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花了好多天才回到阿尔贡。不是因为路途遥远,也不是因为湖境之地的国王要带上一千多人的随从——王公贵族、士兵警卫,甚至还有红血族的侍从。这是因为,整个诺尔塔王国突然有了欢庆的理由。战争的结束,以及即将到来的婚礼。梅温如今一眼望不到头的车队,沿着铁通路、皇家御道慢吞吞地蜿蜒而行。银血族和红血族以相同的方式夹道欢呼,争抢着想要看一眼国王。梅温常常会施恩惠般地停下来接见人群,并且带着艾丽斯同往。我们本来该对湖境人怀有深沉的恨意,诺尔塔人却在她面前鞠躬。她是个奇人、贵客,是个有福之人,是个桥梁。甚至连奥莱克国王也受到了态度尚可的欢迎:礼貌的鼓掌,毕恭毕敬的鞠躬。死对头如今变成了盟友,将与我们一起面对未来的长路。
这就是每一次停驻时梅温都要说的话。“诺尔塔与湖境之地如今团结一致,齐心协力面对未来的长路,抵抗一切威胁着我们王国的危险。”他指的是红血卫队。他指的是科尔沃姆。他指的是卡尔,反抗的家族,威胁到他薄弱权力的一切。
记得战前时光的人已经全都不在人世。我们的国民早已不知道和平为何物,这也就难怪他们把眼下的情况误认为和平了。我想冲着每一个走过我面前的红血族大叫,我想把文字刻在身上,让人人都能看见:陷阱,谎言,阴谋。可我的话也不再有意义,我被人当作掌中玩偶的时日已经太长了。我的声音不再是我自己的,行动也因为环境而受到极为苛刻的限制。如果可以,我就要绝望地放弃自己了,可那些糊涂沉迷的过去已经一去不返了。必定是的。否则,我就只能溺死在这里,当一个提线木偶,被一个空洞的孩子操控。
我会逃走的。我会逃走的。我会逃走的。我不敢把这些话大声说出来,但它们一直在我的脑海里掠过,奔涌的节奏和我的心跳一样。
途中没有人和我说话。就连梅温也没有。他正忙着试探他的新未婚妻呢。我有一种感觉,那就是她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并且早有准备。她也好,她父亲也好,我希望他们和梅温自相残杀。
诺尔塔高耸的塔尖是我所熟悉的,却没让我觉得安慰。车队驶入了牢笼的血盆大口——这牢笼我如今再了解不过了。我们穿过城市,沿着陡峭险路来到宏伟的恺撒广场和白焰宫。湛蓝的天空中,太阳明晃晃的,假惺惺的。快要到春天了。真奇怪,我还以为冬天永远也不会离开呢,就像我的牢狱生活一样。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承受在皇家监狱里看着四季轮回的感觉。
我要逃走。我要逃走。我要逃走。
鸡蛋和三重奏把我夹在中间,拉着我下了车,踏上白焰宫的台阶。空气温暖、潮湿,闻起来清爽而洁净。要是再在太阳底下站一会儿,我肯定会开始出汗,弄湿红银相间的外套。
不过,几秒钟之后我就又置身宫殿之中,走在修好的枝形吊灯下了。它们现在不会让我觉得烦躁了,尤其是在我那第一次越狱尝试之后。事实上,我一看见它们就有点儿想笑。
“回家了很开心?”
我呆住了,没想到会有人跟我讲话,更没想到跟我讲话的人是她。
我很想向她鞠躬,但是忍住了,我挺直脊骨,停下来面对她。亚尔文家族的警卫们也停住了,但是离我很近,以便必需的时候一把抓住我。我能感觉到他们的异能,像潮水一样一波一波地滤掉了我的能量。而她自己的警卫也相当紧张,四周的厅堂都是他们严防死守的对象。我猜,他们仍然将诺尔塔和阿尔贡当作敌人的领土。
“公主。”我答道。这头衔念在嘴里有些酸涩,不过我觉得现在就激怒梅温的新未婚妻没什么好处。
她的旅行装束相当朴素,只有一条紧身长裤和一件深蓝色的外套,腰间束紧,显出曼妙的身材。她没有佩戴珠宝,也没有戴王冠,头发也只是简单地拢向脑后,扎了一条辫子。她这样子足可以假扮银血族平民了——富有,但并非王族。甚至她连脸上的神情也很平和,没有微笑,没有讥讽,没有对戴着镣铐的闪电女孩的评判指责。与我所知道的那些达官贵人相比,她相当与众不同,而且必定很难搞。我并不了解她,但我知道,她也许比伊万杰琳更糟,甚至比伊拉还更胜一筹。我对这位年轻的女士及其对我的态度一无所知,这让我很是不安。
艾丽斯看出来了。
“不,我觉得你不开心,”她继续说道,“陪我走走?”
她伸出手勾了勾,邀请我。这么一个冠冕堂皇的机会,惊得我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我照做了。她快步向前走去,穿过入口大厅,把双方的警卫都甩在了后面。
“尽管名字如此,白焰宫却是这样冷冰冰的地方。”艾丽斯仰头看着天花板,吊灯映在她灰色的眼睛里,亮晶晶的。“我可不想被囚禁在这儿。”
我压住气息冷哼了一声。这个可怜的傻瓜就要成为梅温的王后了,还有什么比那更糟的监狱?
“有什么好笑的吗,梅儿·巴罗?”她咕噜咕噜地说。
“没有,殿下。”
她打量着我,目光落在我的手腕上,长长的衣袖遮住了我的镣铐。她慢慢地碰了碰其中一只,深吸了一口气。静默石及其激发的本能恐惧都没能让她瑟缩。“我父亲也会养一些宠物。也许国王们都喜欢这么做。”
如果是几个月之前,我会厉声反驳:我不是宠物。可她说的没错。于是我只是耸耸肩道:“我不认识几个国王,所以不知道。”
“生来微不足道的红血族女孩,却有三位国王围着你团团转,真不知道神是爱你还是恨你。”
我哭笑不得:“没有神。”
“诺尔塔确实没有,守护你的也没有。”她的神情柔和了。她回过头,看了看那些挤来挤去的大臣和贵族。他们大多不屑于掩饰谄媚与贪婪。如果这让艾丽斯觉得讨厌,她也没有表现出来。“我不知道,在这样不敬神的地方,他们会不会听我说话。这儿甚至连神庙都没有。我必须让梅温给我建一座。”
在我的生命里,出现过形形色色的人,他们至少有某一方面是我可以理解的,比如情感、梦想、恐惧。我看着艾丽斯公主,意识到她说的越多,就会让我越困惑。她看起来聪慧、强壮、自信,可这样一个人为什么会同意嫁给一个明摆着的恶魔呢?她肯定看出他是什么人了。也绝不会是盲目的野心把她带到这儿来的。她是国王的女儿,是公主,还想要什么?或许,她根本没有选择?她关于神的论调更让我糊涂了。我们没有这种信仰。我们怎么可能有?
