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穿绿色制服的传动者双脚平稳地着陆了。我已经很久没有体会过这种挤压眩晕的感觉了——上一次是谢德。想到他的一闪念令我感到了疼痛。浑身伤痛再加上痛苦冲击而来的恶心,我一下子倒了下去,四肢撑着趴在地上。眼前直冒金星,就要将我吞没。我希望自己能保持清醒,千万别吐出来……不论在哪儿。
我能看见的只是手指底下的金属,正要再往远处看时,有人把我拉起来猛地抱住了。我紧紧抓住他,用尽了全身力气。
“卡尔。”我在他耳边轻语,嘴唇擦过他的皮肤。他身上都是烟与血、热与汗的气味。我的头放在他的脖子和肩膀之间,位置是那么的刚刚好。
他在我的臂弯里发抖,打战,呼吸急促。他此刻的所思所想,与我一样。
这竟然是真的。
慢慢地,他松开我,双手捧住了我的脸。他凝视着我的眼睛,将我的每一分每一寸尽收眼底。我也一样,搜寻着花招儿、谎言、背叛。也许梅温也有一个阿奶那样会易容的人,也许这是另一个米兰德斯营造的幻觉。我也许会在梅温的列车上醒来,面对着他冷酷的眼睛,和伊万杰琳那匕首般的微笑。整个婚礼,我的逃跑,混战——也许全都是个可怕的玩笑。可是,卡尔的感觉,是如此真实。
他比我记忆中的样子还要苍白,头发刚刚剪过,乱糟糟的一团。如果再长长一点儿,它们会卷曲起来,就像梅温的鬈发。他的脸颊上冒出了粗糙的胡楂儿,棱角分明的下巴上还有几道刮痕。他更瘦了,但我双手摸到的他的肌肉更坚硬了。只有他的眼睛没有改变:古铜色的,闪着金色和红色的光,就像接近熔点即将燃烧起来的铁。
我的模样也变了,像个骷髅架子,像幽幽的回声。他用手指轻轻地捋过我的头发,看着棕色的发梢褪成了又脆又枯的灰色。他抚摩着我的伤疤,脖子、脊背、破烂裙子底下的烙印。在我们差点儿把彼此撕烂之后,他的手指竟然如此轻柔,真令人惊异。对他来说,我就像是玻璃做的,脆弱至极,随时都可能破碎消失。
“是我。”我对他说,这是我们两个人都迫切需要听到的字眼,“我回来了。”
我回来了。
“是你吗,卡尔?”我的话听起来就像个小孩。
他点点头,目光毫不犹疑:“是我。”
我动了,而他没有,这让我们都有点儿惊讶。我把他拉近,带着狂烈,用我的唇紧压上他的。他的温热像一条毯子,拥着我的肩膀。我努力地不让电火花也冒出来,但他脖子上的汗毛还是竖起来了,回应着空气中窜动的电流。我们都没有闭上眼睛,只怕这是梦一场。
他先回过神来,把我拎起来,扶我站稳。十几张脸看向别处,礼貌地假装什么都没发生。其实我不在乎。让他们看好了。我不会脸红,也不会觉得羞愧。比这糟糕得多的事,我也被迫当着众人的面做过。
我们是在飞机上——狭长的机舱,沉闷的发动机轰鸣,向后飞掠的云彩,肯定是的。更不用说,还有覆盖了每一寸机身的电线中那令人愉悦的电流脉冲。我伸出手,用手掌按住舱壁冰凉弯曲的金属。要将这富有节奏感的脉冲吸进我自己的身体里,再容易不过了。容易,而且愚蠢。要是我任由自己贪婪地陷在这种知觉里,那一切都得玩儿完。
卡尔的手一直放在我的背上,他回过头,向那十几个坐在座位上、系着安全带中的一个人说道:“愈疗者里斯,先给她做治疗。”
“好的。”
一个陌生男人抓住了我的手腕,我的微笑刹那间消失了。他的抓握感觉不对劲,沉沉的,像石头一样。镣铐。我想都没想就给了他一巴掌,他向后跳开,像被烫到了似的。恐慌从我的内心涌出,火花从我的指尖喷溅。一张张面孔闪回,模糊了我的视野:梅温、萨姆逊,还有那些手和眼睛都锋利坚硬的亚尔文家族的警卫。头顶上的灯闪了起来。
