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里比其他人质花的时间都长。
有些人几分钟就相信了。有些人坚持了几天,固执地抱着灌输给他们的那些谎言不放:红血卫队是恐怖组织,红血卫队是恶魔;红血卫队会让你们的生活更加艰难;梅温国王能把你们从战争中解放出来,也能把你们从其他苦难中解放出来。半真半假的话经过扭曲加工,编织成铺天盖地的宣传布道。我能理解他们以及更多人都是如何被吸引其中的。在红血族中,有人不知道受人操控是什么样子,梅温便挖掘激发这些人的渴望,展现出一个愿意倾听的银血族形象。而他的前任,是从来不会倾听红血族的声音的。单纯的愿望,易轻信的谎言。
再说,红血卫队也绝不是什么圣洁的英雄。他们有瑕疵,有缺点,以暴力镇压来进行斗争。匕首军团的孩子们仍然心存警惕。他们才不过十几岁,从一支军队的战壕跳进另一支军队的工事,我无法责怪他们过分小心。
莫里一直忧虑不安,因为我,因为我的身份。梅温指控红血卫队肆意杀害我这样的新血。无论我弟弟怎样努力,他一时都难以转变观念。
我们坐下来吃早饭,碗里的麦片粥还太烫,而我已经为那些常规问题做好了准备。我们喜欢在户外的草地上吃饭,看着开阔天空,训练场向前铺展。在贫民窟里生活了十五年,对我们来说,每一阵微风都犹如奇迹。我盘腿坐着,深绿色的连身工装已经洗了不知道多少次,变得非常柔软。
“你为什么不离开呢?”莫里突然发问了。他搅拌着燕麦粥,逆时针绕了三圈。“既然你没有对红血卫队宣誓效忠,那就没理由再待下去了呀。”
“这是干吗?”我用我的勺子敲敲他的。这是个傻问题,却是个简单的回避。我还没有想好答案来回答他,也讨厌被他弄得迷惑。
他耸了耸窄窄的肩膀。“我喜欢按部就班,”莫里咕哝道,“在家里时……唔,你知道,在家里时我们吃得不怎么样,但是……”他又搅拌起来,发出金属擦碰的声音。“你记得工作日程,记得哨子的声音。”
“记得。”我在梦里都能听得见。“你忘了?”
他冷哼一声:“当然没忘。我只是……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我不能理解这些。这感觉——很可怕。”
我舀起一勺麦片粥。麦片粥很浓,很美味。莫里把自己的那份糖给了我,双份的甜味降低了我所感受到的不安。“我想,人人都是如此吧。这也许正是我留下来的原因。”
莫里扭过头看着我,他眯起眼睛来抵挡朝阳的亮光。阳光勾勒出他的脸庞,让我突然意识到了他的变化。定量配给让他更结实了,洁净的空气让他恢复了健康。他以前说话时夹杂的咳嗽声不见了。
然而,有一件事没有变,那就是他的文身。我也一样。黑色的字母环绕着脖子,像一枚铭牌。我们的字母和数字几乎是一样的。
NT-ARSM-188908,他的。纽新镇,小型制造部-装配与修理车间。我的是188907,因为我出生得早。我想起了被烙上文身的那天,想起了我们永恒的卖身契,脖子上不禁一阵刺痛。
“我不知道还能去哪儿,”我第一次把这话大声说出来了,从克洛斯监狱逃出来以后,我就一直在想着它,“我们不能回家。”
“我想也是,”他嘀咕道,“可我们在这儿做什么呢?你要留下来,任由那些人——”
“我之前告诉过你了,红血卫队不会杀死新血。那是谎言,是梅温的谎言——”
“我说的不是这个。就算红血卫队不想杀你,可他们还是一直把你推到危险的地方去。你不在我身边的每一分钟都用来训练了,练习打斗,练习厮杀。在科尔沃姆,我看见……你带我们出去时……”
别复述我做过的事。我记得很清楚,用不着他来描述我是如何杀死两个银血族的:比以前干得更干脆。他们的眼睛和嘴巴里冒出银血,内脏一个接一个地衰竭,我的静默效应摧毁了他们的一切。随后我就感觉到了,感觉到了静止。死亡的知觉在我的身体里涌动。
“我知道你可以帮他们。”莫里放下麦片粥,拉起我的手。在工厂里时,一向是我拉住他的。现在,我们的角色掉了个个儿。“我不想看到他们把你变成武器。你是我的姐姐,卡梅隆。你为了救我拼尽全力,现在让我也对你做同样的事吧。”
我气鼓鼓地仰躺在柔软的草地上,把碗扔到了一边。
他让我思考,自己则望向地平线。他挥动着黝黑的手,指着我们面前的旷野。“这里真是绿啊。你说,世界的其他地方也是这样子吗?”