“你是在打量我的脸,记住我的模样吗?”当我试图读懂她的时候,她轻声问道。我觉得她也在做同样的事:观察我,仿佛我是件复杂的艺术品。“还是想在锁住的房间外面多待一会儿?如果是后者,我不会责备你。如果是前者,我觉得你以后会看到更多,更了解我;我也会更了解你。”
要是换个人,这话听起来会像种威胁。不过,我认为艾丽斯不会特别介意。至少,她看起来不是那种嫉妒心重的人。而且,嫉妒就意味着她对梅温有感觉,可我对此表示强烈怀疑。
“带我去主殿吧。”
我撇撇嘴,很想笑。通常,这儿的人提出的要求都是铁一般的命令,艾丽斯却正相反。她的命令听起来像是发问。“好。”我咕哝着,抬脚就走。亚尔文家族的警卫不敢把我拉走。艾丽斯·锡格尼特不是伊万杰琳·萨默斯。忤逆她会被视作宣战。我忍不住回过头,冲着鸡蛋和三重奏冷笑。他们怒目而视,生气的样子让我笑了起来——哪怕这样会扯痛我的伤疤。
“你真是个怪异的囚犯,梅儿·巴罗。我之前还没意识到。梅温在电视上总是把你描绘成贵族小姐,他一直都是这么要求你的吧。”
小姐。这个头衔从来就不是我的,以后也永远不会是。“我只不过是个穿着体面、束着皮带的哈巴狗而已。”
“国王这么待你真是太特殊了。你是这个国家的敌人,是价值斐然的宣传品,却被他当作贵族。不过,男孩子们对待玩具总是奇奇怪怪的——尤其是那些总会搞丢东西的男孩。他们会比其他人攥得更紧。”
“那么你又会如何待我?”我反问道。作为王后,艾丽斯可以将我的生命置于股掌间,能使之结束,也能使之更悲惨。“如果你处于他的位置之上的话?”
艾丽斯巧妙地回避了这个问题。“我不会为他设身处地,那是犯错误。任何神志正常的人都不会那么做。”然后她自顾自地笑了起来,“我猜,他的母亲在这儿过得很愉快吧。”
伊拉憎恨我,憎恨我的存在,这么看来,她也会憎恨艾丽斯,而且更甚。退一万步说,这位年轻的公主绝对堪称强大,令人敬畏。“你永远用不着见她,这是你的幸运。”
“感谢你这么说。”艾丽斯答道,“不过我还是希望你不要把那种杀死王后的传统发扬光大。即便是哈巴狗也会咬人的。”她朝我眨眨眼,灰色的眼睛似乎能看透人心。“你会吗?”
我还没傻到会回答这种问题。说“不会”显然是在撒谎,说“会”又会为我树立一个新的王室敌人。我沉默了,她冷笑起来。
没走多远我们就来到了梅温听朝议政用的议会大厅。在经过了许多天的摄像机前的表演之后,在强迫一个又一个新血对他宣誓效忠之后,我对这个地方已经相当熟悉了。通常,讲台上会有很多座椅,不过大概是因为我们都不在,所以椅子都撤掉了,只剩下了令人望而生畏的灰色王座。我们慢慢走近,艾丽斯凝视着它。
“有趣的策略。”我们走到跟前的时候,她这么咕哝着。像对待我的镣铐一样,她伸出一根手指,摸了摸那一大堆静默石。“也是必要的。朝堂之上竟允许那么多耳语者出现。”
“允许?”
“他们在湖境之地的宫廷里是不受欢迎的。他们不能穿过首都底特莱昂的城墙,也不能在没有得宜的陪同人员的情况下进入王宫。而且,任何耳语者都不被允许出现在距离国王二十英尺以内的地方。”艾丽斯解释道,“事实上,在我的国家,没有一个贵族家族宣称自己拥有这种异能。”
“没有耳语者?”
“我们那里没有。不再有了。”
这暗示悬浮在半空中,像一丝轻烟。
她离开王座,前前后后地点着头。她不喜欢见到的一切,嘴巴抿成了一条细线。“米兰德斯曾有多少次侵入过你的意识?”
