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库里婆]多多良老师行状记④

1

每一忆起当时,我现在仍会不自禁地感到一股毛骨悚然的战栗。背脊一阵阴凉,连腿上的旧伤都隐隐作痛起来。

说夸张点,那是我人生中最大的一场危机。

哦,我会特地声明“说夸张点”,是因为我觉得自己的人生才过了短短三十年,不足以拿来说道,但若是以这短短的生命尺度来衡量,我可以毫不犹豫地说这是我最大的一场危机。

再怎么说,那个时候我都差点送命了。

不,差点送命的场面,我已经遭遇过好几回了。

在山梨的山中碰到暴风雨时,在长野的雪中迷路时,我都以为我死定了。不,只要走错一步,我现在就已经不在世上了。更甚于此的,是我在先前的战争中被送上了最前线。好几个战友在我眼前丧命。我真的是死里逃生,九死一生地生还了。

但是,比起在枪林弹雨中仓皇奔逃时的记忆,不知为何,当时的记忆更教我害怕。

我不知道今后我还能活上几年,所以,唔,将来说不定还会被卷入比这更恐怖的大事件,而到时候大概也就是我的死期了……不过总而言之,对现在的我来说,那个事件毫不夸张,是我生命中不折不扣最大的一场危机。

那是……

我想忘也忘不了的昭和二十六年(一九五一年)秋天。

事件发生在出羽。

当时我们人在出羽,是山形县。

之所以不说我,而是复数的我们,是因为如同字面所示,我有个同伴。至于那个同伴究竟是谁,虽然我一点儿也不想提,不过就像大多数人猜测的,就是那个家伙。

那家伙……

多多良胜五郎大师。

我们那拥有傲视全世界的腰围以及傲人无益杂学知识的妖怪研究家——多多良胜五郎大师其人。

一点意思也没有。这是场难得的远行,但却扫兴到了极点。不过我们跑去山形,并不是去游山玩水的。我还没倒错到喜欢和那种矮肥欧吉桑两个人一起出游的程度。当然,也不是去工作。既然同伴是老师,那么答案就只有一个……

这是场探访传说之旅。

从前年的山梨开始,我们巡回长野、群马后,一整个夏天日夜不休,辛勤工作,终于踏入了禁忌的东北地区。

对我们这样的人来说,东北是块魅力十足的土地。至于为什么,我也举不出具体的理由,不过那块土地似乎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吸 引力。

因为那是顽逆之民的土地;因为它与中央相比,保留了更多古老文化习俗——也不是不能像这样煞有介事地说明。虽然隐隐约约,但我也曾有一段时期这么想。

但我现在觉得退一步想,这类言论大多是源自于带有歧视的观点,是一种出于偏见的想法。

我会改变观念,也是与在出羽认识的某个人深谈之后的结果。

据那个人说,这种想法的根源,是将都市与农村就这样代换为近代与前近代,或将中央和边境的关系就这样与支配和被支配联结在一起,从某种意义来说,是博物学式的观点。

一开始我不太懂。

可是,我依自己的方式咀嚼思考后,依稀理解了。

所谓博物学,就像各位知道的,是搜集各种动植物及矿物,甚至是文物,加以陈列、体系化的学问。不过我听说它最早的起源,可以追溯到大航海时代。

简而言之,就是航海技术发达的前提下,去印度、非洲等以往无法到达的未知土地,为初次目睹的珍奇事物惊奇,满怀兴趣地将之携回,陈列在展示架上——这就是博物学的起源。那个时代,冒险家前仆后继地出海冒险,发现了许多事物。

不过,请仔细想想。

虽然叫做发现,但被发现的东西,并非过去就不存在。

发现印度的是谁谁谁,第一个登陆非洲的是谁谁谁。虽然我们都满不在乎地把这种话挂在嘴上,但这完全是从发现者的角度去看的见解。若是站在被发现的一方去思考,这真是教人莫名其妙。

这么一说确实如此,例如从印度人的立场来看,一定会说:发现是哪门子说法啊?印度人从祖先代代开始,老早就居住在那块土 地了。

哪有什么发现可言。

实际上,翻开过去的博物志,未开化之地的不可思议习俗,或是居住在未开化之地的人本身,多被拿来与动植物相提并论。

以搜集的一方的观点去看,确实有趣,但是想想被搜集的一方的心情,那一定相当讨厌吧。简直被当成动物看待。而且不管是学问还是别的,看的人都只是投以好奇的眼光罢了。

那么,连称其为未开化之地的想法也是充满歧视了。什么未曾接触文明、没有文化,我们也满不在乎地这么擅自评断,但不管是什么样的土地都有文化。所谓未开化的土地,换个说法,只是还没有被名叫侵略者的外人入侵的地区罢了。

亦即,博物学这门学问与殖民地政策、殖民地思想是一体两面。换言之,它无法摆脱以近代为主体去看前近代这样的构图讨论。

然后——

我们的国家似乎在稍早之前进行了所谓的近代化。

文明开化以来,我们国家仿效欧美列强,强硬地推行所谓的近 代化。

这当然不是坏事。只是虽然不是坏事,但我也觉得那是场牛头不对马嘴的近代化。

那说穿了就是想要从被搜集的一方跻身到搜集的一方。

我们的国家慌慌张张地从搜集物转变为搜集者了。

不过,我们的国家第一个搜集的,看来是我们自己。

显然是急坏了。

是想让国民尽早拥有身为近代人的自觉吗?我是不太了解,不过作为启蒙手段,博物学式的手法是有用的。

也就是透过将前近代——过去塑造成低劣的事物,让人认识到近代——现代有多么优秀的手法。

那是迷信、那不科学、那种规矩毫无根据、相信那种事是无知蒙昧的证据——明治的知识分子争先恐后地否定江户时代。他们是为了否定,才搜集过去加以陈列。井上圆了博士会跑遍全国各个角落搜集妖怪,追根究底,也是这么回事。

不久后,陈列对象的前近代象征从过去转移到了边境。现在与过去这样的垂直轴,转变为都市与边境这样的水平轴了。某某处的深山里,还留有什么样野蛮的习俗;某某处的村子里,还遵守着如何低俗的盲目信仰……

江户时代已经失去了真实感,所以开始往更周遭的事物寻找比较对象了。

无论是江户还是乡下地方,不管怎么样,我们国家的近代化,都只能透过搜集陈列自国的情状加以确认。

这就像看着自己倒映在镜中的脸,嘲笑丑陋一样。

不过好笑的地方就在于看的主体并不认为那是自己的脸。看的人不以为自己是日本人,而深信自己是一种叫近代人的莫名其妙的 东西。

这些一般被称为风俗研究。

风俗研究,或是风俗史研究,原本应该是限定一个时代或地点,研究它的习俗文化的学问吧。所以说是也的确算是,不过最好还是把原本的风俗学和当时流行的风俗性读物当成不同的两样东西。但是称它为博物学可能会令人有所抵触,和民俗学的途径也不同,所以或许也只能这么称呼了。总之,滑稽打趣地介绍各地习俗的低俗读物推陈出新,不停地出版问世。

如今回头去读那些东西,我觉得真是充满歧视,而且极为下流低俗,令人质疑,可是仔细想想,若说过去难道就没有同样的东西吗?也并非如此。

例如会在节日等活动中出现的见世物 [82]展览。

在某地捕获的大鼬、在哪里出生的熊姑娘、在某处成长的蜘蛛女——这些东西,不管是捕获、生出或成长的地点,全都是远离都市的边境。

大众自古就非常喜爱这样的东西,喜好怪异另类事物的风潮几乎不曾退流行。低俗的风俗研究,就是响应了人们这部分欲望。

结果这类大众喜好的珍奇、耽奇观点,似乎确实融入了一部分的风俗研究,并传承下来。证据就是,风俗研究的对象,后来就扩大到犯罪、变态等猎奇领域了。

大正到昭和初期创刊的风俗杂志等,完全就是变态心理与猎奇犯罪报导的大游行。

不久后,这类低俗的风俗研究,仿佛效法它的基础博物学,将它好奇的视线转向海外边境。低俗的风俗研究历经本国过去的黑暗、本国边境的黑暗,以及变态心理猎奇犯罪——这是都会的黑暗以及个人内在的黑暗吧——终于将它的触手伸向了海外边境的黑暗。

可能是国内已经难以觅得未被人踏足的边境,或文化蛮荒的际涯之处了。虽然应该也不是完全没有了,但若是国内的题材,也不能随便胡诌一通吧。

更进一步说的话,我觉得这也与战前的殖民地政策等相呼应。

换句话说,这是为了在南方建立属国及殖民地,成为亚细亚盟主的政策。真是荒唐到了极点。因为自认为是伟大的,而去贬低自己以外的事物,真是下作之举。

这不合我的兴趣。

结果我们的国家败得一塌糊涂,即使如此,这类偏见却仍然保留了下来。

就我所见闻的社会舆论来看,蔑视、瞧不起亚洲和非洲文化的风潮和想法,似乎仍然根深蒂固地留存着。

不仅如此,还大加吹捧欧美文化,真是教人作呕。

我最痛恨这种心态了。

难道这个国家不是亚洲边际的岛国吗?我们了不起到可以嘲笑他国文化吗?然而可疑的秘境探险等题材似乎依旧流行不辍。

什么食人人种、巨大石头钱币 [83],其中也有不少教人喷饭的东西。

我觉得同样地,嘲笑地方文化——不,嘲笑地方本身的风潮,也依然根深蒂固。

不管是学者还是博识者,在谈论地方文化和习俗时,难道都完全没有博物学式的殖民地偏见吗?不,就别说那些大人物了,在一般对话谈到乡下时,难道就没有半点下流的风俗研究培养出来的歧视观点的残渣吗?

我认为有。

不,这并非单纯的都市人瞧不起乡下人。就连住在乡下地方的人自己,不也会以这类偏颇的观点看待自己的过去和现在吗?

我觉得会。

或许难以理解,但简而言之,我认为我们有点把自己的历史和文化当成博物学的对象了。会以这样的看法去对待地方文化或过去的文化,我觉得可能是因为我们的内心深处还有与远古时期大和朝廷蔑视虾夷、熊袭这类对抗势力同质的心情。

不能净说别人。我不能说自己的内心没有这样的想法。

我厌恶自己这一点。

就因为自己也会这样,所以才厌恶。

我和在出羽认识的某个人来往后,开始意识到这些事情,便想警惕在不知不觉间心怀偏见的自己。

正因为如此,我总是尽可能小心地不做出那样的发言。

例如东北文化是不服从朝廷的民族建立起来的,所以特别古怪,或是那里保留着都市已经消失的习俗,所以十分珍贵——虽然或许的确如此,但我尽可能避免以这种角度加以看待。

说起来,就算不这么去想,东北也是个好地方。

对我来说,那儿是个魅力无可抵挡的场所。

哎……

我去每个地方时,确实是以外人的好奇视线去看陌生的乡间景色以及土著的习俗风俗。可是那是因为我喜欢

我的确是个旅人,对那些土地的人来说,我是异人。可是我怀抱的兴趣,与居住在都市的近代人对留存在山村的前近代事物那种博物学式的兴趣并不相同。如同前述,我不说我完全没有偏见,但我觉得还是不同。

我只是喜欢罢了。

太喜欢了。

在无人行经的山中发现奇妙的祠堂,我心跳加速。在土仓库深处找到蒙尘的神像,我悸动不已。在村里听见陌生的太鼓旋律,我血脉贲张。听耆老述说古老传说,我心头雀跃。这是不计较得失利益的。

只是莫名地喜悦。

泥土的香味、荒鄙的景色、乡间神乐的音色、腐朽的祠堂、路边的石佛、奇岩怪石——面对这些事物时,我感觉到的并非理性的感慨或有所发现这类高尚的情感,而是更原始的欢悦及兴奋。那种感觉酸酸甜甜,好似胸口被揪紧了似的。没错,就近似某种乡愁吗?

哎,就像我事先预告我无法适切说明的那样,这些词汇也难说是精准地表现出我的心境。

简而言之,就是合我的体质。

比起香水味,我这个人更爱粪肥味;比起时髦,我更爱土气;比起贴磁砖的浴室,我更爱野外的露天温泉。

所以,我并非研究家。

老师自称妖怪研究家,但我不同。

要说的话,我算是传说探访家吧。

虽然不到探险的地步,但仍然算是探访家。

只是个喜爱到处走访的好事之徒。

所以谈论这类深奥的话题其实不合我的性子。不过对我来说,这类思索总是会与那趟恐怖的出羽之旅成双成对地被唤起。所以只要谈起出羽的体验,无论怎样就是会想起这些事。

这些暂且搁一边。

总之那个时候——虽然现在也是——东北一带有许多我喜欢的事物。

关于这部分,我想老师也和我相去不远。

虽然自称研究家,不过多多良胜五郎并非博物学者,也非风俗史家、民俗学者或人类学者。老师研究的是妖怪。

不过这也没什么好大书特书的,而且我也不可能了解塞满老师的大肚子的那些难以理解的想法,所以也不能说什么,不过对于一个二十四小时成天都在想妖怪的人来说,东北这块土地不可能不是块蛊惑的土地。

下北、津轻、奥羽、羽前、羽后、会津——每个地方都充满了值得一看的景点。

正因为如此,我们一直都把它当成一块禁忌的土地。

理由很简单,我们很有可能一去就再也回不来了。我们的旅行一向漫无计划、放荡不羁又鲁莽胡来,真的很有可能演变成回不来。

所以……

从群马回来的时候,我们压根儿没想到接下来要去东北。我们心想秋天要旅行的话,就只能南下了。说到南下,四国九州等地方当然也不列入考虑——因为那里对我们来说,也是与东北没什么两样的禁忌之地。关西也很危险,能去的只有更近的地方。

没错,我记得我们两人在归途的车中讨论下次要去神奈川附近进行探访传说之旅。

我们在长野放纵过头而被卷入杀人命案,最后还落得向富美求救的丑态,却又在群马多管闲事,前耻未雪,又出了大糗,所以多少也反省了一下。

不,至少我是反省了。老师心里头怎么想我不知道,不过那个时候,至少我是深自反省了。

所以我认真工作。

因为我觉得净是仰赖村木老人的好意,只会愈堕落愈深。

要尽可能多工作一天,靠自己的力量存下本钱,然后好好定立计划,在做得到的范围内,从容不迫地旅行——多么美好又健全的想 法啊。

如此一来,守备范围就缩小了。从资金和日程来看,也不能去得太远。像这样一考虑,神奈川是个不错的地点。老师怎么想我不知道——不过我猜他八成啥都没在想——但我一直是这么打算的。

然而——

我碰上了一宗事件,让我健全又妥贴的计划全数作废了。

结果我们仿佛受到命运牵引似的——虽然也没这么戏剧性啦——一下子打开了禁忌的门扉,转向东北,涉入了那桩如今回想仍教人心有余悸的事件。

2

那桩事件的开端,我记得一清二楚。

是接近夏季尾声的事。

我们去参观了以蒲田的电影院为会场举办的卫生展览会。

所谓卫生展览会,是警方主办、旨在启蒙公共卫生及预防犯罪的巡回展览。我记得战前是被称为卫生博览会。

究竟什么是公共卫生?

完全不是呼吁饭前洗手、饭后刷牙这类事情。我觉得卫生一般是与这类清洁的形象联结在一起的。叫人保持卫生,就是叫人保持清洁。卫生上头再加上公共两个字,唔,大概就是指卫生的环境或生活吧。然而卫生博览会却与这些事物完全无关。会场展出的,几乎全是以怀孕生产以及性病为中心的、有关传染病的展示品。

不,就算是这样,也太恶俗了。

从着床到生产的图解或性病的说明板姑且不论,各种分娩的详细图解、泡在福尔马林里的胎儿、天生畸形的人类照片等,真是教人不知该从何评论起。

我不是什么卫道之士,所以对下流的东西并不在乎,但低级到这种地步,实在教人不敢领教。

说到低级,宣称是为了预防犯罪而展示的物品,更是垃圾一堆。

江户时代的拷问及刑罚的图版。变态犯罪的详细记录。用活人偶 [84]重现的血淋淋奸杀现场、妇人在夜路遭暴徒袭击的场面的模型——我实在无法理解展示这种东西有什么意义。难道看了这些东西,民众会觉得害怕,不敢犯罪吗?还是妇孺看了会心生警愓,夜晚不敢出门?那些东西的确恐怖得教人不敢正视,但我想应该提防犯罪的孱弱妇孺是不会来看这种展览会的。

因为这类活动的重头戏在以红布隔开的最深处小房间里,未成年人和妇女是不能进去的。

在那个淫靡至极的空间里,端放着各种感染性病的男女生殖器官的精巧模型,堂而皇之得教人吃惊。

这可是警方主办的活动呢。

在公众面前赤身露体,会遭到惩罚。就连知名画家画的裸体画,公开时也会遭到刁难。在维持公共秩序这样的大帽子下,特别严厉地取缔猥亵事物的国家权力,竟然大剌剌地陈列这种东西,真教人匪夷所思。

大正末期因诈骗遭到逮捕的药店在各地的分店店头似乎也会陈列这类性病模型,但这似乎是为了煽起人们的恐惧,好推销其实无效的药品。但警察来干这事,一点益处也没有啊。

尽管如此,这类卫生展览会从明治时期开始,就巡回各地不停展出。只能说令人费解。

我觉得它的根源,应该与低俗的风俗研究——博物学在日本的发展相同吧。卫生展览会根本就是披上近代观点这一伪装的合法见世物小屋。

看的人可以用这是科学、这是近代人必须知道的常识等冠冕堂皇的理由去看。但是陈列在那里的,是远比见世物小屋更没意思、比色情杂志更直接露骨的东西。虽然是躲在冠冕堂皇的理由下,但看的人心中也在渴望这类下流低俗的事物。

我们并不是来寻求下流低俗的。

我和老师下流归下流,但并没有观看溃烂阴部模型的爱好。我想是没有。

那么我们是来做什么的……?

我们是前来观看特别展示物的。

是什么特别展示物……?

“公共卫生防范启发展览会”这几个巨大文字的广告牌底下,贴着写了这样一行文字的传单:

“灵妙/珍奇奥州枯骸(固佛)特别御开龛”

所谓枯骸,就是干枯的尸骸,也就是木乃伊。

而固佛,也如同字面所示,是凝固的尸体 [85]。所谓固佛,并不是用木头削成或石头雕成的,而是凝固形成的遗体的意思。

换句话说,这是活生生的人修行到最后木乃伊化,被当成佛像祭祀——这好像被称为入定佛或肉身像。

我以前就听说奥州有这种东西,但没想到真的有实物保存下来。

说起来,我相当怀疑人类真能靠意志力变成木乃伊吗?

同样被安置在奥州平泉中尊寺的藤原三代的木乃伊很有名,不过那是在死后加工而成的。以埃及为始,我知道的木乃伊,全都是在死后加上防腐措施做成,也就是类似标本。

可是一如往常,只要是无用之事便无所不知的老师说,这只是我蒙昧无知,奥州现在还保存着几十具木乃伊,是当地的信仰对象。

老师嘲笑地问,你连铃木牧之的《北越雪谱》都没读过吗?接着恶狠狠地唾骂了我一顿。越后国有尊叫弘智法印的知名入定佛,铃木牧之拜观之后记录下来,好像还画了素描。我也知道《北越雪谱》,但不知道里面有提到木乃伊的文章。我只读了我有兴趣的部分,并没有从头读到尾。

我这么一说,老师再次藐视我。

他说,那个知名的木乃伊,《白川风土记越后之部》和大淀三千风的《日本行脚文集》等书也有提到。不,好像连松尾芭蕉都看过。

就算是这样。

就算牧之画过、三千风看过、芭蕉拜过,我就是不知道,有什么办法。

我这么说,老师一如既往,亢奋起来,从弘法大师空海开始,一直举例到中国叫什么的和尚,再从何谓入定佛,一直说到真言宗的教义,长篇大论个没完没了,滔滔不绝到教人几乎受不了。

不是教人几乎受不了,而是真的受不了了。

俗话说,百闻不如一见,而且我连一秒钟都再也无法容忍老师那结结巴巴又不断重复跳跃的演说,便提议说如果老师这么执着,干脆一块儿去看看实物好了。

“你早说嘛。”老师说。

他一定一开始就想要去吧。那么老实这么说就好了,但他一定是不好意思主动邀约。可是因为不好意思就嘲弄我,到底是想怎样?

真是个教人气恼的臭家伙。

老师喜上眉梢,“想去直说就得了嘛,沼上。”他一定是高兴得不得了吧。那么想去的话,管你是蒲田还是龟户,自个儿一个人爱去哪就去哪,又不是三岁小孩了。

实在是个教人气恼的臭家伙。

如此这般,我们往蒲田出发了。

电影院的广告牌大大地写着展览会,但里面的字样全是“卫生博览会”。我打从小时候起,就一直认定这类活动叫做卫生博览会,所以一开始还以为是广告牌写错了,但这似乎又刺激到老师,落得不断地听他阐述展览与博览这两个词汇有什么差异与变迁的下场。

我想老师的演说至少使得五名观众放弃学习公共卫生了。

一个如小型坦克般的大叔臭着一张脸,一下子说什么展览这个词比博览更古老,一下子嚷嚷什么直到明治初期用法都和现在相反,边说边前进,我可以保证再怎么热心想要学习公共卫生的人,都会被他搞到吃不消。而怀着下流念头来访的客人,光是看到他那张肥胖的侧脸,应该就倒尽胃口了吧。

一进去会场就是防范区。

有一片长满了芒草的布景模型,中央站着一个状似害怕的妇女人偶,旁边有一个亮出刀子的胡子浓密的男子。

我觉得这些人偶做得蛮假的。

可是接下来的杀人现场的重现就做得很棒。四张半榻榻米的房间正中央铺着被褥,上面倒卧着一个和服女子。

周围摆着小木牌,上面分别写着凶手足迹或遗留品、血迹等。设定好像是现场勘验完毕后。我不晓得真正的现场勘验是不是会立这样的木牌,不过既然是警方主办的,应该不会错吧。

话说回来,人偶真是不可思议。活人的人偶看起来不像活的,尸体的人偶看起来却栩栩如生。不过尸体的人偶这说法本身就很奇怪。

接下来的展示区是生育区。

有直剖成一半的孕妇人体模型、几张显示胎儿生育过程的图片,还有双胞胎和逆位胎的子宫胎儿模型。各种报导和照片……

看来不是很有趣。

接着是防疫区。

消化器官等各种内脏的模型,不知为何画有蛆虫蜕变成苍蝇过程的图片,显示传染病感染途径的全景模型,口腔内模型,倡导牙科卫生必要性的图片,正确刷牙方式。我觉得这一区有点公共卫生的样 子了。

接着到了卫生展览会重头戏的治病区。

到了这一区,不知为何,皮肤病的模型变得异样地多。在预防梅毒的洗净器、皮癣疥虫的模型之后,是一整排梅毒的病例。

然后……

以红幕围绕的一角出现了。

在昏暗淫靡的照明中浮现的阴惨光景及悲惨的众多模型……

在这不健康的景色中,相貌健康、肥胖而油滋滋的老师一边演说个不停,一边大步经过,好似掀开荞麦面店门帘似的揭开了红幕。

里面的情状难以说明。

老师走到感染软性下疳的阴部模型前,以格外响亮的声音说道:“你懂了吗,沼上?”

“才、才不懂咧,谁懂啊?”

我根本没在听,斩钉截铁地应道。

“怎么会不懂,沼上,沼上,我叫你啊!”

“不、不要在这种地方连声大喊人家的名字啦。”

偏偏……就在溃烂的阴部正前方。

“为什么?那在哪里叫你的名字就行?”

“哪、哪里都不行!你那么大声,连外头都听到了,不是吗!”

“外面又不知道我是在什么东西前面喊你。在哪里喊都一样啦。”

老师以古怪的手势指着模型。真猥琐。

“不管那个,人家好心回答你的问题,你竟然没在听吗?”

“我问过什么吗?”

“所以说,”老师就要加重语气开始说明之际……

被我牵制住了:“没有什么所以不所以的。哦,你在那里啰里八嗦什么的我是听见了。在美术馆和百货店等既有设施举办的叫展览会,有期限而且另设会场的大规模活动叫博览会,是吧?”

“是啊。”

“那像这种在各地设施移动展示的活动应该叫展览会吧。这我懂了。懂是懂了,那我怎么会一直以为这叫博览会?不只是我一个人,我认识的人,大家都以为这叫卫生博览会。房东大叔不也这么 说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老师小声说完,指着展示物说,“这真糟 糕呢。”

虎头蛇尾。

与其含糊其词,干脆一开始就不要演说算了,这家伙老是这样。

“不管那个,重点是枯骸啊,枯骸。”

老师飞快地钻过红布帘,往更里头走去。

临时架设的台座上,摆着一只小佛龛。

门扉开启,旁边立着一块木牌。

牌上写着“奥州固佛周门海上人枯骸”。旁边的纸上以毛笔字写着类似解说的文章。我先读起那些解说。真正的木乃伊就在眼前,我却不愿意马上就去看它。不是因为不敢看,或许是接近反而舍不 得看。

此怪奇之佛非人工物——上头这么写着。

德高之修验僧为救众生,数年间行断五谷十谷之荒行,末了生入石棺,深埋入土,使自身干燥而成固佛也……

后面写着一长串这个叫周门海的僧侣生前的事迹,以及成为入定佛之后的种种神迹。不知是真是假。

我会这么写,不是因为上头描述的奇迹祥瑞太过于典型,而是结尾部分看起来太假惺惺了。

此一珍佛长年作为秘佛受人信仰,自学术见地来看,亦弥足珍贵,出于学术调查目的,特允例外携出……

——好假。

我觉得太做作了。

既然会摆在这儿展示,把它拿出来的就不是大学之类的机构吧。

学术调查这些字眼首先就很假。

再说,就算真是这样,受到信仰的对象,也不会因为具有学术意义就轻易出借吧。我觉得这非常困难。而花了千辛万苦借到的入定佛,会拿来收钱展示吗?这再怎么说都是人类的尸体,拿来膜拜也就算了,警方拿来展示,是不是有点岂有此理?

此次得以将此神圣之姿限定于此地公开——解说这么结束。

限定于此地这段话也很假。

从记录上看,出借的是山形一家叫紫云院的寺院。这当然只是推测,不过如果是为了钱而卖了这尊入定佛,那实在是天打雷劈的行 径吧。

然后——

我抬头看老师。

老师还是一样,一脸严肃地直盯着木乃伊看。我也看不出他在想什么,还是什么都没在想。

我也……跟着望过去。

是尸体。

这是我的第一印象。那是具尸体。

可能是受到舞台装置的影响,它并没有崇高的感觉,也不会看了让人心境安祥,或神圣得教人忍不住双手合十膜拜。也没有散发出背光。虽然觉得有点过意不去……不过老实说,那只是具教人发毛的、干枯的人类尸体。虽然我是觉得很稀奇、很惊讶,但一点都不觉得感激或尊贵。不,说真的,虽然很抱歉,但我这么感觉。

眼窝完全凹陷下去。

牙齿从半开的嘴巴裸露出来。

虽然看起来不痛苦,但也不平静。

它以盘腿而坐的姿势略为前倾,左手摆在胯间,右手伸向前方。

茶褐色的干燥皮肤反射着电灯泡散发出来的淫靡光芒,处处泛着饴黄色的光泽。

它穿着破破烂烂的经帷子 [86]般的衣物。

不,不是穿着,是被穿上吧……

这毫无疑问,是一具尸体,尸骸。

这就是我的感想。

“这……是尸体吧?”我说。

“当然了,”老师答道,“是尸体。”

我原本以为一定又会被挑毛病,一方面松了一口气,一方面却又觉得好似落了个空。不,我绝对不是期待刁难。

老师说:“因为是尸体,所以才有价值吧。如果是人造的,就一点都不尊贵啦。”

就算是真的尸体,我也不觉得尊贵。

“就是啊。可是上面说学术调查……”

“骗人的啦。这还用说吗?”

