和盔甲擦碰的声音。
我没命地往前狂奔,梅温紧随在后,冲进了一间圆形的屋子。这是议会大厅,装饰着抛光的大理石和黑色的木料。这里原本坐满了人,要不是及时刹住脚,我就得和萨默斯勋爵撞个满怀。而梅温一头撞上我的背,差点儿把我们都撞翻。
萨默斯轻蔑地瞥了我们一眼,他的眼神又冷又硬。
“小姐,梅温王子,”他朝着我们微微偏了偏头,“二位要来看表演吗?”
表演。议会大厅里还有其他达官贵人,国王和王后也在,他们都齐刷刷地看着前面。我挤了过去,不知道会看到什么,但肯定不是什么好事。梅温跟在后面,他的手一直扶着我的胳膊。当我们挤到前面的时候,我真庆幸他的手是温暖的、安慰的,让我不至于失态——然后把我拉走。
十六名士兵站在议会大厅中央,穿着靴子的脚扬起尘埃,蒙住了王冠。他们的盔甲是统一的,都是由鳞甲般的黑色金属制成,只有一个人除外。他穿着的,是烈焰一样的红色盔甲。卡尔。
伊万杰琳站在卡尔旁边,她的头发向后梳成一条辫子,重重地喘着气,却一脸自豪的神情。而有伊万杰琳在的地方,他哥哥也不会离得太远。
托勒密在士兵后面现身,狠拽着那个尖叫的女人的头发。我认出她的时候,卡尔转过身来,视线与我相交,那里面有遗憾和抱歉,也有无法施救的无奈。
托勒密拽着沃尔什拖过光滑的地面,把她的脸猛地掼向石头。她抬起痛苦的眼睛盯着国王,几乎一瞥也没有投向我。我还记得那个幽默的、总是微笑的侍从,是她最先向我介绍了银血族的世界。可那个人现在已经不见了。
“老鼠们趴在旧隧道里。”托勒密吼着,用脚猛踢让沃尔什翻过身来。她爬着闪躲,亏她一身伤动作还能这么快。“而这一只在河岸边的洞穴附近跟踪我们。”
跟踪他们?她怎么可能这么蠢?沃尔什不是笨蛋。不,那是奉命而为,我心里的恐惧剧增。那时她是在盯着火车隧道,以确保我们从纳尔希返回的时候不会有人察觉。现在我们一切顺利,她却没那么好运。
梅温拉着我的胳膊,手上加了劲儿,直到把我拉回他那里,才算松了口气。他知道我想冲过去,去救她,去帮她。但是我知道,我们什么都不能做。
“我们追踪到了辐射检测器所准许的最远距离。”卡尔补充道,尽了全力不去看正在咳血的沃尔什,“隧道系统相当庞大,比我们想象的要长得多,估计这一区域内有几十英里,而红血卫队比我们中的任何人都更了解它。”
提比利亚国王沉下脸,示意沃尔什靠近一点儿。卡尔抓着她的胳膊,把她带到了国王面前。我的脑袋里浮现出千百种酷刑,一种比一种更糟:火、水、金属,甚至是我自己的闪电,都能用来让她开口。
“同样的错误我不会犯第二次了,”他劈头吼道,“伊拉,现在就让她招供,立刻。”
“乐意效劳。”王后答道,从拖曳的长袖子里伸出手来。
糟了。沃尔什一开口就会把我们都卷进来,这会毁掉一切。然后他们就会慢慢地杀死她,慢慢地杀死我们所有人。
在士兵之中有一位鹰眼,他预见到了几分钟之后会发生的事,突然向前冲出来大喊道:“拦着她!抓住她的胳膊!”
但沃尔什的动作要比他的视觉更快。“为特里斯坦。”她说着就用手往嘴巴上一拍,咬住什么然后吞了下去,接着仰头跌倒。
“来个愈疗者!”卡尔狠声说道,一边掐住沃尔什的喉咙,想制止她。但她已经口吐白沫,四肢痉挛,口鼻窒息,只剩一口气了。“愈疗者,快!”
