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田坊]多多良老师行状记②

1

那个时候,我也相当火冒三丈。

至于是对谁火冒三丈,没错,不是别人,又是对这个体格罕见、全日本独一无二的妖怪研究家老师——多多良胜五郎老师。

至于契机,一如往例,我记不得了。

是讨厌香烟的老师对怎么都戒不了烟的我挑剔烟味很臭,还是我辱骂老师天冷成这样为什么他就是瘦不下来——我已经不太确定了。虽然不确定,但起因只是诸如此类的芝麻小事吧。

简直就像小孩子拌嘴。

回想起来,我也觉得追根究底,这一切全都是饥饿所致吧。

穷困旅行到了最后,由于鲁莽的强行军,荷包见底,不仅如此,体力也濒临极限,教人泄气不安起来——是会有这样的事的。

所以我们两人都暴躁不堪。

争吵的根本原因是肚子饿,所以完全是小孩子吵架。

可是,这毕竟是事后诸葛。不管动机为何、状况如何,抗争中的我们两人,都严肃到了极点。所以彼此一步都不退让。再加上当时我们吵架的场景已经来到了远离日常环境的地方,更是难以解决。

……虽然我试着如此解释,但也觉得这番说明实在难以理解。如果说得更简单明了些——一言以蔽之,就是我们两人都不认为自己是因为心情不好,才会彼此迁怒,因而更是僵持不下。

我们虽然业余,但彼此都自认为乃学究之徒。我们一心认定争端完全是学问上的见解差异。我说的争吵的场景脱离日常,就是这个意思。

这当然是误会。

冷静下来想想,我们的意见根本没有分歧到需要大声争吵。意见虽然并不完全相同,但也没有迥异到会仇视对方的地步,而是先仇视对方,才会计较起那微不足道的差异来。事后回想,我们常常是明明意见相同,却在那里争论个没完。

说起来,我们只是爱好家,就算在深山僻野中纠正彼此的见解差异,也没有任何帮助。而且搞到最后还意气用事起来,相互揭发性格上的缺点,甚至攻讦起对方的身体特征,不管从哪个角度来看,都只是单纯的吵架罢了。

所以我完全不记得契机和经过,但老师让我理智断线的那句话倒是记得一清二楚。

——那我就死给你看!

那个时候,老师用一种错全在我身上的口气这么说。

确实,当时我们处于丧命也不奇怪的状况。也可以说几乎是遇难了吧。

可是会落得这步田地,并不是我害的。我不是说我完全没有责任,也不觉得我完全没错,但我觉得至少错不全在我身上。不不不,我再退让几步好了,就算是我错好了。就算是这样,全天下也只有老师没有权力责备我。

那个时候——我想是昭和二十六年(一九五一年)——我们在信州的深山里。

季节是冬天,而且还是二月初旬的隆冬。我们处在大雪的严寒之地,空着肚子,身无分文,还一身轻装,迷失了道路。

我——沼上莲次与老师,正在进行例行的探访传说之旅。

下次要去的话,就是信浓了吧——这成了我们之间的默契。

东北、山阴、近畿、四国、九州岛——想去的地方多不胜数,但远方不是那么简单就可以去的。若是想从近处开始做攻略,关东之后,就是甲信越了。继山梨之后,接着去长野,这是极其自然的 发展。

可是……季节不对。

虽然不是那么容易去的地方,也不必偏挑这种最要命的时节去吧——我也是这么想。可是我们对这些细节完全没大脑,在年底整整一个月之间,日夜不休地拼命工作存钱,连新年的年糕也没买,刚一到新春,就出发旅行了。

信州有许多传说……

——当时我如此认定。

现在想想,那只是盲目的认定,任何一块土地只要细心搜寻,应该都有取之不竭的传说,但当时的我私自认定信州才是传说的宝库。

这纯粹是因为我知道的信州传说比其他地方多罢了,大概是在什么书上读到的。

也就是所谓的先入为主的成见。

我从以前就对石头、岩石类的传说很感兴趣。

赤子石、犬石、兜石、祝石、爷石婆石、蛇石袂石、天狗石鬼足迹石、念佛石妖怪石、梵字石、山彦石、夜泣石——我知道非常多信州的石头传说。

此外,信浓也有许多冢。与植物相关的传说也不少。某某松、某某杉、某某樱——光是列出名字,就十分壮观了。

我想去看。

虽然就算看了,也只是些普通的石头和树木,而且大部分都是传说还保留着,但东西本身早就消失无踪的。其中也有些例子,是古书中有记载的,但当地没有一个人知道。最近这种情况似乎增多了。

即使如此,我还是想去。

先入为主的威力非常强大。

另一方面,老师想去长野,是出于其他理由。

老师在战前写下的具有纪念意义的首篇论文,题目叫《有关单目单足妖怪之起源》。就如同它的标题所示,内容是有关一足踏鞴 [36]或山童等出现在山中的独眼独脚妖怪起源的新说法。对于单眼妖怪,有许多研究者从各种角度加以验证。也有柳田老师《一目小僧及其他》这类优秀的评论考察。

可是我觉得老师的研究尝试将视野扩大到辽阔的大陆,这一点十分新颖。

后来老师也持续关注独眼独脚妖怪。话虽如此,愈是深入探索,就愈深不可测,广大无边,令人深刻体会到妖怪研究是多么困难重重。即使如此,老师为了更进一步构筑、巩固自己的理论,可说是日夜努力不懈。

然后,东信浓的猪名湖一带的诹访神社附近,有独眼神的传说。

传说的内容是过去诹访大人乘着白马造访此地,被葛蔓绊住马脚而落马,芝麻刺伤了眼睛,使他变成了独眼。从此以后,这座村子便禁止种植葛及芝麻,也不可饲养白马。这个传说也等于是在说明葛、芝麻和白马变成禁忌的理由。

那么……诹访大人是什么人?

那无疑是信仰的对象——神明。

说到诹访神社的神明,主要的祭神是建御名方神。建御名方神众所周知,是记纪神话 [37]中亦有登场的知名出云众神之一。但要将诹访大人这个民间传说中的神明模拟为建御名方神,相当困难。要说建御名方神是独眼神,也实在有些勉强。

而且诹访信仰同时具有官社 [38]的一面和当地土俗性的一面。

若是从官社——古代国家祭祀场所这一面来看,它祭祀的是风神兼水神,再由此转变为建御名方神,但若是往更早的历史挖掘,显现出来的就是索所神 [39]——蛇神,御左口神 [40]。

诹访流传的信仰祭祀非常古老,而且复杂。

那么,姑且不论蛇神,御左口神是什么?

御左口神以诹访为中心,分布于信州各地,逐渐南下,在相当广大的区域里受到信仰。

以建御名方神为祭神的诹访神社分布范围也很广,但诹访神社与御左口信仰的分布不一定相互重叠。相较于原本是出云之神的建御名方信仰,御左口信仰似乎要古老许多。

可是以诹访为中心的独特信仰体系无法用一般方式加以分析,据说是因为这类古老信仰并未被后来进入的信仰驱逐,仍旧保存了下来。虽然会转化,但不会被抹煞。诹访流传的古老信仰反而是不断地影响着重叠上来的新信仰,现在依然继续发挥机能。

不管怎么样,至少御左口神早于建御名方神,是在诹访一地受人信仰的神明,这一点应该是不会错的。

那么御左口神就是那个独眼神吗?这也只能说不是。

不,应该说大概不是。

没有人知道。

没有人清楚御左口神是个什么样的神,所以无从判断。

御左口神这个神明也是个十分棘手的对象。

御左口(mishaguji)汉字虽然多写成御左口,但也可以解释为御石神(mishgujin)或御杓子(mishakusi)、御社宫司(mishaguji)。它的本义在漫长的历史岁月中丧失了。柳田老师也在《石神问答》中提到御左口神,但它究竟是石神还是树神,他并没有做出明确的结论。

神格也完全不明,难以轻易掌握。

可是……至少御左口神好像不是独眼神。

那么这独眼的神明是从哪里、又是怎么样冒出来的?这似乎让我们的老师大为苦恼。然后,他做出了一个假说……好像。

所以,我们才要去信州。

虽然就算去了也见不到神明本人,只要没有新发现的资料,也无法详细究明真伪。

可是……我们按捺不住了。

因为我们是妖怪痴。

我们预计顶多半个月就回来。

新春刚过,门松 [41]都还没取下,我们就跑到了诹访。

然后该说是撇下其他一切,还是不管三七二十一,我们先去参拜大前年年底被列为全国诹访社总本山、因此享有大社之名的诹访大社上社本宫及前宫。我们进行了一场古代诹访的宗教议论后,甚至还在神前起了多余的誓:以后绝对要来观赏御柱祭。接着配合我的爱好,主要去参观了一些岩石类,像是上社的沓石、砚石、茅野一带的舟系石、手印石、前宫的矢立石等,然后四处走访探听近郊的传说。

接着我们还去到八岳一带,参观了鬼的足印石等,但因为实在没办法翻过山头,就在小渊泽一带来个大回转,来到松原湖,眺望被郁苍树影环绕的猪名湖那神秘的姿态。

到这里都还很顺利。

简直是顺利过了头。没有失望,没有争吵,我和老师都心满意足。当然,就算看了湖,也不可能知道独眼神的真面目,但吸进冰得让鼻腔发疼的空气,看着鲜艳得让眼睛发痛的景色,我和老师都内心一片舒爽。

问题是……接下来。

老师开始要求说想看一月十五日在诹访大社上社举行的年占神事——田游神事。我原本打算就这样继续进行探访传说之旅,一路北上,去到佐久或小诸一带,再从那里直接回东京,因此听了这话,大吃一惊。

因为老师提出这个要求,是十三日的事。

时间太紧迫了。

如果要赶回诹访大社上社去看十五日的神事,就没办法再折回来时的路了。虽然也不是不能从当初预定的路线过去,但先北上前行,中间隔了一天再回到诹访的话,就完全无法停步参观其他地方,必须目不斜视、马不停蹄地赶路才行。若是一路到处参观,实在不可能赶得回来。

不管怎么样,都没办法看到分布在沿线的盗人岩、蛙石、蛇枕石、座头石等了。

我大加反对。

以后再来就好了嘛,石头又不会跑掉……

老师这么主张。

这话……或许说得不错。

但我们的旅行又不赶时间,想看的东西都看不到,还算什么旅行……?

老师还这么说。

这话……或许也不错。

可是神事也一样不会跑掉啊。而且我想看石头。难道我的感受就无所谓吗?可是,最后我屈服了。

我们回到了诹访。

老师尽管那样坚持要来,却毫不感动。

而且,老师得知十五日同一天,下社也有神事举行。

听说那叫筒粥神事,是占卜作物丰凶的神事。原本古时候上社好像也会举行,但在不知不觉间废绝了,现在只剩下下社还有流传。老师说他也想看看这场神事,可神事是在同一天举行。那要怎么办嘛?我问。就算来不及也要去看,老师说。反正看不到也不吃亏——他耍无赖地说。

哎,不成也不吃亏,这是家常便饭的事了,而且自暴自弃也差不多是老师的拿手绝活了。

话虽如此,还是一样有勇无谋。虽然同样是诹访大社,上社与下社也不是两两相邻,彼此相距颇远。老师这人,话一说出口就不听人劝,我无可奈何地陪他前往下社,但来到下社秋宫时,天都已经暗下来了。

抵达神事举行的春宫时,都已经天黑了。

后来的行程是一团乱。

下社位于诹访湖的北岸。从这里折回原本的路线感觉也是浪费力气。因为我们的旅程起点上社位于诹访湖的南端。

我们等于是从诹访湖的南端绕过东岸北上,而跑到诹访湖北岸的我们,等于比起点更倒退了许多。若是重回原本的路线,就浪费太多时间力气了。那样干脆去盐尻或松元还比较划算。

既然如此,就模仿菅江真澄 [42],去参观盐尻吧,啊啊,盐尻的话有天野信景 [43]——老师不负责任地说着这些话。

当时我应该反对到底,不管怎样都要回到原路才对的。

虽然事后我深深为此懊悔,但当时我不知是什么样的心态,竟觉得这样也不错。

真是鬼迷心窍了。

不,若是这样说的话,我一直是被鬼迷了心窍。

我果然是个笨蛋。根本只能这么想了。

结果我……滑稽地不是被牛,而是被老师牵着参拜了善光寺 [44]。

是出于“既然这样,至少就去善光寺吧,以善光寺为终点感觉不是正好吗”这种莫名其妙的理由。只能说我丧失了冷静的判断力。

如此这般,我们从冈谷到盐尻、松元,悠哉地流浪着探求传说。

理所当然,来到松元一带时,荷包已经瘦得差不多了。

的确,我们的旅行不赶时间。

然而与此同时,这也是一场极端贫穷的旅行。

我们忘了这一点。不,我们一直都没把这点记在心里。

因为我们甚至继续卖弄歪理,认为既然不能去长野,至少要仔细地探访这一区,更偏离了路线,走进了山里。

然后,我们的资金终于见底了。

我们想回也回不去,在雪山中茫然失措,进退不得。

“这样下去会死掉啊!”老师大叫,“到底要怎么办啊,沼上!”

“什么怎么办!你这个人……”我当然理智断线了,“你抱怨我又有什么用?昨天的时候就已经只剩下那么一丁点儿钱了,就连三岁小孩也知道照平常那样花钱,今天一定会用个精光的嘛。再说,是谁吃掉了千辛万苦才弄到手的芋头的!如果你是绝食才来抱怨也就算了,吃了芋头还说那什么话!”

“我当然要吃,”老师从鼻子喷出纯白色的呼吸,“我怎么能不吃?因为我活着啊,不吃不是会死掉吗!”

“死不了的!”我不客气地说,“瞧你那大肚腩,里头不是塞了一堆养分吗?你都能在战时战后苛酷的时期维持肥胖的体态了,就算十天不吃,一定也不会怎样的,死不了的!”

“沼上,你说的那是什么话!”

老师睁圆了那小小的眼睛,浑身猛烈地颤抖。他在生气。

他非常愤怒。

就算是老师这样的人,果然还是会介意自己的身材吗?我原本这么想,没想到……

老师接着说:“我要维持这样的体格,得吃上别人的两倍才成,这你知道不知道!就连坦克车,花的燃料也比别种车更多。而我在这种严苛的条件下激烈运动,怎么能不吃芋头?”

简而言之,他就是不中意我那句“不吃也不会怎样”。

“说起来,芋头就是买来吃的,我吃了它有什么不对?”老师激烈反驳我。

“喂,我又不是说不可以吃,我是说,吃之前先三思一下,好吗?我们已经没钱了。的确,老师现在吃得肚子圆滚滚,心满意足,可是接下来不就伤脑筋了吗?我们没钱吃晚饭了啊。”

“哼。”老师再次从鼻子里喷出纯白色的气来,简直像个蒸汽火车头。“钱又有什么用。”

“什么钱有什么用……没钱就伤脑筋了啊!”

“就算有钱,要拿去哪里花?这儿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在这种大雪覆盖的深山里,就算有钱,顶多也只能拿来擤鼻涕。我说的重点就在这里。”

所以说——

“所以我才说芋头很贵重啊!”

“太荒唐了,”老师哼一声撇过脸去,“我不想进行低俗的议论。”

“是啊,很低俗,低俗极了。我的信条啊,就是要活得低俗下流啦。碰到生死关头,哪里还有工夫说什么漂亮话。再说,先说要死的不就是老师吗?现在还说什么话?”

“所以你才没用!”老师抱怨着,扒开积雪前进。

哪里没用了?

“没用,糟透了。”老师瞧不起人地说。“我直到断气的瞬间,都会不断地思考妖怪。就算现在有个暴徒拿刀架住我的脖子,我也会对他谈论妖怪。我当然要谈,大谈特谈。如果我的性命可以换到妖怪的秘密,我会心甘情愿地去死!”

老师几乎是自暴自弃地这么说,还“叽叽叽”地笑着,像台除雪车似的前进。

就算是这样,什么心甘情愿地去死。

刚才还在嚷嚷“这样下去会死掉啊”的人,是哪里的谁?

不过……体重傲人的老师万一倒下,我一个人绝对无法抬得动,他肯自力前进是最好的。万一老师就这么力尽倒地,我肯定会被 拖累。

所以不管是埋怨还是逃避现实,光是他能提起精神,就该偷笑了——虽然也可以从这个角度来看啦。但就算确保了老师的推进力,也不代表我们度过了危机。

我们依然身陷危机。

不,我们陷入了更进一步的危机。

我们只是……头也不回地朝危机迈进。

天气状况虽然不差,但放眼望去,四周是一片白茫茫。阳光非但没有融化积雪,反而胡乱反射一通,直击我们干涩的眼睛。

——好冷。

指尖好痛。

雪……好冰。

我穿的是老旧的军靴,里面已经一片湿答答了。好像有地方破掉了。平常我总是穿雪踏 [45],此次我下了一大决心,穿了鞋子来,但变成这样,根本没有穿鞋子的意义了。不过要是穿雪踏来,我的脚一定已经冻伤了。

我们两人的行装都不是登山的装备。

说到我,只是把所有穿得上身的衣物全部穿在身上,然后披上一件老旧的多层棉袍,用手巾包裹住头脸,上头戴了顶斗笠,外貌简直时空错乱到了极点。

至于老师,他穿着他最喜爱的那件什么都装得下的背心,背着巨大的背包,将宽松的长裤裤管塞进橡皮靴里,怪模怪样。不仅如此,突出的肚皮上还挂了个古怪的袋子,里头装了两台他比性命更珍惜的照相机,但看着让人觉得碍事极了。就算不是在雪山,也极度妨碍行走吧。

“唔唔嗯。”

老师爬上平缓的斜坡,突然停住了。

“有什么吗?”