老师当下否定。

“去年举行过中尊寺木乃伊的调查吧?只是搭那件事的便车,写得煞有介事罢了。哪会做什么调查?我认识一个大学老师,他以前就对这类入定木乃伊极有兴趣,一直想要进行一番彻底的调查。”

他的人脉真古怪。

“可是办不到。”老师说。

“办不到?”

“当然啦,”老师加重语气说,“因为障碍太多了。就算想调查,人家也不会让你调查。哎,这类入定佛不是文化财产,就算想调查也非常困难的。”

“是指大学不承认它的价值吗?不肯资助研究费?”

“资金方面确实也有问题,调查得花上莫大的费用嘛。不过就连找到出资者都困难重重呢。不行的啦。”

“不行吗?它不被当成一门学问吗?”

“这也是问题之一,但障碍是在更根本的地方。首先就有信仰这个问题,不是吗?当地人是很严肃地信仰它的,祭祀的寺院也是。在当地,绝对不可能像这样开龛赚香油钱。这可是秘佛呢,是御本尊。而且这原本是活生生的人,也有子孙什么的。以寺院来看,这是御本尊,在子孙而言,是祖先的遗体,没有别人说让我看看让我摸摸,就轻易说好的道理吧?”

“唔,说的也是。”

“可是啊,”老师愤慨地说,“在日本进行木乃伊研究,没办法跳过入定木乃伊这一块。因为这与中尊寺的木乃伊系统完全不同啊。”

“唔,应该不同吧。”

“完全不同啊。中尊寺木乃伊是中尊寺才有的木乃伊,是特例。从制法到信仰的本质,显然都与这具入定木乃伊迥然不同。可是啊,这种入定木乃伊有很多呢。它是不是在特定的区域,形成独特的信仰文化呢?虽然还没有报告出来,不过中尊寺的木乃伊已经被调查过了,但入定木乃伊却还没有人去碰。如果中尊寺的调查有意义,入定木乃伊应该也有更胜于它的文化研究价值。说起来,这类木乃伊几乎都是个人收藏,置之不理的话,会不断损坏的。寺院的环境也绝不能说是适合保存的。再说,你看,它还被拿来像这样当成展示品呢。”

老师不停地乱摸佛龛。

“好像从大正时代就开始流出来呢。这类东西啊,听说叫做奥 州货。”

“什么?”

“奥州干货的意思。”

被当成干货呢——老师生气地说,不知为何摆出神气兮兮的模样。老师不是挺起胸膛,而是挺出肚子,缩起下巴,在他身后……

有个男子。

先前都被老师的大肚子遮住,所以我没有看见。

男子以阴沉的眼神看看入定木乃伊,又不时望向自己的手边。

好像在拿什么东西和木乃伊比对。

老师似乎察觉我发现男子的存在,往后退去。光线昏暗,看不出此人是年轻还是年老。男子身形微胖,留着娃娃头……似乎是个 青年。

老师恶狠狠地瞪了青年一眼,然后转向我,皱起眉头。从老师的行动原理来看,这个动作没有意义。我想八成是没有意义的行为。

娃娃头男子似乎注意到我们的视线,抬起头来。他生着一双丹凤眼,给人一种有气无力、浑身虚脱般的印象。可能是因为肩膀窄小,有点驼背之故。

男子讶异地盯了我们一会儿。我已经习惯这种视线了。我经常被人诧异地窥看。尤其是和老师在一起的时候,大抵都会遭人用这种眼神看待。这是没办法的事。连我自己都觉得我们很可疑。

很快地,男子张大嘴巴,“啊”了一声,接着说,“这不是小 莲吗?”

“小、小莲?”

没人会这么叫我。不,因为我非常讨厌被人这么叫,所以以前有几个人故意这么叫我,想惹我生气。

“这……是老师和小莲嘛!”

男子的语气激动,却很迟缓地转向我们。

老师皱紧了眉头,瞪住我问:“谁?”

“什么谁?我啊!”

“啊!”

此时……我想了起来。

“你、你是……珍珠吗!”

珍珠……

他是战前我们制作的同人志《迷家》的执笔成员之一——笹田富与巳。

珍珠这个绰号,意思绝对不是他貌美宛若珍珠。只是因为他的父亲是珍珠商人,所以大家都叫他珍珠商的儿子,但是这样叫太长,所以缩短成珍珠罢了。说穿了,只是个随便乱取的绰号。

珍珠——也就是笹田富与巳——应该比我年轻五六岁,所以当时才十几岁,理了个大平头,是个学生,当然也是成员当中最年轻的一个。他对河童、土龙这类——主要是未确认动物有着非常强烈的兴趣,是个古怪的小鬼。

富与巳阴阴地一笑。

“六、六年不见了呢。你过得怎样?”我说。

“也没怎样。我疏散到我爸的老家秋田那里,就要学徒出阵 [87]的时候战败了,之后就一直待在秋田,不过去年开始工作了。现在住在 这边。”

“这样啊,好怀念喔,对不对,老师?”

我因为意外与旧友重逢,笑逐颜开,望向老师,然而……

老师还是老样子,紧蹙着眉头僵在原地。

看来……他不记得了。

“这谁啊,沼上?”

“什么谁,喏,就珍珠商的儿子啊。你怎么不记得啦?是《迷家》同好的……”

“珍珠商?”

“我说你啊……”

富与巳显然大感失望。这也难怪吧。虽然被这种家伙记得也没什么好处,可是也不愿意被忘得一干二净吧。我责怪他“你怎么会不记得”,老师便生气了。

“什、什么嘛,别瞧不起我,我当然记得啊。可是珍珠商的儿子不是个孩子吗?才不是长这样的哩。他明明是个大平头啊。”

“头发会长长,人会长大啊。经过三年,婴儿也三岁了好吗?刚才不就说六年不见了,你没在听吗?”

“哦哦。”

老师表情不变,毫无抑扬顿挫地说。哦什么哦。

“别来无恙?”

什么别来无恙,受不了。

富与巳……好像也目瞪口呆。

“老师还是老样子呢。”

“人哪能一直变来变去。”老师再次嚣张起来。

“他还是一样怪呢。”富与巳征求我的同意,我大力赞同。

老师愤然不已:“什么古怪!重要的是,你到底在这种地方做什么?一个年轻人站在卫生展览会场的里间,茫然眺望木乃伊,这才是古怪到家了。你比我古怪多了!”

老师说的是事实。虽然是事实,但就算是珍珠,也没道理被站在同一个地方紧盯着同一个东西看的老师这么数落吧。

一样古怪。

不,若论古怪,老师要更古怪。

然而这个古怪到了极点的老师却不顾自己的立场,放肆地责骂起富与巳。

“说起来,你现在几岁啊?说什么长大,可是前会儿看到你还只是个毛孩子,怎么想都不可能大到哪里去啊。一个小孩子家竟然乱跑到这种地方来,小心被抓去辅导啊。”

就说他不是小孩了。

富与巳虽然比我年轻,但应该也已经二十五左右了吧。我也都有三十了。这臭家伙超爱拘泥些怪事,又斤斤计较到家,却连最基本的东西都不会计算。

富与巳露出厌恶的表情。

不过……笹田富与巳这个人应该也不是什么正经家伙。再怎么说,他才十几岁的时候就成了我们的同好,若是依着我认识的过去的珍珠那样成长,应该成了一个相当矫奇的家伙才是。

不出所料,富与巳一本正经地胡闹说:“人家六岁,人家什么都看不懂。人家迷路了,所以不会被辅导,会被安置。”

“耍什么白痴。”老师鼓起腮帮子。“说起来,用消遣的心态来看这种具有重大宗教意义的东西,实在太不检点了。这东西啊,是受人崇拜的。而且这可是遗体,应该维护这东西的人类尊严才是。这东西也是有尊严的。不能用消遣的心态拿来当成展示品。”

既然都说到这样了,怎么能“这东西”地乱叫一通?连一丝敬意都感觉不到。

富与巳懒散地应道,“你自己不也跑来看吗?”很正常的反应。

“这什么话?不要拿我跟你相提并论。我是来亲眼确认真言宗系修验道中弥勒信仰的发展证物的。再说,我是在深入考察入定佛这种极端特异的风俗——或者说神圣的遗物与民俗社会中的妖怪事象是否有所关联。出于消遣心态跑来看的是沼上啦。”

“怎、怎么会是我?”

太过分了。

哎,我的确是没想得那么深奥,就算是这样,这话也太过分了。我觉得老师自己一定也是五十步笑百步……

“我、我是……”

“不用辩解了。”

“什么辩解……”

老师趁着我哑口无言的当下说,“你在看些什么?让我看看。”说着用他的短手指从富与巳手中抢过泛黄的纸片。

“啊啊,不、不可以啊老师。那只有一张,很珍贵的……”

“哼,什么珍贵。反正一定是什么猥亵照片吧。”

的确,那似乎是一张照片。而且远远地也看得出年代十分久远。从泛黄的程度来看,大概是大正时期的东西吧。可是那若是猥亵的照片……

就等于富与巳拿着那张照片与木乃伊相互比对。而且看起来还比对得非常热衷。如果是拿猥亵照片与木乃伊相比对而乐在其中的话……富与巳也真是个变态。

“果然是照片嘛。”

老师怪笑着,望向那张照片,笑容就这样僵住了。然后他睁圆了眼镜底下的小眼睛,“沼”了一声。

常有的事。

他是在叫沼上的沼。

他把富与巳跟我的名字搞错了吗?还是一时语塞,暂时先叫我,又打消了念头?反正是这其中一样吧。我厌烦地问,“干吗?”

“不是问干吗的时候啊,沼上。喂,珍珠,你、你怎么会有这种东西?这、这张照片……”

老师把照片亮给我看。

那是……

一张干枯人类的照片。

3

我到现在依然能明确地回忆起那张照片。

那是张泛黄的老照片。褪色得厉害,颜色淡掉了,但影像清晰,没有失焦。摄影对象是个干枯的人类——不,遗体。不不不,这无庸置疑就是枯骸,与展示在卫生展览会场的木乃伊一样。富与巳说,在奥州它似乎被称为即身佛。

那是张古老的即身佛照片。

照片上看不出色彩。有些部分泛白,有些地方泛黑,是具干货般的人体。

姿势和卫生展览会的木乃伊——周门海上人——一样。同样是盘腿而坐,上身前倾。不过照片和周门海上人相反,左手伸到身前,右手摆在大腿一带。衣服也只是腰上缠着布一般的东西,此外没有任何蔽体之物。

它并没有收藏在佛龛里,也不是摆在台座上。干燥的人体搁在榻榻米的坐垫上。背后拍到疑似曼陀罗的东西的一部分。因为只有一小部分,木乃伊本身投射出来的影子又很深浓,判别不出那是什么,但可以确认到一个梵字。不过只知道是梵字,我当然不知道那个梵字代表什么。

照片上的木乃伊,比实物更近似尸骸。

也是摄影时的照明之故吧,看起来总像杀人命案现场的照片。

“这叫优门海上人。”

富与巳这么说明。

“刚才那是周门海吧?这个是优门海啊……”

我这么问,富与巳答说即身佛全都有海号。

“是来自于空海的。”老师接着说。

或许是真的,可是从老师口中说出来,听起来就像假的。

“那这东西怎么了?”

“这个啊,是下落不明的即身佛。”

如果我没听错,富与巳是这么说的。

“什、什么叫下落不明?”

“就是失踪啊。”

“我知道,你说谁失踪?”

“优门海上人。”

“这个固佛?”

“对。”

“这不是木乃伊吗?”

“是木乃伊啊。”

“这死了吧?”

“废话嘛。”

真没营养的对话。

“这个即身佛自个儿走到哪儿去了吗?”

“那简直是《二世缘》了嘛。”老师说。

老师说的是上田秋成 [88]的《春雨物语》中的一篇。

这么说来,那个故事说的也是禅定的木乃伊。我记得情节好像是从地底下挖出来的木乃伊还活着云云。

“不过故事里头没说那是木乃伊,”老师一脸严肃地说,“虽然描写那个人瘦得就像干鲑鱼一样,但没说他是木乃伊。可是又说他进行禅定,想受到后世尊崇,唔,那就是同样一回事吧。不过那篇故事是说结果那木乃伊无法斩断爱欲执着,百年之后被挖掘出来,又复活了。复活之后,曝露着那身下流肤浅的模样,别说德高望重了,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记得,被人取了个入定的定助这样的诨号,干着苦力,度过低贱的第二段人生。”

“一点都不尊贵嘛,”我说,“这荒唐的行为一点成果都没有呀。”

“佛道空虚矣——秋成对佛说是怀疑的。那……这个木乃伊活过来,走到哪儿去了,是吗?”

“不是啦。”

富与巳面露冷笑,眼神恐怖地说。

他真是比老师更不可捉摸。

“这可是即身佛呢,尊贵得很呢。又不是香菇干,不能泡水变回来的。”

“即身佛啊……”

听起来虽然陌生,但这在奥州的一部分地区,似乎是常见的 词汇。

即身佛这个称呼,似乎是来自于真言密教中即身成佛的思想。

以生身就这样臻于佛的境地——也就是带着肉体成佛的人,是这样的意思吧。

也就是活佛。

本义应该是历经严格的修行,最后活着解脱,但后来似乎解释被扩大了。特别是在出羽三山的汤殿山——真言宗系的当山派修验道,仿照开祖弘法大师空海在高野山不动之窟入定后,现在依然活着的俗信,发展为活生生地将自己的肉体木乃伊化这种特异的形态。

此外,这样的行为似乎也是想要将肉体保存到传说释迦入灭后,未来佛弥勒菩萨将现身拯救众生的五十六亿七千万年的后世。老师在卫生展览会说的弥勒云云,似乎就是在指这件事。

这一想法的根本,与投身入火的烧身往生或投身入海的补陀落渡海 [89]似乎是一样的。

简而言之,说得直截了当些,就是宗教性的自杀。

因为这是为了成为活佛而死。

我也觉得这好像彼此矛盾。

“你们到底想不想听我说话?”

富与巳瞪着我和老师,眼神凶狠。

“想听,想听。”

我请富与巳吃附近买来的糯米丸子。

我们没钱进店里。三个男人聚在毫无遮蔽的空地上,边看木乃伊的照片边吃糯米丸子的景象,哎,怪到家了。

富与巳一吃起糯米丸子就说了起来。

“这个优门海上人啊,本来祭祀在我祖母亲戚的寺院里。那里虽说是寺院,但也没有住持。住持三十年前中风死掉了。现在是过世的住持的太太,我爸的堂姐妹,一个人在守着寺院。哎,算是祈祷所。”

“太太也出家了吗?”老师问,富与巳“没有没有”地摇手。

“算是巫女吧。”

“那里是寺院吧?”

“是神佛混合。哎,分离令颁布后,名义上是寺院,但在村里发挥的机能,和过去没什么两样……而且和尚死了以后,没法办佛事,就不能说是寺院了。以寺院来说,算是已经废寺了吧。不过现在姑母有事的时候还是会帮人祈祷。那里叫优门院,人气蛮旺的喔。”富与巳狡黠地一笑。

“那里有入定木乃伊,是吗?”

“本来有。当然是当成秘佛祭祀。根据记录,优门海上人本来是秋田的佃农,名叫元藏,是乡里有名的莽汉,他后来失明,被高名的修验者所救而出家,在汤殿山潜心修行……”

“哦……”老师奇妙地歪起眉毛,“然后……入定了吗?”

“是啊,”富与巳塞了满嘴糯米丸子,“不入定怎么变成即身 佛啊?”

“那他修行了啊?明明就是个莽汉。”

“我刚才不就说他出家修行了吗?历经严格的修行后,元藏显现出灵验神迹,不久后回到乡里,为了回报年轻的时候担待他的村人,盖了间寺院,那就是现在的优门院。他接连显现奇迹,获得村中的信仰,然后发愿济度众生,闭关在汤殿山的仙人瀑布,在嘉永 [90]二年获赐海号,在土中入定——就是这么回事。”

“土中入定啊……”

“说入定,也不是说‘好,我决定入定了,把我埋起来’就行的。先要进行两千日的食木行呢。三年断五谷,接着要断十谷两年呢。断食以后,要活生生地进入石棺。”

“这在大陆也是一样的。”老师说。“中国也有崇拜木乃伊的风俗。从《续高僧传》《宋高僧传》就可以清楚地看出这一点。断谷是基本。是借由过度的减食,来去除体脂肪呢。”

“你也快断谷吧。”我和富与巳异口同声对老师说。

“什么啦?这什么话?为什么我非入定不可?”

不用入定,至少去掉体脂肪吧。或者我想应该也有人希望老师快点入定,不用去除体脂肪了。如果老师入定了,大概不会有人去把他挖出来。不用变成木乃伊,可以永远活埋。

“你直接入定就好了。”我说。

老师用鼻子哼了一声:“你真是什么都不懂呢,沼上。告诉你,僧侣原本就不吃肉,要是断谷,不就会严重缺乏蛋白质和脂肪吗?断食的话,肠子也会空掉。这是要改变体质,好更容易木乃伊化。用嘴巴说很简单,但这可是非常痛苦的修行呢。”

“唔,我想应该是很痛苦吧……”

可是人家是怀着崇高的心志,而且是主动希望这么做的,我觉得痛苦这样的形容并不恰当。

“比起那些,”富与巳说,“更麻烦的是之后的处理呢。光这样是不行的。”

富与巳说完,再次伸手拿糯米丸子。这个人真能吃。

“光这样不行?”

“后续处理好像很麻烦呢。”

“还要后续处理吗?”

不是会自然木乃伊化吗?

“要等三年,”富与巳说,“三年后挖出来。”

“中国也是等三年。”

“不用管中国啦。”我制止老师。

“怎么可以不管?在中国,是在挖出来的木乃伊上面涂漆。禅宗的六祖慧能也成了木乃伊,而且被涂上了漆。慧能的枯骸现在好像还安置在南华寺里,但因为是从衣服上浇漆,听说就变得像个人像了呢。不过一般是等完全木乃伊化之后,在皮肤上涂漆。”

听了好痒。

“日本也有涂漆的例子。”老师说。“建永时期 [91],有个人叫天竺之冠者,他把母亲尸体的内脏取出,干燥之后涂上漆,做成木乃伊赚了一笔。这事记录在《古今著闻集》里。是《后鸟羽院御世,伊豫国博奕者天竺之冠者事》。这家伙好像是赌博的头目,是个骗子,利用涂了漆的木乃伊,散播假的灵验之说,大捞一笔。”

“那是编的吧?《古今著闻集》不是虚构故事集吗?”

“是真实故事。”老师说。

“不是改编自唐天竺的故事吗?”

“不是啦,是真实故事啦。”老师愤慨极了。“因为《明月记》里也有天竺冠者被捕入狱的记录啊。天竺冠者这个人是真有其人,而且被逮捕了。也就是他有过犯罪行为吧。如果这是事实,涂漆木乃伊也是存在的。”

“那又怎样?”富与巳问。

“哦,如果这是事实,就表示中国在尸体身上涂漆保存的技术也传到了日本啊。”

“所以呢?”

“所以啦,”老师用力地说,“天竺冠者大捞了一笔,表示许多人看到了涂漆木乃伊吧?就算不是普遍的,也在某种程度上为人所知。然后呢,同一时期,还有另一个知名的木乃伊。在高野山。”

“高野山?”

是真言宗的大本山。

“对。有个叫琳贤的僧人的木乃伊——我想记录上是用全身舍利这样的形容,这也可以在《高野山往生传》《高野春秋编年辑录》等处看到,可是详细情形并不清楚。不过有尸体被祭祀似乎是事实,后鸟羽上皇也曾经御览。当时就有参拜入定佛的习俗了。”

“所以怎么样嘛?”

富与巳一脸迷惑。

确实,老师说话,有时候实在看不出究竟是不是扯远了。虽然有些部分的确还有关联,但他究竟想要说什么,或是有什么关联,他本人也不明白。

“我是说,”老师再一次加重了语气说,“那是同一个时代,而且琳贤的入定佛也并非全无可能是涂漆的啊。”

“是这样没错……可是既然都说是全身舍利,感觉应该是骨头吧?如果要说的话,是不是白骨化了?”

“我一开始也这么以为。上面写着‘坐,全身不散’嘛。所以我想是连在一起的骸骨状吗?可是啊,后鸟羽上皇御览琳贤的木乃伊,就要开口对木乃伊说话时,木乃伊的眼珠竟然掉了下来。”

“眼、眼珠?”

“眼珠。眼珠和骸骨,这样的组合不太可能吧?这应该还是普通的木乃伊吧。然后呢,听好喽,上面说‘漆涂,佛,眼珠落’呢。”

“所以这又怎样嘛?”

“我说啊,沼上,你不是跟着我研究了一年以上了吗?你也差不多该想到了吧。喏,我从去年开始研究的主题。”

“石燕吗?”

老师自从去年的山梨事件以来,就倾注心血解读鸟山石燕所著的妖怪画。

“上头不是有个叫涂佛的妖怪吗?”

“哦……”

我记得那是张从佛坛探出身子吓人般的奇妙妖怪。

这么说来,那个妖怪的眼珠子蹦出了眼眶。

“嗯,涂佛。那张图怎么都解读不出来呢。民间会不会流传着这类逸事呢?”

“然后呢?”

“不会吗?”

“这我怎么知道嘛?你说的跟这件事根本没关系嘛。”

结果他只是在想妖怪而已。

富与巳叹了一口气:“我说啊,即身佛并不是涂佛啊。汤殿山的即身佛是不涂漆的。”

“不涂漆?”

“不涂。不过好像会涂柿漆。”

好像团扇——我当下心想。这样想或许不太检点,可是没办法。虽然我不晓得为何会涂柿漆,但只论行为的话,和制作柿漆团扇是一样的。

不管怎么样,假设入定的和尚心怀高尚的意志——所以纵然那是一种自杀行为——直到入定,都没有问题。可是,在遗体上加工,这究竟该怎么说呢?如果活生生地埋入土中的行为——姑且不论它的是非——是究极的修行,那么在土中入定的阶段,修行应该就已经实现了。在这个阶段,尊贵的活佛已经完成了,不是吗?但又把它挖掘出来加工,究竟有什么意义呢?

“因为不能就这么埋着不管吧?”富与巳说,“得挖出来,确定有没有好好变成即身佛才行啊。入定的时候,会用石头盖个尸柜。”

“尸柜?”

“是个像石室一样的东西。”富与巳说明。“那里很冷嘛,条件应该比关东以南更好。可是就算是这样,日本湿气重,有时候会没干透。而且中间还会经过夏天,会吸收水分。就这样不管,是会腐 烂的。”

“唔……是吗?可是这样有什么问题吗?这和修行无关吧?就算腐烂了,崇高的心志也不会改变吧。”

“是这样没错,可是腐烂的话不就没了吗?那就不能拜啦。”

“所以别挖出来不就得了吗?”

埋着拜就好了嘛。

何苦挖出来到处炫耀呢。

“不,即身佛就是要好好地祭祀在该祭祀的地方,这样才算完成。而且有许多都是当成秘佛来祭拜,不是拿来展示炫耀的。简而言之,重点在于能不能保存到未来。将肉体保存到弥勒之世,以结果来说,也是入定的上人的愿望嘛。而且难得为了众生牺牲自我,若是没有人帮忙挖出来,腐烂掉就没有意义了啊。所以要在差不多变成木乃伊的三年后挖出来,看看情况。”

我觉得……似乎可以理解。

我望向老师。

他半张着嘴,这家伙真的在听吗?

“那,挖出来看情况,然后呢?”

我催促下文,总觉得话题没有进展。

“首先……要整理形状。”

“不是硬掉了吗?死后僵硬什么的……”

我话才刚说完,老师立刻元气十足地说:“你真是笨呢,沼上。”看来我的失言,他绝对不会放过。

“你是在说死后几天什么的,是吧?那都过了三年啦,早就不是那种状态了。变得就像青花鱼干一样了,对吧?对吧?”

富与巳没有理他,继续说下去:“哎,本来就是坐禅的姿势,应该不需要太多矫正,不过呢,遗体会因为温度和湿度伸缩,有时候也会因为痛苦而挣扎,所以要用绳子固定住……”

“好像饴糖人呢。”老师板起脸来。

“才不是那样哩。”富与巳应道。“总之,要弄到尽可能接近入定时的姿势,然后干燥。”

“干燥?”

“我刚才也说过了,要绝对避免湿气,所以要阴干。然后用烛火去烘,使其干燥。有时候视情况要用熏的。”

“熏制火腿啊。”老师说。

每一个比喻都冒渎极了。

“想要保存,这是最好的方法。用芥草熏或焚香烘。然后穿上衣服,安置在适当的场所。很麻烦吧?”

“唔……”

是……很麻烦吧。

“即身佛就是留下来的弟子和檀家像这样同心协力祭祀起来的。”

“噢噢。”

这或许是最重要的一点,即身佛是被当成共同体的象征受到祭 祀的。

修行是个人问题,但信仰就不是个人问题了。为了共同体而进行非凡修行的同乡圣者,由共同体齐心协力将之祭祀为即身佛——意义或许就在这里。

“像这样费尽千辛万苦,作为秘佛祭祀在优门院奥之院 [92]的优门海上人,后来也成为村人信仰的中心……据说特别是在祈雨方面极其灵验。过了大正中期,有个自称优门海上人师弟的孙子还是什么的和尚来访优门院。”

“师弟的孙子?这关系也太疏远了吧。”

“我也这么觉得。”富与巳说。“可是呢,乡下人很纯朴,不知道怀疑别人。”

“可是很可疑啊。”

“姑母也说她当时觉得非常可疑。可是呢,过世的姑丈这个人——哦,他相当于优门海上人的侄孙,也是上人的孙弟子。”

“好复杂呢。”老师盘起胳臂。“就不能换个简单点的关系吗?”

“怎么可以?这是事实啊。然后呢,姑丈因为自己也是僧人,说不能怀疑同是佛门子弟的对方,哎,就信了他。然后呢,那个和尚在寺里待了半个月,说他对优门海上人的灵验佩服万分……恳求姑丈把优门海上人借给他。”

“借给他?”

“借木乃伊?”我大声问。

“那种东西平常能借吗?”

“这是有例子的,沼上。”老师一脸精通内情的表情。“大正时代好像有人拿借来的即身佛四处巡回展出呢。我千叶的朋友说,以前还巡回到小学展出呢。”

“巡回展出……木乃伊?”

“对,我朋友的父亲说他亲眼看过,所以是事实。木乃伊呢,就像劳军那样巡回过来,说是特别开龛。”

什么劳军……又不是艺人。

“可是这是事实啊。”老师说。

富与巳点点头:“好像是呢。似乎有相当多的即身佛被拿了出来。刚才老师提到的奥州货好像流行一时……哎,要是江湖巡回艺人跑来说借,姑丈绝对会拒绝,但拜托要借的是个和尚,又是同门同宗,而且更是叔公、大师父优门海大师师弟的孙子嘛。借的理由又好像是想要治好自己村子的病人什么的。”

“他借出去了吗?”

