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被捕之前的几个月里,我四处奔波,走遍全国,躲避梅温的追击,招募新血加入。我睡在脏兮兮的地上,能偷到什么就吃什么,所有醒着的时间不是太敏感就是太迟钝,拼尽全力也要占得先机,超越我们所有的恶敌。我无法妥善地处理压力,关闭了心门,将朋友和家人隔绝在外,想要帮我、理解我的每个人,我都不准他们靠近。当然,现在我后悔了,我想回到山谷营地去,回到卡尔、奇隆、法莱和谢德身边去。如果可以的话,我不会那样做了,事情也会完全不同。
可悲的是,无论银血族还是新血,都无法改变过去。我的错误已经铸成,无法抹去、遗忘,或是忽略不计。不过我还可以补救。现在我还能做点什么来亡羊补牢。
我所见识的诺尔塔,是戴罪之人的视角,是从荫翳之地观望的。而在梅温看来,诺尔塔只是他庞大疆域的一部分,与我眼中的那座城市有着天壤之别。我裹紧外套瑟瑟发抖,搓着双手取暖。在亚尔文家族的警卫和镣铐的压制之下,我对气温的感知竟然如此灵敏。尽管我恨梅温,我却正在慢慢向他靠近——只不过是为了凑近他身上持续的热量罢了。在他的另一侧,伊万杰琳却跟我相反,和他保持着距离。她对威勒领主的关注更胜于国王,时不时地对他轻声说着什么,而且小心地压低声音,不影响梅温的演讲。
“感谢你们的款待,以及对我这个年轻且经验不足的国王的支持。”
梅温的声音被话筒和扩音器放大了,回荡着。他没有照着稿子念,而是做出一副谦恭模样,似乎能与阳台下、广场上聚集的每一个人目光相接。一切都像个国王的样子,连位置都别有用心。我们高高地站在几百人之上,向下俯视,仿佛超越了渺小的人类,遥不可及。这里是威勒领主治下的首府阿尔博鲁斯,人群抬起头,仰着脸,紧盯着,让我浑身难受。红血族推搡着,好看个清楚。他们很容易被认出来:一帮一伙地站着,穿着一层层不成套的衣服,脸庞冻得发红——而银血族市民是身穿裘皮坐着的。身着黑色制服的安保官员安插在人群之中,禁卫军则守在阳台和附近的屋顶上。
“我希望,加冕巡游不仅能令我更深刻地了解自己的王国,也能更深刻地理解你们。你们的奋斗,你们的希望,你们的恐惧。因为我的确是恐惧的。”下面的人群中传出窃窃私语,阳台上的人们也是,就连伊万杰琳也从侧面打量着梅温,拥着洁白无瑕的裘皮毛领眯起了眼睛。“我们的王国正处于危机之中,同时受到战争和恐怖主义的威胁。防止分裂,拯救我们于红血卫队所期望的无政府状态,这些都是我的神圣职责。太多人死去了,在阿尔贡,在科尔沃姆,在夏宫。我自己的母亲和父亲因此亡故,而我的哥哥则迫于叛乱者的煽动堕落了。可是,即便如此,我也并不孤独。我有你们,我有诺尔塔。”他缓缓地叹息,脸颊上的肌肉抖动着。“我们,红血族和银血族,仍然站在一起,抗击着那些意欲破坏我们生活的人。我以生命起誓,将采取一切可能的方法,将红血卫队根除。”
阳台下的欢呼声在我听来就像金属撞击着金属,金属摩擦着金属,嘈杂而骇人。我保持着面部的平和,尽量显得中立,这也是我的盾牌。
梅温的演讲越来越果决,遣词造句都是精心设计过的,像刀子劈砍着。但是他从来没有用过“反抗”和“革命”。红血卫队永远是“恐怖分子”,是“杀人凶手”,永远是“破坏我们生活的敌人”,诸如此类。和他的父母不同的是,他小心而巧妙地不去辱骂红血族。巡游途经银血族的庄园,也深入红血族的村镇,他似乎一样怡然自得,从不因王国最糟糕的情况而躲躲闪闪。经过那些摇摇欲坠的公寓房,或是站在污染严重的空气里,连我都忍不住瑟缩,梅温却毫不担忧,冲着工人和他们脖子上文刻的工号微笑。伊万杰琳捂住了嘴巴,其他人也因为难闻的气味而作呕,连我也是,但他没有。梅温相当擅长于此,超出了我的预料。他的父母不明白,或者拒绝明白,将红血族吸引至银血族阵营,是打赢这场仗的最大胜算,而他清楚得很。
