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谢昭凌活在世上十五年,从未有过此刻的茫然。
放下豪言说买下他的小姑娘,正死死揪着他的衣摆,一声一声地哽咽着。
哭就哭吧,偏偏抓着他不放,好像当真是他做过什么把人给欺负了似得。
可他明明只是退了半步,什么都没来得及做。
乔良才不管那么多,他看到姝月抽抽搭搭哭得伤心,只觉得一腔怒火直往头顶冲。他捏紧拳头,恶狠狠道:“我警告你,敢欺负我妹妹,我送你去吃牢饭!”
乔良到底要年长几岁,从小吃好喝好少动脑,理所当然地比少年高上足足一头。
谢昭凌猝不及防被扯了下,微仰起头,冷冷地盯着面前那张愤怒的脸。
他还未开口,身前忽然挤进来一小家伙。
圆滚滚的小姑娘往两人中间拱了拱,她一只手仍不舍得松开少年身上那块破烂的衣料,另一只手把乔良推远,心向着谁一目了然。
她打着哭嗝,嗓音软糯:“你不许凶他。”
乔良被噎了下,瞪大眼睛,“你别不识好歹!”
“好喔。”
“?”
乔良气笑了。
好好好,辛辛苦苦宠了十年的妹妹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被人拐跑。这还没领回府上就这么护着,真带回去还不知会怎样。
乔姝月收回推人的那只手,掏出帕子,单手擦了擦脸。
她一向很在意自己在谢昭凌面前的仪态,前世就算是病入膏肓,只要她还有力气爬起来,都会好好打扮自己。
虽然陛下曾说她哭起来很是惹人怜惜,但她总记着四哥说自己哭着很丑来着,她坚信陛下是被爱迷花了眼,所以才会那样觉得。
眼下他们头一次见,可不能留下不好的印象。
乔姝月慌忙抬手,下意识想要去扶发簪,结果没摸着簪子,碰到了头上的小发揪。
“……”
她收回手,尴尬地理了理额间碎发,才眨着泛红的两只大眼睛,仰头看向少年。
“你,你……”
她眼巴巴地,半晌,才委屈地憋出来一句:“你瞧我如何?”
谢昭凌:?
他表情空白一瞬。
“罢了。”
乔姝月丧气地垂下头。
她真是昏了头,胡言乱语了。她还小呢,没长开,他不喜欢才正常。
可她并非真的十岁,能有此想法也是正常的吧……
乔姝月胸腔中涌动着复杂的情绪,低头看着鞋尖,好不容易消化了些心里的酸涩,结果目光在触及到少年腕间那副镣铐时,所有努力尽数化为乌有。
他手腕上印着一圈又一圈的伤痕,有利器的割伤,深深浅浅,也有镣铐形成的磨痕,新的旧的,互相交错。
那些割伤这绝不是一朝一夕造成的,而是经年日久,习以为常。
前世这个位置的伤痕都已经很淡了,瞧不出来历,她问过,他只是轻描淡写,说是在战场上受的伤。
原来压根不是那么回事,他又哄骗了她。
这个时候他没上过战场,伤痕也没完全淡化痕迹,看着骇人极了。
乔姝月心疼至极,她嘴巴扁起,眼圈迅速变红,泪花在眼眶里打转。
谢昭凌眼睁睁看着小姑娘脸色一变再变,忽然想要落荒而逃。
他不懂自己为何会沾上这么个爱哭又娇气的小哭包。
在他的世界里始终充斥着人性中至恶至暗的东西,豺狼环伺,虎视眈眈,他不得不磨尖爪牙,蓄势蛰伏。
在他目之所及的人间是一片墨色,从无亮点。
而在他挥舞利爪,预备拼死进行一次彻底的反抗时,突然不知从哪儿闯进来一只软软嫩嫩的小奶猫。
小猫伸出粉嫩软乎的肉垫,啪嗒一声,按在他那双沾着鲜血、撕扯过野兽喉咙的丑陋的爪上。
少年心底生出一丝烦躁。
而小姑娘忽然朝他伸手。
她指尖微微颤抖着,想要去碰他的手腕。
那里是人轻易碰不得的地方。
少年面色微变,身体本能作出防备,他反手一挥,锁链抖动,哗啦一声,紧接着是清脆地一声——
“啪!!”
他一下将女孩的手拍开。
他拧着眉,垂下眸子,不耐烦地看过去。
“别——”碰我。
他习惯以沉默应对别人的问话,极少开口时也是恶语相向,如锋利的刀刃,凡出鞘必见血。
可此刻撞上小姑娘那双水汪汪的含着震惊的眼睛,他又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更烦了。
两个人就这么沉默相对,乔良一怒未平,一怒又起。
这臭小子竟敢动手!当他是死人吗!
最疼爱的小妹被人欺负,是个哥哥都没法冷静。
他把院子外头的十名精壮护卫一口气全叫了进来,手指不客气地点着谢昭凌,语气不善:“把他给我带回去好好看管。”
“别!不行!”