“借出去了。就是这一步错了。当时好像是大正六年还是七年吧。姑丈取出秘佛,照了这张照片作为替身,拿它当代理来祭祀。因为秘佛不在的期间,还是会有信徒过来嘛。听说是以一个月为期限,把上人借给了那个和尚。”

出借即身佛。

这真的会灵验吗?

“一个月过后,姑丈收到了信。”富与巳说。

“信啊……”

“对。我也看了那封信,现在还保留着。信上写着,因为上人实在太灵验了,邻村也希望能够暂借,请务必也借给邻村寺院。”

“哪有这么刚好的事。”老师说。

“因为是骗人的嘛。”富与巳说。

“是、是骗人的吗?”

“骗人的。那家伙是个花和尚,是骗子啊。他说的那座寺院也是,调查之后,才发现老早就废寺了。那个人似乎居无定所,就此音讯全无。不管再怎么等,上人都没有回来。不久后,信徒和檀家开始抱怨了:你把我们村子的即身佛上人借给谁了?事情闹了开来。可是那个混账和尚下落不明。然后接近大正末期的时候,一个檀家去了茨城。”

“去做什么?”

“我怎么知道?大概是有什么事吧。那个人……说他在茨城看到了。看到上人。”

“原来上人去了茨城啊?”

一副上人是自个儿跑去的口气。

“那个檀家跑来向姑丈报告,说咱们村子尊贵的上人竟然被摆在见世物小屋里。姑丈听了血管都快爆炸了——据姑母说,姑丈气得几乎是怒发冲冠呢。”

“他不是剃光头了吗?”老师说。真是无聊的感想。

“所以说几乎嘛。姑丈火速赶到茨城,可是……”

“已经不在了吗?”

“不在了。”富与巳答道。

那种人总是溜得特别快。

“姑丈调查之后,发现那个展览以珍奇奥州博览会为名目,在茨城展览过三次了。有大熊的标本、大鼬的毛皮等,搜集些有的没的东西展示,最大的噱头就是固佛。那个和尚是比巡回表演师更恶劣的览会屋啊。”

“览会屋?”

“是博览会的览会吧。”老师说。“我不晓得现在还有没有,听说明治到大正时期有这样一种——唔,也算是一种江湖艺人吧,是一群相当可疑的家伙。他们带着古怪的东西巡回全国,号称博览会,在小屋举办怪奇展览。也就是博览会屋,简称览会屋。”

“这……”

怎么说,我有种古怪的心情。

拼命修行——虽然我不懂修行为何,但总之是主动饿死,所以确实是拼上了性命——然后不管怎样,总是有许多人因此受到救济。

即身佛身上背负着一种让人难以想像的时间、劳力与情感。

然而——

它却被拿来和熊以及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一起四处展览。

暴露在与它毫无关系的人们好奇的视线中。

即身佛本身是尸体,不管被怎么对待,当然都不痛不痒,但它身上背负的各种事物,究竟会变得如何?

“怎么会这样?”我问。

“就是啊。哎,姑丈追上去寻找,却找不到,气得血压飙高病倒,脑溢血死掉了。后来三十几年,这个优门海上人一直下落不明。”

“原来如此,不是木乃伊自个儿拔腿溜走啊。”

老师说道,“叽叽叽”地尖声怪笑。真白痴。

“那你刚才是……”

我一问,富与巳便答道:“所以啊,我听说有即身佛展示,心想搞不好是优门海上人。我也算是关系人嘛。所以我先前曾经来看过 一次。”

“什么,今天是第二次了?”老师生气地说。我觉得这没什么好生气的。“那种地方你竟然去了两次?”

“是啊,真不好意思哪。然后我觉得实在很像,便联络秋田,请他们寄来这张照片。干板好像在战争的时候弄丢了,不过姑丈为了寻找上人,多洗了几张,现在只剩下一张。”

所以才会热心地比对啊。

“结果不是呢,”老师说,“虽然像,可是手是反的。用不着比对,也一目了然啦。都变成木乃伊了,姿势不可能再变来变去啦。真遗 憾呢。”

“可是啊,”富与巳直盯着照片看,“很可疑呢。”

“不,没有怀疑的余地啦。”老师强硬地说。“又不是傀儡人偶,姿势变不了的啦。再说既然都在千叶、茨城那么多地方到处展览,我看览会屋手里的木乃伊其实应该不少吧。哎,木乃伊的长相每个都半斤八两,看起来像是当然的呢。”

“唔,或许吧。留在寺院、现在仍然受人祭祀的木乃伊数量或许还更少呢。不过啊……”

富与巳不是向老师,而是向我出示照片。

“从这张照片看不太出来,不过优门海上人……右小腿上有一道刀疤。”

“刀疤?”

我接过照片观察。可是看不出类似伤疤的痕迹。

“位置不太好,是在下侧。坐禅的姿势很难看出来。据说那道伤是上人还是个莽汉农民的时候,和无赖之徒互砍留下的。姑丈说那可以拿来作为识别的印记,还画了这样一张图呢。”

富与巳从胸袋取出一张折得小小的纸。好像是和纸。

“喏,这是姑丈生前靠着记忆画下的优门海上人脚上的伤疤示 意图。”

是一张毛笔画。

膝盖旁边到脚踝附近,画了一条ㄑ字型的弯曲黑线。

“这伤蛮深呢。”

“好像很深。然后呢……刚才的卫生展览会的……”

“周门海上人。”

“对,那个周门海上人的右小腿上,也有一道疑似刀疤的痕迹呢。”

“有吗?”老师斜着眼睛瞪着我问。

连看得那么专心的老师都没看出来的话,我更不可能知道了。说起来,从我站的位置,根本看不见右脚的下侧。

因为有个大肚子挡在那里。

“有啦,”富与巳拿他的丹凤眼瞪了老师一眼,“看起来和图示一模一样。这么一想,我就在意得不得了,所以才特地要亲戚寄照片过来,像这样跑来比对。但照片很晚才送到,勉强赶上展览最后一天。”

富与巳说道,不满地噘起嘴巴。

“今天是最后一天吗?”老师吃惊地问。

“你们不知道吗?今天是展出最后一天呀。我问了一下下一站会去哪里展览,工作人员却说不知道,搞不好会跑回出羽,不是吗?我没钱,去不了出羽那么远的地方。”

“可是结果并不是嘛。”老师再一次确定说。“真遗憾呢,珍珠 老弟。”

“嗯。”

富与巳莫名干脆地应道,转向我说:“可是啊,那个即身佛……有点蹊跷呢,小莲。疤痕的形状是很相似,但我仔细观察过一遍后,发现了一件事。刚才的那个即身佛啊……感觉很新。”

“很、很新?”

“像是疤痕……感觉不太对劲。”富与巳说。

4

说到我当时的心情……唔,还是蛮没意思的。

后来会发生什么事,我当然无从得知,而且这是一场一如既往的旅行,但也正因为如此,我一如既往,扫兴极了。

这里是出羽。

我们来到了出羽。

这是我们憧憬的东北之旅。

对我而言,这真是美梦成真,然而我的旅伴怎么会是这个家伙——当时我的心中充满了这种发自根本而且不可能消除的不满。

我们的目的地会从神奈川变更为出羽,理由大半还是与笹田富与巳的再会。

那场卫生展览会后,我们也和富与巳见了几次。

每次见面,他都向我们说上一堆他在战时度过的秋田生活。

结果我的心中源源不绝地涌出了那种近似乡愁的酸楚感怀。

另一方面,老师似乎也涌出了什么。虽然我完全不晓得他是肚脐涌出热茶来,还是脑袋涌出蛆虫来……

还是该去东北呀……

不知不觉间,我们开始如此认定。

真想去变成要去,很快地变成去了之后要怎样,未来的东北行已经成了既定事实。

会决定去山形,并没有太大的意义。

没有选择青森、岩手、秋田三县,只是客气而已。

到底是对谁客气,这真的就不晓得了,但我们觉得贸然跑去青森似乎很危险。要是从北端出发,结果绕遍整个东北,危险性太高了。

话虽如此,选择最近的福岛的话,回程的路线上,至多就只有栃木和埼玉而已。不是说栃木和埼玉不好,但这儿已经是关东了,不是东北。

另一方面,山形位于东北正中央。

只要我们不要太离谱,应该不可能远征到青森或秋田去。但回程上有宫城、福岛及新潟可供选择。我们可以在归途中随兴造访其中任何一地。

决定的理由非常随便,说穿了就是想要去许多地方的诱惑,与不能去那么多地方的自律相互倾轧——而这也是要照着预定回家的决心,与反正没办法照预定回家的断念的相互倾轧……

而最后找到的妥协点,就是山形。

我们绝没有踏破出羽三山或是穷究修验道之类的高尚意志。遑论主动涉入富与巳带来的事件,更是压根儿没想到。

结果,我们来到了出羽。

说是出羽,也十分广大。

置赐、最上、村山、庄内,每个地方景观都大相径庭。

正中央高高耸立着出羽三山,将出羽分割为内陆地区及日本海侧。

我提议先去酒田或鹤冈一带,绕过庄内平原后,沿着最上川,以迂回山地的路线去新庄,看过最上之乡后,循村山、天童、山形南下,再到米泽。接着再去福岛。我觉得这会是一场充实的旅行。

然而老师似乎相当不满。

那山怎么办……?

他这么说。

我说什么山?简单地说,就是难道不去汤殿山、羽黑山和月山了吗?就算问我,我也无从答起。

出羽的山十分险峻,可以想像翻山越岭绝非一件易事。再说山虽然是山,但就算山里有传说,我们也无从知晓。听我这么说,老师便冷哼一声,以瞧不起人的口气说,“你在说什么傻话啊,不是有六十里越街道吗?”那是一条联结庄内与山形的越山道。

“那儿可是圣地啊,圣地。”

老师接着这么说。

的确,那里是圣地。出羽三山——有时候也包括鸟海山——从平安时代开始,就被视为神圣之地,一直是民众虔诚信仰的对象,也是山岳佛教的北方据点。那里在日本也是首屈一指的灵场。

可是我们又不是要去修行。

只是去看珍奇的东西,听珍奇的传说罢了。我们可是妖怪痴。何苦去翻山越岭?

可是老师怎么都不肯接受。大概是看到真正的木乃伊,受到了刺激吧。富与巳的话也起了效果。

他整个脑袋全是即身佛了。

话说回来,那些地方光是要爬上去就不得了了,而我们只是妖怪痴,并非登山家。那真的是我们这些俗人去得了的地方吗?完全没有保证。不是都说未经沐浴洁斋,就没办法穿过结界吗?

我试着说服他。

老师不满了一阵子,开始说至少要去优门海上人修行的仙人瀑布看看吧。

这也算是偶然或是有缘啊,他说。

或许是吧——我这样的想法,就是错误的开端。

仙人瀑布是汤殿山的修行场。那里似乎也被视为出羽三山的总奥之院。奇岩怪石覆盖瀑布,还有矿泉喷出,是个绝奇的圣域。

大井瀑布的登拜口好像还有七不可思议呢——老师说。

大日寺有你喜欢的呻吟石哦——老师如此怂恿我。

然后……

我被说动了。

我对石头和温泉一点抵抗力也没有。

可是,把山也算进去的话,路线就得大幅变更了。

通往出羽三山的登拜口,俗称八方七口,所以似乎共有七处。

从地图上来看,其中日本海侧,庄内有手向口、七五三挂口、大网口三处,内陆侧村山一带有本道寺口、岩根泽口、大井泽口三处登拜口。剩下的一个我就不知道了。

参拜出羽三山的路线,从为数不多的纪行文来看,似乎多是从羽黑山巡至月山,再到汤殿山这样的走法。是因为奥之院位于汤殿山之故吗?

如果要依这样的路线走,就得从日本海侧上山,从内陆侧下山。因为相当于羽黑山门前的登拜口,是位于庄内的手向口。

如果要把山排进行程的话,首先把最上一带当作起点,移动到庄内,然后登山,再下到村山,最后去置赐。

这样的话,确实可以细细地绕遍整个山形……可是不管怎么想,我们都没有这样的财力。

太花时间了。

再说,羽黑山和汤殿山之间,好像有道看不见的鸿沟。

据老师说,肩负出羽三山信仰的宗派,似乎可以大分为羽黑山系和汤殿山系这两大势力。当然两边都是修验道,但听说有微妙的 不同。

修验道的成立与密教密切相关。

也因为如此,江户时期幕府在推行寺院本末制整备政策的时候,修验道被强制分到天台宗系的本山派或真言宗系的当山派中的任何 一边。

不过只有两个例外,九州岛的英彦山和出羽的羽黑山被承认为独立派系。

可是……不久后,管理七个登拜口的寺院分裂成天台与真言两派,结果羽黑山成了天台宗系,汤殿山成了真言宗系。这两大势力也未能免俗,彼此之间好像并不和睦。

两者纷争的历史似乎十分古老了。

天台宗认为出羽三山的开山祖师是能除太子——崇峻天皇之子,也叫蜂子皇子,但真言宗说汤殿山的开山祖师是空海。究竟怎样没人知道,但两者说法不同就是了。除了这些差异外,为了争夺奥之院的仙人瀑布一带的祭祀权,似乎也爆发了炽烈的对立。

奥之院属于哪边……?

这场自宽永时代揭开序幕的神圣之争,最后似乎以圣域为两方所共有——亦即不属于任何一方落幕。不过时代过去,到了现在,状况又变得不同了。

听说现在握有祭祀权的不是寺院,而是位于手向的出羽三山 神社。

受到明治的神佛分离令波及,许多寺院似乎都改宗为神道系了。

为了存续,这也是情非得已吧。没有改宗而留下来的寺院,失去了祭祀奥之院的权力……变成这么回事了吗?

即使如此,出羽三山信仰的本质并没有改变。各寺社一样拥有许多自古以来的信徒。

换言之,状况变得相当复杂。

不仅如此,真言宗系修验道作为据点的汤殿山,好像长期以来都被当成秘密地点。

不晓得是否因为如此,不管是老师提到的大淀三千风还是松尾芭蕉,虽然都描述了羽黑山及月山,但对于汤殿山,就像秘密一样,几乎是只字未提。

听说芭蕉是从羽黑山上山,参拜了汤殿山的奥之院后,再返回羽黑山下山的。松尾芭蕉这个人好像与天台宗的大寺院——上野的宽永寺有关系,因为这个缘故,他没办法从真言系的寺院管理的登拜口下山吗?

虽然只是猜想罢了。

简而言之,汤殿山不太为人所知。

例如即身佛好像也不是羽黑山系,而是从汤殿山系的信仰中诞生的,不过即身佛的存在某种程度上为世人所知,似乎也是明治以后的事了。至于我,甚至还怀疑它的真实性,别说是解明实态了,它根本没被当成研究对象。

一切都原封未动。

即使看地图,也看不出个端倪,但汤殿山和羽黑山的寺院地界似乎有道相当深的鸿沟。我觉得我没那个力气翻越那条沟。

所以如果无论怎样都要去汤殿山的奥之院的话,我觉得只能从内陆侧三个登拜口的其中之一登上汤殿山,再从内陆侧的随便一个登拜口下来。

月山和羽黑山就不去了。我觉得这样比较妥当。可是这么一来,庄内平野之旅就不得不省略了,顺带最上一区也得省略。

这是上山的代价。

老师主张,就算不去月山或羽黑山,也要翻山。的确,如果翻山的话,就可以去庄内了。可是山中的行程是未知数。万一在途中用光资金,不晓得会落得什么样的处境。就算能翻山,翻山之后会变得如何,也没有任何保证。

参拜羽黑山和月山,还有庄内及最上的传说之旅应该放弃。

如果要配合老师的期望、我的嗜好以及预算和日程,我觉得这是最妥当的走法。

结果……细细推敲之后,我们决定走访山形、寒河江一带之后,从本道寺口爬上汤殿山,从大井泽口下山,然后再去米泽。关于山中的路途,我很怀疑,真能顺利走完纸上拟定的行程吗?但我觉得现实应该也差不了多远吧。

然后——

我们到了山形后,先是头也不回地直达上山温泉——别名鹤胫之汤——首先泡了温泉。

接着去了蛙不泣之池和源义经休息过的石头、藏身过的石头等地。

然后参观了据说有亡者灵魂沉在里面,每四年会拉一个人下水的死之沼,回到山形,游览传说西行法师和小野小町都来参拜过的歌悬稻荷、专称寺的夜泣力士的束柱等。传说雕在柱上的力士每晚都会溜出柱子找人相扑,寺方不得已,只好用钉子把他钉住,结果力士每晚哭泣,十分奇妙。

不出所料,柱子据传是左甚五郎所雕。

到这里都跟平常一样,十分顺利。哎,一开始总是顺利的。我们去了鹤冢、乞雨山王神社,随着愈来愈接近寒河江,我们两人也一如既往,相互之间的气氛愈来愈险恶。

每件事都教人火大。仔细想想,我们说的话都没什么,但不管听到什么,都教人莫名气恼。

老师说冷,我就觉得又不是我害的。我说累,就被老师说又不是他害的。然后我们就想:不不不,明明就是你害的。

真扫兴。不,旅行本身很好玩。

我们看过种在据传是达磨大师结庐之处的达磨樱后,在达磨寺看了传说会眨眼睛的眨眼达磨挂轴,前往寒河江八幡宫。接下来预定要去有七不可思议的慈恩寺。那是一座据说有天狗岩还是天狗相扑场的古刹。

然后……

原本预定是沿着寒河江川前往本道寺,然而老师却说他想沿着最上川北上。

没错,那里的确也有许多好玩的地点。像是与次郎稻荷或井手的七大不可思议,我也想去看看。

可是掂掂荷包的重量,还是教人犹豫。

不,应该要犹豫才对。再说,寒河江川沿岸也有很多有趣的地点,从那里登上汤殿山,是这次已经决定好的事,所以我想这没有什么好考虑的。

可是老师不肯退让。

他说他怎么都想亲眼看看井手的七大不可思议。

这我明白,但山怎么办?

说起来,最先说山怎么办的可是老师。我就是听从了他的意见,才把起点改到村山盆地的。难道他忘记了吗?

那场激烈的争论算什么?

不久后,老师竟开始说山从哪里登都行。只要从大井泽口下山就行了,从哪里上山都一样。

太乱来了。

哪有可能随便一个地方就可以上山?

难道要叫我们从没路的地方爬上山,踏破无人之境吗?

要是痴肥的运动不足男和不健康的平头男都可以轻易登上的山,山伏会在那里修行吗?这种说法岂不是对天下第一灵峰太失礼了?

的确,要是就这样走下去,是可以抵达其他登拜口的吧。可是最上的登拜口现在似乎已经失去机能,连地点在哪都不太清楚,那么就得去庄内才有登拜口了。

不能那样吧?

这样就比研究到最后,判断不可能而作废的路线绕得更远了。先前不是就已经判断出总之绕遍山形县全区的大旅行是不可能的了吗?钱不可能够用的。

所以才决定上山的话,就要放弃庄内最上了啊。

就我来说,比起深山,我更想以村里为中心旅游,所以可是含泪割舍的呢。

硬要入山的是谁?

哎,如果放弃上山的话,或许有法子可想。效率多少会差一些,但从新庄一带到米泽,只要搭火车什么的回去就行了。那样的话,或许行得通。或者不要太深入北方,早点折返,前往本道寺口,这也是个法子。

可是老师那个时候已经陷入意气用事的状态了。

虽然我也是。

山是一定要登的!老师怒吼。

你不晓得高山彦九郎吗!老师说。

高山彦九郎与林子平、蒲生君平共称宽政 [93]三奇人。他对朱子学、国学造诣极深,也曾旅行全国。据说彦九郎曾经走过从米泽到山形,经汤殿山穿过大馆的旅行路线。

老师的歪理好像是,宽政时代的人都办得到,我们怎么可能办不到。哎,话是这样说没错,但并非任何事都是说做就做得到的。

我不高兴地这么回答,被顶嘴说,“不走走看怎么晓得。”

话是没错。

或许没问题。

但也有可能出问题。

明明就那样好好地讨论过,说这次绝对不要再冒险了、不要再干出那种恳求村木老人才能死里逃生的事了,老师却忘个一干二净了。

就是疏忽了这一点,才差点送命或是差点被捕,已经不是一次两次的事了。或者说,每次都是如此,不是吗?

一点都没有学到教训。

我们决裂了。

我们哪里都去不了,脚步在这里停下了。

不久后,太阳西下,异境的景色转为黄昏。我们逼不得已,只能彼此默不吭声地寻找旅馆。宝贵的时间大把浪费掉了。

所以……我才觉得扫兴极了。

“怎么办啦?”

沉默了快一个小时后,我迫不得已开口。

“什么怎么办?”老师应道。

“还有什么?住的地方啊。”

“快决定啊。”

“你那是什么话?怄什么气嘛,就算那样闷声不响、拖拖拉拉地走,也哪里都走不到啊。”

“闷声不响的不是你吗?”老师停步,“我说沼上你啊,每次碰上不顺心的事,马上就那样生气。你那种态度真的让人很不舒服呢。有空在那里争辩些有的没的,都够绕上两三个地方了。动不动就喊没时间没钱,有空在那里抱怨那些,快点前进不就得了?那才是浪费啊。”

“你才没资格说我。”

我只能这么答。

老师说的每一句都对,我觉得他的主张是正确的,可是他完全没有反省自己。老师把自己装进箱子捆包起来加封放进行囊塞进最上面的架子最深处,装作没看见。

“什么嘛。”老师说。“算了,跟你说也没用。就住这儿吧。”

老师用短短的手指指着自己旁边。

停步的地方好像正巧是旅店。老师的脸旁边,就垂挂着一面写着“客栈”的木制广告牌。

好像是一家老旧的行商客栈。看起来很脏,价钱也很便宜吧。我已经厌倦了一切,也不回话,比老师先一步钻过门帘。

一个臭着脸的老爷子出来,只说了句,“我们只有不附餐的大 通铺。”

“随便啦。”我答道。

我真的很不高兴。

5

我一生都忘不了进入那个房间时不可思议的印象。

廉价旅馆非常拥挤。

不,与其说我们进入的廉价旅馆——广告牌是写客栈,但说白了就是廉价野店——生意好,不如说是其他正经旅舍都客满了吧。

我不晓得是碰上参拜客很多的时期,还是观光季节,或是有其他理由。城镇本身感觉人并不多,而且这里也不是会有游客来游山玩水的地方。

我打开臭脸老爷子指示的房间纸门一看,约十张榻榻米大的阴暗房间,已经有两个人在里面了。

不,正确地说,房中的两人之一,是来拜访住宿客的访客,不过我当然不可能知道。我一开门……

心里头吓了一大跳。

挂着电灯泡的房间里面空无一物,只有两个男人相对而坐。

一个是老人。看起来像个行脚商。没什么根据,只是印象。可能是摆在老人背后的紫红色大包袱给我这种印象。老人的脸细纹纵横,满是斑点,晒得黝黑,使得理短的白发更显得醒目。

另一个人……是黑的。

不,男子只是穿着黑色系的衣服,但他的周围很阴暗,好似只有那里亮度减弱了一般。男子背对我们,纸门一开,立刻机敏地回过 头来。

那是个身形削瘦、面相凶恶的男子。

不晓得是穿着和服之故,还是房间灯光使然,男子的风貌就像个肺病病人,不健康极了。眉间的皱纹和垂落在额头上的几丝刘海,更加深了这种病态的印象。那与其说是眼神凌厉,更接近阴险。

——好可怕。

我这么感觉,这个人教人害怕。

老人的表情看似困窘,又像悲伤。

老人看到我,视线游移了一下,接着转向又黑又瘦的男子说:“我想……果然还是神隐吧。”

“神隐!”

背后传来大叫。

是我不怎么想听到的熟悉声音——旅伴的声音。这个老师不管处在什么样的状况下,都只会对某类词汇敏感地反应。

“你、你刚才说神隐,对吧?发生神隐了吗?”

老师推开我,把大脸探进房间里。削瘦男子露骨地摆出令人害怕的表情。

“你是……同房的旅客吗?”

削瘦男子以沉稳至极的声音,对慌得离谱的肥胖男子说。

“那种事不重要!”

肥胖男子——老师这么答道。我觉得这问题很重要。

“我啊,在东京研究妖怪,叫多多良胜五郎。是很多的多多,加上优良的良。然后是获胜的胜和数字的五郎。”

说明字怎么写干吗?

“神隐这种现象,与我的研究对象——妖怪现象有密切关联。在民俗社会中对于失踪者的解释,就是这类怪异……”

“真有意思呢。”男子以极清晰的嗓音说。

老师的话顿时中断了。竟然能够打断暴冲的老师,这个人真不 得了。

“神隐这个词汇正如你所说,在民俗社会中的主要机能是对于神秘失踪事件的一种说明体系。可是并非所有的失踪事件都被称为神隐。共同体究竟将什么样的事例称为神隐,又有哪些事例不会被这么称呼,两者之间的区别究竟如何界定,这个问题非常耐人寻味。此外,被视为神隐的情况,认定的原因,也依地区和状况不同。拐带的神明是天狗还是别的?我认为这部分的总括性调查会非常有意义。不过刚才提到的神隐这个词汇,不是作为民俗语汇来使用,只是这位先生一时想不到可以代用的词汇,才选用了神隐这个词罢了。”

“啊……”

我不禁叹息。

——这个人是何方神圣?

“这位先生只是想要表达这是一桩原因和理由都难以理解、状况和过程亦难以掌握的神秘失踪事件。因为找不到适当的词汇,便挑选了神隐来形容。很遗憾,并没有发生有人被天狗带走,或是被隐座头捉走这类事件。”

“隐、隐座头!”

老师的后脑勺在痉挛。

一定是陌生男子说出和妖怪有关的名词,让他兴奋起来了。

“隐、隐座头……”老师重复。

男子扬起单眉,略略眯起了眼睛:“所以我说这与隐座头并没有关系,多多良先生。”

“这、这样啊……难、难道你、你对妖怪、哎、沼……”

又在“沼”了。

妖怪爱好者有独特的气味。就算对话中只出现一丁半点具有妖怪味道的词,我们这种妖怪痴也会敏感地反应。这名男子虽然看似难以亲近,但他的话里充满了妖怪味。

“恕我冒昧……”

我上身前倾,像要窥望情况。

“我们是旧书贩卖业者。”男子答道。

“是、是旧书商吗?”

“没错。我的店在东京,这位先生则是在青森经营旧书店。其实这一带有个藏书家在大前年行踪不明,两年以上都没有现身,他的家人想要将他庞大的藏书处理掉,所以我们才会前来。”

“哦……”

“然而我听这位先生说明状况……啊,不,这不是该对旅行中的人说的事呢。”

男子迅速地站了起来。

“陆奥书房先生,我们就别在这儿谈了。看来还得说上许久,可能会吵到这两位,我们换个地点吧。我看看……要不要移到我住宿的旅馆去?那里的住宿费就由我负担吧。这里反正明天就要退房了吧。”

老人说:“去你那儿是无妨,可是住宿费……”

“别客气,这次就算扣掉旅费也能赚上不少。这一趟真不算白跑了。而且也得谢谢你的介绍……”

老人说道“这样啊”,站了起来,扛起庞大的行囊。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这样才好。”

男子披上挂在墙上的黑色和服外套,接着望向我和老师:“打 扰了。”

“打、打扰的是我们……”

我忍不住低头行礼。老师愤然不已。为什么我得替他道歉才行?或者说,为什么这个人不低头?

