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什么东西才能刺激那位流亡王子采取行动,直到梅温国王的加冕巡游拉开帷幕。那明显是一场表演,是又一个阴谋,是冲着我们来的。人人都预想到了袭击,我们得先下手为强。
有一件事,卡尔是说对了的:攻占科尔沃姆的城墙是我们的最佳计划。
于是他两天前就开干了。
卡尔与上校以及这座要塞城市内部的反抗者协同,率领由红血卫兵和新血组成的突击队攻了进去。暴风雪为他们提供了出色的掩护,突袭造成的震荡也对他们有利。卡尔心里有数,并没有要求我参加,于是我便和法莱一起留在了洛卡斯塔。我们在电台旁踱步,焦急地等待消息。我睡着了,但法莱在天亮前把我弄醒,笑着告诉我,我们占领了城墙。科尔沃姆见不到新的黎明了,它已陷入恐慌混乱。
这样一来我们就不能留下来了,包括我在内。我得承认,我很想去。不是为了打仗,而是想要看看真正的胜利是什么模样。当然,也是为了离窒息区,离我弟弟,离我的真正目的更近一点儿。
所以,我就和法莱的部下,在林木的遮挡之下,向外看着那焦黑的城墙,以及更黑的浓烟。科尔沃姆城内已经烧起来了。我看不见什么,但我知道战报。当卡尔和上校发起进攻时,几千名红血族士兵——大多是在红血卫兵的鼓动之下——掉转枪口,对准了他们的军官。整座城市犹如火药桶,由烈焰王子点燃了引线,猛烈爆炸。现在,尽管已是一天之后,战斗仍没有结束。我们逐步占领城市,一条街,又一条街,零星的枪击声打破了宁静,让我不禁瑟缩。
我极目远眺,想要看得再远一些,再远一些。这里的天色已经暗下来了,太阳掩在雾蒙蒙的灰色天空里,模模糊糊的。在西北方,窒息区那边,云朵是黑色的,沉甸甸地沾满了灰霾和死亡的气息。根据我们获得的最新情报,虽然梅温已经解除了低龄兵役法案,可那些军团依旧没有撤回来。他们深陷交战区中,遥遥不可望。而近来,红血卫队偶尔会占领那些国王的部队撤退后的地区。我极力不去想象弟弟——在寒冷中缩成一团,大号制服晃晃荡荡,眼窝乌黑深陷——但这些思绪一直在我的脑海里灼烧。我回过头,转向科尔沃姆,转向眼下的任务。我必须把注意力放在这里。我们更快地占领城市,那些士兵就能更快地被调回。然后呢?我自问,送他回家吗?送他回到另一座地狱吗?
我无法回答脑海里的疑问,也绝不愿意把莫里再送回纽新镇的工厂里去,哪怕那样他就能回到父母身边。他们是我的下一个目标,得先把弟弟救回来——不可能实现的梦,一个接着一个。
“两个银血族把一个红血族士兵从塔上扔了下去。”艾达眯着眼睛,用双筒望远镜观察着。在她旁边,法莱一动不动,平静地把胳膊交叠在胸前。
艾达继续搜索城墙,解读着信号。在灰暗的光线里,她的皮肤显出一种灰黄色。但愿她没有生病。
“他们在巩固战果,正撤回内城墙后面的中心城区重新整队。我统计了下,至少有五十人。”她喃喃说道。
五十人。我努力地压下恐惧,告诉自己没必要害怕:我们和他们之间还有一支部队隔着呢,也不会有人蠢到要逼我去任何我不想去的地方——尤其是跟着我训练了几个月之后。
“伤亡如何?”
“银血族的戍卫部队死了一百人。大部分伤员和其他人都逃到郊外去了,也可能会去洛卡斯塔。留在城里的不足一千人,有不少在卡尔发起进攻前就被反抗家族策反了。”
“有没有卡尔的最新回报?”法莱问,“投诚的银血族?”
“已经包含在刚才的数据里了啊。”艾达有点儿不耐烦,但也只是一点点,她永远是我们中间最冷静的那一个。“有七十八人在卡尔的控制和保护下。”
我双手撑着腰:“投诚和投降是有区别的。他们并不想加入我们,只是想保住小命罢了。他们知道卡尔会心慈手软的。”
“要是你,就会把他们全杀掉?激起所有人来反对我们?”法莱转向我,反驳道。但随即她就不屑地摆了摆手。“已经有五百多人逃出了城,随时可能折回来杀了我们。”
艾达没理会我们的口角,继续监视着城边的动静。在加入红血卫队之前,她一直是一位银血族领主家里的女仆,那样的过去比我们的更糟。“我看见朱利安和莎拉站在祈祷门上面。”
我感到了一丝安慰。卡尔汇报战况时并没有提及我方的伤亡,但并不能确定究竟如何。莎拉没事,我很高兴。我眯起眼睛打量着那令人生畏的祈祷门,搜寻着科尔沃姆最东端的那座黑色和金色的入口。在城墙的栏杆上,红色的旗帜前后飘扬,在阴沉的天空之下像是闪闪发光。艾达解释道:“他们在向我们发信号。那是安全的入口。”
艾达瞥了一眼法莱,等着她下命令。上校在城里,她就成了这里级别最高的军官,发的话就像法律一样管用。但是法莱没什么表示,我猜她应该是在权衡吧。要抵达祈祷门,我们就得穿过一片开阔地带,很容易被一网打尽。
“你看到上校了吗?”
很好。她不相信银血族,不会拿我们的命去押注。
“没有。”艾达吸了口气,又重新搜寻了一遍城墙,把每一块砖都看过了。我看着她,而法莱等在一边,坚定地一动不动。“卡尔和他们在一起。”
“好吧。”法莱突然说道。她的蓝眼睛生机勃勃,果决勇敢。“我们走。”
我不情不愿地照做了。尽管不乐意,但我得承认,卡尔不是会出卖我们的那种人。他和他弟弟不一样。我隔着法莱的肩膀和艾达对视了一下,另一个新血边走边低下了头。
我的双手在口袋里攥成拳头,猛挥了几下。如果这样看起来像个凶巴巴的小子,我也不在乎。我就是这样:又害怕,又凶巴巴,只消看一眼就能杀人的臭小子。恐惧啃噬着我,对那座城的恐惧——对自己的恐惧。
几个月来,我从来没有在户外训练中使用过自己的异能——自打那些混蛋磁控者把我们的飞机击落之后,就没用过了。但我记得那种感觉,把静默压制当作武器的感觉。在克洛斯监狱里,我用它杀了人。他们都是可怕的人,是银血族,把我们关起来,让我们慢慢等死。我感觉到他们的心脏停止跳动,感觉到死亡步步紧逼,犹如降临在自己身上。这样的能量让我恐惧,让我迷茫:我会变成什么样子?我想到了梅儿,想到了她在狂烈暴怒与自我封闭两个极端之间摇摆。这就是拥有异能的代价吗?我们必须得二选一吗?空洞虚无,或是邪恶魔头?