有那么一秒钟,我竟然试图回忆。真傻。“太多了,数不过来。”我耸耸肩,对她说,“先是伊拉,然后是萨姆逊。说不上哪一个更糟。我现在知道的是,伊拉会在我意识不到的情况下翻检我的思维。但是他……”我的声音颤抖起来。回忆太痛苦了,让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痛。“萨姆逊,他在的每一秒钟都能让你感觉得到。”
她的脸色暗了下来。“这儿有太多耳目。”她说,先看了一眼我的警卫,然后又看了看墙边:安保摄像机监视着空旷大厅里的每一寸,也监视着我们。“他们很愿意被人盯着。”
艾丽斯慢慢地脱掉外套,搭在胳膊上。里面的衬衫是白色的,高高的直拉到脖子,不过是露背的。她转过身,假装在参观主殿。真的,她是在做戏。她的后背肌肉紧绷,充满力量,线条修长,黑色的刺青从她的脖颈向下延伸,覆盖了脖子,肩胛骨,直到脊骨末端。是树根,我一开始想道。不过我想错了,那不是树根,而是水的涡流,盘转缠绕,以完美的曲线溢满了她的皮肤。她一动,这图案就随之涌动,仿佛有了生命。最终,她缓缓地看向我,唇边带着微微的冷笑。
突然,她的目光越过了我,笑意消散了。我用不着转身就知道是谁来了,是谁的脚步声回荡在大理石上,回荡在我的脑袋里。
“我很高兴能带你旅行,艾丽斯。”梅温说道,“你的父亲已经在他的房间安顿好了,我觉得他不会介意我们多多了解彼此。”
亚尔文家族和湖境之地的警卫们都向后退开,给国王和他的禁卫军留出地方。蓝色的制服、白色、橘红色——他们的身影在我脑海中根深蒂固,以至于我从眼角就能瞥见他们。但没有人能比得上那位苍白年轻的国王。我在看到他的同时也感觉到了他,他身上甜腻的温暖威胁着要将我吞没。他在我旁边停住了,距离我只有几英寸,只要他想,就能拉住我的手——这想法让我不寒而栗。
“我非常愿意。”艾丽斯答道。她以一种不自然的方式很古怪地点头。对她来说,鞠躬是不太容易的。“我刚才正和梅儿·巴罗谈论你的——”她搜索着合适的词语,回过头瞥了一眼那光秃秃的王座,“你的装潢。”
梅温紧巴巴地笑了笑:“只是以防万一。我父亲是被人行刺杀死的,同样的事也可能发生在我身上。”
“要是那时候有静默石做的椅子,就能救你父亲吗?”她一脸无辜地问道。
空气中扑过来一股热气。我也想像艾丽斯一样脱掉外套了,免得梅温的坏脾气让我汗湿衣襟啊。
“不。我哥哥认为,砍掉父亲的头是最好的选择。”他坦白道,“那是无可防备的。”
那就发生在这座宫殿里。穿过几条走廊,经过几个房间,再登上几级台阶,就能到达那个没有窗子、墙壁隔音的屋子。警卫们把我拖进去的时候,我茫然无措,还担心着自己和梅温就要因为叛国罪被处死呢。然而,国王被一剑毙命,身首异处,奔涌的银血流淌遍地。梅温就这样得到了王位。我回忆着这些,握紧了拳头。
“多可怕呀。”艾丽斯喃喃说道。我感觉得到她的目光投在我身上。
“没错,是不是啊,梅儿?”
梅温突然把手放在我的胳膊上,像那个烙印似的灼热发烫。我强忍住反驳辩论的冲动,瞥了一眼他的侧脸。“是的,”我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可怕。”
梅温赞同地点了点头。他咬住后牙,绷紧下巴,让脸部的骨骼都紧缩起来。我简直不敢相信,他竟然能做出一副忧郁、悲伤的样子。他不可能真的如此。他妈妈早就把他对父亲和兄长的爱夺走了。我希望她也能把他对我的那部分爱夺走。然而,那爱腐烂溃败,反过来毒害着我和他。黑暗吞噬着他的头脑,吞噬着他的人性。他自己也知道。知道哪里不对劲了,而且异能和权力都无法医治。梅温已经四分五裂,世界上没有哪个愈疗者能让他痊愈。
“好了,在我带你参观这里之前,还有几个人得见见我未来的新娘,好吗?禁卫军诺努斯。”梅温对他的手下打了个手势。被他叫到的那个禁卫军立刻化作一丛橘红色的火焰,从这里冲到了门口,又折返回来,统共用了不到一秒钟。疾行者。再加上他的袍子,看起来就像一个火球。
紧接着又有几个人遵命走上前来,他们的家族色我都很熟悉。
“艾丽斯公主,这位是萨默斯领主,这几位是他的族人。”梅温说着在他的前后两任未婚妻之间挥了挥手。
与衣着简朴的艾丽斯相比,伊万杰琳显得尤为突兀。我真不知道她花了多少工夫,才让熔化的金属液体包裹着全身的所有曲线,就像闪亮亮的沥青。没有了后冠,她的珠宝首饰也毫不逊色。她的脖子上、手腕上、耳朵上都戴着银链子,链子精致的像细线似的,上面还缀满了钻石。她的哥哥也与往日不同,抛弃了盔甲和皮毛。他的壮硕身材仍然叫人看了害怕,可托勒密眼下更像他父亲,身着完美无瑕的黑色天鹅绒,戴着闪烁的银色项链。沃洛领着他的儿女,身旁另有一位我不认识的人。不过我已经猜出了她的身份。
在那一瞬间,我似乎有几分理解伊万杰琳了。她的母亲看起来相当吓人。这不是说她有多丑,相反,她非常漂亮。伊万杰琳继承了她锐利的黑色眼睛、陶瓷般无瑕疵的肌肤,但光滑垂直的乌发和秀丽优雅的身姿是她独有的。这个女人的模样,让我一见就想把她撕成两半,用我的镣铐或是别的什么。也许就是因为她的外表。她身着自己的家族色:黑色和翡翠绿色。维佩尔。博洛诺斯夫人的声音在我脑海里响起。伊万杰琳的母亲是个兽灵人。她走近了,闪耀的衣饰能看得更清楚些。我终于明白伊万杰琳何以执着于把自己的异能穿在身上了——因为这是家族传统。
她的母亲佩戴的不是珠宝,而是蛇。
在她的手腕上、脖颈上,细细的、黑色的蛇慢慢地蠕动着。它们的鳞片闪闪发亮,就像润滑的油膏。恐惧和恶心同时攫住了我。我突然很想冲回自己的房间,锁上门,让自己和这些扭动着的生灵隔开点儿距离。可是,它们跟着她一起靠近了。我原本以为伊万杰琳就够糟的了。
“沃洛勋爵,他的太太,维佩尔家族的劳伦缇亚。他们的儿子托勒密,女儿伊万杰琳。他们都是我朝颇具名望且非常重要的成员。”梅温一边解释,一边指着每个人。他笑得挺开心,牙齿都露出来了。
“很抱歉,我们没能早一点儿来见您。”沃洛向前一步,拉住了艾丽斯伸出来的手。除了刚刚修剪的银色胡须,他与儿女们之间的相似之处十分明显。强壮的骨骼,雅致的轮廓,长长的鼻子,嘴巴总是紧紧地抿着,像是在嘲讽讥刺。他轻吻了艾丽斯没戴珠宝的手,两相对照,他的肤色显得更为苍白。“我们回领地办了点急事。”
艾丽斯轻轻点头,现在优雅多了:“这用不着道歉,阁下。”