男子面对老师这无礼至极的态度,却似乎并不放在心上,殷勤有礼地说:“啊……看两位似乎长途旅行十分疲惫,进了旅舍,却被迫站在走廊上,真是抱歉。这儿从现在开始不再是通铺了,请两位不必客气,慢慢休息。”

“好。”

老师呆呆地说。人家都说成这样了,“好”是哪门子反应?

一阵停顿。

里头的人出不去。

老师的大肚子和大背包挡住路了。

我推开老师,进入室内,再把老师的巨躯拖进里面。接着我缩起脑袋望向先来的客人们。

“不好意思啊。”老人小声说,出了走廊。我目送着老人背上的巨大行囊,不知不觉间黑色男子已经移动到走廊了。真像个幽灵。

我还在茫然自失的时候,男子扶住纸门说:“最近世道不太平静,请两位路上千万小心……”

纸门无声无息地关上了。

我望着那沾满污渍的肮脏纸门……

“你在干吗啊?快点坐下啊,看得人毛毛躁躁的。”

是骂声。回头一看,老师已经舒舒服服地坐下来休息了。真不知道是迟钝还是迅速。

“他们自个儿离开了,这不是很好吗?有人在会拘束嘛。”

老师说着,从挂在脖子的袋子里取出相机。

就我来说,两个人独处感觉更尴尬,但老师和刚才那个奇妙的男子交谈后,似乎把我们之间先前险恶的气氛给忘光了。

——哎,算了。

我坐下来除下旅装,解开绑在肚子上的钱兜带。这钱兜带里装了两人份的全部旅费,非常重要。

“刚才那人,”我把钱兜带搁到行李上,“……是什么人呢?”

“人家不是已经说了是旧书商吗?”

“不,是这样没错,可是他异样地……”

我没办法确切地表达。

就算说“有妖味”,老师也不晓得听不听得懂。

“他好像很熟悉民俗学方面的事呢。”老师说得很简单。唔,这样说也太直接了吧。

“老师是不是想和他再多聊聊?”

“可是他看起来有点恐怖,很难亲近的样子。”

老师边清洁相机边说,“叽叽叽”地怪笑。他的感想真是不清 不楚。

“不过……他说了神隐什么的吧?”

“不平静呢。”

“这一带说到神隐,果然还是天狗吗?”

“我觉得一提到山岳宗教就想到山伏、天狗,也太不经思考了。所以想请教一下他这方面的事,可是他们也不是当地人嘛。那么问了也是白问。”

“既然他们会住旅馆,当然不是当地人啦。”

我总觉得……这真是好没意义的对话。

结果我们沉默下去了。也没必要勉强交谈。而且肚子也饿了。我们没吃晚饭。这沉闷持续了三十分钟吧。

纸门突然打开了。

入口站着一个中年男子,头上绑着天竺木棉的修行者头巾,一身白色装束。

男子缩起脖子微微低头,说了声:“晚安。真是抱歉,听说这儿是通铺……”

“哦……”

那个老爷子,才刚走了一个人,好像又接了个通铺客人。男子迅速解下头巾,露出底下的秃头,深深向我们行礼。

“我可以进去吗?”

“啊,那当然、呃……”

我不知为何直起身子,说着“请进请进”。连自己都觉得这德行也太谄媚了。

至于老师,他什么也没说,大摇大摆地坐着。他可能没有恶意,但我总觉得这样给人感觉不太好。

新来的客人说着“不好意思”,走到房间角落,将手中的行囊摆到墙边后,跪坐着转过身子,自我介绍说,“我叫浅野六次”,向我们低头行礼。

我也端正坐姿,说:“我姓沼上。啊,这个是……”

老师微微缩起下巴,“我叫多多良。”

浅野说着,“今晚还请多多担待。”再一次低头行礼。我嘴里说着“我们才是”,心里觉得有点吃不消。不是受不了对方毕恭毕敬的招呼,而是受不了自己像个小丑般巴结奉承。唔,毫无反应的老师也让我有点受不了啦。浅野一脸和善地问我们,“两位是一道旅行吗?”真讨厌的问题。我不想老实回答。

我暧昧地回话:“唔,差不多。”

“我是做生意的。”

“我们是游山玩水。”我说。但老师同时回答“是研究调查”。两人的话叠在一块儿,没办法听清楚吧。不出所料,浅野回以“这样啊”,做出微妙的反应。

我遮掩过去说:“不,我们是在参观名胜古迹。”

“旅游啊?真是教人羡慕。”

“是趟贫穷旅行,没什么好说的。顶多只是泡泡温泉,看看神社佛阁罢了……”

虽然也不是撒谎,但我模糊语尾带过。

“温泉很棒呢。”浅野说。“我现在住在越后,但原本是这附近出生的。是汤殿出生的人,所以喜欢泡汤呢。”

“汤殿……汤殿山这个名字,果然和温泉有关系吗?”

“是啊。奥之院有个叫做御宝前的巨石御神体,像这样约有五间 [94]大小。听说那颗巨石会流汗似的冒出热水来,所以才叫做汤 殿呢。”

“奥之院……”老师用鼻子喷出气来,“那、那是仙人瀑布吗?”

“是的,”浅野答道,“出羽御山的御神体就是那块石子。”

“石子!”

老师的腹部震动。

“温泉!”

“你那是什么反应?”

“这什么话,沼上,仙人泽有石头也有温泉呢!石头和温泉,不是完全符合你的兴趣吗?多棒啊。决定要去,真是做对了。”

的确,说要去的是老师,但变得差点不能去,也是老师害的。

“两位要参拜御山吗?”浅野吃惊地说。

“嗯,我想三山全部都去可能太勉强……不过只有汤殿山一定要去,或者说,奥之院的……”

“两位要去御宝前吗?”浅野再次吃惊地说。

“不、不行吗?”

“也不是不行啦……”

“怎样?路太险吗?”老师探出身体。

“说险也险,不过呢,这一带的男人一到十五岁,每个人都得 上山。”

“每个人?有这样的习俗吗?”

“我是不懂什么‘窸窣’,不过以前只要成人元服,全都要上山。现在大家也会上去参拜吧。庄内那里也是。在庄内那里啊,甚至还说没拜过羽黑的人不可以嫁娶呢。”

“那,男女老幼全都上过山了!”

“我是不懂什么‘难你老油’,可是庄内那里,女孩子也会上山。这一带是只有男人啦。也有些地方规定女孩子只可以去志津。汤殿山和月山是女人禁制嘛。”

“女……”老师本来想说什么,又打消了念头。

“一到十五,家里的屋顶就会摆上叫梵天的,像这样的御币束 [95]。那是为了祭拜祖先呢。然后一星期前就沐浴戒斋,不吃腥,忌辣味,然后参拜镇守神什么的,再进行水垢离 [96]……”

“水垢离……得这么严格地沐浴斋戒才能上山吗?”

“那儿是净土啊。”浅野说。“家人上山参拜的时候,待在家里的人也必须斋戒。就连钱都不可以带上山呢。”

“钱!”

“参拜的人连香油钱都要洗干净,要用盐清呢。此外的钱都被视为不净,不能带上山。”

“这、这与芭蕉同行的弟子曾良写下的文章,自此携入奥之金银钱不持归,落者不得取云云吻合呢。”

“是啊,”浅野仰起身子,“因为钱不可以带上山,所以我也听说钱会直接扔在途中。说什么参道的路边掉了一堆道者扔掉的钱。”

“掉了一堆钱!”老师再次探出身子,“掉了一堆钱呢,沼上!”

“知道啦。话说回来,浅野先生,你说的道者,是指修行的人,修验者吗?”

“不是,是参拜的人。哦,我也是道者。这是道者装束。”

“那……”

老师说到这里,望向我,说了声“沼”。

我不理他,问道:“如果不在一星期前就沐浴斋戒,并穿上那样一身打扮……呃,就不能上山吗?”

那样就没办法了。

“虽然也不是不行啦……”浅野答道,思忖了半晌,“可是因为大家都是这么办的嘛。不能说去就去,毕竟是参拜嘛。”

是参拜没错。

我望向老师,“不行啦。”

“上不了山嘛。”

“没那回事。借个装束,斋戒一下就行了。”

“什么斋戒……”

“两位真的打算上山登拜吗?”浅野寻求确定似的问。

“这怎样了吗?”老师学浅野的乡下腔说。

“你学人家干吗……难道不行吗?”

“也不是不行……这个嘛,若是祈愿,请人家代参怎么样?彼岸啊正月等等的,很多人上山参拜,但也有没办法上山的情况,所以这一带的村子就成立了叫做讲的制度,由村子代表上山参拜……只要拜托他们,他们可以代客祈愿。”

“代为祈愿啊……那……”

我斜眼瞧去,老师不停地左右摇晃脸颊上的肉。他是在说这样就没有意义了。

“我们又不是要去祈愿。若是不亲身走一趟,亲眼瞧一瞧,就没有意义了。”

“那当然啦。所以……”

“我们斋戒吧,沼上。”

“唔唔……”

怎么办才好?

“我们哪做得来?我们可是旅人。”

“就算在旅途中,也可以斋戒啊。又没规定说旅人一定得是腥腥臭臭的。既然是斋戒,就是少吃东西,没有大吃大喝的斋戒嘛,反而是不能奢侈了呢,那么就不会花上多少钱啦。反而省更多呢。”老师劲头十足地说。“剩下来只要保持清洁就行了嘛。”

“虽然你这么说,但住宿费怎么办啊?斋戒期间要住在哪里?就连这么便宜的地方,住上一星期的话,荷包也会大伤的。”

“伤是会伤啦。”

“你少说得那么轻松。这种情况,是只有钱不断减少。斋戒不就像闭关吗?这段期间哪儿都去不了呢。”

我指着钱兜带说。

“你看看,这是我们花了半年才存到的宝贝呢,有效利用它吧。接下来我们还预定去许多地方呢。难道那些全都要放弃吗?要放弃那些地方,待在这儿洁身沐浴吗?”

“不是闭关啦,是斋戒。这段期间,以登拜口为据点,绕遍附近所有的神社佛阁就好啦。不……也不用跑得那么勤吧。”

“两位没钱住宿吗?”浅野问。

“不,现在是有。”我再次出示钱兜带。“哎,我们是两人一起旅行,身上带的钱只要不奢侈,可以撑上一个月。不过从这几天花用的状况来看,实在没办法在同一个地方待上一星期到十天。考虑到今后的预定,我才会说最好还是快点前进。”

“哦。”浅野张着嘴,点了几次头。“哎,这一带每个地方参拜者都很多,其中也有一些地方可以免费让人住宿。”

“免费!”老师从鼻孔喷出气来。

“那些地方不收钱。是寺院嘛。要是没地方住,是有几处地方可以投靠。”

“可以住在寺院里吗?是宿坊 [97]吗?”

“噢,寺院的宿坊的话,多少得花点钱。嗯……也要看地方,哎,该说是寺院还是别的吗?总之有那样的地方。”

“去了就可以让我们住的地方,是吗?”

“嗯,不少地方都被无家可归的流浪汉或被赶出当地的无赖之徒赖着不走,可能不能说是什么好地方,但本来是为了方便修行者而开设的,我想也不是太糟糕。去的话,会给饭吃,借被子睡。”

“太好了,”老师说,“真是太棒了。我们就去那里白住斋戒,然后上山吧。旅费有限,但时间无限,束缚我们的只有金钱。对吧,沼上?”

“无论如何……都要上山吗?”

“难道不上山吗?”

“不,呃……”

怎么样呢?这样就上得了山吗?

“那当然不成啦。”浅野说。

“为什么?”老师歪起眉毛。

“很危险嘛。”浅野答道。

“危险?”

“哦,当地人姑且不论,只有两位太危险了。出羽的山非常险峻,原本就是个难行之处,天气又变化莫测。冬天当然没办法,现在这时期也是,一吹起风来,连树木都会被连根刮起呢,就连对熟悉山里的人来说也很危险。万一被刮进谷底就完了。圣山一狂暴起来,会要了门外汉的命的。”

“你看,”我瞪着老师,“不行的啦,不行。”

“不行吗?”

“不行。老师还说什么山从哪里爬都成。要是从哪里爬都成,就不会有什么登山口啦。山伏修行的山,哪是大外行随随便便就上得 了的?”

“不不不,”浅野一只手举到脸前,膜拜似的左右摇晃,“不是这样的。”

“不是这样……不是哪样?”

“就是说,”浅野以风趣的口吻说道,“要上山参拜的话,肮脏的身子当然不成。这只能住在登拜口的寺院宿坊之类的地方,净身斋戒了。可是不是当地寺社信徒的人,也用不着仿效这样的当地习俗。还有,山上的确是危险,但连十五岁的孩童都有法子登,所以也不是没办法上山。登拜口附近有几座行人寺,那里有人负责向导。”

“有、有人可以为我们做向导吗?”老师激动地说。“寺院会帮我们介绍山岳观光向导之类的人吗?”

“不不不,”浅野再次挥手,“没那么时髦的玩意儿。那里有的是行人。”

“行人?”

“哦,那也叫御行。喏,哎,该怎么说?是在寺院修行,可是不是和尚的人。”

“半俗半僧,是吗?”

“是这样说的吗?”浅野暧昧地回话,“对我们这种道者来说,是为我们在山上带路的修行者,但他们不是正式的和尚。登拜口的寺院有住持,这是正式的和尚。行人和这些人不同。可是行人在山上修行,修行之后会开寺院,也会为人加持祈祷。这附近的檀那场,也有许多那样的行人寺。”

“哦……”我察觉了,“你刚才提到的可以免费住宿的地方……”

浅野方才说的“该说是寺院还是别的吗”,是不是就是指那种半俗半僧的修行者开的寺院?

“就是那类行人寺吗?”

“唔,是啊。”浅野说着,搔了搔秃头。“行人寺也有很多种,现在也没什么区别了,很多地方和一般寺院没什么两样,也有些地方是不给人住的。我知道的地方叫紫云院,离檀那场和登拜口都有段距离,孤零零的。不过那儿的庵主非常好心,不管是身无分文的人还是乞丐,都一视同仁地收留。”

“就算不是去修行或参拜,也愿意收留吗?”

“没那回事。哦,行人寺本来是行人修行的据点,所以有些地方也会为人加持或占卜,也有的地方还祭祀着即身佛。”

“即、即身佛!”

“你知道即身佛?”浅野意外地问。

“当然知道了。”老师又兴奋起来。

“所谓即身佛啊,也叫一世行人,是历经严格修行的行人才能变成的。”

“不是……僧人吗?”

“要说是和尚也算和尚啦。”

是半俗半僧。

“他们长期闭关在奥之院修行,然后成佛嘛,比和尚更了不起。”

因为是佛嘛——浅野笑道。

“那些行人当中,也有一些会为人在山上带路。”

“那些行人……会带人上山?”

“当然要带路费。”浅野说。

“带路费啊……”

老师说,接着把嘴巴挤成“沼”的形状看我。

“沼……”

“知道了啦。你想神气地说什么明明去得了,是吧?呃,浅野先生,雇用行人——说雇用好像很奇怪呢——请行人带路的话,带路费会很贵吗?”

“不,是随喜。行人带路也不是为了赚钱。那是修行嘛。或许是有行情价,但我是当地人,离开故乡后,又一直是独个儿参拜,不晓得现在的行情。”

“给多少都行啦,”老师说,“只要上了汤殿山,接下来就只剩回程啦。现在上山是第一要务,其他的就放弃吧,沼上。只要留下回程的火车钱就行啦。”

刚才还在说最上和庄内也要去的到底是哪只胖狸猫?说得这么 简单。

“那样不好吧,都来到这里了。”

这儿可是出羽。

我们来到出羽了。

是憧憬的东北旅行。

“你要这么说的话,”老师认真起来,“都来到这里了,哪有不上汤殿山的道理?怕什么,事到临头……”

老师说到这里,顿了一下,“村”了一声,“嘻嘻嘻”地笑。

是在说村木的村。

他在指望村木老人。

“不能指望人家啦。”我说。“上次不是学了乖,已经说好了吗?只知道依赖别人,会变成废人的。村木老人虽然是识人不明,但只要向他哀求,应该会送钱来……”

“是啊,就是这样啊,作左卫门先生说不管多少钱都愿意资助我们。所谓不管多少钱都愿意资助,就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意思。那位隐居老爷甚至还说愿意为了我的研究抛尽私财呢。那么浪费掉这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岂不是太说不过去了吗?出门之前我本来也下定决心不要再依靠作左卫门先生……可是回头想想,这有什么好客气 的嘛?”

喂喂喂。

“村木老人说的是为了研究不惜援助吧?你想要登山,不是为了研究,只是为了兴趣罢了嘛。不,搞不好只是在意气用事吧。就算村木老先生是个坐拥好几座山的大富豪,也没钱浪费在老师的意气用事上头。”

“我才不是意气用事哩。”老师说。

浅野一副听得兴致勃勃的样子。他一定一头雾水吧。我们只顾着说话,没有说明我们的状况。

我说“抱歉说明得晚了”,简短地说明我们的情况。

浅野大为佩服:“那么两位正在行脚诸国,走访调查各种传说,是吧。那就是学者大师喽。”

“没那么了不起啦。”我说。

老师却应道“没错”。浅野再次钦佩不已。

“哎呀,可是在这种时局,要巡回全国非常辛苦吧。”

“很辛苦啊。”

特别是要跟这家伙一起。

“我们好几次都差点送了命呢。灾难排山倒海,接踵而至,因为漫无计划,也常在途中用尽银两呢。所以我才会担心。”

“可是怎么说,你们说有个甲州的大富翁当两位的后盾?”

“哦……如果我们陷入穷境,他就会爽快地伸出援手。”老师神气地说,又笑了。

“那样就可以放心了。”浅野说。“我活了这么大把年纪,这还是头一次认识学者老师。怎么样,作为交好的诚意……”

浅野从行囊中取出布巾包起来的一升瓶 [98]。

“这是越后的地酒 [99],本来是想拿来献给寺院的,不过两位如果酒量不错……要不要来上一杯?”

酒量……的确是不错。

“我啊,明天就要上山了,其实是不能喝酒的,不过就以洁身的程度,浅尝即止吧。可以请两位作陪吗?”

浅野说“我去借茶碗来”,出了房间。然后……我们享受了美味的地酒。

烈酒深深地渗入了空荡荡的胃里。

浅野从头到尾兴致都很好。

我们一直静静地边喝边聊到日期就快转变的时候,没多久就失去了意识。与其说是喝了个烂醉,不如说更接近睡着了。

醒来——或者说恢复神智的时候,已过上午九点了。太阳穴阵阵作痛,眼前天旋地转。我揉眼一看,榻榻米正中央有座小山般的物体正上下起伏。

是老师。

还在睡懒觉。

老师身上盖着一条破被子。仔细一看,我也盖着被子。我不记得自己拿出被子,也不记得自己盖了被,应该是浅野为我们盖的吧。

那……

浅野人呢?

房间里有的只有空掉的一升瓶和肥胖的妖怪研究家。

没有浅野的行囊,什么都没有。仔细想想,我们都睡过九点了,却没有人来赶我们,有点不对劲。浅野已经离开旅舍,前往山上 了吧。

我甩了几下阵阵作痛的头,站了起来,来到走廊。正当我用自来水洗脸的时候,昨天那个臭脸老爷子带着几分亲切来到了旁边。

“对、对不起。”

我垂下湿答答的脸。

“我、我们马上收拾离开,我、我们没有要延长……”

得叫醒那座小山才行。

“哎哎哎,慢慢来,慢慢来,还是帮两位打扫一下比较好?”

“没关系吗?”

“当然没关系啦,两位的旅伴说,不要打扰两位,让两位尽情 地睡。”

“旅伴?胖胖的旅伴吗?”

“喏,就那个一早就出发的,上了年纪的……”

“啊……你说浅野先生吗?同房的……”

“同房?什么同房,那是晚点才赶上来的你们的旅伴吧?他是这么说的。还说正好同房的客人离开了,他来得正好。”

“等等等、等一下。”

我拿手巾擦完脸,仔细盯着老爷子的脸看。

“是浅野先生这么说的吗?”

“是啊。他说他是先来的胖小子和大平头的同伴。不是吗?”

“不是……”

撒这种谎做什么?这……难道是装成我们的旅伴,早一步离开,要剩下的我们付住宿费吗?不,若是这样,昨晚的浅野就太慷慨了。那一升瓶的酒恐怕比这儿的住宿费还要贵吧。不不不,例如他有酒,但是没带现金之类的,或者那瓶酒也是……

“住、住宿费呢?”

“已经付啦。”

不是这样吗?

“连你们的份都先收了。昨晚的三人份,还有今天留在这儿的两人份。”

“我们的份?今、今天的?”

“已经收啦。所以慢慢休息吧。”

——啊。

“那、那个人……什么时候……”

“什么时候?他说要赶火车……”

“火车?有火车可以上山吗?”

“才没上山的火车哩。有些地方是有公共巴士可以上去,可是没火车啦。”

“可是……”

“所以说啦,他早上六点就出发了。”

“早上……六点?”

浅野六次 [100]。

“被……被摆了一道!”

我大叫,跑回房间。我用力打开纸门……

顶着一头鸟巢般乱发的老师正一脸迷糊地擦着眼镜。

“啊,沼上,行李怎么啦?”

“什么怎么了……?”

没错。

行李不见了

不,起床的时候就什么都没了。

“被摆了一道!”

我当场瘫坐下去。不是被吓到却腿软,这还是头一遭。

“被摆了一道是在说啥?我只是赖了一下床,何必连我的相机都拿走呢?啊啊,宿醉了。喝过头了。那简直是牛饮啊。我们两个喝掉了整整一升呢。”

“你、你还这么悠哉……”

“悠哉?谁悠哉啦?”

“你啦!”我说。

“别胡闹了,快把背包还我啊。”

“还不了啦。没了啦。”

“没了?”

老师总算戴上了眼镜。

“什么没了……?”

“没了,什么都没了。这房间里头有的,只有一只空掉的酒瓶和两条破被子,还有一个睡乱头发的近视眼老头,只有这样!”

“为……为什么?”

“你还不懂吗!我们的钱,我们的行李,全被偷光了!被那个叫浅野的老头子……!”

什么浅野六次。是在预告他早上六点就会消失吗?

“……全被拿走了!什么都没了!”

“什么拿走,那岂不是小偷吗?”

“不就是小偷吗?”

“咦?”

老师睁圆了眼镜底下的小眼睛,鼓胀起鼻翼,接着满脸赤红……

昏倒了。

6

我实在无法理解巡查当时的笑容。

那个巡查说,“被摆了一道呢。”而且是以浓重地方口音说的,然后他笑了。

这不是件好笑的事吧?对我而言。看到人笑,我也不知该如何反应。可是这类事件,似乎以山形为中心,一年会发生个几次。

“怎么都抓不到呢。”巡查说。

“那么我们什么时候可以拿回我们的行李?”我问。真笨。仔细想想,就算报案失窃,也什么都拿不回来。可是来到这么远的地方,在陌生的土地失去了一切,会错乱也是没办法的事吧。

“什么都拿不回来啦。”巡查说,又笑了。“哎,就算万一逮到了,东西也几乎都拿不回来呢。我不说死了这条心,不过别心怀期待呗。”

然后……

“你说这要怎么办嘛!”老师对我爆发出不满,“不期待警方,要期待谁?在这种地方变得身无分文……”

“不要对我说啦。”

“那要对谁说?”

“我才想问哩!如果不是老师耍任性,我们早就往前进了。说要住那家旅店的不是老师吗?喝了小偷请的酒,呼呼大睡的是谁?你 说啊?”

“就算前进,也不能就那样上山不是吗?怎样嘛?”

“还怎样!还说!”

确实,如果依照预定,踏上登山之路,我们应该会在登拜口被挡下来吧。这一点老师说得没错。

可是,可是可是可是。

执着于一定要上汤殿山的可是老师。如果没有老师作梗,这会是一趟平稳且愉快的旅行。仔细想想现在这四面楚歌的状况,最大、最根本的元凶是什么?

“这是直觉啊,直觉。”老师说。“的确,是我说要上山的。我也知道因为这样,路线变更了。可是,正因为我的直觉发动,我才会在那里说要改变方向,不是吗?现在想想,若是在那里照着我说的,沿着最上川前进不就好了?”

“那样不就和我一开始想的一样吗!”

原地兜圈子。

不管说什么,也拿不回任何东西。

老师怄起气来,直盯着手中的一本线装书看。

鸟山石燕的《今昔续百鬼拾遗/上之卷》……

这是我们惟一剩下的东西。

昨晚意外地喝到酒,老师心情大悦,翻搅着巨大的背包,拿出了这珍贵仅次于性命、宝贝地随身带着的书。老师说着“我就是在研究这种东西啊”,把书拿给浅野——小偷看。

你看,这是泥田坊,这是古库里婆——老师就像小孩子神气地炫耀自己的洋片似的展示内容给偷儿看。然后老师好像把那本珍爱的书当成枕头,垫着睡着了。明明那么宝贝,却一点儿都不珍惜。

偷儿把一切搜刮得一干二净,却似乎也只有这本书没有偷走。

大概是嫌重吧。

哎,因为草草对待,反倒立下奇功,只有一本书得救了。随便对待重要的东西,或许不是那么糟的事。

我站在道路正中央……望向环绕村里的群山。

出羽三山。

从下界仰望,看不出哪边是哪座山。当时我有些混乱,连鸟海山都辨别不出来。

感觉并不特别险峻。不过它的山壁看起来深邃无边,丰饶无比。

好想就这么一直看下去。

“你说怎么办嘛?”老师的声音响起。

“不晓得。”

“都到了这地步了,也不能再顾什么面子了,只能联络作左卫门先生了。早知道就请派出所帮忙打电报了。”

“嗯……”

的确,不是顾面子的时候。

状况不容我们逞强。

“这我已经拜托了。没其他人可以依靠了嘛。可是不是用电报。”

“打电话吗?村木家没有电话吧?”

“不,我请警方透过那边的警局联络,回信也送到这边的派出所。可是就算钱送来,也不晓得会花上几天呢。”

得有心理准备至少等上四五天吧。

“四五天啊……”老师说。“哎,今晚是可以住在那间旅店……问题是接下来呢。”

“才不是。”我说。“老师,你最后吃的是什么?”

“是……”老师望向自己的大肚子,“噢噢”地叫道,“我、我的肚子是空的!昨天中午吃了素乌冬面以后就啥也没吃了!”

“我……其实我也饿着肚子啊。如果不说你就不会想起来,早知道我就不说了。我说啊,老师,那家旅店是不包餐的,所以没有饭吃啊。这样没关系吗?”

“什么没关系……当然有关系了。你也知道要维持我这个体格,需要多少热量吧?”

“我觉得根本没有维持的意义啊……哎,总之,我们得挨饿个四五天了。从明天开始,要餐风宿露了。”

“挨、挨饿……五、五天不吃东西,我会死掉的。一眨眼就变成即身佛了。”

“这……你想太多了,绝对没问题的。”

就连一般修行僧都得断谷两三千个日子。老师的脂肪这么多,不断谷个五十年,不会变成木乃伊的。

至于死……或许是会死啦。

“不管怎样,我们都得确保粮食才行。像是找人借钱之类的……”

“找谁?”

“难道要工作赚钱吗?”

“去哪工作?”

