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梅儿

洗澡水打着旋儿,混着棕色和红色——尘和血。老妈换了两次水,但脏东西还是一直从我的头发里往外冒。幸好飞机上的愈疗者已经处理好了我身上的外伤,让我可以好好享受热水肥皂泡,而不至于觉得痛。吉萨坐在浴缸旁边的凳子上,脊背挺直,姿势拘谨——这是她常年养成的习惯。不过她似乎更漂亮了——也可能是因为六个月没见,她的面容在我记忆里变得模糊了——直直的鼻子,丰满的嘴唇,明亮的黑色眼睛。那是老妈的眼睛,是我的眼睛,巴罗家都是这样的黑眼睛,只有谢德除外。他的眼睛是蜜糖的那种金色,继承于我们的奶奶——那双眼睛永永远远地不在了。

我将思绪从哥哥身上转向了吉萨的手——因为我的愚蠢错误而受伤残疾的手。

她的皮肤恢复了光滑,骨骼也重新归位,完全看不出那曾经弯折的角度,也看不出被银血族军官的枪托砸碎的痕迹。

“莎拉。”吉萨温柔地解释着,动了动她的手指。

“她好厉害啊,”我说,“老爸也是她治好的。”

“花了整整一个星期呢,你知道,得让大腿以下的部分重新长出来。老爸现在还没习惯呢。但是,那可不如这个痛。”吉萨弯曲着自己的手指,笑道,“你知道吗,她得想办法把这两根手指头分开。”她动了动中指。“得用斧子劈开,吓死人了。”

“吉萨·巴罗,你的笑声才吓死人了呢。”我往她脚上泼水。她赌咒发誓的,把脚趾缩了回去。

“都怪红血卫队。他们一直也不消停,没完没了地要更多的旗子。”听起来没错。吉萨可不是甘愿服输的人,她把手伸进浴缸,向我泼水。

老妈冲着我们啧啧出声,想做出一副严厉的表情,然而并没有成功:“别玩儿了,你们两个。”

她双手捧着一条毛茸茸的白毛巾,递了过来。虽然我还想在这热乎乎的水里多泡一会儿,但我更想赶快到楼下去。

我站起来,跨出浴缸,水纷纷落下,浸入了毛巾里。吉萨的笑容淡了一点儿。我身上的伤疤袒露如白昼,白色的疤痕在黝黑的皮肤上像珍珠一般夺目。就连老妈也挪开了目光,让我把毛巾裹得更紧一些,遮住锁骨上的那个烙印。

我则忽略了她们自觉羞耻的表情,关注起这个浴室来。这里虽然不像我在阿尔贡的浴室那样精致,但是没有静默石,这一点比什么都强。不论以前住在这儿的官员是谁,他的品位都挺轻佻花哨的。白色的墙壁上嵌着鲜艳的橘色,和陶瓷的水槽、浴缸以及掩在石灰绿色浴帘后面的花洒相称。水池上方的镜子映出了我自己的模样——就像一只湿漉漉的老鼠,不过很干净。老妈在我旁边,让我更清楚地看到了我们的相像之处:瘦小的骨架,金褐色的皮肤——但她的皮肤上已经有了岁月和忧心刻下的皱纹。

吉萨带着我出了浴室,走进走廊,老妈跟在后面,用另一条毛巾帮我擦干头发。她们带我看了一间灰蓝色的卧室,里面有两张蓬松的睡床。房间不大,但是很适合我——我宁愿躺在地上,也不愿睡在梅温宫里的豪华寝室。老妈快手快脚地给我穿上一件棉睡衣,当然还有袜子和柔软的披肩。

“妈,我都要熟了。”我好声好气地抗议着,把披肩从脖子上摘了下来。

她笑着接回披肩,又亲了亲我的脸颊:“只是为了让你舒服点儿。”

“放心,我舒服得很。”我说着抱了抱她。

这时,我瞥见角落里放着我那间珠光宝气的袍子,原本是参加婚礼的礼服,现在已经撕烂了。吉萨顺着我的目光看去,脸红了。

“我以为可以收集一些,”我妹妹承认道,一脸的羞怯,“都是些红宝石。我不想浪费红宝石。”

看来,她比我想象中更具备小偷本能。

而且,显然老妈也是如此。

我正要走出卧室,她就先开口了。

“如果你觉得我会让你醒着大谈特谈什么战争,那就完全错了。”为了加强自己的观点,她抱着胳膊,直接站在了我的面前。老妈像我一样,也是小个子。但她常年辛劳,并非弱不禁风。我曾亲眼见过她是怎样收拾我那三个哥哥的,所以我很清楚,如有必要,她会直接把我扔到床上去的。

“妈,我有话得说——”

“明天早上八点,你要去简报室。那之后再说。”

“我还得问问别的事呢——”

“红血卫队占领了科尔沃姆,他们在皮蒙山麓也有活动,楼下那些人知道的只有这些。”她一边放炮似的说着,一边把我往床那里赶。

我看着吉萨求饶,但她也往后退了退,举起了双手。

“我还没跟奇隆说话呢——”

“他不会介意的。”

“卡尔——”

“他和你老爸哥哥在一起很好。他都能搞定首都了,肯定也能搞定他们。”

我想象着卡尔被布里和特里米夹在中间,忍不住笑了。

“再说,他拼尽全力,把你给我们带回来了,”老妈冲我挤挤眼,“他们不会找他麻烦的,至少今晚不会。现在上床,闭上眼睛。不然我就要手动帮你闭眼了。”

灯丝在灯泡里咝咝作响,屋子里的电线里涌动着电流。可它们的力量都无法与老妈的话相匹敌。我照她说的,爬上床,裹进毯子里。令我惊讶的是,她也在我旁边躺了下来,抱紧了我。

她第一千次亲了亲我的脸颊,说:“你哪儿也不会去。”

可是我心里清楚,这不是真的。

战争还远远没有结束。

不过至少,今晚可以暂时休战。

皮蒙山麓的鸟儿吵闹极了。它们在窗外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我猜一定是有一大群站在树上,否则怎么会这么吵。不过,这也有个好处:我从来没有在阿尔贡听到过鸟叫,现在我不用睁开眼睛就知道,昨天的一切并非梦境。我知道醒来后自己在哪里,要面对什么。

老妈一向起得早,吉萨也不在房间里,但我并不是孤单一人。我推开卧室的门,发现楼梯边坐着一个瘦高的男孩,两只脚伸着,踩在台阶上。

奇隆笑着站起来,张开双臂。就算被他们抱散架了也算是体面吧。

“真够久的。”他说。尽管我被关了六个月,受尽折磨,他也没有小心翼翼地对待我。我们转瞬间就找回了原来的相处模式。

我戳了戳他的肋骨:“也用不着感谢你吧。”

“是啊,军事突袭啊,战术打击啊,这些都不是我擅长的。”

“你有擅长的事?”