她猛力撕扯,用尽最后一点儿力气挣脱了卡尔。当她倒在地上时,她的眼睛大睁着,直勾勾地瞪着却什么也看不见了。她死了。
为特里斯坦。
而我甚至不能为她一哭。
“是自杀毒丸。”卡尔的声音柔和得像是在给一个小孩解释。也许,事关死亡与战争时,我和小孩没两样。“我们会发给前线的军官以及特工,如果他们被捕的话——”
“他们便开不了口。”我回敬道。
小心点儿。我警告自己。不管他的出现是如何让我浑身难受,我都必须忍耐。毕竟我已经把他引到阳台上了。我必须给他希望,必须让他以为自己还有机会。这是梅温的主意,光是说说就挺让他受伤了。至于我,最难的则是在谎言和真话之间的分界线上行走,尤其是面对卡尔。我恨他,这我知道,他眼睛里、声音里的某些东西却在提醒着我,自己的感觉并非那么分明。
他和我保持着距离,离我有一臂那么远。“对她来说,死了比受折磨好一些。”他说。
“她会被冷冻血液吗?还是你们会换换口味,把她放在火上烤?”
“不。”卡尔摇头,“她会被送到尸骨碗去。”他抬起眼睛,把视线从营房转向河畔。在遥远的另一边,高楼大厦之间,坐落着巨大的椭圆形角斗场,墙头钉环绕四周,如同暴虐的王冠。尸骨碗。“她会被处决,并且向全国转播,作为对其他人的警示。”
“我以为你们不会那么做了。过去十年里,我没看过一次。”我已经很难回忆起多年前、自己还是个小孩时所看过的那些转播影片。
“总会有例外。角斗场上的表演不足以震慑红血卫队,那么其他方法也许能行。”
“你认识她。”我轻声说道,试图在他身上激起一丝歉意,“我们第一次见面之后,是你把她派到我那里去的。”
他双臂环肩,仿佛这样能让自己回忆起往事不那么难受似的:“我知道她也来自干阑镇,便以为能帮你更好地适应。”
“我还是不明白你为何如此在意,那时你甚至还不知道我有什么特别的。”
阳台上陷入一片沉默,只有下面广场上远远传来副官们的口令声——日近黄昏,训练仍在继续。
“对我来说,你是特别的。”他终于说道。
“真想知道那会怎么样,如果这些——”我指了指王宫和外面的广场,“如果这些没有横亘在我们之间。”
让他好好想想吧。
他把一只手放在我的胳膊上,指尖上的热度穿透袖子上的纤维,一阵温暖。
“但那永远不可能,卡尔。”
我极力往自己的眼神中注入憧憬和渴望,心里想着的却是我的家人、奇隆、梅温,以及我们正在献身的一切。也许卡尔会误解我的感受。给他一个绝不可能实现的希望,这是我力所能及的最最残忍的事情,但是为了事业,为了朋友们,为了我自己的生命,我会那么做的。
“梅儿。”他深深叹息,向我俯身下来。
我转身离开,留下他独自待在阳台,仔细咀嚼我的话,最好还能沉溺其中。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轻如耳语,但我还是听见了。
这句话让我想起了我的家,还有老爸,他很久以前也这样说过。卡尔和我老爸——一个残疾的红血族,竟然有着相同的想法,这让我迟疑了一下。我忍不住回过头,看到夕阳映着他的剪影,正在下沉。他俯瞰着训练中的军队,又抬头看了看我,仿佛被肩上的责任和对这闪电女孩的感觉撕裂了。
“朱利安说你很像她,”他若有所思地轻声说,“像她过去的样子。”
柯丽王后,他的母亲。想到已逝的王后,我未曾谋面的王后,竟然让我悲从中来。她离开得太过突然,以至于在她所爱的人的心里留下了一个洞,而我就是那个他们用来填补空洞的人。
尽管我很不愿意承认,却仍然无法责备卡尔在两个世界之间摇摆不定。毕竟,我也如此。