“要不然请人施舍吗?”

“就是这样。”老师说。“那个小偷不是说了吗?有个叫什么的行人寺啊。那里会收留流浪汉和乞丐……还供他们白饭吃呢。”

“你竟然相信小偷说的话?”我说。

“小偷不一定就会撒谎啊。撒谎的确是小偷的第一步,那难道小偷就是撒谎的终点吗?不一定吧。”

“我不懂你在胡扯些什么。”

真的不懂。我觉得既窝囊又好笑,甚至忘了生气和困窘,笑了 出来。

“哎,这种时候你笑什么笑?真是不检点。听好了,那个小偷……说那座寺院是免费的,对吧?所谓免费就是不用钱。免费,一个子儿都不用……那,那座寺院叫啥来着?”老师问。

“寺院的名字?我不记得呢。”

只是稍微听到一下而已。

“叫什么来着呢?”

老师站在马路正中央,盘着胳膊,歪起短脖子。真挡路。

“老师,你这样妨碍交通啦。”

“是不是……紫、紫云院?”

“紫云院?”

我的确听过这个名字。

可是……

不,不对,这座寺院的名字我不是听说过,而是看到过。

我想起来了。

“那是先前的卫生展览会出借木乃伊的寺院名称啦,老师。”

“你怎么知道?”

“什么怎么知道……不就写在木乃伊旁边的说明板上吗?”

“有说明板吗?”

你不记得吗?——我本来想问,但打消了念头。

我想老师根本没意识到那块说明板的存在。那样的话……

“难道……是同一座寺院?”

会有这样的偶然吗?

“还是同名的不同寺院?”

“这我怎么知道?”老师鼓起腮帮子。“这个寺名很典型,一点儿都不特别啊。就算真是同一座寺院,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吧。这里是山形,我们要去的是行人寺,而即身佛都是在山形的行人寺里的,不是吗?别计较这些小事了,现在最重要的是饭啊,免费的饭。”

饭饭饭——老师说着,顶着肚子,在路中央走了起来。这样下去不晓得他会走到哪里去。哎,管他去哪都无所谓,最好是就这样消失不见,我也落得轻松……

“等一下,我去派出所问问怎么走。”

结果我还是转过身,跑去找那个嬉皮笑脸的巡查了。

巡查看到我,又笑了。

“还有什么事吗?不好意思,借钱可不受理哦。”巡查说。“如果是到邻町的公共巴士钱,最多是到米泽的火车钱,我也不是不能借……可是到东京的两人车费就……”

“我明白。”

我惶恐地说。身为被害人的我为什么非得表现得这么卑躬屈膝不可?说莫名其妙也的确莫名其妙。

我告诉巡查,我们必须在当地停留到朋友送钱或其他援助过来,因此正在寻找免费的住处,而我们从小偷那里听说了紫云院这座行 人寺。

“紫云院?”

巡查发出一种好似从头顶蹦出来的怪叫。

“那儿……怎么了吗?”

“那里啊……”

闷热的气息从背后逼迫上来。

是老师过来探看情况了。

“什么?怎样?是免费的吗?”

“唔,我想那儿是会收留你们啦。”

“免费吗?”

老师的脑中似乎只有免费两个字。

“是免费没错啦……”

“那、是不是也有饭……”

“好像也会提供米饭。不过好像很粗糙。只是啊……”

你们是良民百姓吧?——巡查问。

“你们虽然打扮怪里怪气的,可是别看本官这样,我很有看人的眼光。你们看起来虽然像两个笨蛋,但不是道上的人。”

“那座寺院是道上的寺院吗?”我问。

“没那种寺院啦。”巡查笑道。“虽说收留的一方是做功德、积善行,但投宿的一方才不管那些。”

“难道……是些无赖之徒聚集之处……?”

浅野好像也这么说过。

“照顾流浪汉、外地人是很好……可是他们连逃亡中的犯罪者、通缉犯都一视同仁地收留啊。就警方来说,是希望他们与我们配合,可是啊……”

“他们不合作吗?”

“也不是啦。”巡查嫌麻烦地说,取下帽子,然后笑了。

不,看来这个警官,天生就一副带笑的表情。

“他们一副咱们这儿永远是来者不拒的态度呢。譬如县里出了什么事,警方把人捉来讯问一番,结果发现是住在紫云院的家伙……很多是这样的情况。警方事后去询问,寺院也推说没发现,说那人看起来没那么坏。”

“人不能靠外表来判断啊。”老师神气地说。

“不不不,有些人是可以靠外表判断的。像通缉犯,应该一看就知道啦。我们都有发通缉令嘛。可是寺方还是没发现。或许他们是没有隐匿包庇的念头,但结果那里还是成了罪犯的藏身窟。从外头跑来,在这县里行恶作案,然后在邻县被捕,这岂不是咱们国家警察山形县本部之耻吗?人家会觉得,你们这些家伙,难道是成天发呆不做事吗?所谓你们,也就是紫云院所在的辖区派出所人员,也就是 本官。”

真伤脑筋呢——巡查说着,又笑了。

“本部也把它当成个大问题,但这个问题很棘手呢。那儿不是旅店,没有登记簿,也不受观光工会什么的约束,法律也管不到那 儿呢。”

“那里是寺院嘛。”

“不是正式的寺院。”巡查说。

“咦?是寺院吧?行人开的……”

“唔,姑且也算是寺院啦。”

“哦……”

我明白了。

虽然是寺院……但不是寺院。

笹田富与巳的亲戚的寺院也是这样。

“说起来,行人根本不是和尚啊。唔,也有些行人寺,是行人修行得道,盖了寺院,然后受到某些本山认可,真的编入某某山法系,成了不折不扣的寺院。这些现在仍然是寺院。可是啊,这座山……原本叫什么来着,没有神明佛祖的区别,结果在明治的……”

“神佛分离令,是吧?”老师说。

“就是它,说一定要分清楚是哪一边,结果山成了神道教的了,是神社,有很多寺院也变成了神社。大寺院还好,他们也有宿坊、会帮人祈祷嘛。可是行人寺啊,是五花八门。喏,我刚才也说过,就算小,若是确实归在某些法系底下,成为寺院的话……”

“原来如此。那么神佛分离的时候,有些地方没有成为神社,也没变成寺院?”

“唔,表面上是归到其中一边啦,但内在还是一样的。有些有即身佛的地方,好像就成了寺院。”

“那里……有即身佛吗?”

“那里有呢。”警官说。

——是那个木乃伊吗?

木乃伊已经回来了吗?

“所以呢,紫云院那里啊,上上任住持——听说这个人明治的时候已经过世了,是个非常德高望重的和尚,但是在他之后,这会儿一个不晓得打哪流浪过来的和尚成了第二代,这个和尚是个好吃懒做的家伙,到最后还搞失踪,再后来又来了其他和尚,但也不成材……结果现在那儿是由上上代的大黑 [101]在管理。所以那里现在没有住持,很容易被一些怪家伙趁虚而入吧。”

原来那里没有住持啊。

昨晚浅野——这大概是假名——说住持是个好心人,那不是谎话,大概就是搞错了吧。可能只是随口说说。

“那个……过世的上上代住持,成了即身佛吗?”

“这个嘛……”巡查说着,搔着脖子,露出窝囊的表情,“不,应该不是。”

“可是那座寺院是上上代创立的寺院吧?”

“呃,我记得应该是把原本是废寺的地方重建起来的。哦,那里啊,我要重申,现在并不是寺院。上上代的住持也是为了方便起见,才叫他住持,但他大概只是个行人罢了。我记得是说他的行止非常了不起,所以才把那间废寺托付给他之类的。然后……对了,我想起来了。第二代的住持啊……”

“那个好吃懒做的?”

“对,好吃懒做的那个。我记得是说他找到了古文书,从寺院的土地里挖出了即身佛呢。所以上上代不是即身佛。”

“就像古文书上写的……寺院里埋着即身佛吗?过去都没有人挖掘出来吗?”

“不清楚呢。”巡查歪起脑袋。“可是啊,听说其他地方也有还没被挖掘出来的一世行人,所以也是有这样的事的吧。然后因为挖出了即身佛,紫云院成了座大有来历的寺院。可是啊,第二代和尚跟第三代和尚都在不知不觉间失踪了,后来就再也没有和尚过来了。老太婆一个人,亏她独力支撑着,可是啊……”

被不好的家伙给趁虚而入了,是吗?

浅野六次或许也是这类坏蛋之一。

“怎么办?”

我望向老师的侧脸。

老师一样面无表情地回答:“还能怎么办?我们没有选择的余地。那里免费嘛。”

还在拘泥免费吗?

此时突然响起一阵刺耳的声音。我大吃一惊。是巡查桌上的电话响了。巡查的吃惊似乎不下于我,他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拿起了 话筒。

“是!”

声音都走调了。

“是,没错。是的,下官就是伴内巡查。是。呃,有案件的嫌疑?这里?要前来这里?咦?下午抵达是吗?东京警视厅的刑警大人?还有法医医师?呃,是。是……”

紫云院?巡查——他好像叫伴内——格外大声地叫道。

“这、这太遭天谴了……”

伴内的脸都白了。

“遭什么天谴?”

老师在眉头挤出皱纹。

同时伴内又大叫起来:“尸体损坏……?可、可是那……假货?不不不,呃,只要带路就行了是吧。可、可是、可是呃……明、明白了!下官遵命。”

伴内敬礼。

接着巡查闭上眼睛,仰了半晌头,喉咙“咕”地一声,战战兢兢地挂了电话。我和老师茫茫然——真的是茫茫然地——屏息观望伴内的动向。

“这……”

伴内出声,然后笑了。

不,只是看起来像是在笑吧。

“这是本官……当上警官后碰到过的最大一桩案件!”

“有案件呢,沼上。”

老师凝视着伴内巡查说:“还、还是不要牵扯进去比较好,沼上。我们快点去紫云院吧。”

我有同感。感觉是桩大事,紫云院的地点只要问问镇里的人就晓得了。我们小声道谢,偷偷摸摸就要离开,此时伴内大叫:“站住!你、你们……要去紫云院吗?”

老师背对着巡查答道,“对。”

“我、我们只能去那儿了啊。对不起。”我说。

“那……给我等一下。”

“等一下?”

“不能去。叫你们不准去。”伴内说。

我们胆战心惊地回头。伴内巡查还在仰头望天。

“紫、紫云院出了什么事吗?”

“没错。没错没错。这可是一桩不得了的大事。如、如果是真的,就是几乎天地变色的大案件了。不,就算只有一半是真的,也可以把这出羽搅得满城风雨了,就是这么严重的案件。”

我们面面相觑,看着彼此不幸的嘴脸。

我打心底觉得自己真是倒霉透了。

糟糕透顶。

“所以我叫你们不要去。这附近是没有,不过远一点的地方,还有许多好心的寺院,你们去那里吧。”

“警察先生!”

老师发出莫名粗哑的声音。伴内讶异地望向老师。

“怎么了?”

“你……刚才在电话里说什么遭天谴对吧?据我推理,你的话显示的事实只有两个。一,这个案件本身具有冒渎的要素。二,在这桩案件的调查中,必须做出某些冒渎的行为。从你讲电话的口气来看,是后者吧?是不是?”

“这、这我不能随便透露。”

“所以说,”老师用力说道,“万一遭天谴了怎么办?”

“咦……”伴内的脸绿了,“会吗?”

“我怎么知道?你又不肯告诉我内容。你不是不能随便透露吗?听好喽,别看我这样,我可是个查遍了日本全国迷信传说的业余研究者。我把握每一寸光阴,亲自走访全国,日夜孜孜不倦,亲眼查阅各种文献,所以不是我吹嘘,我对天谴清楚得很呢。”

这算哪门子吹嘘啊?

我低下头去。

什么叫……对天谴清楚得很?

的确,我们做了许多相当遭天谴的事,也是真的遭过天谴的遭天谴家伙。不,现在我们不也正在遭天谴吗?

可是……巡查却一脸严肃地问,“你对天谴很了解吗?”

他好像当真了。

“那当然了。”

老师威风地说。

“想要判断那是不足为信的非科学迷信,还是真的该避免的可怕冒渎行为,再也没有比我更恰当的人选了。然而你面对这样一个绝佳人选,却选择沉默。听好了,不管是医生、警官、学校老师还是政治家,都不懂这些吧?宗教家又只会说些对自己有利的事。能够冷静而且客观地谈论遭天谴行为的,找遍这辽阔的日本,大概也只有我一个人了。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老师……”

这家伙到底想说什么啊?

“听好啦,巡查先生,我是在说如果你愿意把内情告诉我们,我们也愿意不惜余力协助调查啊。”

——协助?

这家伙究竟在打什么鬼主意?

没常识的爱好妖怪大叔和喜好传说的怪人,怎么可能给犯罪调查帮上什么忙?更重要的是,他自己刚刚不是才说最好不要扯上关 系吗?

我把挺出肚子的老师拖到角落,悄声问:“你想干吗?”

“没干吗啊,不那样说的话,不就去不成紫云院了吗?”

“有什么关系?警察不是叫我们去别的寺院吗?还有其他好心寺院愿意免费收留我们啦。”

“他说很远。我们没体力走那么远的距离,也没有钱搭巴士。”

“那就算不是寺院也没关系啊。只要说明等钱送来,我们就会付钱,人家也会愿意让我们赊账的啦。”

“人家才不会相信我们。”老师鼓起腮帮子说。“总之我想快点吃到饭啊,沼上。”

“啊啊……”

这家伙是肚子饿啊。

“我们要趁乱跑去紫云院啊。只要去就有饭吃啦。接下来的事到时候再说吧。”

真的有饭吃吗?

巡查不安地看着我们。

老师劲头十足地回过头去。

“好了,看来这个警察先生下不了决心,我们肚子也饿得快死了,差不多该走啦,沼上。啊啊,肚子饿了。我快饿死了。我处于饥饿状态啊。”

好假。

“等一下,等一下。”伴内说。“饭我还供得起,可以请你们听我说吗?”

伴内……掉进陷阱了。

然后……老师得寸进尺,吃了四笼外送的荞麦凉面。说来丢脸,我也吃了两笼。伴内半张着嘴,看着我们狼吞虎咽的模样。

“那……”老师塞了满口荞麦面说,“出了什么事?”

“其实……刚才山形本部联络说,东京警视厅的刑警大人,还有一个法医很快就会过来这里。”

“特地从东京跑来?”

“嗯。”巡查倒着茶说。

“刑警过来还可以理解,法医来做什么?县里也有很多医生吧?”

“问题就在这里。”

“在哪里?”

“先前我不是说紫云院祭祀着即身佛吗?”

“依照古文书记录挖出来的那个?”

“对。其实……听说那具即身佛,前阵子出借到东京去了。”

“果然。”

那具木乃伊就是紫云院的即身佛。我记得……是叫周门海上人?

“然后呢,听说东京那儿传出风声,说那具即身佛是假货。”

“什么叫假货?”

“这本官也不了解。”

“啊……”

这么说来,富与巳这么说过。

——那个即身佛……感觉很新。

——像是疤痕……感觉不太对劲。

“难道说它不是即身佛,只是普通的尸体吗?”

“怎么会是普通的尸体?”老师说着,喝起茶来。“是干燥而木乃伊化的尸体。”

“太可怕了!”伴内说。

可是仔细想想,即身佛无疑也一样是干燥而木乃伊化的尸体,只是比较旧罢了。

我这么说。

“问题就在这里。”

背后传来人声。是关东腔。

伴内像个发条玩偶般跳起来,鞠了个大躬。

“东、东、东……”

“哦,是东京的……”

入口处站着一个其貌不扬的矮个子中年男子,还有一个笑容可掬的男子。矮个子男子从内袋掏出手帐,出示里面的警徽,然后递出 名片。

“我是东京警视厅的伊庭,这位是协助我们的法医里村医生。”

“午安。”里村医生说,露出满面笑容。他生了一双眼角下垂的大眼睛,长相非常亲切。头发稀疏,但眉毛很浓。

伴内的身体僵得更厉害了。

“下、下官是……呃……”

“伴内巡查,是吧。”伊庭刑警说,露出喝到醋一般的酸脸,瞥了我们一眼,“这些人是……?”

“呃,他们是天、天谴的……”

“我、我们是民间研究者。在研研研究民、民间信仰。”

我慌忙辩解。

我觉得辩解这个词也太可悲了,但这确实是对我们的痴人人生做的辩解。

“我们正要去紫云院,”老师落落大方地说,“真是太巧了呢。我们打算住进紫云院,探索不为人知的即身佛信仰真髓,正在请求这位警察先生协助呢。”

“哦?”

伊庭一副难以信服的样子。

当然了。那是一派胡言。我们是被小偷偷光了一切,一心只为了吃到免费饭而努力的愚蠢旅行者。

“哎,随便你们要干吗,别妨碍我们就是了。我们也受够这种荒唐案子了。老实说,我真不想干这事呢。”

“荒唐案子?这不是桩大案子吗?”

“前提是如果是真的。借一下椅子啊。”

伊庭在椅子上坐下。我站起来,把椅子让给里村医生。

“我不晓得你们是研究家还是什么,不过那个大平头说的是事实。管它是即身佛还是什么,都一样是尸体,重点只在于旧不旧,但问题就出在这里。告诉你们,现在这个国家,是不能做即身佛的。还是该说不能变成即身佛比较对?”

“气候和风土都没有改变,为什么不能?”

“世道变了啊,胖小子,”伊庭说,“有了新法律啊。法律不允许以死为前提的断食。就算本人再怎么渴望,人还活着的时候就把人埋起来,就是帮助自杀。就算是在死掉之后埋起来,只要埋了,就不能再挖出来。因为明治以后颁布了禁止挖掘坟墓令。对尸体加工,也适用尸体损坏罪。”

“法律啊……这不是我的专业。”老师说。

“哼,所以如果……尸体是最近的,那就是犯罪了。懂吗?”

“有这样的可能性?”

“是啊。”伊庭苦着脸说。“其实……不是有卫生展览会吗?紫云院的木乃伊在那里展出。”

“展出这说法很好笑呢。”里村说。“哦,不管是旧是新,都一样是尸体,说展出很奇怪啦。再说若是真的即身佛,应该是拿来拜的,用展出这个词就更怪了。我不懂宗教,可是这用法很怪啊,伊庭 先生。”

“那,是叫陈列吗?开龛吗?随便啦。然后呢,有几个参观的人提出抗议。当然,是抗议展览那种东西好吗——我是觉得既然自己爱去看,说的又是什么话,不过里头有几个人指出那是还很新的尸体。如果这话属实,警方也不能坐视不管吧。”

那当然了。主办单位可是警方。不过这部分伊庭故意模糊带过。确实,那若是具有犯罪性的东西,陈列它的警方立场就相当不妙了吧。一定会造成许多麻烦吧。

“所以警方展开调查了,”伊庭叼起香烟,“结果呢,不知道是搬入还是搬出的业者,竟也有人说那还是新的,事情益发棘手了。然而那具遗骸却老早就移动到其他地方去了。到千叶还是哪里巡回展出。好不容易找着了,活动主办人竟说那有期限,已经还到山形来了。所以我们联络了这儿的本部,但这儿态度很不配合呢。”

“那当然了。”

老师说。他厚脸皮地竟然还坐着喝茶,我可是站着呢。

“即身佛是信仰的对象嘛。”

“是啊,所以也有一些人说,干脆就让这件事这么算了。可是大部分的人还是觉得得追究到底。日本好歹也是个近代法治国家嘛。结果这倒霉签,被我这个在本厅也以最不信神闻名的家伙给抽到了。”

伊庭不知为何,紧紧盯着我。

“我啊,最讨厌和尚了。”

“我、我不是和尚啊。”

“他是我的助手。”老师说。

谁什么时候变成你的助手了?

“说起来,刑警先生,那要怎么调查啊?用看看得出来吗?”

“用解剖的啊,解剖。”里村喜滋滋地说。“表面可以加工,但里头动不了吧?所以只要调查皮下组织跟内脏的状况,就可以看出某个程度。当然是看不出精确的死亡推定时刻的,不过我想应该可以查出是不是有百年历史。”

“解剖……木乃伊?”

我忍不住发出怪叫。里村高兴地“解剖解剖”地说个不停。

“他们……会同意解剖吗?”

“不晓得,”伊庭说,“应该不容易让对方点头吧。”

伴内巡查张着鼻孔,僵在原地。

的确……这行为该遭天谴。可以说是冒渎到再也没有比这更遭天谴的天打雷劈行为了。

“那间……叫紫云院,是吗?那里没有电话,从东京无从联络。写信又太花时间了。万一真有什么的话……如果证据在信件往返期间遭到湮灭,就白忙一场了。再说……这儿没有任何一个医生愿意帮 忙啊。”

“才不会有人帮忙呢,”伴内说,“谁、谁会去做那种遭天谴的事……”

“我说啊,万一那是假货怎么办?根本没修行过的不晓得哪来的阿猫阿狗的木乃伊,被伪装成神圣的佛尊让人膜拜……这就不遭天谴了吗?”

“啊,对不起。”伴内萎缩下去。

“哎,所以才会请全东京开刀技术在前五名之列、赫赫有名的法医先生走这一趟啊。”

“我啊,自认解剖尸体的技术是全日本第一呢。我有这个自信。我表面上是开业医生,专攻外科,但比起切割活人,我更爱解剖尸体,本领也比切割活人要更上乘。啊,我对缝合也有自信,我司法解剖过的遗体,成品都很漂亮呢。遗族对我的评价也很好哦。”

里村愉快而且天真无邪地笑道。

伴内用一种贴上去般的表情笑着。是他原本状似笑脸的表情就这样僵掉了,绝对不是他觉得里村这番话好笑。

里村这个人……与他温和的外表天差地远,似乎是个遭天谴到了极点的家伙。他那番感怀,不是常人能够理解的。

“那、那么医生……”

伴内说不出话来了。

里村笑得更深了:“我就说我会把东西漂亮地恢复原状嘛。”

我想问题不在这里。可是我们的老师却说,“那就好。”

“哪里好?”

“沼上,你实在笨呢。这是很重要的啊。不管是调查还是研究,唔,我想警方的调查也一样,要是像这样深入调查,有时候会把调查的东西给弄坏,不是吗?所以人家才不愿意接受调查啊。调查会使调查的对象变质嘛。所以好好地恢复原状,或是弄得比原来更好,这是非常重要的。”

“啊啊,说得真是好。”里村向老师要求握手。

老师欣然接受。

真古怪。

“很多家属讨厌司法解剖呢。可是死掉的人再也无法谈论自己了,不是吗?那么就只能这样把他们切开,为他们调查啊。可是结果家属还是不愿意亲人被切割啊。这种心情我是了解啦……所以至少将他们完美地恢复原状,才算是法医的礼仪啊。”

里村握着老师的手说。

“不管是木乃伊还是干货,我都能漂亮地帮它们恢复原状哦。”

“可、可是即身佛是……”

“你要说是信仰的对象,是吧。”伊庭懒散地说。“所以我才讨厌这差事。我对宗教相关事件最没辙了。哎,要是可以拿到搜查票,强制进行住宅搜查就好了……但在实际确认之前,也拿不到搜查票。没有确定犯罪嫌疑就强行闯入,是滥用职权。所以除非对方好意协助,否则完全无法有进展。不过若是有犯罪嫌疑,对方也不可能合作嘛……说起来,连山形本部那些家伙都完全不肯配合。”

伊庭瞪住伴内说。

“他们甚至不肯送我们到这里。不,本厅那些家伙也是。以为我年纪大了,马上就会退休,把我当个老糊涂,才把这种差事推到我头上。这本来应该是接到抗议的蒲田署那些家伙的工作才对啊。”

伊庭抱怨起来。哎,这的确是个讨厌的差事吧。

手拉着手高兴不已的,只有医师和老师——里村和多多良两个怪人而已。

派出所一下子变得阴沉。

可是老师似乎完全没有看出这样的气氛,活力十足地说:“你们还在干什么?快点出发吧。俗话不是说好事不宜迟吗?你们还在磨蹭些什么?”

“在伤脑筋啊。”伊庭说。“就算不是我的辖区,我也不想惹来当地居民的反感。我想尽可能平稳地行事。可是看到这警官的表情……我切实地感觉到这事不好办了。你觉得绝对会遭到阻碍,对吧?”

伴内撇下下唇:“下、下官……唔,呃……”

“怎样啦?”

“哦,就像下官刚才对这两位说明的,紫云院现在是问题重重。”

“问题?”

“没错,问题。所以下官深感有必要对那里进行一次彻底的指导。可是那些问题……完全是把那里当成巢窟的不法之徒引发的问题,并非信仰上的问题。所以万一刺激到那个老太婆——紫云院的主人,就下官来说,今后的指导也会难以推行……”

“看吧,”伊庭说,“一点都不积极。”

“不,呃,下官是……”

“呃……沼——不,医生!”老师突然叫道。

“什么事?”里村和蔼地应道。

“呃……花上数年,将体脂肪减少到极限,断食之后饿死,再埋入密闭的土中三年后,挖出来干燥或熏干的遗体,真的可以维持原状几年、几十年吗?”

“你是在说那个即身佛吗?”里村一副兴高采烈的模样。“这个嘛,我想要看摆在什么样的地方吧。这是保存环境的问题。就算经过干燥,要是摆在潮湿温暖的地方,还是会腐败。就算是干粮,摆在潮湿的地方也会发霉吧?还会生虫。老鼠也会去咬。像这样,啃咬鼻子什么的。”

真恶心。

“视情况也会损坏,是吧?”

“那当然了。就算是鱼干,也没办法保存个几十年吧?”

“这就是重点!”

老师将眉毛扭成奇妙的形状。

“刑警先生,这件事就包在我们身上吧。”

“什、什么?”