在另一个红血族村镇,银血族庄园的台阶上,他又为这致命道路添了一块砖。上千个可怜的农夫目睹了这一切,他们不敢相信,更不敢期待。甚至连我也闹不明白梅温这到底是在干什么。
“我父亲的《加强法案》是在一次造成多位政府官员死亡的袭击之后颁布的。他的本意是惩罚红血卫队的恶行,但令我内疚的是,遭受惩罚的是你们。”在众目睽睽之下,梅温垂下了脸。这是震撼人心的一幕:一位银血族国王在红血族民众面前鞠躬道歉。我不得不提醒自己,他是梅温,那是花招儿。“所以,今天,我决定废除《加强法案》。那虽然是一位国王出于善意犯下的错误,却终归是错误。”
梅温瞥了我一眼,只有短短的一瞬间。但这一瞬间足够让我明白,他在意我的反应。
《加强法案》,兵役年龄降低至十五岁,严苛的宵禁令,任何犯罪皆处死刑。这些让诺尔塔的红血族转而反对红血卫队的举措,突然就消失了,只在这位黑心国王黑色的一念之间。我应该觉得高兴,觉得自豪,他是因为我才这么做的,为了取悦我,也为了护我周全。但是看着我的族人,看着那些红血族对着压迫他们的人欢呼,我却只觉得恐惧。我低下头,看见自己的双手在发抖。
他要干什么?他的阴谋是什么?
为了找到答案,我必须鼓起勇气,飞向烈焰。
公开演讲结束了,梅温走向人群,和红血族握手,也和银血族握手。他轻松自在地穿梭其间,禁卫军以多角队形守在四周。萨姆逊·米兰德斯一直跟在他身后,我忍不住想着,会有多少人感觉他的意识正拂过自己的。对那些潜在的暗杀者来说,他是最佳的震慑。我和伊万杰琳紧随其后,各自带着警卫。像以往一样,我拒绝微笑,拒绝去看、去触碰任何人。这样对他们更安全。
车子已经在等着我们了,引擎懒洋洋地发出轰鸣。在上方,阴沉的天空暗了下来,我闻到了雪的气味。警卫们拉近距离,收紧队形,好让国王上车,而我则尽可能地加快了脚步。心跳加快了,呼出的热气在冷空气里变成了白雾。
“梅温。”我大声说道。
尽管大呼小叫的人群就在我们身后,他还是听见了,停下来没上车。他优雅地转过身,披风旋开,露出里面血红色的内衬。不像我们,他不需要皮毛大衣。
我拽紧外套,为的只是让紧张的双手有点儿事做:“你是当真的吗?”
萨姆逊已经上了车,他看着我,眼睛直直地瞪着。他没法儿读出我的思维,因为我戴着静默石镣铐呢。不过,这不意味着萨姆逊就彻底失效了。我只能依靠真正的困惑来作为自己所需要的面具。
我对梅温的言行没有半点儿幻想。我了解他扭曲的内心,而这让我感觉到了什么——某种他想要摆脱,却又永远无法甩开的东西。他朝我招手,让我和他共乘一辆车。我原以为伊万杰琳会冷嘲热讽地抗议,可她迅速地上了自己的车,什么表示都没有。在寒冷之中,她不那么闪耀夺目了,看起来几乎是个普通人。
亚尔文家族的警卫没跟上来。他们原本想的,结果被梅温的眼神制止了。
梅温的车子和我所乘坐过的所有车都不同。司机和前排的警卫被玻璃窗隔开了,后排只有我和他。车厢和窗子都很厚重,是防弹的。禁卫军也没上车,而是直接爬上了车架,以防御队形守住了所有的角落。这让我很不安:禁卫军就端着枪坐在我头顶上呢。但更让我不安的是,国王就坐在我对面,凝视着,等待着。
他看着我的手,而我正搓着冻僵的手指头。
“你冷吗?”他喃喃问道。
我立刻把手塞进腿下面暖着,车子向前冲去:“你真的要那么做吗?要废除《加强法案》?”
“你认为我在说谎?”