“唔,当个烦人精?”奇隆大笑起来,领着我下了楼。锅碗瓢盆的声音传来,我还闻见了煎火腿的香味。在日光之中,这栋联排公寓看起来亲切可爱,和军事基地的气氛大相径庭。奶油黄色的墙壁,紫色的地毯,让客厅显得十分温馨。不过这儿再没有别的装饰物了,令人疑惑。墙纸上有一些钉子孔,也许曾经挂着些画,已经被移走了。我们途经的屋子——小厅和书房——都没什么摆设。也许是之前住在这儿的官员腾空了自己的房子,或者是别人替他做的。

停。我告诫自己。我已经有权不去思考背叛和陷害之类的事了。你安全了,你安全了;都过去了。我在脑海里重复着这些话。

奇隆伸出手,在厨房门前拦住了我。他向前倾着身子,让我不得不看着他的眼睛。我记忆中的绿眼睛,它们专注地眯了起来。“你还好吗?”

以往,我都会点点头,笑着回绝这种暗示。我已经无数次这么做了。我推开最亲近的人,认为自己应该独自伤痛。我不想再那么做了。那样让我心怀恨意,变得可怕。但我心里的话没能说出来。我不想对奇隆说,他不会懂的。

“我在想,我需要一个词,既是‘是’也是‘不是’。”我轻声说道,低头看着自己的脚趾。

他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但是没有多停留。奇隆知道我在我们之间划下的界限,他不会逾界的。“你想说的时候尽管找我。”是“尽管”,不是“如果”。“我会一直追着你的。”

我勉强笑了笑:“好啊。”空气里飘来肥肉吱吱作响的声音。“但愿布里不会把肉都吃光。”

哥哥显然真想那么干。当特里米帮老妈做饭的时候,布里却围着她转悠,直接从油里捏起火腿来吃。老妈狠拍他,特里米则幸灾乐祸的,一边笑一边煎蛋。他们俩早就是成年人了,却还是一副小孩子模样,和我记忆中的一样。吉萨坐在餐桌旁,斜眼看着他们,手指在木头桌面上敲着,她已经尽力保持仪态了。

老爸更克制一些,他倚在摆着碗橱的墙边,新腿弯曲着伸出来。他先看到了我,冲我微微一笑。那是只属于我俩的笑容,除了开心,还有悲伤。

他感到了我们中间失去的一员,再也不会回来的一员。

我咽了口唾沫,想把谢德的幽灵推开。

卡尔也不在。他应该不会离开很久,也许还在睡觉,或者去谋划什么新计策了……谁知道呢。

“其他人也要吃呢。”经过布里时,我一边说,一边飞快地从他手里抢过一块火腿。六个月的监禁并没有使我的本能冲动变得迟钝。我冲他咧嘴一笑,坐在吉萨旁边。她现在把长头发盘成了一个圆圆的发髻。

布里坐下来,做了个鬼脸,手里拿着一大盘黄油面包。在军队里,在塔克岛,他都没有吃过这么好的食物。像其他人一样,良好的饮食也让他的状态好多了。“是啊,特里米,给我们留一点儿吧。”

“说得好像你还需要吃似的。”特里米回敬道,捏了捏布里的脸。他们打闹起来,真是孩子,我想道,也是战士。

他们都服过兵役,并且比大多数人活得长久。也许有人会说那是因为运气好,但他们确实很强壮。两个都是。如果不是在家,在战场上,他们也机智得很。战士总是隐藏在轻松的微笑和孩子气的行为背后的。很高兴现在不用看到他们的另一面。

老妈先给我上菜。没有人抱怨,就连布里也没有。我立刻就被鸡蛋和火腿埋了起来,还有一大杯加了奶和糖的浓咖啡。这都是银血贵族吃的东西,我早该知道。“妈,你们怎么弄到这些的?”我一边嚼着鸡蛋一边问道。吉萨做了个鬼脸,皱起鼻子,因为我说话的时候嘴里塞满了食物。

“街上的每日供给。”老妈答道,把肩膀上灰棕相间的发辫撩到后面。“这一排房子里住的都是红血卫队的军官,高级军官,还有一些特别的人——以及他们的家人。”

“‘特别的人’是指……”我试图弄明白,“新血?”

奇隆替老妈回答了:“如果是军官,不管是不是新血都住在这儿。不过那些招募来的普通新血和士兵一起住在兵营里。这样更好一些,隔阂少一点儿,也不会让人太害怕。要是其他人总是害怕与他们站在一起的话,我们可就别想组建一支真正的军队了。”

我不由自主地扬起眉毛,很是惊讶。

“跟你说过我有擅长的事嘛。”他轻声说道,还眨了眨眼睛。

老妈满面笑容地把第二盘食物推到奇隆跟前,爱怜地抚摩他的头发,把发尾打结的地方通开。他尴尬地摸了摸自己的头发,想把乱发压下去。“奇隆一直在设法改善新血与红血卫队其他成员的关系。”老妈自豪地说。奇隆则抬起手挡住了涨红的脸。

“沃伦,要是你不打算吃了——”

老爸比其他人的反应都要快,他用拐杖打了一下特里米的手。“注意礼貌,小子。”他说着从我的盘子里抢了一片火腿。“真不错。”