我问。背对着我的老师忽然转过身子来,相机袋摇晃了一下。

“什么都没有。只有雪。走投无路了。”

“这是什么话?哪能在这种地方……”

就这样死掉?

我的命可是好不容易才捡回来的。

在战争中幸存,撑过贫穷,怎么能就这样彷徨迷失在山中而死去?而且还是和老师死在一起,绝对免谈。

可是——

“真的什么都没有。”

“这……还是折回去比较好吧,老师。趁现在脚印还没消失,也还认得出路吧。”

“可是沼上,我们在山里迷路,是什么时候的事?”

“什么时候的事?你已经忘了吗?唔,我们的确是走太久,久到都忘记时间了。我记得是上午……十点左右吧。当时老师……说什么来着?说想看杀媳妇的田,所以我们弯进了莫名其妙的小路,不 是吗?”

“你在说什么啊?”老师加重了语气,“什么莫名其妙,明明方向就是对的。我又不是在问你这种事。我是在问你,我们来到这里之前,总共走了多久。”

用不着问。

我们已经在山里走了将近六小时。因为老师说日本没那么大,都走了这么久,没道理走不到任何一个地方。

我讽刺十足地这么说。

“所以说啦,”老师更用力地说,“换言之,就算要回到原点,也得花上六小时,对吧?”

“那当然啦。不……”

因为疲倦,步伐也会变慢吧。就算不到两倍好了,再怎么乐观估算,也得多花上两成的时间吧。

“现在……是下午四点半。”

“是啊。”

“假设就像你说的,会多花个两成时间的话,就得走上七个多小时,搞不好走到原点的时候,今天都过去了。”

“是……这样吗?”

“不,这和日期无关。走到之前,天都已经黑了。当我们累得快死的时候,四下会变得一片漆黑。气温也会降得更低。又没有东西可吃。也不是可以露宿郊外的状况。会死,绝对会死。”

“话是这样说没错,可是你和我说又有什么用?”

想抱怨的是我才对。

我可是觉得自己没有反对、只是唯唯诺诺地跟从老师,也得负起一部分责任,所以才保持沉默的。

真教人火大。

“我说啊,老师,你从刚才就一直要死要死地哀号个没完,你那么想死的话,快点去死一死不就好了?去让雪爷或是一足踏鞴这类山中妖怪吃掉算了。可以被妖怪吃掉,你也算是心满意足了吧?”

“至少也让雪女把我冻死吧。”老师说。“总而言之,我现在没心情听你开这种无聊的玩笑啊,沼上。我们两人在天黑前,只剩下一点时间而已了。不可以停下脚步。就算后退,也只有一死。惟有 前进!”

老师一个转身,大叫着这些话冲下斜坡。

先停步的是你,绝望着嚷嚷要死的也是你——我将已经来到喉边的诅咒给咽下去,无奈地跟上去。这点程度的事是家常便饭了。而且这情况就像老师说的,或许前进才是正确抉择。

不过——

“这方向有村子吗?”

有时候比起胡乱前进,停步还比较好。

“有啊。”

“根本没有啊。”

没有,什么都没有,八成连根据也没有。

“我说啊,沼上,田地不是人类每天都会去的地方吗?这是农民的工作啊,是日课。才没有人迹未至的田地这种玩意儿呢,绝对没有。只要有田地,附近就有人家。有田地和人家的话,那里就是农村。也就是村子啊,村子。这样我们不就得救了吗?”

“所以你说的田在哪里?这么深山僻野的,会突然冒出田地 来吗?”

“有啦,”老师顶出埋没在脖子里的下巴说,“应该有杀媳妇的田才对啊。”

我六小时前就听过这句话了。

“你还要说这种话吗?别说是田地了,这里全是雪啊。”

“是这样没错,可是媳妇田地的传说,新潟和静冈都有。长野这里,反川和长野市也都还有流传。这两种算是典型的媳妇田地传说。媳妇被婆婆吩咐要在天黑之前耕种好一块田,可是还没耕种完,天就黑了,所以媳妇自责而死。反川那里的传说是媳妇从两腿之间看到太阳下山,一阵晕眩就死了。这样的情节有些巫术的意味,不过和其他传说是一样的。可是前几天采集到的故事,说这附近的田地传说内容不同。”

“这我也听说过了。说什么媳妇受不了放荡的老公,自杀而死。无聊毙了。”

“才不无聊!”老师大为愤慨,“你也在佐久看到市子田了吧?那里是市子——也就是负责降神之类的巫女——那个巫女路倒而死,所以人们在田边加以祭祀,从此以后那块田就被称作市子田。这你也听到过吧?还有这个县内也有叫做尼僧田的,位于桑原的一里山,一个比丘尼被洪水冲来,死在那里,所以被这么称呼。这是某种封印和祭祀。这里的杀媳妇田也是这个系统里的。因为她是为了向丈夫复仇,诅咒着要田地枯死而死的嘛。”

“那是过去的事了。”

是传说嘛。

就算现在还保留着……也只是块田罢了。

“不管谁怎么诅咒、又是怎么被祭祀,如果现在还作为田地保存下来,就只是块单纯的田啊。又不是被掩埋或盖起了祠堂。只是一直种稻下去而已,单纯的田地罢了。”

“这样说的话,你喜欢的石头和石冢,不也只是一堆石块、一堆泥土吗?”老师更加愤慨。

这……的确没错。

“有田啦!”老师不知为何怒吼道。

他可能信心有点动摇了。

“我说有就是有!是出色的传说田地!”

“好啦,知道了啦。可是……不管是否真有那块田地,即使那里拥有再出色的传说,这片雪也不会消失,身子也不会变暖,肚子也不会填饱啊。田附近或许真有人家,可是也得先走到那块田才成吧。就算幸运找到了,谁也不能保证接下来啊。还是老师打算死在田里?那从此以后,那块田就不是杀媳妇田,而会被称为杀多多良田了呢。”

“你真够无聊的,”老师语调平板地说,“无聊透顶。听好了,就像我刚才说的,田地就等同于村子。”

“是吗?”

“就算土地再怎么不足,人也不会在去不了的地方开垦农田啊。既然有田地,就一定有村子。你连这点道理都不明白吗?都在这样陡急的斜坡开垦田地了,不可能会特地从大老远的地方过来照顾嘛。这是山村啊,山村。所谓山村,就是位于山中的村子啊。”

“可是,田地需要水吧。这种地方引得到水吗?”

“换言之……这附近一定也有河川。”

河川……

听到河川,我突然感到不舒服极了。

令人愤恨的记忆又被唤醒了。

那是发生在去年的事,教人想忘也忘不了。我们一样在山里迷路了。那个时候明明都深夜了,我却被迫泡在河里,还被卷入了有如杀人命案的事,吃足了苦头。

状况和现在非常类似。

不,这次因为下雪,状况更严酷了。

我战战兢兢地仰望天空。

——天色暗下来了。

太阳开始西倾了。

不过我的心情早已是一片漆黑。

“明明就是这个方向……”老师一边说着,一边钝重地前进。

这家伙确实只有方向绝对不会弄错。但也不是说方向对了就好了。

多多良胜五郎这个人尽管拥有过人的记忆力和超强的学习能力——这一点也令我十分敬佩——但他似乎就是无法理解地图上的最短距离和实际路途中的最短路线不同。老师总是用直线连接目的地与所在地,接下来就只管迈进。所以,哎,只有方向是对的,但那不是人会走的路。我们只是钻过勉强能够通过的地方,现在也根本不是走在道路上。连野兽都知道要走兽道,但我们的前方,连野兽的足迹都没有。

——这家伙是山猪吗?

我叹了一口气。

短平头的脑袋冷得作痛。

布巾底下的耳朵冻得好像快掉下来了。我因为怕热,总是把头发理得短短的,惟独这个时候,羡慕死有头发的家伙了。

我无可奈何,跟着前进。总比停步好上那么一丁点吧。

一旦默默无语,顿时就听见了“啾、啾”的踏雪声。老师比常人更重,脚步声也格外响亮。我开始觉得声音每响一次,周围就跟着暗了一些。所谓消沉到了谷底,就是指我现在这种心情吧。愈是不想去听,我的听觉就益发敏锐,甚至连老师哼哼喘息的声音都开始听得 见了。

结果……

还……

还……田……

还、我、田……

“什么?”

山间有个恐怖的声音在回响。

“动、动物吗?”

“不对,是人声,是人声啊沼上!声音在叫人还他什么呢!”

老师开心地说着,猛地冲下斜坡……

他跌倒了。

2

那个时候……我大吃一惊。

因为异常极了。

我不是为了老师异常的外貌而吃惊。当然,老师也十分异常,但我早就看惯了。

当时我的视野中,比任何东西都要异常的是扩展在我们两人前方,乍看之下平凡无奇的情景。

是村子。

是一座毫无特色、寻常的山村。

虽然不甘心,但就像老师预言的,真的有村子,也有河流,一定也有田吧。方向真的对了。我们现在这种状况,照理说应该要感到高兴才对,但我反而更强烈地心有不甘。然后就连这种不甘心……也一下子被抛到脑后了。

因为我太吃惊了。

那似乎不是一座多大的村子。

自斜坡延伸出去的小径两旁,零星散落着仿佛贴附在山间洼地的人家。山谷则有十几间房子聚在一起。可以看出小河的两侧还有许多疑似人家的建筑物延伸出去。尽头处有一座像是小祠堂的建筑。由于积雪覆盖了屋顶和路面,再加上黄昏时刻的幽暗,无法看清细节。

即使如此,这仍是一幅黄昏时刻的寻常山村风景。

可是……

有点不同。

没有人影,连个人影也没有。

这片风景中,看不到一个人、一只狗,甚至连只老鼠都不见。

家家户户全部门窗紧闭,也没有灯火。

一瞬间,我以为这是座废村。

可似乎不是,村子本身是活的。建筑物有生活感,每栋屋子都不是废屋。以村子来说很普通,只是没有任何东西在活动。

不……

这样说并不正确。

只有一样东西在动。

我们的视野看见村子时,它……恰好就在密集的人家再过去,疑似小河的前面。

它……似乎是人。

可是,是全黑的。

不,看起来像全黑的。

……不是影子。

因为虽然不清不楚,但可以看出质感和凹凸。若是因为逆光而漆黑一片,这类细节会完全看不见,或者看起来是不同的感觉吧。

可能是因为四下一片幽暗。

也可能是与周围的白——雪景对比,才会看起来如此。

大概……是因为这样吧。若非一头栽进巨大的墨壶里,人不会像那样从头到脚从脸到衣服全部一片漆黑。

虽然不可能有那样的人,但我看起来就是如此。

看到它是有理由的。

因为它非常怪。

那个黑色的东西显然非常古怪。

它的形状——或者说动作,十分奇妙。

那不是寻常的运动。

右肩拱起,左肩下垂,一只手像在索求什么似的朝前伸出,另一只手遮在胸前。它跛着脚似的、摇晃身体似的、蹒跚似的、偶尔痉挛似的……以僵硬笨拙的动作移动着。

很不自然。

然后,还有那恐怖的声音。它——那个黑色的东西,就是我们听到的不可思议的声音的来源。这若不叫怪,还有什么能叫怪?

“还、我、田、还、我、田……”

它一边如此咆哮,一边往祠堂方向消失了。

“还我田?”

老师愤然说道。

然后朝我瞪过来。

表情很恐怖。

“它刚才说还我田,对吧?”

“唔……听起来也像是这样。”

要怎么听都成。

因为那东西是反复喊叫,或许是“我田还”或是“田还我”。

不过,从声音的间隔和抑扬顿挫来类推,或是变换成句子来想,唔,我想应该是“还我田”吧。不过对我来说,怎么样都无所谓。我被那氛围给震慑了。我觉得不管那东西是在叫什么,它都不是个寻常的东西,这里也不是个寻常的场所。

“是还我田,还我田。”老师把眉毛弯成不晓得怎么弄才能弯出来的怪形状,再一次瞪我:

“对不对?是还我田吧?对吧?它是这么说的。”

“怎、怎样啦?可是……什么叫还我田?”

“就是把田还我吧。”

有什么差别。

“刚才那个黑黑的东西被谁偷走了田,所以才在叫人还给它吗?谁会偷田啊?田要怎么偷啊?田可以用包袱巾包起来带走吗?”

“谁会那样偷啊?”老师把眉毛歪得更厉害了,“例如说……因为欠钱而被夺走了田,或是地主在原本出租的田地上盖了什么,有很多种情况可以想啊。你稍微动一下脑筋吧你。”

老师抱起双臂,挺出肚子,神气兮兮地说。

唔……或许是有这样的事吧。

可是……就算真是如此,刚才的人也很诡异。

即使真碰上自己的田地遭人窃取掠夺的情形,一般人会叫着“还我田还我田”,在村子里游荡吗?若是去找抢田地的人理论或索要,那还可以理解。可是那个黑漆漆的男子看起来是走在村子正中央的路上,在各家各户前面吼叫。总不可能是整个村子串通起来抢走他的田。那么像那样对全村抗议,实在没有意义,而且也不可能有任何成果。如果真是这样,只能说他精神错乱了。

可是像这样一想,那看起来也的确像是失去理智的人不顾周围、四处申诉的样子。那种不自然的走法,若是把它当成精神错乱使然,或许也可以信服。

——就算是那样。

为什么这村子的人全都关紧门窗,躲在家里呢?虽然已经黄昏了,但太阳还没有完全下山。光线的亮度都还可以让人看遍整个村子,却连个人影也不见,这状况岂不是太奇怪了吗?

——不奇怪吗?

此时我恍然大悟。

这场寂静,是刚才那个人造成的。那个人果然精神错乱了。因为精神错乱的古怪男子四处吼叫,村子的人才会关紧门窗,躲在家里吧。如果有异常者在外徘徊,也无法悠哉活动吧。

我想着这样的事,不经意地往旁边一看。

结果……

老师不见了。

反正一定又跌倒了——我瞬间这么想,先确认自己的脚边。老师总是动不动就摔倒。可是出乎意料,地上并没有疑似老师的块状物。我感到纳闷,抬起视线时,视野中掠过一个跑下斜坡的巨大物体。巨大的物体胸前摇晃着古怪的袋子,将身后的大背包用力一甩,转过头来,然后开始辱骂我。

“你还呆在那里干什么?僵在那里岂不是会冻死吗?快点跟上来啊,沼上,你就那么想死吗?”

快点跟上来——老师极不高兴地说,大摇大摆地走近前面的人家。

真教人哑口无言。

说了那样一堆好似别具深意的话……

我尽可能板起脸来,跑下积雪的斜坡。

和明明没怀孕却仿佛身怀六甲的老师相比,我的身子轻巧太多了。我怎么能落后?我几乎是在滑行,一下子就跑到老师旁边了。

老师变成一副信乐烧的狸猫斗鸡眼似的古怪表情,凝视着上空。刚才还在叫人快点,现在却又僵住了似的杵在原地,真是教人说不出话来。

“怎么啦?肚子痛吗?”

“只是肚子饿了。不管那个,你看。你觉得这是什么?”

只见老师握着竹竿。好像是原本靠放在屋檐上的东西。

我顺着老师的视线望向竹竿上方。

竹竿顶端绑着一个笼子。

“是笼子吧?”

“是啊,是笼子。里面装的……那是大蒜吗?”

“大蒜?”

“大蒜,就是大蒜。”老师不知为何十分兴奋,这次低下头去。

我凝目细望,确认笼中装的东西。的确,里面似乎装着类似大蒜的东西,但看不真切。老师戴着厚得要命、有如鸣门卷 [46]般的眼镜,亏他看得出来。我的视力应该比他好,却看不出个所以然。

那真的是大蒜吗?不会是老师看错了吗?

“真的吗?大蒜一般是晾在那么高的地方吗?”

“什么晾,你在胡扯些什么啊?你看,底下也撒了东西。这是 什么?”

我匆忙望向脚边。

“这……不是雪呢。是懒惰鬼把煤球扔在门口吧。”

“再怎样也不会扔在这种地方啦。这是故意撒的。嗯……是灰和荞麦壳吧?”

“哦。”

感觉也像是荞麦壳。我蹲下去想要更进一步确认,老师却几个大步走到门口去了。这人也太急躁了。

“上面有贴纸!”

“人家爱贴什么是人家的自由吧,又不是你家。”

“什么话!我看看,呃……信吉七十岁、清吉四十五岁、阿熊四十岁、与吉十六岁、梅次郎十岁……这啥?”

“是这家人的年龄吧?”

“这我知道啦。是啊,是这家人的年龄,可是干吗把这种东西贴在门口?”

我不甚情愿地抬头。

老师这人,若是不应和他,有时候就会勃然大怒。特别是兴奋的时候,更是难以应付。这种时候不管是懂还是不懂、是赞成还是反对,总之都得应声“嗯”或“哦”才是。

可是,我抬起来的脑袋前方只有松松垮垮的长裤。或者说,我只看得到长裤。因为老师挡在我正前方。老师以水平旋转腰部的独特步伐踏出半步。

“啊!这是刺在柊枝上的沙丁鱼头!”

为什么要这么做——老师大叫。

“这简直就像避邪物!”

那本来就是用来避邪的吧。

若非如此,在柊枝上串沙丁鱼头有什么意义?没有人喜欢把这种腥臭得要命的装饰品摆在玄关口。

“怎么搞的,这怎么回事?”老师嚷嚷着,“喂,这是怎么搞的!”