我忍不住暗自发笑,真希望手里有把刀,看看是他先把我烧成灰,还是我先把他的喉咙割断。“你?绝不啊。”
梅温干笑着耸耸肩,换了个姿势,更舒服地坐在铺了椅垫的座位上:“我是说真的,《加强法案》是个错误,执行它,弊大于利。”
“对红血族?还是对你们?”
“当然二者皆有。不过,要是有机会我还是得感谢我父亲,修正他犯的错误有助于我赢得你们的支持。”梅温声音里冷漠的超然令人不快,至少是如此。我现在明白了,这是源于他对父亲的回忆。毒化的东西,干涸的爱或幸福感。“这样一来,恐怕你的红血卫队不会有什么同情者了。我会根除他们,而不会发起另一场没有意义的战争。”
“你以为给人们施舍点儿残渣就能安抚打发他们了?”我愤怒地仰起下巴,指着车窗外面。农田,冬季里贫瘠的土地,一直延伸到山脚下。“哦,太好了,国王赏我们的孩子多活两年。既然他们还是会被永远地带走,这又有什么区别。”
他笑意更浓:“你这么想?”
“对。这个王国是这样的,一直就是这样的。”
“等着瞧吧。”他向后靠着,抬起脚放在我旁边的座位上,甚至还摘下王冠,拿在手里转着玩。铜和铁闪着暗光,映出了我和他的脸。我慢慢地挪向一边,蜷缩在角落里。
“我想,是我给你上了最难的一课吧。”他说,“上一次你错过太多,而现在你什么都不相信了。你一直在看,在搜寻那些永远用不上的信息。你猜出我们要到哪儿去了吗?为什么要去?”
我吸了一口气,觉得好像又回到了朱利安的课堂上,对着地图做测验。但在这儿,测验的赌注似乎更大些。“我们正走在铁通路上,往西北去,往科尔沃姆去。”
梅温恶毒地挤了挤眼睛:“接近了。”
“我们不是……”我飞速地眨眼,用力地思考,脑袋嗡嗡作响地在这些天来搜罗到的那些碎片里翻检。新闻片段,传闻的片言只字。“洛卡斯塔?你在追踪卡尔?”
梅温又往后靠了靠,似乎被我逗笑了:“太狭隘了吧。我干吗要浪费时间追踪那些关于我那流亡哥哥的传言?我要终结一场战争,防止一场叛乱。”
“战争……终结?”
“你自己说过,一旦有机会,湖境之地就会推翻我们。我不会让那种事发生的。尤其是,皮蒙山麓无暇他顾,自有复杂的麻烦事要解决。我必须自己解决这件事。”车里很暖和,因为烈焰国王就坐在我对面,可我还是觉得,仿佛有一根冰冷的手指划过我的脊骨。
我过去常常梦见窒息区。老爸在那儿丢了一条腿,哥哥们差点儿在那儿送了命。太多的红血族死在那里,那是一片灰烬与鲜血的废弃之地。
“你不是个战士,梅温。你不是将军,也不是士兵。你怎么能指望打败他们而——”
“而其他人都做不到?父亲做不到?卡尔也做不到?”他恶狠狠地说道,每个字都像是剐蹭着骨头,“你说的没错,我和他们不一样。我不是为战争而塑造的。”
塑造。他说起这个字眼是这样轻松。梅温·卡洛雷不是他自己。他已经告诉过我了。他是一件产品,由他妈妈增减删补而成。没有自我意识,没有灵魂,犹如机器,迷失疑惑。我们的命运,就掌握在这样一个人颤抖的手中,这是多么恐怖!