那个红头发的愈疗者叫着向后退开,卡尔顺势挡在了我和他之间。
“梅儿,他是要帮你治疗伤病。他是新血,是我们的人。”卡尔一只手撑在我脸旁的舱壁上,保护着我,箍住了我。突然间,体积正常的飞机显得狭小无比,空气陈腐,令人窒息。镣铐已经不在了,可那压抑的感觉仍然挥之不去,它们似乎仍然束缚着我的手腕和脚踝。
顶灯再次闪了起来。我吞了口唾沫,紧紧地闭上眼睛,努力地集中精力。控制。但是我的心跳不断加速,脉搏狂烈得像雷鸣一般。我紧咬牙齿,咝咝吸气,希望自己能平静下来。你安全了。你和卡尔在一起,和红血卫队在一起。你安全了。
卡尔再次捧起了我的脸:“睁开眼睛,看着我。”
其他人一片静默。
“梅儿,这儿不会有人伤害你。都过去了。看着我!”我听出了卡尔的绝望,他和我一样很清楚,如果我完全失去控制,这飞机会怎么样。
飞机在我脚下改变了方向,角度向下,不停降低高度。与地面拉近距离,也许会导致最可怕的结果。我紧绷住下巴,强迫自己睁开了眼睛。
看着我。
梅温也说过同样的话。那是在哈伯湾,声音装置快要把我撕裂的时候。我在卡尔的声音里听见了他的声音,我在卡尔的脸庞上看见了他的脸庞。不,我已经逃离你了,我已经离开了。可梅温还是无处不在。
卡尔叹了口气,又恼火又心痛:“卡梅隆。”
这个名字撑开了我的眼睛,让我朝着卡尔的胸口挥拳。他踉跄着后退,惊讶于我突如其来的爆发。他的脸上泛起了银光,眉毛拧在一起,困惑不已。
在他身后,卡梅隆一只手扶住自己的座位,随着飞机的晃动而晃动。她看起来很强壮,披挂着各种战斗装备,发辫紧紧地盘在头上,深褐色的眼睛看着我。
“不要。”求饶轻易地溜出口,“什么都行,不要那个,求你。我不能——再也不能承受那个了。”
静默的窒息,缓慢地垂死,我一连六个月都处于这样的压制束缚之下,现在才刚刚感觉到了自己的存在。要是再让我重温那种窒息,我肯定会活不下去的。夹在两座监牢之间的只有喘息,何尝不是一种折磨。
卡梅隆的手垂在身体两侧,细长黝黑的手指没有动弹。她在等待出击的命令。这几个月也改变了她。她的怒火仍然没有消失,但它们变得有方向、有目标、有目的了。
“好。”她回答道,然后颇为老到从容地把胳膊环抱在胸前,藏起了那双能取人性命的手。我松了一口气,几乎瘫软下来。“很高兴见到你,梅儿。”她说。
我的心跳仍然很快,也还是有些喘不过气来,但是顶灯已经不闪了。我放松地点点头。“谢谢你。”
卡尔在我旁边,沉郁地看着。他脸颊上的肌肉动了动。我说不好他在想什么,但是我能猜到:我和恶魔共度了六个月,已经难以忘记自己身为恶魔的感觉。
我缓缓地跌坐在一张空座位上,手掌按在膝上,然后手指交叠,然后把双手塞在腿下……我不知道怎样能让自己看起来不具威胁性。我瞪着脚趾间的金属地板,生自己的气。突然间我意识到自己的防弹外套和破烂衣裙,几乎都扯成一条一条的了,而这里怎么这么冷呢。
那个愈疗者注意到我在发抖,连忙在我肩上披了一条毯子。他的动作很稳当,完全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和我目光相交时,他冲我笑了笑。
“这是常事。”他咕哝着。
我勉强地干笑了几声。
“让我看看那一边,好吗?”