“应该是某种风俗吧。”我毫不犹豫地这么回答。

“没错,是风俗。当然是风俗了。因为你看看,喏,不只是这一家而已!”

老师转动身体。相机袋掠过我的鼻头。我急忙抽身站起来,望向老师的上半身面对的方向。

原来如此……

视线所及的范围内,每一家都有着相同的避邪物。

每一家的屋檐下都靠着竹竿,顶端绑着笼子般的竹编物。

老师伸手指去:“那一家摆的是筛子,那一家是笊篱。每一样都是有‘目’的东西。而且还撒了灰……还有贴纸!”

老师鼻翼翕张。他很兴奋。这情景确实很古怪。虽然先前我没有意识到,但这些古怪的避邪装饰品,应该也是让我感到异常的理由之一吧。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去问问不就好了?”

我理所当然地说,老师一样理所当然地应道“是啊”,冷不防就敲起门来。

“对不起,我们是旅人,可以让我们借宿一晚吗?”

好大的声音,我的脸都歪了。

就算老师的作风是单刀直入,这也太直接了吧。而且……

“等一下啊,老师。我说啊,请求留宿应该是其次吧。首先应该问清楚这是什么才对吧。我可是叫你去打听这是什么呢。”

“都是一样的啦,这样不是可以节省工夫吗?反正问出这些避邪物的真面目后,还是得请人家收留我们嘛。一样都要拜托啊。我们想要人家收留我们啊。还是怎样?你只要问出这是什么,然后就拍拍屁股走人吗?”

“也不是这样啦……”

总觉得说不出的别扭。

可是,老师厚脸皮地叫门,却没有得到任何反应。

“没有人吗?没人在,是吧。”老师呢喃道,再一次——这次更加激烈地敲起门来。“有人在吗?我们饿得快死了!可以让我们留宿一晚吗……!”

喀哒。

里面有东西在活动的气息。

可是……就只有这样了。

“假装不在?”

老师一个转身,向我投以倾诉般的眼神。

唔……是假装不在吧。换作是我也不想应门。

“都说快饿死了,这家人怎么这么冷血。”老师说着怄起气来。然后他大步踏过雪道,来到下一户人家前。

“不好意思!可以让我们留宿一晚吗……!”

没用的。

人家不是冷血吧。这里的村人是不是在害怕刚才那个人?他们一定是在怀疑刚才的古怪男子佯装可怜的旅人,试图骗人开门。若非如此,无法解释这种状况。而且老师这样的口气也不对。老师虽然没有撒谎,但那种说法,反而会招来怀疑。

我不知该如何是好,老师却毫不反省,已经用相同的口气敲起第四家的门来。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就在我踏上雪道,想要制止老师的时候……

老师的庞然巨躯一瞬间跳了起来——看起来是。可是实际上老师并没有跳起来,只是原本有点前屈的身子陡然挺了起来而已——似乎是这样。

如果老师真的跳起来,着地的时候应该会造成不小的震动才对。

即使如此,也够把我吓一跳了。

老师想到了什么。

“沼、沼上!今、今天是几号?”

老师把手遮在口边叫道。

“什么啦?今天是二月……七日啊。”

“二、二月七日!是新历还是旧历?”

“我说啊,现在一般已经不用旧历了吧……?”

“唔……”

老师以巨大的声音呻吟着。

我跑到他旁边。

“到底是怎么了啦?毫无脉络地……”

“当然有脉络了。听好了,沼上,我总是活在巨大的脉络当中。我只是不像你那样迎合他人罢了。”

“你、你巨大的不是脉络,是体型吧。”

“都一样巨大啦。懂吧?”

“不懂啦。”

“我问你,”老师加重了语气往下说,“这会不会是事八日的 斋戒?”

“事八日……是事纳和事始……哦,那是十二月八日和二月八日呢。可是……”

“是啊。过去都是按照旧历进行的。哎,我国古来的年节活动本来多是按照旧历的,可是因为采用了太阳历,造成混乱,照原本的日子进行和照新历进行的情况混在一起了。不过就算是新历,今天也是二月七日,所以这是事八日!”

所谓事八日,指的是二月和十二月的八日,将这两天视为特别的日子,捣年糕或煮麦饭的习俗,在广大的地区流行。

所谓的事,指的是稽古事(练习)的事、仕事(工作)的事、大大小小各种事的事吧。

不过这究竟是指什么事,只能说非常暧昧模糊。因为有些地区称十二月八日为事始,二月八日为事纳,却也有一些地区称呼完全 相反。

以十二月八日为事始、二月八日为事纳的情况而论,所谓的事,就是在这段期间进行的事——也就是正月的庆祝活动。

可是反过来的情况——以十二月为事纳的话,事的意义就大为不同了。这种情况,二月八日的事始,意思是一年工作的开始,亦即,事指的是当年的一切工作。

是完全相反的。

不过,无论是始是纳,不知为何,关西的大部分地方都比较重视十二月八日,而中部以东则较为重视二月八日。

不管怎样,事八日进行的,多是与斋戒有关的活动。例如针供养也是其中之一。许多地区都说在这天用针会招来火灾,因而供养针。

此外,事八日也与节分、道祖神祭、田神祭、送虫、太子讲、大黑讲等众多信仰活动融合在一起,转化成各种习俗固定下来,因此无法一概而论。

可是称呼多以日期来称呼,有事八日、御事八日、八日大人、御八日等。

不是件简单的事。

哦,说到我怎么会知道这种冷门的事,也许该说是果然如此,因为它与妖怪有关。

事八日的夜晚,会有妖怪出没。

这天是出没的日子。说是出没,也不是有幽灵现身,或祖先之灵归来,那是盂兰盆节的事。在事八日的夜晚出现的,是厄神与魔物。

人类以外的异形之物——也就是妖怪——挨家挨户拜访的日子,就是事八日。

至于是什么样的妖怪会来?每个地区传说的都不一样,不过多是小孩或是老太婆,也有两者搭档一起出现的例子。例如有就叫做八日僧或八日童的厄神,会与叫做身变婆 [47]的老太婆妖怪一同出现。小孩的名字和容貌形形色色,不过老太婆似乎有许多地区都称呼为身变婆或蓑借婆 [48]。

这个身变婆是个神秘的妖怪。它虽然是在事八日晚上拜访家家户户的恐怖妖怪,但又说它会保护儿童免于火难,似乎也不是个彻头彻尾的坏东西。

神奈川一带认为它是在事八日晚上前来借蓑衣(mino)的妖怪,所以套用蓑借婆(mikari-baba)这样的汉字称呼,但原本是否如此,无法确定。千叶一带,说到mikawari,有斋戒闭关之意,所以我认为它的名字应该是由此而来。因为是在斋戒闭关之夜现身的老太婆,所以叫做mikawari婆——这样比较说得通。

没错。

不管怎么样,事八日的夜晚也是有妖异之物徘徊的夜晚,是妖怪的夜晚。

所以家家户户必须关紧门窗,斋戒闭关才行。

“那……这座村子现在正在进行事八日的……”

这片寂静是……

“斋、斋戒闭关吗?”

“是啊,这还用说吗?”老师说。

“什么这还用说……难道会有身变婆出现吗?不,那真的是今天吗?日期对吗?”

“所以说啦,日期本来就有点乱,有时候是一月八日,或是二月十日,有三月也有十一月,不尽相同。斋戒闭关的日子也有时候是八日晚上或前一天——七日晚上,再加上历法修订,变得更加混乱啦。就算今天是这个日子也不奇怪啊。再说……”

老师像发言的学生般举起右手。

“那个笼子,不就是最好的证据吗?那是避邪物。不,是用来驱逐事八日的一目小僧的。”

“哦……”

我想起来了。

事八日会出现的妖怪,不只有身变婆而已,还有小僧。而且这小僧也并非全是些特殊的妖怪。

最有名的、最亲近人类的妖怪也会来访。

例如……大眼或是八目小僧、三目鬼。横滨那里,跟着身变婆一起出现的妖怪有时候就是八目小僧。虽然称呼和性质都不尽相同,但身变婆以外的妖怪,大多数都是眼睛特别多或特别少的。

换句话说,在事八日拜访各村庄的妖怪,似乎有着眼睛数目异常这个共通点。说到眼睛数目异常的怪物中最广为人知的一个……

没错。

就是一目小僧。

我完全忘了这个应该第一个想到的妖怪。事八日也是一目小僧拜访的日子。不不不,在有些地区事八日还是单足怪物或神明拜访的日子啊。

说到单目单足……这不就是老师的专门领域吗?

“这……是驱逐一目小僧的避邪物?”

老师撇了下两边嘴角,莫名起劲地说:“是啊。这个笼子是因为靠近家里的妖怪和厄神一看到笼子,发现它的孔目非常多,就会吓得逃走,所以才挂在屋檐下的。沼上你应该也知道啊。因为事八日会来的妖怪,大半都是独眼嘛。看到竹笼,心想自己实在打不过孔目这么多的家伙,就会落荒而逃吧。三目、大眼或者眼睛很多的鬼,这类妖怪也是一样的。不管眼珠子再怎么多,都多不过竹笼的孔目嘛。这就和笼目纹可以用来避邪是一样的。这个粗目笼就是事八日的避邪物!”

没错。

我似乎真是忘得一干二净了。

柊枝、沙丁鱼头在节分等时候也会当成驱邪物插起来。但追根究底,节分和事八日是非常相近的习俗。

“那,这座村子现在正在斋戒闭关期间?”

“是啊,就是这样,”老师起劲地说,“这、这座村庄全村一起进行戒斋闭关。我们在这种时期来访,不折不扣就是来访神呢。”

老师毫无意义——真正是毫无意义地“叽叽叽”地笑了。

——什么来访神。

就算要比喻,也没人自比来访神的吧。

如果真要比喻,也不是来访神,顶多是瘟神吧。我们两个还挺适合受人忌讳厌恶,一看到竹笼就吓得落荒而逃的角色。

“村子在斋戒闭关的话,只敲个两三下门,人家是不会开门的吧。”

“那……”

人家不会让我们进去吧——我呢喃道。应该吧——老师异样干脆地回答。

“斋戒闭关期间,不能工作也不能外出呢,这是规定。因为斋戒必须一心洁斋沐浴,乖乖待在家里嘛。不能随随便便接待外人进去。”

“可是,现在是昭和时代啊。”

“你真笨。”

“你说什么?”

“我说你笨啦,沼上。你看了还不懂吗?全村的门户都关着,都做得这么彻底了,对这个村子来说,事八日——哎,我是不晓得这村子怎么称呼啦——是非常重要的活动吧。若非如此,才不可能在这昭和时代,从这种时间开始就关起门户乖乖待在家里啊。在这个村子里,上古的禁忌还是现在进行式。那他们不可能让我们进屋去的。”

的确……这状况感觉如此。

这类年节活动就算还保留着,大部分也都已经沦为形式,但是在这里,似乎仍然发挥着机能,这一点就像老师说的吧。

可是。

“等一下。”

“什么?等什么?”

我将斗笠从头顶取下。

脑袋一下子冷了起来。

“我说啊,老师。”

“什么?”

“假设今天是这座村子的斋戒日好了。”

“就跟你说是斋戒日啦。这怎么看都是斋戒闭关中嘛。”

“如果真是这样,村人绝对不会外出吧?”

“不会啦,你很啰嗦呢。怎么可能外出?你自个儿看看,根本没人外出啊。别说外出了,连工作都没人做,家事也不做呢。香也不烧,连屁都不放,只是静心等待时间过去。这就是规矩。就像你看到的,安静极了。”

“那刚才那个人……”

——是什么人?

我望向男子离去的方向。

宛如棉花染上淡墨般的黄昏景色逐渐暗去。就连男子消失的尽头处究竟有些什么,我都已经看不出来了。是祠堂?竹林?或者只是寻常的黑夜?

“……那个人究竟是什么人?”

不管怎样。

那家伙都和我们一样,不是这块土地的人……会是这样吗?可是,刚才他那种一身漆黑的模样,我实在不觉得是旅行打扮。虽然我没有清楚看到,因此也不是明确地记得,但不管他穿着什么,那都是轻装。那身打扮,不可能翻越大雪的山路过来吧。他不是村里的人,但也不是来访者。

不。

若是于斋戒之日在村中闲晃……

——那就是魔物。

一瞬间,我毛骨悚然。

因为那个漆黑男子僵硬不灵活的动作在脑中复苏了。

那不是人类的动作。

那不是这个世上的……

我摇摇头。

脸颊好冰。

“老师,刚才的那个……那个、那个黑色的人究竟是……”

老师一脸愤然地将丰满的脸转向我,简短地说:“是醉鬼吧。”

“啥?”

多差劲的回答啊。

“醉鬼?”我扬声反问。

老师朝我投以轻蔑的视线,满不在乎地走了出去。

“等、等一下啊。”

我朝那座小山般的背影伸手。

“你那是什么眼神?那怎么可能是醉鬼?不要说了就跑啊。把气氛炒得那么热,哪有那样随便回答的?”

“什么炒热气氛,哪来的什么气氛?沼上,你很奇怪呢,”老师勉强转过上半身,“你果然还是哪里有毛病是吧?”他接着盛气凌人地说:“我又不是寄席 [49]的开场艺人,炒什么气氛。宴会上的小丑吗?我为什么非逗你开心不可?”

“我不是在说这个啦。老师,你从刚才就满口上古的禁忌啊、来访神什么的,说了堆煞有其事的话,不是吗?人家听着听着,当然就会觉得是那样啊。”

“觉得是怎样?又不是三流小说。”老师冷冷地说,边走边摘下眼镜,用背心的衣角擦拭。

是被鼻息弄雾了吧。

“你总不会以为刚才那个人是妖怪吧?”

老师嘲弄似的说,重新戴好眼镜。

我穷于回答。

当然,我并不认为那是妖怪,可是……就算是这样……

老师皱起眉头:“喂喂喂,沼上,你怎么不吭声了?啊,沼上,难不成你想说那个醉鬼是一目小僧吗?不会吧?”

“不……不是这样啦,可是……今天是事八日吧?是全村子连香也不烧,屁也不放,什么事都不做的日子。可是那个人却在原本不应该有任何人行走的村子里徘徊呢。他在事八日的黄昏挨家挨户拜访呢。那么……”

“那么怎样?他是大眼?身变婆?我说沼上啊,你的感性真是教人想对你脱帽致敬呢。”

老师说着“脱帽”,做出摘下帽子的动作。

他在嘲弄我。

“为什么嘛?那我问你,这个村子的禁忌不是严格到对几乎要倒在路边的旅人视而不见的地步吗?那怎么会有个醉汉在路上游荡?”

“当然会有啊,”老师断定,“这理所当然啊。不论是怎样的村子都一定有一两个不守规矩的蠢人啦。因为规矩太严格了,蠢人也就显得格外刺眼。说起来,你看那人东倒西歪的步伐,那怎么可能是清醒的人呢?是醉汉啦,醉汉。其他还能怎么解释嘛……”

老师在莫名其妙的地方十分现实。他到底相不相信妖怪、是神秘爱好者还是唯物主义者,我完全摸不着头绪。

可是呢,确实就像老师说的吧。我也不可能认为一目小僧真的存在。我只是总觉得无法释怀,所以提出疑问罢了。

我停止顶嘴,包上了头巾。

空气非常冰冷。

“醉鬼要走在路上还是跌在路边都不关我们的事吧。我们该做的事只有一件。首先,该如何突破目前的困境?重要的只有思考这一点。对吧,沼上!快想啊!”

我们可是饿着肚皮、疲劳困顿,而且身无分文呢——老师自信满满地说着窝囊无比的话,快步走到最角落的屋子前面站定,用力敲起门来。

“请收留我们!我们遇难了!”

一样。

“结果你根本没有对策嘛!这哪里是经过思考的行动?”

“可是又没有其他方法了。再这样下去,天黑以后,我们还没有饿死,就会先冻死了。不好意思,请收留我们!”

“没用的,没用的。”我阻止老师。

再说,他这种拜托方法毫不客气、全无思虑,又目中无人。就算不是斋戒期间,也一定会惹来别人厌恶。

“要不然还能怎么做嘛?”

“什么怎么做,就算你这么做也没用啊。唔……”

我……勉强也算是思考了一下。

“……对了,去找刚才经过这里的那个人怎么样?”

“找他干吗?”

“所以说,”我学老师加重了语气说,“如果真像老师说的,那只是个醉汉的话,当然就是这村子的人,那么他应该住在村中某处吧。如果他是个会喝酒犯戒的家伙,就算我们是在斋戒当天大声敲门的笨蛋,他或许也会收留我们过夜也说不定啊。”

“原来如此,说得不错!”就在老师大声说话的时候……

门喀啦啦地打开了。

3

那个时候,我真是惶恐万分。

至于老师,还是老样子,他厚脸皮地说:“我很冷,请给我热茶。”

开门的是一个年约三十五岁、外表整洁的男子。他在大棉袍底下穿着开襟衬衫,还戴着玳瑁框的眼镜。与他比较起来,我看起来更像个乡巴佬。男子并没有特别热情,但也没有嫌麻烦的样子,请我们进屋里。

如果真是在斋戒期间,光是他愿意开门,我们就必须感激不尽了。而且他什么也没问就请我们进屋,凭这我们就该先道谢才对。

然而老师还是一贯作风,还没开口道谢,就先要求借宿一晚和用一餐饭。

害我错过道谢的时机了。

——我被当成同类了吗?