“不会有人员伤亡,真正的伤亡。”他絮絮叨叨地说着,拉回我和他的思绪,“我们的军事经济将把重点转移到红血卫队身上。那之后我们再决定接下来怕谁吧,还有哪一种方法能最有效地控制人口——”
要不是戴着镣铐,我的怒火足以把这辆车变成过电的废铁。我跳起来,向前扑过去,伸出双手拽住了他的领子。我的手指在他外套的翻领下面打滑,于是握紧拳头死死地攥住了衣服。我不假思索地把他拎起来往座位后面猛撞。他缩起来,离我的脸有一掌远,粗重地喘着气。他像我一样,吃了一惊。我一下子愣住了,吓呆了,动不了了。
他瞪着我,眼睛对着眼睛。他的睫毛又黑又长,我甚至都能看见他的瞳孔放大了。我希望自己就此消失,希望自己在地球的另一边。慢慢地,他摸到了我的手,抓紧了我的手腕,触到了镣铐和腕骨,把我的手从他的胸前掰开。我听之任之,吓得什么也不能做。尽管隔着手套,他的触碰还是让我的皮肤起了鸡皮疙瘩。我袭击了他,梅温,国王。只消一个字,或敲一下窗户,禁卫军就能把我的骨头抽出来。也许他会亲自杀死我,把我活活烧死。
“坐回去。”他轻声说道,字字尖厉,不给我第二种选择。
我照做了,像只仓皇的猫似的,缩回了角落里。
梅温比我更快地恢复了镇定,摇了摇头,露出鬼魅般的微笑。他拉平了外衣,把弄乱的头发拢整齐。
“你是个聪明的姑娘,梅儿。别对我说什么你从没把那些特定的关键点联系起来。”
我的呼吸变得沉重,胸口好像压了块大石头,脸颊上一阵阵发热,出于恼怒,也出于羞愧。“他们想要我们的海岸、电力,我们想要他们的农田、矿源……”我结结巴巴地说着,这些都是我在那所破破烂烂的学校里学到的,“朱利安的书里面说,国王没有同意。两个人隔着棋盘吵了起来,就像是被惯坏的孩子。他们造成了这一切,造成了这持续百年的战争。”
“我还以为朱利安教过你如何读懂字里行间那些没写出来的话呢。”梅温摇摇头,一副失望的模样,“想来,就算是他也没法儿补救你长年的落后教育。不过我得说,这是相当好用的计谋。”
这我知道,一直以来都知道。红血族被迫保持着愚昧和无知,这使我们越发羸弱。我的老爸老妈甚至都不识字。
我眨眨眼睛,甩掉失意的眼泪。你早就知道这些了,我对自己说道,极力想平静下来。战争是一场阴谋,将红血族置于控制之下。某种冲突也许能结束,但总会有另一种冲突再冒出来。
在这场游戏里,有人作弊占了上风,而其他所有人都蒙在鼓里,那么久。我心里辛酸得很。
“愚蠢的人更好控制。不然我的母亲何以能如此长久地控制我父亲呢?他酗酒,是个心碎的蠢货,无视一切,只管保持原状。容易控制,容易利用,一个好操纵的人——也是一个应受责备的人。”
我猛地给了自己一个耳光,好掩饰自己情绪的蛛丝马迹。梅温只是看着,神情柔和了一些,好像这样就能有用似的。“那么,当两个银血族王国不再互相投放红血族人肉炸弹了,他们又会怎么做呢?”我咬牙切齿地说,“让我们开赴随便哪座悬崖跳下去?像抽奖似的选出人去送死?”
他一只手支着下巴:“我不相信卡尔没有告诉过你这些。不过,他一直也没有真正接受做出改变的机会,哪怕是为了你。也许是认为你不能处理好接下来的一切,或者,好吧,也许是认为你根本不能理解——”
我一拳砸向防弹车窗,剧痛立刻袭来,我沉浸其中,免得去想绝境中的卡尔。我不能让自己陷入要命的旋涡中,就算那是真的,也不行——卡尔也曾想要支持这些恐怖的计谋啊。“别说了,”我怒道,“别说了。”
“我不是傻瓜,闪电女孩。”梅温也怒吼起来,“如果你想对我使什么攻心计,我很乐意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我们都很擅长。”
我刚才还觉得冷,可现在,他身上愤怒的热量几乎要将我消耗殆尽。我难受地把脸颊贴在冰凉的车窗玻璃上,闭上了眼睛。“别拿我跟你相提并论。我们不是同一种人。”
“大家喜欢我们,”梅温冷笑道,“我们对所有人撒谎,包括自己。”
我还想砸窗子,却抱着胳膊,把拳头紧压在下面,想缩小,再缩小。也许我就要缩没了吧。我喘着气,后悔不该上他的车。
“你永远也别想让湖境之地同意。”我说。
我听见梅温从喉咙深处迸出了笑声:“他们已经同意了。”
我震惊地睁大了眼睛。
梅温点点头,相当满意自己的杰作:“威勒领主促成了一次与对方高级部长的会谈。他与北方有所联系,而且……通情达理。”
“那是因为你把他女儿当人质了吧。”
“也许。”他承认了。
所以,这才是巡游的目的。权力的巩固,新同盟的缔结。施加压力、屈服让步,或者随便安什么名头,这些都是必要的。我知道除了装装样子,这一定另有所图,但我想不出来。我想到了法莱、上校,还有那些宣誓效忠红血卫队的湖境人士兵。休战对他们来说意味着什么呢?