我们默不作声,对自己所处的危险境地心知肚明。我们突兀地站在新降下的雪地里,一个接一个地踩着前面的脚印走。法莱部队中的新血尤为紧张。其中一个是由梅儿招募来的,名叫洛里,正像条猎犬似的在最前头领着我们,脑袋前后摇晃。她的感官极其灵敏,一旦有迫近的袭击,她就会看到、听到,或者嗅到。在劫狱克洛斯之后,在梅儿被抓走之后,她就把头发染成了鲜红色,此刻在皑皑白雪和铁灰色的天空之间,犹如一道伤口。我紧盯着她的肩胛骨,一旦她有所犹豫,我准备撒丫子就跑。
尽管有孕在身,法莱仍然做出一副威风凛凛的模样。她把步枪从肩上拿下来,两手握着,却不像其他人那样警惕。她的眼神时时涣散,让我感觉到了她身上的悲伤。
“你以前和谢德来过这儿吗?”我轻声问道。
她猛地朝我转过头:“为什么这么问?”
“对间谍来说,你有时太容易被一眼看穿了。”
她的手指在枪筒上弹了弹:“我说过,谢德一直是我们在科尔沃姆的主要情报来源。我曾与他在这里工作过,仅此而已。”
“当然,法莱。”
我们又沉默了,呼出的空气结成了雾,寒意入侵,冻僵了我的脚趾。纽新镇虽然也有冬天,但从来没这么冷过。污染物起了一定作用,工厂冒出的热量总是让我们在干活儿的时候大汗淋漓,哪怕是在深冬。
法莱是湖境人,更适应这种天气。她看起来一点儿也不在意雪或是刺骨的寒冷。她的思绪明显飘向了别的地方,飘向了某个人。
“我想,没去找我弟弟,这是件好事。”我咕哝着打破沉默。我们得想点别的,对她来说是这样,对我来说也是。“真庆幸他此刻不在这儿。”
她斜眼看着我,满腹狐疑地眯起眼睛:“卡梅隆·科尔也会承认自己错了?”
“我常常那么做。我又不是梅儿。”
别人也许会觉得这么说很粗鲁,法莱却笑了:“谢德也很固执。这是他们的家风。”
我原以为他的名字会像锤子一样把法莱击倒,可她没有一丝停留,一步一步地继续往前走。她打开话匣子说道:“我是在离这儿几英里外的地方遇到他的。当时我正忙着在诺尔塔黑市招募游说威斯托。运用当地现成的组织对红血卫队来说更为便利。干阑镇的威斯托给了我线索,说这儿有些士兵也许愿意跟我们合作。”
“谢德就是其中的一个。”
她点点头,若有所失:“他被编入一支补给部队,派往科尔沃姆。那时他是军官助理,那是一个相当不错的位置,对我们来说更是如此。他给红血卫队提供了相当多的情报,那些情报都是经由我传递的。后来,他不能再待下去了,被送到另一个军团里。有人知道他身怀异能,便想要处死他。”
我从来不知道这些事,估计也没几个人知道。法莱很少讲述自己过去的事,现在何以会告诉我,就不得而知了。不过,我看得出来,她需要诉说。我也就任由她说,给她当听众。
“后来,他妹妹……我从来没见过他那样惊恐。我们一起看了选妃大典,看着她掉下去,看着她放出闪电。他以为银血族会杀了她。后来的事,我猜你已经知道了。”法莱咬住嘴唇,低头看着手里的步枪。“那是他的主意。我们必须把他从军队里弄出来,于是他伪造了死刑记录,连上面的字都是他自己写的。然后他就走了。银血族才不会在意死掉的红血族呢,但是,他的家人会啊。这让他耿耿于怀了好久。”
“可他还是那么做了。”我试着去理解,却无法想象,如果把我的家人置于那种境地会是什么样子。不管为了什么我也做不出来。
“他必须如此。而这——这是个绝佳的动机。梅儿得知以后就加入了我们。又一个巴罗。”
“这么说,她演讲里的这部分不是撒谎。”我想起了梅儿被迫说出的那些话。当时她垂首盯着摄像机,仿佛那是刽子手。他们问我是否想要为他的死复仇。“难怪她的性格这么怪,根本没人告诉她任何实情啊。”
“她早已没有回头路了。”法莱喃喃说道。
“人人如此。”
“而现在,她正和那个邪恶的国王一起巡游。”法莱喋喋不休。她像一架机器似的加速运转起来,声音里充满了干劲和力量。谢德的幽灵不见了。“那会让事情简单一点儿。当然,困难是一定的,不过死结已经开始松动了。”
“地点也是计划的一部分吗?她离这儿越来越近了,阿尔博鲁斯,铁通路——”
“她昨天已经到洛卡斯塔了。”
我们四周的沉默被打破了。如果其他人之前还没怎么听的话,现在这些他们一定都听见了。我回过头看向艾达,她水汪汪的琥珀色眼睛睁大了,我几乎都能看见她杰出大脑里的齿轮在飞速运转。
法莱继续说。“国王探望了伤员,那些人是在我们的第一波袭击中撤退逃离的。我们来这儿的半路上我才知道,否则的话……”她叹了口气,“好吧,现在说这个也晚了。”
“国王出巡是带着一支军队的,”我对她说,“日夜都有人看着她。就算你事先知道也做不了什么,我们都无能为力。”
法莱的脸颊涨红了,不是因为冷。她的手指仍然懒懒地敲着枪托。“也许吧。”她答道。“也许吧。”她更轻地说服自己。
科尔沃姆就在前面,向我们投下巨大的阴影,暗处的温度更低了。我拉起衣领,裹得更紧,想缩进仅余的暖意里。这有着黑色城墙的骇人巨物仿佛冲着我们咆哮。
“那边。祈祷门。”法莱指了指一张洞开的大嘴,铁獠牙,金利齿。拱门是由一块块静默石砌成的,不过我感觉不到它们。它们对我不起作用。让我松了一口气的是,守城门的是红血族士兵,都穿着褪色的制服和磨破的靴子。我们向前走,离开积雪的路,进入了科尔沃姆。穿过祈祷门时,法莱仰头向上看,她睁大了蓝眼睛,不住地发抖。我听见她屏住呼吸,小声地念着什么。
“来时,你祈祷远走高飞;去时,你祈祷永不归返。”
尽管没人听见,我也照此祷告了一遍。
卡尔俯身站在一张书桌旁,用指关节抵着木头桌板。盔甲的黑色皮革甲板原本能勾勒出年轻人魁梧壮实的身体,此刻却松散成一堆,堆在角落里。汗水从他的黑头发里渗出,流向前额,流向脖颈,一道一道亮晶晶地闪着。尽管他的异能能温暖整个屋子,比任何火焰都好用,这汗水却不是因为热。不是。是因为恐惧。羞愧。我不知道他无奈之下杀死了多少个银血族。那根本不够,我对自己说道。然而,看见他脸上明明白白地写满了惊骇,让我不想多说什么了。我知道那很难承受,不可能轻而易举做到。
他在发呆,古铜色的眼睛像两个茫然的空洞。我跟在法莱后面进了屋子,他也没动一下。法莱走向上校。上校正坐在卡尔对面,一只手按着太阳穴,另一只手抚着地图或简图之类的——也许是科尔沃姆,因为那上面的形状是八角形,而且还有个圈,应该是代表城墙。
艾达在我后面,我感觉到她有些犹豫,不知该不该加入我们的谈话。我只好推了推她。她比任何人都擅长这些,她精致的大脑是红血卫队的宝物。不过,女仆的习惯总是很难改。
“过来呀。”我咕哝着,拉住她的手腕。她的皮肤比我白,可是在阴影之中,我们都混为一体了。
艾达冲我点点头,甚至还微微笑了一下:“他们在哪个包围圈,上校?”