我扭着身子,让他看我肋骨上那道颜色已经变淡却仍然很深的伤口。这时卡尔在我旁边的座位上坐了下来,对我笑了笑。
对不起,他用唇语说道。
对不起,我也用唇语回答。
但其实我没有什么可道歉的——仅此一次。我经历了可怕的事情,为了活下来也做了可怕的事情。这种方式要简单得多。目前是如此。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装睡。愈疗者为我疗伤的时候我闭上了眼睛,而后就那么延续了几小时。这是我梦寐以求的时刻,渴望得太久,以至于它将我完全淹没了。我唯一能做的事是靠在座位上,平缓地呼吸。我觉得自己就像颗炸弹,不能突然移动。卡尔守在我旁边,他的腿抵着我的腿。我能听见他偶尔动一动,但是他一直没和任何人讲话。卡梅隆也没有。他们的注意力都放在了我身上。
我有点儿想交谈,想问问他们我的家人怎么样了;还有奇隆,法莱;之前都发生了什么事,现在又是怎么回事;我们到底要到哪儿去。我无法一直思考这些字眼。我仅余的能量只够让自己去感受“放松”。冷静,令人欣慰的放松。卡尔活着,卡梅隆活着,我活着。
其他人窃窃私语,出于礼貌,他们压低了声音。或者,他们只是不想吵醒我,冒险掀起另一阵变幻的闪电。
偷听是我的老习惯了,我抓住了片言只语,足够拼凑出事件的大概面貌:红血卫队、战术胜利、蒙弗。最后一个词让我沉思良久。我几乎不记得那对来自遥远国度的双胞胎使者了。他们的面孔在我的记忆中已经模糊,但我还记得他们的提议。安全的新血天堂——只要我也愿意随之同行。这个提议那时候令我不安,现在仍然令我不安。如果他们和红血卫队结成了盟友,代价是什么?一想到可能的答案,我的身体就紧绷起来。蒙弗想要得到我,这是再明显不过的了。而蒙弗似乎对这场营救我的行动给予了帮助。
在脑海中,我感受着飞机内部的电流,任由它召唤自己身体中的能量。虽然不确定缘由,但我知道,战斗仍未结束。
黄昏之后,飞机平稳着陆。我跳了起来,卡尔条件反射似的,像猫一样敏捷地抓住了我的手腕。肾上腺素骤升,我猛地向后瑟缩。
“对不起,”他结结巴巴地说,“我——”
虽然胃里一阵翻腾,我却还是强迫自己平静下来。我握住他的手腕,手指拂过他的烈焰手环。
“他一直锁住我,用静默石做的镣铐,夜以继日。”我轻声说着,手上加了劲儿,让卡尔也能感受到我记忆中的压迫感。“我还是无法把它们逐出脑海。”
他眉头紧锁,目色沉沉。我对疼痛已然熟悉,但我没有力量看着卡尔疼痛。我垂下目光,用大拇指抵住他灼热的皮肤。这也是一种提醒,提醒着他在这儿,我也在这儿。无论发生什么,这种感觉都是一样的。
他动了动,优雅得摄人心魄,我牵住他的手,我们的手指交缠、握紧。“但愿我能让你忘记那些。”他说。
“也许不会有什么帮助。”
“我知道。但还是希望可以做到。”
卡梅隆在走道另一边看着,跷起的二郎腿晃悠着,当我看向她时,她似乎被逗笑了。“不可思议。”她说。
我强压着不发火。我与卡梅隆相处的时间不长,可也是磕磕绊绊的。以后见之明,那都怪我。在我那长长的需要改正的错误名单里,这也是一个。“怎么了?”