在我焦心的舞会到来之前,浑身紧张的人先迎来了可怕的夜晚。现在我已等不及拂晓了。如果明早我们成功了,那么太阳就会在新世界上空升起。国王会摘下王冠,把他的王权交给我、梅温和法莱。不会流血,没有死亡,只是在和平之中将政府换成了新的。如果我们失败了,等着我的就只能是尸骨碗了。但我们不会失败的。卡尔不会让我去死,梅温也不会。他俩是我的盾牌。
我躺在床上,盯着朱利安留给我的那幅地图。那是件老古董了,其实没有多少实际的用途,但仍然让我觉得安慰——它证明了世界能够改变。
怀着这样的思绪,我坠入了轻浅不安的睡眠。梦中,谢德来看我了。他站在床边,带着一种奇异的悲哀凝望着这座城市,然后转过身面对着我。“还有其他人,”他说,“你必须找到他们。”
“我会的。”我喃喃地答应他,声音因睡梦而低沉。
接着,清晨四点,我没有时间继续做梦了。
我走向梅温的房间,一路上的摄像机都像树枝遇到斧头似的退让着——我把那些“眼睛”都关上了。我踏着阴影往前走,以防有官员或是禁卫军走进大厅,但是一个都没有。他们保卫的是国王和卡尔,不是我,不是二王子。我们不重要。但是会重要的。
我只轻轻摇了一下把手,梅温就开了门。他的脸色在黑暗中很苍白,眼下青黑的一圈,好像根本没睡,但看起来仍然警醒。我期待着他能拉住我的胳膊,用他的温暖包围我,可他身上只散发出阵阵凛冽。我这才意识到,他害怕了。
我们颇费周折地花了几分钟,溜到军事委员会后面的阴影里,在这座建筑和外墙之间等待着。这个位置极佳,能看到广场和阿尔贡桥,而军事委员会的镀金屋顶却帮我们挡住了巡逻队。不用看表我就知道,我们准时就位了。
在头顶之上,黑夜正在褪去,让位给深蓝色的天幕。黎明就要来临。
这个时候,城市比我想象中的要更安静些,就连巡逻队也昏昏欲睡,慢悠悠地从一个岗哨踱到另一个。我兴奋不已,两腿直发抖。可是梅温静静站着,甚至眼睛也不眨一下。他透过刚钻琉玻围墙向外看,一直盯着那座桥。他的专注令我吃惊。
“他们迟到了。”他一动不动地轻声说。
“没有。”
假如我不了解事情始末,一定会以为法莱是个影子,能隐形地出入。她看起来仿佛融化在半明半昧中似的,正从下水道口往外钻。
我伸出手去,但她没理会,自己站了起来。“其他人呢?”我问。
“等着。”她向下指了指地面。
如果眯起眼睛,就能看见纵横的下水道里挤满了红血卫队的人,他们正准备着占领地面之上。我很想爬下隧道和他们在一起,和奇隆、和我的族人在一起。但是我的位置在这里,在梅温旁边。
“他们带武器了吗?”梅温微微动了动嘴唇,“做好准备战斗了吗?”
法莱颔首道:“当然。但我不会下令叫他们上来的,除非你已确定广场是我们的了。我对巴罗小姐的个人魅力还是没什么信心。”
我也没什么信心,但我不能大声说出口。他永远都会选你。我从没有像此刻一样希望一句话是对的,同时也是错的。
“奇隆要我把这个交给你。”她说着伸出手。那是一块绿色的小石头,如他双眸一般的绿色。一只耳环。“他说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我说不出话来了,心里五味杂陈。我点点头,接过那只耳环,把它和另外三只戴在一起。布里、特里米、谢德——我知道每一块小石头的意义。奇隆现在是一名战士了,他希望我记住他本来的样子:嘲笑我,戏弄我,围着我弄出各种动静,像只迷了路的小狗……我永远也不会忘记。
锋利的金属耳针刺出了血,手从耳旁收回的时候,我看见了手指上殷红的痕迹。这就是我。
我回头看着隧道,希望能看到他绿色的眼睛。但黑暗笼罩着出口,吞没了他和其他人。
“你们准备好了吗?”法莱来回打量着我们。
梅温替我回答了:“我们准备好了。”
但法莱并不满意:“梅儿,你呢?”