“别这么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子。我正在终结一场死了几百万人的战争。人们早就不知道‘和平’这个词的意思了,而我就要把它带回这个国家。你应该为我自豪,应该感谢我。别——”梅温抬起手,好挡住我吐的唾沫。
“你真得换个方式来表达愤怒了。”他咕哝着擦了擦衣服。
“把镣铐拿掉,我就给你看看别的方式。”
他爆发出一阵狂笑:“是呀,当然了,梅儿·巴罗。”
车外,暗沉的天空和万物渐渐褪成了灰色。我用手掌撑着玻璃,希望自己就此坠落消失,可什么都没发生。我还在这儿。
“必须得说,我挺惊讶的,”梅温又说道,“我们与湖境之地的共同之处远比你想象的多。”
我绷紧下巴,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们都把红血族当奴隶,当炮灰。”
他突然坐直了,吓了我一跳。“我们都想要消灭红血卫队。”他说。
整件事几乎像是个笑话。我所走过的每一步都像过电影似的在面前展开。为了不让奇隆服兵役,我把自己的妹妹弄残废了。为了帮助家人,我做了侍女,几小时之后成了囚犯。我相信了梅温的话,和他的假情假意。我相信卡尔会选我。我袭击了一座监狱,救出了那里的犯人,谢德却送了命。为了救出我爱的人,我牺牲了自己。是我把武器递到了梅温手里。而现在,如果能由内而外地瓦解他的统治,我可能会做出更多更恐怖的事情。湖境之地和诺尔塔联合起来,会是什么样子?
不管梅温如何巧舌如簧,我们还是朝着洛卡斯塔行进,在湖西区的几处做了停留之后便加速行驶。我们没再停驻,因为这一带没有能招待梅温及其臣属的高宅大院,而且梅温自己也不想多待。我明白这是为什么。洛卡斯塔是个军事城市,它不是科尔沃姆那样的要塞,而是用来长期支持军队补给的。建得不怎么好看,完全是实用至上。它距离塔里翁湖有几英里远;铁通路直穿正中,像刀子似的将整个城市一分为二,把富有的银血族城区与红血族区隔开来。这里没有城墙可言,城市尽陈眼底。房屋和建筑的阴影映着暴风雪的炫目白色,显得很突兀。银血族的风暴者已经把路清扫干净了,他们对抗着天气,好让国王不至于耽误行程。他们站在我们的车顶上,仅用意念就可以让雪和冰向四周让开。如果没有他们,情况可能会更糟——残酷的凛冬。
不过,雪还是向车窗扑来,让人看不清外面的世界。拉里斯家族的织风人已经不在了,他们不是死了就是离开了,和其他反抗家族一起逃离了。可银血族的威力仍然不减。
风雪中,一切都模糊难辨,但我还是看见,洛卡斯塔近了。红血族的工人走动着,紧握着提灯,灯光在暗淡的天光里晃来晃去,犹如浑水中的鱼。
我把自己裹进长长的大衣里,尽管它是血红色的诡异物件,我也很乐意就此取暖。我瞥了一眼亚尔文家族的警卫,他们仍然穿着白色的普通衣服。
“你们害怕了吗?”我对着空气说道,完全不期待有谁会回答我。警卫们专心致志地忽略掉了我的声音。“我们会掀起这样的风暴,打败你们。”我叹了口气,环抱着胳膊。“真是痴心妄想。”
梅温的车子在我们前头飞驰,四周守着禁卫军。他们像我的大衣一样,在暴风雪里尤为显眼,火红色的披风犹如引路的浮标。即便是这么低的能见度,他们也没摘掉面具,挺让我惊讶的。看起来非人类,吓人,他们一定乐此不疲——恶魔也要抵御其他恶魔。
车队在铁通路上靠近市中央的地方转了个弯,驶向一条亮着灯的宽阔大道,放慢了速度。街道两边有很多住宅区和围着围墙的庄园,窗子里透出暖融融的、好客的灯光。在正前方,一座钟楼时隐时现,在暴风雪中影影绰绰。我们抵达时,时针刚好指向三点,钟鸣响亮,仿佛在我的胸腔里激起了回声。