“我不知道。”
“我们可以去看看。”他的声音很轻,我假装没听见,和他一起陷入沉默。我看着春风吹着云朵拂过天空,而他在吃东西。他的动作又快又高效。“或者我们回家。妈妈和爸爸——”
“不可能的。”我盯着上空的蓝色——那是我们生长的污垢之地见不到的蓝色。
“你救了我。”
“我们差点儿死了。我们稳操胜券还差点儿死了。”我缓缓地呼气,“现在,我们为他们做不了什么。我原以为可以,但是——我们能做的只有心怀希望。”
悲伤拉扯着莫里的脸孔,让他神情萧瑟,但他还是点头了。“还有活着。坚持自我。你听到我的话了吗,卡?”他抓住我的手,“别让这些改变你。”
他是对的。我满腔怒火,痛恨威胁着我的家人的一切——可是,为这怒意付出的代价,值得吗?
“那么我该怎么做呢?”我最终勉强问道。
“我不知道拥有异能是什么感觉,不过你有这样的朋友吧。”他意有所指地顿了顿,眼睛闪闪发亮。“你确实有一些朋友,对吗?”他端着碗,露出一丝坏笑。我则在他的胳膊上拍了一巴掌。
我首先想到了法莱,可她还在医院里,刚生完孩子正在恢复。再说她也没有异能,不知道这种能轻易置人死地的感觉,不知道控制着致命能力的感觉。
“我很害怕,莫里。当你发脾气时,你只是叫喊、大哭。可我,因为我的异能……”我向上伸出手,把手指弯曲成云朵的形状。“我很害怕。”
“这也许是好事。”
“什么意思?”
“在家时,你记得他们怎样利用小孩吗?修理大齿轮时,让他们到深处的电线那儿去?”莫里睁大眼睛,想让我明白他的意思。
回忆袭来。无边无际的铁,无休无止地运行的机器,摩擦扭曲的刺耳声音,望不到头的工厂地板。我甚至还能闻到机油味,还能感觉到手里的扳手。当我和莫里长大了,不能再充当蜘蛛人时——这是监工对我们部门里的小孩的称呼——我们都松了一口气。孩子们身量小,能钻到成人到不了的地方,他们也太年幼,还不懂得害怕摔死。
“恐惧可以是件好事,卡。”莫里继续说道,“恐惧让你不会忘记。因为拥有那种致命的东西,心怀恐惧,心怀敬畏,我想这也是异能的一部分吧。”
我的麦片粥凉了,不过我还是喝了一大口,这样就不用回答了。此刻,糖的味道占了上风,黏糊糊的东西沾在了我的牙齿上。
“你的辫子乱了。”莫里自言自语地咕哝着。他换了话题,而那是我们都很熟悉的过去。父母上工的时间比我们早,所以每天清晨,我们得互相照顾彼此。他很小的时候就知道应该怎样打理我的头发,能很快地帮我梳好辫子。他在我身后,把我卷曲的黑发束成两条辫子。这感觉很好,我暂且让情感超越了理智。
他没有催促我做决定,但这次谈话足以让我一直以来的疑问明朗起来。我想成为什么样的人?我要做什么样的选择?
远处,训练场边,我看见两个熟悉的身影。一个高,一个矮,正绕着圈儿慢跑。他们每天如此,这种练习对我们大多数人来说都见惯不怪了。虽然卡尔的腿更长,可梅儿要跟上他也不费吹灰之力。他们靠近时,我看见了她脸上的微笑。这个闪电女孩身上的很多东西我都不能理解,边跑边笑也算是一例。
“谢谢你,莫里。”我等他编好辫子便站了起来。
我弟弟仍然坐着,循着我的目光,注视着渐渐靠近的梅儿。让他紧张的不是梅儿,而是卡尔。莫里马上忙活着收拾碗盘,低下头掩饰着怒容。科尔家的孩子和诺尔塔的王子之间没有任何友谊存在。
梅儿仰起下巴,她看见我们了。
她放慢了步子,由跑变成了走,向我和莫里走来,而王子也尽力不做出烦扰的模样。卡尔不擅长掩饰,但他还是冲我们点点头,礼貌地打了个招呼。
“早上好。”梅儿一边说,一边倒换着两脚的重心,调整呼吸。她的脸色好了很多,棕色的皮肤上又有了那种金色的暖意。“卡梅隆,莫里。”她的眼睛迅速打量着我们,大脑不停地飞速运转,寻找破绽。在经历了那些事之后,她怎么可能不变成这样?
她让我更加犹豫不决起来,因为她停在那儿,等着我开口。我几乎要完全失去勇气了,但莫里碰了碰我的腿。咬咬牙就过去了,我对自己说,她可能会懂。
“你是否介意跟我一起走走呢?”