他们正在握手,梅温却抓住了我的目光。他扬起眉毛,很是戏谑。如果可以的话,我很想问问他,到底给萨默斯家族许了什么愿——或是怎样的威胁。两位卡洛雷家族的国王都从他们手指缝里溜掉了,费尽心机、筹谋规划,如今竹篮打水一场空。我知道伊万杰琳不爱梅温,甚至连喜欢都谈不上,但她生来就是冲着王后的位子使劲的。她的目标两次落空,这不仅是她个人的失败,也是她的整个家族的失败。不过,至少她现在另有人可怪罪,不必只抓着我不放了。
伊万杰琳朝我这边瞥了一眼。她的睫毛又黑又长,随着她眼神的变化而扇动,上上下下地飘忽,就像一座旧钟表的钟摆。我向后退了一小步,和艾丽斯之间拉开了距离。现在,萨默斯家的女儿有了新的敌人,我可不想给她错误的表示。
“你曾经与国王订过婚,是吗?”艾丽斯松开沃洛的手,手指交叉在一起。伊万杰琳的目光从我的脸上转向了公主。我还是头一次见到有人能跟她势均力敌呢。也许我是幸运的,而伊万杰琳要是像威胁我那样威胁艾丽斯,那可就失算了。我能感觉得出来,艾丽斯根本不会买她的帐。
“是的,有一段时间了。”伊万杰琳说道,“在他之前,是他的哥哥。”
公主并不惊讶。我猜,湖境之地对诺尔塔的王室八卦也很了解。“唔,很高兴你们回到这儿来。我们正需要得力的人手来筹备婚礼呢。”
我使劲地咬住嘴唇,都快咬出血了。那也比大笑出来好:艾丽斯正往萨默斯家的伤口上撒盐呢。在我对面,梅温转过头,掩住了冷笑。
一条蛇咝咝作响,那低频、单调的声音绝不可能听错。但劳伦缇亚飞快地行了个屈膝礼,拂过她闪光的袍子,将衣裙展平。
“我们听候您的调遣,殿下。”她说道。她的声音低沉、厚腻,像糖浆一样。就在我们的目视之下,盘在她脖子上的那条最粗的蛇抬起头蹭了蹭她的耳朵,然后钻进她的头发里去了。令人厌恶。“为您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是我们的荣幸。”我本来以为她会用胳膊肘戳戳伊万杰琳,让她也表示赞同呢,可这位维佩尔家族的女人将注意力转向了我,速度快得我来不及移开目光。“囚犯盯着我是有什么理由吗?”
“没有。”我咬紧牙齿答道。
劳伦缇亚把她与我的目光接触当成了挑衅,就像动物一样。她向前几步,拉近了与我的距离。我们个头儿差不多。她头发里的蛇仍然在吐着芯子,咝咝作响,卷曲盘绕着垂到了她的锁骨上。它那双宝石似的眼睛看着我,分叉的黑色舌头在长长的毒牙间出出进进。尽管我还坚持着自己的姿态,却忍不住吞了口唾沫,嘴唇突然干得厉害。蛇一直死盯着我。
“他们说你与众不同,”劳伦缇亚小声说道,“但是你的恐惧,和那些不幸为我所见过的红血耗子闻起来是一个气味。”
红血耗子。红血耗子。
这个字眼我听过太多次了,也曾自己思索探求,从她的嘴里说出来,却似乎击碎了我心里的什么东西。我极尽努力保持着的控制力——必须让自己保有求生欲的控制力,时刻濒于崩溃的控制力。我深吸一口气,希望自己能静止不动。她的蛇还在咝咝叫着,一条缠绕着另一条,像是由鳞片和脊骨结成的黑色死结。有几条足可以够到我,只要她一声令下。
梅温低叹了一声:“警卫,我想梅儿·巴罗该回她自己的房间了。”
不等亚尔文家族的警卫拥上来,我便立刻转过身,投入了他们“安全的怀抱”。是因为蛇,我对自己说,我忍不了蛇。有那样一个妈妈,难怪伊万杰琳这么恐怖。
而当我冲回房间时,一种让人不那么自在的感觉袭来:放松,感谢——感谢梅温。
我调动了所有的愤怒来冲淡这些丑恶的情感。梅温是个恶魔。我对他只有恨意。我不能让其他任何东西——哪怕是同情——溜进我心里。
我必须逃走。
漫长的两个月过去了。
梅温的婚礼盛况将十倍于大舞会,甚至是选妃大典。散落在诺尔塔各地的银血贵族,带着他们的随从,像潮水似的拥向首都。就连那些被流放的人也都来了。梅温自觉有了新的盟友,已足够安全,可以对着门外的敌人微笑了。尽管贵族们大多都有自己的豪宅,但还是有不少得住进白焰宫来,把整个王宫挤得快要爆开了。我几乎只待在自己的房间里。我不在乎这些,这样更好。但即便是在我的牢房里,也能感觉到那场婚礼步步逼近的震荡。这是诺尔塔与湖境之地的结合,有形的结合。
我窗子下面的庭院在干枯了整个冬天之后,突然焕发了生机,绿意盎然,春色袭人。达官贵族们在玉兰树之间慢悠悠地散步,有的还手挽着手。总有些轻声低语传来,不是筹谋算计就是乱嚼八卦。真希望我会读唇语,那样的话就能多打听到一些有用的东西了。可眼下我只知道哪几个家族在拉帮结派,因为他们的家族色在阳光下显眼得很。梅温要是以为他们没有暗中谋划着对付他和他的新娘,那可真是傻瓜了。不过,什么可能都有,他偏偏不可能是傻瓜。
我在这儿度过的第一个月与世隔绝,那时的每日日程——醒来、吃东西、坐着、大叫、重复——如今已经变了。我有了更有益的方法来打发时间。这儿没有笔和纸,我也懒得去要。为此折腾很没必要。我只是凝视着朱利安的那些书,懒洋洋地翻动书页。有时,我会全神贯注地思索书里的批注,它们都是朱利安手写的,笔记弯弯曲曲:有意思;古怪;见第四卷。我用手指沿着那些字母滑动,感受着那已干的墨迹和早已隐形的笔尖的压痕。朱利安的这些书足以让我保持思考,在字里行间搜寻,找出其中的深意。
有一本书是他尤为在意,反复翻阅思考的。这本比那些历史书都要薄,但是文字很密,书脊已经损坏了,里面写满了朱利安的笔记。他的双手曾经抚平这些破旧的书页,如今我几乎能感觉到它们的暖意。
封面上用黑体字母写着书名:起源,随后是一连串撰写了部分章节,提供了部分论证的银血族学者的名字。这本书里的大部分内容都太深奥了,我理解不了。但我还是细细查看,哪怕只是因为朱利安。
他在其中一页上做了特别的标记,不但折了角,很多句子下面还划了线。都是关于基因和突变的。那古老的武器我们如今已不再拥有,也无法再造。有一位学者认为正是基因突变创造了银血族,而其他人并不赞同。其中提及几位神祇,也许是艾丽斯所信仰的吧。
在这一页的底部,朱利安写下批注,清楚地表达了自己的观点。
有一种奇怪的论调,即很多人认为自己是神,或认为自己是神所拣选的,他写道,被某些更伟大的东西赐福,并提升了地位。然而,所有证据都表明,事实与此相反。我们的异能来自堕落腐败,来自大肆杀戮之后的余存。我们并非是神所拣选的,而是为神所诅咒的。
我盯着这些字句,思考着:如果银血族是被诅咒的,我们这些新血呢?岂不是更糟?