“是我吃过的最好的火腿。”吉萨赞同道。她优雅但又热切地叉起撒了奶酪的鸡蛋。“蒙弗的食物真好。”

“是皮蒙山麓,”老爸纠正她,“食物和物资都是从皮蒙山麓来的。”

我收集着字里行间的信息,同时也因为这种本能而瑟缩。我太习惯分析周围人的片言只语了,想都不想就这么做了,连我的家人也不例外。你安全了,你安全了;都过去了。这些话在我的脑海里盘桓,它们的节奏让我稍稍平复了一些。

老爸还是一直站着。

“你的腿怎么样?”我问。

他抓抓头,有点儿烦恼不安。“唔,我可不会立马把它们都给弄没了,”他少见地笑了,“还在适应它。那个皮肤愈疗者有空时也会来帮忙。”

“太好了。真的太好了。”

我从来没有因老爸的伤势而感到羞愧。那意味着他活了下来,从兵役中回来了。太多其他人的父亲——包括奇隆的——都死在那场毫无意义的战争中了,而我们的老爸还活着。缺了一条腿让他厌烦、不满,在轮椅上满心愤恨。他阴郁皱眉比微笑的时候多,对大多数人来说不过是个苦闷的隐居者。但他活着。他曾经告诉我,给人无望的希望是最残忍的。他对重新行走,恢复原来的模样不抱希望。而现在他站起来了,这就证明,无论是多渺小、多不可能的希望,都会有所回应。

在梅温的牢狱里,我绝望地虚耗着。我度日如年,希望末日——无论如何——赶快到来。但我仍然心存希望。傻乎乎的、不合逻辑的希望。有时候是一点儿光,有时候是一丛火。虽然看起来也是不可能实现的,就像我面前这条战争和革命的路。我们也许全都会死去。我们也许会被人背叛。还有……我们也许会赢。

我甚至不知道胜利是什么样子,也不知道该具体地希望些什么。我只知道必须心怀希望。这是我能用以抵御内心阴郁的唯一盾牌。

我环顾餐桌周围。我曾经认为家人不理解我,不懂得我会成为什么样的人,并且为此悲哀。我曾经觉得自己被隔绝在外,孤独,无依。

我不会再那么想了。我现在懂得了。我了解我自己了。

我是梅儿·巴罗。不是梅瑞娜,不是闪电女孩。我是梅儿。

老爸老妈静悄悄地想陪我去简报室,吉萨也是。我拒绝了。那是军事事宜,完全是公事公办,只和红血卫队的事业有关。如果没有老妈握着我的手,我会更容易回忆起那些细节。我可以在上校和其他军官面前强势,但在她面前做不到。她会让我感情用事,脆弱崩溃。在家人周围,脆弱是可以接受、可以原谅的,但在战争和生死悬而未决的时候可不行。

厨房里的钟敲响了八点钟,那辆敞篷车准时飞驰而至,停在联排公寓外面。我悄无声息地走出屋子,只有奇隆跟着,但他也不会跟我一起去。他知道自己无权参与。

“你今天有什么可干的呢?”我拉开黄铜门把手,问他。

他耸了耸肩:“和在特里亚尔的日程差不多。做点儿训练,和新血们拉拉关系,还有艾达的课。和你父母一起来到这儿以后,我觉得能跟上进度了。”

“日程,”我嗤笑着踏进外面的阳光里,“听起来像个银血贵族小姐呢。”

“唔,等你像我一样貌美如花了……”奇隆叹了口气。

外面已经很热了,太阳在东边的地平线上光芒万丈。我脱掉了老妈硬要我穿上的外套。街道两旁是枝繁叶茂的树木,让这军事基地看起来就像个高级住宅区。大多数联排砖房似乎都无人居住,门窗紧闭,没有亮光。门前台阶边,接我的汽车在等着。驾驶员摘下太阳镜,从上到下地打量了我一番。我早该知道的。卡尔已经尽可能多地给我留出和家人独处的时间,但他可不能离开太久。

“奇隆。”他叫道,挥手打了个招呼。奇隆也很轻松地冲他笑笑。这六个月已经让他们俩之间的对抗关系不见了踪影。

“我晚些时候找你,”我对奇隆说,“交换交换意见。”

他点头道:“那当然好。”

尽管驾驶座上的人是卡尔,像灯塔似的吸引着我,但我走向车子时还是很慢。远处,飞机的引擎隆隆作响。我脚下的每一步都意味着要接近那六个月的监禁经历。如果此刻我掉头而去,没人会怪我。但那不过是将不可避免的事往后拖延罢了。

卡尔看着,他的脸在日光下阴气沉沉。他伸出手,帮我坐进前排座位,好像我是个残疾人似的。发动机响了,车子的电力心脏是一种安慰,也是一种提醒。我或许会觉得害怕,但我绝不软弱。

卡尔又朝奇隆挥了挥手,就掉转车头,猛踩油门,沿着街道往前驶去。微风吹拂着他的头发——剪得很粗糙,东一块西一块地反着光,不均匀。

我伸手摸了摸他的后脑勺:“你是自己剪的头发吗?”

他的脸颊泛起了银光。“是啊。”卡尔一只手扶着方向盘,另一只手拉住了我的手。“你能坚持下去吗?”

“我会熬过去的。你的报告应该掌握了大部分信息,我只要填上漏掉的细节就好。”两侧的树木越来越稀疏,住宅区的街道变成了宽阔大路,左边是停机坪,我们向右转弯,车子平稳地跃上了人行道。“而且,但愿有什么人可以代替我做……所有这些。”

“跟这些人打交道,你得强势要求他们作答,而不是等着答案出现。”

“你‘强势要求’过吗,殿下?”