飞机正在减速,她笑着解开安全带,站了起来:“你竟然一直没问我们要去哪儿。”
“不管去哪儿,都比我之前待的地方好。”我瞥了卡尔一眼,抽回手,假装摸着安全带的卡扣。“我想,有人取代我了吧。”
他站起身,耸了耸肩:“只是在等待合适的时机,不想把你压趴下啊。”
长久以来,这是第一次,我发自内心地笑了:“这可真是吓死人的双关语。”
他也咧开嘴笑了:“干得好。”
“真是受不了你们俩。”卡梅隆咕哝道。
我一从座位上站起来,就试探着朝她走过去。她明白了我的意图,把手从口袋里拿了出来。让步或者软化可不是卡梅隆会做的事,但是为了我,她还是那么做了。在混战中,我一直没看到她,但如果现在还猜不中她的目的,那我就太傻了。她在这架飞机上看着我,就像篝火旁避免暴怒失控、以防万一的一桶水。
我慢慢用胳膊搭上她的肩膀,把她拉近,抱住。我告诫自己不要因为触碰她的皮肤而瑟缩。她能控制自己的异能,我对自己说道,她不会用静默效应压制你。“谢谢你来。”我对卡梅隆说道。我是真心的。
她轻轻地点点头,下巴蹭着我的头顶。见鬼,她竟然这么高。是她仍然在长个子,还是我已经开始萎缩了。也许两者皆有。
“现在告诉我吧,这是什么地方,”我松开她,“还有,我到底都错过了什么?”
她仰起下巴,指了指机舱尾部。像过去那架黑梭一样,这架飞机也有个坡道出入口。在气动装置的咝咝声中,坡道放下去了,愈疗者里斯领着其他人走下飞机。我们隔开几步,跟在后面。我很紧张,因为不知道外面会是什么情况。
“我们真幸运,”卡梅隆说,“就要看到皮蒙山麓的模样了。”
“皮蒙山麓?”我看着卡尔,掩饰不住心里的震惊和困惑。
他耸耸肩膀,脸上掠过一丝不安:“我是直到一切都计划好了才知道的,他们没对我们透露太多。”
“他们一向如此。”红血卫队就是这样行动的,就是这样领先于伊拉和萨姆逊那样的银血族。人们只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其他一概不多问。像这样服从命令,需要相当强大的信念,或者愚蠢。
我走下坡道,每一步都越发轻松。没有了镣铐死一般的压抑,我觉得自己都要飞起来了。其他红血卫兵走在我们前面,融入了另一群士兵之中。
“红血卫队在皮蒙山麓的分支,对吗?看起来,是很庞大的一支。”
“你这是什么意思?”卡尔在我耳边轻声说道。在他旁边,卡梅隆打量着我们,也是一脸茫然。我来回地看着他们,思考着应该怎么回答才对。我选择了说真话。
“正是因此,我们才能在皮蒙山麓着陆。红血卫队一直在这里活动,就像在诺尔塔和湖境之地一样。”皮蒙山麓的那两位大公——达拉修斯和亚历山德雷,他们的话回荡在我的脑海里。
卡尔凝视了我一会儿,然后看向卡梅隆:“你和法莱关系亲近,有没有听她说过什么?”
卡梅隆拍拍嘴唇说:“她从来没提起过。我不知道她是否知情,也可能是没空告诉我。”
他们的语气变了,变得尖锐、严肃。他们不喜欢对方。卡梅隆这么做,我能理解,但是卡尔呢?他生来就是王子,就算是红血卫队也不能改变分毫。
“我的家人在这儿吗?”我也尖厉起来,“你至少知道这个吧?”