或许,朱利安弄错了?我们也是神所拣选的?为了某种目的?
那些比我聪明的男男女女都没有答案,我就更甭提了。何况,我还有好多迫在眉睫的事得考虑。
我在吃早餐的时候思索筹划,一边慢慢嚼着食物,一边把自己所知道的情况在脑子里过滤了一遍。王室婚礼必定是乱糟糟的,安保部署会更加严密,警卫会多得数不过来,不过,这仍然是个好时机。侍从到处都是,贵族们喝得醉醺醺,外国公主会吸引人们的视线,他们就用不着盯着我了。要是不试试看,那我就傻透了。卡尔就是那种不愿尝试的蠢货。
我凝视着手里的书页:白色的纸张,黑色的墨迹。阿奶试图救我出去,却以死告终。这样牺牲了一条生命,我却自私地希望他们再次尝试。因为如果我再继续待下去,如果我的余生都得站在梅温身后,承受着他虎视眈眈的目光、缺失的灵魂,以及对万事万物的恨意——
憎恨万事万物,除了——
“停!”我制止自己,抵抗着那幽灵般的恶魔潜入我思绪的围墙,“别想了。”
回忆白焰宫的布局有助于转移注意,我通常都是这么干的。出门,向左转,经过两扇门,穿过陈列着雕塑的走廊,再向左转,走下螺旋状的楼梯……我复习着各种路线:主殿、入口大厅、宴会大厅、各个研究室和会议室、伊万杰琳的房间、梅温原来的卧室。我来这儿以后的每一步都印在了自己的脑子里,对这座宫殿越了解,机会来临时能逃脱的可能性就越大。梅温迎娶艾丽斯,一定是在皇家法院,不然就是恺撒广场。因为除了这两个地方,哪儿也装不下这么多宾客和警卫。我在窗子那儿望不到法院,也没到那里面去过,不过要是去法院,至少能到桥的另一边去了。
自打我们回来之后,梅温就没再把我拖在身边了。很好,我对自己说道。空荡荡的房间,安静沉默的日子,比他那些恶心的话语要好得多。然而,每天夜里闭上眼睛之前,我还是能感到一丝失望。我孤独,害怕,自私。静默石,以及在这儿、每日行走在刀锋上的时光,让我觉得空虚,心神尽耗。想让已经伤痕累累的我彻底崩溃,是很容易的。如果他愿意,让我重新恢复起来,也是很容易的。也许,用不了几年,这个地方就不那么像监狱了。
不。
一想到这个,我直接把早餐盘子扔向墙壁并且大叫起来,就像以前一样。随后是水杯,玻璃碎裂开来,像是闪烁的水晶。砸烂东西让我觉得好受了一点儿。
房门立刻就开了,亚尔文家族的警卫们冲了进来。鸡蛋率先跑到我旁边,把我拉回椅子上坐下。他紧紧地按着我,让我不能再站起来。他们现在学聪明了,知道在打扫残骸的时候应该另找个地方让我待着。
“或许你们该给我塑料餐具。”我气哼哼地说道,“那会明智得多。”
鸡蛋想要揍我,他的手指深深地嵌入了我的肩膀,可能会留下瘀青。静默石让疼痛揳入骨髓,我的胃翻腾绞痛,这时我才意识到,自己几乎已经不记得情绪稳定是什么感觉了,只是在痛苦和愤怒中渐渐窒息。
其他警卫进来扫走了杯盘碎片,玻璃划过他们戴着手套的手,也都无动于衷。只有在他们离开了,脉动的压制效应逐渐降低之后,我才又有力气站起来。我恼怒不已猛地合上了刚才在读的书:《诺尔塔贵族宗谱·第四卷》。百无一用。
我无可奈何地把它放回书架上,皮质封面顺畅地滑进了同一套书的第八卷和第十卷。也许我应该把其他书都拿下来,重新排列整齐:不过是在漫无止境的时日里打发几秒钟罢了。
最终我还是在地上坐了下来,开始做伸展练习,并且努力比昨天做得更好一点儿。被这种环境压抑着,我过去的敏捷身手如今只是模糊的回忆了。不管如何,我还是费力地用手指去碰脚尖。两腿的肌肉酸胀起来,这比单纯的疼痛要好得多。驱逐疼痛,现在只有这件事能提醒我,这具躯壳里的灵魂还活着。
一分一秒,时间也随着我延展。外面的日光抖动着,那是春天的云朵在追逐嬉戏,遮住了太阳。
敲门的声音很轻柔,犹犹豫豫的。从来没有人费心敲我的门啊。我的心漏跳了一拍,但同时肾上腺素退下去了,因为营救者是不会敲门的。
不等我邀请,伊万杰琳便推开门走了进来。
我没动,突如其来的恐惧让我定定地待在原地。我把腿收了回来,准备着一旦有必要就跳起来躲开。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穿着她那身一贯优人一等的闪亮长外套和皮革紧身裤。她就这样静静地站了一会儿,与我在沉默里互相瞪着彼此。
“你有那么危险吗?他们甚至连窗子也不敢开?”她吸了吸鼻子,“这儿都发臭了。”
我紧绷的肌肉松弛了一点儿。“你是太无聊了吧,”我咕哝着,“到别人的笼子里去叨叨吧。”
“也许过一会儿我会去。不过目前,你还是挺有用的。”
“我真的不是很愿意充当你的飞镖靶子。”
她刻薄地说道:“噢,不是给我当。”
她一只手捞起我的手臂,把我拎了起来。胳膊一进入静默石镣铐的作用半径,她的衣袖就裂开了,掉在地上,摔成了亮晶晶的金属碎片。碎片迅速地重新拼合,又开裂,以一种平稳而奇异的节奏如是反复,直到她把我拉出了房间。
我没有挣扎,因为那没有意义。最终,她松开了让人瘀青的手,让我自己往前走。
“如果你只是想带个宠物散步的话,尽管开口下令就好了。”我冲着伊万杰琳吼道,一边揉着自己身上的瘀痕,“你不是已经有了新的憎恨对象了吗?还是说,欺负一个犯人比对付公主容易?”