应该吧。

不,对方绝对会这么想。

但遗憾的是,我并非老师那种厚颜无耻之徒。别看我这样,我这人很纤细的。我可是个懂礼节的人,只是稍微错失了时机而已——我在心中一次又一次对自己辩解。

男子一边泡茶,一边说着感觉是社交辞令的同情之语,“那身打扮,在雪中走起来一定相当艰辛吧。”不能就这么尽信。我猜想对方其实在生气。

“我叫田冈太郎。”

男子照着老师的要求奉茶,接着这么自我介绍。应该先自我介绍的是我们才对。我慌忙正襟危坐,就要开口说“敝姓沼上”,老师却先大声开口了:“是事八日吗?”

男子——田冈愣了一下,表情顿时沉了下来。他是在警戒。面对痴人,这是很普通的态度。

“什么?”

“我是问,这是事八日的斋戒活动吗?”

“哦……”田冈吁出原本屏住的呼吸,“今天是欧卡纳 [50]的夜晚。”

“欧卡纳?”

“对。这是非常无聊的迷信。就像你猜的,今天是斋戒日。据说今晚会有独眼的厄神从山上下来。如果厄神进入家里,家中的器具就会开始作怪。”

“作怪!”老师的眼神变了。

“是啊,说是只要被那个妖怪的呼吸吹到,不管是茶碗、茶壶还是扫帚,全都会跳起舞来。小时候我常被大人这么吓唬呢。看,那个坐垫!”

“哇!”老师跌倒了。

“……就像这样被吓到。是迷信啦。”

老师以古怪的姿势僵在地炉旁边。

真不晓得他是胆大还是胆小。

“为了驱逐那种独眼妖怪,所以家家户户挂起竹笼,对吧?呃……”

老师频频偷瞄我,然后喊了声“沼”。

他忘记正在对话的对象——也就是田冈——的名字了。这种时候,老师一定会说“沼”。

老师从来不会好好记住初次见面的人的名字。或者说,他根本没打算记。老师认为第一次见面的人,也不晓得以后是否会继续交往下去,万一以后不会往来,记住名字也是白费工夫,而自己的脑袋没有多余的空间浪费在白费工夫的事情上。如果这是老师的信念,那也无所谓,但对于大多数时候都和老师在一起的我来说,实在是麻烦 多多。

我想就算不知道对方的名字,对话也能成立,但这样聊起来实在很不称心。不能叫对方的名字是相当不便的。大部分情况下都会在对话当中顿住。

老师一顿住,就会说”沼”。

为什么是沼?

因为这是我的姓氏——沼上的沼。但这好像也不是老师叫错名字,或是在向我寻求救援。

这只是老师的嘴巴擅自叫起姑且记得的别人名字罢了。不管交谈的对象是山田还是川上都无关紧要,老师想到的——或者说老师的肉体记得的别人名字,第一个就是旁边的我——沼上。

“沼……”

“不好意思,呃,”总之我先辩解一番,“那个……我们在研、研究民俗学,啊,所谓民俗学……”

“我知道民俗学,”田冈说,“我在学的时候也曾经学过一些,不过读得不是很认真,那么……两位是大学的老师吗?”

“我们是业余人士,业余的。”我激烈地否定。

若要说得更正确一些,我是传说搜集家,老师是妖怪研究家。遗憾的是,事实上并没有这门学问,也没有这行职业,只是最接近的学问领域是民俗学罢了。如果我们宣称自己是民俗学者,真正的学者听了一定会勃然大怒。

我趁着这个机会,立刻自我介绍我姓沼上,并介绍多多良胜五郎大师。老师好像有什么想法,面露笑容爬了起来,像个小不倒翁似的前倾着。

“那……”

“那?”

“你说的欧卡纳的夜晚,欧卡纳的意思是危险、可怕吗?还是有其他意义?”

好不容易才刚成立了正常对话,老师又立刻重拾话头。我前功尽弃了。

“老师,你等一下啦,这种事应该留到晚点再谈啊。”

“为什么?这事可是很重要的。越后也有叫做欧卡纳的夜晚的斋戒日,一样会有妖怪来访。它也经常和事八日混同在一起,不过也有一些聚落明确地把两者分成不同的日子进行。”

“所以怎样?”

“什么怎样……这究竟是同一种活动,或者不同,查明这一点之后,或许就可以厘清事八日的本义了不是吗?有些村子里,欧卡纳也叫做丘见的夜晚,所以也有可能是御庚申的夜晚的发音转化过来 的啊。”

“或许是吧,可是你那样滔滔不绝,人家岂不是很困扰?”

“没关系的,”田冈笑道,“我不知道它的由来呢。不过……你说的丘见是……?”

“所谓丘见,是越后——新潟县那里的说法呢。那里的北蒲原郡加治村一带,会在欧卡纳夜晚的深夜,爬上可以一眼望尽整座村子的山丘俯瞰,这样就可以看出家家户户一整年的运势。屋子上方会有光朦胧地升起,可以从它看出家运的盛衰……”

“哦,原来如此,”田冈盘起胳膊,“这个村落也有类似的活动呢。”

“真、真的吗?”老师用力探出身子。

“嗯。村里流传着一种方法,可以在欧卡纳的夜晚看出村子每一户的隆替兴衰。不过……并不是爬上山丘。”

“那是什么样的方法?”老师把身子探得更出去了。

感觉好像要往前栽了。

“哦,这一带流传的方法比较麻烦……想要知道运势的人,必须在欧卡纳的夜晚前一天就开始斋戒沐浴,洁身慎行。欧卡纳的夜晚到来,开始闭关之前——也就是天黑之前,立刻赶到村子的镇守神社去。然后在神社里面闭关到深夜,等月亮来到神社正上方,就悄悄离开神社……闭着眼睛回到村子。”

“这样啊。”

“进入村子以后,就可以睁开眼睛了。然后……啊,外边的门口不是贴着纸吗?两位看到了吗?”

“哦,那个写有家族成员年龄的纸?”

这户人家外头贴着吗?我不记得。

“对,那不是门牌,而是特意为欧卡纳的夜晚贴的。”

“这么说来,每张纸都很新呢。”

“应该吧。看在闭关于神社的人眼中呢,那些纸就会……会怎么样呢?一样会发光吗?听说运势好转的人家的纸会显得格外清晰,但是家运倾颓的人家的纸会变得模糊,看不清楚。据说是一目了然。家中会有人死去的话……纸就会剥落。”

“嗯哼。”老师用鼻子哼气。

“是迷信啦,毫无根据的迷信。已经没有人再这么做了……”

村人却还是会贴上纸呢——田村说到这里,望向门口。

“各家各户全都贴了呢。”

“只是习惯——或者说惰性吧。这场斋戒闭关也是,乡下真是伤脑筋。我实在无法融入其中。”

“不……虽然你这么说,但重视传统和习俗是非常重要的事!”

老师咄咄逼人地说。

然后他再次询问田冈:“这只有在欧卡纳的夜晚吗?十二月八日不闭关吗?”

“十二月八日吗?唔,好像会进行类似斋戒闭关的事,不过不会进行那种占卜。欧卡纳的夜晚原本是不是这天也……喏,进入明治以后,历法变了,不是吗?农家采用了一种叫做中历的、晚一个月的新历,所以有可能混乱了。可是这种类似占卜的活动,好像是过年之后一段时间才会进行的。”

“原来如此!”老师拍打膝盖。

“老、老师发现什么了吗?”

“当然了。我的推理是正确的!”

“什么推理?”

“事八日拜访村子的不是厄神,而是山神!”

“山神?”

“是啊,听到这位先生刚才的话,我终于可以确认了。所以拜访的妖怪才会是独眼或独脚。”

“那身变婆呢?”

“那是……大概是和其他斋戒日混同或融合的结果。也有研究家指出它与三邻亡 [51]的关系。嗯,从与蓑和火的关联来推测……或许还是与山神有关。再说,有些地方的蓑借婆也是独眼的。像横滨的港北一带,蓑借婆就是独眼。而且也有称作八日像的。这是将日期就这样当成了名字。所以蓑借婆的mikari这个称呼,原本还是只意味着斋戒闭关吧。”

关于这一点,我也这么想,可是……

老师说,“山啊,山,还有田神!”

“听不懂啦。”

“我的意思是,”老师加重了语气,“秋天一到,河童就会登山变成山童吧?同样的,田神也在秋天登山,成为山神。对农耕民来说,山神就是在山和乡之间往返的神明。听好喽,沼上。”

老师重新坐正。

是腰部不舒服吧。我很在意田冈,他一定很受不了老师吧。

“十二月八日——这天是田神归山的日子。所以人们关在家里,以免看到神明。然后在冬季期间回到山里、成为山神的神明,在二月八日再次下乡,变成田神。所谓事八日,是神明的移动日。”

“是吗?”我提出异议,“若是田神下乡的话,日子是不是不太对?田神确实是会在山和乡之间往返。我记得柳田老师也在《年中行事觉书》中推论,结束一年活动的送神是重要活动,所以会从旧历的十月一日一直举行到十二月八日,不是吗?”

“不就是八日吗?”

“只有八日一样啊。山神下乡的日子……从二月到三月,时间范围很大呢?我记得有些地方连四月的都有。”

“就算是四月,也是四月八日啊。也有些地方是十月八日和四月八日。可是都一样是事八日啊。”

“也有十日的地方吧。稻荷的祭日不是初午 [52]吗?”

“日期会变啊。”

“变了就不是事八日了啊。”

“无所谓啦,每个地方条件不同,当然会出现各种差异。更重要的是探究本质啊,本质。”

“什么本质啊?”

“不管是几月几日,都一样是送神迎神啊。这里也是啊。因为不就是吗?”

“所以是……什么跟什么啊?”

老师涨红了脸颊说:“所以说,田神在二月八日从山上经过村子前往镇守社啊。此时村子正在斋戒闭关期间,而镇守的神社是空的。所以想占卜的人可以躲在神社里。神明在深夜来到镇守社,进到神社,对吧?占卜的人在神明进入之前偷偷溜出神社,闭着眼睛回到村子——这是因为像这样一进一出,就不会撞上前来的神,万一撞上,也不会看到神明。”

“原来如此……”

与其说是信服,感觉更像是被唬过去。

“趁着神明不在的时候,进入神社吗?”

“是啊。”老师神气地说。

“这样岂不是像闯空门的吗?”我说。

“是啊,就是闯空门啊,”老师答道,“要偷走神明的神通力啊。”

“可是啊,如果神明不在的话,十二月八日以后不是一直都不在吗?只要是二月八日以前,什么时候躲进神社里面都无所谓吧?”

“不对,不是这样的啦,沼上。”老师很激动。“神明不在的时候,神社一样是空的。过了一年,神明要回去山里的时候,神社的灵力一定也枯竭了,也就是污秽的状态。然后经过正月——重生的时期,灵力再次高涨,再迎神入社。就是趁这个时候,趁神还没有到的短暂时间……”

“趁机溜进神社里吗?”

“难道不是吗?”老师露出恐怖的表情说。

这个老师,想到是想到了,可是一定没什么自信吧。

我观察老师。

他比平常要更愤然。

“不是吗?”

“我怎么知道?”

“哎,你说是不是嘛?”

“不要问我啦。”

“哎唷,所以说,这部分当然还有许多研究的空间……或者说,被称为事八日的日子,就是神明移动的日子啦。你就这样想吧。”

你要叫我这样想,我是可以这样想啦。

“事八日是神明出来走动的日子,好吧,我就这么想吧。事实上就传说会有许多东西来到村子嘛。可是是不是从山到乡,从乡到山这样移动,根本就不清楚啊。搞不好只是随意游行呢。”

“哪有这么随便的神?”

“谁晓得呢。”

“当然晓得。当然晓得吧?”老师说,“听好了,沼上,如果这场占卜在十二月的移动日也会进行的话,事情就不一样了。可是并没有,对吧?”

“好像没有呢。”田冈说。

“你看。十二月八日之前,神明是待在镇守社里面的。既然神社里面有神明在,就不能勉强闯进去,就算神明离开之后再进去,神社的灵力也枯竭了,一样没用。再说,若是在神明从镇守社前往山里的途中去神社的话,岂不是会在移动中撞见神明吗?”

“是这样说没错啦……”

这家伙真是难以理解。这番话的前提听起来像是真有个游行的神明,可是老师又满不在乎地说那玩意儿是醉鬼。

——醉鬼?

那真的只是个喝醉的人吗?

此时……

“两位似乎谈得正起劲,不过请尝个丸子吧。”

田冈将装了丸子的盘子摆到地炉边。

“这是据说要在欧卡纳的夜晚吃的粟丸子。说是如果不全家都吃,就无法去除灾厄。有时候也说是供养饿鬼,摆在屋檐下。我住在东京,偶尔才回乡,也没做过这种东西,搞得累极了,不过还不至于无法下咽。”

真是太令人感激了。因为芋头被老师吃掉,我饥饿到了极点。

“可是……我们可以用吗?”

我觉得应该客气一下,所以这么说了,但我深思熟虑的话,完全被老师一句“我不客气了”给盖过去了。

他已经吃起来了。

“不必客气,请用。”田冈说。

真好吃。

“哦,其实是我也做了我父亲的份,可是剩了下来……”

“令尊……在家吗?”

我环顾屋内,是很平凡的农家格局。与邻室的隔门也开着,但没看到像是田冈父亲的人。不,除了我们以外,没有其他人的气息。

“我父亲现在在神社里。”田冈说。

“神社……?难道……”

“对,我父亲说要进行那个关在神社里的占卜,出门去了。”

“什么?”

原来如此,田冈在谈论占卜时表情会那么复杂,原来是这个缘故。

可是……

——原来有人在斋戒日外出。

那么——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太阳还高挂在顶的时候就出门去了。当时我正为了做丸子忙得一团乱,已经是四五个小时前的事了。真是丢人。不过因为这样,丸子剩下来了。”

——四五个小时前。

如果这是真的,就不是那个黑色男子。

“现在是七点,三四个小时之内是不会回来的吧。”

“令尊相信那些传说吗?”

“他似乎对此深信不疑,冥顽不灵呢。没办法,明治出生的人嘛,迷信得很。我暌违许久地和他一聊,再次体认到这一点。我父亲到现在都还没有经历文明开化呢。”

“那……”

我们待在这里,是不是不太妙?田冈本身似乎不拘泥那些旧习,但正因为如此,与那样的父亲似乎有些磨擦。父亲回来的时候,发现有我们这两个古怪的闯入者——而且还是这种遭天谴的瘟神——可以想见,与接纳客人的儿子之间,必定会发生一场纠纷。

“没关系的,”田冈说,“就说两位是我大学时代的朋友吧。说你们是闭关开始之前过来的就没问题了。”

“然后和你一起闭关?”

“是的。”

原来如此,这样就可以说得过去了吗?

我因为确保了当前的下榻处而感到放心,松了一大口气,望向老师。老师仍一脸严肃地咬着团子。真不晓得他究竟吃了几个。

“然后……沼……”

老师在这里顿了一拍,说了“就是呃”,没有叫出田冈的名字,继续说了下去。

他果然不记得了。

“关于出现在欧卡纳的夜晚的妖怪……”

你就只有这个话题可以聊吗?

“我记得你刚才说那是独眼的厄神,那还有没有其他特征呢?”

“这个嘛……”田冈歪起脑袋,“我对传说不是很清楚,可是据说眼睛只有一颗,颜色是黑的。”

“黑的?”

说到黑……

“很奇怪吧?”田冈说。

“一点都不奇怪。有不少地区传说事八日的怪物是黑色的。是啊,脚……对了,脚,脚有没有特征?”

“脚吗?脚我倒是没听说。”

“这样啊,没听说啊。”老师萎靡下去。“在西日本,事神是独脚的。此外,有些地方从七日夜晚到八日,吹着叫做八日吹的风,传说这是天狗吹或是大师讲吹 [53]。”

“大师讲吹?”

“对,大师讲吹。这应该是从太子讲 [54]变化而来的吧。太子讲的太子,指的是圣德太子的太子。太子信仰也十分深奥,听说在太子讲的日子拜访村子的太子大人,就是独脚的。”

“这样啊,”田冈状似佩服地点点头,“唔,我是个门外汉,不太了解,不过这真是复杂呢。我小时候听说的,就只有我刚才提到的,器具会作怪而已。”

“关于这一点,”老师当下解说起来,“这有必要考虑它与节分的关系呢。节分,就是节气的转变期,也是阴阳之气冲突的日子。器物会在这天作怪的说法,是从大陆传来,来自于阴阳五行之说。据说付丧神——器物的妖怪,自古以来就是在这天冒出来的。”

田冈嘴巴半开,“哦”地答了一声。

“还有呢,把沙丁鱼头串在柊枝上挂着,这种驱病符是来自于它的药效呢。这必须从它与疫神信仰的关联去分析才行。还有在玄关前撒灰与荞麦壳、摆大蒜等,这主要是味道。得从用强烈臭味驱逐病魔的习俗的关联去想。还有……”

“够了啦。”我说。

虽然很有意思,但田冈一定没兴趣吧。

老师生起气来,沉默下去。

“田冈先生……住在东京吗?”

我决定勉强将话题转向一般领域。因为没完没了。若是置之不理,这个人会一直说到天亮。

田冈无力地应道“是啊”。

“其实我父亲和母亲在十五年前就离婚了,我和母亲住在一起。”

“呃……这样啊。”

真是意外的发展。

“我现在一个人独居。母亲在先前的战争中过世了,是东京大空袭的时候。当时我出征在外……去年复员回来,听到母亲过世的消息,所以回来通知父亲一声。”

“请节哀顺变。”我依惯例致哀。

“哎,虽然离了婚,但毕竟曾经夫妇一场,我以为家父多少会有些感慨……没想到他毫无反应。那态度感觉像是:抛下我离开的女人是死是活,都不关我的事。”田冈有些自暴自弃地说。“虽然这不是该对初次见面的人说的话……不过我也稍微了解了母亲的心情。我母亲一直憎恨着父亲。母亲离家之后直到过世,近十年之间,一次也没有靠近过这个家。因为就算隔了十五年回来……就像两位看到的,这儿落后保守,依然如故,一点儿都没有改变。”

哎,也因为他回来的日子,正巧是欧卡纳的夜晚吧。

可是——

“呃,这样好像在探问家务事,真是冒昧,不过令堂为什么会离家呢?”