“柯尔塔。”上校答道,他敲了敲地图上相应的位置,“防御森严,几乎相当于地下堡垒的水平,要攻进去很难。”
艾达叹了口气:“是的,柯尔塔就是为应对这类情况而建。最后的阵地,装备优良,供给充足,双层防护,满坑满谷地配备着五十名训练有素的银血族,而且隘道处兵力可能有五倍之多。”
“像洞里挤满了蜘蛛。”我嘀咕着。
上校冷哼道:“也许他们已经开始自相残杀了。”
卡尔脸上的抽搐是毫不掩饰的。“若是普通敌人从正面进攻,他们是不愁的。没什么比共同的恨意更能使银血族联合起来了。”他没有抬起头,而是一直把目光对准了桌板,意思很明确。“尤其是,现在人人都知道,国王就在附近。”他的脸色暗了下去,阴云密布。“他们可以等。”
法莱打断了他的连绵思绪,低声怒道:“可我们不能等。”
“只要一声令下,窒息区的各个军团就能以急行军的速度在一天之内抵达这里。如果更积极些,还可能更快……”艾达没说完。其实她用不着掩饰,我都能看见我弟弟。梅温的新律虽然救了他,可那只是字面上的,他们还是会被银血族的军官驱赶着,在冰天雪地里疾驰,最终也不过是来当炮灰而已。
“红血族肯定会加入我们的。”我大声地说道,好像这样就能对抗脑海中的画面似的。“就让梅温调遣他的军队吧,那只会让我们更壮大。士兵们会倒戈相向,就跟这里的情况一样。”
“她这个观点倒是有可能——”上校开口了,破天荒地赞同我的话。这感觉真奇怪。不过,法莱打断了他。
“可能而已。几个月前,我们就开始渗透科尔沃姆的卫戍部队了,鼓动他们发起暴动,一直不断地动员他们,才有了现在的爆发。可军团的情况未必如此,国王能说服调派的银血族就更不用提了。”
艾达点点头表示赞同:“梅温国王提及科尔沃姆时的措辞相当谨慎,他把一切都描述为恐怖活动,而非反抗革命。他称此为无政府状态,是嗜血的、滥杀无辜的红血卫队的杰作。军团里的红血族,全国的红血族,都不知道这儿究竟发生了什么。”
法莱用一只手护着肚子,恨恨地说:“因为‘如果’和‘可能’,我已经失去太多了。”
“我们都是如此。”卡尔说道,声音听起来十分遥远。他最终离开桌子,背对着我们,跨了几大步走到窗边,俯瞰着仍然燃烧着的城市。
浓烟混在寒冷的空气里,让天空染上了一股股的黑色。这让我想起了工厂。我不禁颤了颤,脖子上的刺青暗暗发痒,但我没有伸手去抓。那儿已经被我抓破很多次了,有一回,莎拉要帮我治疗,我拒绝了。这刺青,这浓烟,都提醒着我的来处,提醒着那些没人能承受的过去。
“我觉得你不会什么想法都没有吧?”法莱从上校手里拿过地图,一边问一边瞥着那位流亡的王子。
卡尔耸耸肩,他宽阔的肩膀轮廓上下抖动:“很多,但都不好,除非——”
“我不会让他们活着从这儿离开的。”上校咬牙切齿,很不耐烦。我猜他们已经讨论过好几轮了。“梅温太近了。他们会投靠他,然后带着更多当兵的回来复仇。”
卡尔手腕上闪闪发光的手环咔嗒一响,激起了火花,火花沿着他的胳膊迅速燃起了红色的火苗。“无论如何,梅温已经来了!你听到简报了,他到洛卡斯塔了,并且继续向西。他一路巡游,微笑,挥手,掩盖着他的真实目的,那就是夺回科尔沃姆。如果你要把我们的后方交给一窝狼,在这座破城里与他开战,他就真的能得逞了!”他转向上校,肩膀上的余烬还在冒着烟。通常卡尔都能控制好自己,不会烧着衣服,但现在不行了。烟雾缭绕,他的针织背心上出现了一个焦黑的洞。“两面作战等于自杀。”
“那么,押为人质如何?你该不会想告诉我,塔里就没有一个有价值的家伙吧?”上校回敬道。
“对梅温来说,没有。他愿意付出一切来交换的那个人,已经得到了。”
“所以,我们既不能饿死他们,也不能放了他们,还不能拿他们讨价还价。”法莱掰着手指说道。
“也不能把他们全杀了。”我用手指点点嘴唇。卡尔看着我,很是惊讶。我只是耸耸肩膀。“如果有办法,如果能接受,上校早就那么干了。”
“艾达,”法莱轻轻推了推她,“你有没有看到我们疏忽了的东西?”
她前前后后地看着,在地图和自己的记忆中搜索,数据、策略,以及那庞大的信息处理中心里的一切。她的沉默安慰不了任何人。
“我们需要的是那个该死的预言者。”我咕哝着。我没见过乔,那个家伙帮梅儿找到了我,抓住了我。我在梅温的新闻转播里看到过他。“让他为我们干活儿多好。”
“如果他想帮忙,肯定会来。但那个见鬼的家伙无影无踪了。”卡尔咒骂道,“自己逃跑的时候也不带上梅儿。”
“别纠结那些无法改变的事了,没用的。”法莱在冰冷的地板上蹭了蹭靴子。“我们唯一的办法只有蛮干了?一块石头一块砖地推倒那座塔?一寸阵地一泼血地强攻?”