“当然。”卡尔答道。他不会撒谎,我目前也没在他身上看到谎言的迹象。“我可以确定,他们会跟随上校,与其他人一起从特里亚尔过来。”
“很好,我想尽快见到他们。”
皮蒙山麓的空气闷热、厚重、黏腻,像是夏季最热的时节,可现在明明才刚刚开春。我从来没有这么快就冒出汗来。就连微风也是温的,无济于事地拂过平坦滚烫的水泥地面。停机坪上满是泛光灯,明亮得连星星都相形见绌。在远处,更多飞机停在那里,有些是绿色的,和我在恺撒广场上见到的那些一样,有些是黑梭那样的喷射机,还有些体量更大的运输机。蒙弗。我脑海里的几个点慢慢联结起来。机翼上的白色三角是蒙弗的标志。我以前见过,在塔克岛,装物资的板条箱上,还有那两兄弟的制服上。夹杂在蒙弗的飞机之间,是一些涂装成蓝色的飞机,还有一些是黄白相间的,机翼上涂着条纹。可见前者是湖境人的,后者是蒙弗自己的。我们周围的一切都秩序井然,而且就机库和附属建筑来看,这里的装备精良且充足。
显然,这是一座军事基地,而且远非红血卫队之前的基地可及。
卡尔、卡梅隆和我一样,相当意外。
“我在监狱里待了六个月,现在竟然告诉我,关于你们的行动,我比你们知道得还多?”我嘲讽道。
卡尔局促起来。他是个将军,是个银血族,生来就是王子。困惑和无助令他感到不安。
卡梅隆则反唇相讥:“你才出来不过几小时,就恢复了原来的自以为是。速度之快,真是刷新纪录。”
她说的对,这刺痛了我。我赶上去拉住她,卡尔在我旁边。“我只是——对不起。我想得太简单了。”
一只手拂过我的后背,暖意放松了我的肌肉。“你都知道些什么?”卡尔问。他的声音非常温柔,令人心痛。我有点儿想甩开他。我不是个玩偶——不是梅温的玩偶,也不是其他任何人的玩偶——我已经可以控制自己了。我不需要被人百般安抚。但我也很希望得到这样温柔的对待,这比我长久经历过的那些都好太多了。
我没有停下步子,不过压低了声音。“就是艾若家族和其他家族试图刺杀梅温的那天,当时他正为皮蒙山麓的两位大公举行宴会。达拉修斯和亚历山德雷。他们事先向我提了一些问题,问起了红血卫队及其在他们国家的行动,还问了一些关于王子公主的事。”记忆突然明晰起来。“迈克尔和夏洛特。他们失踪了。”
卡尔的脸上掠过一丝阴云:“我们在阿尔贡听说过这两位大公。亚历山德雷死了,死于那场暗杀行动。”
我眨眨眼,很惊讶:“你怎么——”
“我们尽了全力监视你四周的动静,”他解释道,“报告里是这么说的。”
报告。这个词旋转扑来。“所以阿奶才被安插进了宫里?为了盯住我?”
“阿奶,是我的错。”卡尔结结巴巴地说,他盯着我的脚,“都是我的错。”
他旁边的卡梅隆怒道:“见鬼地完全正确。”
“巴罗小姐!”
这声音并不令我惊讶。红血卫队在哪儿,法莱上校也会在哪儿。他看起来几乎和以前一样:忧心忡忡,粗鲁生硬,像野兽似的暴烈;浅金色的头发是新修剪过的,压力在他的脸上过早地刻下了皱纹,一只眼睛里蒙着永久的血红色翳障。唯一的变化是渐渐灰白的头发,还有他鼻子上的日晒痕迹,以及裸露的前额上多出来的雀斑。湖境人不习惯皮蒙山麓的阳光,而他看起来已经在这儿待了不短的时间。
他亲随的湖境人士兵护卫在他侧后方,他们的制服犹如一片红色中的蓝色裂缝。这一行人的末尾还有两个身着绿衣的人。我一眼就认出来了,那是拉什和塔希尔,正步伐一致地走着。法莱没和他们在一起,停机坪上正停着一架战斗机,那儿也没有她的身影。她不太可能厌倦了战斗——难道她根本就没离开诺尔塔。我强压下这些思绪,专心面对她的父亲。
“上校。”我点头致意。
他伸出一只结满老茧的手,这倒是让我吃了一惊。
“很高兴见到你全须全尾的。”他说。
“和预期的一样。”
这让他觉得有些不安。他咳嗽几声,来回地打量着我们三个人——对一个害怕新血的人来说,这可是值得警惕的场景。