他低声笑了起来:“他们肯定是认为有过了。”

五分钟之后我们就要到达目的地了,卡尔趁此机会将必要信息告诉我,好让我迅速进入状态:湖境之地在与诺尔塔接壤处的特里亚尔附近设有一个总部,上校的那些撤回北方的士兵都在为突袭而备战。他们一连几个月待在地下冰冷的地堡里,上校和法莱则负责与司令部保持联系,交换情报。他们的目标是——科尔沃姆。卡尔在描述那围城之役时,声音微微沙哑。他自己率领先锋队,以出其不意的偷袭攻下了科尔沃姆的城墙,随后一砖一石地占领了整个要塞城市。他很可能认识那些与自己交战的士兵,很可能杀死了自己的朋友。我没有去触碰他的伤痛。总之,他们的围城赢得了胜利,最后的那些银血族军官不是举手投降,就是被就地正法了。

“现在他们大多数成了人质,有些人被家人赎回去了,还有些选择了死。”卡尔喃喃说着,声音越来越小。他瞥了我一眼,只是一瞬之间,他的眼角藏在深色的太阳镜片后面,看不清。

“真遗憾。”我咕哝着。这是心里话。不仅是因为卡尔身陷痛苦,也是因为我早就明白了,这个世界的灰色地带有多么可怕。“朱利安会去简报室吗?”

卡尔叹了口气,欣然转换了话题:“我不知道。今天早上他还在说,蒙弗的厚脸皮们挺通融的,他关心的事都网开一面——准许他进入基地的档案馆,允许他使用实验室。他一直都想把关于新血的研究继续下去。”

对朱利安·雅各来说,没有什么奖赏酬劳比时间和书更好。

“不过,他们也许不太愿意让一位心音人靠近他们的头领。”卡尔深思道。

“可以理解。”我答道。我们的异能可以摧毁人的肉体,而朱利安的异能可以操控人心,更具破坏力。“那么,蒙弗参与这事有多久了?”

“我也不知道。”卡尔的恼怒显而易见。“但他们是在科尔沃姆一战之后开始真正关注的。而现在,梅温和湖境之地结盟,他在重新凝聚力量,伺机压制反抗。”他解释道,“蒙弗和红血卫队也一样。蒙弗提供的不是食物和武器,而是士兵。有红血族,也有新血。他们有一个现成的计划,能把你从阿尔贡救出来。即钳形攻势。于是,我们从特里亚尔出发,蒙弗人从皮蒙山麓出发。他们既然能组织,我便让出指挥的位置。他们只需要一个好的时机。”

我冷哼一声。“他们还真会选。”枪炮和杀戮浮上了我的思绪。“那都是为了我。看起来很蠢。”

卡尔握紧了我的手。他所受的教育和训练将他培养成一个完美的银血族战士,我记得他的那些作战手册和兵法书籍。为了胜利不惜一切代价,那上面这样写道。他曾经深信这一点,就像我也曾经认为自己绝对不会回到梅温身边去。

“也许他们在阿尔贡确实另有目标,要么就是蒙弗真的非常非常想要把你弄到手。”卡尔喃喃说道。车子减速了。

我们停在一幢砖砌建筑前面,它的正面装饰着白色的柱子和长长的门廊。我又想到了爱国者要塞,它的大门是以青铜装饰的,令人不安。银血族喜欢漂亮的东西,这里也不例外。藤蔓盘绕在柱子上,盛开着紫色的紫藤花,散发着蜜一样甜美的芳香。身着制服的士兵们在植物底下走动着,不离开阴影半步。我认出了那些穿着不成套的衣服、绑着红色围巾的红血卫兵,穿蓝色衣服的湖境人,还有到处乱晃的属于蒙弗人的绿色。我的胃翻腾起来。

上校走出来迎接我们——还好只有他一个人。

我正要下车,他就开口了:“除了我之外,你还会见到两位蒙弗将军,以及一位司令部军官。”

卡尔和我都愣住,睁大了眼睛。“司令部?”我嚷嚷道。

“是的。”上校那只好眼眨了眨。他转过身,催我们跟上。“车轮滚滚,瞬息万变呀。”

我翻了翻眼睛,快气疯了:“有话直说不好吗?”

“也许是因为他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一个熟悉的声音回答了我。

法莱倚在一根柱子上,躲在阴影里,两只胳膊高高地抱在胸前。我张着嘴,下巴都要掉下来了,因为她挺着肚子,孕相喜人。她身上的制服改成了系带裙和宽松长裤,肚子紧绷绷地缩在里面。哪怕她半分钟后就要生了我也不会惊讶。

“啊!”我半天只挤出了一个字。

她似乎被逗笑了:“算算日子,巴罗。”

九个月。谢德。在那架货运飞机上,我将乔的话告诉了她:你的疑问的答案是“是”。

我那时候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但是法莱明白。她曾心怀疑虑。我哥哥被杀死之后不到一小时,她就发现自己怀了他的孩子。一点点显露出来的事实刺痛着我的心,既开心又悲伤。谢德有孩子了——可他永远也无法见到自己的孩子。

“真不敢相信,竟然没人告诉你。”法莱说,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跟在后面、满脸尴尬的卡尔。“肯定有这个时间啊。”

我震惊无比,只有点头的份儿。不仅是卡尔,还有老妈,还有我的家人——“他们全都知道了?”

“唔,现在讨论这个也没什么意义了。”法莱挺起身子,离开背后的柱子。即便是在干阑镇,这个阶段的孕妇也要卧床休息的,但法莱不是这样。她腰上挎着枪,枪套就是赤裸裸的警示。怀孕的法莱仍然是危险的法莱,也许还更胜一筹。“我感觉,你想尽快把这话题跳过去。”

她转过身,领着我们往里走。我猛戳卡尔的肋骨——两下才够。

他咬着牙,忍着痛,吸着气。“抱歉。”他咕哝道。

这儿应该是基地的指挥大楼,不过它的内部看起来更像一座庄园。入口大厅的两侧是螺旋状的楼梯,连接着上层带有窗子的走廊。天花板的嵌线上镶着王冠,造型像是外面的紫藤花。镶木地板由桃花心木、樱桃木、橡木拼接出复杂的图案。然而,这里也像联排公寓一样,所有能取下来的东西都不见了。墙壁空空如也,原先摆放雕塑或雕像的壁龛里站着警卫——蒙弗警卫。