卡尔正要发作,门突然开了,朱利安和莎拉冲了进来,两个人都大睁着眼睛,脸上闪着银光。上校跳了起来,是惊讶,也是防备。事关银血族时,我们都不会掉以轻心。对他们的恐惧是根植于骨髓中、流淌在血液里的。
“怎么回事?”上校问道,眼睛里闪着血红色的光,“审讯这么快就结束了?”
朱利安被“审讯”二字刺痛了,讥讽道:“与您的所作所为相比,我的提问堪称仁慈。”
“哈!”法莱冷笑着看向卡尔。卡尔动了动,在她的注视下有些尴尬。“别跟我说什么银血族的仁慈。”
我不怎么在乎朱利安,也不太相信他,但莎拉的表情很惊异,她看着我,暗沉的脸上满是同情和恐惧。“怎么了?”我问。但只有朱利安能回答。即使在科尔沃姆,莎拉也没能找到另一个皮肤愈疗者来帮助自己治好舌头。那些人要么就是躲进了柯尔塔,要么就是已经死了。
“麦肯瑟斯将军无意中看到了训练指令。”朱利安说。他像莎拉一样,也犹豫地看了我一眼。我的耳朵里响起了脉搏跳动的声音:不管他说什么,都不会是好事。“在围城之前,部分军团就已被召回待命。他们无法胜任交战区域的守卫任务,包括红血族。”
我疾速奔流的血液开始在耳朵里嚎叫,几乎要听不见朱利安的声音了。艾达站在我旁边,肩膀碰着我的肩膀。她已经知道是什么事了。我也是。
“我们找到了那条调令。由几百名儿童组成的匕首军团,已被调回科尔沃姆。尽管梅温下达了赦令,但他们仍未解散。我们解救出了大部分,还是有一些……”朱利安的话语开始磕绊,但他还是勉强继续说道,“他们被押为人质,被关在柯尔塔,和守塔的银血族军官在一起。”
我一只手扶着冰凉的墙壁,好支撑住自己。皮肤之下的静默异能冲撞着、渴求着,向外扩张开来,想要把屋里的所有人都击倒。我必须得亲自开口,因为朱利安不会说的:“我弟弟在那儿。”
那个银血混蛋迟疑着,拖延着,最终说道:“我们认为,是的。”
我的心在怒吼,声音压过了一切。我什么都听不见了,甩开他们的手,冲出了指挥部。我不知道有没有人跟上来。我不在乎。
我的脑子里只有莫里。莫里,和挡在我们中间的、五十个即将成为尸体的银血族。
我不是梅儿·巴罗。我不能让自己的弟弟陷入这种境地。
我的异能包裹着我,沉重得像烟雾,轻飘得像羽毛,犹如汗珠儿一般,从每一个毛孔中渗出来。这不是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它无法为我推倒柯尔塔。我的异能只对血肉之躯有效。我一直在练习。它令我恐惧,可我需要它。静默的异能像飓风似的裹挟着我,将我置于正在成形的暴风眼中。
我不知道要去哪儿,但科尔沃姆的路很好认。柯尔塔本身就是个明证:这座城市是精心设计的,是秩序井然的,就像一个巨大的齿轮。我明白的。我的脚踏在人行道上,推着我穿过守在外面的士兵。左侧,科尔沃姆高高的城墙直指向天;右侧,花岗岩建成的内城墙边是军营、办公楼、训练设施。我必须找到内城墙门,好进入城中采取行动。猩红色的围巾是最好的伪装,我的样子就像一个红血卫兵。我原本也有可能成为红血卫兵的。红血族的士兵没阻拦我,他们或是心烦意乱,或是兴奋不已,或是手忙脚乱,反正没空去管自己人任性的举动。他们推翻了自己的主子,对我则视而不见。
但是,对该死的王子殿下、提比利亚·卡洛雷,就不是如此了。
他抓住我的胳膊,强迫我停下。要不是我的静默异能在四周涌动,他肯定会燃起烈焰的。他很聪明,利用惯性把我往回甩——同时小心地不被我碰到。
“卡梅隆!”他叫着,伸开胳膊,指尖弹动,火苗便浮现在空气中。他往后退了一步,严严实实地堵住了我的路,那火苗更猛烈了,舔舐着他的肘部。他又穿起了盔甲,那些互相连接的皮革、钢铁甲板将他的身影放大了一圈。“卡梅隆,要是一个人去塔里,你会死,他们会把你生吞活剥的。”
“你有什么好担心的?”我冲他吼道。我浑身的骨头都僵死了,关节紧绷着,多用了一点劲儿。静默效应击中了卡尔。他的火苗熄灭了,喉结上下滑动。他感觉到了。我正在伤害他。坚持住,记着你的定量,不要太多,也不要太少。我又增加了一些,他便又向后退了一步,但仍然挡在我必须去的那个方向。在他身后,已经能看见内城城门了。“我到这儿来只有一个目的。”我不想跟他打,我只想让他往旁边让一让。“我不会让你的人杀了他。”
“我明白。”卡尔叫道,声音像是从喉咙里硬挤出来的。我不知道那些会燃起烈焰的银血族,是不是也有着他这样的眼睛:灼灼逼人,郁郁燃烧。“我明白,你一定会去的。我也会的,如果——”
“那就让我过去。”
他绷紧了下巴,毅然决然,就像一座山。即便是此刻,衣服烧烂,瘀痕累累,肉体上遍体鳞伤,情感上千疮百孔,他仍然像一位国王。卡尔的确是那种永远都不会下跪屈服的人。那种东西根本不存在于他的生命里。
然而,我已经崩溃绝望太多次了,再多一次都不能承受。
“卡尔,让我过去,让我去救他。”听起来像是在乞求。
这一次,他向我靠近了,指尖的火苗变成了蓝色,连空气里都有了焦煳味。它们在我的静默效应下闪动着,喘息着,努力地想要继续燃烧。只要我想,我就能把它们熄灭。我能攫住他的异能,猛撕猛打,把他杀死,感知着他的生命一分一厘地消逝。我想那么干,但那是愚蠢的,由愤怒狂躁和盲目的复仇心统治的。我可以让它激发我的异能,让它把我变得强大,但我不能让它控制我。正如莎拉教给我的,这是一条狭窄的界限。