“是女人。”田冈不以为意地回答。

“女人……?”

“玩女人,”田冈不屑地说,“我父亲……很爱玩女人。他虽然会工作,但钱几乎全花到花街去了。因为这样,从我小时候开始,这个家就一直争吵不断。母亲责备父亲,父亲殴打母亲……一直是这样的。父母离婚的时候,我已经去都市,上了大学。父亲已经过了五十。即使如此,他还是改不了玩女人的毛病,这已经……是病了。”

我犹豫着是不是该应和。只能附和一些“真难熬”这类愚蠢的话。我对这种严肃的话题很没辙的。

至于老师……

正一脸兴味索然地吃着团子。他没兴趣,没在听。

“哎……我父亲年纪也大了。我这次回家,原本想忘掉过去的嫌隙,将父亲接过去一起生活……可是被他拒绝了。”

“拒绝了?”

“嗯。我想得太天真了。我心中期待着既然是自己的亲生儿子这么说,他应该会高兴吧,但或许我太自以为是了。而且现在这座村子的状况非常复杂。”

“复杂?”

“好像涌出了温泉。”

“温泉!”老师大叫。

他似乎只对温泉这个词有兴趣。

“有、有温泉吗?”

“哦,这一带土地都枯竭了,就像两位看到的是座贫瘠的村子。长期以来,都是开拓山区,开垦出小田地,勉强务农维生。然而去年听说那些田地底下有温泉冒出来了。结果老爸利欲熏心了。”

“想要盖温泉旅馆?”

“是啊。”田冈非常冷淡地说道。“村郊住着一个叫伊势的人,他是我爸的堂兄弟,似乎是那个人调查的。不过村里大部分的人好像都反对。”

“不允许将祖传的田地弄成温泉旅馆吗?”

“不是、不是,”田冈挥挥手,“那个叫伊势的和我父亲是这座村子里最惹人嫌的两个败类,他们是酒肉朋友。我爸爱玩女人,伊势叔是爱喝酒。至于赌博,两个人都爱……两人的家庭都被他们搞得支离破碎。伊势叔家也是太太早死,儿子们也因为战争而离家。伊势叔的田,甚至被称作杀媳妇的田。”

“就是它!”

老师突然大叫,把田冈吓得睁圆了眼睛。

“怎……怎么了?”

“杀、杀媳妇的田!它在哪里?”

“在……村郊的斜坡上……”

“看,我就说有嘛,你看!”老师像是立了什么大功似的,不可一世地说,顺便向我投以轻蔑的视线。为什么那块田真的存在,我就得遭到轻蔑不可?真是莫名其妙。

“那是块传说的田对吧?”

“传说……或者说,伊势叔的太太是在那里过世的。是我才十岁左右的事吧。伊势叔这个人镇日喝得酩酊大醉,和我爸不一样,他几乎不事生产。田里的工作也全都交给太太。他应该有三个比我还小的孩子……不过当然也不照顾小孩。太太因为过劳,倒在田里死掉了,所以才会叫做杀媳妇的田。”

“唔……”老师盘起胳臂,“那么她曾经诅咒过田地枯掉吗?”

“有啊……”

“真、真的诅咒了吗?”

“还是说怨言?太太好像经常抱怨,说就是因为有这样一块田,自己才会累得这么要死要活的,干脆没了这田,搞不好老公也会开始工作。”

“抱怨?”

“是以前的事了。”田冈说。

确实如此,是过去的事了。

不,虽然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但对我们来说,还相当新——不,可以说新过头了。这不是传说,现在仍然只是乡里闲话罢了。不过我想其他地方的传说,原本或许也是这个样子的。我们可能应该等个二三十年再来才对。

老师呆然张口。

拼上了老命找到的杀媳妇的田,居然只是抱怨下的产物,会有这种反应也是难怪。

“所以啊,”田冈说到这里,露出苦笑,“因为是这两个家伙提出来的计划,才不会有人认真当一回事呢。我爸和伊势叔是两个放荡无赖、受人排挤的家伙。”

“原来如此啊。可是令尊他们是认真的?”

“似乎是认真的。我爸说‘我接下来才要大赚一笔,怎么可能跟你去什么东京’。冷淡极了。听说也已经把什么挖掘温泉的技师——好像是调查田地土壤的人叫到村子来了。不过我想应该是不 成的。”

“不成?……这怎么说?”

“我从事地质学相关工作,现在也在进行将地热应用在各个方面的研究。那里不会有温泉的。”

“不会有温泉吗……?”

“这毕竟是我的专业呀。”田冈答道,微微笑了一下。“再北边一点的地方姑且不论,这种地方不会有温泉的。所以呢,我觉得我爸是被伊势叔和那个技师给骗了。不,伊势叔或许也被骗了。”

“被骗了?……这又怎么说?”

“就是诈欺啊。用花言巧语来骗取金钱。温泉这种东西需要先行投资吧?就算尝试挖掘,结果还是挖不出温泉,也一样得花上挖掘的先行投资费用。即使无法回收,支出也绝对少不了。我把这些详细分析给我爸听,想要说服他……但我爸完全不理。然后搞到最后,就是今晚的占卜。”

“咦?”

“我爸是去占卜是否能成功挖到温泉。”田冈说。

“连这种事都能占卜吗?”

“不,有没有温泉占卜不出来吧,可是可以看出村中每一户人家的兴衰呀。如果迷信是真的的话。”

“哦,原来如此,”老师拍打膝盖,“看那些纸是吧!”

“所以呢,我爸说如果挖得到温泉,我家和伊势家的运势就会兴旺。换句话说,从神社闭关回来的时候,若是清楚地看到这个家和伊势家门口的纸,就绝对可以挖到温泉。唔,如果真的挖到温泉,应该是会赚钱吧。我爸说若是不成,就死了这条心。如果这样就可以让我爸放弃,那真是万万岁了,所以我才协助我爸,还帮忙制作粟丸子。”

“原来是这样啊。”我感动地说。

“那么,刚才经过那条路的醉汉是……呃,沼……”

老师说到这里,语塞了。他好像也在听。

“沼……”

“是伊势先生吗?”我伸出援手。

“对,是不是那个伊势先生?那是喝醉酒的样子呢。他会不会去神社,一起确定占卜的结果?”

“醉汉?”田冈突然板起了脸,“你们在说什么?”

我顿时词穷,总不能说有妖怪在路上走吧。

“不,伊势叔应该不知道我爸要去占卜,他是昨晚突然决定要去神社闭关的。而且伊势叔好像不太相信这类迷信……再说伊势叔家就在神社后边,要去神社,不会经过这前面的路。不过你们说的醉汉是什么?那是指什么?”

“就是醉汉啊,醉鬼。我们抵达这座村子的时候……是啊,大概一个半小时之前,有个醉汉经过外面那条路。对不对,沼上?”

“不过不晓得那到底是不是醉汉啦。”

“那、那是什么样的……?”

“那个人一身黑呢。”

“一身黑……”田冈变得一脸凝重,“那是……”

“那会是谁呢?”老师不经大脑地说着,“可是如果令尊看到门上的纸发光,事情岂不就麻烦了吗?”这话真多余。

而且老师还“嘻嘻嘻”地笑。

看来他擅自结束醉汉的话题了。

“可是看得很清楚是什么样子呢?字就像涂了荧光颜料那样发光吗?还是纸会发光?不,不一定会发光呢。还是像被探照灯照亮 那样?”

“不、不可能看见的。这座村子连路灯都没有,一到六点就全黑了。而且是三更半夜呢,到处一片漆黑。月光也照不到屋檐下吧。门口的纸那么小,要是没有提灯或灯笼,根本看不见。”

“只要认定看得见,搞不好真的看得见。”老师说出更多余的话来。“而且今晚月色皎洁呀,月夜可是意外地明亮喔。只要凝目细看,甚至连报纸都可以读。可是字是在屋檐的阴影里头呢。不,搞不好看得见。万一看见,事情就麻烦了呢。”

“那……那样就麻烦了。太伤脑筋了。万、万一我爸再继续借钱……我可要破产了。”

“唔,若是照平常那样去看,却读得出纸上的字的话,就算纸没有发光,或许也会认定自己运势大吉呢。”

老师滔滔不绝,全是些多余的话。

“看得出来吗?”老师说着,慢吞吞地站起来,钝重地走下泥土地,一把拉开门,以獾归巢般的动作把头伸出门外,窥看外头。就像田冈说的,外面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我们在外面的时候还有些亮度,看来一眨眼之间就全暗下来了。

“啊啊!”

老师惊叫。

是突然扭转身子,闪到腰了吗?我就要站起来。万一老师闪到腰而动弹不得,那就不得了了。可是田冈比我先站了起来。

“怎么了!”

田冈很狼狈,都是因为老师净说些多余的话。

“纸……”

“纸怎么了?”田冈说,急忙走下泥土地。

他一定很担心。

确实,如果看得到纸,田冈今天一整天的努力都白费了。不仅如此,他的父亲会确信温泉旅馆将获得成功,就像老师说的,事态会更难收拾。儿子担忧父亲而提出的忠告,从专家观点提出的建议,在神秘的启示之前,威力也会减半。田冈的父亲会相信占卜结果,这结果可说是洞若观火,而要使他改变这样坚定的想法,应该是难上加 难吧。

老师弯下身子,又费劲地站起来,转向这边。

他的手中拿着什么。

“纸……掉了。”

“啊……这样啊。”

“真不吉利呢。听说纸掉了会有人死掉,不是吗?”

故意说这种话的你才不吉利。说起来,在斋戒闭关期间闯进来,毫无神经、毫不客气地敲人家大门的狂妄家伙,才没资格说这种话。

要论不吉利,最不吉利的就是我们。

“重、重新贴回去吧。”

田冈说道,从老师手里接过纸张,走出门外,然后他仔细左右环顾了一下。他果然还是担心父亲吗?

田冈慢慢地回过头来,望向老师。

“冒昧请问一下,两位说的醉鬼是……”

“好像是从那里往那里走过去。”

老师以粗短的手指简慢地指示方向。

从山上……往村子里的神社……

也就是山神行走的路线。

田冈似乎朝神社的方向——醉鬼前往的方向眺望了一会儿,不久后一脸阴沉地进了屋里。

他表情很黯淡,显然大受震撼。

我忖度该怎么开口,田冈忽然回过神似的说:“两位请先休息吧,你们应该也累了。我要等我爸回来,暂时不会就寝。我现在就铺床……”

父亲回来的话,两人应该会发生一番争执,或许趁现在先睡了才是上策。我立刻回道,“麻烦你了。”得在老师插嘴搅局之前巧妙地安排妥当才成。

老师似乎也没有异议。

田冈在隔壁房间铺床,说着“太亮不好睡”,把隔门关了起来。

我立刻盖上棉被,我累极了。可是老师也不熄掉纸灯的火,跪坐在地板上,盘着双臂。我想叫他快点睡了,没想到老师突然打开背包,在里头翻腾起来。

老师记忆力虽然好,却是个完全无法维持整齐的人。他的房间堆满资料,乱得简直像垃圾场。老师的背包和夹克口袋里面也是一样。东西只要装进里面,就无法保持原样。

乱成一团。

老师就像搅拌坩埚似的在背包里头搅了老半天,总算抽出一个油纸包来。那个纸包里面装着老师的宝贝——江户时代的绘师鸟山石燕画的妖怪图鉴《画图百鬼夜行》丛书。

老师沙沙作响地打开纸包翻页,很快地紧盯着书页凑上脸去,接着用力把书递过来。

“就是它啊,沼上!”

我根本没法入睡。

“什么啦?快睡吧。”

“才刚过九点,不是吗?我才睡不着呢。重要的是这个啊,这个!”

老师把打开的书本塞给我。

“什么啦……”

上面画着荒废的田地般的景色。

泥田坊——是画有这个妖怪的一页。

一个三指妖怪下半身浸在泥泞里,摆出像在索求什么或像要迎接什么似的手势。妖怪的头上没有半根毛发,那张脸上……只有一只 眼睛。

是独眼妖怪。

“这是什么?”

“还问,你仔细看啊,这可是独眼妖怪呢。我一直很在意它,可是不管怎么找,都找不到有什么叫泥田坊的妖怪。民俗语汇中没有,也没有传说,什么都没有。没有一个地方有这样的妖怪,绘卷中也找不到。只有这本书有。”

“是石燕的创作吧。先前的岸涯小僧不也是吗?那也是创作吧。”

“就算是创作,也不是随便创作出来的。”老师不是拍胸,而是拍肚说。“石燕可是个天才呢。这本画集里面暗藏了一层又一层的意义,就像是狂歌的形式。这你已经学到了吧?所以呢,喏,独眼妖怪与田地不是透过山神连结在一起的吗?”

“哦……”

“所以啊,我想能不能以此为线索,解开这个谜。呃……”

老师把脸凑近书本。

“我看看,这里写的文章是……古时北国有一翁,寒暑不畏风雨,勤耕不辍……原来如此。是认真的老头子守护田地的故事呢。然后这老翁死了……儿子沉迷于酗酒,不事农业,最后甚至还把田卖给了 别人。”

“这不是常有的事吗?”

“是吗?然后……自此每晚现一独目黑物……”

老师读到这里,突然“呜哇!呜哇啊啊!”地怪叫起来。

“干干干吗啦?你够了哦……”

我留意着隔壁房间的动静。人家会奇怪我们不睡觉,到底在做些什么。

“什么够了,沼上,一点都不够,你看这个,这里,就是这里……”

老师兴奋无比,一次又一次指着泥田坊的画。

“上面写着……自此每晚现一独目黑物……骂还田还田,此谓泥田坊……呜哇啊啊!”

“怎样啦……咦?”

还田。还……我田。

“真的假的?什么跟什么?这是……刚才的醉汉?”

“那、那、那搞不好不是醉汉啊!”

老师睁大了小小的眼睛。

“虽然不可能是真正的妖怪,但这些巧合太可疑了!明天我们去镇守神社看看吧!或许会有什么线索。”

如此这般……我们隔天一早前往镇守神社,却在那里发现了不得了的东西。

那就是……田冈父亲的尸体。

4

那个时候……我被怀疑了。

当然是被警方怀疑。我们是完全无法证明身份的流浪汉,而且还是他尸体的第一发现者,这是没办法的事吧。我们完全无法辩解。

状况十分紧迫。可是,我困得要命。毫无紧张感,也没有危 机感。

结果……后来老师一整个晚上不停地谈论泥田坊。

一下子说什么还我田的还是归还的意思吗?还是同音的耕田、耕作的意思?一下子又说什么文中北国的意思是北方之国,还是北陆道 [55]沿线的意思?