“艾丽斯太冷静了,我不喜欢。”她回敬道,“你至少还是个刺儿头。”
“我让你开心了,真荣幸。”我们面前的走廊曲曲折折,向左,向右,向右。白焰宫的布局蓝图突然出现在我的脑海中。我们经过了红黑相间、宝石镶边的凤凰挂毯,然后是陈列着雕塑和绘画、向诺尔塔的第一位国王恺撒·卡洛雷致敬的绘厅。越过它之后,沿着大理石台阶走下去,就到了我称之为“战争大厅”的地方。天窗透出的光线勾勒出向前延伸的走廊,两边的墙壁上分别挂着两幅诡异骇人的巨幅画作,表现的内容是湖境之战,从地面一直铺展到了天花板。不过,她并没有领着我走向那描绘着死亡与荣耀的绘画。看来,我们不是要去参朝议政的那一层。厅室的装潢越来越华丽,但公开展示的意味越来越淡,这是要去往王室寝宫。镀金的画像上,国王、政客、武士看着我走过,他们大多有着卡洛雷家族标志性的黑发。
“至少梅温国王保留了你的居所,不是吗?尽管他剥夺了你的后冠。”
她撇了撇嘴,不过并非怒骂,而是冷笑:“看吧,你就是不会叫人失望。总是这么气哼哼地乱咬乱叫,梅儿·巴罗。”
我从来没有到过这里,不过,这些门背后会是什么地方,我也能猜得出来。如此豪华宏伟,除了国王,没人能消受:喷着白漆的木头,金或银的门框,镶嵌着珍珠和红宝石。伊万杰琳这次没有敲门,而是直接推门而入。只见这间宽大的前厅里站着六个禁卫军,一见到我们就紧张起来,手摸向武器,面具后面的眼睛也闪着寒光。
伊万杰琳毫不犹豫地说:“告诉国王,梅儿·巴罗要见他。”
“国王不方便接见。”其中一个禁卫军说道。他的声音震颤,其中裹挟着力量。这是个音爆者,一旦尖叫起来会把我们俩都震聋的。“请离开吧,萨默斯小姐。”
伊万杰琳并不害怕,一只手拂过长长的银色发辫。“去通报。”她又说了一遍,不屑于压低声音或者咆哮着威胁,“他一定很想知道。”
我的心脏怦怦狂跳。她这是要干什么?为什么?上一次她带着我在白焰宫里穿梭,随后的结果就是萨姆逊·米兰德斯的仁慈问话,我的思绪分崩离析,任由他翻检。她的目的是什么,动机是什么,我得知道这些,才能反其道而行。
另一个禁卫军抢在伊万杰琳前头说话了。他是个大块头,鼓鼓的肌肉都从他火红的袍子底下凸出来了。他侧过脸,嵌着宝石的面具反射着微光。“稍等,小姐。”我是忍受不了梅温的寝室的,仅是待在那儿就有踏进流沙的危机感,像是掉进了大海,坠下了悬崖。把我们哄走,把我们哄走。
禁卫军很快就回来了,当他冲着同伴们摆手时,我的心沉了下去。“这边走,巴罗。”他朝我示意。
伊万杰琳极轻地戳了戳我,推着我的后背。完美的刑罚。我只得向前走去。
“只有巴罗。”禁卫军又加了一句,看了看跟在我身后的亚尔文们。
他们停住了,让我自己去。伊万杰琳也是。她的眼睛暗沉,比以往更黑。我有一种奇怪的冲动,那就是抓住她,让她跟我一起进去。单独去见梅温,在这儿,令我一下子惶恐惊惧起来。
那个禁卫军——可能是罗翰波茨家族的铁腕人——用不着碰我就领着我走了进去。我们穿过一间客厅,这里洒满了阳光,但是很怪异地空荡荡的,什么装饰也没有。没有家族色,没有油画和雕塑,甚至没有书。卡尔以前的房间是乱糟糟的,堆着不同形状的盔甲、他很宝贝的手工,还有棋盘游戏……带有他的气息的东西到处都是。梅温和他哥哥完全不同。他在这儿没什么可表演的,房间如实地映射着这个男孩的空虚内心。
他的床相当小,像是给小孩用的,这很奇怪,因为显然这房间是用来摆放那些高大华丽的东西的。卧室的墙壁是白色的,没有修饰。唯一稍事装潢的是一扇窗子,俯瞰着恺撒广场一角、卡皮塔河,以及曾经被我毁掉的那座桥。桥横跨水面,将白焰宫和城市东半部连接起来。绿色的植物生机勃勃,向四面八方生长着,其间还点缀着盛开的花朵。
禁卫军清了清嗓子。我瞥了他一眼,明白他这就要留下我一个人在这儿了,于是忍不住发抖。“那边走。”他指了指另外一扇门。
如果有人拖拽着我,事情会简单得多。要是禁卫军拿枪指着我的脑袋逼我往前走该多好,把我的双脚移动寄托在别人身上也没多大坏处啊。可是,只有我自己。厌烦,病态的好奇,持续不变的疼痛和孤独。我所依存的这个世界不停紧缩,唯一可以相信的只有梅温的痴迷。就像静默石镣铐一样,是屏障盾牌,同时也是缓慢的窒息而死。
门向里开了,露出闪光的白色瓷砖。蒸汽在半空中回旋,并非来自这位烈焰国王,而是来自滚热的水。水懒洋洋地在他四周沸腾,融着肥皂和香氛油,像牛奶一样。与他的睡床不同,浴缸倒是很大,用爪形的银质支脚支撑着。他的两个胳膊肘架在瓷质的浴缸边上,手指百无聊赖地划着水流的旋涡。
我一进来,梅温就一直盯着我。他的目光凌厉、致命。我还从未见过他如此不设防备和怒不可遏。更聪明点儿的女孩会转身就跑,我却把身后的门关上了。
这儿没有椅子,我便只好站着。我不知道该看哪儿,于是就把目光放在梅温的脸上。他的头发乱糟糟的,湿漉漉地沾着肥皂沫,黑色的鬈发黏在了皮肤上。
“我忙着呢。”他轻声道。
“那你可以不让我进来啊。”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真希望自己没说。
“是啊,我可以。”他意味深长地说道。然后他眨眨眼,移开目光,向后仰着,把头放在浴缸边上,看着天花板。“你有何需求?”
