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长街

直到门口的送客铃声响起,宣布了那人已经走出甜品店的事实,祝苒一直绷着的肩膀才倏地松了下来。

一旁的钟漾并没有察觉祝苒的反常情绪,她抬着胳膊肘轻轻抵了下身旁低下脑袋的祝苒,开始忍不住感叹起来:“苒姐你看到没啊,刚才那个男的长得可真帅,跟电影明星似的。”

“而且那人身上穿的都是名牌,家里肯定很有钱。真后悔没要个联系方式,不过长得那么好看的人,肯定早就有女朋友了吧。”

钟漾兀自说了一堆,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身旁的祝苒好像一直都没有说过话。

她扭头看过去,下一秒就吓得叫出了声:“姐,你的手!”

这一声叫喊声贝是真高,祝苒也终于回过神,她循着钟漾惊恐担忧的视线看过去,发现自己的手背上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她自己扣出了伤口。

四个极其明显的指甲印深深的印在白皙干净的手背上,个个都破了皮,伤口处的嫣红血痕十分扎眼。

那是她在刚才在盛淮屿走后,一时失神掐出来的。

伤口不大,但毕竟出了血,肯定是会让人疼的。但祝苒只是很随意地瞥了一眼,接着就像完全没有痛觉一样,视线又慢又犹豫的落到了门店门口那里。

透明的玻璃门干净清晰,可以清楚照映出外面的一切。而在门外的世界里,已经没有了那个人的身影。

这个时间点,外面的街上并没有多少走动的人,街道两边的路灯发出着昏黄黯淡的光。

祝苒没有转移视线,她近乎肆意地盯着那里,久久未动。

直到手背上的灼痛感终于慢一步地传到神经末梢,祝苒凝滞的大脑才终于又活泛起来。

与此同时,耳边钟漾的声音也开始变得清晰:“苒姐,这可怎么办啊?店里没有创口贴……”

祝苒用力闭了闭眼,片刻后又睁开。她若无其事的把受伤的那只手背到了身后,道:“没事,这是小伤口,我待会儿回去自己处理一下就好了。”

“这算是我的一个老毛病了。”怕引起一些不必要的误会,祝苒又出声解释,“我平时紧张得很了,就会无意识地扣手,偶尔会把自己扣破,我都习惯了。吓到你了吧?”

钟漾赶紧摇头,后又说:“但是苒姐,你以后还是改掉这个习惯吧,手上会留疤的。”

她再看一眼在祝苒光滑白皙的手背上异常显眼的那四个血印,心里很可惜。

这么好看的手呢。

祝苒淡淡一笑,点头。

“不过,”这时,钟漾又犹豫着开口,“姐你刚才是紧张了吗?为什么啊?”

祝苒顿时愣住。

“就……”她眼神飘忽,“突然想起来个鬼故事,魇住了。”

钟漾没料到是这么个原因,偏生这时,店里的顶灯又猛地忽闪了几下,倒真有了几分惊悚的感觉。钟漾陡地打了个哆嗦,声音发颤:“姐,你别吓我吧……”

祝苒弯了下唇,没再说话。

从甜品店出来后,祝苒沉默地向前走了很久。直到拐进了一条安静无人的窄街里,她才缓下步子,把在心头憋了好久的那口气吐了出来。

这时候,祝苒终于有时间去仔细回想刚才发生的事情。

他没认出我。

祝苒得出这个结论。

也挺好,她也还没想好该如何面对他。

心里这样想着,可鼻尖还是不受控制地涌上来一股酸涩感,祝苒眨了眨眼睛,觉得自己有些没出息,更觉得自己虚伪。

明明现在的局面都是她当初一手促成的。

突然,昏暗中的啪嗒一声,打断了她的一切思绪。

那是打火机盖子掀起的声音,像是也在印证祝苒的想法,一道昏暗欲灭的火光在前方的黑暗中突兀地亮了起来。

祝苒怔怔抬眼,不远处站着一个人。

一身黑色长款及膝大衣将那人的身形衬得高大挺拔,气质出众。骨架线条流畅有力量感的左臂举在身前,修长冷白的左手中松松握着那支正燃着微弱火光的银色金属打火机。

手很好看,人也极具存在感。

街道里有风吹过,那微弱的火苗便在风的侵袭下开始左摇右晃,连带着燃出的橙红色的火光也跟着明明灭灭。

打火机的主人侧身站在离街道尽头不远的地方,背着风把那火光送到嘴边的香烟旁,于是那主人的面容就在不断明灭的火光映衬下开始忽而清楚、忽而模糊。

眉骨锋利,眼眸狭长,眼尾的弧度微微向下垂着,侧脸犀利精致,薄且淡色的唇角下抿似是不悦,不带任何表情的面容冷淡疏离,无形之中拒人于千里之外。

注意到这边有人,那人侧头,往祝苒这里投来了轻飘飘的一眼。

于是,双方视线相接。

时间仿佛瞬间停止流动。

柔和浅淡的月光铺泄而下,银色的光辉洒在路上,像是一条无垠银河,明明该是很近的,却其实很远。

没有人有动作,他们都很安静,只有彼此眼中的情绪个个复杂不明。

要先打个招呼吗?

或者直接还装不认识?