离近一些看,他们的制服要比红血卫队和湖境人的好得多,更像是银血族军官的制服。这些制服是批量生产的——配件俱全——肩章、徽章,以及衣袖上的白色三角形纹样。

卡尔像我一样仔细观察着,他碰了碰我,冲着楼梯点点头。在走廊上,看着我们走过来的至少有六个蒙弗军官。他们头发灰白,看起来久经沙场,身上的军功章多得都能沉掉一艘船了。将军。

“有摄像机。”我轻声对他说。我们穿过入口大厅时,我留意着所有的电流信号,把它们的位置牢记在脑袋里。

尽管墙壁空空,也没什么装饰,但精致的走廊还是让我浑身不舒服。我不停地告诉自己,身边的人不是亚尔文家族的警卫,这儿也不是白焰宫。我的异能就是证明。没有人能再囚禁我了。我希望自己能放松点儿警惕,这已经变成我的第二本能了。

会议室让我想起了梅温的议会大厅。屋子里有长长的、光滑的会议桌,还有带坐垫的座椅,一排窗子对着外面的另一座院子,透进光来。这里的墙壁也是光秃秃的,只有孤零零的一个纹章:黄白相间的条纹,中央一颗紫色的星星——皮蒙山麓。

我们是最先到的。我原以为上校会坐在桌子上首的位置,但他只是选了右侧的一把椅子。我们便随着他坐在同一侧,对面的一排空座位就留给蒙弗和司令部的军官们。

上校看着法莱坐下来,有些困惑,他那只好眼又冷又硬。“上尉,这儿没有你的位子。”

卡尔扬起眉毛,和我交换了眼色。上校和法莱总是冲突频频,这一点直到现在也没有改变。

“哦,你没有接到通知吗?”法莱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叠着的纸。“真是悲哀。”她手一抖,把那张纸丢给了上校。

他连忙把纸展开来,眼睛飞速地扫过一行行打印出来的字句。内容不长,他却看了好一会儿,好像不敢相信似的。最后,他把那张纸铺在桌上。“不可能是这样。”

“司令部派代表参会,”法莱笑了起来,张开双手,“代表就是我。”

“司令部肯定弄错了。”

“现在我代表司令部,上校。没有弄错。”

司令部统领着红血卫队,是神秘操舵手的中心。我只听说过他们的存在,却已明白他们控制着这整个庞大复杂的组织。如果他们把法莱吸纳其中,这是否意味着红血卫队真的要从暗处走出来了呢?还是说,他们只想把法莱推出来?

“戴安娜,你不能——”

法莱生气了,脸涨得通红。“就因为我怀孕了?我告诉你,我可以二者兼顾。”要不是他俩不可思议的相似之处——容貌和脾气皆有——人们会很容易忘记法莱是上校的女儿。“你想违令施压吗,威利斯?”

上校握紧拳头,压住那一纸通知,关节都发白了。但他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很好。现在我是将军了。照准执行。”

上校把反驳咽了回去,看起来憋得难受。法莱满意地冷笑,把那张通知收了回来,塞进口袋。她发现卡尔在看着自己,和我一样困惑不已。

“现在,你不是这屋里唯一的高级军官了,卡洛雷。”

“想必如此。恭喜你。”卡尔勉强挤出一丝笑意。

这让法莱松弛了一些。在被自己的父亲公开反对之后,她原本不指望得到其他人的支持了,尤其是那个百般不情愿的银血族王子。

蒙弗的将军从另一扇门走了进来,身着绿色制服,光彩照人。其中一人我刚刚在走廊上见到过。她留着一头白色的齐耳短发,水汪汪的棕色眼睛,长长的睫毛随着她快速眨眼而忽闪着。另一个深色头发、棕色皮肤的女人看起来四十多岁,壮得像头公牛。她冲我点了点头,好像在和一个老朋友打招呼。

“我认识你,”我努力地辨认着她的面孔,“我怎么会认识你呢?”

她没回答,而是回过头等着另一个人。这个人头发灰白,衣着朴素,在另外两个将军的衬托之下,我竟一时没有注意到他。可即便他穿着简朴的灰色衣服,代表家族的浅金色也不见踪影,我还是一下子认出了朱利安。看到老师,我心里涌过一股暖流。朱利安点点头,微微一笑算是打了招呼。他的状态很好,甚至比我在夏宫第一次见到他时还要好。那时候他疲倦憔悴,厌倦了宫廷里的尔虞我诈,为死去的妹妹、受伤的莎拉·斯克诺斯,以及他自己困扰不安。现在,虽然他的头发从棕色变成了灰色,皱纹也更深了,但他似乎重新振作,生机勃勃,如释重负。身心完整。红血卫队给了他新的目标。莎拉也给了他希望——我敢打赌。

他的出现不但安慰了我,更令卡尔心安。他在我旁边放松了一些,极轻地冲着他的舅舅点了点头。我们全都心知肚明,接收到了蒙弗想要传递的信息:他们不恨银血族——也不怕银血族。

朱利安在座位上坐了下来,另一个人跟在他身后进了屋,关上门,然后就站在桌子旁边不动了。虽然他足有六英尺高,却因为没穿制服而显得矮小。他穿的是普通公民的衣服:简单的系扣衬衫、长裤、鞋子。我没看到武器。他的血是红色的,这是可以确定的,看他那沙色皮肤透出的粉色调就知道了。不过,是新血还是红血族,我就不得而知了。他身上的一切都是中性的、平和的、谦逊的。他看起来就像一张空白页,也许是天性如此,也有可能是有意为之。没有任何线索能推断出他是谁。

但法莱知道,她站了起来。那人挥挥手,让她坐下。

“不必如此,将军。”他说。他的某个地方让我想起朱利安。他们有着相似的充满渴望的眼睛,这是他身上唯一引人注目的地方。这双眼睛前后打量了一番,将一切尽收眼底,胸有成竹。“很高兴,终于见到你们所有人了。”他说,分别向我们每个人点头致意,“上校,巴罗小姐,殿下。”

在桌子底下,卡尔的手指扭动起来:已经没有人这样称呼他了,至少是没有人言之由衷地这样称呼他。

“你究竟是谁?”上校问道。

“当然,”那个人答道,“很抱歉我没能早点儿赶来。我叫戴恩·戴维森,先生,我是蒙弗自由共和国的首相。”