他眯起眼睛,仿佛看穿了我的所思所想。所以当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惊讶无比,心脏狂跳,几乎盖过了他的声音。
“我来帮你。”
在遇见红血卫队之前,我一直认为,同盟只能建立在相同的想法和目的之上,就像串联起来的机器,为了一致的目标而一起工作。我真是太天真了。卡尔和我虽然看起来同一战壕,可我们想要的根本不一样。
他开诚布公地分享了自己的计划。细节极其详尽,以至于我都能看得出,他是打算利用我的愤怒,利用我弟弟,来实现他自己的目的。吸引警卫,调虎离山,进入柯尔塔,用你的静默异能作为盾牌,迫使银血族用人质来交换自己的自由。朱利安会打开大门;我会把他们护送出去。兵不血刃。不必再围城,科尔沃姆便是我们的了。
好计划。只是,那些银血族士兵会逃跑,再次投靠梅温,加入他的军队。
我生长在贫民窟,可我不傻,更不是那种会被卡尔棱角分明的脸孔和迷人微笑哄得晕乎乎的女孩。他的魅力也有局限。他能迷住巴罗,可这招儿对我没用。
要是这位王子再多些锋芒就好了。卡尔心太软,他不忍心把银血族士兵留给毫无仁慈可言的上校,可如果不这么做,就只能让他们逃跑,然后再折回来对付我们。
“你需要多长时间?”我问。对着他撒谎并不困难,尤其是,我也知道他在糊弄我。
他笑了,还以为哄过我了呢。很好。“只要几小时就能把我的人集合好,朱利安,莎拉——”
“好。你们准备好之后,我在外面的军营等你们。”我向后退了退,勉强挤出一个“哦你可真体贴”的眼神。起风了,风吹着我的发辫,颇有暖意,但这不是因为卡尔,而是因为太阳。春天总归会来的。“我需要理清思绪。”
卡尔表示理解,点点头,把一只热乎乎的手放在我肩上握了握。我笑了一下作为回应,但感觉上自己只是做了个鬼脸。我一转过身,笑容就消失了。他一直站在我身后等着,目光几乎要把我的背烧穿,直到那环形的围墙在我的视野中渐渐模糊。气温虽然升高了一些,可是寒意仍然侵入了我的脊骨。我不能让卡尔那么做,但我也不能让莫里在那座塔里多待一秒钟。
在我面前,法莱正以她能承受的最快步速向我走来。她一看见我就沉下脸,紧紧地皱起眉头,脸涨得红通通的,像个甜菜,让她嘴角的那块白色疤痕更显眼了。总之,是一副吓人的模样。
“科尔,”她快速地说道,音调像她爸爸一样坚定,“我担心你要去做什么傻事。”
“不是我。”我咕哝着。她仰起头,我便跟着她走。
我们一回到储藏室,安全了,我就把一切都告诉她了。法莱生气极了,好像卡尔的计划只是个烦人的把戏,而不是会影响到我们所有人的威胁。
“他是在拿整个科尔沃姆冒险。”我挑拨道,“而且,如果他这么干了——”
“我知道。但我已经告诉过你了:蒙弗和司令部希望卡尔能留在我们这边,不惜一切代价。他几乎堪称防弹,其他人则都可能在暴动中被打死。”法莱用两只手搔了搔头皮,把金色的头发向后拢。“我也不想如此,但如果一名军人不能服从命令、不能对行动保密,他一定是我不愿意信任的人。”
“司令部。”我憎恨这个词,憎恨这个词所代表的那些人。“我开始觉得,他们并没有把我们的利益放在首位。”
法莱并不赞同。“完全信任他们是很难,但他们明白我们不会做什么、不能做什么。而现在……”她重重地喘了口气,眼睛直直地盯着地板,“我听说,蒙弗打算介入更多。”
“什么意思?”
“我也不完全确定。”
我冷哼一声:“你都不知道事情的全貌吗?我好震惊啊。”
她瞪着我,那眼神像是要把我劈开似的:“系统不完善,但能保护我们。如果你总是这么气哼哼的,我可不会帮你了。”
“噢,你有好主意吗?”
她阴沉地一笑:“有的是。”
海瑞克那爱发抖爱抽搐的老毛病还没改掉。
法莱小声地讲解着我们的计划,嘴唇飞快地翕动,海瑞克则不停地点头。法莱不会跟我们一起到柯尔塔里去,但是她要确保我们能成功。
海瑞克看起来很紧张。他不是个战士,既没去过克洛斯监狱,也没参加科尔沃姆的袭击行动,可他的幻象异能可以帮我们的大忙。他和其他人一起加入,躲在这位有孕在身的上尉身后进行训练。梅儿还在的时候,在一次失败的新血征募行动中,他似乎大受影响。自那以后,就渐渐地不参与讨论了,只负责防御,而不用投身于激烈的战斗。我有些嫉妒他。他不知道杀死一个人是什么感觉。
“有多少人质?”他的声音颤抖着,手指也颤抖着,红色攀上了脸颊,在苍白的皮肤下晕开来。
“至少二十人。”我极快地答道,“我们认为我弟弟也在其中。”
“由至少五十个银血族看守。”法莱补充道。她不会遮掩危险,不会哄骗他加入行动。
“噢,”海瑞克咕哝着,“噢,天啊。”
法莱点点头:“当然,这取决于你的意见。我们还可以想别的办法。”
“但是不流血的办法,没有了吧。”
“没错。你的幻象——”我强调说。但海瑞克抬起一只手,直发抖。真不知道他的幻象是不是也会一样抖得厉害。
他张了张嘴,可什么也没说出来。我焦虑不安地等着,每一根神经都在恳求他快点儿答应。他必须明白这有多么重要。他必须如此。
“好吧。”
我强忍住了欢呼雀跃的冲动。这是关键的一步,但还远远没有成功,在莫里重获安全之前,我丝毫也不能放松。“谢谢你。”我握住他的手,晃了晃。“非常非常感谢你。”
他飞快地眨了眨眼,棕色的眼睛看着我:“等成功了再谢我吧。”
