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瞪着钟表,等待午夜的到来,像是等了一个星期那么漫长,最后都有点儿绝望了。法莱当然不会来这儿找我们,即使她没那么才智过人,也不会以身犯险。但今晚,当指针嘀嗒一声,我只觉得一片虚空——这是选妃大典以后的第一次。没有摄影机,没有电流,什么都没有。能量似乎完全被放空了。我以前经历过停电,次数多得数都数不过来,但这次不同。这不是偶发意外,是专为我而来。
我立即行动起来,穿上那双几个星期来已经有点儿破的靴子,溜到了门口。我一来到走廊就听见了沃尔什的声音。她一边拉着我在黑暗里穿梭,一边在我耳边轻且快地说着。
“我们时间不多。”她低语着,把我推进了侍从专用的楼梯间。这里伸手不见五指,但她很清楚我们要去哪儿,我也就信任地跟着她。“他们会在十五分钟后恢复电力,如果我们够走运的话。”
“如果不走运呢?”我在黑暗里喘着气。
她把我推下楼梯,用肩膀顶开了一道门:“那我就希望你别太留恋你的脑袋了。”
先是一股泥土和水的气味袭来,这勾起了我在树林里生活的回忆。这里看起来像一座森林,有很多粗糙多瘤的老树,成百棵树木花草在月光下如同蓝色和黑色的剪影,但即便如此,上方也有一道玻璃屋顶。花房。扭曲的黑影映在地上,爬来爬去,一个比一个更吓人。每个暗角里都有警卫和禁卫军,等着一拥而上,然后像杀死我哥哥那样杀死我们。但那恐怖的黑色面具和红色制服并没有出现,只有玻璃屋顶之下,遥映着星星盛放的花朵。
“我就不行屈膝礼了。”闪动着星点白色的玉兰树丛之中闪出一个人影。她蓝色的眼睛映着月色,在暗夜里闪烁着冷酷的火光。在戏剧效果方面,法莱确实颇为在行。
就像在电视直播里一样,她的脸上围着一条红色的纱巾,遮住了面容。她的脖子上有一道蔓延至衣领的可怕伤疤,看起来才刚刚开始愈合,这是纱巾遮不住的。看来,自从上次见面之后她一直没闲着。以后我也会如此。
“法莱。”我点点头,向她打招呼。
她没理我。好吧,这早在意料之中,只是例行公事。“另一个呢?”她小声问。另一个?
“霍兰德带他来,马上到。”沃尔什屏住呼吸,甚至有些兴奋。我们到底在等谁?就连法莱的眼睛也亮起来了。
“是谁?还有谁会加入我们?”她们没回答我,只是互相交换了眼神。我想到几个名字,都是侍从或者帮厨,他们可能会支持这件事。
但那个加入我们的人并不是侍从,甚至不是红血族。
“梅温。”
我看着我的未婚夫从暗影中走出来,一时不知道该大叫还是该落跑。他是王子,是银血族,是敌人,他却站在这儿,站在红血卫队的领袖面前。陪着他的是霍兰德,那是个上了年纪的红血族,他服侍他多年,看上去满脸傲气。
“我跟你说过,你不孤单,梅儿。”梅温对我说道,但是他没有微笑,垂在身旁的一只手抽动着——他太紧张了。法莱吓到他了。
我看见法莱正拿着枪走向他,但她也和梅温一样紧张。不过,她还是保持着平稳的声音说:“我想听你亲口说,小王子。你跟他说过的话,再跟我说一遍。”她说着朝霍兰德点点头。
梅温听到“小王子”的说法满脸蔑视,不高兴地撇着嘴,但他没有反击。“我想加入红血卫队。”他的声音十分坚定。
法莱迅速地举起手枪瞄准了目标。当她用枪筒抵着梅温的额头时,我的心都快要停跳了,可梅温毫不退缩。“为什么?”她轻蔑地问。
“因为这个世界有问题。我父亲做的,我哥哥即将做的,都是错的。”即使被枪指着,他还是尽量保持平静,只是脖子上流下了一滴汗。法莱没有收回手枪,她在等待更好的答案。我发现我也在等。
他的眼睛看向我,费力地咽了口唾沫:“我十二岁的时候,父亲把我送到前线去锻炼,好让我更像我哥哥。卡尔很完美,你知道,那么为什么我就不能像他一样呢?”