卡尔的手指又开始扭动了。

“感谢你们的到来,我期待这次会议很久了。”戴维森继续说道,“我想,我们同心协力,一定能成就宏伟的事业。”

这个人就是整个蒙弗的统治者,就是那个邀请我来这儿、要求我加入他们的人。这些都是他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做的吗?就像他这张大众脸一样,他的名字也犹如遥远的钟声,我没有什么印象。

“这位是托尔金斯将军,”戴维森指点道,“这位是萨利达将军。”

萨利达。我没听过这个名字,但是我能确定自己以前见过她。

那个魁梧的将军主动解开了我的疑团:“我做过一些侦察工作,巴罗小姐。我曾在梅温国王接见阿尔当——我是说,新血——的时候见过你。你可能还记得。”她说着就把手劈向了桌子。不,不是劈向,是劈过。好像桌子——或者她——是不存在的。

我一下子想起来了。当时她展示了自己的异能,和其他很多新血一起,投奔了梅温的“保护”。正是他们中的一个,当着所有人的面揭发了阿奶。

我盯着她:“阿奶——就是那个能易容的新血——死的那天,你在那儿?”

萨利达看起来很难过,她低下了头:“如果早知道是那样,我肯定会做点什么的,真的会的。但那时候,蒙弗和红血卫队并没有公开地沟通信息,我们不了解你们的全部行动,你们也不了解我们的。”

“再也不会那样了,”戴维森仍然站着,拳头抵在桌子上,“红血卫队固然有保守秘密的必要,但我担心从今往后,那样只会弊大于利。多个运转中的部分不该互相掣肘。”

法莱在座位上动了动,不知是不赞同,还是只是椅子不舒服。反正她没有开口,让戴维森继续讲。

“所以,为了公开透明起见,我认为最好请巴罗小姐讲述一下被囚禁的过程,越详尽越好,以便各方都有所了解。之后,我会向你们解答关于我个人、我的国家,以及我们的未来的任何问题。”

在朱利安的历史书里,确实记载有选举得来,而非生来世袭的国家统治者。他们之所以赢得顶上王冠,是因为某些特质——有的以力量服人,有的以智慧取胜,还有的空有承诺,或威胁恫吓。戴维森统治的国家以“自由”命名,他的人民选了他做领袖。至于是出于什么理由,我就说不好了。他讲话沉着稳健、中立、坚定,显然是个聪明人。更不用说,他是那种随着年岁增长而越发有吸引力的人,可以想见他的人民有多渴望被他统治。

“巴罗小姐,你可以开始了。”

让我惊讶的是,先握住我的手的,不是卡尔,而是法莱。她颇有鼓励意味地捏了捏我的手。

我从头开始,从我能承受的地方开始。

当我提及他们如何强迫我回忆谢德时,我的声音哑了。法莱垂下眼睛,她的痛苦与我一样深重。我继续刺向更深处,谈起梅温与日俱增的沉迷,谈起那个男孩将谎言化作武器,利用我的面孔和他的花言巧语,说服新血掉转枪口反抗红血卫队。而在这过程中,他那些陈年心结也越来越明显。

“梅温说,伊拉留下了漏洞。”我告诉他们,“她在他脑袋里玩弄手段,取走一些又填补一些,让他彻底混乱。他知道自己不对劲,但他相信自己正走在解决问题的路上,不会回头。”

热量从我身边涌来。卡尔面无表情,眼睛直直地盯着桌子上的洞。我小心翼翼地继续。

他妈妈夺走了他对你的爱,卡尔。他曾经是爱你的。梅温知道他曾经爱你。只是那爱现在不在了,也永远找不回来了。但是这些话,戴维森、上校,甚至法莱,都用不着知道。

蒙弗人似乎对皮蒙山麓使者的到访尤为感兴趣。提到达拉修斯和亚历山德雷时,他们精神一振,我便讲述了那次会晤的方方面面:他们的问题、他们的姿态,甚至还包括他们穿了什么样的衣服。当我提到失踪的王子和公主——迈克尔和夏洛特时,戴维森抿起了嘴唇。

我说着,吐露着自己所经受的折磨。我已经麻木了,仿佛与我讲述的字词分离开来,声音单调呆板。贵族家族的反抗。乔的逃脱。梅温命悬一线。他脖子上喷出来的银色的血。再次审讯。审讯我,还有哈文家族的那个女人。当伊兰的姐姐宣誓对另一位国王——卡尔效忠时,我第一次见到梅温真的惊慌失措了。那次事件导致了大批议会成员和贵族被驱逐——可能的同盟。

“我试图离间他和萨默斯家族。我知道他们是梅温最强有力的支持者,所以我利用了他面对我时的弱点。我告诉他,如果他娶了伊万杰琳,她就会杀死我。”我讲述着,回忆拼凑起来,我脸红了,因为这暗示着是我间接促成了那致命的联姻。“我认为这更让他确信,有必要转向湖境之地,谋求一个不同的新娘——”

朱利安打断了我:“沃洛·萨默斯一直在寻找脱离梅温的理由,解除婚约恰恰斩断了他们之间的最后维系。而且我推测,与湖境之地的谈判早在你发觉之前就开始了。”他微微一笑,哪怕这是撒谎,也让我感觉好了一点儿。

我又回忆着讲起了加冕巡游——为了掩饰与湖境人交接细节的盛大游行。梅温废除了《加强法案》,结束了湖境之战,与艾丽斯订婚。他处心积虑地换得了国内的好感,因终止战争——而非终止战争的破坏——而受到好评。

“婚礼之前,银血族的贵族都回到了宫里,梅温也有好一阵子没理会我。然后就是婚礼了。与湖境人的同盟关系缔结。再之后就是风暴——你们的风暴。梅温和艾丽斯乘着地下列车逃走了,我们却被截开了。”

这不过是昨天的事,我回想起来却像是在做梦。混战的场面激起了我的肾上腺素,记忆恢复了痛苦和恐惧。“我的警卫把我拖回了白焰宫。”

我停住了,犹豫起来。即便是现在,我也仍然不敢相信伊万杰琳做过什么。

“梅儿?”卡尔碰碰我。他的声音和拂过来的手都是那样温柔。他其实和其他人一样好奇。

面对他要比面对别人容易些,只有他明白我的逃脱是多么离奇。“是伊万杰琳·萨默斯拦住了我们。她杀了亚尔文家族的警卫,然后把我……放了……她打开了我的镣铐。我完全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一阵静默笼罩下来。我最大的死对头,那个时刻威胁着要杀了我的女孩,那个冷酷坚硬似乎没有心的女孩,竟是我眼下身处此地的关键。朱利安完全没有掩饰他的惊讶,他那稀疏的眉毛都要融进发际线里去了。但卡尔似乎并不感到意外,反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胸膛起伏着。他是觉得——自豪吗?

