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仅以干阑镇的标准来看,我家的房子也很小,但胜在景色极佳。在我老爸负伤之前,一次从军队返乡探亲时,他加高了这所房屋,这样我们的视线就可以远及河边。透过夏日的薄雾,能够清晰地看见土地的轮廓,那里曾是一片森林,现在却已荒芜,看上去如同沙漠。但是山峦自北向西曼延,仿佛默默提醒着:远方有无限未知之境——在干阑镇之外,在银血族之外,在我所知所识之外。
我爬上梯子,登上屋顶,日复一日地上上下下,让手扶之处的木头都磨得旧旧的。在这样的高度,我能看见河里有几艘船正逆流而上,船上的旗子骄傲地迎风舒展。银血族,只有他们才足够有钱,用得起私人交通工具。当他们开车、乘船,甚至坐着喷气飞机冲上云霄时,我们却只有自己的两只脚,运气好时顶多拥有一辆自行车。
船是驶向夏宫的,那座小城因国王每个夏天的驾临而复苏。吉萨今天也会到那里去,给她的裁缝师父帮忙。她们经常趁此机会到集市上去,向那些随着王室一起蜂拥而至的银血族商人和贵族兜售绣品。那座行宫叫作映辉厅,据说奇景无双,但我从没有亲眼见过。我不明白为什么贵族们要有第二座房子,尤其是他们在首都的宫殿已经非常宏伟华丽了。不过,所有的银血族都一样,行事并非出于需要。他们只是随心所欲,并且只要想,就能得到。
在打开屋门、走进日常杂务之前,我轻轻拍了拍门廊上挂着的旗子。黄底红星,三颗红星,三个上战场的哥哥,此外还有空余的地方,是留给我的。很多家庭都有这样的旗子,有的上面横亘着黑色条纹,代替了原先的红星,那是在无声地追念着死去的孩子。
在屋子里,老妈正炖着一锅汤,在炉子边汗流浃背,老爸坐在轮椅里,盯着那锅汤。吉萨坐在桌边刺绣,绣品的美轮美奂已经超出了我的理解范畴。
“我回来了。”我泛泛地打招呼。老爸动了一下以示回应,老妈点了点头,吉萨盯着她的绣片,眼皮都没抬一下。
我把偷来的东西往她旁边一丢,让那些硬币叮当作响,动静颇大。“这下我能给老爸的生日买个气派的蛋糕了,还能买不少电池,足够撑过这个月。”
吉萨看了看,厌恶地皱起眉毛。她只有十四岁,却比同龄人敏锐得多。“总有一天,人们也会夺走你的一切。”
“嫉妒可不是你该有的反应。”我嗔怪着拍拍她的脑袋。吉萨立刻抬手拢了拢,把她那柔美光滑的红色头发重新整理成干干净净的小发髻。
我一直都非常渴望拥有这样的头发,但我从没跟吉萨说过。她的头发像火一样红,我的却是那种人称的“河水褐”,发根是深褐色,发梢的颜色逐渐变淡,仿佛在干阑镇的生活重压之下,就连颜色也从头发之中流失掉了。很多同样发色的人会留短发,不让灰褐色的发梢长出来,但我不会。我喜欢我的头发这样提醒自己:就连它们都知道,生活不应该是这个样子。
“我才没有嫉妒。”吉萨气呼呼地继续工作。她正在一块黑色的缎子上绣花,艳红色的花朵在黝黑的绸缎上如同一簇簇燃烧的烈焰。
“真美呀,小吉!”我摸了摸其中一朵花,丝绸的滑润触感令我大为惊讶。吉萨抬起头冲我柔柔地笑了,露出了她的小牙。就算我们时常拌嘴争吵,她也知道自己是我心头上的至宝。
而所有人都知道,我才是嫉妒的那一个。我一无所长,只会从真正劳作的人那里东偷西摸。