如果是在被抓走之前,她也许会冷哼一声,告诉我赶快去训练,像轰苍蝇似的把我轰走。梅儿根本就受不了我。此刻她却点点头,挥一下手就让卡尔离开了——好像只有她能这么做。
囚牢改变了她,正如囚牢改变了我们所有人。
“当然可以了,卡梅隆。”
我好像一连走了好几小时,把心中积压已久的东西全都一吐为快。恐惧、愤怒、恶心——每当我想到自己能做什么和做过了什么,就会有这样的感受。这种能量以前令我感到紧张、兴奋,令我觉得自己所向无敌、坚不可摧——可是现在,它让我觉得羞愧、耻辱。那感觉就像是抓住了自己的肚子,然后把所有内脏往外掏似的。我讲述的时候躲着她的眼睛,只盯着自己的脚。我们绕着训练场走,越来越多的士兵拥了过来。有新血,也有红血族,都是来进行早训的。他们全都穿着蒙弗提供的绿色连身作训服,认不出哪个是哪个。我们看起来全都一样,像是一个集体。“我想保护我弟弟。他说我们应该离开……”我的声音越来越小,最终无话可说了。
梅儿的回答很有说服力。“我妹妹也说过同样的话,每天都说。她想接受戴维森的安置,搬到别的地方去,让其他人去战斗。”她专注地说着,眼神暗了下去,打量着铺满了绿色作训服的训练场。她总是下意识地观察四周,搜寻危险和机会,但她自己也许并不知道。“她说,我们付出的已经够多了。”
“那你想怎么做呢?”
“我不能回头。”她咬住嘴唇,若有所思。“我的身体里有太多愤怒了。如果不想办法除掉它,我的余生可能都受其毒害。不过,这也许不是你想听到的话吧。”要是别人这么说——卡尔、法莱、六个月前的梅儿,这可能听起来相当尖锐刻薄。然而她此刻说出口的这些话却很柔和。
“再坚持下去我会被生吞活剥的。”我承认道,“继续这样,用我的异能杀人……这会让我变成恶魔的。”
恶魔。我说到这个词的时候,她颤了一下,似乎有些退缩。梅儿·巴罗自己身上就已经有了恶魔的影子。她看向别处,呆呆地拉扯着一绺汗湿的鬈发。
“要变成恶魔太容易了,尤其是我们这样的人。”她咕哝着,不过很快恢复了常态,“你没参加阿尔贡的战斗,还是参加了?我没见到你。”
“没有,我到那儿去只是为了……”只是为了看住你。一瞬间,我的脑海里冒出了一个好主意。但现在我已经知道她经历了什么,这个主意就显得太可怕了。
她没再追问。
“在特里亚尔的时候,奇隆给我想了个办法。”我说,“他负责把新血和红血族分开,干得很不错。他也知道我想撤了。于是我跟着一块儿去——但是没有参与战斗,没有杀人,除非确有必要。”
“你打算继续这样下去。”这不是个问句。
我慢慢地点了点头。我不该觉得尴尬才对。“我想这样更好些。只自卫,不伤人。”我垂在身旁的手指弯曲起来,静默效应开始在我的皮肤之下积聚。我不憎恨自己的异能,我憎恨的是它所做的事。
梅儿看着我,笑了笑:“我不是你的指挥官,不能命令你做什么,或者怎样战斗。不过我觉得这是个好主意。要是有人跟你说三道四,你就带他们来见我。”
我笑了,多少觉得放下了重负:“多谢。”
“另外,我很抱歉,”她靠近我,又补上一句,“你是因为我才走到这一步的。我现在明白自己做了什么。我强迫你加入——那是不对的。对不起。”
“这句话倒是完全正确:你做错了,完完全全地错了。不过,我最终还是得到了我想要的。”
“莫里。”她叹了口气,“你能把他找回来真是太好了。”她的笑容没有消失,但是明显地黯淡了——提起兄弟就惹她伤心了。
在前面的矮楼那里,莫里在等我,他身后的建筑徐徐铺展,映出了他的身影。卡尔不在。很好。
尽管我们已经相处了好几个月,卡尔却还是拙嘴笨舌,没正事就不会聊天,而且要是不思虑周全,就总是很紧张。我有时还是会觉得,他把我们当作一次性的武器——根据战术策略来选择,有用的留着,没用的丢弃。但是,他爱梅儿,我提醒自己,他爱的女孩身体里流着红色的血。
这一定会有点儿用吧。
我们正要往回走,去找我弟弟,我心里最后的一丝惧怕脱口而出了。
“我这样算不算抛弃你们?抛弃新血?”
我的异能是静默效应,我是一件武器——诸如此类吧。我是有用的,我也可以让自己有用。这样走开是不是太自私了?
我有一种感觉,那就是这个问题,梅儿也曾问过自己无数遍。不过她的回答是针对我的,只适用于我。
“当然不是。”她小声说,“你还在这儿呢。而且,我们不会担心你变成恶魔。你离恶魔很远。离魔鬼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