我忍不住想躲开他的话,因为那里面的痛苦是我所熟知的。我活在吉萨的阴影里,他活在卡尔的阴影里,我知道那是什么感觉。
法莱哼了一声,几乎嘲笑起来:“一个嫉妒的小男孩对我毫无用处。”
“我倒希望真是嫉妒把我推到这儿来的,”梅温喃喃说道,“我在营地里待了三年,跟在卡尔、官员和将军们后面,眼睁睁地看着士兵们为一场无望的战争拼杀、送命。卡尔看到了荣耀和忠诚,我却只看到愚蠢和不值。战争双方皆血流成河,而你们的伤亡比我们更为惨重。”
我想起了卡尔房间里的那些书,战术和演习图四处横陈,如同儿戏。这样的回忆令我不禁瑟缩,但梅温接下来的话,更让我不寒而栗。
“曾经有个男孩,才十七岁,是个北方冻土地区来的红血族。他不像其他人那样一见我就知道我的身份,可是也对我非常好。他把我当作一个真正的人。我想,他是我第一个真正的朋友。”不知道是不是月光在故弄玄虚,梅温的眼睛有些亮晶晶的。“他叫托马斯,我眼睁睁地看着他死掉。我本可以去救他,卫兵们却阻拦我,说他的命不值得我拼命。”泪水不见了,代之以紧握的拳头和铁一般的决心。“银血族凌驾于红血族之上,卡尔称之为‘平衡’。他是个好人,也会是个公平的统治者,但他觉得为了改变而付出代价是不值得的。”他说,“我要告诉你的是,我和其他人不同,我认为我的生命和你们的同样珍贵,而我也愿意将它双手奉上,如果那意味着改变。”
他是王子,而且更糟的是,是伊拉王后的儿子。我之前一直不肯信任他,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因为他保留着某些秘密。或许,这就是他一直隐藏着的——他的真心。
尽管他竭力保持面色冷静,后背挺直,嘴唇紧闭,可我还是能透过那面具,看到一个真实的男孩。我有点儿想去抱住他,安慰他,但法莱肯定会阻止我那么做的。当她慢慢地、但也是毫无疑义地放下了枪,我长长呼了一口气——我甚至都没留意到自己一直屏着呼吸。
“这孩子说的是真话。”那个叫霍兰德的男仆说道。他转身走到梅温身旁,摆出一副要保护王子的姿态。“自打从前线回来,他就有这想法了,已经好几个月了。”
“于是在几次泪流满面的夜谈之后,你就把我们的事告诉他了?”法莱揶揄着,把令人胆战的目光投向霍兰德。但那老仆人不为所动。
“王子还小的时候我就认识他了,每个接近他的人都能感觉到他心境的变化。”霍兰德瞥了一眼身旁的梅温,好像回忆着这男孩往昔的模样。“想想看,他能成为何种的同盟,能带来何种的改变。”
梅温是不同的。这一点我亲有所感。但我的话显然不能影响到法莱,眼下只有梅温自己做得到。
“以你的颜色起誓。”她低声说。
拜博洛诺斯夫人所赐,我知道这是一种古老的誓约,就如同指着你的生命、你的家族、你未来的子孙后代和所有的一切起誓。而梅温想都没想就照做了。
“我以我的颜色起誓,”他低下头说,“献身于红血卫队。”听起来和他的订婚誓言很像,但这远远重要得多,也致命得多。
“欢迎加入红血卫队。”法莱终于说道,拉下了遮面的纱巾。
我悄悄地在瓷砖地板上挪动,直到拉住梅温的手。此刻,它又有了熟悉的温度。“谢谢你,梅温。”我轻声说,“你不知道这对我们——对我,意味着什么。”
我们竟然策反了一个银血族,甚至还是王室成员,想到前景乐观,人人都露出了笑容,只有法莱无动于衷。“你打算为我们做些什么?”