这种事根本没什么好计较的嘛——一般人会这么想吧。但遗憾的是,我只是比较接近常人一些,其实也是怪人一伙的,忍不住就奉陪起老师来了。

一有人附和,老师更是兴奋了。

老师不断地发表高论。

田地一定有泥,就像日语中的俗语“脸上蒙泥”,说到泥,就代表了耻辱,而泥棒(dorobou,小偷)中的泥(doro)也是一样,这意通放荡——荡者(doromono)之意……

泥田坊音同泥田圃,那应该是在影射浑身泥泞地守护的田圃,被放荡的儿子拿去当成酒色的担保。还有……意味着流当的说法okinakusu,是在影射同音的翁逝(okinakusu)吧。

还有……从泥田坊手中偷了田,就是泥棒(小偷)吧。

还有……日语有句俗谚叫棒打泥田,表示乱七八糟、毫无益处、游手好闲之意。

虽然很像只是在玩谐音游戏——或者说,这根本就是谐音游戏——但我也开始发现,它的本质似乎就在这里,所以不管老师说什么,我全都忍不住附和了。

我一附和,老师就益发自大。他被自己的话激发灵感,边说边有新发现,因而更加兴奋了。我碰到感觉有理的部分,明明不该这么做,却也不小心火上加油起来。

十点变成十一点……一直到这个时候,我心里都还记挂着田冈。

老师的声音很大。光靠一扇隔门,实在不可能阻隔得了。

田冈应该觉得很吵。

如果他在睡觉姑且不论,但他说要等父亲回来,所以应该不要紧吧——一开始我的脑袋一隅还这样想着,可是十一点过后,我也开始将隔壁的人抛到脑后了。

真是丢脸,我和老师聊得浑然忘我了。

回过神时,夜已经幽幽地亮了。

即使如此,老师仍滔滔不绝,但我被射入房间的阳光照到,回过神来,不必说,对邻室是在意得不得了。

不是介意我们吵了整晚,而是因为完全没有田冈父亲回来的迹象,所以我有些在意。就算我们沉迷于谈话,若是有人进屋,一定会发现吧。我叫老师闭嘴,战战兢兢地打开门。

田冈坐在地炉旁边,一夜未曾阖眼。

看来他父亲还没有回家。朝阳底下的田冈显得憔悴无比。眼睛下面冒出了黑眼圈,还流了满身大汗。不光是睡眠不足之故,他一定担心极了吧。

所以……

我打消睡觉的念头,向田冈提议一起去找他父亲。

因为我觉得这样才算是报答人家一宿一饭的恩义。

哎,事到如今,总不好叫人家让我们早上睡觉吧。

我这么提议,田冈非常惶恐,说父亲一定是在神社里面睡着了。可若是这样,也一样糟糕。我不晓得那座神社还是祠堂是什么样的建筑物,但这样的时节睡在那里,搞不好会冻死。

而且还有那个醉汉——或者说泥田坊的事。那家伙究竟是什么人?虽然不晓得,但至少除了我们以外,还有其他可疑人物在外头,而那家伙的确是往田冈的父亲闭关的神社方向走去。

我建议不管怎么样,都该去镇守社探探情况。

外头真是寒冷彻骨。

幽明的村子……明亮得、又昏暗得恰好就像我们抵达时那样。我们净是在逢魔刻与彼谁刻 [56]到处徘徊,简直和妖怪没有两样。

我几乎半是认真地认为这不上不下的幽暗缝隙之间有可能出现漆黑的独眼怪物。

当然,根本没发生这种事。

我们走过架在小河上的小桥,经过被雪覆盖、看不出原本是什么的场所,穿过埋没在雪中的田间畦径,来到那座神社所在的森林前。那是座田地正中央茂密隆起的小森林。

田冈说明森林后面就是那个叫伊势的嗜酒之徒的家,那么那块杀媳妇的田就在这前面吗?我脑袋不清不楚地想道。

森林里有一条路。

是雪径,没有被踩实。

上面有脚印,是田冈父亲的脚印吧。

脚印只有一道,没看到其他脚印。这表示那个醉汉没有走进森林里吧。

田冈以一种看着怪物般的眼神盯着那道脚印,表情十分疲惫。他熬了一整夜没睡,这是没办法的事。我的眼睛也模模糊糊,老师的眼睛也一片赤红。不,或许当时田冈的样子很普通。那么这是我篡改自己的记忆得到的印象吧。因为紧接着我们就发现了田冈父亲凄惨的亡骸……

总之,我们就像要盖过那道脚印似的踏雪而行。

领头的……不知为何是老师。

田冈走得很慢,我边走边不断地留意田冈。

来到森林中心一带时……开始看到鸟居了。

是座非常小巧的鸟居。

如果不缩起脖子,可能没办法钻过去。

上面绑着注连绳 [57]。

很快地,出现了一座真的很小的神社。感觉实在装不下人。若是大人,得屈着身子才塞得进去吧。老师的话,再怎么努力,也只塞得进肚子。

老师可能也累了,变得异样地沉默寡言。平常的话,他应该会说那座神社是某某样式、材质如何、鸟居怎样、祭神是什么,有的没的说个不停……

即使如此,老师一看到神社,还是立刻小跑步过去。

不是因为担心田冈的父亲。而是因为老师具有无论在什么样的情况下,只要看到寺社佛阁,就立刻精神百倍的特性。

更何况老师当时满脑子都在想着目前的悬案泥田坊,他一定很想快点确认,也有可能他脑子里头只装着这件事。

应该就是这样。因为老师明明是第一个到的,但在我抵达之前,他竟然都没有发现那个东西

第二个来到鸟居的我,隔着老师的肚子看到的……

是脚。

两只脚搁在地上。

脚的上面当然是胴体,再上面连着头。是个晒得黝黑的秃头老人,他躺在地上。

老人的脖子一带一片赤红。

毫无疑问……死掉了。

我发现那个东西,在认识到那是什么、开始着慌之前,老师瞬间注意到它……

腿软了。

接着抵达的田冈看到倒在脚边的那个东西……

露出仿佛遭到狐狸捉弄般的表情来。

我一清二楚地记得他当时的表情。

田冈茫然自失了相当久的一段时间,但就在老师要嚷嚷起来之前,他开口出声了。

爸……

这不管怎么看,都是不折不扣的杀人命案。

脖子周围的雪地上喷溅着大量的鲜血。血滴甚至洒到了神社和鸟居上。遗体的左上方两寸之处,还掉了一把疑似凶器、染满鲜血的 小刀。

我……拜托嘴巴像金鱼般开合个不停的老师千万不要破坏现场,急忙穿过森林,跑过阡陌回到村子,叫醒几个村人,问出有电话的人家报警。

两个小时以后——上午七点左右,警察抵达了。

我当时的感想是,警方到得意外地快。因为我们为了走到这里,花了六个小时以上。也就是说,比起翻越没有道路的路线,乖乖走人通行的路有效率得多。

这个时候,森林已经被村人团团包围了。震惊全村。毕竟这是座连派出所都没有的小村子,杀人命案可以说是有村子以来的大事 件吧。

而我们第一个遭到了怀疑。

对我们两人进行的不是讯问,几乎是审问——问罪了。

也因为有过上次的经验,我只管主张我们不是反社会人士,其他的就照实回答。

可是……

砰!拍桌的声音。

“喂,你少开玩笑了!”

是刑警的声音。我别过脸去。

该说是不出所料还是如同预想呢,老师似乎让这些保护市民的国家权力代表感到棘手万分。这里是一座连住持都没有的村郊废寺,似乎被当成临时调查总部。我们在寺院的正殿接受侦讯。

“那你是什么意思?被害人窝在那小不溜丢的祠堂里过夜,然后一个叫牌坊还是酒坊的独眼怪出现,杀害了被害人,是吗?”

“真受不了,”老师加重了语气,“不是牌坊,是泥田坊,我不是已经说过几百遍了吗?再说,我从来就没说人是泥田坊杀的啊。妖怪哪会杀人啊?你的耳朵是摆设吗?”

“什么!”刑警揪住老师的衣领。

因为旁边闹得太凶,侦讯我的刑警似乎都扫兴了。他不停地偷瞄隔壁,悄声问:“你那同伴是怎么回事……?”

“对不起。”我乖乖道歉。不是对刑警道歉,而是我觉得我该为老师的言行举止向所有社会大众致歉。

“那、那我问你,你……是来这座村子做什么的?”

“真的很啰嗦呢,就是来看杀媳妇的田……”

“你是来杀媳妇的?”

“不是啦!真是,无知也该有个限度。你这样还算个警官吗?还算是国家警察长野本部的一员吗?还算是日本国民吗?”

“很遗憾,我就是国家警察长野县本部搜查一课一系的人,更遗憾的是,我不是妖怪,是日本国民。怎么样!”

“那你怎么会连杀媳妇的田还有事八日都不知道!”

“谁知道那什么鬼啊!”刑警怒吼,一把推开老师——其实不是,他只是放开了老师的衣襟而已,可是老师不容易维持重心,体型又容易跌倒,所以往后面栽倒了。

“噢噢,多么粗鲁的警官啊!暴力警察!这和特高 [58]有什么两样!我要向GHQ [59]控诉你!”

“你说什么!”

刑警激动起来,几名警官连忙安抚。

“你那同伴是怎么搞的……?”

负责我的刑警被那氛围给压倒,似乎完全没办法侦讯我了。

这样的状况,不管怎么辩解,对方也没办法好好听进去。不过我们怎么总是碰上一堆难以向别人解释的状况呢?

不过最后总算是让警方理解了昨晚是这个村子的斋戒日,以及只有被害人一个人外出这两点。

可是我们看到还有另一名可疑男子在外徘徊,以及我们两个是旅人,是与命案无关的善良的第一发现者这两件事,很难让警方听 进去。

不过关于这一点,被害人的儿子田冈似乎为我们作了证。至少黄昏五点过后到发现遗体时,我们都与被害人的家人一起行动。但我们拜访田冈家之前的行踪,当然无人能够证明,结果我们还是一样,是最可疑的嫌犯。

不仅如此,我们还闯进被害人家,吵吵嚷嚷,甚至一大清早就呆呆地晃到现场去,还发现了遗体,这要说自己毫无关系,可能是有点欠缺说服力吧。

我百口莫辩。

老师却满口抱怨个没完。

“我告诉你们,所谓泥棒,不只是窃贼的意思,还有诈欺师、诈骗师的意思,在关西也是用来骂人懒惰、没用、成日游手好闲的话。我什么也没偷,谁也没骗啊。更没有游手好闲。我可是赌上性命在工作呢。”

“你的工作是啥?”

“和你说是田野调查了。我要成为濒临灭绝的日本文化的活 证人!”

“啥?你是为了成为活佛,才不让任何人发现地偷偷潜入这个村子吗?”

“刑警先生,你也学习一下日本的习俗好吗?所谓事八日,是神明游行的日子呢。所以没有任何人外出。村子一片寂静。我们并不是偷偷侵入村子的,好吗?”

“这是两码子事。”

“一、一、一点都不是两码子事!要是你以为我们在撒谎,去问问从松元那里算来第一户人家的居民就知道了。我记得那户人家住着五个人。我敲了那户人家的门,说我们遇难了,饿得快死了。”

“哦?然后呢?”

“我们被忽视了,忽视。”

“我不晓得什么斋戒还是猪八戒,怎么可能会有人对求救的遇难者见死不救?我的恩师是这个村子出身,这儿可是民风淳厚呢,不可能会对身陷困境的人见死不救。那太冷血了吧。”

“不是冷血啦,”老师愤慨地说,“这是村里的习俗。民俗社会中的习俗就形同现代的法律,必须遵守才行啊。”

“听你的口气,好像在说这村子不是现代社会?”刑警说。唔,听起来的确如此。

“呃,不……遵守这类习俗和传统是一件好事……”

“是好事啊……?”刑警以黏腻的视线扫视老师肥胖的脸颊,“斋戒闭关期间的话,不管做什么都不会被人看见嘛。什么出声叫人却被忽视,这种对自己有利的说辞,也随便你们扯嘛。”

“就、就说我们被忽视了啊。是禁忌胜过了人情。在、在封闭的民俗社会里,我们这种来访者,经常会遭到排除……”

“我说啊,我倒是觉得不断做出反社会行为的人就应该从社会排除出去,你说呢?”

“那当然了。不过我不是反社会人士。”

“不要净说些对自己有利的话!”刑警怒吼。

然后,我们两人被软禁在寺院的仓库里。

我们差点被带到长野本部去,但现场勘验还没有结束,对村人的问话也还在进行当中,最重要的是还没有逮捕令,所以暂时采取了拘留的做法吧。表面上完全是我们自愿配合。

我们所有的东西都被没收了。我本来就没带什么东西,所以无所谓,但老师失去了比性命还珍贵的相机和宝物《画图百鬼夜行》,就莫名消沉了。

虽然体格并没有萎缩。

我难得觉得得安慰一下老师才行,说:“哎,总比被送到长野去要来得好。”

结果垂头丧气的老师一脸怒容地抬起头来:“为什么?才不是呢。被移送过去的话,不就可以省了到长野的旅费吗?”

“是这样没错啦,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的。我们是清白的,所以那样比较划算。”

这人真是难以捉摸。

“不管那些,当前的问题是泥田坊啊。”老师说。

的确……在现阶段,那个醉汉比任何人都更可疑吧。那个人在全村闭关在家的时候,一直待在外面。就算他不是凶手,也有可能目击到什么。

“那里的神社呢,”老师不改那张臭脸,继续说道,“里面摆着镜子和古老的石佛。已经完全磨平了,看不出是地藏尊还是别的。应该是田神吧。”

“这样啊。那老师已经看过里面了啊?”

“当然了,怎么可能不看?你去叫警察的时候我看了。”

“咦?”

“神社的后侧什么的,我全都看个一清二楚了。神社面对的方向蛮随便的呢。感觉不怎么注重方位,而是朝着山而建……”

“等一下,”我制止老师,“那你根本没有保全现场嘛!”

“不要紧的,我没有留下指纹。”

“问题不在那里!我都那样交代要你保全现场了。这、这可是杀人命案啊。”

“我知道啦,我知道的,”老师耍赖说,“我非常小心的啦。而且视情况,搞不好会错过难得的机会呢。那样一来不就无法验证神社 了吗?”

“是这样没错啦……”

我压低声音四下窥望。老师嗓门很大,一不小心就会被警方给听到。老师也蜷起背来,稍微放低了音量说:“那座鸟居是这座村子叫什么的人在明治二年捐献的。可是神社——说祠堂比较对吧——相当古老。不过那不是寺院工匠盖的,应该是村人自己盖的。做工也很差。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打开过吧。这村子甚至会全村斋戒,神社却连打扫都不打扫一下,里面已经积了这么厚的一层灰呢。想要不留下痕迹地查看,非常费神呢。过年期间至少也打扫一下嘛。”

“等一下。”

“又要等?”

“里面积着灰尘吗?”

“积了这么厚的一层。都可以拿来当坐垫了。”

“那……这表示被害人没有进去里面?”

“啊,是哦。”老师说完,“嘻嘻嘻”地笑了。

“这……这不好笑吧?那样的话,被害人被杀之前,人在哪里?他可是在我们进村将近四小时以前就出门了呢。”

“很简单啊。”

“很简单?”

“被害人是在神社前面被杀的呢。而且是一击毙命啊。脖子这里,被狠狠刺上一刀。听好啦,沼上,那座森林里面没有照明。别说是路灯了,连月光都被树影遮蔽,靠不住。到了夜里,一定是一片漆黑。如果被害人是闭关结束出来的时候被袭击的,不可能被杀得那么利落。因为看不见嘛。”

“所以呢?”

“所以啊,被害人是在进入神社之前被杀的。在天还亮着的时候。那个人去神社,是过了中午的时候吧?”

“刚去就被杀了?遭到埋伏吗?”

“应该吧。”

会是这样吗?

应该没有人知道田冈的父亲要去神社闭关。

那么。

“例如说,田冈先生的父亲会不会没去神社……是啊,而是去了其他地方——去了那个叫伊势的人的家,有没有这个可能?”

方向一样,而且听说又近。

“去了又怎样?”

“所以说……像是在那里被杀的……”

“你真是见识浅薄,”老师说,“凶案现场毫无疑问就是那里啦。不是有血喷出来吗?都溅到鸟居了呢。从干燥的程度来看……是啊,警察来的时候,大概过了十二个小时吧。”

老师似乎只是随口说说……但经常被他说中。真不晓得这个老师究竟懂些什么。

“那……我们发现尸体的时候,是死后十小时左右吗?”

“这不等验尸结果出来无法断定。因为气温很低嘛。得等司法解剖观察胃部内容物才能断定……不过差不多是这个时间吧。”

老师的口气活像个刑警。

在一些奇妙的方面,他真的很现实。

“等一下。”

“还要等?”

“可是这样的话……死亡推定时刻不就变成黄昏七点左右了吗?”

“是啊。”

“那样天已经黑了呢。一片漆黑呢。那时候我们不是进了田冈家,正在喝茶吗?那个时候太阳已经下山了吧。”

“是没到完全黑掉时……不过是暗下来了呢。景色已经是夜晚 了呢。”

“那就太奇怪啦。老师刚才不是说被害人是在大白天被杀的吗?”

“是吗?”

“明明就是。”

“所以我们才是清白的啊,”老师说,“这等于我们有不动如山的不在场证明呢。证人可是被害人的儿子呢。可以说是铁证如山……”

老师不知为何,露出严肃无比的表情来,然后捶起自己的肩膀。

“我说啊,老师,我不是凶手,这我自己再清楚不过了,你不是凶手,这我大概也知道。可是这话去对警方说也就算了,我们干吗在这里彼此确认咱们清白啊?真是的。不管这些……如果老师推测的行凶时刻是正确的,那么被害人离家之后,直到遇害,应该是待在别的地方吧?”

“应该吧。不管走得再怎么慢,从那户人家到神社,也花不到七个小时。即便是乌龟或者蛞蝓都爬到了。”

“那这段时间被害人在哪里?”

“在哪都无所谓吧?”老师说,“推理这种事也没用。因为根本不晓得嘛。现在警方正在调查吧?我说过好几次了,重点是泥田坊啦。”

“哦……那个醉汉。”

如果老师的推测正确,那个黑色男子往神社走去的时间,与杀害时间就非常接近了。这不得不让人更加起疑。

“……那个醉汉……是凶手吗?”

“醉汉?醉汉啊……嗯……啊,对了!”

老师就像被捞上岸的鲶鱼般跳了起来。不过那模样比起鲶鱼,更接近乌鱼或海狮。

“你发现什么了吗?”

“没、没错!听好喽,沼上,在荷兰话里,喝酒叫做多伦肯。发音虽然不太正确,不过就是多伦肯。从这里衍生出来,江户时代把醉汉叫做多伦可,这发音就和日语的泥孩子(doronko)一样啊。换句话说,泥田坊老翁的儿子耽溺于酗酒,卖掉田地,就是在影射这泥孩子。一定是这样的。”

原来如此,是这么一回事啊——老师兀自感佩不已。

原来这家伙想的是那边的泥田坊。

我背向感佩不已的老师。

懒得理他。

还我田。

——还我田……是吗?

“不是说……要挖温泉什么的吗?”

“温泉和泥田坊无关吧?”

“无关的是泥田坊才对。不……也不是全然无关啦。真麻烦呢。例如说……凶手有没有可能是温泉挖掘工程反对派的人?”

“怎么会?那个人不也说了吗?村人根本没把这件事当真。再说就算挖了也会失败啊。地质学的专家都这么说了,不会错的。况且是要在自家土地挖温泉,别人有什么资格反对?”

“说的也是。”

“就是说嘛。”

“那还我田是什么意思?”

“所以说,那是一语双关,同时有叫人耕田,叫人还田两边的意思……嗯?”老师歪了歪身子,“石燕为什么要用这样的双关语?”

命案和妖怪混淆在一起了。

不管怎么样。

“老师是不是想太多了?”