“至理名言。”法莱咕哝着,为了我们俩的默契而忍住笑意。她的计划很仓促,可那是因为卡尔迫使我们这么做。“好吧,跟我来。”她说,“这需要迅速、安静,以及一点儿好运。”
我们跟在她身后,经过了重重防卫的红血卫兵和那些投靠了我们的红血族士兵。他们大多用手指碰碰眉毛,以示尊敬。法莱在红血卫队是人尽皆知的人物,我们所依赖的就是她的这种地位。我一边走,一边拉起发辫,把它们尽可能地绑紧。头发被我拽得很痛,这能让我保持警醒,也能让我的双手有点儿事做,否则,我可能会像海瑞克一样开始发抖。
有法莱带路,内城门那里没有人阻拦我们,我们便向着科尔沃姆的中心走去,离柯尔塔越来越近。黑色的花岗岩直指天空,上面有些许窗户和阳台,全都紧紧关着。地面上围着几十名士兵,紧盯着两个守卫森严的通向塔内的入口。我猜这一定是上校的命令。他不失时机地增加了士兵的人数,因为他意识到我想要进入塔里——而卡尔想让塔里的银血族出来。上尉没有领着我们到塔那里去,而是越过它,来到了依着内城墙而建的一座房子里。像这座城市的其他建筑一样,它也由黄金、钢铁和黑色的石头建成,在辽远的日光里显得阴沉。
我的心狂跳起来,一步一步地走向了科尔沃姆大小监狱中的一个。按照计划,法莱将我们带到楼梯间,然后我们就自己下去,进入地牢。一看到栏杆,看到那由数不清的灯泡照亮的白色石墙,我就汗毛直竖。至少这座地牢是空的。那些投降的银血族被卡尔带到祈祷门那儿去了,静默石打造的拱顶之上有个屋子,他们就被拘在那儿,异能全无。
“我去引开下层的卫兵,你和海瑞克就溜进去。”法莱压低声音,小心地不引起回声,还顺手递给我们两把钥匙。“先用铁钥匙。”她指了指那把粗糙的黑色钥匙,它和我的拳头差不多大,而另一把则闪着光,精巧得多。“然后是银钥匙。”
我把它们分别塞进不同的口袋,好方便拿取:“明白。”
“我遮不住声音,所以我们必须尽可能地安静。”海瑞克嘀咕着,拉住我的胳膊,跟上来说道,“离我近一点儿。幻象越小,持续的时间就越长。”
我点点头,明白他的意思:海瑞克需要为解救人质保存体力。
地牢在科尔沃姆的地面之下,越来越深,空气也越来越潮湿、冰冷,直到我呼出了雾气。当拐角处亮起灯光时,我感到了一阵不安。法莱只能送我们到这儿了。
她默默地挥了挥手,让我们退到后面。我靠近了海瑞克。来了。兴奋和恐惧同时袭来。我来了,莫里。
弟弟就在不远的地方,四周围着的都是想要杀死他的人。我没有时间去思考自己会不会因此送命。
我的眼前有什么东西在晃动,像窗帘似的落了下来。幻象。海瑞克紧拉着我,让我贴在他胸前,两个人步调一致地往前走。我们可以清楚地看见四周,但当法莱回头张望时,她的目光茫然地前后搜索——她看不见我们了。拐角那里的红血卫兵也看不见我们。
“这儿一切正常吗?”她嚷嚷着,用力在石板上跺着脚。我和海瑞克与她保持着安全的距离,转过拐角,便看见六个荷枪实弹、戴着红色围巾的士兵。他们挤在狭窄的过道上,肩并着肩,一动不动。
法莱的出现让他们吓了一跳。其中有个胖乎乎的家伙,脖子比我的大腿还粗,他站出来,代表其他人回答道:“是的,上尉,没有动静。如果银血族想逃跑,他们是跑不出这条隧道的。他们肯定没那么傻。”
法莱咬了咬牙:“很好,继续保持警惕——噢!”
她哆哆嗦嗦地弯下腰,一只手撑住漆黑的墙壁,另一只手捂住了肚子,脸上表现出疼痛的模样。
红血卫兵们马上帮忙,有三个人冲到她旁边搀扶她,这就留下了一道足够我们通过的口子。海瑞克和我迅速地走了过去,贴着另一侧的墙壁走向走道尽头那扇锁闭的门前。法莱跪在地上,仍然装着百般不适,眼睛却看着这扇门。我周围的幻象抖了抖,这说明海瑞克聚精会神,他现在要藏住的不仅是我们俩,还包括这扇门——它就在六名把门的士兵眼皮底下打开了。
我把那把铁钥匙插进锁孔,转动锁芯,法莱叫唤起来。她不舒服地吸着气,叫着痛,变换着花样,来掩护合页转动的声音。幸好,这门不缺油。它打开了,没人看见,也没人听见。
我慢慢地把门关上,免得铁门在花岗岩上碰出声音。光线一点点地消失了,最终我们便深陷于五指不见的漆黑中。法莱和卫兵们吵吵嚷嚷的声音也都听不见了,被关闭的铁门隔绝在外。
“我们走。”我说着紧紧箍住海瑞克的胳膊。
一、二、三、四……我在黑暗里数着自己的步子,一只手在冰冷的墙壁上摸索。
到达第二扇门前面时,肾上腺素激增:我们就在柯尔塔的正下方。我来不及去回想塔的构造,但还是能记得个大概。这足够让我们找到人质,并且把他们从监视的正中心带到安全的地方。没有了人质,银血族就没有了讨价还价的筹码。他们非投降不可。
我摸到了第二扇门,用钥匙在锁孔四周戳来戳去。锁孔很小,我来回划了好几次才把钥匙插进去。“走了。”我小声说道,是提醒海瑞克,也是警示我自己。
我一打开门,走进塔里,就明白自己千不该万不该做这件事。哪怕是我的异能加上海瑞克的异能,也绝不足以对抗五十个银血族。一旦出现差错,我们必死无疑,而那些人质,也会在遭受巨大恐惧之后被杀死。
我不会让那种事发生的。绝不能。
与隧道相连接的一个小房间也是漆黑一片,但要暖和得多。正如法莱所说,这座塔严防死守,完全与外界隔绝。海瑞克跟在我身后进来,和我一起关上了门。他的手拂过了我的手,没发抖,很好。
这儿应该有楼梯才对……对了。我的脚趾碰到了最底下的一级台阶。我攥住海瑞克的手腕,开始往上走。灯光影影绰绰,但是越来越亮了。两架飞机飞过,就像我们去劫狱时乘坐的那两架一样。