我没有力气去猜测,也没有力气去描述萨姆逊·米兰德斯的死——他让我和卡尔自相残杀,最终死于我们两人联手的火葬台。

“其他事你们都知道了。”我讲完了,精疲力竭,仿佛讲述了几十年一般。

戴维森首相站起来,舒展了一下身子。我以为他要提问,他却打开小橱柜,给我倒了一杯水。我没碰。我现在是在一个陌生的地方,被陌生的人控制,我心中仅余的信任不多了,我不想把它浪费在任何初识的人身上。

“轮到我们了吗?”卡尔问。他向前倾着身子,热切地想要开始由他主导的“审讯”。

戴维森点了一下头,嘴巴抿成了一条线,看不出什么情绪:“当然。我猜,你们可能很想知道我们在皮蒙山麓做了些什么,以及我们是如何拿下一座皇家空军基地的?”

没有人接茬儿,戴维森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正如你们所知,在过去的这一年里,红血卫队开始深入湖境之地活动,并逐渐扩散到了诺尔塔。法莱上校和法莱将军对此尽心尽力,我在此对他们的工作表示感谢。”他分别对他们点点头。“按照你们的司令部的命令,类似的活动也在皮蒙山麓展开。渗透,控制,夺取。事实上,这里是蒙弗与红血卫队最早会师的地方,而红血卫队一直到去年为止,都犹如遥不可及的想象。但红血卫队是真实存在的,而且我们拥有共同的目标。与你们的同胞一样,我们也在寻求机会,推翻专制压迫的银血族统治者,扩张我们的民主共和国。”

“看起来你们已经做到了。”法莱指了指屋里。

卡尔眯起眼睛:“怎么做到的?”

“我们将主力放在皮蒙山麓,是因为这里的政体相当不稳定。大公和女大公各自统治其领地,但同时受制于同一阶层选出的大公,局势岌岌可危。他们有的占有大片领土,有的则只拥有一个城市,甚至几平方英里的农场。权力不稳固,导致常有变局。目前,低地公国的布拉肯大公是最高统治者,他是皮蒙山麓最强大的银血族,拥有最广大的领土和最丰厚的资源。”戴维森挥了挥手,拂过墙上的那枚纹章,他指着中间的紫色星星说道,“在他所拥有的三座军事基地中,这是最大的一座,现在让与我们使用了。”

卡尔吸了口气:“你和布拉肯合作?”

“他为我们工作。”戴维森自豪地答道。

我的思绪却转向了别的地方:一个银血王族,竟然会任由一个看似要夺去他一切的国家予取予求?这听起来很荒唐,但我突然记起坐在身边的是什么人了。

“两位大公是代表布拉肯去见梅温的,他们向我提了一些问题,”我眯起眼睛看着戴维森,“是你叫他们问的?”

托尔金斯将军在座位上动了动,清清嗓子说道:“达拉修斯和亚历山德雷曾宣誓与布拉肯结盟,至于他们与梅温国王的关系,我们一直不甚清楚,直到他们死于那次暗杀。”

“得益于你的缘故,我们知道了个中原因。”萨利达说。

“那么幸存者呢?达拉修斯,他反对你们——”

戴维森缓缓地眨着眼睛,眼神空洞,难以捉摸:“他反对我们。”

“噢。”我咕哝着,思索着那位皮蒙山麓的大公可能的死法。

“那么其他人呢?”上校不依不饶地问,“迈克尔和夏洛特,失踪的王子和公主呢?”

“他们是布拉肯的子女。”朱利安说道,他的声音紧绷绷的。

一阵不安席卷了我的全身:“是你们带走了他的孩子?为了迫使他合作?”

“控制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就能控制这个沿海国家,控制所有资源。”托尔金斯冷哼一声,摇了摇头,她的白发随之拂动。“合算的交易。想想吧,要是一分一寸地争夺,我们得牺牲多少人。再说,蒙弗和红血卫队确实获得了长足的进步。”

我想到那两个孩子——也许是银血族,也许不是——他们被囚禁控制起来,就是为了让他们的父亲就范,我的心缩紧了。戴维森从我脸上读到了这些情绪。

“他们被照顾得很好,应有尽有。”

头顶上的灯泡闪烁起来,就像飞蛾扑扇翅膀。“监牢就是监牢,无论你怎样粉饰它。”我讥刺道。

他也没退让:“战争就是战争,梅儿·巴罗,无论你的意图有多善良。”

我摇摇头道:“好吧,太糟了。节省了那么些兵力,却又牺牲他们来救出一个人,这也是合算的交易吗?用他们的命换我的命,合算吗?”

“萨利达将军,最后的统计数据出来了吗?”首相问道。

萨利达点点头,背诵道:“在前几个月里,共有一百零二名阿尔当被诺尔塔军队征募入伍,其中六十人担任婚礼当日添配的卫戍工作。这六十人均获营救,并在昨晚做了报告。”

“这一成果相当程度上得益于打入内部的萨利达将军,”戴维森拍了拍她宽厚的肩膀,“加上你,我们从你的国王手中一共营救出六十一名阿尔当。他们有饭吃,有地方住,还可选择继续参与工作或重新安置。此外,我们还对诺尔塔财政厅进行了大范围突袭。战争代价高昂,营救无用或羸弱的犯人只会让我们离目标更远。”他顿了顿,“这回答你可满意?”