“好了。”
这位革命家平静地吸了一口气,接着用脚踏着下水道的一端。一下、两下、三下。我们一起转向那座桥,等待着世界改变的一刻。
这个时间没有什么车辆行人,甚至连车子发动的嗡鸣声都没有。商铺尚未开门,市场上空无一人。运气够好的话,今晚唯一的损失就只有钢筋水泥。阿尔贡桥的最后一段——连接起西阿尔贡和城市其他部分的那一截,看上去平静安宁。
而后它就在一股明亮的橘红色光束中被炸开了,仿佛太阳从黑银色的暗夜里跃出一般。热浪滚滚,但不是源自炸弹——是梅温。这爆炸仿佛激起了他身体中的什么东西,点亮了他的烈焰。
爆炸声震耳欲聋,几乎把我震倒,桥的末端陷进河中,低吼着,颤抖着,像是濒死的野兽,搅起熊熊水花,最终从河岸及其余桥体上完全脱落了。水泥柱和钢丝断裂扭曲,掉进水里或撞上岸边,烟尘滚滚,遮住了阿尔贡的其他地方。
桥体还没碰到水的时候,警报声就响彻了恺撒广场。在我们头顶上,巡逻队沿着围墙跑过来,急切地想细细查看损毁情况。他们互相大喊大叫,不知道何以弄成这副样子。军营里,灯亮了,五千人从床上跳起来整装待发。卡尔的士兵。卡尔的军团——运气够好的话,我们的。
我无法把视线从火光和烟尘中移开,但梅温提醒了我。“他来了。”他沉声说道,指向王宫中跑出的几个身影。
卡尔有自己的警卫,但他甩开他们冲向了营地。他还穿着睡衣,带着前所未有的恐惧。当士兵和军官在广场上集结好之后,他向他们发号施令,极力让自己的声音压过围拢过来的市民。
“荷枪守住城门!另外派水泉人同往,我们不希望火势蔓延。”
他的士兵们迅速依令而行,几乎是一字一动,毫不懈怠。军团服从他们的将军。
在我们身后,法莱背靠着墙,缓缓地向下水道靠近。一旦事出不测,她就会钻进去溜走,择日再战。但那不会发生的,这个计划一定能成功。
梅温朝前走去,想招手让他哥哥停下。但我把他拦住了。
“这事必须我去做。”我轻声说道,仿佛一股奇异的平静席卷全身。他永远都会选你。
踏上广场,暴露在军团、巡逻队和卡尔的视线中,就相当于跨过了无法回头的那一步。围墙顶端的探照灯亮了,一些照向阿尔贡桥,另一些向下照向我们。其中一盏似乎是正冲着我,以至于我不得不抬手遮住自己的眼睛。
“卡尔!”我大喊着,力图压过五千名士兵行进的巨响。他竟然听见了,猛地向我转过头来,穿过训练有素的队列方阵与我四目相交。
当他穿过人山人海向我冲过来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快要晕过去了。刹那间我只能听见自己猛烈的心跳,而警报声、尖叫声,都被重重遮过。我害怕了,非常非常害怕。这是卡尔啊,我对自己说,喜欢音乐和机车的男孩。不是战士,不是将军,不是王子,只是个男孩。他永远都会选你。
“回来!快点儿!”他朝我咆哮,用那坚定严厉的、君威赫赫的、几乎能让群山折腰的声音朝我咆哮,“梅儿!那里危险——”
我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劲儿,一把抓住他的衬衫领子,止住他的脚步。“这些值什么?”我向后瞥了一眼烟尘滚滚、被损毁的阿尔贡桥。“不过是几吨混凝土罢了。但如果我告诉你就在此时,就在此地,你能解决所有的问题,你会如何?你能拯救我们。”
他眼神闪烁,看得出我的话引起了他的注意。“别。”他一只手死死抓住我,虚弱地拒绝着。我从未见过他的眼睛里有这样多的恐惧。
“你说过,你曾经信任我们,信仰自由,信仰平等。你能使那一切成真,只要你的一句话就够。不会有战争,也没有人会死。”他仿佛被我的言语冰冻住了,连呼吸都不敢。尽管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却还是继续向他施压。我必须让他明白。“现在你的手里有兵权,这支军队是你的。这整个诺尔塔都等着你去占领,去解放!挥师白焰宫,让你的父亲俯首,去做你认为正确的事吧。卡尔,去吧!”
我能感觉到他的手在我双手之下,他的呼吸急促且沉重,似乎万事万物都从未如此真实、如此举足轻重。我知道他在考虑什么——他的责任,他的王国,他的父亲。还有我,闪电女孩,正要他把这一切全都抛掉。内心深处有个声音告诉我,他会的。
我颤抖着,在他唇上印下一吻。他会选我的。他的皮肤凛若冰霜,如同死人。
“选我,”我喘息着,“选择新的世界,创造更好的世界。士兵会服从你的,你的父亲也会服从你。”我的心脏绞成一团,每一块肌肉都紧绷着,等待着他的回答。探照灯在我的超能力下闪烁起来,和着我的心跳一明一昧。“地牢里的血是我的,是我帮助红血卫队越狱的。很快所有人都会知道——然后他们会杀了我。救我。”
这些话刺痛了他,他抓着我的手更用力了。
“总是你。”
他永远都会选你。
“迎接新的黎明吧,卡尔,和我一起,和我们一起。”
他的目光转向正走来的梅温。兄弟二人的目光相遇了,用我无法理解的方式交流着。他会选我们的。
“总是你。”他重复道,但这一次的声音嘶哑而幻灭,仿佛承担着上千次死亡、上千次背叛的痛苦。任何人都可能背叛任何人。我想起来了。“越狱、枪击、断电,皆是因你而起。”
我试图解释,并且想挣脱,但他无意放我走。
“你和你的黎明让多少人送了命?杀了多少孩子?牺牲了多少无辜之人?”他手上的温度升高了,热得就要燃烧起来了。“你,背叛了多少人?”