有人讲话,墙壁回传来他们的声音,很低沉,可以听见,却听不清内容。似乎很焦急,在争论着什么。黑影晃过,我飞速地一闪,随后来到了柯尔塔的第一层,从楼梯边探了探头。温暖的亮光洒过来,勾勒出螺旋向上,通往中央厅室的圆形楼梯井——就像是这座塔的脊柱。很多楼层都有门可通往别处,但那些门都紧紧地锁着。我的心像打雷似的怦怦狂跳,声音大得我都担心会被银血族听到。
有两个人守着楼梯井,很警醒,随时准备着抵抗偷袭。但我们既不是士兵,也不是红血卫兵。他们的身影微微抖动,就像被拨动的平静水面。是海瑞克的幻象,它遮住了我们,不被那些不友好的眼睛看到。
我们跟着声音的来源,齐齐地往前走。中央厅室位于第三层,而踏上台阶的时候,我几乎无法呼吸。按法莱的图示,这间大厅向四周扩张,占据了整整一个楼层。人质就在那里,还有一大堆等着梅温开恩或是卡尔援救的银血族。
这些巡逻的银血族都是大块头,铁腕人。他们有着石灰色的脸孔和木桩那么粗的胳膊。如果我使用自己的静默异能,他们根本不能把我怎么样,但我的异能对枪不起作用,而他们个个都佩着好几支枪:双筒手枪,肩上还背着步枪。塔里储备充足,为的就是抵御包围,我因此推断他们的枪支弹药远比所需的多。
我们走近时,一个铁腕人刚好从楼梯上下来,步子很笨拙。我暗自庆幸银血族派他来巡视。他的异能是蛮力,感知力很迟钝。不过,要是我们撞到他,他还是会发现的。
我们慢慢地从他身边溜过去,后背紧贴着这座塔的外墙。他走过去了,完全不疑有他,注意力根本不在眼前。
另一个铁腕人则没那么容易混过。他倚在门上,两条长腿向外伸着,几乎把整个走道都堵死了。我和海瑞克只得挤到楼梯的另一端去。所幸我个头儿不高,没费什么力气就跨了过去。海瑞克却又开始发抖了,好不容易才叉开腿迈过去,没弄出响动。
我咬紧牙齿,将静默异能在皮肤之下聚积。我不知道该不该在这两个人发出警报之前杀死他们。一想到这个就让我觉得恶心。
但海瑞克向前冲去,脚碰到了台阶。这声音不大,可足够引起银血族的警惕了。他前后打量搜索,吓得我一动不动,紧抓住海瑞克伸出来的手。恐惧在我的喉咙里抓挠着,想要冲出一声尖叫。
他转过身,看着他的同伴,而我推了推海瑞克。
“吕科斯,你听到什么声音了吗?”铁腕人冲着下面喊道。
“没有啊。”另一个银血族问答。
他们的对话刚好盖住了慌乱的脚步声,让我们得以冲向楼梯顶端,来到一扇半开着的门边。我无声无息地呼了口气,感觉到一种不可思议的松弛。我的手也颤抖起来。
厅室里传出了争吵的声音。“我们必须投降了。”有人说道。
反对的人立刻嚷嚷起来,掩护着我们进了屋子。我们就像是老鼠,潜入了一间饿猫环伺的房间。银血族的军官们都凑在墙边,大部分人身上都挂了彩。血的气味很重,争吵不休的声音里夹杂着喊痛的呻吟,他们一个比一个大声,苍白的脸上写着恐惧、悲哀和挣扎。有些负伤的人已是弥留状态了。伤员身上散发出的恶臭和这一幕让我几乎窒息。这儿没有愈疗者,我明白了。这些银血族身上的伤,不能靠挥挥手就消失。
即便恨意绵绵,我也不是铁石心肠。伤情最重的那些人沿着拱形的外墙排成一列,离我的脚只有几英尺远。距离我最近的是个女人,她的脸上带着刀伤,徒劳地想捂住自己被剖开的肚子,可银色的血还是不断地从她的手底下流出来。她的嘴巴一开一合,就像在空气里捯气的鱼。她的痛苦如此深重,让她连发抖和喊叫也不能。我咽了口唾沫,突然冒出了个奇怪的想法:如果我愿意,我可以带她离开这悲惨的境地。我可以伸出手,用我的异能把她送往永恒的平静之中。
只是这么想一想就让我觉得恶心。我连忙转开了脸。
“投降绝对不行。红血卫队会杀了我们的,而且还可能更糟……”
“更糟?”躺在地上的一个士兵惊讶道,他身上布满伤痕,绑着绷带。“看看这儿,还能更糟吗,凯荣?”
我环顾四周,不敢多想。如果他们继续这么大呼小叫的话,我们的任务就容易得多了。在厅室的最里面,我看见他们了:挤作一团,粉色或棕色的皮肤,他们的血是红色的,年纪不超过十五岁。恐惧把我钉在原地,动弹不得,让我隔绝了外界,变成一部愤怒而致命的杀戮机器。
莫里,再有几秒钟,再有几英寸。
我们像上楼梯时一样小心地穿过厅室,速度放慢了一倍。伤情不严重的银血族晃来晃去,照看着那些重伤员,同时也是为了让自己不那么紧张。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银血族:疏忽不备,距离很近,看起来太像是普通的人类了。一个年长的女军官缠着好多绷带,她拉着一个年轻小伙儿的手。后者大概只有十八岁,脸色苍白得像白骨,一点儿血色也没有。他平静地凝视天花板,等着死神降临。他旁边的人已经没气了。我忍住惊呼,强迫自己平稳安静地呼吸。尽管这儿有这么多掩护,我还是不能冒险。
“告诉我妈妈,我爱她。”垂死的青年轻声说道。
另一个只剩一口气的士兵则大声叫着谁的名字,而那个人已经不在人世。
死亡像阴云般降下,它同样笼罩在我的身上。我可能会死在这儿,和这些人一样惨——只要海瑞克累了,只要我踏错一步。我努力地撇开胡思乱想,只专注于自己的两只脚和前面的目标。越往里面走,情况就越艰难。我眼前的地板变模糊了,但那不是因为海瑞克的幻象。我……我哭了吗?为他们而哭?