“我能给你信息、情报,以及你推进行动所需的任何东西。我现在列席税务委员会,和我父亲一起——”
“我们对税务没兴趣。”法莱咬着牙,怒气冲冲地瞪了我一眼,好像她不喜欢梅温提供的东西是我的错。“我们需要名字、位置、目标。攻击哪里以及什么时候攻击才能造成最大的伤亡,你能告诉我这个吗?”
梅温转过身子,有点儿不自在。“我更倾向于不那么敌意的方式,”他小声说,“暴力的方法不会为你赢得伙伴的。”
法莱的冷笑声回荡在整个花房:“你们的人要比我们红血族暴力残忍几千倍。过去几百年里,我们都被踩在银血族的脚下,现在也不想以什么平和的方式推翻压迫。”
“我想也是。”梅温喃喃说道。他一定想到了托马斯,还有他眼看着送命的每一个人。他往后动了动,肩膀擦着我的肩膀,仿佛在向我求助。法莱没漏掉这细节,几乎要大笑起来。
“小王子和闪电小女孩!”她笑道,“你们俩真是太般配了!一个是懦夫,另一个,你——”她转身看着我,蓝色的眼睛燃着怒火。“上次来见我时,还在烂泥里趴着找魔法呢!”
“可我找到了。”我对她说着,为了证实这一点,在手里亮起了电火花。跳跃的白紫色微光照亮了大家。
黑暗似乎渐渐散开,红血卫队的成员一个个从林木树丛中走了出来,带着威胁的意味。他们的脸上都蒙着围巾或大手帕,但总有些遮掩不住的。那个个子最高、手长脚长的一定是特里斯坦。从他们站着的方式、紧张且做好准备进攻的样子,我能肯定,他们心存畏惧。但法莱始终面不改色。她知道这些人虽是保护她的,却不会对梅温做什么,甚至也不能拿我怎么样,但她看起来一点儿都不害怕。让我大为惊奇的是,她最后还笑了起来。她咧开嘴巴,露出牙齿,像一头饥饿的野兽。
“我们可以把这个国家炸得烧得一渣不剩,”她一边说,一边看着我和梅温,带着一种类似骄傲的东西,“但那永远比不上你们俩能带来的破坏力。”
“一个背叛了顶上王冠的银血王子,一个身怀异能的红血女孩,当人们看到你们和我们站在一起,又会如何评议呢?”
“我以为你是想——”梅温一开口,就被法莱挥手打断了。
“爆炸只是获得关注的方法。一旦我们得手了,一旦这个无望国家的银血族开始观望,我们就得拿出些什么给他们看。”她上下打量着,好像在拿我们和她脑海中的什么相比较,衡量我们够不够格。“我想你们能做得很好。”
我的声音颤抖着,为她即将说出的话感到恐惧:“做什么?”
“我们光荣革命的亮相之作,”她向后昂着头,骄傲地说道,金色的头发映着月光,有一刹那恍若戴上了王冠,“冲垮千里之堤的第一滴水。”
梅温热切地点了点头:“那么,我们如何开始?”
“唔,我想,是时候借用一下梅儿的这出谎言大戏了。”
“这是什么意思?”我听不懂,梅温却轻而易举地跟上了法莱的思路。
“我父亲一直在掩饰红血卫队发起的其他袭击。”梅温小声地解释着法莱的计划。
我立刻想到了午宴时麦肯瑟斯上校忍不住发难的那些话:“空军基地,德尔菲,哈伯湾。”
梅温点头道:“他说那些是意外事故,是训练演习,但都是谎言。可是当你在选妃大典上一电成名,就连我母亲也不能几句话遮掩了事。我们需要这样一个人,任何人都无法隐瞒无视她,而她能告诉世界红血卫队极其危险且真实不虚。”
“但那不会造成更糟糕的后果吗?”我想到了暴乱,想到了那些被暴徒折磨残杀的无辜人。“银血族会以牙还牙,那就更惨了。”
法莱移开目光,躲避着我的凝视:“那样才会有更多的人加入我们,才会有更多人意识到现在的活法是错的,想要改变就必须采取行动。我们已经花了太多时间停滞不前,现在到做出牺牲、推进革命的时候了。”
“你所谓的牺牲也包括我哥哥吗?”我咬牙切齿地说,只觉得一股怒火在身体里燃烧,“对你来说他可算死得其所?”