“我想去看看我的家人,上校。”
我没有必要等待他的许可,于是向旁边跨了一步。但是他抬起手阻止了我。我浑身发冷,不过还是忍住了瑟缩后退的冲动。不能让其他人看出我的恐惧,现在不行。我抬眼与他四目相交,让他好好想想自己在干什么。
“这不是我的决定。”上校坚决地说道。他扬起眉毛,恳求我听懂他的话。然后他偏了偏头,在他身后,拉什和塔希尔说话了。
“巴罗小姐——”
“我们奉命——”
“护送你——”
“去简报室。”
这对双胞胎一起朝我眨眼睛,交替着说完了他们的话,令人抓狂。像上校一样,他们也在湿热的空气里不停冒汗,让他们的黑胡子和赭石色皮肤都亮晶晶的。
真想给他们一拳,不过我只是向后退了一小步。简报室。一想到要直抵红血卫队的策略中枢,我就想要大喊大叫,或是掀起风暴——或者两者兼有。
卡尔插在我们中间——但愿这能缓和一下我挥过去的拳头或者什么。
“你们真的现在就要带她去吗?”他不可思议的语气里暗含着警告,“这可以等一等。”
上校缓缓地吸了一口气,看起来很是恼怒。“这确实有点儿无情——”他狠狠地瞥了一眼蒙弗两兄弟。“但是有些事关我们敌人的重要消息需要你了解。这是命令,巴罗。”他缓和了声音说道,“我也不愿意这样。”
我轻轻碰了碰卡尔,把他推到一边。“我——现在——要去——看我的家人!”我冲着那两个讨人厌的蒙弗人大声喊道。他们皱起眉头,怒目相向。
“真是粗鲁。”拉什咕哝着。
“太粗鲁了。”塔希尔也咕哝着。
卡梅隆低低咳嗽了一声,掩饰住笑意。“别惹她,”她警告他们,“要是闪电劈过来,我还得花力气。”
“你们的命令可以等一等。”卡尔动用了他全部的军事经验来使自己显得有威严,好像他在这儿真有主导权似的。红血卫队只把他当作武器,别无其他。我深知这一点,因为我以前也曾如此。
两兄弟并没有让步。拉什像个奓毛的鸟似的嚷嚷起来:“你显然也像其他人一样,矢志在梅温国王的垮台中尽一份力了?”
“你显然知道击败他的最好方法了?”塔希尔接口道。
他们说的没错。我确实窥见了梅温最深的伤口和最晦暗的部分,知道如何出击能让他损伤最重。但是此刻,我所爱的人就在这么近的地方,我有些看不清了。就算现在有人把梅温绑来,送到我面前,我也不会停下来去踢掉他的牙齿。
“我不在乎是谁牵着你们的绳子,”我干脆利落地绕过他们俩,“告诉你们的主子,叫他等着。”
两兄弟互相交换了眼色,他们正在思维中彼此交谈、争论。如果我知道该去哪儿,肯定会拔腿就走,可我只能无助地盘桓起来。
我的思绪已经冲向了老妈、老爸、吉萨、特里米,还有布里。我想象着他们聚在另一处营房里,挤在比干阑镇的家还要小的宿舍里。老妈那不怎么样的手艺,饭菜味飘满屋子,还有老爸的轮椅、吉萨的绣片。我的心痛了起来。
“我会自己找到他们的。”我决定最好还是早点儿躲开这两兄弟。
然而,拉什和塔希尔却鞠了一躬,说道:“很好——”
“你的简报时间安排在早上,巴罗小姐。”
“上校,您是否愿意护送她——”
“好的。”上校突兀地打断了他俩。他这急性子很让我开心。“跟我来,梅儿。”
以停机坪的面积来预估,皮蒙山麓的基地要比塔克岛大得多。夜色中很难看得清,但它多少让我想起了爱国者要塞——位于哈伯湾的诺尔塔军事总部。机库很大,飞机也有几十架。我们没有继续步行,而是由上校的人带到了一辆敞篷车边。像部分飞机一样,这辆车的两侧也涂装着黄白相间的条纹。我明白了,塔克岛是个被遗弃的基地,不受关注,红血卫队要夺取它可能很容易。但这里就完全不一样了。
“奇隆呢?”我压低声音,碰了碰身旁的上校。
“和你的家人在一起吧,我猜。要不然就是和新血混在一块儿。他大多时间都如此。”
因为他没有自己的家人。
我把声音又压低了一点儿,免得上校觉得受到冒犯:“那法莱呢?”