逃离,原谅,一夜好眠,家人……单子越来越长,永无止境。
“是伊万杰琳硬拉我来的,我并不想从你这儿得到什么。”
他在喉咙里咕噜一声,几乎笑起来了:“伊万杰琳。我的禁卫军都是懦夫啊。”
如果梅温是我的朋友,我会提醒他,别低估了萨默斯家族的姑娘。可是,我缄口不言。水汽刺痛了我的皮肤,热热的,像是人的躯体。
“她带你来这儿是为了说服我。”他说。
“说服你做什么?”
“娶艾丽斯,不娶艾丽斯。反正她肯定不是让你来这儿喝茶的。”
“当然不是。”伊万杰琳会不停地谋划夺得后冠的方法,直到梅温真的把它戴到另一个女孩头上为止。她生来就是要干这个的。就像梅温生来就被塑造成了某种更恐怖的东西。
“她以为我对你的感情能混淆我的判断。真蠢。”
我瑟缩了一下。衬衫之下,锁骨上的烙印隐隐作痛。
“听说你又开始砸东西了?”梅温继续说道。
“你对餐具的品位太差。”
他冲着天花板笑了。歪着嘴笑了,这笑容很像是他哥哥。有那么一瞬间,梅温的脸变成了卡尔,他们的五官开始游移。我突然意识到,我在这儿待的时间,比我和卡尔在一起的时间还要长。我对梅温面孔的熟悉和了解,也超过了对卡尔的。
他动了动,一只胳膊垂到浴缸外面,让水泛起一阵涟漪。我移开目光,垂首看着瓷砖。我有三个哥哥,还有一个不能走路的老爸。我在这儿一待就是好几个月,和十来个可恶的男人和男孩共享华丽的牢笼。我对男性并不陌生,可那不意味着我想观赏梅温的身体。我又一次觉得自己就要陷入流沙之中了。
“婚礼明天举行。”梅温最终开口了。大理石反射着回声。
“噢!”
“你不知道?”
“我怎么知道?没人通知我。”
梅温耸耸肩,抬起肩膀。水又波动起来,他白色的皮肤露出了更多。“是啊,唔,我的确认为你不会左右我的想法,不过……”他停住了,看向我。我的身体感到一阵刺痛。“遐想一下也不错啊。”
如果不是担心后续的结果,我肯定会咆哮着扑过去,把他的眼珠子挖出来。我想告诉梅温,尽管我和他哥哥共度的那些时光一去不返了,我却仍然记得我们的心跳,记得我们睡在一起时他紧贴着我的感觉——只有我和他,共担着彼此的噩梦;记得我们从天空坠落时,他的手托住我的脖子,让我看着他。我记得他的气息,记得他的味道。我爱的是你哥哥,梅温。你是对的,你只是荫翳。而当人们拥有烈焰时,谁还会多看荫翳一眼?谁会选择一个恶魔,却不去选择一个神?我无法用闪电击中他,但我能用这些话语伤害他。刺向他最薄弱的地方,撕扯开他的伤口。让他流血,结痂后变成更糟的东西。
可我努力说出来的话完全不同。
“你喜欢艾丽斯吗?”
他抓了抓脑袋,孩子气地呼了口气:“好像这有什么意义似的。”
“唔,这是自打你妈妈死了之后,你的第一次恋爱啊。没有她的逼迫毒害,事情会如何呢?这很有趣。”我的手指敲击着自己的身侧,这些话缓缓而出,他几乎要点头了。赞同。我有一种想同情他的冲动,但还是拼命忍住了。“而且你们两个月前才订婚。这有些快,至少比你跟伊万杰琳相处的时间要短。”
“大兵压境的时候,事情往往都会如此。”梅温尖刻地说道,“众所周知,湖境人没什么耐心。”
我冷哼一声:“这么说,萨默斯家族挺懂事?”
他挑起嘴角,露出一个恶魔般的狞笑。他拨弄着能唤起烈焰的手环,让那银色的圆环在纤细的手腕上缓缓转动。“他们另有所图。”
“我原以为伊万杰琳会把你变成她的针插呢。”
梅温的笑容舒展开来:“如果她杀了我,她想要的一切机会也就随之拜拜了。他老爸不会允许她那么干的。就算她不是王后,萨默斯家族也仍旧位高权重。可她当王后会是什么样啊。”
“只能略作想象。”那些念头让我不寒而栗:钢针、匕首、利刃造就的后冠,她母亲身上缠着蛇,她父亲则把梅温当作傀儡。
“我不能想象。”他承认道,“即便是现在,我也还是把她当作卡尔的王后。”
“你陷害了卡尔之后,不是自己选择的她——”
“唔,我不可能选择自己真正想要的人,不是吗?”梅温厉声说道。四周的空气没有变热,反而凉了下来。他瞪着我,那双眼睛是青灰色的,像火焰的蓝光,让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渐渐凉爽的室温让水汽消散,我和他之间薄弱的屏障也慢慢消失。
我不禁发抖,强忍着躲到最近的一扇窗户旁边,背对着他。外面的玉兰树在微风里轻轻摇晃,它们的花朵在阳光下洁白、温润,泛着淡淡的红色。如果没有嗜血的堕落、野心和背叛,这种简单的美好根本无立足之地。
“你把我扔进角斗场等死。”我娓娓道来,仿佛我们已经遗忘了那些事。“你用镣铐锁住我,把我关在你的宫殿里,让警卫日夜看守。你让我日渐衰弱,耗尽心力——”
“你以为我看着你这样很开心?”梅温喃喃自语,“你以为我愿意把你囚禁起来?”他的呼吸猛地卡住了。“只有这样你才能待在我身边。”他拨动,让水从指缝中流过。
我凝神静听着水流的声音,而不是他的话语。尽管我知道梅温在干什么,也能感觉得到他紧紧抓住了我,却无法反抗,任由他将我拖进水里。这么容易办到,反而无法淹死我。其实我倒是挺希望被淹死的。
我仍然盯着窗子,头一次觉得静默石的存在令人愉快。它不争地提醒着我,梅温是什么样的人,提醒着我,他的爱于我意味着什么。
“你想杀死所有我在乎的人。你杀死了那些孩子。”那个婴儿,血溅摇篮,小小的拳头里握着他的字条。那一幕如此生动地刻在我的脑海里,犹如噩梦。我不想赶走那画面。我需要记住它。我需要记住,他是什么样的人。“因为你,我哥哥死了。”
我转向他,爆发出充满报复的粗粝大笑。愤怒让我的头脑清醒。
他一下子坐了起来,裸露的半身和洗澡水一样白。
“而你杀了我妈妈,夺走了我哥哥,夺走了我父亲。你从天而降的那一刻起,这一切就开始了。我妈妈进入了你的脑海,看到了机会。那个机会她原本永远也碰不到。如果你没有——如果你从来没有——”梅温停住了。这些话是他来不及阻止就喷涌而出的。他咬紧了牙齿,把那些也许更可怕的话咽了下去。“我不想知道那会如何。”
“我知道那会如何。”我夺口怒骂,“我会死在战壕里,尸骨无存,或是被大卸八块,或是像个活死人似的幸存下来。我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因为数百万人都是那样活着的。我父亲,我哥哥,太多的人都是那样活着。”
“你这是马后炮……你愿意回去吗?你会选择那样的人生吗?服兵役,你那泥乎乎的村子,你的家人,还有那个打鱼男孩?”