叫出声来的不是伊庭,而是我。

“就让妖怪研究家多多良胜五郎来助各位一臂之力吧!”老师 说道。

7

我已经自暴自弃了。

我的角色是和尚。

老师是大学教授。

而里村维持原状,是医生。

老师想出来的策略是这样的。

如果警察找上门,说要调查、要解剖即身佛,这实在太高压了,实在很难想像对方会乐意配合。

这也是吧。

于是——

先假装在大学研究宗教还是民俗学的老师碰巧在卫生展览会上看到木乃伊。而老师看出木乃伊损伤严重。再这样下去,实在撑不了 几年。

即身佛非常贵重,老师实在不忍心任由它就这样腐朽下去,便去找据说全东京手术技巧最高超的里村商量。里村被老师想要守护文化和信仰的热忱感动,答应修补即身佛。然而展览活动早已移动到下一站,两人四处寻找即身佛,获得僧侣的协助,来到了山形……

这话听起来似真似假。不过如果成功就算捡到,而且这番说辞,对方也没有理由拒绝,若是拒绝,嫌疑就可以说是不动如山了。教人难以信服的是,负责向对方做出这番说明的任务竟然落在我头上。是老师说由和尚来向对方说明,比由学者和医生说明更好。

我明明就只有发型像和尚而已。

老师一本正经地说,“沼上这人爱做戏,他很适合这个角色。”山形的巡查和东京的刑警都“原来如此”地同意了。与其说是同意,说推诿比较正确吧。

什么跟什么嘛。

然后……我们前往紫云院了。

那个地方不管在地理或是氛围上,都的确是个古怪的场所。它距离小镇中心相当遥远,不在干道沿线,也不近山。感觉是孤零零地坐落在镇郊。

一户人家——是这样的感觉。

那里不是寺院,正确说起来好像没有檀家信徒。共同体的檀那寺是另外的地方。可是若说完全没有人去参拜,也并非如此,好像有不少类似信徒的人。

据说那里会为人祈祷。

此外,还有对即身佛的信仰。即身佛好像是到了大正时期才挖出来的,所以对它的信仰不能说是根深蒂固地留存着,但就像那场卫生展览会的说明板说的,它对于乞雨或治病等似乎颇为灵验,所以信徒也来得颇勤。

不过——

紫云院似乎也不是以当地为中心获得信仰。现状似乎是祈祷和祈愿的灵验口碑逐渐传播出去,各地的人听到传闻而上门来参拜。有许多旅人寄宿的特性,似乎也助长了这类口碑的传播。是些三教九流之徒传播出去的。

所以若要说的话,比起师承出羽三山信仰法系的末端行人寺,紫云院更接近发源于出羽三山信仰的新兴宗教据点。虽然它与御山周围的宗教环境深切相关,但结果并未成为扎根于当地的传统信仰对象。

一条小河切过荒野上的一条路,上面架了一块板子,对面是一片有些荒芜的田地。

田地的尽头就是紫云院。

说它是寺院也是寺院,但看起来也不像寺院。无论门或围墙都不是寺院的样式,毋宁说更接近农家。

不过相当于大门的地方立着一块写着紫云院的木头广告牌。

围墙里——前庭晾着非常多的衣物。大概是住宿在这里的人的换洗衣物吧。没有梵钟或墓地。也看不到香油钱箱之类的东西。没有任何灯笼、卒塔婆、石碑这类具备寺院风格的小道具。

不过,建筑物是寺院。

疑似本堂的建筑物门扉就像大多数的寺院那样全数打开,可以看到几名男子慵懒地睡在里头。

没有本尊。

老师戳了我一下,我只好战战兢兢地把脸伸进里头。这角色真是烂死了。擦拭得光可鉴人的木板地房间里,约六名男子各自随意休息。是寄住在这里的人吧。服装和年龄都不统一,可能是警察的说法带来的先入为主的成见作祟,我觉得这些人看起来都不像什么正 经人。

沿着墙壁,摆着几组叠好的被褥。

原来如此,像这样睡大通铺的话,可以容纳三四十个人吧。有屋顶,也有被褥,如果还有饭的话,对我来说已经非常足够了……

就在我想着这些事的时候,在正中央把坐垫折成一半当枕头躺着的男子开口了:

“干吗?祈祷吗?祈愿吗?还是……”

“啊,不……”

“你是和尚吗?”男子问。

“呃,请问……”

我穿着平常穿的多层棉布旅装,不过头上请人帮我用天竺木绵布绑成那个小偷绑的样式。这种绑法好像叫宝冠。帮我绑的,是本人说曾经上山登拜过好几次的当地人——伴内巡查。

光是这样就充满了和尚味。老师说,“你本来就生得一张和尚脸。”世上哪有那种脸?可是乍看之下,果然还是像个和尚吗?

“请问这儿的主人在吗?”

我先随便问了句。

“主人?”男子反问,爬了起来,接着说,“哦,你说老太婆啊。”

“老太婆……是指?”

“老太婆就是老太婆啊。她是祈祷婆嘛。你找老太婆吗?不管你要干吗,去那边的主屋就是了。”

一头乱发、胡须遍布的男子用下巴示意。

可是……

这怎么看都不像是寄宿,根本是定居下来了。虽然不是老师,但也一样是白吃白睡。那么几乎是吃闲饭的了。不,完全就是吃闲饭的。换句话说,岂止是一宿一饭的恩义,根本是受人莫大的恩惠,却把应该是恩人的人叫成老太婆,这也太岂有此理了。那个老妇人就像伴内巡查说的,好像完全被看扁了。

看这个样子,就算被无赖之徒赖着不走,也无法开口要他们离 开吧。

——明明是好心收留呢。

所谓恩将仇报,就是指这些人。我感到一阵轻微的怒意。

本堂左手边连着一栋普通的民宅。不清楚里面是什么情形。

门牌上写着栗田。

我开门叫人,里头走出一个老妇人。

那是个……

唔,只能说是个老婆子的老婆子。

一头泛黄的白发随便束在后头,脸上密密麻麻地布满了皱纹,一堆褐色的老人斑。可能是因为牙齿没了,嘴巴噘起,整张脸皱缩着。瘦弱的脖子全是皱纹与筋脉,皮包骨的手指也刻满了细细的皱纹。腰部蜷曲,上头披了好几层缝缝补补的旧衣服,底下穿了一件一样破烂的扎腿裤。

我……虽然也不是吃惊,却一瞬间哑口无言,对老婆子看得 出神。

“什么事?”

老婆子蠕动了好几下没有牙齿的嘴巴说道。

看她说话的样子,似乎很难听清楚,但听到的发音意外地很清晰。据伴内说,这个老婆子——她好像叫栗田幸——今年八十八岁了。外表虽然相当苍老,但以这个年岁来说,算是非常健朗吧。

我……

简单扼要地说明来访的理由。因为对方是老人,而且可能也有语调和方言上的不同,所以我注意措辞,慢慢地说明。

——我们想要修理即身佛。

——因为它非常珍贵。

说着说着,我连自己都觉得自个儿说的是肺腑之言了。

大概是因为要说得浅白明了,我得先玩味自己的话,结果说着说着,我完全投入其中,热心地诉说起修缮即身佛的重要性来。

但从老婆子的表情,完全无法看出她的想法。连她听不听得懂我的话都很可疑。

“喏,即身佛挖出来以后,在祭祀之前不是会先熏过,或是调整姿势吗?就跟那是一样的。祭祀之后已经过了将近三十年,差不多也该维修一下了,否则……”

我内心庆幸着幸好事先从富与巳那里听说了即身佛的制作方法。有没有预备知识,谈论起来是天差地远的。

老婆子毫无反应。

“会腐烂的哟……”背后传来里村走了调的声音。

“那样就糟糕了哟……”老师说。这边说得口齿不清。

演技太烂了。声调和发音都一塌糊涂。更糟糕的是,台词毫无抑扬顿挫。从这个意义上来看,或许我真的很会做戏。虽然完全是与老师相比而言。

“怎么样呢……?关于……”

“骗子。”

我一时无法理解老婆子说了什么。

我不是听不清楚她的话,她的发音还是很清晰的。

老婆子看着我僵住的表情,再一次说“骗子”。

“我——不,呃,贫僧怎么会是骗子……”

“你不是和尚。”

“呃……”

“你们……对,你们在旅店碰上灾难,是来向我求助的。想骗我也不成。你们这些蠢货。”

“咦……”

我回头向老师求救。

曝光了,全曝光了。

“你们身无分文,是来吃白食的。”

“没错。”

老师一下子屈服了。我瞬间腿软,差点没跌倒。我先前逼真的演技算什么?

“就像你说的,我们身无分文,是来这里吃白食的。我们遭小偷了,那真是个坏家伙。我们的一切全被偷光了,可是那件事和这件事并不相干,老婆婆。”

老师把里村拖到前面。

“你看,怎么样?他是医生,是正牌医生对吧?”

老婆子哼了一声,说:“是警察吧。”

“完全没错!”老师大叫,“是警方担心而派来的。前阵子这里的即身佛出借到东京去了对吧?那个时候在警方主办的展览会上展出,而我们看到了。我们觉得它损伤得很严重……”

“周门海上人没有损伤。”

“可是……”

“没有可是,”老婆子脸上的皱纹蠕动着,“想瞒过我的眼睛也没用。我不晓得你们在怀疑些什么,可是这里啥都没有。想要我施舍,就老实求我施舍。”

“求求你施舍。”老师说。“就像你看到的,我的体格这个样子,我肚子饿得都快死了。我们也没有地方住。钱再过几天应该就会送来了,请收留我们到那个时候吧。”

刚才吃了四笼荞麦凉面的是哪个家伙?

要是把厚脸皮三个字添上手脚,一定就是老师这副长相。更重要的是,即身佛怎么办?不不不,说起来,在这种状况下提出那种要求,对方也不可能答应吧……

可是老婆子却说:“我施舍你们。我不晓得你们在打什么鬼主意,但我不能对有难的人见死不救。神佛对众生是平等的。只要不撒谎,我就救你们。”

“了不起!”老师摊手说,“真是太了不起了,沼上,这位老妇人是圣人啊!”

“太厉害了。”里村睁圆了大眼镜底下的大眼睛。“这位老太太竟能识破我们。哎呀,太厉害了。”

“里村先生……”我退到后面,在里村耳边呢喃,“……你是会相信这种事的人吗?”

里村微笑说:“这个嘛,沼上老弟,这不是我的专业,所以没有信不信的问题,是哪边都无所谓。我吃了一惊,所以说我吃了一惊,只是这样而已。我人很坦率吧?说到我明白的事,只有这位老太太非常健康而已。那么,老太太……”

里村身子前屈,望向老婆子的脸,笑得更深地说:“老太太,如果我老实说,你也愿意救济我吗?”

老婆子默默地看着医生的脸。

“我啊,的确是受警方所托,才会来到这里,但是老实说,警方的调查我一点都无所谓。我啊……喜欢解剖啊。”

“啥?”

我目瞪口呆。这个医生怎么搞的?

“我热爱解剖,爱到要死的地步。啊,我是正牌医生哦。然后呢,我怎么都想检查一下那个伟大的上人。老太太你说它没有损伤,但或许哪里已经出问题了,那样的话,能检查个一次是最好的吧。”

老婆子张开没有牙齿的嘴巴:“你要诊察上人?”

“只要打开肚子,一眼就可以发现患部。可是活生生的人很难随便剖腹吧?这一点死掉的人就没关系了。”

马上就可以看出来哦——里村乐在其中地说。

“脂肪多到像这个人一样的话,再怎么切都没意思,但即身佛已经没有脂肪了,不是吗?真希望可以诊察看看呢。”

“哼。”老婆子在额头上挤出皱纹。我总算看清楚她的眼睛所在了。“不是骗人的吧?”

“怎么会是骗人的呢?”

对吧?里村看我。

这个人真的是想要解剖,真是个变态。领域虽然完全不同,但这个人也和老师还有我一样……

是痴人。

老婆子说,“到里边来。”

策略虽然是一败涂地,但目的是达成了。

住家部分在后面与伽蓝相连,厨房——相当于寺院库里的部分——好像是共享的。库里的门——简而言之就是厨房后门——一打开,就有一座像是小祠堂的建筑。

那就是这间紫云院的奥之院。

门一打开,就看到一片布幕。

拉开布幕……

就是那尊木乃伊。

“这就是周门海上人。根据本堂底下找到的缘起书,这个上人是在庆应 [102]元年入定的。”

“庆应元年……是明治维新三年前呢。”

“对。”

老婆子说,由于维新的骚乱,挖掘延迟,后来由于法律制定,变得无法挖掘,不久后檀家信徒离散,寺院也荒废了——真相似乎是如此。后来这个老婆子的伴侣某某行人接手这间寺院,予以再兴。

我和上人面对面。

好像是同一具尸体——不,即身佛,但感觉印象有点不同。感觉比在展览会场看到时更尊贵,是因为虽然简陋,但受到祭祀之故吧。

茶褐色的干燥肌肤、凹陷的眼窝、嘴巴半开而露出的牙齿——老师曾经对富与巳说过,不过的确,木乃伊的脸每一个都很像。因为都是皮包骨,光靠面相无法区别。不过姿势和我记忆中的一样。应该……是同一具木乃伊吧。

以盘腿而坐的姿势略为前倾,左手摆在胯间,右手伸向前方。

我会记得伸出来的手是左是右,当然是因为仔细看过富与巳的 照片。

的确,与照片中的木乃伊也十分相似。

——右脚有伤疤是吗?

富与巳确定过那个伤疤。

然后他好像对那个疤的样子感到疑惑。

——感觉很新。

我不觉得会是富与巳通报警察的,应该也有不少其他人这么感觉吧。

可是这怎么看都不新。好几个人只是观察,就可以看出这种东西的年代,我觉得这才诡异了。

老师“噢噢”、“啊啊”地怪叫着说,“相机没了,真是太气人啦。”并四处检视祠堂中的装饰品。

而里村……

他两眼发亮。

“啊啊,老太太,这果然有些受损了。干燥状态似乎还不错……可是好像有虫呢。还被老鼠咬了呢。”

“老鼠什么都咬。”

“这个……要是就这样置之不理,五六年就会面目全非了。我来治好它吧。”

“你修得好吗?”

“我可是医生呢。不管是死是活,治人的就是医生啊。”

“把它当成二次加工就行了!”老师吼道。

“二次加工?”

“我是说,”老师语气强势地说,“即身佛光靠修行的人本身的努力是成不了的吧?还得经过干燥、烘烤、调整形状,简单说就是加工。要是损伤了就修理。这样哪里不对了?这具即身佛可是得保存到五十六亿七千万年以后呢。短短八九十年就让它坏掉,行吗?”

“要在哪里修?”老婆子仰望里村。

“当然在这里修就行了。我是个名医嘛。只要借个房间给我……是啊,今天就可以修好。”

“那就修吧。”老婆子干脆地说。“库里旁边的房间空着。搬去 那里。”

老婆子……命令我说。

“我吗?”

“你。”

“老师……”

“快搬啊,沼上。”

老师双手叉腰说。

我无可奈何,走进祠堂。走是走进去了,却不晓得该碰哪才好。万一随便乱碰,弄掉了一只手,我可赔不起。我屏住呼吸,战战兢兢地伸出手去。

真不舒服。

“小心啊。”里村说。

“那就来帮忙嘛。”

我用哭腔说,里村看不下去,过来帮我。老师为什么不来帮忙?隔着木乃伊,我看见一脸愉快的胖家伙,心里怄极了。

周门海上人非常轻。有股难以形容的独特气味。

我们慎重地将它搬出祠堂,移到老婆子指定的房间。经过库里的时候,几个男人冒出来参观,是在本堂游手好闲的家伙们吧。他们没有吃惊的样子,也没有感兴趣的模样。完全是听到声音所以过来瞧瞧的感觉。好像没有任何人对即身佛有特别的感情,搞不好他们只是对警察这两个字起反应而已。

可是……

在这个阶段,我确信了。

这具木乃伊很古老。

如果有什么隐情,老婆子会让突然造访、底细不明的人这么轻易地触碰木乃伊吗?还是料定了我们看不出什么端倪?可是就像老婆子手中没有足以信任我们的信息一样,她应该也没有小看我们的信息才对。

再说,这个老婆子……

或许真的有看穿什么的力量。

不,我不相信那种不可思议的神秘力量,但就像里村说的,我们一瞬间就被识破身份了,这个事实无法否认。我们撒了谎,但既然谎言被识破,是否应该认为我们的目的也被知晓了?

那样的话——

而且如果老婆子有什么不可告人之事,应该更会拒绝让我们看才对。既然她都这么大摇大摆地让我们搬木乃伊了,这一定是真货。

房间正中央摊开一席大布巾,我们把周门海上人摆到中间。里村迅速打开皮包,取出手术刀、绳子、钳子等,还包括一些奇怪的医疗用具,在周门海上人旁边摆将起来。

搬完即身佛之后,我看看自己,浑身都是灰尘、蜘蛛网、老鼠屎、垃圾和虫尸等,真是惨兮兮。“哎呀,触感如何呀?”全都忙完之后,老师才挨上来问,我彻彻底底地对他来个视若无睹。

我们站在入口观看。

老婆子似乎没什么兴趣,一下子就不晓得消失到哪里去了。看热闹的也不见了。

只有“噢噢”、“嘻嘻”等怪声作响。

当然是里村发出来的声音。

“哎呀哎呀,不出所料呢。老鼠叼了不少东西到体腔里面呢。这会腐烂的。大扫除,大扫除。咦?意外地保留了不少软组织呢。真是出乎意料。太棒了。呃……哎呀,皮肤也保留了不少呢。好好好,啊啊,内脏几乎都没了呢。可是没有摘出的样子……噢噢,横隔膜……”

这家伙怎么搞的?

生龙活虎的。

发际有些后退、笑容可掬的外科医生乐陶陶地解剖木乃伊的模样,实在不是什么看了教人欢喜的情景。

“请问……”

“什么?哎呀,膀胱意外地保留下来了呢。要看吗?”

“不要。请问那具木乃伊的右小腿……有没有旧疤?”

“脚?”里村屈起身子一看,答道,“有有有。”

“是怎样的疤?ㄑ字形的疤吗?”

“ㄑ字形……是啊,呈ㄑ字形。”

“是怎样的呢?呃……那个伤口……”

“没有伤口。完全愈合了,这是生前治愈的伤疤。而且是很年轻的时候造成的伤。可是……嗯,唔,虽然不是很清楚,但从伤疤来看,好像伤得很深,或许痊愈以后,也留下了一点障碍。不过从部位来看,应该也不到步行困难的地步……这里变成这样,这一带的肌肉呢,要不要看看……?”

“不要。”

有疤就好。

专门的解释听了我也不懂。

如果里村说的是真的,关于伤疤,就是富与巳的误会了。

那是旧伤。

可是。

这么一来,就变成在同一个地方有疤的即身佛有两尊了。就算是偶然,似乎也有点太巧了。

我们这些门外汉就算站在远处观看,也看得出里村的技术十分 纯熟。

该说是大师技巧还是名匠手艺,他以流畅无比的动作,两三下就把周门海上人给修复好了。

“好了,我也做了防虫和防腐措施,缺损的骨头也加以补强了,应该不要紧了吧。大概还可以撑个十年吧。哎呀,真是太棒了。”

这些是垃圾——里村对我说。

不要对我说。

“那么怎么样呢?呃……”

“嗯,这具遗体毫无疑问,是古老的遗体。有七十到八十年,是明治以前过世的人。如果在设备齐全的地方更进一步检查,可以查出更精确的年代。不过……这样就足够了吧。”

没有犯罪性——里村笑着说。

8

我想洗澡想得要命。

不,我并不是个多爱干净的人,也自以为习惯了严苛的环境……可是我就是觉得身上缠绕着一种该说是尸臭还是什么、说不上来的 东西。

哎,就算摸到尸体,也不会染上污秽,而且我搬的还是灵验万分的即身佛,这只是心理作用罢了,但就算是这样,我的身体一定也沾满了灰尘。不舒服极了。没有换洗衣物,就算想脱个赤条条地洗衣服,季节也不对。虽是秋天,但北国已经很冷了。

我无可奈何,只能在本堂角落躺下。无事可做。老师在我旁边,靠着夕阳的光线读着硕果仅存的惟一一本妖怪书。本堂里还有其他五个男人,但没有一个人说话。

这氛围着实微妙。

结果里村判断即身佛是真货——或者说没有违法嫌疑,回派出所了。无论结果如何,不必说,里村都非常满足。

姑且不论里村的欢喜来自何处,无论是对伊庭刑警还是伴内巡查来说,这个结果一定都是个好消息。

然后……

我们留在紫云院。

或者说,这情势我们只能留下。除了这里,我们没有别的地方可去,老婆子——栗田幸允许我们留下。比什么都更重要的理由是,我们打扫完祠堂,将即身佛安置回去的时候,飘来的米饭香完全把我们给击倒了。

热呼呼的米饭刚煮好的香味。

我和老师对这种味道毫无招架之力。

虽然一汤一菜的菜只是腌萝卜,但还是美味极了。栗田幸一点都不热情,但论到态度差,老师的臭脸也不遑多让,所以我并不怎么放在心上。栗田幸一个人要与这些老江湖的三教九流之徒孤军奋斗,如果态度不这样不假辞色,实在没办法撑下去吧。

的确,这些赖着不走的家伙们感觉不是什么正派人物。不过听警察说的时候,感觉这儿危险得就像罪犯的巢窟一般,但事实上微妙地不同。

虽说他们也绝对不是不可疑……

哎,该说也没坏到哪里去吗?矿坑工寮等地的素质要比这里糟糕多了。

不过即使如此,我还是想要洗个澡。

或许沾上跳蚤了。

太阳西下,老师睡了,于是我只脱了多层棉衣,晾在外头,然后盖上满是灰尘的被子,也跟着睡了。

我不生气,也不觉得害怕。但也不觉得安宁,只是疲倦万分,我什么都没想地睡了。

醒得……不太清爽。可能是睡眠太浅。天色转亮以后,我依然持续了很久不知是睡是醒的暧昧状态。结果我一直等到早饭端出来,才完全从床上爬起来。

早餐是随便捏的饭团和茶水。

老师无言地默默吃饭团,不知为何,他热泪盈眶,茫然自失了一阵,不久后又再次看起书来。他应该已经看到都背下来了……哎,剩下的只有那本书,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吧。

我总觉得神不清气不爽的,用冷水洗了脸,心想还是洗个衣服好了,走到前庭。

可是洗衣场已经有人了。一个肩膀上有鲤鱼刺青的男子正专注地洗底裤。我没办法,便信步踱到主屋,绕到后面去看看。后面有类似土冢——或者说古坟的东西。一瞬间我内心兴奋地“噢”了一声,但上面并没有写明是什么冢,或许只是单纯的土堆罢了。

——不。

上面可以看到某些人造物。是类似石子拼成的天花板。这不是单纯的土堆。

我想要爬上去确认,但还是打消了念头。不管它原本是古坟还是什么,这类东西多被称为作祟冢等。被称为作祟冢的情况,有时候据说只是看,眼睛就会烂掉,只是摸,手就会烂掉。事实上不可能发生那样的事,但如果当地人这么认为,我觉得应该要尊重习俗才对。

——先打听看看吧。

我这么想。如果有什么传说,绝对值得一问。我这个人最喜欢传说了。我会在这种地方碰上这种事,全都是因为喜爱传说之故,哪有不打听的道理?

我绕过土冢一看,后面有间简陋的小屋。

虽然是栋简陋的临时小屋,入口却上了个大锁。

有股奇妙的味道。

——这……

有点像木乃伊的味道。是昨天的味道还沾染在身上吗?就算是那样,味道也不可能浓成这样。或许只是错觉罢了。

我有股想要偷窥里面的冲动,但也罢手了。反正八成是仓库之类。外头堆着柴薪,或许是燃料保管处。可能堆着装炭的草袋吧。要养那么多食客,炊事工作一定很辛苦。

小屋旁有座疑似水井的东西。因为没有吊桶,我一直来到近处才发现。往井里一看,可以直望到底。完全是座枯井。

我离开小屋,再次绕过土冢,回到寺院后面。从后面看过去,这里不像寺院,只是栋民宅。只有祭祀即身佛的祠堂显得异样突兀。

“你在干吗?”

“哇!”我吓得大叫。

“你看到什么?”

是栗田幸。一点声息也没有。她的手中握着柴刀。是在劈柴吗?幸把脸朝我凑过来,额头的皱纹变深了。

“你看到什么了吧?”

“没有啊。对,对了,这座土冢……这是土冢吗?”

“这是尸柜。”幸说。

“尸柜?”

那是什么来着?我曾经听说过。

“埋即身佛的地方。”

“哦。”

是听富与巳说的吗?那么周门海上人本来是待在那座石板屋 里吗?

“我、我可以看看吗?”

“不行。”被当场回绝了。“没事不要到后头。还有你们,如果要暂住,告诉我你们的名字和亲人的住址。”

“亲人的住址……?”

“警察很啰嗦啊。”老婆子说。原来如此,看来伴内巡查的指导也并非白费。我跟在栗田幸后面,从后门进入库里,在账簿般的东西上写下名字。我顺便把老师的名字也写上去,然后将住宿工作的印刷厂地址,还有为防万一,把村木老人的住址姓名也写上去了。因为再怎么说,村木老人无疑都是最可靠的朋友。

栗田幸顶出尖细的下巴看着我写的资料。

我总觉得会被冷冷地赶走,我说了句“请多关照”后掉头走了。

回到前庭时,已经有另一个人接着在洗衣服了,我放弃洗衣,回到本堂。老师以同样的姿势看着同一本书的同一页。虽说就只有那一本,他怎么就这么看不腻?答案很简单,因为老师是妖怪痴,可是就算是这样,他也太有耐性、太执着了。

我在熟悉的妖怪痴旁边铺上坐垫坐下。

“沼上啊……”

“什么?”我看也不看老师地应道。

“说到老太婆啊……”

“你很没礼貌呢。”

“不是啦。”老师把书拿到我面前,“我是在说这个老太婆。”

“哦……妖怪啊。”

“当然是妖怪啦,除了妖怪以外,我还会说别的吗?”老师生气地说。

根本没什么好自豪的,不过老师说得没错。

上头画的……

是一个老太婆。

古库里婆,是这个名字的妖怪图画。

虽然这么说,那也不是六只眼睛五根角之类的可怕妖怪。只是张老太婆的图罢了。

一个老太婆头上绑着手巾般的东西,披头散发,敞着前襟坐着。老太婆前面摆着一个首级桶般的东西,里面装着线还是毛发般的物品。老太婆将那些不知是线还是毛发的东西从里头扯出来,甚至衔在口里。

说恐怖是恐怖,但画在老太婆周围的景色并不可怕。桶子旁边有只花猫在午睡。有剪刀和碎布头,还有缩口布袋,盆上摆着方绸巾。走廊搁着砧板和菜刀,旁边是柑橘类水果,提桶里插着芥草。背后一支横竹竿状的东西上挂着衣物……看起来。

“怎样?”

让我看这种东西做什么?

老师哼了一声。

“你这人怎么这么不动脑?我啊,想要有效利用这段空白的时间,才像这样认真地解图啊。”

“解图……哦。”

老师最近将解读鸟山石燕妖怪画中隐藏的各种隐喻暗喻作为自己的课题。

“是啊,要我说的话,我不是什么都没在想,只是不像老师那样,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在想妖怪罢了。那你想到什么了?”

“那个。”老师指着晾在庭院的衣物。

“衣服嘛。”

“对。这张图里也画着衣服,对吧?这是在暗示悬衣翁。”

“悬衣翁……三途之川的吗?”

悬衣翁是在三途之川将死者的衣物挂在一棵叫衣领树的树上,来估量罪状轻重的老人。

“喏,这里不是有写吗?其骇人更胜三途河之夺衣婆。”

夺衣婆是悬衣翁的妻子,负责剥下死者的衣物,也叫葬头河婆。这个老太婆可能比悬衣翁更有名。

“然后呢?”

“什么然后?然后啊,我恍然大悟。如果衣物是夺衣婆的象征,那么这个剪刀呢,这是不是象征剪舌雀 [103]里头的坏老太婆?还有砧板和菜刀,是安达原鬼婆 [104]的意象。这些像线的东西,则是织苎的 山姥。”

“猫呢?”

“猫……是火车啊。牵引地狱火车的,有人说是魍魉,也有人说是猫对吧?鬼婆又叫火车婆啊。”

“那这个蜜柑呢?芥草又是什么?”

“不知道。”

“不知道嘛。”

“所以啦,”老师不满地说,“我不就在问你吗?”

“哦……所以老师刚才才会问,说到老太婆,会想到什么,是吗?”

这谁听得出来啊?