千万个想法从祝苒脑海掠过,但没有一个能被抓住。

祝苒完全僵住,做不出任何反应。

这时候,是对面的人先出了声。

随着一声哼笑响起,那人眼皮掀起又落下,漆黑的瞳孔里带着不加掩饰的轻懒和嘲意,嘴角也勾起一抹不带温度的弧度。

“这么久不见,连声招呼都不打吗?”

冷淡的声音,不带任何感情。

那支没来得及点燃的烟被他取下来扔在身旁的垃圾桶里,打火机也合上了盖子,被拿在手里抛起又落下。

随意又散漫。

“祝、苒。”

慢腾腾地,他叫她的名字,一字一顿。

祝苒觉得嗓子里像是卡了一块滚烫的炭火,灼热滚烫,让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定定看着他的动作,没有回答盛淮屿的话,而是有些艰涩地开口:“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她问得太直接,落在盛淮屿眼里就是在明明白白地展示对他的不喜和抗拒。

冷淡的模样刺痛了盛淮屿的眼睛,他用力咬了下后牙,有些不自控地恼火。

“不是我先问你的吗?”

盛淮屿扯了下唇,眼神犀利,薄唇吐出冰冷伤人的文字,“怎么,连最起码的礼貌也没有了?”

祝苒面色霎时一白,沉默垂眸。

尽管早已预料到现在这样针锋相对的局面,但真的面对时,她还是觉得心里闷痛无比。

能说什么呢?盛淮屿明显就是在泄火。

她选择了沉默,无声地受下一切伤害。

这是她惯用的自保方式。

而对面,盛淮屿就那样沉沉盯着她的一举一动,心情也一样晦涩复杂。

明明那么想再见她,那么想那么想。

可话一出口,却全成了伤人的利剑。

她就是个骗子。

她骗了我。

盛淮屿不断在脑海里提醒自己,让自己想起当初过去被欺骗、被伤害的经历,想要让此刻的自己能够更心狠一些、更冷漠一些,能够理所应当地将眼前这个伤害过自己的人狠狠报复。

可一口闷气迅速涌上心口后,又很突兀地全部散掉,盛淮屿看着什么反应也没有的祝苒,陡然失了所有力气。

他漠然地垂下眼,“算了。”

没意思。

这一切都没意思极了。

盛淮屿突然就没了再和祝苒对峙的心思,他转过身,像是无所留恋,大步向街口走去,步伐凌厉。

不算慢的动作掀起了一阵风,带着刺骨的寒意,径直扑向了离他不远处的祝苒。祝苒在原地一动不动的站着,受下那阵风的同时咬紧了唇。

她是想做些什么的,可还是什么都没做。

那道背影渐行渐远,在即将要在街道尽头转弯的那一刻,却又突然停下了脚步。

仍然没有回头,盛淮屿就站在那里,背影依旧笔直挺拔。

又一阵冷风袭来,把盛淮屿身上的大衣衣摆吹得猎猎作响。而即使裹挟着那风声,祝苒也还是清楚的听到了他的话——

“祝苒。”

他声音寂寥。

“我们当初到底算什么呢?”

算什么?

这个问题让祝苒陡地一阵心痛。

牵过手,也拥抱过。

在漆黑一片、暧昧丛生的夜里,彼此的唇齿也曾亲密相依。

亲吻时情动的喘息和额头相抵时眼里都诉不尽的爱意见证过他们之间短暂又灼烈的感情。但……

算什么呢?

看似甜蜜的外衣下是恶臭的谎言,是不堪的现实。

祝苒兀地就想起他们的初吻。

是她主动的。

青涩少年的话里和动作里带着紧张、带着笨拙。他是想问能不能亲吻的,可“亲你”两个字到了嘴边却迟迟吐不出来。

于是祝苒先动了。

盛淮屿当时就愣住,在反应过来后很快反客为主。

架势很猛,其实也只是贴了贴唇瓣。

他们的经验实在太少了。

两人分开后,盛淮屿的眼里还带着没能完全褪去的激动和惊讶。但为了不让自己那么明显,他还要再故作镇定的说一句“还怪甜的。”

他以为自己不动声色、瞒天过海。实际通红的耳根早已出卖了他。

祝苒没揭穿他,因为盛淮屿不知道,在祝苒眼里,这个吻是苦涩的。

苦涩的吻为接下来的一切做了铺垫。

什么都不算。

只是消遣。

这时十八岁的祝苒在冷酷地说出一切真相后,面对十八岁时的盛淮屿“那我们刚才的亲吻算什么?”的质问时,轻漫随意地给出的回答。

现在,二十三岁的盛淮屿再次问出相似的问题。

犹如一只垂亡犹斗的困兽,这么多年困于这个问题,一直没能从过去走出来。

此刻,二十三岁的祝苒不会再给出那么伤人的回答。但除了在盛淮屿问完的那刻用力攥紧手,她也再也不能给出其他任何回答。

“不能忘了吗?”

良久,祝苒终于艰涩开口。

“就当一切都没发生过。”

终于开了口,却是这样一句伤人的话。

没发生过?

盛淮屿在唇齿间反反复复地咀嚼这四个字,也不知道到底过了多久,他在浓且深的黑暗中无声又漠然的扯了下嘴角。

步子再次迈动,这次,他没有再停。

也就在这时,一句咬牙深且狠的“不能”缓慢顺着风的方向落进祝苒的耳畔。

带着……

不死不休的架势和力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