以法莱的性子是不打算撒谎的:“谢德明白他所投身的是什么样的事。”
“那么其他人呢?那些孩子、老人、所有名列你的‘光荣革命’之中的人,他们也明白吗?当他们被禁卫军围捕严惩而你又不见踪影的时候,会发生什么样的惨剧?”
梅温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温暖而柔和:“想想你们的历史,梅儿,朱利安都教过你什么?”
他教过我死亡、昔日、战争。但除此之外,当改变发生时,往往伴随着革命。人民崛起,帝国坠落,改变就此完成。自由的曲线,随着时间的潮汐而起落。
“革命需要火种。”我小声重复着朱利安曾教过我的话。
法莱笑了:“你本应该比其他人更明白。”
但我仍然犹疑不决。我失去谢德之痛,父母失去子女之痛,都将因为我们所做的事而加倍。又有多少个“谢德”会因此丧命?
奇怪的是,极力试图说服我的人是梅温,而不是法莱。
“卡尔相信为改变付出代价是不值得的,”他的声音因为紧张和决绝而颤抖着,“有朝一日他会成为统治这个国家的人——你希望他成为未来吗?”
我的答案第一次轻易出口:“不。”
法莱点点头,十分满意。“沃尔什和霍兰德,”她朝着他俩努努嘴,“告诉过我这里要举办个小聚会。”
“舞会。”梅温说。
“那个不可能当作目标啊,”我嗫嚅着,“每个人都会带着一堆警卫,而且一旦哪儿有问题,王后就会知道——”
“她不会。”梅温打断我,几乎是在嘲笑自己的主意,“我母亲并不像她吓唬你的那样全知全能,她的能力也是有限的。”
有限?王后?单是想想都能让我的思绪乱成一团:“你怎么能这么说?你明明知道她——”
“我知道在舞会之中,过多的声音和思想交织围绕着她,会让她的能力失效。只要我们躲开她的搜寻路径,不让她刺中切入,她就什么都不会知道。对于那些鹰眼,也是同样的道理,在乱糟糟的环境之中他们无法做出预判,也就失效了。”他转向法莱,脊背挺得直直的,像一支箭。“银血族确实强大,但并非不可战胜。这是可以做到的。”
法莱慢慢地点点头,露出牙齿笑了:“计划启动后,我们会再次联络。”
“我能问个问题作为回报吗?”我脱口而出,急切地抓住她的胳膊,“我的朋友——我上次找你就是为了他——他想加入红血卫队。你不能让他加入。请你保证他不要卷到这些事情里来。”
她慢慢地扒开我的手,眼里升起了歉意。
“我想你说的不是我吧。”
我大为惊恐地看着法莱的那些阴影般的护卫之中走出一人。他脸上蒙着红布,可是那宽阔的肩膀、破破烂烂的衬衫,都是我曾经见过几千次的。然而,他的眼神如同钢铁,那里面的决绝远超他这个年龄所能负荷的,让我根本认不出来了。奇隆,仿佛已多年未见。他已将红血卫队刻入骨髓,决意斗争且慷慨赴死。他就是血红色的黎明。
“不。”我向后退躲开法莱,眼里只能看到奇隆正全速扑向注定的厄运。“你知道谢德是怎么死的,你不能这么做。”
他拉下那块遮面的红布,伸出双手想拥抱我,但我走开了。他的触碰,如今犹如背叛。“梅儿,你不必总是想要保护我。”他说。
“只要你不那么做,我就答应你。”他怎能甘当人肉盾牌和炮灰呢?他怎么能这么做?!在远处,一阵嗡鸣响起,声音越来越大,但我几乎没注意到。当着法莱、红血卫队和梅温的面,我正拼命忍住眼泪。
“奇隆,求你。”
他听到我的话,眼神黯淡下去,仿佛那是什么辱骂,而不是少女的恳求。
“你选择了你的路,我也选择了我的。”