我受不了地这么说,老师回我一句“没那回事”,盘起手臂,摆出沉思的姿势来。他思考妖怪问题不需要准备时间,可以瞬间切换。老师一眨眼就沉浸在思考中了。

“文章中的‘独目黑物’……为什么黑不用汉字来写呢 [60]?黑的发音kuro,还可以写成玄、畔……这样啊,kuro指的不是颜色,而是田界的畔啊。至于独目的目,指的是田地单位的目吧。换句话说,泥田坊与其说是守护田地的老人的执念化身而成的怪物,更应该当成是田地本身变化而成的妖怪来看吧。如果是老头子的执念,那就是在叫着还田,若是田地本身的要求,应该就是叫人好好耕种吧。”

他在那里语无伦次些什么?

“田地本身的灵啊。那么那个醉汉会不会也是田地的灵?是在呐喊着:不要挖什么温泉!”

或许有这个可能呢——老师说道。真不晓得他是认真的还是在 说笑。

“还是果然是田神……?”

老师似乎怎么都无法信服。

“……狂歌这玩意儿,有时候是谜题,有时候是谐音。标点符号只要换个位置,意思就全然不同了。”

“标点符号的位置啊……”

我……好像也被卷进去了。

“啊。”

对了。

“ta、o、ka、e、se(还我田)……不,ta、o、ka……”

我回想起记忆中那恐怖的声音。

那是……

Ta……o……ka.

“taoka……原来是这样!”

“什么?”老师一脸诧异地瞪我。明明自己老是嘀咕念个不停,为什么我一念,马上就被抱怨?

“那不是在说还我田——tao、kaese,而是taoka、ise才对吧?”

“什么意思?”

“就是田冈(taoka)、伊势(ise)啊。”

“田冈伊势?”

“是啊。我不晓得那个醉汉是什么人,管它是田神还是一目小僧都无所谓。可是那家伙……会不会是在全村徘徊,寻找田冈、伊势这两个惹人厌的家伙?”

“挨家挨户地喊着田冈——伊势——?”

“不就是这样吗?”

没错。黑色男子的动作,就是在找人的动作。那个黑色男子是不是走到每一户的门口,吼着“田冈、伊势”?

叫着:这里是田冈家吗?伊势家在哪?

没错,我觉得这么想是最合理的解释。那个人是不是巡回各户,在找田冈家和伊势家?那样的话……

被盯上了。

田冈的父亲和伊势是不是被那家伙盯上了?然后田冈的父亲遭到杀害。

下一个……

“那,那个叫伊势的人是不是也危险了?”

听说田冈的父亲和那个叫伊势的人泡在花街里,过着浪荡荒唐的生活。他们似乎被家人怨恨,遭村人疏远。这样的两个人,或许在村子外也与人结下了梁子。虽然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不过如果有人强烈憎恨那两人,前来复仇的话……

田冈……

伊势……

不可思议的是,一旦这么感觉,就觉得那声音完全就是在这么叫。记得当时一听到声音,老师当场就说,“声音在叫人还他什么呢。”所以“还”这样的词意才会一开始就占据了脑袋吧。先入为主真是恐怖。

“是……是不是该告诉警察比较好?”

老师把脸颊鼓得像豆沙包似的,应道:“不好吧,什么田冈、伊势,简直像同音冷笑话嘛。”

这什么任性的说法。

“才没那回事。每次都净想些同音冷笑话的不就是老师你吗?再说,我倒不觉得这推理突兀到该被你批得这么难听。”

“这很奇怪呢。”老师恨恨地说。

“奇怪?……会吗?”

“明明就很奇怪。沼上,你也实在太随便了吧。你一开始还说伊势先生很可疑,可是才过没多久,又翻脸似的说伊势先生很危险。”

“这……这可是我一番深思后的结论啊,”我说,“难道我就不可以仔细分析思考后改变结论吗?”

“不是不可以,可是啊,沼上,你知道傻瓜想再多都是白费工夫这句格言吗?而且啊,你根本就忘了最重要的一点。”老师鼓起鼻翼,“首先……这可是一桩不可能的犯罪呢。”

“什、什么?”

“不就是吗?因为我们到的时候,雪中的脚印只有一排呢。而且是有去无回。”

“的确……是这样呢。”

“然后呢,”老师站了起来,“就像我一开始说的,我仔仔细细地调查过那座神社的周围了。”

“你确定说过。”

“而那座神社的周围,完全没有其他脚印。”

“咦?”

“去到现场的只有被害人。”

“那、那……这是密……”

——密室杀人事件吗?

“凶手消失了,像阵烟雾般消失无踪。这是妖怪呢。”

嘻嘻嘻嘻。

老师很不检点地……竟一脸愉快地这么说。

“消、消失无踪……”

这该怎么理解才好?

“所以啦,”老师加重了语气,“所以我才说妖怪的考察非常重 要嘛!”

5

我……大为混乱。

老师站起来大逞一阵威风后……我们一下子被释放了。虽然的确是万幸,但总令人感到失落。

不瞒各位。

全村子里有不在场证明的,只有我们两人和田冈,以及一直耳闻的伊势隆吉,还有住在伊势家的温泉挖掘师——虽然我不晓得有没有这样的称呼——田尾信三这五个人而已。

关于验尸结果,田冈吾市的死亡推定时刻是二月七日下午七点到七点三十分之间。虽然令人不甘心,但结果就如同老师推测的。

这段时间,我们进到田冈家,正在喝茶。田尾好像住在松元,可是他大前天起就寄住在伊势家,当时正两个人一起喝酒。

除此之外的村人……没错,都全家关在屋子里。

我是不太清楚,不过这种情况,家人以及有血缘关系的人对彼此的证词似乎会被认为缺乏可信度。我们和田冈是初次见面,伊势与田尾也没有血缘关系,所以不期然地证明了我们这些人案发时刻并不在凶案现场。

不过,警方似乎没有舍弃伊势与田尾是共犯的怀疑。证据就是我们被释放后,伊势、田尾两人被叫到寺院来了。

接下来整整两天,侦讯不断进行着。

田冈告诉我们,对于田尾信三,谋杀罪嫌姑且不论,但警方确定可以依诈欺嫌疑将他逮捕。据说田尾过去也有用同样手法进行诈骗的前科。

他的诈骗手法是这样的:

首先散播这一带似乎有温泉的不实传闻。接着以“调查的话,可以特别免费优待”等花言巧语收买人心,让对方深信绝对有温泉。然后勾勒出各种美好的蓝图,让人打起如意算盘、编织美梦……最后要对方以土地做担保贷款大笔金额,再开始进行大规模工程……

当然,什么都挖不到,再怎么挖也挖不出结果。只有债台不断 高筑。

砸下大钱做美梦,都做到这种地步了,实在很难开口说要罢手吧。结果便会更深更深地不断挖掘下去。最后土地房屋等所有的财产全被夺走,落得流落街头的下场。

是个大坏蛋。

伊势似乎也受骗了,但现阶段这部分的细节并不清楚。也有可能是两人联手欺骗了田冈的父亲。

不管怎么样,被害人田冈吾市都被骗了。

不过……

就算是这样,诈骗的一方也实在不可能有杀人动机。若是田冈的父亲发现被骗,杀掉骗子,还比较能够理解。

田尾没有动机杀害田冈的父亲。因为被害人是他接下来打算诈骗的对象。在榨到钱之前就先把人杀了,骗子也别做生意了。就算伊势是共犯,这部分也没有任何不同。即便是欺诈曝光,也用不着把人给杀了吧。

再说,除此之外的村人,似乎也完全没有可疑的动机。这是座和平的村子,没有发生过严重到要取人性命的恐怖争执。

不管被害人多爱玩女人,也没有给家人以外的人添麻烦,说起来,他们甚至连家人都没有。田冈的父亲好像还会顾及工作,所以村人对他的观感比对镇日酗酒的伊势好得多了。

还有,凶案推定时刻,有个古怪的东西在村中徘徊,这一点似乎不假。而且它是一边呼喊着相关者田冈、伊势的名字一边行走。

关于这个人,完全没有线索。

闭关中的村人们似乎听到什么奇妙的叫声,还有什么东西在外头行走的气息,但当然没有半个人看到,而且仔细一问,有的村人听到的是我们的声音。

因为时间过去很久了,也没有留下任何痕迹,警方似乎也束手无策了。

而且,不管结果怎样、状况如何、谁说什么,那条通往神社的单行道,都只有被害人的脚印。凶案现场的神社周围,也完全没有凶手的痕迹。

就像老师说的,这是不可能犯罪。

调查完全触礁了……

我说得仿佛事不关己,但老实说,触礁的不是警方的调查,而是我们两人的未来。不,我们两个不仅触礁,还即将沉没。

因为就算被释放,我们也动弹不得。

我们身无分文。

不,我们一开始就是身无分文,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嚷嚷的吧。目前我们趁着被警方拘留,厚脸皮地赖在田冈家不走,但案件一解决,我们立刻就会流落街头的事实,真是再清楚不过了。

至于老师,他每天都陷在沉思里。

要是光想就会有钱,那再也没有比这更轻松的事了。可是就算想,肚子也不会饱。只会愈想愈饿。不过老师的情况,是只有肚子不断膨胀。

总之老师是无法指望的。那么如果我不想办法凑出旅费,接下来就真的无以维系了。话虽如此,在这冬季的山村里,也不可能有什么工作可以赚零用钱。我困窘至极,犹豫再三,最后死皮赖脸地拜托警察,打电报给去年关照过我们的甲府村木老人。

村木作左卫门老人是个罕见的怪人——他是个妖怪爱好家,而且还是个大富翁,是个简直就像奇迹般的人。

而且这个姓村木的老人是几乎惟一一个恰当——不,还是该说过当吧——评价老师的研究功绩的人物。说到老师的功绩,也就是与妖怪有关的研究。因为研究的是妖怪,非常地可有可无。泥田坊的眼睛是一只还是两只,都与世人完全无关,这样才是一般评价;然而村木老人不同,他高度评价妖怪研究家多多良胜五郎。这样的人物就我所知,全世界只有村木老人一个而已。

若要求援,他是最理想的人物了。

遭泥田坊命案绊住请求支持多多良……

连我自己都觉得这封电报怪极了。

会打上泥田坊,是我狡猾的计谋,心想放进妖怪的名字,应该可以勾起老人的好奇心。

我去拜托完打电报回来的时候,刑警正来访田冈家。

满脸憔悴蜡黄的田冈背后,是老师肥肥胖胖油油亮亮的脸。

刑警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田冈无力地向我点头致意。命案发生后,田冈一下子变得沉默寡言了。这是理所当然的吧。

我哈腰鞠躬地寒暄,以小偷般的动作走到角落,在老师旁边坐下。

感觉如坐针毡。

老师满不在乎,就像平常一样板着一张脸。反正他一定是在想 妖怪。

我听到田冈的声音:“那么……产权证和存折之类的……”

“在田尾手中。”刑警说。

“在田尾手中?”

“田尾作证说,是凶案前天受害者本人亲手交给他的,还说保管了借据。不过那种东西可以伪造。因为令尊……哎,如果田尾说的是真的,令尊连印章都交给他保管了嘛。”

“连印章都……?”

“警方认为田尾是为了夺取印章才杀害令尊的。因为令尊似乎存了一笔不小的私房钱。听说令尊蛮爱玩女人的,不过这十年……似乎也收敛了不少。”

“真的吗?”田冈以凌厉的眼神看着刑警,“家父……没有告 诉我。”

“哎,你想想看就知道了嘛,说是玩女人,可也不是那么简单就能玩的。这里这么乡下,中间还发生过战争。况且不管再怎么好色爱女人,令尊都年过七十了呢。都那么大把年纪了,也没办法随心所欲了吧。像我,都还不到五十,那方面却已经完全疏远了呢。令尊好像也是顶多每个月一次,去花街逛逛看看而已。大部分好像都是伊势邀他去的。”

“是这样啊……”田冈意外地说。

“所以我们料定田尾应该就是看准了这一点。因为他们好像说好付了头款以后才签正式契约。田尾狮子大开口,说头款需要一大笔钱,光靠令尊存款不够。如果要弄钱呢,需要一点方法,那干脆你把钱放我这里,我帮你钱滚钱吧——哎,就是这样的手法。只要有了这些文件印章,令尊的全部财产就可以任他花用了。然后两人为了争夺文件印章而扭打起来……”

“不是没有争吵的形迹吗?”老师插嘴说。

“你谁啊?”

“我是妖怪研究家。我说那个现场哪里有争吵的形迹了?”

“这……那是……”

“辩解也没用吧?”老师顶撞刑警。

我拉扯老师的袖子阻止他,却被恶狠狠地甩开了。

“那可是一击毙命呢。劈头就往脖子的要害处一刀刺去,哪有什么争执可言。要是凶手抢了什么,一开始就是打算杀了人之后再 抢的。”

“那就是这样吧。”刑警不高兴地说。

“而且泥田坊又怎么说?”

“泥……?噢,你们看到的醉汉吗?那也是田尾或伊势吧。除了你们以外,没找到其他来自村外的人。而且没有旅人会那样一身轻 装的。”

“那就太奇怪了啊。”

“门外汉不要插嘴。告诉你,田尾和被害人之间除了诈骗,还有其他关联呢。”

“这样啊……”田冈垂下头。

“是啊。令尊虽然好像是不再夸张地玩女人了,可是就像我刚才说的,每个月大概会和伊势上一次花街,也有熟悉的店。令尊和田尾似乎也是在那里认识的。”

“熟悉的店?”

“底下的市镇呢,呃,有家叫新吉原的店。烟花女……现在不这么叫了,唔,是有吧女之类的色情酒家。不过听说令尊就算去了,也只是小酌一杯,和老板闲聊而已。我们猜想他们是不是在那里有过什么过节。”

“新吉原!”老师突然发出突兀的怪叫。

“什么?怎么了?”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这、这家伙明白什么了?”刑警慌得厉害。

莫名其妙的啤酒肚突然大叫“我明白了”,当然会把人吓一跳。老师这种类型的人,无法存在于刑警居住的世界里。

可是……我不吃惊。反正老师明白的不会是命案的事。

“北国啊,北国。”

“什么北国?北海道吗?”

“不是的!就是说……所谓北国呢,不是指北方的国家或北陆道沿线的都市,而是在说江户啊,江户。”

“江户?”

“就是千代田城的北侧啊。所谓北国,就是新吉原花街的别 名啊!”

“不,我说的新吉原,是山脚小镇的小酒铺……”

“啊、哦,这样啊,原来如此,原来是这样啊。吉原因为设在浅草农地的正中央,所以也被称为吉原田圃!换言之,意思就是北国的老翁并不是在勤勉耕田。老头子其实是个大色胚啊!”

“什么老头子……”

他是在说谁?刑警悄声问我。

我装傻说,“不晓得。”因为我根本就不知道是谁。

“就是这样!老头子是在吉原厮混!”老师更大声吼道。

“唔,实际上是在厮混没错。”刑警说的是被害人吧。“可、可是虽然是厮混,不过被害人……”

“老、老头子不是在耕地,而是在努力耕女人!北国的老翁是个精力绝伦的好色老头!”

“这、这家伙怎么搞的?”刑警看我。

我又不是这家伙的监护人……

“对不起,他有点毛病……”

“喂喂喂,沼上,你说的那是什么话!我才没病。沼上你啊,为什么老是这样迎合周围,息事宁人!我都已经说过那么多次,这才是最重要的,你就是不懂吗?没错,就是这样啊!”

“所以是怎样啦?”

“刑警先生!”老师突然把那张大脸往刑警的方向凑过去。

“刑警先生……”

“呃,什么?”

“你知道什么是一目小僧吗?”

“呃,该说是知道还是……”

喂,帮个忙啊——刑警以软弱的声音向我求救。

我假装没发现,这没人阻止得了。

老师“嘻嘻嘻”地笑了。

“还不到五十岁就退休这种未老先衰的家伙是不会懂的吧。可是你这刑警先生也真是太不识风流了。那当然不会懂了。听好喽,所谓一目小僧呢,就是阴茎的黑话,就是在说男性生殖器官!”

“这、这什么下流的……”

“很下流啊,很低俗啊,很猥亵啊,本来就是这样的嘛。”老师一次又一次用鼻子喷气,“只要发现北国、田圃指的都是吉原花街,其他的就可想而知了嘛。沼上,你懂了吧?”

“干吗突然问我?我不懂啦。”

“你装什么圣人君子啊。你想想,如果一目小僧是男性生殖器官的话……所谓每晚现一独目黑物,呼耕种耕种……意义岂不是完全不同了?每天晚上都出现在花街呢。光是这样就明白是什么意思了吧?对吧,沼上!”

“就说叫你不要问我啦。所以说这种事……”

我想说和命案一点关系也没有。

“没错。”老师说。

我还没说出口。

“什、什么东西没错?”

“我的意思是,”老师加重了语气说,“石燕呢,不是个单纯的画家,对吧?他是个茶僧,又是个风雅之士,而且还是个能咏狂歌的文化人士。他是个吉原通啊!”

“石燕是谁?”刑警问,“相、相关人士吗?”

“石燕是天才。”老师这么回答。“鸟山石燕是个将隐喻、暗喻、直喻、诙谐、谐音、汉诗及典故,包罗万象全画进了妖怪画中的天才画家。《画图百鬼夜行》有着极为巧妙的双重构造——不,三重构造。没错,田神和事八日还有一目小僧,全都是别具意义的伪装啊,沼上!《画图百鬼夜行》虽然精密设计成也可以从这些民俗、传说、信仰的次元去解释的形式,但也是以这些事物为基础的教训图画。但石燕就这样保留了奖励勤劳、劝人勿耽于游乐的教训故事体裁,同时也暗藏了猥琐的风流故事在里面。”

“我说啊,”刑警正襟危坐,不知为何竟向老师低头行礼,“拜托你,算我求你了,如果这件事和这次的命案有关,可以请你说得让警察也听得懂吗?”