太没头没脑了。哎,在老师的脑袋里或许是前后一贯,但我才不可能了解其中的来龙去脉呢。

“我有点卡住了。不管再怎么深思,在这种毫无刺激的状态下,也一点灵感都没有啊。”

所谓没灵感的时候,想也是白想吧。

一个满脸大胡子的男子穿过我们前面,走向外面。白天他们好像也会出门。

仔细一看,先前在庭院洗衣服的男子也不见了。

留在本堂的只有我们。其他人好像全都出门了。看他们行李还搁在这儿,好像有人住在这里外出工作。

“这个古库里婆啊,就是梵嫂呢。”老师说。

我问什么是梵嫂,老师说是和尚的老婆。

“这里也有写,明代陶宗仪所写的随笔中有一本叫《南村辍耕录》的,其中卷六的标题就叫梵嫂。上面说,在寺院里置妻女的僧侣叫火宅僧。所谓火宅,就是有火灾的人家。是以火灾比喻烦恼熊熊燃烧的状态呢。然后也衍生来指尘世、花花世界。简而言之,就是花和 尚呢。”

唔,现在姑且不论,以前的僧侣别说是娶妻了,连和女性有关系都不允许,所以光是寺院里有妻子就被说成是花和尚,也是没办法 的事。

“另一方面,库里指的是寺院的厨房或寺院里僧侣的居住空间,这也是寺院这个神圣空间中的俗世象征。不是说孜孜于库里,难成坐禅得法吗?这是说私人领域若是不平静的话,就无法修行,也难以开悟。也就是说,老是忙于俗事,思考难以大成。”

这是在说火宅僧的库里一定腥臭极了,是吧——老师说。

是指花和尚最花的部分吗?

“古库里婆就等于是它的化身呢,”老师接着说,“如果照着字面上写的来看,就是七代以前的住持妻子赖在库里住下,偷取檀家的米钱,或剥死人皮来吃。七代以前,这非常古老了,不晓得有几百岁了呢。这是妖怪呢。唔,说到以前的住持的妻子……”

这儿的老婆婆也是呢——老师“叽叽叽”地笑。

还是老样子,笑声古怪得离谱,但听起来有几分寂寞,是因为身边没有平常的大背包和相机之故吗?

仔细想想,那个又碍事又沉重的巨大背包里装了好几本老师宝贝得仅次于性命的这本书的续集——石燕其他的作品。而且老师还把相机看得比性命还珍贵。老师一口气失去了比性命更珍贵以及仅次于性命的宝贝,或许多少受到了一些打击。

“花和尚的老婆在和尚死后,也一直赖在寺院里,偷米偷钱吃尸体……哎,是很恐怖啦。不过不应该只有这样而已吧。”

老师展示古库里婆旁边的一页。

是泥田坊。

“喏,泥田坊似乎是在影射当时某个知名的特定人士,这你还记得吗?”

记得。是村木老人的养女富美指出的。

“那么这个古库里婆也有可能是在指示某个真实人物。石燕对佛教的观点相当辛辣嘛。不能抛弃真有这样一个老太婆存在的可能 性呢。”

“简直是女版《青头巾》嘛。”

《青头巾》是上田秋成的《雨月物语》中的一篇,描写一个僧侣过度执着于爱欲,以致成了恶鬼。忘了是什么时候了,老师曾说秋成对佛说也持怀疑态度。

“青头巾啊……”老师说,“这么说来,这里的即身佛也和《二世缘》一样,埋起来之后就被人给忘了呢。到底本来是埋在哪里呢?”

老师环顾了一下本堂。

“他也是拉响了铃铛吗? [105]”

“不是说发现古文书才知道的吗?”

我这么说,老师便说:“这有点古怪呢。”

“哪里古怪了?”

“哦……据昨天老太婆的说法,那是在庆应元年埋起来的吧?距离明治只有三年。而那份古文书,应该是埋起来以后,由第三者写下来的记录,对吧?”

那当然了,不可能是土里面的本人自己写的。

“如果是现在发现的话,叫做古文书也没什么不对,可是当时是大正时代吧?没到古文书那么古老的地步吧?”

“是这样没错啦……”

只是口误罢了吧。这么转告我们的是伴内巡查啊。老师似乎很不服气。

“我觉得还是有点蹊跷。”

“怎样蹊跷嘛?”

“你想想,老婆婆的丈夫,上上代住持来到这座寺院,是明治时代的事吧?我不晓得是明治几年,可是距离人埋进土里,还没有几年啊。要是平安时代就埋进去的姑且不论,不可能在找到文件之前,什么都不晓得吧。”

“所以说……因为明治维新的混乱……”

“再怎么乱,会乱到负责把人埋下去的弟子和檀家全军覆没吗?就算在太平洋战争中遭到地毯式轰炸,这类事迹还是会流传下去的。喏,珍珠不也说了吗?即身佛这东西……”

是共同体……一起制作的。

“比起记录,共同体传承的更是记忆啊。把所有一切都记录保存下来的思维,是明治以后才开始的。就算记录丢失了,记忆也会在共同体之间传承下去。埋下即身佛这样的大事,不可能随随便便就忘 掉的。”

或许是这样吧。

老师偶尔也会说些正经话嘛。

“信息的细节纵然会失去,但我想也不会忘了人埋在哪里吧。就算新的住持来到这里是明治中期的事,埋下去顶多也才二十几年吧。记忆风化得未免太快了。后来一直到大正都完全没人发现吗?那是偷偷把人埋在地板下吗?”

“不是啦不是啦,”我说,“是埋在那边的后院……叫什么来着?对,后院的尸柜里。我刚才去看过了。那里就像这样,像个土冢……”

“等一下,”老师说,眉毛扭成奇妙的形状,“那不会太古怪了吗?要是有土冢,一眼就可以看出有东西埋在那儿了吧?怎么会一直到大正时代都没人发现?”

“啊。”

说的也是。

“那……会不会是有什么理由没法子去挖?像是资金不足之类的……”

“上上代是个德高望重的僧侣,上一代则是个好吃懒做的家伙吧?我记得挖掘的是那个好吃懒做的火宅僧?”

今天的老师……似乎非常敏锐。

“那……那个尸柜……”

“很怪吧?”

不太对劲。

但我不是很明白是怎么不对劲。

不过我们也不清楚详情就开始推理,不管怎么推测,都只是胡猜一通罢了。

我望向庭院。

——洗衣。

“对了,我要洗一下衣服。”

现在空着。

“干吗突然洗什么衣服?”老师不服气地说。

他大概还想再多聊聊妖怪吧。

“因为昨天……喏,我不是摸了即身佛吗?搞得全身都是灰尘蜘蛛丝……”

——咦?

说到这里,我有了一股非常强烈的不对劲感觉。

“干吗?怎么突然僵掉了?”老师问。这是……不,这教人无法不发僵。

因为——

“老师,那场卫生展览会的最后一天……到现在经过几天了?”

“一个月左右吧。”

“那个即身佛……在蒲田展出以后,说是又去了千叶展览吧?”

“那个刑警是这么说的。”

“那……那座祠堂怎么会积了那么多灰尘……?”

绝对有问题。

那座祠堂内部积了很厚的一层灰。

而且堆积得很均匀。没有任何触摸或摩擦过的痕迹。

地板和墙壁全都灰尘密布。即身佛与壁龛之间也结满了蜘蛛网,甚至还掉着老鼠屎。而且还不是一两粒,而是大量。

要是即身佛曾经搬出来过,依一般人的做法,应该会打扫一下才对。不,就算没有打扫,如果曾经搬出来过,一定会留下痕迹才是。那个即身佛……至少数年——不,搞不好已经几十年都一直搁置在那儿没有动过了。

“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呢?”

依常识推理,展览会的即身佛与这里的即身佛是不同的两个。

“是相似的即身佛?”老师盘起胳膊。

“不,问题不在相似不相似。”

警方会从东京追查到这里,是因为那确实是这里——紫云院的即身佛。不仅如此,连姿势、伤疤都一模一样。

“连伤疤都一样……这有可能吗?说到伤疤相同,富与巳在找的即身佛也有一样的伤呢,老师。在同一个部位有同样伤疤的即身佛有三尊,这有可能吗?”

“是不可能,”老师说,“珍珠在找的即身佛,举起来的手是另一只,应该是别的。可是如果你说的是真的,照道理来看,完全相同的即身佛……就有两尊了。”

老师这么说。

“对吧?”

“不对。”

这话不对,不是完全相同。

“为什么?”

“因为展览会的即身佛……很新啊。”

就在我这么说的时候。

一个冰冷的东西抵上了我的脖子。

“呜哇啊啊!”

原本端坐在眼前的巨大物体蹦地跳了起来。

“干干干干什么?”

老师踩出巨大的声响,整个背贴到墙上去。即使如此,我还是不懂发生了什么事。

“这是做什么!”

我们认识很久了,但这还是我第一次看到老师突然狼狈不堪成 这样。

“沼沼沼沼上!你你你怎么还这么满不在乎……!”

“不在乎?”

我把视线从老师身上移开,缩起下巴望向自己的脖子一带。

——柴刀。

我的脖子上架了一把柴刀。

——为什么?

我转动视线。

黑黝黝的金属。柄。握在柄上骨节分明的细指。皮包骨般满是皱纹和皲裂的手指。然后是手臂。手臂上面。

深陷在皱纹里头的黄色眼珠。

“噢、噢哇啊!”

我总算察觉自己置身的危机状况,发出不像样的惨叫。脖子僵直,几乎快抽筋了。

“老婆、老婆、老婆婆……”

“亏你看得出来呢。”老婆子——栗田幸说道。

“看、看得出什什什……”

“我的真面目。把你当成普通的肥胖怪家伙,掉以轻心,真是做错了。”

栗田幸——好像在对老师说话。

老师沿着墙壁一点一点地移动。

冷汗从耳边滑向喉咙。

“不许动!否则你的手下就没命了。”

——手下?

谁是谁的手下?

怎么会?

柴刀顶到脖子上。我身子后退。

我原本就是接近半站起来的姿势,重心很不稳定。左脚麻痹,我的身子一个剧烈摇晃。

就在这个时候……

“啊啊啊!”

老师势如脱兔地逃了出去。

这家伙!

“站住!”老太婆大叫,立时反应。好机敏。对我来说是死里逃生,我顺着老太婆的动作,从她身边闪开。

结果结结实实地摔了一跤。

老师逃向库里。老太婆追赶上去。

我……

应该就这样逃走的。可是由于状况太过突然,我失去了冷静的判断力,不知为何……我居然追着老太婆跑上去。

我绝对不是想去救弃我而逃的家伙。我只是周章狼狈,做出莫名其妙的行动罢了。

我要重申,我绝对不是担心老师的安危才追上去的。不不不,就算嫌我啰嗦,我还是要再一次重申。那个薄情冷血的家伙是死是活,真的都不关我的事。

明明不关我的事,我却不知为何,追着两人进了库里。后门开着。我应该在这里折返的。然后我应该去报警的。把警官带来的时候,就算老师死了,也怪不到我头上。

然而我却从后门跑到祠堂前,赶往后院。我在想什么啊?

老师在小屋旁边挣扎着。他绝对是跌倒了。在他旁边,栗田幸宛如鬼女再世,正高举柴刀站着。

“救救救救……”老师尖叫,“救命啊,沼……”

沼什么沼。我遭遇危机时,明明当场拔腿就逃。那个时候我也气得七窍生烟。这个混账家伙搞什么,这个死妖怪痴真是差劲透了——我真的是打从心底,全身每一个细胞都这么想。

尽管如此——

我的身体却违反我的意志,直线朝着命在旦夕的老师冲过去。

“老师!”

“沼、沼上!这、这个人误会了!我哪有说什么嘛!说即身佛很可疑的不是沼上你吗!我只是说古库里婆……”

“闭嘴!”栗田幸挥起柴刀。

“对、对不起!古文书一点都不可疑!有尸柜也没什么好奇怪的!所以我什么都没发现!”老师大叫。“发现什么的,是、是那边那个人……!”

“老、老师……”

哪有这样的?

“闭嘴!你……”

栗田幸回过头来。白发散乱,就像真正的古库里婆一般。

“你保持原状就行了。”

“保持原状?”

栗田幸“叽”地发出高亢的怪叫声,以迅捷的动作朝我砍来。我往前扑倒。瞬间虽然我一头雾水,但身体感觉到一阵钝痛。我不清楚是哪里痛,就这样摔倒在地上。同一瞬间目击到老师肥胖的肉体摆出跳阿波舞似的动作。紧接着“呜嗄啊啊”的惨叫声不知为何回响着远去了。

老师……掉进枯井里了。

“你就在那儿减肥吧!”我听见栗田幸的声音。

9

我……

陷入不得了的状况了。

至于究竟是什么样的状况……

首先,我醒过来时,身子轻飘飘地摇摆着。

而且不是在地上。我浮在半空中。

不仅如此,我还动弹不得。就像被浆糊给糊住了一般,身体完全无法活动。

为什么视点的位置这么高?为什么脚碰不到地?为什么我一动也不能动?刚恢复意识的我完全无法理解。不,我还半朦胧的脑袋大概已经有一半体验到自己的死亡了。啊啊,我已经死掉了啊——我这 么想。

我是死了,浮在虚空中吗?

四方形的光线从斜下方晕渗过来。

我想到那道光线是门框形的时候,才认识到这里是幽暗的室内。光从疑似门扉的东西间隙透了进来。既然有门,这里就是房间。不是虚空。

干燥模糊的眼睛表面徐徐湿润,不久后也习惯了黑暗,我发现这里是那间简陋的临时小屋内部。

虽然意识都恢复到这个地步了,我依然完全动弹不得。不管是头、手还是脚,连一丁点儿都无法移动。能动的只有末端——手脚的指头前端和眼珠而已。这种事我还是头一遭碰上。虽然有末端麻痹的经验,但只有末端能动……

我把意识集中在末端。

瞬间,剧痛贯穿了我的身体。那真正是贯穿这样的感觉。从底下……直冲脑门。不久后,它开始呼应心脏的跳动,转变成周期性的疼痛。

我动弹不得,所以弄不明白是哪里痛、为什么会痛。不过我的下半身一定出了什么事。我觉得那很像痔疮疼痛,但好像不是。是有什么东西刺在我的屁股上吗?还是腰痛?不,这不是屁股痛,是脚痛。是右小腿。我的小腿好像受伤了,大概是被柴刀砍伤了。这件事我是到很后来才发现的。

我这才知道,人类的感觉其实非常随便。

可是发现这件事的瞬间,我的身体感觉一口气恢复了。疼痛会分散,似乎是因为我的全身重量以奇妙的状况分布在屁股和脚上。我似乎被一个网篮般的东西吊着。我以盘腿而坐的姿势被装进网篮里,悬在半空中。

我不是轻飘飘地浮在半空中。

我是被吊在天花板上。

不仅如此。

我的全身还被麻绳般的东西一圈圈绑起来。一圈圈绑起来这说法听起来很幼稚,但实际上真的只能这么形容。

我的头动不了,没办法确认自己的整体状况,但我看见眼珠守备范围内的右手,被绳子绑得就像电热器的线圈一样。

如果我的全身都被这么绑着,一定会郁血,也会麻痹吧。而且好像是与支木一般的东西捆在一起。那么我当然会动弹不得。我的姿势被固定,完全无法改变。

然后在最后的最后,我注意到自己的嘴巴被塞起来了。

这……

——岂不是糟糕透顶吗?

这真的是糟糕到了极点。就连我也是第一次碰上这么残忍的对待。

伤口阵阵作痛。

好像完全没有包扎。不,我看不见,所以无法确认,但好像只有那个部位裸露出来。如果靠着我迟钝的触感来判断,那里正在滴血。

其他地方被缠得密密麻麻,却只避开了伤口,这也太用心了。这个样子和放血没什么两样。难道底下还摆着脸盆吗?

我想起月冈芳年 [106]画的安达原鬼婆的画。是一个孕妇被倒吊着,底下有个老太婆在磨菜刀的场景。我这个人吃起来一点都不美味啊——我心里这么想,视线往斜下方移动……

真正的鬼婆就站在那里。

是栗田幸。

旁边……

——是浅野六次。

没错,就是那家伙。因为在视野之外,我没办法看得很真确,但那个体格就是他没错。

——他们两个……

是一伙的吗?

“要次,看看你介绍的两个麻烦货。”

“我以为是上等货嘛。就饶了我这次吧,妈。”

——妈?

这两人是母子吗?

“哎,算了。反正摇钱树的住处也打听出来了,可以榨个一两年吧。不管是死是活都一样。”

摇钱树的住处……是指我填在簿子上的村木老人的住址吗?

可是——

“你也真是笨呢。”浅野——不,他好像叫要次——说着,朝我走过来。“要是不胡乱打探、胡思乱想,还可以好好地活上一星期。”

我用力挣扎。

“可是你是怎么发现我家老太婆的真面目的?”

——真面目?

“那个胖家伙看起来可没那么聪明啊……?”

胖家伙。

亏你看得出来呢……

我的真面目……

老太婆拿柴刀抵着我的喉咙时,也对老师说了同样的话。确实,那个时候我们正在谈论有关即身佛的种种矛盾,可是完全没有说到什么栗田幸的真面目。那个时候,老师只是在说古库里婆罢了。

——古库里婆。

难道,这个老太婆是真正的古库里婆……?

花和尚的老婆……

在和尚死了以后,也一直赖在寺里……

偷米偷钱……

吃尸体……

原来如此。她真的是……

我“呜呜、呜呜”地呻吟。

“不必担心。你的体格普通,不会痛苦太久。照以往的经验来看……是啊,妈,大概一星期吗?”

“十天,”栗田幸答道,“在那儿忍耐个十天吧。我会给你水,有水喝的话,可以撑上个十天。”

要我用这种姿势待上十天?

不,十天以后,就会放过我吗?

“可是啊,妈,那个尸柜里头不是还装着邻町的隐居老头吗?”

“那要拿出来。”

“才三年,太早了吧。”

“用熏的。先前的家伙一年半就卖了。”

“可是……那还很生呢。”

“没关系。见世物小屋很暗。”

这……意思是……

“嗯呜、嗯呜呜呜!”

我使尽浑身之力……或说绞尽所有的感情嚷嚷。

怎、怎么这样?这些人……

对了。我的这个姿势……

跟周门海上人一模一样

还有这个大概在右小腿上的伤痕也……

这些家伙……

这些家伙要把我……

把我做成木乃伊吗!

“别挣扎别挣扎,”要次说,“挣扎得太厉害,血会流光的。乖乖不动,伤口会自己合起来,要是伤口痊愈前就死了,接下来的加工可麻烦了。”

——加工。

他们要加工我?

我的将来就是昨天的木乃伊?

“这可是件光荣的事,”要次扶着我的膝盖说,“你是第十个周门海上人。”

十个?

居然有十个?

他们竟然杀了十个人吗!

这个时候,我才第一次感觉到腹部深处整个冰掉的恐怖。

我会被杀。

而且……大概是用最惨的方法被杀。

“哎呀,这个人在怕呢。”要次摇了摇我的身体。

“不要吓他吓得太凶,”栗田幸说,“万一尿出来很臭的。”

“嘿嘿嘿嘿,还是趁活的时候先熏一熏?哎,别怕成这样。你还算好的呗。像你的同伴,那个胖家伙,那可真伤脑筋啦。得放他活上很久,等他瘦了才成呢。只能一直关在井底养着了。这可痛苦喽。跟他相比,你幸运多喽。”

你保持原状就行了……

你就待在那儿减肥吧……

原来是这个意思吗?

这种情况,哪个比较幸运?

“恰好又是个大平头嘛。”要次笑道。我第一次怨恨起自己的发型来。“你的体格也刚好。可以变成一尊不错的佛像。”

对吧,妈?要次说。

“这次要卖到外国去吗?要次。”

“外国也有览会屋嘛。哎,这就交给我。可是我真羡慕你呢,也没修行干吗的,就可以让那么多人膜拜你。”

要次把我给转了一圈。

“小哥,这里啊,是这座紫云院真正的奥之院。那边呢,祭祀着真正的周门海。周门海是只有我们才会拜的秘佛哦。”

——秘佛?

的确,小屋深处摆了个莫名豪华的佛龛。和外头的祠堂天差地远,十分华美。而且要次刚才说真正的周门海。他说真正的,那……

——那……

外面祠堂的即身佛……是谁?

“这个周门海可是秘佛呢,所以不能给人看。秘佛的功德可大了。你也是,顶多就斋戒这十天,尽可能拯救更多的异国众生吧。这是为了你的来世着想啊……”

要次笑了,幸也笑了。

好……

好可怕。虽然怕得要死,但我顶多只能鼻孔翕张。不管是抵抗、逃脱或反击都不可能。好恨。不,我怕得快疯了。我好怕。我不想死——就在我这么想的时候……

我的脑里突然响起了从未听过的经文。

南无归命顶礼汤殿山大权现惭愧忏悔六根清净罪障灭除烦恼灭除业障灭除……

是幻听吗?

“谁!”栗田幸叫道。

我剧烈摇晃。

要次的手从我身上放开了。

我的视野恢复水平时,四方形的光条慢慢地打开了。被切割成四方形的黑暗窗外……站着一个漆黑的男子。不是因为逆光而看起来如此,那家伙真的是黑的。

“什、什么……”

“是汤殿山大权现法乐啊,栗田女士。”

男子以低沉的声音说。刚才的诵经,不是我的幻听。可是这个人……这声音。黑色的便装和服……

是那家旅店的男子。

这家伙……也是同伙吗?

“我问你是谁!”要次吼道。

男子朗声开口:“我是个专门祓除附身魔物的祈祷师。”

“附身魔物?”

“是你的同行啊,栗田幸女士。”

男子踏进一只脚。

栗田幸架起柴刀。

“哎呀,请别这么弄刀舞剑的。我不喜欢暴力行为。老实说,我并不是来找两位的。是身在那边那座入定墓的……山蒲匡太郎先生叫我来的。”

“叫、叫你来?”

“没错,是他叫我来的。”男子说。“匡太郎先生是个了不起的藏书家,可是自从被迫土中入定以来,就再也读不了书了。而我这次买下了许多他的藏书,得支付那笔钱才行……我正在烦恼该怎么办时,听到他就快出来的消息。”

“快、快出来……?”

“匡太郎先生说再过几天,下个人就来了,他就要离开这里了,所以我便像这样登门造访了……”

“你别胡说八道了!”要次叫道,“那个老头两年前就饿死了,他怎么可能跟你说话!”

“咦?”男子摊开双手,“因为我是正牌货嘛。”

“正牌货?”

“是的,我是正牌货。别看我这样,我也是小有道行的。聆听死人声音,只是小事一桩。”

“别瞎说了!”栗田幸吼道,“死人不会说话。信仰什么的全是骗人的。这世上没神也没佛。地狱和极乐世界全是唬人的。和尚和神主,每一个都是骗子!”

“没错,”男子以严峻的口吻说,“就和你一样,栗田女士。”

“你说什么!”

“这类东西多半是唬人的。与你和儿子联手进行的诈骗行为是一样的。”

可是——男子以清晰的声音说:“我是正牌货。”

“什么正牌货……”

“哦……其实你们母子要做什么,会变得如何,我都无所谓的……我只是觉得,若是两位被似乎是你们惟一心灵依靠的令尊作祟,好像可怜了点……”

“我、我爸作祟?”

“是啊。”男子说道,背过身子去。“哎,是我多管闲事,多余的苦口婆心。既然两位是这种态度……我还是别多嘴了。不过遭亲人作祟,很难摆脱得掉的。”

男子回头,隔着肩膀说:“请两位多保重。”

“等一下!”栗田幸叫道。“你说作祟……是什么意思?”

“嗯?你不是说这类充满宗教味的话全是一派胡言,你不相信吗?不管是一派胡言还是什么,就算是我,也没办法为不信神佛的人祓除净身。令尊……周次先生不也这么说过吗?那么告辞……”

“叫你站住!”

“什么事?”男子回过身来。

“你、你认识这家伙的爸——我的老伴吗?”

“没错,我认识。啊,生前是没有往来啦。他生前是个高明的祈祷师吧?栗田周次先生——不,来到这座寺院后,改称周海了是吗?就是在那儿的佛龛里面气愤填膺的人吧?”

“气……”

男子伸手指去。

栗田幸猛地回过头去。

“……气愤填膺?”

“别胡扯了!”要次吼道,“我爸干吗生气?你懂什么?我爸是在修行之后即身成佛……”

“要次,等一下。”栗田幸制止。

——父亲即身成佛?

要次刚才确实这么说了。

那么……那具木乃伊——周门海上人,是这两个人的……

不对,时代不合。那是更古老的木乃伊。

那么要次的父亲、幸的丈夫……

“总之,不能相信。”栗田幸说,甩乱了头发。“我们没道理让个陌生人在那里说三道四!”

“咦?可是他事实上就是在生气,我有什么办法?周海先生可是气得火冒三丈呢。不,愤怒的不只是先生一个人而已呢。”

男子仰望小屋的天花板,做出确认四隅的动作。

“那里的是笠仓新海和尚,那里的是今田相顺和尚,两位都因为激烈的愤恨,成了作祟神。笠仓和尚虽说途中挫折,毕竟是曾经在御山修行过的人。这可厉害了呢。可是……最为愤怒的还是……”

男子再一次指向佛龛。

“那里面的周海大人呢。”

“他、他为什么……”

“为什么生气?”这次换成栗田幸怒吼了。“他不可能生气!他气什么!”

“那当然会生气喽。因为非亲非故的秋田的优门海上人受到祭祀……自己却被关在这样的地方嘛。”

——优、优门海上人?

我记得那是……

“听你放屁!”栗田幸说。“优、优门海那不是祭祀。那具尸体是新海不晓得从哪里拿来的,是用来揽客的广告牌。是展示品。这里才是奥之院。我们祭祀的是这边。看,佛龛也做得这么豪华。这么豪华的佛龛给那家伙,真是糟蹋了。能安置在这种东西里头,他还有什么不满……”

“他被放进去以后,一次也没有打开过,对吧?”男子说,上前一步。

“这……”

“你们有理由不打开……这我了解。两位不能让别人看到他,这样的心情不是不能理解。可是你们听好了,不管是摆饰物还是借来的东西,外头的优门海上人都获得了众人信仰。不管是谎言还是诈骗,他都救了好几个人。即令容器简陋,优门海上人也受到众生膜拜,受到众生尊崇。然而……这边又是如何?即身佛惟有救济世人,才能是佛。有信徒,才有信仰。如果无法实现,这种东西……”

男子指着佛龛。

“……只是具尸体罢了。”

“可、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男子厉声说,“你们能像这样平安无事,全都是靠着你们蔑称为展示品的优门海上人深厚的慈悲灵验庇佑。昨天……你们修好了上人的身体,对吧?”

“啊……嗯……”

“上人非常高兴。吊在那儿的那个人,好像还为他清扫了祠堂呢。所以上人才告诉我。”

“告、告诉你……?”

“对,上人说,放在后院小屋佛龛里的男子怨气冲天,嫉妒不已,叫着:也修好我的身体吧、好好重新祭祀我吧。上人说再这样下去,光靠自己的法力,已经无法压制了……”

“嫉、嫉妒……”

栗田跑近佛龛。要次制止她:“啊、妈!不要听这家伙胡扯!那肯定是信口开河嘛。占卜神谕什么的,全是骗人的,这我们不是比任何人都要清楚吗!”

“可是要次……”

“是啊,妈,爸很满足的。这么豪华的容器,用来装那家伙简直是浪费了。把他祭祀在这里就很够了。”

“被强迫弄成即身佛,只是塞在这种地方……会满足吗?”

“才不是强迫的!”栗田幸扬声叫道,“他是同意的。我老伴是同意的!”