“我选择这条路是为了你,为了护你周全。”我咬着牙说。我们又陷入了老套,彼此争吵不休,就像过去一样,这还真是令人惊奇。现在,争执的焦点却复杂得多,我也再不能把他推倒在烂泥塘里一走了之。“为了你,我押上了自己。”
“你做了你认为能保护我的事,梅儿,”他轻颤着低声说道,“所以我也要尽我所能保护你。”
我紧紧闭上眼睛,忍着一阵心痛。自从奇隆的妈妈过世,他差点儿饿死在我家门廊上,我就一直在保护他。现在他不再要我保护了,无论他面对的是多么危险的未来。
慢慢地,我睁开了眼睛。
“随你的便吧,奇隆。”我的声音冷硬如同机械,就像那些蠢蠢欲动的电线电路,“电力很快就会恢复,我们得走了。”
其他人马上行动起来,消失在花房里,沃尔什也拉着我的胳膊准备带我走。奇隆转过身,跟着他们向阴影中走去,眼睛却仍然看着我。
“梅儿,”他在我身后喊道,“至少说句再见。”
但我已经朝前走去,梅温在我身边,沃尔什在前面带路。我不会回头去看的,现在他已然背叛了我为他所做的一切。
当你等着什么好事发生的时候,时间总是过得特别慢,而当那些可怕的节点步步逼近时,时间却快得像飞。一个星期过去了,没有任何人来联系我们,梅温和我在黑暗里静待那一刻到来。更多的训练,礼法课,愚蠢的午餐会。每一次我都不得不撒谎,赞美银血族,贬低我自己的族人,我几乎要哭出来,只有红血卫队能让我坚强。
博洛诺斯夫人责骂我上课心不在焉。我没勇气告诉她,她费心尽力教我的、舞会上要用的那种舞步,我永远也学不会。我这个样子就该鬼鬼祟祟地潜行,那充满韵律的动作只会令我惊恐。然而,曾经吓人的训练却成了我释放愤怒和压力的出口,奔跑,或放出电火花,倒能让我把心里埋藏的一切发泄出来。
就在我终于进入状态时,训练的气氛却来了个大逆转。伊万杰琳和她的跟班们不再中伤我了,而是专注于热身。就连梅温也更仔细地做着拉伸运动,好像在为什么做准备。
“这是怎么了?”我朝其他人努努嘴,眼睛却盯着卡尔,他正以完美的姿势做着俯卧撑。
“你马上就会知道了。”梅温回答道。他的声音里有一种怪怪的沉闷。
亚尔文带着普罗沃来了,就连他的步子也仿佛带着一种雀跃。他没有低吼着让我们跑圈,而是走近了大家。
“蒂亚娜。”亚尔文教官低声点名。
一个身穿蓝色条纹训练服的女孩站了出来,她来自奥萨诺家族,是个水泉人。她径直走向训练场中央,等待着什么,脸上的表情一半是兴奋,一半是恐惧。
亚尔文转过身来,检视着这些学员,有一瞬间盯上了我,不过谢天谢地最终他转向了梅温。
“梅温王子,请。”他朝着蒂亚娜所在的地方打了个手势。
梅温点点头,走过去和她站在一起。他们俩都十分紧张,手指紧紧扭着,等着接下来发生的事。
突然,训练场围绕着他们动起来了,墙壁也挪了出来。普罗沃伸出手臂,用他的能力改变着整座训练厅的结构。当一切成形时,我的心狂跳起来,认出了那到底是什么——
角斗场。
卡尔取代了梅温的位置站在我旁边,他的动作又快又轻。“他们不会打伤对方的,”他解释道,“亚尔文会在造成真正损伤之前喊停,而且愈疗者就在这里待命。”
“令人欣慰。”我哽着声音说道。
在这座快速建好的角斗场中央,梅温和蒂亚娜准备好了对决。梅温的手环激起了火花,他的手掌中燃起了火焰,而湿乎乎的水蛭鬼魅般地环绕着蒂亚娜。大战一触即发。
我的不安似乎令卡尔有些不自在:“你只是担心梅温吗?”