我的膝盖打着战,想溜之大吉,卡尔却不放开我。模模糊糊地,我似乎听见梅温在什么地方大声喊叫,王子正冲过来要救他的王妃。但我不是王妃,不是那个理应获救的女孩。当卡尔的眼底燃起烈焰,身体中怒火熊熊的时候,闪电也在我体内由愤怒推动着疾驰。它在我俩之间爆发开来,把我从卡尔身边弹开。我的脑袋里嗡嗡直响,悲伤、恼怒和电流混沌一片。
在我身后,梅温正声嘶力竭。我一转身,刚好看见他疯了一样地挥着手,冲着法莱大叫:“快跑!跑啊!”
卡尔比我动作更快,他站起来对着他的士兵下了命令。他的目光循着梅温喊叫的方向,如一个将军所特有的才能那般把几个散点连了起来。“下水道!”他吼道,仍然盯着我,“他们在下水道里!”
法莱的身影消失了,极力躲避着背后呼啸而来的子弹。士兵们满广场地飞驰,搜寻着城门、下水道、管线,揭开了地下的秘密。他们拥入隧道之中,犹如潮水一般。我想捂住耳朵,把尖叫、子弹和流血的声音隔绝在外。
奇隆。这个名字在我的思绪中若隐若现,就像轻声耳语。但我不能一直想着他,卡尔还在我身边站着呢。他浑身颤抖,却吓不到我了。我想,现在没有什么能吓住我。最最糟糕的事情已经发生了。我们失败了。
“多少人?”我叫着反驳,“有多少人饿肚子?有多少人被处决?有多少孩子被带去战场送死?多少人,王子殿下?”
我本以为在今日之前就懂得了什么叫作“恨”。但我错了。关于我自己,关于卡尔,关于一切,都想错了。这痛苦让我头痛欲裂,但我还是站住了,还是没让自己倒下去。他绝不会选我。
“我哥哥,奇隆的父亲,特里斯坦,沃尔什!”我脱口说出那些已逝的人,仿佛有几百个名字在我身体里爆发。对卡尔来说,他们无足轻重,但对我来说,他们是一切。我知道这样的人和事还有成千上万,恶积祸盈,不可尽数。
卡尔什么都没说。我以为会在他眼中看到盛怒,可除了悲哀,别无他物。他又轻声重复了一遍,那句话让我想就此倾颓,永远也不再站起来了。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我想聚起火花,想放出闪电,但什么都没发生。当我发觉脖子上有一双冰冷的手,而手腕被套上了一副金属镣铐的时候,我明白这是为什么了。教官亚尔文,静默者,能把我们变成凡夫的人,正站在我身后。他吸走了我的力气和异能,除了哭泣的女孩之外,我什么都不是。他把一切——我所有的能量,都拿走了。我失败了。这一次我的双膝再也支撑不住了,也再没有人把我扶起。隐隐约约地,我听见梅温在被人推倒之前还在喊着:
“哥哥!”他吼着,极力想让卡尔明白自己在做什么。“他们会杀了她的!他们会杀了我的!”但是卡尔充耳不闻,他对他的一个上尉说了几句话,我完全不想去听——就算想听也听不见了。
地下的交火一轮接一轮,我身下的地面震颤不已。今晚,在下水道里,又会溅出多少鲜血?
我的头昏昏沉沉,身子虚弱无力,任凭自己重重倒在铺着地砖的地面上。它贴着我的脸颊,冰凉冰凉的,渐渐让我平静。梅温向前扑倒,他的头就在我旁边。我记起了和此刻相似的一幕。吉萨痛苦的叫喊和手骨折断的声音,像幽灵一样,微弱地回荡在我的脑海里。
“把他们带进去,带到国王那里。他会审判这两个人的。”
我认不出卡尔的声音了。是我把他变成了魔鬼。我逼他就范,逼他抉择,我太心急,太愚蠢了。我竟让自己心怀希望。
我是个傻子。
在卡尔身后,太阳升起来了,曙光照亮了他。黎明来得太耀目,太突兀,太疾迅,我不得不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