“同意?这就奇怪了呢。说起来,到了明治二十年(一八八七年)了还要入定,就算本人同意,那也是犯罪呀。”

“这我们都知道!”栗田幸说。“我的老伴活着的时候只是个胆小的废物。祈祷师心有迷惘,怎么做得成生意?所以,为了守住这座寺院……”

“他同意入定?那么为什么他无法断谷?为什么他试图逃走?”

“才……才没那种事!”

“明明就有。他在脂肪还没有完全除掉的状态下被硬塞进入定墓,才会变成那副德行。他就是不想死,想要逃走,才会变成那副样子。你们也是,因为强迫他入定,心生内疚……”

男子无声无息地上前,敲打佛龛的门扉。

“……才没把他丢了或埋了,而是塞进这种堆砌了大量装饰的庸俗箱子里,佯装祭祀。周海先生原本是个性情温厚的好人。然而现在,他却成了个教人看了战栗胆寒的……”

作祟神呢——男子说。

栗田离开佛龛。

“作、作祟神……”

“不是装进豪华的箱子里头就没事了。你们说说,这具即身佛究竟对什么显示了功德!与其这样做,倒不如让他回归尘土算了。然而却把他塞进这种俗不可耐的容器里……简直该遭天谴!你们把即身佛当成什么了!只因为模样可怕就把它塞进这种地方,就这样已经过了六十多年了。你们自个儿打开看看!”

男子话音刚落,就打开了佛龛的门扉。

一声惨叫。

10

结果……我缝了五针。

不过伤口意外地浅,也不会对步行造成妨碍,我只住院两天就出院了。

哎,论起伤口,比起小腿,我的屁股伤得更重。被吊起来的时候,网篮的绳索陷进我的屁股肉里,真的害我得了痔疮。

真是不光彩。

因为被绳子绑得紧紧的,郁血好像也促成了痔疮。这样的结尾真是太丢人了,绝对不能说给富美听。

救了我的,是赶到现场的伴内巡查和伊庭刑警。为我紧急包扎伤口的是里村医生。

栗田幸和栗田要次母子当场被逮捕了。

听说两人的嫌疑多到无法说明。

至于老师,在赶到的村落青年团以及听到骚动赶回来的紫云院食客们同心协力下,总算是给从井底救了上来。

不愧是重量级的老师,听说为了把他拉上来,总共动员了十二个人。据说里头还有村里第一大力士相扑名手,但连他都说出“这家伙真重”的感想来。我还听说把老师拉上来的过程中,不应该断裂的牢固绳索断了两次。

老师似乎在探求传说之旅中留下了传说。

这位大师似乎只受到屁股和肩膀的挫伤,还有脚踝扭伤而已。需要五天才能痊愈。虽然是他自己的体重害他受的伤,但他肥厚的屁股肉,应该多少也缓和了撞击的力道吧。

“结果……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们出院,总算迁到一般旅馆后,老师劈头就说。

其实后来在紫云院的栗田幸的房间里,找到了我们两个人的行李。钱兜子也平安无事。钱也全拿回来了。再也不必担心荷包问题了。我们能够堂而皇之地住旅馆了。

老师一进房间,立刻一屁股坐到坐垫上,怜爱地抚摸起失而复得的相机,然后把它收进特制的相机袋里。

“我完全是一头雾水呀。喂,那个老太婆干吗突然发飙啊?一定是你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吧?对吧?沼上?”

“你真是一点自觉都没有呢。”

这里的警方认为是这位大师识破了真相。

据说是栗田幸这么招供的。因为还有里村那件事,多多良是个不容小觑的策士这样的名声似乎传了开来。

大错特错。

“就是那里的老太婆利用假祈祷欺骗当地人,用搜刮香油钱、施舍等方式,和儿子联手骗人,掠夺财物,藏匿犯罪者,帮他们逃亡或犯罪,甚至杀害诱骗来的客人,将尸体做成即身佛卖掉啊。”

“什么!”

老师一脸认真地吃惊道。

他真的什么都没发现。

“那岂不是就跟古库里婆一样吗?”

“就是啊。在那种老太婆待的寺院里讲古库里婆的事,人家当然以为是在说她。所以她才会以为自己的真面目曝光了。”

“呜哇,冤枉啊。”老师说。

这词用得太怪了。

“原来那个老太婆是那么恐怖的角色啊。”

“是个恐怖角色啊。”

听说浅野六次——栗田要次,盯上碰巧在这一带闲晃的我们,前天就开始跟踪了。我们不管是体型还是外貌、言行举止都很引人注目。不仅如此,我们还又痴又傻,破绽百出。而且明明没事,却四处遛达,感觉就不是阮囊羞涩的样子。

看在老练的歹人眼中,是上好的猎物吧。

只要跟在后头,也可以知道我们怎么花钱。他料准了我们身上有一笔不小的钱。

然后……愚蠢的我们完全落入了圈套。听说那是要次的拿手好戏。他冒充旅伴,住进同房,灌醉目标之后窃取行李——他不但变装,还四处变更作案地点,所以一直没有被逮到。

可是更恶劣的是还有后续的情况。

要次在行骗途中一旦发现目标有资金来源,就会灌输被害人有救济这类人的寺院这样的信息。他若无其事地透露有座紫云院,就算是流落街头的人,也会无偿收容。

如果在旅途中变得身无分文,任谁都会感到不安。被偷个一干二净、摸不着东西南北的旅行者,非常有可能会怀着一丝希望前往紫 云院。

万一……真的来的话。

先是免费收留,招待食物,亲切地照顾到老家等地方送来旅费 为止。

然后送来的钱……全部偷走。不管再怎么等,钱都没有送到,被害人会再三联络要钱。可是送来的钱全都被偷走了。不断地偷,不断地压榨。

等到被害人差不多起了疑心的时候……

他们竟然就把人杀了。

太残忍了。不仅如此,他们把人杀了以后,还会假冒被害人的名义继续要钱。若是家人来找,就推说不知情,然后这场犯罪才总算画上休止符。

当然,这一招只能用在初次拜访这块土地的旅人身上。就算同是旅客,对于来过当地许多次的人,这个伎俩也绝对行不通。

栗田母子招供,进入昭和时期以后,他们用这种手法杀害了六个人。就算除去大战时期,平均约每四到五年,就有一个旅人受到他们的毒牙摧残。那儿简直就是安达原。

我们就是掉进了鬼婆的魔掌。

“这么说的话,他们是经常在干纯粹的行窃犯罪喽?”

“好像呢。我们不是不小心说了村木老人的事吗?形同炫耀地说。所以才会从一般客人被提升到贵宾等级。谁叫老师说只要向那个有山林的大富翁讨钱,要多少就有多少的。”

“最先说的是沼上你呢。”

“是吗?”

“是啦。”

都一样。

“然后呢,这个案子里面最可怕的地方,就是尸体的处理方法。”

我……差点被处理了。

完全不愿意回想。

“弄成即身佛,是吗?”老师低吟,“这招……很厉害吗?”

“是啊。一般犯下命案的时候,最麻烦的就是尸体该如何处理嘛。然而那对母子却把尸体加工后……卖给览会屋呢。把杀掉的人加工成商品呢。”

“这……”

老师皱起眉头,视线飘到不晓得哪里的远方,接着像条鲤鱼般张开嘴巴,“呜哇啊啊”地大叫。

“这太残忍了,太残忍了啊!对不对?对不对,沼上?”

老师毫无必要地连声呼唤我。

“呃,是很残忍啊。”

“天哪,那我们在蒲田看到的……就是跟我们一样,掉进圈套的某人的尸体了。呜哇啊……”

富与巳的观察是正确的。

“一般人不会想到那种点子呢。”

“我、我差一点也要变成那样了吗!”

老师抱住自己肥硕的肩膀。唔,我想老师是不会变成那样的。连凶手都不晓得该怎么处理他才好。而且老师继续在井底待上一阵,或许才能造福世人。

我正想这么说的时候……

一声“打扰”,纸门无声无息地打开了。

那个黑色男子就站在门外。

“啊……你……”

“你好,这次两位真是碰上了无妄之灾呢。”

“你究竟是……”

男子狡黠地笑了:“今天我前来打扰,是有点事想拜托两位……”

男子说道,从怀里取出一个油纸包裹的东西递给我。

“我想麻烦两位将它还给两位的朋友。这是我通过东京警视厅借来的,但警方要我自个儿送还回去……”

“这是……?”

“请打开无妨。”男子说,于是我不客气地打开油纸包——令人吃惊的是,里头装的竟是富与巳的那张即身佛相片。

“这怎么会……?”

“哦……”

我拿出坐垫劝坐,男子坐了下来。

“我在调查紫云院的过程中,查到了秋田的优门院,打听之下,才知道下落不明的优门海上人的照片在一位姓笹田的远亲手中……”

“调查?你是什么人?”老师以他一贯的粗鲁口气问道。

“哦,我先前也说过了,我是个书商。我在中野经营一家古书肆……敝姓中禅寺。”

“中禅寺先生……可是,那个时候你……”

——我是个专门祓除附身魔物的祈祷师。

他确实是这样自我介绍的。

“那是我的副业。”中禅寺说。

“副业……?”

“是的。哎,我不晓得是作孽多端还是为德不卒,有不少爱惹麻烦的熟人朋友,经常被拜托一些有的没有的事。这次我会前来这里,当然是为了收购旧书,不过那个卖主……”

“你先前说……碰上神隐,是吧?”

“对,人失踪了。”中禅寺扬起一边的眉毛。“因为卖主失踪了,只买了他的书就走人也不是很舒服……所以我稍微调查了一下。”

“不舒服?”

“哦,若是收购过世的人的藏书,那没有问题,但是失踪的话……人有可能回来不是吗?回来的话,有可能会问他的书上哪儿 去了。”

“你是说会发生纠纷?还是会要求独占卖书的钱?可是那是卖书的家人跟本人之间的问题吧。”

“不是那样的。”中禅寺说。“书很占空间,留下那样大量的藏书失踪的话,就算书被卖了,应该也不会有怨言。但书是很特别的。不少人会把一度脱手的书再用十倍的价钱买回来。因为有不少价格昂贵的单品,这么一来,家人可能也会感到困扰……”

我非常了解。

我和老师都是那种一有闲钱,就会毫不犹豫地全数奉献到买书上头的人。

幸好我们一点闲钱都没有,所以总是为了买书犹豫万分。

“再说……对于爱好书籍的人来说,放弃书本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如果他并不是自愿失踪的话,把书轻易地卖掉,也太教人不忍了……我是这么想的。”

这个人似乎也是个大书痴。

“你那时候说那个失踪的人在那座尸柜里……”

“没错。藏书的主人山蒲匡太郎先生是邻町的大富豪,但他在约两年半前失去踪影。他似乎有些忧郁倾向,以前就曾透露想出家的念头。所以他说想先去御山参拜一下,出了门……就这么再也没有归 来了。”

“他是在那时候被栗田要次给骗了吗?”

“是的,我想匡太郎先生大概是预定从本道寺口登拜,在登拜御山之前住宿的地方碰上了栗田要次。他就是在那时候受巧语诱骗,被拐进了紫云院吧。综合证词来看,他应该是被诱骗说在登山之前必须先在行人寺闭关,更进一步斋戒比较好。”

我大概明白。或者说,我们也被用同样的手法给拐了。

“可是……那个人不像我们是旅人,他是当地人吧?”

当地人会上这种当吗?

“唔,一般人的话,是不会理会这种说法的。可是匡太郎先生对于自己是富翁一事,怀有一种罪恶感。他为了他汲汲营营于赚钱的前半生感到懊悔,所以认为自己不干净,连御山都一直没有去登拜。因为家人热心劝说,他才好不容易下定决心踏出去……”

原来如此,是个冤大头。

“听说家人突然收到匡太郎先生的信件,说他要在行场闭关修行,叫家人送生活费过去,所以家人连续送了一年的钱。送钱的地点是紫云院。可是因为状况太不对劲,家人前去探看,紫云院却说没有这样一个人。询问住宿的客人,也没有一个人知道。那当然不知道了。匡太郎先生大概老早就……”

碰到和我一样的事……

在那座土冢中……

我不愿意想像。

“可是钱是送到紫云院的,这太奇怪了,于是家人报了警。”

“警方怎么办?”

“说是调查了。可是就算查,也查不出个所以然来。没有匡太郎先生已经死掉的证据,也找不到紫云院吞钱的证据。如果紫云院坚称住宿客的信件都交给了住宿客,警方也无可奈何。”

“无可奈何吗……?”

“嗯,结果好像是以住在那里的某人冒充匡太郎先生的名义收了钱结案。哎,也不会有人想到……”

居然是入定了吧。

“我调查到这里的时候,有一次和过去关照过我的陆奥书房的老板——先前的那位老先生——通电话时谈到这件事,没想到他竟说他知道有人碰到一样的遭遇。”

——我想……果然还是神隐吧。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中禅寺点点头。

“两位前来的时候,我正直接去见老板,再次确认状况。那个人似乎是老板的熟客……在四年前从青森旅行到这儿来,家人接到他说要留在这里修行的联络,一年后却消失不见了。而且那个人最后是住在紫云院,然后才音讯全无的。”

“那个人……”

我本来想问名字,但还是打消了念头。

我想那个人一定就是蒲田的木乃伊。要次说他只埋了一年半就被挖出来,所以还很生。

那个人在两年半前,山蒲匡太郎被放进去时挖出来,施以各种加工……然后就开始巡回全国了吧。

还是不要知道名字比较好。一旦知道,那就真的成了单纯的尸 体了。

“我觉得状况愈来愈可疑,便来到这里,稍微调查了一下紫云院。幸而我在汤殿山和羽黑山都有熟人,调查进行得很顺利。熟人们都说……那里非常不妙。虽然不是很清楚哪里不妙,但总之那里不妙。说是有个不晓得从哪里流浪过来的祈祷师在荒废的行人寺住下,擅自做起生意来,用御山的名义诈骗不熟悉御山的人……所以也给其他寺院和神社造成了很大的麻烦。”

“哦……”

“然后……我被正式委托了。”

“委托什么?”

“祓除……附身物吗?这次算是反过来吗?”

“什么?”

“哦,不重要的事。”中禅寺说。“所以呢,我调查了一下那个叫栗田幸的人。栗田幸女士原本是岩手人,第一任老公是周次先生……唔,是个祈祷师。幸女士好像也以灵媒之类的为业。但因为诈骗取财,被赶出故乡,流浪到这里来了。那是明治十年(一八七七年)左右的事。当时紫云院失去了住持,成了座废寺。”

“那个住持……”

“不,那个住持并没有入定。”

中禅寺在我提问之前就看透了我要说什么,如此断言。

“那里是因为檀家信徒都没了,所以才成了废寺。住持不是过世,而是离开了当地。”

“怎么会?……那古文书云云……”老师问道。

“没那种东西。”中禅寺说。“宗派根本不同。那里不是真言宗,跟修验道也没关系。住持不可能入什么定。”

“那全都是骗人的嘛。”

“是一派胡言。那里原本就没有檀家信徒,所以无人清楚状况。他们就是利用这一点来撒谎。不过这篇谎言,是进入大正以后才开始编造的。栗田周次这个人似乎是个老实人,和邻近居民处得好像也很不错。”

“他不是因为诈骗,被赶出家乡吗?”老师问,“老实人会干什么诈骗吗?”

“老实人不一定就有个老实的伴侣啊。”

那个老太婆吗?

“她……是个恶女吗?”

“我不知道恶女的定义,”中禅寺答道,“不过她似乎是个悍妇。住在岩手时,周次先生好像吃了不少苦,在这里应该也是吧。他非常拼命。知道当时的老人们都说他风评很好。不过如果想在这块土地上存活下来……还是不能无视于御山。所以周次先生改名为周海,成了个速成山伏,好像也修行了一番。”

可是呢——中禅寺说。

“这样的修行不可能顺利。而且神佛分离令一颁布,明治时代的出羽信仰的各据点就像其他的修验道流派,大多选择了成为神社。继续维持寺院身份的,就只有一些大寺院,或是有即身佛的寺院而已。可是……原本与御山就毫无关系的紫云院无法成为神社。那么……”

“就需、需要即身佛?”

“就因为这种理由……怎么可能?”

“就是这样啊。大概是明治二十年——这是村公所收到栗田周次先生的死亡申告的年份——周次先生被妻子强迫变成了即身佛。”

“这太荒唐了!”老师睁圆了眼镜底下的眼睛。

“是很荒唐啊。就算是夫妻,也不可能答应这种荒唐的要求。一般人绝对不可能愿意的。对吧,沼上先生?”

“那当然了。”

“周次先生当然大加抗拒吧……不过你不也差点成了即身佛吗?”

中禅寺望向我。

“咦?那……”

“没错。在小屋的时候,他们坚称周次先生同意了,不过那是骗人的。周次先生他……被妻子和亲生儿子绑起来,活活饿死之后,埋进地底。”

多么惨绝人寰啊,教人胸口作呕。

“不过,就像两位也知道的,当时法律已经禁止成为即身佛或挖出即身佛了。所以他们必须动一点手脚……让它变成古老的即身佛。为此,他们得要丈夫消失才成。所以我想应该是在周次先生饿死的时候就让医生确认,提出死亡申告,然后没有埋葬,予以干燥吧。”

“为了让人以为木乃伊和丈夫是不同的两个人……可是那样的话……”

“没错。他们不晓得制作方法。”

“他们……失败了吗?”

“对。哎,这是当然的。于是……”

“啊……”

原来是这么回事。

“所以他们从秋田的优门院把优门海上人……”

“没错,”中禅寺说,“在大正中期造访优门院,自称优门海上人的师弟之孙的,就是栗田幸的第二任丈夫,笠仓新海先生。”

“嗄!”老师怪叫,“有这么巧的事吗,沼上!”

“不是碰巧。笠仓先生因为寺院倒闭,流落街头,带着偷来的优门海上人辗转流离各地。他靠着展示优门海上人来赚钱,被要次先生看到了吧。当时要次先生好像已经染指犯罪了。我追查笠仓这条线索,找到优门院,再从那里找到了这张照片。”中禅寺说。

“请等一下。”老师张开短胖的手指。“可是……这不是啊,手是反的。”

“是照片反了。”

“咦?”

我和老师同时望向照片。

“这张照片……是反过来的。或许是显像的时候太急了吧。喏,上头拍到的梵字是反的。”

“字是倒过来的!”老师张大了嘴巴。“真的呢,是反的。”

“怎么,老师,原来你懂梵字吗?”

“我懂,可是没注意到,嘻嘻嘻。”

实在是,不知该说他是随便还是什么了。

“笠仓先生被要次先生挖角,带着即身佛一起进入紫云院,成了栗田幸女士的伴侣。接着他们大肆宣扬,说偶然挖出了优门海上人。这件事警方有记录。”

“不是发现了古文书吗?”

“所以说……要是先找到古文书就不成了。因为法律规定,如果知道有尸体埋在地下,就不能挖掘。当时是禁止挖掘坟墓的。”

哦……原来如此啊。

“古文书是后来才伪造的。他们料定会愈来愈有名,为了增强可信性,由笠仓先生写下了假文书吧。偶然挖到了木乃伊,后来找到了证实它的古文书——如果不把状况塑造成这样,就没办法开龛呀。然后……优门海上人成了周门海上人。”

富与巳要是知道了,会怎么说呢?

他一定会去过世的姑丈坟前报告吧。

不……

“可是中禅寺先生,我记得优门海上人在大正晚期的时候,不是在茨城被人目击到吗?那……”

“那是笠仓先生的木乃伊。”中禅寺答道。

“什么?”

“笠仓先生原本干的就是类似巡回展演经纪人的工作,就是他向栗田幸母子提议,可以出租即身佛赚钱吧。唔,木乃伊出租业本身拿来当成赚零用钱的副业刚好,这个点子本身是被采用了,不过那个时候,好吃懒做的笠仓先生对于栗田幸母子来说,已经成了累赘。所以……”

“把把把他做成即身佛……?”

中禅寺点点头。

“当时协助制作的,是第三任的住持今田相顺先生。这个人年轻的时候,曾经在祭祀有即身佛的寺院修行。他……知道某种程度的即身佛制作方法吧。”

太骇人听闻了。

“他们的策略是,要把笠仓先生的木乃伊做成与优门海上人分毫不差的模样。第一个周次先生的时候,必须让过世的周次先生看起来与用周次先生做出来的即身佛完全不同,但笠仓先生的情况完全相反。如果把笠仓先生的遗体做成外表相同的即身佛……就等于消灭了一具遗体。所以以防万一,连小腿的伤疤都予以重现了吧。然后呢,一具就像以往一样摆着揽客,多出来的一具……”

“拿去出租吗……?”

真是愈听愈骇人。

提议出租的人自己被出租了。老师说,偷木乃伊的自个儿成了木乃伊,自作自受。我觉得好像有点不太一样。虽然这么觉得,但这件事实在恐怖到教人笑不出来。

“在这个阶段,他们已经食髓知味了。”中禅寺说。

“食髓知味?”

“对。接着栗田母子把协助者今田和尚也给杀了。动机我不了解,但一定是无法信任他吧。再说,反正他们已经知道制作方法了,用不着今田和尚了。”

“又把他做成即身佛?”

“正确说起来,那不应该称为即身佛。”中禅寺说。

中禅寺说得没错吧。没有信仰、思想,也没有大愿,不可能成为什么即身佛。

“哎,是木乃伊啊。这也做成了同样的外形吧。数量增加的话,要出租也比较方便。就算以出租一具的形式……把两具租给不同的地方,也不会有人抗议,而且也不会曝光。”

不会……曝光吧。一定是的。

“就这样……那对栗田母子亲手制作优门海上人的复制版,进入昭和年代时,总共做了六具,合计共有八具。”

“我是第九个呢。”

“我是第十个啊……”老师说。我想应该不是。就算犯罪就这样持续下去,后来的被害人也会比老师先变成木乃伊,所以老师大概会是第三十个左右。

而我,真是千钧一发。

中禅寺是我的救命恩人。

“可是……中禅寺先生……”

那个时候……

中禅寺再次狡黠地笑了。

“哎,这部分的细节,是后来才渐渐明朗的,我走了一趟当地警局,结果……碰到了里村。”

“你认识里村先生……?”

“很遗憾,我有不少荒唐的朋友。”中禅寺说。“然后我请里村让我看了木乃伊的解剖所见,并听说了两位的事。听到这里,我几乎确定了,但还没有确证。没有证据,警方也无法出动吧。也不能就这么找上门去。一切都只是推论罢了。于是……我想先偷偷确认一下入定墓里头……”

中禅寺望向老师,不知为何露出窝囊的表情来。

“我趁着住宿的家伙们不在的时候,绕到后院一看……没想到枯井里头塞着说是在研究妖怪的古怪先生呢。我心想这下糟了,去小屋一看,竟看见你被吊在那儿。这已经可以说是铁证如山了,于是我急忙去附近的民宅,请他们报警,然后折返……”

“然后你救了我。当时中禅寺先生已经完全摸透了敌人的底细呢。那么……那是一场戏喽?什么怨灵、作祟神的……”

“也……不算是戏呢。”中禅寺状似愉快地笑道。“我只是以其人之道,就这样还治其人之身罢了。敌人……不是完全说中了你们的身份和遭遇吗?”

“是啊。”

如今回想,我们拜访的时候,栗田幸已经靠着应该是从儿子那里听来的预备知识,完全摸透了我们两人。她根本就知道,当然说什么都能猜中。我们撒的谎当然会曝光,同行者是警方相关人士一事,她应该也可以猜到吧。

栗田幸说瞒不了她的眼睛……但那根本不是什么神通力。哎,现在想想,我们也确实骗不过那样一个凶悍的老婆子啦。

中禅寺也事先掌握了一切。

他效果十足地将调查到的事实开示给对方,制造神秘不可思议的现象,牢牢地制住了稀世的恶魔母子。

“两人都变得莫名虔诚,老老实实地自白了呢。”中禅寺说。“不过……他们好像吵着要我帮他们祓除邪秽。”

“请问……佛龛里头究竟是什么情形?”我问。“会把它当成秘佛……是因为制作木乃伊失败了吗?”

“没错。就像我刚才说明的,周次先生被提出了死亡申告,也有他的死亡诊断书。不过死因是心脏衰竭……大概是把他关在某处,让他饿死的吧。我想那样的话,周次先生应该曾经试图逃走。此外,我推理制作过程应该也颇为随便,当然没办法好好地木乃伊化……哎,只是虚张声势,套话罢了,但结果就如同我猜测的。”

“那么……”

“周次先生……以无法矫正的骇人姿势,而且表情苦闷至极地过世了。他们让周次先生以这样的状态由医生确认死亡后,也不埋葬,未完全干燥,并对它涂涂抹抹、努力烘干,但还是无可挽回。不过在这阶段,他们还没有得到优门海上人,所以先把他收进那个佛龛里,加以封印了吧。”

“当时你说佛龛一次也没有打开过……那也是唬人的吗?”

“那个佛龛虽然装饰得十分豪华,但都是后来才加上去的。仔细瞧就看得出来。是没有打开,就这样从外部装饰上去的。这很费工夫,也很花钱。制作新的佛龛再挪过去要轻松多了,也更省钱。然而甚至如此大费周章也要予以装饰……还有,甚至做到这种地步都不愿打开,这实在有些不寻常。换句话说……我认为这证明了那对母子惟独对于杀害周次先生一事,怀有相当深的罪恶感。”

“哦……”

“佛龛里面……飞出了大量的虫子、尘埃、泥土,还有四分五裂的骨头。这些东西迎面扑来的瞬间,幸女士和要次先生昏倒了。”

那就是那声惨叫吗?

里面喷出来的是恶意还是后悔?不管怎样,都是无法道尽的坏 东西。

“看来是够他们受的了。”中禅寺说。

我感到一股说不出的感慨。

“他们两个会怎么样?”

“我不是检察官也不是律师,所以不清楚,不过他们好像还有其他许多罪状。伊庭刑警也很吃惊,说这真是前所未闻的大案件。不过……毕竟他们杀了这么多人嘛……”

中禅寺蹙起眉头。

一开始他给人的印象十分阴险,但像这么一看,又觉得并非如此。搞不好老师看起来更要阴险。

“然而,其他可以找到的不明尸体,就只有山浦先生一个人。其他的全都分散全国各地,巡回展出。要把它们找出来,或许相当困难。他们虽然招认了,证物却形同一件也没有。”

审判会拖上很久吧——不可思议的古书商说,站了起来。

“哎,话虽如此,优门海上人应该能可喜可贺地重返故乡,不管怎样……这世上很难有什么不可思议之事的。”

中禅寺这么说。

“中……”

老师突然发出古怪的叫声,害得紧张的我一下子脱了力。

“干吗啊,老师?”

“中禅寺先生,你……喜欢妖怪吗?”老师一本正经地问。

“喜欢呀。”

中禅寺以清晰的发音答道。

老师原本状似痛苦地纠结在一块儿的眉毛舒展开来,露出由衷欢喜的表情。

“那太好了,对吧,沼上!”

“唔……”

究竟是好还是不好呢?

——这我怎么知道?

中禅寺快活地笑了。

“哦,两位期盼已久的客人也差不多要到了,我就先告辞了。啊,我……在中野开了一家叫京极堂的旧书店,有空的话,请过来坐坐。”

黑色男子说完,与我和老师握手之后离去了。

我去窗边目送,富美正好来到窗下。的确,是我们期盼已久的客人。

——他怎么会知道?

这难道不算不可思议吗?

我这么想。

“这世上真是不可思议极了呢,沼上。”

看来老师也这么认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