相去甚远。“现在礼法课没那么容易了,”我可不是在说谎,只不过在我的困难清单上,学跳舞排名垫底。“看样子,跳舞和宫廷礼仪比起来,前者我做得更糟。”
令我惊讶的是,卡尔大笑了起来:“你一定跳得难看极了。”
“没错,连个舞伴都没有当然练不好。”我不高兴地反唇相讥。
“确实。”
最后两块零件拼合起来了,训练场和围墙改建完毕。梅温和他的对手被围在厚厚的玻璃幕墙里面,深陷在这缩小版的角斗场之中,而其他人则隔墙相望。上一次我观看的那场银血族决斗比赛,可是有人差点儿送命。
“谁占上风?”亚尔文向全体学员发问。大家都举起了手,只有我例外。“伊兰,你说。”
那个哈文家的女孩仰着下巴,高傲地说:“蒂亚娜占上风,因为她年纪大,更有经验。”她说话的样子,就好像这是明摆着的、全世界都知道的事一样。梅温的脸唰地白了,尽管他想要掩饰。“而且水能灭火。”
“很好。”亚尔文回身看着梅温,鼓励他反驳。但梅温缄口不言,只是用燃烧的火焰替自己作答。“不错。”
冲击碰撞犹如狂风暴雨,水火两重的巅峰对决就此拉开。蒂亚娜用水作为屏障,抵挡着梅温的猛烈进攻,顽固而难以穿透。每当梅温靠近她,挥出火球的时候,最后都只能落个一团蒸汽。战事看似胶着,但梅温略胜一筹,他节节进攻,把蒂亚娜逼到了墙边。
在我们四周,所有的学员都欢呼起来,为战士们叫好鼓劲。我曾经非常厌恶这些,但此刻我很难保持安静。每一次梅温发起攻击,压制住蒂亚娜的时候,我都忍不住和其他人一起大呼小叫。
“那是陷阱,小梅。”卡尔压低声音,似乎是自言自语。
“什么?她要怎么做?”
卡尔摇了摇头:“看着吧,她就要得手了。”
但蒂亚娜怎么看都不像有胜算的样子,她被困在墙边,在水盾后面强撑着,一波弱似一波。
说时迟那时快,逆转在一瞬间发生了。蒂亚娜向梅温掀起水潮,并抓住他的胳膊一拉一甩,两人的位置转眼互换了。现在是梅温被罩在水盾之下,困在水和墙之间。他无法控制压下来的水,尽管想要用火反击却还是被压制得死死的。水劈头盖脸地浇下来,在他灼热的皮肤上变成了一个个气泡。
蒂亚娜退后一步,面带微笑地看着对手挣扎:“投降吗?”
一串泡沫从梅温嘴唇里挤了出来:“投降。”
水流回撤,在空中蒸发消失了,周遭一片掌声。普罗沃又举起了手,让角斗场恢复成开始时的样子。蒂亚娜轻鞠一躬,而梅温挣脱了那湿乎乎的一片狼藉。
“我挑战伊兰·哈文。”桑娅·艾若尖厉地说道。她要在教官开口挑选对手之前自己选择。亚尔文点头同意了,瞥了一眼伊兰。令我惊讶的是,伊兰笑了笑,悠然走向角斗场,长长的红头发飘摇着。
“我接受你的挑战,”伊兰在场地中央站定,“希望你这次拿出点儿新花招儿。”
桑娅紧随其后,几乎笑出声来:“你觉得我能事先告诉你吗?”