太多的人因我而死,就因为我与众不同。如果我只是个红血族,只是梅儿·巴罗,他们也许还能活着。谢德也许还活着。我的思绪飘向了他。如果能让他活过来,我愿意付出代价,哪怕让我死一千次都行。不过,反过来说,我们找到了新血,保护了他们,反抗革命得到了支持,战争结束了,银血族开始自相残杀……这一切我也都有份儿,尽管很小。我犯了错,错误多得难以计数。完美是另一个世界的东西,甚至良善也距离遥远。关键的问题,正是梅温提出的那个,它正啃噬着我的思绪:你愿意放弃你的异能,放弃你的力量,回到过去吗?我立刻就有了答案。
“不。”我轻声说道。我不记得自己已经离他这么近了,手也放在了陶瓷浴缸边上。“不,我不愿意。”
这坦白比火焰更灼烧得我难受,它侵蚀着我的内心。我恨梅温,因为他让我心有所感,他让我意识到了这些。我谋算着自己的动作够不够快,能不能制伏他。握紧拳头,用镣铐砸烂他的下巴。皮肤愈疗者能让牙齿再长出来吗?这种试验没有意义。我不会活着看到试验结果的。
他仰起头凝视着我:“那些经历过黑暗的人,会不惜一切代价留在光明里。”
“别说的好像我们是同类。”
“同类?不。”他摇摇头,“但是,也许……我们是平等的。”
“平等?”我又想把他撕成两半了。用我的指甲、牙齿,把他的喉咙撕开。这暗讽很是伤人,不过事实可能是,他是对的。
“我曾经问过乔,问他能不能看到不复存在的未来。他回答说,通往未来的路径永远都是在变化着的。这个轻而易举的谎言让他操控着我,那是萨姆逊都无法企及的方式。而当他将我带向你身边的时候,我竟然没有提出异议。我怎么会知道你竟是这样厉害的毒药呢?”
“如果我是毒药,那就除掉我啊。别再折磨我们两个人了!”
“你知道我做不到,尽管我非常想那么做。”梅温的睫毛闪动,眼神辽远,仿佛退向了我够不到的地方。“你就像托马斯一样。你是我唯一在乎的人,唯一能提醒我自己还活着的人。不空洞,不孤独。”
活着。不空洞。不孤独。
每一句坦白的话都像是一支箭,射中了我的神经末梢,让我的身体燃起冷酷的火焰。我恨梅温能说出这些话,我恨他能感受到我的感受,恐惧着我的恐惧。我恨这些。我恨这些。如果可以,我宁愿自己不是这个我,也宁可不这样思考。但我不能。如果艾丽斯的神真的存在,他们肯定知道,我已经努力过了。
“乔不该告诉我已死的未来——不可能发生的未来。”他喃喃说着,“银血国王,红血王后。若真是那样,事情会变成什么样?有多少人能活下来?”
“你父亲仍然活不下来,那个银血国王也不是卡尔。更可以肯定的是,红血王后不是我。”
“我知道那只是白日梦,梅儿。”梅温怒气冲冲,就像个在教室里被人纠正错误的小孩。“我们的出路,无论多窄小,都已经不在了。”
“那都是因为你。”
“是的。”他的声音更轻,仿佛是在对自我剖白,“是的。”
梅温定定地看着我,没有移开目光,然后将烈焰手环摘了下来。缓缓地,从容地,有条不紊地。我听见它掉在地板上,滚动着,发出金属撞上大理石的那种清脆声音。而后是另一只。他仍然看着我,向后靠在浴缸边,歪着头,露出了脖子。而我的手拧在了一起。这很容易。用我褐色的手指箍住他苍白的脖子,以全身的力量压上去,把他闷进水里。卡尔怕水,梅温呢?我可以把他溺死。杀了他。让洗澡水把我俩都煮熟。他等着我,看我敢不敢那么干。也许他挺希望我能动手。又或许,那只是千万个陷阱之一。梅温·卡洛雷的另一个花招儿。
他眨眨眼,长嘘一口气,仿佛将内心深处的什么东西吐了出来。咒语解开了,这一刻结束了。
“明天你去给艾丽斯当侍从女官。祝开心。”
又是一箭,正中红心。
我希望手边有个玻璃杯,好让我把它扔在墙上。世纪婚礼的侍从女官。绝没有逃跑的机会了。我会站在所有朝臣贵族的面前,警卫环伺,到处都是监视的眼睛。真想大叫。
利用愤怒,利用复仇心,我努力地告诉自己。可这只能让我精疲力竭,陷入绝望。
梅温只是懒懒地挥了一下手:“门在那边。”
离开的时候我本来不想回头看,可是没忍住。梅温盯着天花板,眼神是空洞的。我似乎听见朱利安在我脑海中,念着他写的那句话:
并非是神所拣选的,而是为神所诅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