“好吧。”

这发展不妙。

老师现在应该丝毫没想命案的事。

这个稀世的妖怪痴以刑警提到的新吉原这个词为契机,偶然地——这只能说是偶然吧——成功解开了悬宕多时的泥田坊图画之谜,所以兴奋无比罢了。其他的事他应该完全没在想。

老师抽搐似的,喜孜孜地说了起来。

当然,内容与命案毫无关系……

“听好喽,妖怪泥田坊呢,每天晚上都会出来威胁老翁的儿子。因为……老翁的儿子不中用呀。”

原本垂着头的田冈望向老师。

“儿子不中用……?”

“对!泥田坊呢,是在喝斥激励不中用的儿子。明明都已经老朽无用了,却每天晚上都不停地叫着‘快耕种、快耕种’。这个啊,是沉沦在色道迷宫中的人滑稽的下场啊。”

“色道迷宫?”刑警睁圆了眼睛。

这个词太有诗意了,和老师格格不入。

老师不晓得是不是有些害臊,尖声笑了一下后,握住拳头卖力解说起来:“听好喽,泥田坊表面上的解释是这样的:耿直诚实的老人辛苦买下的田,却因为儿子游手好闲而荒废了,所以田里每晚冒出漆黑的怪物,怨恨地说着:快耕田啊,快耕田啊……可是——”

“可是?”

“可是更深一层看呢,可以看出与花街有关的内情。泥孩子、北国、田圃——从这些词汇可以看出酒与女人的隐喻。所以呢,也可以这样解读。老人被浪荡子逼得不得不卖掉田产,他的妄执使得对愚昧儿子的悲伤和不甘凝聚起来,每晚怨恨地说着:还我田啊,还我田啊……然而——”

“然而?”

“石燕一方面奖励勤劳,称颂耿直诚实,另一方面也是在嘲笑陷于色欲、耽溺于花街,最后倾家荡产的男人有多么愚蠢、荒唐呢。他是在笑呢。不,他是在滔滔不绝地诉说色欲这条路有多么艰困难行。换言之……听好喽,这里可是重点哦,刑警先生。”

老师伸出短短的手指,指着刑警说。

刑警……半张着嘴巴,毕恭毕敬。

就算是与罪犯厮杀对决、身经百战的刑警,也从来没碰到过这么古怪的家伙吧。没办法。这样的家伙,天底下没有第二个了。就连和他认识已久的我,每次看到,都还是忍不住要觉得稀罕。这个古怪的生物前所未见地兴奋着。这……哎,真是麻烦得很。

老师兴奋起来时,马力无法估量。

刑警似乎完全被如小型坦克般的老师的魄力震慑了。哎,被当面像这样用手指着,说这是重点,也只能洗耳恭听了吧。

“这里是重点哦。”老师再次叮嘱。“泥田坊威胁老翁的儿子……可是——”

“可是?”

“我刚才也说过了吧,这个儿子呢,其实也是老翁自己。”

“儿子?你是说……”

“没错,儿子其实就是老翁的老二。这么一来,酗酒放荡的也不是儿子,而是身为父亲的老翁自己了。老翁呢……就是泥田坊本身。”

“老翁是泥田坊?”

“没错。黑色的妖怪泥田坊,就是父亲本人。然后呢……”

这一瞬间……

田冈“哇”地大叫一声,倒伏在地。

“怎、怎么了?田冈先生、田冈先生!”

“我、我认输了。一切就像多多良先生说的……”

“什、什么就像老师说的?”

我一头雾水,轮流打量田冈、老师和刑警。

“杀了我父亲的……就是我。”

田冈说道。

6

那个时候……哎,老实说,我佩服万分。

不,我绝对不是对似乎发现了什么的老师感到佩服,而是对接二连三的巧合感到佩服。大概只是侥幸,全都是侥幸。肯定是发生了侥幸的暴风雨,像一整支中队的侥幸进攻过来。我完全不认为老师具有解决杀人命案的能力。

绝对不是。

绝对不可能。

可是不晓得是怎么误会的,田冈太郎听到老师的话,竟俯首认罪,告白他杀害了父亲。

可是我无法信服。

因为被害人田冈吾市的死亡推定时刻,凶手田冈太郎就在我们眼前……

可是凶手真的就是田冈。

然后……令人吃惊的是,凶案现场并非镇守的神社。田冈说他刺杀父亲的地点,是在我们迷路的山中。

“这是怎么回事,沼上!”

老师好像不明白。

命案明明应该是老师解决的。

“所以呢,田冈先生说他暌违十五年回到这里,见到父亲,告知母亲的死讯,希望可以听到父亲一声道歉。哎,过去虽然发生过许多事,但他原本想如果父亲道歉,就尽释前嫌。他本人不也说想和父亲一起生活吗?那是真心话。”

“然后呢?”

“田冈先生不也说了吗?然而吾市先生冷淡极了。”

“是吗?”老师搔搔鼻头,“我不记得了。”

“他说了啦。然后呢……吾市先生不仅没有向过世的妻子道歉,对儿子也没有半句安慰或致哀,一点反省的样子也没有。不止这样,听说他好像还叫田冈先生快点回去。”

“这太过分了吧。”老师说。

“嗯,是很过分啊。就像田冈先生说的,吾市先生年轻的时候,玩女人的程度可以媲美泥田坊老翁,玩得可凶了。还说田冈的母亲也吃了非常多的苦。说是离婚,实际上形同被赶出家门,后来也过得非常苦呢。”

“那……所以呢?”

“什么所以呢?就是有这样的经过啊。”

“我是说,”老师加重了口气说,“经过无关紧要啦。追究杀意、动机之类的也于事无补啦。听人家的家丑,也只会教人不舒服而 已啊。”

唔,这我也同意。我不太会应付这种牵涉到爱恨情仇的事。

“那……老师想知道什么?”

“理由再多都想得出来啦。问题是不可能犯罪啊。”

“好啦好啦……”

田冈说,重视习俗的田冈吾市到山上去采要在欧卡纳的夜晚装饰用的柊枝。由于与儿子意外重逢,使得他的准备工作延迟了吧。

然后田冈说他也要一起去。

听说小时候,采柊枝是田冈的工作。

不过田冈供称,他只是因为怀念而一道同行,那个时候他当然没有任何杀意。

然后在路上,田冈听说了挖掘温泉的计划。由于这是他的专业领域,他马上就识破是诈骗,再三劝阻父亲中止计划。可是吾市不听劝,结果演变成争吵。

然后……争吵很快地发展成扭打。

扭打之中,田冈不知不觉间抢下吾市手中的小刀。

一刺。

他说那个时候他也没有杀意,是一时失手吧。

田冈回顾说,那感觉就像挥掌打下一般。他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刺伤人了。

然而,回神一看,父亲倒在地上。

脖子上深深地……插着一把刀子。

这时候田冈仍然没有认清状况。因为刀刃全部插进了父亲体内,只有木头柄从脖子露出来而已。这让他莫名其妙。

过了十分钟,田冈总算了解了状况,惊恐不已,返回了家里。然后……田冈这才总算意识到自己闯下了什么样的大祸。

然而,幸亏——还是该说不幸——这天是斋戒闭关的日子,没有任何目击者。此时……田冈涌出了不好的想法,这个恶念徐徐地支配了他。

再怎么说,都没有人看见

而这天夜里……不会有人从家里出来。

于是田冈急忙制作粟丸子,挂起竹笼,插上柊枝,做好欧卡纳夜晚的准备。

也就是我们在山中奄奄一息的时候。

田冈打算天一黑,立刻将尸体搬到镇守村子的森林。他准备声称父亲一个人悄悄地在进行闭关占卜仪式。也就是计划伪装成父亲闭关在神社时,不知遭到何人杀害。

等到天黑再搬运尸体,当然是为了避人耳目。就算所有的人都关在家里,也难保不会有人从窗户窥看外面。

然而——

“此时我们出现了,是吗?”

“是啊。我们是不速之客,但放任我们在附近乱晃也一样麻烦,所以田冈先生犹豫再三,还是让我们进去了。哎,后来的事,就像老师也知道的……不过其实这个时候,田冈先生严重地料错了两件事……”

第一件事,就是多多良大师的彻夜演说。

因为老师开始演讲,结果我们一直到早上都没有阖眼。田冈告诉我们父亲在中午过后闭关待在神社里,打算等我们睡着以后,再依照计划搬运尸体。

只要搬好尸体,接下来就全靠自己的演技了。只要有我们傻傻地作证,就可以巩固自己的立场,而且他看我们也累了,料定我们一下子就会睡得不省人事。

然而,我们竟然没睡。

田冈再怎么等,都没法子出去搬尸体。

所以田冈才会直到早上都无法阖眼,一直坐在地炉边。

碰上这种状况,人也会憔悴吧。不仅如此,我们还一早就提议要去神社查看。田冈说他当时真是惊恐万状。会流出满身大汗,也是 当然。

可是此时田冈转念一想:就算神社是空的也无所谓。仔细想想,不管人死在哪里,这节骨眼都没有差别了。只要和我们一起查看神社,确认里头是空的,再假装慌了手脚就行了。这么一来,也可以拜托村人,全村出动搜索。这么一来,应该在神社的父亲会在山中被发现,但自己只要推说不知情就行了。

然而,尸体……竟然在神社里。

“所以说,”老师不高兴地问,“我就是这里不懂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所以喽,不就是老师揭穿了这一点吗?”

“什么啦?我才没揭穿呢,我只说泥田坊……”

“所以泥田坊……就是老翁啊。”

没错……我们看到的泥田坊——那个醉汉,就是被害人田冈 吾市。

被害人是自己走到神社去的。

“你、你说尸体会走路!”

“不是啦,那个时候他还活着啦。”

“还……活着吗?”

田冈吾市还活着。虽然被刀刺了,但被刺的本人大概也没有受了致命伤的自觉吧。他应该只有挨揍的感觉,吾市只是痛昏了而已。

“有……这种事吗?”

“有啊。因为啊,光是被刀刺,人是不会死的。死因是别的。被刺而死的情况,不是失血而死,就是休克死亡。田冈先生的父亲呢,好像是被刀子像这样,深深地一直刺到刀柄的位置。听说刀子本身成了止血阀。”

“原来如此!”老师大叫,“那、那么……可是等一下,活着的话,应该会先回家吧?怎么会跑去什么神社?”

“哎,别急嘛。因为是那样的状态,就算活着,人也错乱了,意识朦胧了吧。田冈先生的父亲恢复意识后,第一个应该是想去伊势家。要去伊势家,经过那座神社是最短距离。”

“为什么?”

“因为田尾在伊势家。”

“那个骗子?”

“对。吾市先生嘴上虽然不服气,但应该是认真听进了儿子的话吧。他觉得那是诈骗。然而吾市先生不是在前天把重要文件和印章等都交给了田尾吗?而且再这样下去,连伊势先生也会被骗——或许他是这么想的。”

然后田冈吾市脖子插着一把刀,就这样步履蹒跚地前往伊势家。

“那,当时的叫声不是还我田(tao kaese),也不是田冈、伊势(taoka、ise)了吗?”

“不是呢。那是在叫……田尾,还我(tao, kaese)啦。田尾,还我印章,还我钱,你这个混账骗子——是这个意思啦。”

田尾,还我。

完全一样。

可是……

“我想就在来到镇守神社的时候,吾市先生注意到自己的身体不太对劲。他感觉脖子有异物吧,然后他应该偷看了神社里面。”

“为什么?”

“神社里面……不是有镜子吗?”

“哦……”

老师看过里面。

“是有镜子,可是那是面旧铜镜,照起来很模糊……而且那座森林里,太阳下山之后是一片漆黑呢。不会暗得看不见吗?”

“暗是暗,可是……那里的上方正好没有树影遮蔽,有月光照下来,至少比其他地方要亮上一些吧。当然就像老师说的,亮度是不够让凶手正确瞄准要害,一击取人性命啦……可是至少看得出脖子上长出了怪东西吧?”

老师抚摸自己又粗又短的脖子,歪了歪了身子,真的像不倒翁。

“唔……或许吧。”

“所以吾市先生他……抚摸脖子上的突起物,然后……把它给拔了出来。”

“啊!”老师短促地叫了一声。

发挥止血作用的刀子被拔掉,大量的血液一口气喷溅出来。

然后田冈吾市……

“就这样在那座神社前面……死掉了吗?唔,怎么会这样……”

结果凶案现场和死亡地点相隔非常遥远。行凶时刻与死亡推定时刻之间也出现了将近六小时的差距。

“原……原来是这么回事吗?”老师抚摸圆滚滚的下巴。

“老师是明白才说出那番话的吧?”

“明白?唔,是啊。”

现在事情演变成……是老师识破了摇摇晃晃地前往神社的醉鬼——泥田坊,就是老翁——被害人田冈吾市。

被害人受伤之后,自力移动,就是使得这次的命案变得错综复杂的原因。只要识破这一点,其实是一桩再简单不过的事件。当然,知道这件事的只有凶手田冈一个人。

然而,老师却大叫“泥田坊就是老翁”。

田冈轻率地以为老师识破了一切……俯首认罪了。

这全都是偶然。这家伙只是满脑子想着妖怪,大肆谈论妖怪 罢了。

事实上,直到刚才,老师好像还根本不明白真相究竟为何。

可是,这次我决定就不去点破了。

“刑警非常佩服老师呢,说真亏老师能够识破。”

“呃,唔,是啊,我早就预料到了。不过中间也出现了许多波折嘛。这就别提了。”

“田冈先生好像也很感谢老师呢。他……似乎历经了一番天人 交战。”

“感谢我?”

“他本来就不是个坏人。而且以结果来说,田冈先生算是自首了。可是……”

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就在我要这么说的时候,纸门突然打 开了。

那里站着一个扎辫子的姑娘。

“富、富美小姐……”

富美是先前提到的村木老人的养女。电报送到了。

“我来搭救你们了。我也从刑警那里听到全部的来龙去脉了。喏,这是钱……”

富美笑着将小绸巾包递过来。

接着她转向老师,这次递出一个包袱。

“这个给老师。是在爷爷的书库里面找到的。”

老师什么也没说,打开包袱。

里头……装着一本线装书。

“嗯?《口学谚种》?”

“是安永九年 [61]出版的狂歌书。作者叫品川玄瑚,是纪州藩的御医。不过我不是很清楚。”

“这怎么了吗?”

“你看看作者名呀。”富美说。

老师挤出斗鸡眼,凝视书本,“哇”地大叫起来。

“这、这是……!”

“怎么了啦?”

“这、这……沼上,你快看啊!看看这作者名。是泥、泥田坊啊。”

“什么?”

令人吃惊的是,上面竟写着泥田坊梦成这样的作者名。

“泥田坊梦成?这……”

“就是身为医生同时是狂歌师的作者呀。”富美答道。

“这我知道,可是富、富美小姐,这是在哪里……”

“电报上不是写着泥田坊吗?我不晓得这是在说什么,就找了一下爷爷的藏书,然后就找到了。”

老师张着嘴巴,完全合不拢。

“我一直以为是在说这个人,可是……原来泥田坊是妖怪的名字啊。不过,看,那个泥田坊写的书,是安永九年开版印刷的吧?”

老师翻开版权页。

“安永九年,是刊有泥田坊图画的《今昔百鬼拾遗》出版的前年吧?石燕也会吟狂歌,不可能不知道这个人吧?”

“唔,是啊。这……”

不可能无关吧。

“那、那么就等于是石燕知道这个梦成……呃,品川玄瑚吗?知道这个人,而故意去画他喽?若是两者有关系,那……难、难不成这个泥田坊,是在揶揄特定人士的中伤报导吗?”

“什么中伤?”

“就是说,假设这个品川玄瑚是个耽溺于花街、为此倾家荡产的人,而这又是当时有名的事,那么人家不是一看就知道了吗?哦,这个独眼妖怪是在画那个好色的狂歌师……”

老师说到这里,全身僵住了。

“品川这个人的资料很少,无法断定呢,”富美说,“还有许多值得研究的空间呢。一切就靠今后努力了。”

富美说道,晃着辫子转向我:“那个……”

还有什么?

“这……是我在外面听村子里的人说的,听说田冈先生过世的母亲名叫佳惠。”

“这样吗?”

“所以啊,田冈先生名字不是叫太郎吗?我在想,过世的吾市先生……他在死前是不是边走边叫着:太郎、佳惠……?”

“太郎……佳惠?”

Taro、kae……

Ta、ro、ka、e……

“富、富美小姐……那……”

“毕竟是人嘛,我觉得也是有这种事的。”

没有人知道实情究竟如何。

虽然不明白,但我觉得富美的解释是最单纯明快的。

这么一想,真不可思议,我觉得除此之外不可能是别的了。

太郎,佳惠。

——这样就好了。

我记忆中的那道叫声,不再是妖怪恐怖的咆哮,也不是遭到诈骗的男子悲壮的怒吼,而成了直到最后仍无法解开与妻儿的误会,没办法圆滑处世的老人那有些悲伤的悔恨呼唤。

“好了,别在这儿瞎磨蹭了,快点回去吧。你们真是一对净会给人找麻烦的冤家呢。一个不注意,马上就会把钱乱花光……”

富美说道,朝老师的大屁股用力一拍。

拍出了……极为清脆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