她们正嬉皮笑脸地闹着,突然伊兰整个人隐身不见了,并且扼住了桑娅的喉咙。她呛了几口,稍稍扭动就从看不见的对手胳膊下面溜走了。她俩的对决很快就变得紧张而致命,那是一只猫追捕一只隐形老鼠的残暴游戏。
梅温无心观战,他正为自己的表现恼怒不已:“说吧。”他看着卡尔,而他哥哥则探头过去,开始了一场静悄悄的战术讲座。我想他俩一定经常这样。
“不要把那些比你强的人迫至一隅,那只会徒增他们对你的危险。”他说着把胳膊搭在弟弟肩膀上,“不能靠能力取胜的话,就要靠你的头脑。”
“我记住了。”梅温嘀咕着,虽然有点儿嫉妒但还是接受了哥哥的建议。
“不过你还是有进步。”卡尔拍了拍弟弟的肩膀。他本是好意,但表现出来总是显得有点儿屈尊降贵、要人领情似的。梅温竟然没翻脸,我还挺惊讶——不过他应该习惯了吧,就像我以前也习惯了吉萨那样。
“谢谢,卡尔,我想他已经明白了。”我替梅温打圆场。
卡尔可不傻,他听懂了我的弦外之音便皱起眉头,向后瞥了我一眼,接着丢下我俩,走回伊万杰琳旁边。我本来不希望他走开的,那样就不必看着伊万杰琳的冷笑嘲讽和幸灾乐祸了。再说,每次卡尔看着她,我肚子里都会泛起一阵奇怪的绞痛。
当卡尔走远,听不到我们说话了,我就用肩膀碰碰梅温:“他是对的,你明白,那种人必须以智取胜啊。”
在我们眼前,桑娅正抓着一团“空气”把它摔在墙上。银色的液体四溅开来,伊兰显出了形,一道银色的血从她鼻子里流了出来。
“事关角斗,他永远是对的。”梅温抱怨着,没来由地心烦意乱起来,“等着看。”
在角斗场的另一头,伊万杰琳正微笑着欣赏这场残酷的厮杀。她怎么能看着自己的朋友血洒当场,我真是不能理解。银血族是不同的,我提醒自己。他们的伤疤不会久留,他们也不会记得疼痛的感觉。皮肤愈疗者等在一旁,暴力便因此有了新的意义。断掉的脊骨、破开的肚子,一切全都没关系,因为总会有人来使它们复原。他们不知道危险、恐惧、痛苦这些字眼的真正意义,受伤,只不过是他们自豪的由来。
你是银血族,你是梅瑞娜·提坦诺斯,你要享受这些。
卡尔冷眼看着场上的两个女孩,仿佛她们是一本书或一幅画,而不是活动的血肉之躯。在他黑色的训练服之下,肌肉紧绷着,已准备好上场。
轮到他时,我才明白梅温的话。
亚尔文教官安排卡尔和两个人对阵:织风人奥利弗和席琳·麦肯瑟斯——这个女孩能把自己的皮肤变成石头。这只是一场名义上的势均力敌:尽管卡尔在人数上不占上风,却仍然能把两个对手耍得团团转。他用烈焰旋风困住了奥利弗,同时向席琳猛击,一招儿便同时压制住两个人。席琳变成了一座喘气的雕像,如同坚硬的石头而不是人的躯体,但卡尔要比她强壮。他的攻击让席琳的石头皮肤渐渐开裂,抛出的每一击都让那蛛网般的裂缝越来越密。而这对于卡尔来说只是练习,他已经有点儿不耐烦了。他最终以一次剧烈的爆炸结束了角斗,整个场地活像被翻了个儿的地狱,连梅温都往后退了几步。当浓烟和火焰消散后,奥利弗和席琳都举白旗了,他们身上伤痕累累,血肉模糊,但谁也没叫痛。
卡尔把两个对手丢在身后,甚至都没看看皮肤愈疗者为他们施治。是这个人救了我,带我回家,还为我打破了规矩。但他同时是无情的战士,血染王冠的继承人。
卡尔的血液是银色的,他的心却像那些焦煳的皮肤一样,是黑色的。
当他的目光与我的相遇,我连忙看向别处。我不能让他的温暖,让他的奇怪的善意迷惑我。我记住了角斗场上的惨状。卡尔比其他所有人加起来都要危险,我不能忘记这一点。
“伊万杰琳,安德罗斯。”亚尔文又点名了。他冲着两人点点头,但安德罗斯一副泄气的样子,对即将到来的恶战——和失败——颇为烦恼。不过他还是本分地往角斗场中央慢慢走去,令人惊讶的反倒是伊万杰琳一动不动。
“不。”她大胆地拒绝着,脚下如同生了根。
亚尔文转向她,声音比往常提高了,活像一把剃刀:“你说什么,萨默斯小姐?”
她的黑眼睛盯着我,目光如刀子般锋利:
“我要挑战梅瑞娜·提坦诺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