阴影投向街道,随着风雪越来越大而越发昏暗。我们是在银血族的街区,因为这儿没有垃圾,也没有脏兮兮的红血族在小巷里游荡。这里是敌人的地盘。我早已深入敌后,远比这更深。
王宫朝廷里流传着关于洛卡斯塔的流言,尤以关于卡尔的为甚。有几个士兵收到口信,说他就在城里,或是有几个老头儿自以为看到他了,还要以定量配给交换情报。然而,这类事说是在哪儿发生都有可能,唯独不可能在这儿——他不会傻到留在一座梅温控制之下的城市里,而且,科尔沃姆离这里特别近。如果他够聪明,就该远远地离开,隐姓埋名,尽量帮助红血卫队才是。拉里斯、艾若和哈文家族以他的名义发起政变,他却永远不会称王,想到这些就觉得诡异。无用之功。
行政大楼坐落于钟楼脚下,与洛卡斯塔的其他建筑相比,显得华丽宏伟多了,颇能与白焰宫的立柱和水晶相媲美。车队在它前面停下了,我们鱼贯而出,站在雪里。
我以最快的速度跑上台阶,拉起那亮烈的红色衣领遮风。可是,大楼里面既没有暖意,也没有大批观众等着聆听梅温那些精美的措辞,而是一片混乱。
这儿以前应该是个大会议厅:墙边排列着铺有软垫的长凳和座椅,不过现在都推开了,大多一个摞着一个地摆着,好为一楼留出宽敞的空地。我闻见了一丝血的气味。对一座满是银血族的大厅来说,这可是奇怪的现象。
不过随后我就看到了:与其说这是大厅,不如说是医院。
所有受伤的人都是官员,躺在简易小床上,密密地一排又一排。我大致扫了一眼,估计约有三十人。他们规规矩矩地穿着制服,佩着整洁的肩章,来自军队中的各个阶层,并且佩有贵族的家族色。皮肤愈疗者尽可能快地医治伤员,不过,肩上戴着银色和红色的十字标志的也只有两个人。他们跑前跑后,按照伤情的严重程度一一处理。其中一个愈疗者刚从呻吟的男人旁边起身,就又跪到了一个咳血的女人身边,那女人不停咳出银色的血,下巴上一片金属的银光。
“禁卫军斯克诺斯,”梅温沉郁地说,“去帮忙。”
戴着面具的禁卫军中有一人应声而动,略一鞠躬就离开了国王守卫者的队列。
我们都进了大厅,这原本就很拥挤的地方人更多了。有几个大臣抛掉了应该先慰问士兵的礼节,寻找起他们的家人来。其他人全都吓坏了——他们这种人可是不该流血的啊,而且还是这副惨状。
在我前面,梅温前前后后地打量着,两手叉腰。要不是足够了解他,我可能会以为他深受影响,觉得愤怒或者悲伤。但这不过是另一出表演罢了。尽管这些伤员都是银血族,我却颇有些同情他们。
这座医院般的大厅证实了我的那些亚尔文警卫并非铁石心肠。让我惊讶的是,头一个崩溃的竟然是老猫。她左顾右盼,眼睛里含着泪水,目光投向大厅的尽头,那儿放着白布单蒙着的尸体——有十几人已经死了。
在我脚边,一个年轻人咝咝地捯气。他用一只手按住胸口,压着某种内伤。我凝视着他,观察着他的制服和面孔。他比我年长,银色的血污之下,是一张挺帅气的脸。黑色和金色——普罗沃家族,是个电智人。他很快就认出了我,扬起一边的眉毛,呼吸更费力了。在我的注视之下,他哆嗦起来。他怕我。
“出什么事了?”我问他。在吵吵嚷嚷的大厅里,我的声音轻得犹如耳语。
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回答,或许是觉得,不回答就会被我杀掉吧;也或许是希望有人能知道真相。
“科尔沃姆。”他轻声说道。这位普罗沃家的军官呼哧呼哧地喘息着,挤出几个字来:“红血卫队,大屠杀。”
我的声音里浸满了恐惧:“杀谁?”
他犹豫了,我等待着。
最终他薄薄地吸了口气。
“双方皆有。”