我略略松了一口气,但混合着从未有过的恐惧的暗涌。他们袭击阿尔贡并不是为了我一个人,我也不会就此自由,而只是从一个独裁者那儿转移到了另一个独裁者手里。我们谁也不知道戴维森究竟想干什么,可他不是梅温。他的血是红色的。

“恐怕我还得再问你一个问题。”戴维森说道,“巴罗小姐,你是否认为诺尔塔国王对你心怀爱意?”

在白焰宫,我曾无数次将杯子摔到墙上,而现在我又有了这样的冲动。“我不知道。”谎言。轻巧的谎言。

戴维森不是容易糊弄的人。他那双野性的眼睛闪动着,饶有兴味。应着光亮,它们变成金色,棕色,又变成了金色——就像太阳照耀着摇摆的麦子那样色彩变幻。“你可以猜一猜嘛。”

我怒不可遏,火一下子窜了起来。

“梅温所谓的‘爱’根本不是‘爱’。”我一把扯开衬衫领子,露出那个烙印。字母M赫然在目,一双双眼睛逡巡在我的皮肤上,打量着隆起的边缘、暗淡的疤痕、灼伤的血肉。戴维森的目光沿着这烈焰烧过的痕迹游走,而我在他的凝视里感觉到了梅温的触碰。

“够了。”我喘了口气,把衬衫重新扣好。

首相点点头:“好吧。我要请你——”

“不。我的意思是,这一切我受够了。我需要……时间。”我颤抖着呼出一口气,从桌边站了起来。椅子剐蹭地板的声音在突如其来的沉默里回响。没有人阻止我。他们只是看着,眼睛里充满了同情。仅此一次,我为此感到高兴。他们的同情放了我。

又一把椅子挪动了。我不需回头去看就知道,那是卡尔。

就像在飞机上一样,我觉得世界开始闭合,窒息感开始扩张、压制一切。这大厅延伸成了看不到尽头的一条路,实在太像白焰宫了。头顶的灯盏闪烁起来,我沉入知觉之中,渴望它能支撑住我。你安全了,你安全了;一切都过去了。我的思绪旋转着,失去了控制,我的双脚也自顾自地走动起来。下楼梯,穿过一扇门,走进外面的花园,闻到馥郁的花香。晴朗的天空犹如折磨。我想要雨天。我想要把自己洗干净。

卡尔的双手覆上了我的后颈,伤疤隐隐作痛。他的温暖浸入了我的肌肉,极力地抚慰着痛苦。我用掌根压住眼睛,这似乎有点儿作用。黑暗之中,我什么也看不见了。梅温、他的王宫、那可怕房间的边界,全都看不见了。

你安全了,你安全了;一切都过去了。

在黑暗中静止、沉溺要更轻松一些。缓缓地,我放下了双手,强迫自己看着阳光。这比我想象中更费力些。我绝不能让梅温再继续囚禁我,我绝不能那样活着。

“我带你回去好吗?”卡尔问。他的声音很低,大拇指一直在我的肩窝上画着圈按摩。“我们可以走回去,给你一点儿时间。”

“我再也不想在他身上浪费自己的时间了。”我生气地转过身,仰起下巴,望向卡尔的眼睛。他没动,很耐心,也没摆出架子。他的所有举动都配合着我的情绪,让我来设定节拍。在长时间的受制于人之后,知道有人允许我自己做出选择,这感觉很好。“我还不想回去。”

“好。”

“我不想待在这儿。”

“我也不想。”

“我不想谈论梅温、政治,或者战争。”

我的声音在花叶间回荡,听起来就像个小孩,但卡尔只是一直点头。就这么一次,他也像个小孩,头发剪得参差不齐,衣服简简单单。不是制服,也不是军礼服。就是一件薄衬衫、长裤、靴子,还有他的烈焰手环。在另一种人生里,他看起来也许很普通。我凝视着他,等着他的身影幻化成梅温。但那没发生。我突然发现,卡尔也不太像自己了。他比我想象中要更忧心忡忡。过去的六个月也折磨消耗着他。

“你还好吗?”我问。

他垂下肩膀,钢筋铁板般的紧张姿态柔和了一点儿。他眨了眨眼睛。卡尔从来就不是会放松警惕的人。我想,自从我被带走的那一天起,也许根本没人会费心问这个问题。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深深吸了一口气:“会好起来的。但愿。”

“我也是。”

这座花园曾有园丁悉心打理,如今,繁盛的花床生长过度,螺旋盘结,遮住了原来的复杂设计。大自然接管了这里,不同的花朵相互交织,不同的颜色彼此渗透,按照自己的意愿混合,衰败,凋敝,重生。

“恰当的时候请提醒我,我得麻烦你俩采点儿血。”

我一听到朱利安这毫不优雅的请求就大笑起来。他在花园边晃来晃去,颇为体贴地插了嘴。我根本不介意。我笑着穿过花园走过去,紧紧地拥抱他。他也开心地拥抱着我。

“要是别人说这话那可真够奇怪的。”我松开他说道,卡尔在我旁边咯咯笑出了声。“但是朱利安嘛,当然没问题。你随意怎么都好。另外,我得感谢你。”

朱利安困惑地偏了偏头:“噢?”

“我在白焰宫找到了一些你的藏书。”我没有撒谎,但是措辞小心。没有必要伤害卡尔,他已经伤痕累累了。他不需要知道是梅温给了我那些书,我也不愿让他对弟弟还怀有不切实际的希望。“用来……打发时间。”

提及我的囚禁时光,卡尔清醒严肃起来,而朱利安则不愿让我们盘桓在痛苦里。“那么你就该明白我现在正在做的事了。”他飞快地说道,但是那双暗下来的眼睛里没有笑意,“是不是,梅儿?”

“并非是神所拣选的,而是为神所诅咒的。”我回忆着那本被人遗忘的书,喃喃念出了他潦草写下的字句。“你想弄清楚,我们从何处来,以及为什么会出现。”

朱利安双臂环肩:“我必须得试一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