等吉萨的学徒期满,她就可以开一家属于自己的店。银血族的有钱人会从四面八方拥来,争相购买吉萨绣制的手帕、旗子和衣服。吉萨将拥有极少数红血族才能获得的成功,过上好日子。她会给老爸老妈,给我,给哥哥们提供一些杂活儿,好叫我们不用再服兵役。到那时,吉萨会拯救我们全家,只凭着她手里的针和线。
“你们真是天壤之别啊……”老妈喃喃自语,用手指捋着花白的头发。这不是责备或讥讽,而是事实。吉萨天分出众,拥有一技之长,又漂亮体贴,我却活像个糙汉子。正如老妈所说,我俩实在是一天一地,唯一的共同之处就是我们戴着同样的耳环,思念着我们的哥哥。
老爸蜷缩在角落里,费劲地喘着粗气,用手狠捶自己的胸膛。这很正常,因为他只有一个肺叶。幸亏红血族的医生救了他,把受损伤的肺叶换成了人造器官,好让他能够呼吸。这是银血族的发明,尽管他们从不需要用到。有些银血族自己就是愈疗者,但他们可不会为红血族浪费工夫,更不用说跑到前线去救死扶伤了。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会待在城里,想方设法为银血族延年益寿,比如修复他们被酒精摧残的肝脏之类的。所以我们不得不转而求助于黑市,用那儿的技术和新发明为自己保命。有的疗法很蠢,也没什么效果,但这堆嘀嗒作响的金属玩意儿救了我老爸的命,我时常能听到它们嘀嘀嗒嗒地搏动,维持着老爸的呼吸。
“我不要蛋糕。”老爸说道。我看见他瞥着自己的大腹便便。
“这样啊。那你究竟想要什么呢,老爸?一块新手表?还是——”
“梅儿,在我看来,你从别人手腕上撸下来的不能称之为‘新’。”
一场巴罗家的大战已然箭在弦上,正在这时,老妈把汤锅从炉子上端了下来。“晚饭好了。”她把汤往桌上一放,热气扑面而来。
“闻起来不错啊妈妈!”吉萨撒着小谎。老爸就没那么圆滑,直接冲着晚饭做了个鬼脸。
为了不做出嫌弃的表情,我立马坐下来喝汤。还好,不比往日更难吃,这令我很是惊喜。“用了我带回来的胡椒?”
老妈既没点头也没微笑,更不用说对我的味觉心存谢意,她只是洗洗涮涮,没回答我。她知道,胡椒也是我偷的,如同我带回来的所有礼物。
吉萨盯着面前的汤,在闻胡椒的气味。
当然,我对此已经习惯了,但他们的不满还是让我厌倦透了。
老妈长叹一口气,把脸埋在双手中:“梅儿,你知道,我得谢谢你,但我还是希望——”
“希望我是吉萨?”我替她说完下半句。
老妈摇了摇头:“不,当然不是,我可不是那个意思。”又是一个小谎。
“好吧,”我用那种他们绝对可以感同身受,并且尽量平稳的声音说,“我能为家里做的,除此之外别无其他——在我走之前。”
我话语中暗示的战争立刻让屋子里安静了下来,就连老爸重重的呼吸声也停了。老妈转过头,脸颊通红,怒不可遏。在桌子下面,吉萨拉住了我的手。
“我知道,你做的这些事都是在尽己所能,理由很说的通。”老妈低语道。她费了很大劲才说出口,但这句话于我而言还是很受用。
我强忍着没开口,只是点点头。
吉萨从座位上跳起来,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噢!我差点儿忘了!从夏宫回来的路上我去了邮局,收到了谢德的信!”