眼见训练有素的护卫将少年团团围住,乔姝月这下吓得彻底哭不出来,但眼泪没法说停就停,冒到一半的泪水悬在下眼睫上,欲落不落。
她微微睁大眼睛,仰头看着少年,一滴晶莹剔透的泪随着动作滚落到脸颊上。
谢昭凌拧着眉别过头。
这个简单的动作如一记重锤,再次狠狠在姝月的心上敲打。
她也终于从那一挥中回神。
他一再排斥、反感自己,她心里堆积的委屈越来越多。
她的陛下从来不会这么对待她。
乔姝月低下头,低语呢喃:“就这么讨厌我吗。”
乔良气笑了,偏过头去,越想越难平,低骂了声。
他怒气冲冲往外走,难得拿出乔二公子的气势:“把人押走。”
“二哥!”乔姝月朝乔良扑过去,从后头抱住乔良的腰,“别走,二哥。”
她胳膊短,两只手堪堪抓住乔良的腰侧,她放轻声音:“二哥,他是我买下的,要带走也得是我——”
乔良无情打断:“往府上买奴隶,该先问过母亲的意思,先斩后奏,你想好如何向母亲交代吗?”
即便小姑娘再如何装作无妨,乔良身为亲哥哥,怎能从中听不出委屈?
他回头瞪了一眼少年,又低下头,看着妹妹通红的眼圈,无奈地叹口气。他压低声,提醒道:“我陪你来,是因为我是你二哥,不代表我赞同你的做法。更何况你受了委屈,把他砍了都难消我心头怒。”
“嗯,我知道。”乔姝月抱着乔良的手臂,把脸贴上去,“二哥最好了。”
乔良最受用的就是妹妹的撒娇与夸赞,他勉强被哄好了一些,冷哼道:“这小子带回去也是祸患,我算明白刚刚那帮人为何对他心生恶意,他本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乔姝月忍了忍,想为谢昭凌辩驳,但一想到刚刚才被他凶过,心里又老大不情愿。
她宣布,她生气了,现在要单方面地和他冷战,绝不再替他说话!
“二哥,你去跟他说,是我花钱买了他,他欠着我,得听话,我要他干什么他就得干什么。”
小姑娘别别扭扭的,腮帮子鼓着气。
乔良:?
他缓缓眨眼,消化了下她的意思,指着自己的鼻子,“你让我传话?”
就两步路,转个身就是面对面,有必要传话?
乔姝月回头看了一眼,见少年视线压根没往她身上落,心里的气更足,在心底狠狠地哼了一声,“对!”
她才不要和他讲话。
“你这么讨厌他,我让人把他带走不碍你的眼不就行了?”
“不行,他是我的!”乔姝月瞪圆了眼睛,“花了五十两呢。”
乔良一时间分不清那五十两她究竟是舍得还是舍不得。妹妹直勾勾地看着自己,乔良无奈,扬声重复了一遍。
不出意外,没有回音。
乔良乐了,“他不理你。”
“我知道!”
小姑娘愤愤道。
“毫无——”
她想说毫无礼数,话说到一半,想起他这些年的遭遇,那一身伤痕,又低落下去。
罢了,同他较什么真呢。
“我可不想买回去一个病秧子。”
“带他去医馆。”
乔姝月闷闷地撂下句话,不再看他。
……
到了医馆门口,少年被护卫押着,下了马车。
乔姝月终于回头看去。
在那个废弃的后院里,少年始终站在原地,不曾走动,静如一幅画,没叫人发现什么异样。
而此刻,一些消散在岁月长河里的残酷画面终于呈现在乔姝月的面前。
他的一举一动,都放慢动作,映在她的瞳中。
他手上的镣铐已经被护卫想法子拆除,腕上的伤再无遮挡。
他低垂着眼眸,将激烈的冷厉的情绪都敛起,他走得不算慢,但姿势奇怪。
深一脚、浅一脚,跛着脚从她身旁走过。
他的腿受了伤,她现在才发现。
乔姝月不可置信地向下看,眼底渐渐又一片模糊。
她看着少年从自己面前走过,而少年自始至终,没有看过来一眼。
“哎呦!这真是……”
医馆的郎中看着那触目惊心的一身伤,最终化为一声叹息。
连乔良也沉默下来,半晌说不出一个字。
少年的身上几乎没有一块好地。红肿的,青紫的,泛黑的,才出过血结了痂的,才刚被鞭笞翻了肉皮的,各个阶段,新伤压着旧伤,重重叠叠,令人心惊。
他手臂上的烧伤因为年深日久、又没好好处理过,已经留下大片的疤痕,狰狞的伤痕如藤蔓般,顺着他的上臂蜿蜒攀爬至肩膀。
前世乔姝月曾见过这处伤,只是那时看起来痕迹很淡,远不如此时深刻、残忍。
郎中先给少年看腿,小姑娘心疼坏了,她扯着手帕,委屈得不行。
“这是怎么弄的啊……”
谢昭凌听见吸鼻涕的声音,面无表情地抬眸看了她一眼,漆黑的眸子里带着些恐吓,一本正经地胡诌:
“盗窃了传家宝,被主家打断的。”
乔姝月眼含泪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