卡梅隆在卡尔旁边探出头,眼神柔和起来。“她在医院里,不过别担心。她没去阿尔贡,也没受伤。你很快就能见到她。”她飞快地眨了眨眼,搜寻着合适的词语,“你们俩应该会……有得可谈。”
“很好。”
温热的风像是黏糊糊的手指,拖着我,弄乱我的头发。我既兴奋又紧张,几乎坐不住了。我被抓住时,谢德刚刚死去——因为我。就算别人因此恨我,我也不会怪他们,包括法莱在内。时间不一定能愈合伤口,有时还会让伤更深。
卡尔一直把一只手放在我的腿上,提醒着我,他在这里。他的眼睛不住地前后打量,留意着车子转过的每一个弯。我本来也该这么做的。皮蒙山麓是我们不熟悉的地方。但是,除了咬住嘴唇、满怀希望之外,我什么都做不了。我的神经嗡嗡作响,但那不是因为电流。当我们向右转弯,驶向令人愉悦的联排砖房时,我觉得自己就要爆炸了。
“军官宿舍。”卡尔压低声音说道,“这是皇家军事基地,官方提供资金维护的。这种规格的基地在皮蒙山麓为数不多。”
他的语气告诉我,他和我一样疑窦丛生:我们怎么会来这儿?
我们在唯一一栋窗明几净的房子前放慢了速度。我毫不犹豫地翻身跳下车,差点儿被我那破破烂烂的裙子绊倒。我的视野里只有面前的这条路。碎石步道,石板台阶。挂着窗帘的窗子后面似乎有人影在动。我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还有门打开时的咔拉声。
最先冲向我的是老妈,她比我那两个长手长脚的哥哥跑得还快。她一头撞向我,几乎要把我肺里的空气撞出来,而随后的紧紧拥抱的确让我喘不过气了。我不介意。就算她要把我的骨头捏碎我也不介意。
布里和特里米半拥半抱地把我们带进了屋里。他们俩大呼小叫的,而老妈在我耳边絮絮低语。可我什么都没听见,幸福和快乐盖过了一切感官。我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
在宽敞的客厅中央,我跪坐在地毯上,老妈在我旁边,不停地亲我的脸,左脸颊右脸颊,都要亲出瘀青了。深红色的头发在我眼角一闪,吉萨蹭了过来。像上校一样,她也添了几颗雀斑,棕色的斑点衬着金色的皮肤。我把她拉了过来,她还是那么小小的。
特里米笑着看着我们,捋着精心修剪的黑胡子。他以前一直像个青春期的男孩,脸上总是冒出一块块的胡楂儿。布里老是因此笑话他。但现在不了。他压在我背上,粗壮的胳膊环抱着我和老妈。他的脸颊湿湿的,我一惊之下才发现,自己也是。
“老爸……”我问。
谢天谢地,他没让我有空想象最可怕的事。而当他出现时,我差点儿以为自己出现幻觉了。
他倚着奇隆的胳膊,拄着一根拐杖。这几个月他过得不错,按时吃饭让他壮实了很多。他慢慢地从隔壁的房间里走了过来。走。他的步子很僵硬,不自然,不习惯。老爸失去双腿已经好多好多年了。而且只有一个肺叶功能正常。他走近了,眼神明亮。我屏息静听,没有听到磨挫的声音,没有听到呼吸机的咔嗒声,也没有听到生锈的旧轮椅吱吱嘎嘎的声音。我不知道该想什么,或说什么。我都已经忘了他有多高了。
愈疗者。可能就是莎拉。我在内心深处感谢了她一千遍。我慢慢地站了起来,拉紧身上的防弹夹克。那上面满是弹孔,老爸看着它们,仍然是一个战士的模样。
“你可以拥抱我。我不会摔倒的。”他说。
骗子。我抱住他的腰时,他明明差点儿歪下去,幸好奇隆扶住了他。我们好久没有这样拥抱过彼此了——自打我还是小女孩时开始。
老妈轻轻地把我的头发从脸上撩开,把脑袋放在我脸的旁边。他俩就这样夹着我,像一座安全的庇护所。有那么一会儿,我忘了一切。梅温,镣铐,伤疤,烙印,全都忘了。战争,革命,也全都忘了。
然而,谢德。
家人深深思念的,不只我一个。可那已经无法改变了。
他不在这儿,永远也不会回来了。我哥哥一个人留在那被遗弃的岛上了。
我绝不会让巴罗家的人再受这种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