我愤怒地抹掉眼泪,免得它们落下来留下痕迹。尽管我知道自己憎恨这些人,此时此刻却再也恨不起来了。一小时前攫住我的愤怒全都无影无踪了,取而代之的是怪异的同情。
人质越来越近了,只要一伸手就能碰到。其中有一张脸,我再熟悉不过,他和我是那样的相像:卷曲的黑色头发,乌黑的皮肤,瘦长的四肢,一双大手,手指像爪子似的弯曲。我所见过的最明亮、最开怀的笑颜,此刻却如此遥远。如果可以,我会一把抓住莫里,让他再也不离开。然而,我慢慢地爬到了他身后,在刚好能够到他耳朵的地方蜷伏下来。我希望他千万千万不要被吓着。
“莫里,卡梅隆来了。”
他的身体抖了一下,但是没发出任何声音。
“我和一个新血在一起,他能让我们隐形。我要把你救出去,但你必须按我说的做。”
他转过头,眼睛大睁着,充满了恐惧。他遗传了我们母亲的眼睛,眼线黑黑的,睫毛长长的。我强忍住想要拥抱他的冲动。慢慢地,他的头向前后点了点。
“好。我能办到的。”我屏住呼吸。“把我说的话告诉其他人。小心。别让银血族看到。去吧,莫里。”
过了好一会儿,他咬咬牙,同意了。
没花多少时间,我们的情况就在这些红血族之间传遍了。没有谁质疑。对他们来说,在野兽的肚腹中,质疑是一种奢侈品。
“待会儿你们见到的东西,不是真的。”
我冲海瑞克打了手势。他点点头,准备好了。我们慢慢地跪下,匍匐着身子,混进红血族之中。这样当海瑞克的幻象包裹着我们站起来的时候,银血族就不会一下子注意到我们了。打个掩护,但愿有效。
我的指令迅速传递,人质们紧张起来。尽管他们和我年纪差不多,却因为几个月的战斗训练和战壕中的艰苦日子而显得很是衰老。就连莫里也是,虽然他看起来比在家时壮了一些。我看不见他的眼睛,试探着伸手拉他。他的手靠近了,紧紧地攥住我的手。幻象隐去了我们的形状,同时往人质那里增加了两个人形。他们瞪着我们,努力地掩饰着自己的惊讶。
“我们走。”海瑞克轻声道。
在我们身后,银血族们仍然在为死和垂死而争吵。他们完全没心情去管人质如何了。
海瑞克眯起眼睛,将注意力集中在我们右侧的塔壁上。他粗重地呼吸,鼻子和嘴巴向外呼气,能量渐渐积聚。虽然知道幻象是不存在的,但我还是打起精神,准备应对。
突然,墙壁向里爆炸开来,火球和碎石四处迸裂,塔被炸上了天。银血族们吓坏了,四散逃窜,还以为是遭到了袭击。喷气机呼啸着掠过,在云层中俯冲。我眨眨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这些都是幻象,可是看起来却如此惊人,如此逼真。
这可不代表我能停下来喘口气。
海瑞克和我跳起来,轰赶着其他人跟我们一起走。我们穿过火海,火苗近在咫尺,足以将我们烧焦。虽然知道这不是真的,我却还是忍不住瑟缩。烈火是极佳的掩护,银血族都吓呆了,我们便慌慌张张地跑出门,来到了楼梯上。
我冲在最前头,领着大家往外跑,海瑞克断后。他像舞蹈演员似的挥动双手,在稀薄的空气里编织幻象:火、烟、炸弹。这样一来,银血族就无暇追踪我们,而是只顾着在吓人的幻象中活命了。静默效应自我的身体中喷发,延展成一个蕴含着致命能量的球体,撂倒了两个巡逻的银血族。莫里紧紧跟在我后面,几乎要把我绊倒,但他抓住了我,我才没从栏杆之间掉下去。
“站住!”一个铁腕人向我冲来,他压低脑袋,就像一头公牛。我将静默的能量注入了他的体内,死死地卡住了他的喉咙。他踉跄起来,感觉到了泰山压顶般的重负。我也感觉到了死亡正在他的身体中汹涌翻滚。我必须杀死他,尽快杀死他。我的急切冲击着他,让他的嘴巴和眼睛里都喷出了血,让他的身体器官逐一坏死。我夺走了他的生命,比我以前杀死的那些人都要快。
下一个铁腕人死得更快。我尽全力将异能冲向他,把他撞下了楼梯。他头向下掉了下去,脑袋撞在石头地面上,颅骨粉碎,血和脑浆四溢。我的胸膛里一阵呜咽,可也没有时间去思考,为什么会觉得自己恶心不堪。为了莫里,这都是为了莫里。
我弟弟如我所料,惊恐万状,他的眼睛死盯着那个血溅楼底的铁腕人。我安慰自己,说他只是惊呆了,并不是怕我。
“快走!”我喊道,声音因耻辱而嘶哑。谢天谢地,莫里照做了,和其他人一起向下层冲去。
首层的入口是锁死的,不过有人质们帮忙,银血族的工事很快就被破除开,露出了双开大门。挡在我们和自由之间的,只是一把锁。
我跨过那脑袋摔烂的铁腕人,把一枚小小的银钥匙抛了出去。莫里接住了。即便他曾服兵役,我曾被囚禁,孪生姐弟的默契却始终如初。他用力把门拉开,冲向清新的空气,阳光洒了进来,其他人质全都一拥而出。
海瑞克从楼梯上飞奔而下,他造出来的火焰紧随其后。他冲我挥手,让我赶快离开。可我站在原地,不肯抛下幻象师。
我们紧拉着彼此,踉踉跄跄地冲出去,迎面是一大堆武装到牙齿、困惑不已的红血卫兵。他们在法莱的命令下,为我们让出一条路。法莱在一旁叫着,让他们盯住柯尔塔的入口,以防银血族突围。
我听不清她的话,只是一直奔跑,直到抱住了我弟弟。他的心脏狂跳着,而我为此陶醉:他在这儿,他活着。
不像那些铁腕人。
我仍然能感觉到,自己对他们所做的一切。
仍然能感觉到每一个死在我手里的人。
那些回忆让我一阵眩晕,无比羞愧。这都是为了莫里,为了活命。而现在再也用不着那么做了。
我再也用不着顾忌这个那个,去当一个杀人凶手了。
莫里紧箍住我,因为害怕而翻着眼睛。“红血卫队,”他咝咝吸着气,更紧地抱着我,“卡,我们得快跑。”
“你安全了,你和我们在一起。他们不会再伤害你了,莫里!”
可他并没有平静下来,反而更加恐慌。他拉着我的手更用力了,脑袋不停地转来转去,打量着法莱的部下。“他们知道你是什么吗?卡,他们知道了吗?”
羞愧化成了困惑。我推开他,好更清楚地看着他的脸。他粗重地喘息着。“我是什么?”
“他们会因为这个杀了你的。红血卫队会因为你是那个而杀死你的。”
一字一句像锤击般袭来,我这时才发现,我弟弟不是唯一一个觉得害怕的。他的战友,那些十几岁的少年,聚成一团,远远地躲着红血卫兵。几步之外,法莱与我目光相接,她和我一样闹不明白。
我试着站在我弟弟的角度去看法莱,看到的,都是他们被灌输后的结果。
恐怖分子,杀人凶手,他们被征兵服役的始作俑者。
我想把莫里拉进我的怀抱,轻声细语地跟他解释这一切。
可他在我的臂弯里变得冷硬。“你和他们是一伙儿的。”他厉声说道,目光里的愤怒和指责令我膝盖发软,“你是红血卫队的人。”
我的灵魂被恐惧攫住了。
梅温夺去了梅儿的哥哥。
他也会夺走我的弟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