简直就像一记重磅炸弹。老爸老妈争着抢过吉萨从口袋里掏出来的脏信封,翻来覆去地抚摩着信纸。我冷眼看着这一幕。因为他们都不识字,所以只能从信封信纸本身去寻找蛛丝马迹了。
老爸嗅了嗅那封信,想要辨别出其中浸染的气味:“松木。没有烟味。太好了,他总算远离窒息区了。”
听到这话,我们都松了一口气。窒息区是连接诺尔塔和湖境之地的一块狭长地区,这场战争中的大部分战役都在那里打响,如今已经被轰炸得不成样子。服兵役的人大多会被派到那儿去,不是死守战壕被那些无法躲避的炸弹炸死,就是发起猛烈冲锋进而陷入一场屠杀。除了遥远北方的冻土地区因为冷且贫瘠而不值得一战以外,战线的其他区段都以湖泊为主。几年前,老爸就是在窒息区负的伤,当时,一枚炸弹造访了他所在的分队。现在,经过几十年的连绵争战,窒息区已经面目全非,爆炸散发出的浓烟导致了常年雾霾,什么作物都无法生长。那里已是一片死地,暗淡而绝望,就如这战争的远景。
终于,老爸把信递过来让我读。我打开它,怀着巨大的希望,既热切又害怕看到谢德写的字。
“亲爱的家人们,显而易见,我还活着。”
老爸和我立时笑出了声,就连吉萨也微笑着。老妈却没那么容易哄,因为谢德每封信都这么开头。
“就像爸爸这个神机妙探猜的那样,我们离开前线,被召回了。回到大本营真是太好了,这儿简直是红血族的福地,连银血族的军官都没几个。而且没有了窒息区的那些烟霾,每天还能看见壮美的日出。不过我不会在这儿久留,因为指挥官想要为湖上作战重新编组,把我们编入了新舰队中的一支。我们舰队里有个新来的军医,她认识特里米,说他状况还可以。特里米从窒息区撤离的时候挨了榴散弹,不过据说恢复得不错,没有感染,也没有留下什么永久的后遗症。”
老妈重重地叹了口气,摇摇头冷哼道:“没什么永久的后遗症。”
“尽管没有布里的消息,但我不是很担心。他是我们兄弟三人里面最棒的,而且马上就要服满五年役期了。妈妈,布里很快就会回家的,所以不要发愁啦。就写到这儿吧,至少我还能给你们写信呢!吉萨,别老是炫技,虽说你确实才华出众。梅儿,少点儿孩子气吧,别再揍那个沃伦家的小子了。爸爸,我以你为荣。家人啊,所有的家人,我永远爱你们。你们的儿子、哥哥,谢德。”
像每次一样,谢德的字字句句穿透了我们的心,如果我努力倾听,甚至可以听到他写信时内心的声音。这时,头顶的灯突然嘎嘎地响了起来。
“我昨天拿回来的用电配给呢?没人用它吗?”刚说完这话,灯就灭了,把我们丢在一片漆黑里。眼睛适应了之后,我看见老妈摇了摇头。
吉萨低声抱怨道:“能不能别总是这样?”她站起来了,椅子剐蹭着地板。“我要去睡了,不然会大喊出来的。”
但我们谁也没大喊。似乎我的世界就是这样——吵架都嫌无力。老爸老妈也回了卧室,只剩我自己坐在桌边。通常情况下,我会偷偷溜出去,但今天,实在找不出比睡觉更好的选择了。
我爬上通往阁楼的梯子,吉萨已经在打呼噜了。她和别人一样,脑袋一挨枕头就能入眠,我却得花上好几小时。
我上了床,躺在那儿,拿着谢德的信。只是如此,就让我心满意足。就像老爸说的,信纸上有松木味,很浓。
今晚的河水也很配合,轻轻拍打着河床上的石头,声音动听,安抚着我平静下来。即便是那台老式冰箱——电池驱动的、嗡嗡作响的、吵得要命的冰箱,今天也没有困扰我。但随即的一声鸟鸣,拉住了即将坠入梦乡的我。是奇隆。
不要,走开。
又是一声,这次的声音更大。吉萨动了动,脑袋扎进枕头里。
我一边喃喃自语地抱怨着,奇隆真是烦人,一边从床上坐起来,溜下了梯子。正常的女孩要是这么干都会被屋里的杂七杂八绊倒吧?我却如履平地灵活得很,这都是拜那些多年追踪我的警卫所赐。我一秒钟就从柱子上滑下来,踩在了齐脚踝深的泥地里。奇隆从屋子底下的阴影里走出来,他正等着我。
“希望你喜欢乌眼青,因为我现在就得给你——”
我看见了他的脸。
他在哭。奇隆从不哭的。他的手指关节在流血,我能肯定那是在附近的墙上或其他什么硬东西上面撞的。我顾不得自己的事了,也顾不得现在是大半夜,只觉得焦虑万分,为他担惊受怕。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我想都没想就握住了他的手,血从我的指缝里沁了出来。“到底发生什么了?”
他顿住了,接着像是回过神来似的开了口。他的回答令我惊恐不已。
“我的老板——病了,死了。我不再是学徒了。”
我想要保持呼吸平稳,可急促喘息的声音在四面八方回响,仿佛嘲讽着我们。他不必开口,我也知道他要说什么,但他还是继续说下去。
“我没能做满学徒期,现在——”他语无伦次,“我十八岁了。另一个渔夫已经有好几个学徒。我没有工作了。我找不到工作了。”
奇隆重重地吸着气,他接下来的话像刀子一样刺痛人心,我真希望不必非听不可。
“他们要把我送到战场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